姚波 发表于 2022-3-10 20:49:12

熊清元: 姚氏父子与《梁书》

姚波收集

熊清元: 姚氏父子与《梁书》
熊清元
(黄冈师范学院中文系, 湖北黄冈438000)
摘 要: 本文介绍了姚察、 姚思廉父子的生平, 研究了《梁书》 编撰成书的漫长历程, 对《梁书》 的史学成就和缺陷作了客观的分析评价。
关键词: 姚察; 姚思廉; 《梁书》 ; 编撰; 得失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078(2001)02一008一08



    《梁书》 五十六卷, 其中帝纪六卷, 列传五十卷, 记南朝梁四帝起武帝天监元年(502)讫敬帝太平二年(557), 首尾五十六年的历史。 题名姚思廉撰, 实际上是姚思廉在其父察所撰旧稿的基础上补续而成。


    姚察,字伯审,吴兴武康(治所在今浙江德清县西千秋镇)人。“九世祖信,三国时吴太常卿,有名江左”(《陈书》本传)。祖菩提,“梁高平令。尝婴疾历年,乃留心医药”。梁武帝每召与讨论方术,为上省师(参《广弘明集》卷二十九梁武帝《净业赋序》)。父僧垣,亦以医术知名,为梁太医正(详《周书・艺术・姚僧垣传》)。梁元帝平侯景,召僧垣赴荆州,授晋安王萧方智府谘议参军。江陵陷,僧垣与次子最俱入北周。以其医术高明,为世所推,位遇甚重。隋开皇三年(583)卒。


    姚察为僧垣长子,自幼好学,勤苦厉精,又有乃父所得优厚供赐以为游学购书之资,故学问日博。梁简文帝时,姚察人仕,曾官兼司文侍郎。梁元帝即位江陵,察随朝士例赴西台,官原乡县令。后因中书侍郎领著作杜之伟举荐,为佐著作,撰史。陈初,吏部尚书徐陵领著作,又引为史佐。陈宣帝时,察曾为通直散骑常侍,出使北周,得与其父相见。江左耆旧在北者咸相倾慕。使还,补东宫学士。太建(569—582)末,为戎昭将军,知撰《梁史》事。后主即位后,姚察更蒙恩遇,累官中书侍郎、太子仆、给事黄门侍郎、秘书监、散骑侍郎、吏部尚书。察在梁、陈,先后佐著作、知著作郎事,领著作,数十年中,多次知撰史事,与撰史结下了不解之缘。陈亡,姚察入隋。开皇九年(589)又诏授秘书丞,别敕撰梁、陈二史。隋文帝很器重姚察,曾在内殿指察谓朝臣日:“闻姚察学行当今无比,我平陈唯得此一人!”炀帝大业二年(606),察卒,年七十四。


    察至孝,有人伦鉴识,“终日恬静,唯以书记为乐,于坟籍无所不睹”,“且专志著书,白首不倦,手自抄撰,元时暂辍。尤好研核古今,棍正文字,精采流赡,虽老不衰”(《陈书》本传)。所著有《汉书训纂》三十卷,《汉书集解》 一卷,《定汉书疑》一卷,《说林》十卷,《西聘》、《玉玺》 、《建康三钟》等记各一卷,《梁书・帝纪》七卷(参《陈书》本传及《隋书・经籍志》)。所撰梁、陈二史,其中序论及纪传有未毕者,临亡 乃以体例诫约其子思廉,责其博访撰续。


    思廉字简之(《新唐书》本传谓“本名简,以字行”)。陈亡,随父自吴兴迁至关中,遂为雍州万年(治所在今陕西西安市)人。幼时从父受《汉书》,勤学寡欲,能尽传其家业。在陈代,曾官扬州主簿。人隋,初为汉王府参军,后补河间郡司法书佐。姚察卒后,思廉上表炀帝,陈父遗言,求续成梁、陈二史。诏许之。


    隋末,思廉为代王杨侑侍读。唐高祖李渊起兵入京师,代王府僚属皆骇散,唯思廉侍代王,不离左右。李渊兵士将上殿,思廉厉声呵止,曰:唐公举义,本匡王室,卿等不宜无礼于王!”众人退却,列于阶下。高祖至,许其扶代王至顺阳阁下。思廉拜泣而去,观者咸叹其忠烈。高祖即位,授思廉秦王文学。秦王李世民钦敬其节义,尝从容言及隋亡之事,慨然叹日:“姚思廉不惧兵刃,以明大节,求诸古人,亦何以加也!”时思廉在洛阳,因寄物三百段,并致书以示褒奖(参《贞观政要》卷五《论忠义》)。太宗即位,思廉迁著作郎、弘文馆学士,与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等并为十八学士之一(《唐会要》 卷六十四《文学馆》)。曾撰国史纪传,“粗成三十卷”(《史通・外篇・古今正史》)。他是唐初第一个撰本朝国史的人。贞观三年(629), 太宗命修梁、陈、北周、北齐及隋五代史,思廉受诏与秘书监魏徵同撰梁、陈二史。魏徵虽名同撰,实际上只是监修官,只写了《梁书》、《陈书》中本纪末的史论和《陈书・皇后传》末的史论。故《梁书》、《陈书》皆题名姚思廉撰。至贞观十年,二史修毕。次年,思廉卒,享年八十一。思廉为秦王府旧僚,忠直老臣,深被礼遇。于其卒,太宗深为悼惜,废朝一日,赠太常卿,谥号康,赐葬地于昭陵。


    纵观姚氏父子行事,并学兼儒史,重德行,讲节义,勤于撰述,文笔可观,这些都为他们撰《梁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梁书》名义上是姚思廉受诏所修,实际上是姚察、姚思廉父子两世努力才完成的,有半私撰的性质。姚察在陈太建末已受命知撰梁史事,陈亡入隋,又受敕成梁、陈二史,至大业二年卒,前后约二十五年,梁、陈二史均未完成,然察之功固不可没。思廉自云:“《梁》、《陈》 二书,本多是察之所撰”(《陈书・姚察传》)。观《梁书》五十六卷,篇末史论题“陈吏部尚书姚察日”者二十七卷,当为察已成之稿;其余篇末题“史臣日”者二十九卷,一般认为是思廉补撰,不过,也有可能正文出自姚察之手,而史论为思廉所补。


    姚思廉自隋大业初上表陈父遗言,诏许其续成梁、陈史,至贞观十年梁、陈史修毕,前后约三十年。其问,唐高祖武德五年(622)曾下诏大理卿崔善为、中书舍人孔绍安、太子洗马萧德言修梁史,秘书监窦王进、给事中欧阳询、秦王府文学姚思廉修陈史。然而“绵历数载,竟不就而罢”(详《唐会要》 卷六十三《修前代史》)。


    梁、陈史为什么在姚察生前历二十五年未能完成,思廉续撰二十余年又未成,至贞观年间方能毕其功呢?这与时代密切相关。众所周知,陈太建末至于唐太宗贞观初这四十余年时间,中国封建王朝的政权正处于动荡不定的时期。太建之后,陈后主上台,“政刑日紊,尸素盈朝”(《陈书・本纪》后论),在位不足七年,即为隋所灭。其时“察既当朝务,兼知国史”,“施功未周”,“至于陈亡,其书不就”(《史通・外篇・古今正史》)。陈亡察入隋,已是开皇九年。自此时至文帝之卒,十数年中,虽然天下一统,但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尖锐,且文帝“素无术学,不能尽下,无宽仁之度,有刻薄之资。暨乎暮年,此风愈扇。又雅好符瑞,暗予大道”(《隋书・高祖纪》后论)。姚察能坚持撰修梁、陈二史,已属难能可贵,未能竣工,亦可理解。至大业二年后,思廉续撰。然其时炀帝淫荒无度,法令滋章,锄诛骨肉,屠剿忠良,巡狩不断,战事频仍,不及十年,隋亡。且“炀帝虽好文儒,尤疾学者”(《册府元龟》之《国史部》“恩奖”条唐太宗语),思廉又岂能安心撰史!思廉入唐,其时唐王朝政权初定,虽诏修五史,然大约忙于政权巩固,修史工作未能落实,故历数载而功不就。太宗即位后,情况有了很大变化。唐太宗是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深明治国之道。《唐会要》卷六四《宏文馆》条有云:“太宗即位,大阐文教,于宏文殿聚四部群书二十余万卷,于殿侧置宏文馆,精选天下贤良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 领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文义,商量政事,或至夜分方罢”。“讲论文义,商量政事”,总结历史上兴亡成败的经验教训,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修撰五史也就成了太宗的迫切需要了。这一点,可从贞观十年五史修成后太宗的慰劳语看出。《册府元龟》卷五五五《恩奖》有云:“朕睹前代史书,彰善瘅恶,足为将来之戒。秦始皇奢淫无度,志存隐恶,焚书坑儒,用缄谈者之口;隋炀帝虽好文儒,尤疾学者,前世史籍竞无所成,数代之事,殆将泯绝。朕意则不然,将欲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公辈以数年之问,勒成五代之史,深副朕怀,极可嘉尚”。他鉴于武德年间修史未成,乃对史馆之机构、建制进行了大力度的改革。据《唐会要》、《旧唐书・职官志》等记载,贞观三年闰十二月,移史馆于禁中,在皇帝直接控制下的门下省之北。史书由宰相监修,同时置史馆修撰、直馆、 楷书手、典书、亭长、掌固、装璜直、熟纸匠等职,各有定员。又制“诸司应送史馆事例”,以保证史料的征集。这些使修史工作有了强有力的组织领导和完备的职责分工, 从而保证了修撰工作的顺利进行。


    思廉此次修撰《梁书》,除了有其父之旧稿和自己大业二年以后“稍就补续” (《陈书・姚察传》)之文以外,还有比较丰富的资料可供利用。仅据《隋书・经籍志》所载,正史类有:梁・谢吴《梁书》四十九卷(吴,《史通・古今正史》及《旧唐书・经籍志》作“吴”,未知孰是。参钱大听《十驾斋养新余录》卷中《谢吴》 条);陈・许亨《梁史》五十三卷(《隋书・文学・许亨传》作“五十八卷”);姚察《梁书・帝纪》七卷;又,梁武帝《通史》四百八十卷;魏收《后魏书》一百三十卷, 其中有关梁代部分亦可资参考。 古史类有: 梁・刘瑶《梁典》 三十卷; 陈・何之元《梁典》 三十卷; 陈・阴僧仁《梁撮要》 三十卷; 姚最《梁后略》 十卷(最, 《隋书・经籍志》 作“勖” , 此据《周书・姚最传》 ); 梁・萧韶《太清纪》十卷; 萧世怡《淮海乱离志》 四卷(《隋书・经籍志》自注: “叙梁末侯景之乱。 ” 又, 世怡, 《北史》 作“圆肃” , 《史通・内篇・补注》 作“大圜” , 未知孰是。 世怡本名泰, 梁鄱阳王恢之子; 圆肃, 梁武陵王纪之子; 大圜, 梁简文帝之子。 三人, 《周书》 、 《北史》 俱有传)。 杂史类有: 刘仲威《梁承圣中兴略》 十卷; 周兴嗣《梁皇帝实录》 三卷(原注: 记武帝事); 梁・谢吴《梁皇帝实录》 五卷(原注: 记元帝事); 以及未题撰人的《梁太清录》 八卷(按: 《史通・杂说》 原注作“裴政《太清实录》 ” 。 裴政, 《隋书》 卷六十六有传,然所撰作“《承圣实录》 ” 。 梁元帝即位之初, 年号犹称太清, 第三年方改元承圣。 《太清实录》 或即《承圣实录》 。 参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 卷十三); 《梁末代纪》 一卷。 此外, 《隋书・经籍志》 所著录起注居、 旧事、 杂传、 文集等有关梁代者为数不少。 以上这些都是姚思廉可以见到的。 新、 旧《唐书》 姚思廉本传并云其采谢吴等诸书著梁史。 言“诸书” , 可知所采必相当广博。 《史通・外篇・杂说中》 有云: “皇家修五代史, 馆中坠稿仍存, 皆因彼旧事, 定为新史。 观其朱墨所图、 铅黄所拂, 犹有可识者。 ” 修史者用力之勤可以想见。 姚思廉自贞观二年起功(见《史通・外篇・古今正史》 原注),历经九载, 终于得以撰成梁、 陈二史。 其时他年已八十了。




    自唐代以下,南北朝史,由于有李延寿的《南史》、《北史》,其余诸史被视为冗烦,较少流行,影响较小, 迄今尚无全面研究《梁书》的专门著作。不过,零星的概括的评述并不少见。古人有认为《梁书》“持论多平允, 排整次第犹具汉晋以来相传之史法,要异乎取成众手、编次失伦者矣”(《四库提要》);有将李延寿《南史》与《梁书》等比较,说延寿之书“甚有条理,刊落酿辞,过本书远甚”(宋祁《新唐书・李延传》);有说“李延寿南、北史成,唯《隋书》别行,余七史几废。 大抵记载无法, 详略失中, 故宜行而不远” (赵与时《宾退录》 卷九)。 今人有说“南朝四史中, 以暂梁书》 为最弱” 的(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 下册第十一章第一节);亦有说“《梁书》、《陈书》 胜于同时其他各史”的(张志哲《中国史籍概论》第二篇第五章第三节)。意见颇为分歧,而抑扬未免过当。近人金毓黻《中国史学史》 第四章论魏晋南北朝诸史, 云当“以陈(寿),范(哗)、沈(约)、李(延寿)四氏为上选”,而姚察、姚思廉和李德林、李百药父子“亦应挤于史家之林,然以视上举诸家,殊有逊色,抑居其次”。我们认为,《梁书》的成就不应抹煞,其缺点亦客观存在,金氏之论较为公允。


《梁书》 在史学上的突出之处, 概括言之, 约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 进步的历史观。人类社会的历史是个不断发展变化的流程。在这个流程中,有朝代兴亡更替,有统治者个人的成败得失。造成这兴亡成败的主因是什么?在我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除了极少数人之外,许多唯心主义史学家的回答都是“天时”、是“历数”。就是与姚氏父子时代相距不远甚至同时的史学家,大多也是这种观念。 如沈约《宋书・符瑞志・序》 云: “龙飞九五, 配天光宅, 有受命之符, 天人之应。 ” 其《五行志・序》 亦云: “天人之验, 理不可诬。 ” 萧子显《南齐书・高帝纪・赞》日: “于皇太祖, 有命自天。 ” 魏收《魏书》 论日: “帝王之兴也, 必有积德累功博利, 道协幽显, 方契神祗之心。 ” 就是以重人事著称的魏征, 在其所撰《隋书・高帝纪》 后论中也认为, 隋的兴起, “斯乃非止人谋, 抑亦天之所赞也。 ” 而姚氏父子却与沈约、 萧子显等不同。 《梁书》 强调的是人事、 人的作用, 突出的是帝王将相的智慧才能, 认为人是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因素。 在《武帝纪》 后论中, 姚思廉总结梁武之兴, 有云: “高祖英武睿哲, 义起樊、 邓, 仗旗建号, 濡足救焚, 总苍兕之师, 翼龙豹之阵, 云骧电骇, 剪暴夷凶, 万邦乐推, 三灵改卜。 于是御凤历,握龙图, 辟四门弘招贤之路, 纳十乱引谅直之规。兴文学, 修郊祀, 治五礼, 定六律, 四聪既达, 万机斯理, 治定功成, 远安迩肃。 ” 而总结梁之亡, 有云:“及乎耄年, 委事群幸。 然朱异之徒, 作威作福, 挟朋树党, 政以贿成, 服冕乘轩, 由其掌握。 是以朝经混乱, 赏罚无章。 ‘小人道长’ , 抑此之谓也。 贾谊有云‘可为恸哭者矣’ 。 遂使滔天羯寇, 承间掩袭,鹫羽流王屋, 金契辱乘舆, 涂炭黎元, 黍离宫室。 呜呼! 天道何其酷焉。 虽历数斯穷, 盖亦人事然也。 ”其兴是因梁武“英武睿哲” , “濡足救焚” , “万邦乐推” , 招引贤才, 励精图治; 其亡是因梁武委事小人, 赏罚无章, 从而导致侯景之乱(可与《朱异传》后论参看)。 总之, 其兴其亡, 都在人事。 在《元帝纪》 后论中, 姚思廉有云: “以世祖之神睿特达, 留情政道, 不怵邪说, 徙跸金陵, 左邻强寇, 将何以作! ” 这也就是说, 如果世祖“留情正道, 不怵邪说” , 则梁王朝不会被西魏攻灭。 同样是认为, 梁之亡在人事, 不在天命。


    姚氏父子重视人事思想的形成, 一方面是受司马迁、 范晔等前代少数进步史学家的影响, 另一方面与其所处的时代更有着重要关系。 他们父子二代, 历涉梁、 陈、 隋、 唐四朝, 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 , 前后十数人, 其时阶级矛盾、 民族矛盾、 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尖锐、 激烈、 错综复杂。 急剧而频繁的变故, 无数成败治乱的史实, 促使他们认真思考, 探求其中的原因和规律。 他们从严峻的历史中认识到人在其中的决定作用, 这是他们高出于一般史学家的地方, 是其进步历史观的重要体现。 当然, 姚氏父子是封建时代的史学家, 他们不可能超越那个时代。 他们没有完全摆脱唯心主义历史观的束缚。 在对待一些具体问题上, 不时流露出宿命论思想。 如《康绚传》 载, 康绚主持修成浮山堰以后, 张豹子继任其事, “豹子不修堰, 至其秋八月 ,淮水暴长, 堰悉坏决, 奔流于海” 。 是堰之坏决在于“豹子不修堰” , 不在于天命。 然而, 本传《后论》 却又有云: “先是镇星守天江而堰兴, 及退舍而堰决,非徒人事, 有天道矣。 ” 即是一例。 同时, 我们还应看到, 姚氏父子虽然认识到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 但他们注重的是帝王将相、 英雄豪杰。 他们看不到人民群众推动历史前进的伟大力量, 也不可能具有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


    姚氏父子进步的历史观还表现在对汉族以外的其他民族的看法上。 我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 自古以来各民族人民在中华大地上繁衍生息, 共同创造了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 但是, 长期以来, 在处理民族关系问题上, 讲华夷之辨、 轻视其他民族的大汉族主义相当严重。 时至唐代, 不少史学家对其他民族的偏见依然未有改变。 且看与《梁书》 同时修成的《周书》 之《异域传上》 后论: “史臣日: 凡民肖形天地, 禀灵阴阳, 愚智本于自然, 刚柔系于水土。 故雨露所会, 风流所通, 九川为纪, 五岳作镇, 此之谓诸夏。 生其地者, 则仁义出焉。 昧谷、 禺夷、 孤竹、 北户, 限以丹徼、 紫塞, 隔以沧海、 交河,此之谓荒裔。 感其气者, 则凶德成焉。 若夫九夷八狄, 种落繁炽; 七戎六蛮, 充韧边鄙。 虽风土殊俗,嗜欲不同, 至于贪而无厌, 狠而好乱, 强则旅拒, 弱则稽服, 其揆一也。 斯盖天之所命, 使其然乎。 ” 唱的依然是“内诸夏而外夷狄” 的老调, 认为荒裔之地“凶德成焉” , 其人“贪而无厌, 狠而好乱” 乃天命使然, 生来为此。 这显然是大汉族主义的偏见。 而《梁书》 则不然, 其《诸夷传》 载海南、 东夷、 西北诸戎各国, 记事客观。 传末史论只云: “海南、 东夷、 西北戎诸国, 地穷边裔, 各有疆域。 若山奇海异, 怪类殊种, 前古未闻, 往牒不记, 故知九州之外, 八荒之表, 辩方物土, 莫究其极。 高祖以德怀之, 故朝贡岁至, 美矣。 ” 绝无贬斥之词。 两相比较, 见识之高下,不言自明。 清・赵翼《陔余丛考》 卷六《宋、 齐、 梁、陈、 魏、 周、 齐诸史及南、 北史书法不同》 条说,《宋》 、 《齐》 书于魏则书索虏(魏虏、 虏), 《魏书》 于齐、 梁则书岛夷, “《梁》 、 《陈》 二书则不复称索虏而称国号, 并于魏、 齐、 周诸帝皆称谥号” 。 这固然因为, 《梁书》 成于唐代, 当时南北一统, 华夷一家, 撰史时现实有此基础; 更重要的是, 因为姚氏父子能摒除传统的大汉族主义, 有平等对待其他民族的进步思想。


二、 内容较充实。 《梁书》 五十六卷, 姚氏父子两世纂集, 至唐初始就, 这其间固有如上文所述的时代原因, 但亦与其用力收集史料、 考证史实、 不肯草率苟作有关。 正因为如此, 《梁书》 才比较全面具体地记载了梁代五十六年由兴至亡的历史, 展现了梁代政治、 军事、 经济、 文化、 外交等各个方面, 是南北朝八史中内容较充实的一部。 其中帝纪六卷, 完整而有条不紊地记载了梁代五十六年问的军国大事、 盛衰变化之轨迹。 列传五十, 所传人物300以上。 其中除了有影响的文臣武将外, 还记述了很多颇有特点的人物, 通过他们, 揭示了梁代社会的诸多特点。 其内容之丰富, 历来被人称道。如《文学传》 两卷传26人, 有著名文学家沈约、 江淹、 任防、 王僧孺、 张率、 王筠、 刘孝绰、 萧子显、 张缵、 裴子野等因别以功绩, 另有单传, 尚不在其内。由此可见梁世尚文之风, 文学之盛。 《孝行传》 传16人, 加上《昭明太子传》 、 《哀太子传》 、 《杨公则传》 、 《张弘策传》 、 《郑绍叔传》 、 《韦睿传》 等等, 所载传主“孝谨天至” 、 “蒸蒸以孝” 、 “孝友” 、 “以孝闻” 种种事迹, 可知梁代重孝之风和梁武“以孝治天下” (《孝行・荀匠传》 )的影响。 从萧儋、 裴邃、夏侯夔、 陈庆之诸人列传中可略知, 梁代在今湖北境内进行军事屯田以对抗北朝所取得的一定成绩。 《侯景传》 、 《梁元帝纪》 及相关人物传记中, 记述了侯景之乱和江陵之覆亡的全过程, 揭示了梁代世族乃至整个六朝世族阶级必然衰亡的命运。


    《梁书》 所载章表诏策、 书论诗赋不少。 虽然有繁冗可删者, 然大多都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是宝贵的史料。 如《范缜传》 中的《神灭论》 、 《刘勰传》 中的《文心雕龙序》 、 《钟嵘传》 中的《诗品序》 、 《庾肩吾传》 中的简文帝《与湘东王书》 、 《张率传》 中的《舞马赋》 、 《沈约传》 中的《郊居赋》 、 《陈伯之传》 中的丘迟《与陈伯之书》 、 《徐勉传》 中的《上修五礼表》和《诫子崧书》 、 《许懋传》 中的《封禅议》 、 《张充传》中的《与王俭书》 、 《任防传》 中的刘孝标《广绝交论》 等等, 对认识和研究南朝的哲学、 佛教、 文学理论和创作风气, 以及社会风习、 士人心态、 官宦生活等都有重要的意义。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诸夷传》 , 所载诸夷30余国, 比前此的《宋书》 、 《南齐书》 等的同类传记内容充实丰富得多。 它比较全面地记述了中国周边国家及西南亚诸国的地理、 物产、 风土人情, 以及与中国的经济、 文化、 外交往来, 是研究中国与亚洲各国友好关系极重要的史料。


三、 有一定程度的实录精神。 唐初修史本来就是要惩恶扬善、 贻鉴将来的, 不虚美、 不隐恶, 秉笔直书, 正是中国古代优良的史学传统。 姚氏父子又素以“学行” 、 “节义” 著称。 故《梁书》 具有一定程度的实录精神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如读《高祖三王・邵陵王纶传》 、 《豫章王综传》 、 《世祖二子・忠壮世子方等传》 、 《张缵传》 等, 可知梁代皇族内部父子、 兄弟、 叔侄、 外戚等之间错综复杂的钩心斗角、争夺倾轧。 读《侯景传》 载景抗表陈梁武“十失” , 亦略知梁王朝内贿赂公行、 赏罚无法的实况。 读《贺琛传》 所载琛长篇奏疏和梁武当面训斥之词, 可见梁代后期政治之腐败及梁武拒谏饰非的嘴脸。 读《武帝纪》 所载大同七年十一月 十二日诏书, 可以概见当时官守之凶贪、 民众之苦楚。 读《鱼弘传》 中鱼弘“我为郡, 所谓四尽: 水中鱼鳖尽, 山中獐鹿尽, 田中米谷尽, 村里民庶尽。 丈夫生世, 如轻尘栖弱草, 白驹之过隙。 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 的自白,真令人切齿发指! 读《康绚传》 所述梁筑浮山堰时“缘淮百里内, 冈陵木石, 无巨细必尽, 负担者肩上皆穿。 夏日疾疫, 死者相枕, 蝇虫昼夜声相合” 的惨状, 更令人体目惊心。 《梁书》 将这些都如实地记录下来, 暴露了梁王朝在梁武这个所谓“菩萨皇帝”统治下的黑暗现实。 这是应该肯定的。


    姚氏父子虽然未忘“秉笔直书” 的优良史学传统, 但他们毕竟是封建正统史家, 受诏撰《梁书》 ,不可能象司马迁那样撰史“自成一家之言” 。 《梁书》 所据本国史旧文, 其于梁代史实有关系则书,无关系则不书, 即有关系而其中不无忌讳, 亦隐而不书(参赵翼《制二史札记》 卷九《梁书悉据国史立传》 条), 故《梁书》 涉及梁最高统治集团中人之善恶、 事之成败者, 虽有揭露, 亦不无曲笔。 如梁武帝弟临川王宏, 天监四年(505)受命统军北伐, 武器精新, 军资充足。 然畏魏兵而不敢进, 措置无方, 怯懦无能, 至使百万大军一朝溃败, 弃甲投戈, 填满山谷, 丧师十之八九, 自己随数骑逃归(详《南史》本传及《通鉴・梁纪》 )。 此为梁第一丧兵辱国之事。 大抵国史未书, 《梁书》 本传只云“征役久, 有诏班师” , 亦讳言溃败之事。 其它如昭明太子墓地埋鹅事, 元帝徐妃之失德事, 临贺王正德劫掠杀人、与妹通奸事, 等等, 《南史》 增补不少(参赵翼《廿二史札记》 卷十《(南史)增<梁书)有关系处》 条), 而《梁书》 皆讳而不书。 因此, 后人研究梁史及有关人物, 不得不参阅《南史》 及《通鉴》 有关内容。


四、叙事简严, 文笔洗炼。 姚氏父子本皆饱学之士, 且有深厚的文学功底, 因此所撰《梁书》 质朴自然, 条畅通达。 尤其叙事简严, 文笔洗炼, 历来被人称道。 清人赵翼说他“叙事之简严完善, 则李延寿不能过” (《陔余丛考》 卷七《梁、 陈二书》 条)。 如《孝行・苟匠传》 写荀匠之孝行, 云: “父法超, 齐中兴末为安复令, 卒于官。 凶问至, 匠号恸气绝, 身体皆冷, 至夜乃苏。 既而奔丧, 每宿江渚, 商旅皆不忍闻其哭声。 服未阕, 兄斐起家为郁林太守, 征俚贼,为流矢所中, 死于阵。 丧还, 匠迎于豫章, 望舟投水, 傍人赴救, 仅而得全。 既至, 家贫不得时葬, 居父忧并兄服, 历四年不出庐户。 自括发后, 不复栉沐, 发皆秃落。 哭无时, 声尽则继之以泣, 目营皆烂, 形体枯悴, 皮骨才连, 虽家人不复识。 ” 此段文字记述了苟匠为父兄二人服丧的情况, 以表现其孝行。 既交待了父兄的姓名、 官职、 死因及死所, 同时又从正面写其哭声、 行为、 容貌、 形体以表现其悲伤, 从他人对其哭声、 形貌的感受反应来突出其悲伤的程度。 这样写, 多角度、 多侧面地突出了一个孝友者的形象。 而全段先分写父“凶问至” 时、“奔丧” 时和兄“丧还” 时、 丧“既至” 时苟匠的种种表现, 后合写苟匠守父兄丧时的情形, 层次清晰,叙事完整, 而总共才140余字, 非精于文章之道者不能。 又如《曹景宗传》 写景宗有这样一段: “性躁动, 不能沉默, 出行常欲褰车帷幔, 左右辄谏以位望隆重, 人所具瞻, 不宜然。 景宗谓所亲日: ‘我昔在乡里, 骑快马如龙, 与年少辈数十骑, 拓弓弦作霹雳声, 箭如饿鸱叫。 平泽中逐獐, 数肋射之, 渴饮其血, 饥食其肉, 甜如甘露浆。 觉耳后风生, 幔头出火, 此乐使人忘死, 不知老之将至。 今来扬州作贵人, 动转不得, 路行开车幔, 小人辄言不可。 闭置车中, 如三日新妇。 遭此邑邑, 使人无气。 ’ 为人嗜酒好乐, 腊月 于宅中使作野库逐除, 遍往人家乞酒食。 ” 通过其言语和生活细节, 尤其是他那土俗的比方, 生动地展现了一个粗豪、 狂放、 躁动的武将性格。 以至毛泽东读了这段文字, 也深为感动, 加批语日: “景宗亦豪杰哉! ” 同时, 读这段很自然让人想起: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岳飞《满江红》 ); “应笑书生心胆怯, 向车中闭置如新妇” (刘克庄《贺新郎・送陈真州骅》 )等有名词章警句。 可见此段文字的生命力。


    六朝至初唐, 正是骈体文盛行的时代, “骊采百字之偶, 争价一句之奇” , “文必极貌以写物, 辞必穷力而追新” , 是那个时代的风气。 而《梁书》 不同流俗, 全用质朴自然的散文句法叙事、 写人、 议论, 尤为可贵。 赵翼《廿二史札记》 卷九《古文自姚察始》 条云: “《梁书》 虽全据国史, 而行文则自出炉锤, 直欲远追班马。 盖六朝争尚骈俪, 即序事之文,亦多四字为句, 罕有用散文单行者。 《梁书》 则多以古文行之。 如《韦睿传》 叙合肥等处之功, 《昌义之传》 叙钟离之战, 《康绚传》 叙淮堰之作, 皆劲气锐笔, 曲折明畅, 一洗六朝芜冗之习。 《南史》 虽称简净, 然不能增损一字也。 至诸传论, 亦皆以散文行之, 魏郑公《梁书・总论》 犹用骈偶, 此独卓然杰出于骈四俪六之上, 则姚察父子为不可及也。 世但知六朝之后, 古文自唐韩昌黎始, 而岂知姚氏父子已振于陈末唐初也哉! ” 赵氏的评价是有见地的。关于《梁书》 的缺陷, 历代学者多有指陈, 客观地看, 主要有以下三方面。


一、 编次方面有不当之处。 《梁书》 编次确实存在一些问题。 一是当传而未传。 如昭明太子萧统之子髻, 初封岳阳王, 被梁元帝所迫, 在襄阳自立为梁王, 依附西魏, 后在江陵称帝三世, 历三十三年, 史称后梁。 后梁在当时是一个国家, 即使不便附于本纪之后, 何妨别立一传, 述其兴亡?而《梁书・昭明太子传》 中连其名字都不载, 只于《张缵传》中略为述及, 竟似不知为谁氏之子者。 又如, 梁将王琳, 在梁末问关百战, 尽忠于梁朝, 始终不肯屈服于陈霸先。 且其事迹全在南方, 梁亡方投奔北齐。 《梁书》 亦不为立传, 显然是其疏漏。 又, 《梁书》 无《方技传》 , 以至在当时颇有影响的沙门宝志(参《南史》 之《武帝纪》 、 《王僧辨传》 及《梁书》 之《何敬容传》 、 《刘歆传》 等), 参加浮山堰的勘测、设计、 施工的著名科学家, 当时的材官将军祖日恒(只在《康绚传》 中涉及), 皆未为立传。 这当与姚思廉的封建思想相关。 思廉曾祖菩提, 祖父僧垣俱是梁代名医, 出入宫廷, 甚被优遇。 思廉只在《陈书》中为乃父姚察立传, 闭口不提曾祖, 于其祖父亦仅“父上开府僧垣, 知名梁武代, 二宫礼遇优厚” 17字而已。 盖方技之流, 当时社会地位低下, 故思廉讳而不言。 其不愿为方技立传, 可想而知。 二是伦次失检。 赵翼《陔余丛考》 卷七有云: “《梁书》 编次亦有失检处。 武帝郗皇后传后即以简文王皇后次之, 而武帝丁贵嫔、 阮修容反次于王皇后之下。 按丁乃昭明太子及简文之母, 阮乃元帝之母、 简文庶母也, 岂得反叙于后?其意不过先皇后而次妃嫔耳。然既叙武帝郗后,则丁、阮两妃次于后之下,正合体裁, 何必先媳而后姑耶?……其于宗室诸王及诸帝子, 编次亦多失序。 昭明太子统、 哀太子大器、愍怀太子方矩反编在前, 而临川王宏、 安成王秀等, 昭明叔也, 南康王绩、 庐陵王续等, 大器、 方矩叔也, 而皆编在从子从孙后, 可乎?” 章学诚《丙辰札记》 亦有云: “《梁书・皇后传》 以高祖丁贵嫔、 阮修容列于太宗王皇后之后, 其意以谓分嫡庶, 而不知失昭穆之伦矣。 纪事之书, 自有先后伦次, 非如太庙升柑, 嫡妇可以逾庶姑也。 ” 赵、 章二氏所论是有道理的。 《梁书》 编次方面存在的问题, 还有一些, 此不赘述。


二、多载迷信感应之事。 中国古代的史家, 由于受时代和历史观的限制, 很难对历史现象和进程作科学的解释。 因而历代史书中, 迷信怪异之事常见诸记载, 尽管因撰史者的不同而所撰史书迷信色彩有程度上的差别。 南朝, 尤其是梁代, 正是佛教大为流行的时代。 姚氏父子, 特别是姚察, 受风气之熏染, 十四岁即受菩萨戒, 习蔬菲五十余年, 谙识内典, 虔信佛教(详《陈书》 本传)。 这些都影响到《梁书》 的撰修。 《梁书》 中所载迷信怪异之事不少。 如《太祖五王・鄱阳王恢传》 载, 恢请北渡道人慧龙治眼疾, 因其“有孝性” , 精诚所感, 空中见圣僧使恢眼“豁然开朗” 事; 《褚翔传》 载翔母疾笃, 请沙门祈福, 因翔“有孝性” , 精诚所感, 中夜户外有异光, 空中有弹指声, “及晓疾遂愈” 事; 《孝行・滕昙恭传》 载, 孝子昙恭门外冬生树神光忽起,佛像及夹侍之仪“自门而入” 事; 如此等等, 不一而足。 佛教谓众生以其精诚感动神明, 神明应之, 谓之感应。 姚氏父子不厌其烦, 多载此类事, 可见其受佛教影响之深。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 有论者认为“《梁书》 中表现出一定的反佛思想” , “姚察、 姚思廉认真书史” ,“对当时流行的佛教痛心疾首” (详《(梁书>略论》 )。 然而, 论者所谈理由, 综合起来, 主要是两条: ~是《范缜传》 记载了“范缜的主张及其与萧子良的争论” , 对范缜“没有贬责之词” 而“抱着推崇的态度” ; 二是曾巩的《梁书目录序》 “拒佛思想是十分鲜明的” , 曾巩“是在观《梁书》 之后发出这番议论的, 他已认识到《梁书》 的反佛思想” 。 这两条似乎有理, 实际上一条也站不住脚。 对于第一条,我们应明确, 《梁书・范缜传》 对范缜并非无贬词。范缜本为齐臣。 齐末, 母忧去职, “义军至, 缜墨经来迎” ; “缜自迎王师, 志在权轴, 既而所怀未满, 亦常怏怏” ; 后因亲结“倾侧取容” 、 “反覆不忠” 的王亮而坐罪。 《梁书・儒林传》 后论云其“墨经徼幸,不遂其志, 宜哉” , 显然是取批判的态度。 《梁书》 本传还说他“好危言高论, 不为士友所安” 。 这些不是贬责又是什么?至于《梁书》 载其《神灭论》 , 乃史家实录精神之表现, 与反佛无关。 试问, 《神灭论》 于齐时初出即朝野哗然, 至梁初, 梁武犹组织六十余人与之辨难(详《弘明集》 卷十《大梁皇帝敕答臣下(神灭论)》 及《庄严寺法云法师与公王朝贵书》 )。此等重要史实, 《梁书》 不载, 行吗?况其“与政事无关”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第十三章《佛教之南统・郭祖深与苟济之反佛》 ), 载之何妨?至于第二条, 显然是论者误解了曾巩《梁书目录序》 。 曾《序》 先云佛为中国之患, “而在梁尤甚,故不得而不论也” , 后又云“臣等故因梁之事” 而论。 原来曾巩不过是因序《梁书》 而借题发挥以论佛法。 其“在梁尤甚” , “因梁之事” 二句, 乃斡入题目之法(参何焯《义门读书记》 卷四十一《元丰类稿・文》 “梁书目录序” 条), 与《梁书》 是否反佛何干?再说, 姚氏父子若反佛, 梁代两位颇有影响的人物斥佛之事当载: 一是苟济, 一是郭祖深。 苟济上书斥佛, 惧梁武迫害, 由梁入魏(事见《北史・文苑・苟济传》 ), 不入《梁书》 固可勉强解释, 但郭祖深上封事, 揭露梁武残民佞佛的弊政(详《南史・循吏・郭祖深传》 ), 《梁书》 只字不提, 这说明了什么呢?另外, 若将《南史・梁本纪中》 李延寿的史论和《梁书・本纪》 末魏徵的史论与《梁书・武帝纪》 后姚思廉的史论略加比较, 亦能说明问题。 李延寿批评梁武佞佛, “溺于释教, 弛于刑典” ; 魏徵更斥其“慕名好事, 崇尚浮华, 抑扬孔墨, 流连释老。 或经夜不寝, 或终日不食, 非弘道以利物, 惟饰智以惊愚。 且心未遗荣, 虚厕苍头之伍; 高谈脱履, 终恋黄屋之尊” , 一针见血地指出梁武斋戒、 讲经、 舍身等之虚伪。 而姚氏不仅论中曾无一言及佞佛之事, 反而在正文末赞扬梁武“笃信正法, 尤长释典” 。 《梁书》 有无反佛之意, 昭然若揭。 实际上《梁书》 “反佛” 说, 大约是袭自近人陆绍明《史家宗旨不同论》(原载《国粹学报》 十七期。 徐浩《廿五史论纲》 , 上海书店1989年影印本收为附录)。 不过, 因陆氏之说过于穿凿牵强, 不合实际, 今人一般都摒而不取。


三、 撰述上颇多疏漏。 贞观三年, 姚思廉受诏修撰《梁书》 时, 已年过七十, 精力衰退可想而知。且身为朝臣, 当亦不可能专事撰史, 故《梁书》 中疏漏不少。 概括而言, 约有三端。 一是前后矛盾。 如在列传第三十卷《江革传》 中言何敬容掌选, “序用多非其人” , 而在第三十一卷《何敬容传》 中又谓其“铨序明审, 号为称职” 。 又如《侯景传》 大宝元年十二月 下记: “是月 , 张彪起义于会稽, 攻破上虞, 景太守蔡台乐讨之, 不能禁。 ” 此下, 二年正月 却记:“(张)彪遣别将寇钱塘、 富春, (侯景仪同)田迁进军与战, 破之。 ” 一“义” 一“寇” , 数行之问, 书法乖舛。 二是重复。 如《到洽传》 载, 洽卒, 昭明太子与晋安王纲令, 有云: “近张新安又致故, 其人文笔弘雅, 亦足嗟惜, 随弟府朝东西日久, 尤当伤怀也。 比人物零落, 特可伤惋, 属有今信, 乃复及之。 ” 此段文字, 于《张率传》 中重出, 且“文” 作“才” , “伤惋”作“潸慨” 。 又如《王筠传》 中云: “时人为之语日:‘谢有览、 举, 王有养、 炬。 ’ 炬是泰、 养即筠, 并小字也。 ” 而《谢举传》 中复重出。 如此之类, 还有一些,今不赘述。 三是沿国史笔法, 不少篇章剪裁加工不够。 如诸王及功臣列传之结构, 例先叙其历官, 中述事实, 末载饰终之诏。 如《南平王伟传》 载诏日:“旌德纪功, 前王令典; 慎终追远, 列代通规。 ” 《王茂传》 载诏日: “旌德纪功, 哲王令轨; 念终追远, 前典明诰。 ” 《孔休源传》 载诏日: “慎终追远, 列代通规; 褒德酬庸, 先王令典。 ” 等等, 千篇一律, 读而生厌。 又, 《梁书》 虽叙事简洁, 然因其依国史立传, 故所载诏策有无关于治道、 只是官样文章且内容雷同者, 颇遭后人“繁冗” 之讥。 本来, 《梁书》 既入正史, 理应突破国史限制, 删除繁复, 自出机杼。 姚思廉在这点上用力不够, 影响了文风的统一, 有损其文采, 这是令人遗憾的。


    另外,《梁书》有纪、传而无志、表,往代学者亦有批评之者。 如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六《作史不立表志》条、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七《毫州志人物表例议》等。对此,赵翼《陔余丛考》 卷九《隋志应移南北史之后》 条有云: “《隋书》 诸志则兼载梁、 陈、周、 齐各朝制度。 盖唐初修梁、 陈、 周、 齐、 隋五代史时, 若每史各系以志, 未免繁琐, 且各朝制度, 多属相同, 合修一书, 益可见沿革之迹。 故梁、 陈、 周、 齐但作纪、 传, 而志则总列于《隋书》 也。 ” 赵氏的解释是合理的。 实际上, 《隋书》 十志是为梁、 陈、 周、 齐、隋五代史而撰, 故其名本为《五代史志》 。 只不过隋在后, 故入《隋书》 , 后人称为《隋志》 罢了。 姚氏自无须别撰。 金毓黻《中国史学史》 第四章有云: “吾谓此等编次之法最得史体, 其他四史, 则不必一一作志, 以省卷帙。 ” 至于《梁书》 无表, 倒不能不说是其不足。 然唐以前正史中, 无表者多, 又不独《梁书》 也。

参考文献:
[1]张贻玖. 毛泽东读史[M]. 北京: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1.
责任编辑 高翰

收稿日期: 2001—2—12
作者简介: 熊清元(1 949一), 男. 湖北红安人, 黄冈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pszyyao 发表于 2022-3-20 13:06:38

近人金毓黻《中国史学史》 第四章论魏晋南北朝诸史, 云当“以陈(寿),范(哗)、沈(约)、李(延寿)四氏为上选”,而姚察、姚思廉和李德林、李百药父子“亦应挤于史家之林,然以视上举诸家,殊有逊色,抑居其次”。我们认为,《梁书》的成就不应抹煞,其缺点亦客观存在,金氏之论较为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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