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波 发表于 2023-12-21 11:30:56

姚思廉的史学

姚思廉的史学
赵俊
原载:《辽宁大学学报》 (1988年第4期) 总第92期
姚波收集录出,以原文为准


1.以史为鉴的著述宗旨


唐初统治者极其重视修前代史,甚至唐太宗和一些主要大臣都亲自参予,这是急需总结历史经验为现实政治服务,姚思廉承旨而撰梁陈二书,也就突出了以史为鉴的宗旨。


以史为鉴本是我国古代史学的传统。姚思廉之父姚察先撰的部分已有这个思想。他在记载史实之后,往往进行一番分析评论,指明需借鉴之处,有时在史论中表彰若干人物,作为符合统治阶级需要的楷模,如“(萧)颖达叔侄庆流后嗣,夏侯(详)、杨(公则)、邓(元起)咸享隆名,盛矣。详之谨厚,扬、蔡(道恭)廉节,君子有取焉。”①


思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承和深化了“以史为鉴”的思想。他叙陈代史家何之元修史事较详,且载其《梁典》序,并称其“屏绝人事,锐精著述。以为梁氏肇自武皇,终于敬帝,其兴亡之运,盛衰之迹,足以垂鉴戒,定褒贬”。②这段文字并不见于《梁典》序,可能为思廉所概括。反映了思廉本人的影子。在梁陈二书中,思康述评史实时正是注意抓住“垂鉴戒”和“定褒贬”两个环节。两者都是为了达到以史为鉴的目的,但又有差别。“垂鉴戒”,主要着眼于总结前人的得失成败经验,避免重蹈覆辙,“定褒贬”,主要着眼于对前代人物作出是非功过的评价,力图“敦励风俗。”


“垂鉴戒”的内容有许多方面,如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姚思廉着重总结梁、陈二代亡国教训。他在《陈书·江总传》中,运用夹叙夹议的笔法,写出陈末君臣昏乱的情景:


总当权宰,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共陈暄、孔范、王(瑗)〔瑳〕等十余人,当时谓之狎客。由是国政日颓,纲纪不立,有言之者,辄以罪斥之,君臣昏乱,以至于灭。


陈朝灭亡的经验教训,对唐统治者来说,显然是很强烈的告诫。


姚思廉注重写正、反两方面的典型人物,分别予以褒场或贬斥,以期影响世风。


《梁书》卷五十三特立《良吏传》,专门表彰致力于封建统治长治久安的官吏(当然,这也是姚思廉重人事的又一具体表现。)他在传序中,首先强调官吏的责任:


长吏之职,号为亲民,是以导德齐礼,移风易俗,咸必由之。


接着评述齐末官吏贪暴,导致“天下摇动”的景况,反衬出选官任人之举足轻重:


齐末昏乱,政移群小,赋调云起,徭役无度,守宰多倚附权门,互长贪虐,掊克聚敛,侵愁细民,天下摇动,无所厝其手足。


又称赞良吏的善政,能使当地受益,“所居流惠”,能使百姓爱戴,“去后见思。”


以下,姚思廉为良吏分别立传,文短但突出各人特点。如《庾革传》叙其为官廉洁,“布被蔬食,妻子不免饥寒”。为会稽郡丞,当时地方经济残破,庾荜“唯守公禄,清节逾厉,至有经日不举火。”


《沈瑀传》叙其执法严明。瑀为余姚令,“县大姓虞氏千余家,请谒如市,前后令长莫能绝,自瑀到,非讼所通,其有至者,悉立之堦下,以法绳之。县南又有豪族数百家,子弟纵横,递相庇荫,厚自封植,百姓甚患之。瑀召其老者为石头仓监,少者补县僮,皆号泣道路,自是权右屏迹”。


《孙谦传》叙其体恤民情,重视生产。《何远传》叙其抑富扶贫。


姚思廉赞扬这些人,目的显然是为封建官吏树立起学习的楷模。那么,良吏怎样才能被发现和任用呢?姚思廉很推崇梁初对官吏的考核方法:


每选长吏,务简廉平,皆召见御前,亲勖治道。……又著令,小县有能,迁为大县;大县有能,迁为二千石。于是山阴令丘仲孚治有异绩,以为长沙内史;武康令何远清公,以为宣城太守,剖符为吏者,往往承风焉。③


这种联系实际考核官吏,视其政绩大小决定升迁的方法,有助于吏治清明、社会进步。与此相应,梁、陈二书也为“悖逆”之人立传,并且均置于全书末尾,以示贬斥。尽管其中有封王者,也不列于宗室诸王传中。思廉较具体记载这些人作乱的起因、过程以至覆灭的结局,意在警告世人不得犯上作乱。他强调“上自帝王,至于黎献,莫不嫡庶有差,长幼攸序”④。要求世人不得存非分之想,僭越之心。


2.注重人事的进步史观


如何看待天人关系,这是著述一代之史必然涉及的重要问题。姚思廉在历史观方面表现了较为进步的观点,他多次总结梁代太清之乱和陈代祯明沦覆的历史经验,着重强调国家的治乱安危取决于人事情况,决定历史的是人事而不是天命。


所谓历史观,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是关于历史的运动问题,其二就是关于历史发展的决定因素问题。关于前者,姚思廉论述得不多。他认为,历史是发展的,政权的兴亡更替是必然现象,“夫道不恒奭,运无常泰,斯则穷通有数,盛衰相袭”⑤。


那么决定历史发展的是天命还是人事?在这个问题上,思廉与其父姚察的思想有相通处。


《梁书·刘峻传》收录峻所著《辨命论》。刘峻把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大事都归结为天命所致,并要人们完全无所作为。姚察对这种处处讲命的观点十分反感,他讥刺道:“刘氏之论,命之徒也”。⑥“圣人罕言欤,就而心之,非经意也。”⑦姚察的思想有浓厚的儒家传统意识,他欣赏圣人对于命的态度。


孔子并不否认天命。他曾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大人,侮圣人之言。”⑧但孔子也承认人的主观作用,主张在人事范围内去积极争取,“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⑨,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⑩。《论语》还记载“子罕言利与命与仁”。⑪可见孔子不愿多谈命而放松主观努力。这大概就是姚察所谓“命也者,圣人罕言欤……”之意。


既承认天命,又承认人事作用,这种观点看起来似乎矛盾,但两者在儒家观念中并不绝对对立。姚察正是承继了这种思想。他在评述历史时,有时是天命和人事并举,他记叙康珣监作荆山堰,堰成之后,绚调离。接替者张:“豹子不修堰,至其秋八月,淮水暴长,堰悉坏决,奔流于海。”姚察云;


先是镇星守天江而堰兴,及退舍而堰决,非徒人事,有天道矣。⑫


但有时姚察只说明人事,不提天命。侯景太清之乱是梁走向灭亡的关键事件。太清二年(548),魏高澄(后谥齐帝)通过俘虏、梁贞阳侯萧渊明,向梁表示愿意“更通和好”,离间梁王朝与自魏奔梁的侯景之间的关系。梁臣傅歧识破此意,认为:“此必是离间,故令贞阳遣使,令候景自疑当以贞阳易景。景意不安,必图祸乱。令若许澄通好,正是坠其计中”⑬。但梁武帝拒绝采纳意见。“及遣和使,候景果有此疑,……至八月,遂举兵反”⑭姚察对这一重要事件评论道:


夫举事者定于谋,故万举无遗策,信哉是言也。傅歧识齐氏之伪和,可谓善于谋事,是时若纳歧之议,太清祸乱,固其不作。申子曰:“一言倚,天下靡”。此之谓乎。⑮


姚思廉与姚察的见解有相同之处,但总的看,识见胜过姚察。因为思廉关于天人关系的主导思想是人事起决定作用。勿庸讳言,思廉在分析历史事件时,有时是天人并举:


若乃侯景小竖,叛换本国,识不周身,勇非出类,而王伟为其谋主,成此奸慝。驱率丑徒,陵江直济,长戟强弩,沦覆宫阙,祸缠宸极,毒遍黎元,肆其恣睢之心,成其篡盗之祸。鸣呼!国之将亡,必降妖孽。虽曰人事,抑乃天时。⑯


这里论述的是侯景、王伟成纂盗之祸,并且举出历史上一些类似的例子,说的是人事,但是所作结论却要在人事之后再挂上天命。类似的说法还见于《陈书·后主纪》,思廉在总结陈亡教训时指出:


自魏正始、晋中朝以来,贵臣虽有识治者,皆以文学相处,罕关庶务。朝章大典,方参议焉,文案簿领,咸委小吏,浸以成俗,迄至于陈。后主因循,未遑改革,故施文庆、沈客卿之徒,专掌军国要务,奸黠左道,以裒刻为功,自取身荣,不存国计,是以朝经堕废,祸生邻国。斯亦运锺百六,鼎玉迁变,非唯人事不昌,盖天意然也。”⑰


以上两处思廉均天人并举,其原因何在?


首先,思廉受到父亲姚察及儒家传统观点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天命的存在。思廉认为,侯景之乱是“羯贼”的“奸慝”行为,属于人事不昌,但历史安排了这个候景、王伟来败坏梁朝,是人力所不能避免的。至于陈亡,他也认为是承前代积弊过深,陈后主“未逸改革”,也是人力所不能避免的。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思廉不可能在头脑中完全排除天命论的影响。即使古代极其杰出的唯物主义思想家王充、范缜、王夫之等,也不能完全排除天命、神意等观念。


其次,思廉这种天人并举的说法和唐王朝的宜传方针有关。唐统治者一方面努力总结前代政权覆没教训,一方面又要宣扬天道历数,用天命论为李唐统治披上正统、合法外衣。负责监修前代史的魏徵在为《梁书》帝纪部分写的总论中就把人事和天命并谈,如论武帝;


《易》曰:“天之所助者信,人之所助者顺”。高祖之遇斯屯剥,不得其死,盖动而之险,不由信顺,失天人之所助,其能免于此乎!


监修如此立论,思廉自然不能轻易唱反调。


再次,思廉之所以天人并举,在一定程度上含有为梁武帝、陈后主开脱责任之意。


应当指出,思廉在某些情况下提到的天,是指时势、大势而言。他在《梁书》卷六史论中指出:


梁季横溃,丧乱屡臻,当此之时,天历去矣,敬皇高让,将同释负焉。


这近似于司马迁所谓“天方令秦平海内”。⑱“天”都是指时势。


思廉在梁陈二书的史论中多次提到时势,如赞裴邃之等“并遇主逢时,展其才用矣。”⑲赞王规等“既逢休运,才用奋展,美矣!”⑳赞徐世谱等“并识运知归,因机景附”㉑赞书生参予建陈大业,“但梁室沸腾,懦夫立志,既身逢际会,见仗于时主,美矣!㉒。赞杜之伟等“值于休运,各展才用。”㉓思廉对时势的强调,显示出他已模糊地感受到了“时势造英雄”这一客观规律。虽然我们不能认为他已具备“时势造英雄”的唯物史观,但可以知道,他作为史家而了解到大量历史实例,有助于使他在这个问题上达到真理的边缘(虽然是不自觉的)。


只要全面分析姚思廉的论述,就可看出他思想上的主导方面,是认为历史取决于人事的。思廉在《梁书》的第一篇史论中,就鲜明指出:梁之亡国,“虽历数斯穷,盖亦人事然也”。思廉评述梁武帝从夺取帝位到饿死宫城这几十年经历,是始终以人事来说明历史的,首先他指出:


齐季告终,君临昏虐,天弃神怒,众叛亲离。高祖英武容哲,义起樊、邓,仗旗建号,濡足救焚……。


叙述齐末政治昏乱,把萧衍推上历史舞台,颇有时势造英雄之意。姚思廉指出萧衍成功的原因和措施:


辟四门,弘招贤之路;纳十乱,引谅直之规。兴文学,修郊祀,治五礼,定六律,四聪既达,万机斯理,治定功成,远安迩肃。


又总结梁武帝晚年之失:


及乎耄年,委事群倖。然朱异之徒,作威作福,挟朋树党,政以贿成,服冕乘轩,由其掌握,是以朝经混乱,赏罚无章。“小人道长”,抑此之谓也……。


鸣呼!天道何其酷焉。虽历数斯穷,盖亦人事然也。㉔


这里姚思廉明确指出,人事问题是梁衰亡的根本问题,这种从人事上考察王朝兴衰的思想观点,比起以天命来解释历史的思想观点,显然是很进步的。


思廉就陈亡作过多次论述,除前引一则史论是天命人事并举外,其余均是从人事上进行分析论述。


太建九年(577),陈吴明彻率军北伐,被周军大败,明彻被俘,病死于长安。思廉评论道:


吴明彻居将帅之任,初有军功,及吕梁败绩,为失算也。斯以勇非韩、白,识异孙、吴,遂使蹙境丧师,金陵虚弱。姚明沦覆,盖由其渐焉。㉕


思廉把吴明彻吕梁之败与姚明年间陈亡于隋联系起来考察,这种原察始终的方法是有一定识见的。陈亡的起因虽然不能仅仅归结为吕梁之败,但姚思廉能够认识到,陈亡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陈亡萌芽显现较早,属于人事问题,这就是对天命的否定。


3.对于佛教的含着态度(从略)


下面附带谈一下思廉史学思想中还有值得注意的二点。


第一,由于梁陈二书主要成于隋唐统一时期,在书法体例处理上,也反映出统一局面下的时代精神。


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南北政权分立时期,唐以前所撰反映这段历史的正史,“岛夷”、“索虏”之说很盛,南北史家互相贬斥。


姚思廉在梁、陈书中,则较客观地叙述并存的几个政权之间往来的史实,不再妄加贬斥。梁、陈二书对北朝政权称国号,如《梁书》云:“魏遣使来聘”㉖。《陈书》云:“西魏攻陷江陵”,齐送贞阳侯深〔渊〕明还主社稷”㉗对北朝诸帝或称谥号,或称其名。《梁书》云,“魏宣武帝从弟翼率其诸弟来降”㉘。“齐主高洋遣郭元建率众二万,大列舟舰于合肥”㉙。又记,侯景“总揽兵权,与神武(北齐高欢谥号)相亚”㉚《陈书》对萧淮也不加贬称,如记:天嘉三年“是岁,周所立梁王萧豋死,子岿代立㉛。思廉虽然记载的是国家分裂时期二个王朝的历史,但他避免“索虏”“岛夷”之类的写法,还是较为进步的。


第二,思廉史学思想中还具有某些人民性的因素。


姚思廉注意到人民的生活,对人民遭受的剥削和压迫表现出一定的同情。《梁书·王僧辩传》记载王僧辩率梁军平定侯景之乱,攻下建康后,“时军人卤掠京邑,剥剔士庶,民为其执缚者,袒衣不免。尽驱逼居民以求购赎,自石头至于东城,缘淮号叫之声,震响京邑,于是百姓失望。”本来人民已遭受侯景军队的蹂躏,可打着平叛的旗号的政府军仍残害人民,“百姓失望”一句,有力地表现出人民对统治者的怨愤之情。又载,梁元帝承圣三年(554),梁雍州刺史萧豋引西魏军攻陷江陵,“于时甚寒,冰雪下,老弱冻死者填满沟堑”㉜


姚思廉在描写人民痛苦的同时抨击官吏的贪婪、王侯的残暴。陈后主时,有一官僚名孙瑒。“其自居处,颇失于奢豪,家庭穿筑,极林泉之致,歌锤舞女,当世罕俦,宾客填门,轩盖不绝”㉝。记曹景宗,“景宗在州,鬻货聚敛。于城南起宅,长堤以东,夏口以北,开街列门,东西数里,而部曲残横。民颇厌之。”“景宗好内,妓妾至数百,穷极锦绣。”在魏军进攻时,他不去抗击,“但耀军游猎而已。及司州城陷,为御史中丞任昉所奏,高祖以功臣寝而不治”㉞。这就指出,曹景宗的横行无忌,是受到最高统治者保护的。《陈书》也载,武陵王伯礼在太建初年为吴兴太守,“在郡恣行暴掠,驱录民下,逼夺财货,前后委积,百姓患之”㉟。姚思廉还描写统治阶级内部的倾轧。大宝三年三月,“宣猛将军朱买臣密害豫章嗣王栋,及其二弟桥、樛,世祖(元帝萧绎)志也”㊱。这类记载很多,兹不详述。


姚思廉对人民痛苦的同情,对统治阶级残暴奢侈的抨击,以及前面叙及的他对为政清廉、发展生产的良吏的推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的利益和要求,说明他思想中具有一定人民性的因素,这是需要肯定的。但对于农民起义,姚思廉则持反对态度,称起义者为“贼”、“盗”、这是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所决定的。


注释略……

姚波 发表于 2023-12-21 11:33:03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姚思廉的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