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文献比对与来源分析 (1)《孟子》本与《列女传》比对 《孟子》本与《列女传》比对,二书当为同一来源。《孟子》先引其事,而《列女传》文字多出,当是在《孟子》之外独立引用。 现存各书中,《孟子》言“焚廪”、“浚井”事最早,而篇幅则最少,仅20字。盖出于万章之口,本是节语。 《孟子》本与《列女传》比对,二者大同小异。“焚廪”、“浚井”二核心词与《列女传》各本同。《孟子》本“从而揜之”,《列女传》各本作“从掩”,与《孟子》同而有脱文。《孟子》本“完廪”,《列女传》各本作“涂廪”。赵岐《孟子》注:“完,治”,《列女传》下文正作“舜既治廪”。《孟子》本“捐阶”,《列女传》王回删定本同,《楚辞补注》本作“旋阶”。赵岐《孟子》注:“一说:捐阶,舜即旋从阶下,瞽瞍不知其已下,故焚廪也。”是则汉时本有“旋阶”之说。 但《列女传》多出“鸟工”、“龙工”数语,又多出“速饮”一章。《孟子》亦多出“忸怩”一章。《孟子》与《列女传》比对,二书当有同一来源,而取舍各有异同。 《孟子》所引,赵岐断为《舜典》佚文。《孟子·万章上》赵岐注:“孟子时,《尚书》凡百二十篇,《逸书》有《舜典》之《叙》,亡失其文。孟子诸所言舜事,皆《舜典》,《逸书》所载。” 阎若璩、俞正燮、宋翔凤、毛奇龄亦主此说。毛氏并作《舜典补亡》一篇。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二第一八曰:“孟子时《尚书》凡百二十篇,《逸书》有《尧典》之叙,亡失其文。孟子诸所言舜事皆《尧典》及《逸书》所载。……盖古文《舜典》别自有一篇,与今安国书析《尧典》而为二者不同。……余尝妄意‘舜往于田’、‘祗载见瞽瞍’与‘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等语,安知非《舜典》之文乎!又父母使舜完廪一段,文辞古崛,不类《孟子》本文。……其为《舜典》之文无疑。” 俞正燮《癸巳类稿》“《舜典》逸文”条曰:“《孟子》又云:父母使舜完廪浚井。……按此即孔壁《尚书》,不在博士干禄数内者。《舜典》至魏晋时犹在,在郑康成书中。唐时孔颖达等似亦见之,但诬为张霸书耳。赵岐但见博士书,故以郑所传古文为亡失。” 清翟灏《四书考异·孟子考异》云:“父母使舜完廪……按史迁亦据《孟子》以意饰之,《列女传》之鸟工、龙工则又因其说而饰以神奇者。”宋翔凤《孟子赵注补正》驳之,曰:“按太史公书多古文说,未必尽据《孟子》。刘向见中古文,《列女传》自别有所本,亦非意饰。《七略》之书亡者多矣,当时岂独有《孟子》也?” 按其说合理。姑假定《孟子》出于《舜典》佚文,而先加引用,《列女传》有多出之文,当是在《孟子》之外独立引用,或即宋氏所说“自别有所本”之类。 宋罗泌以为《孟子》与《列女传》不同,《路史》卷三六云:“自孟轲氏唱井廪之事,而《列女传》首著鸟工、龙工之说。”此恐是因二书所引不同所致,原本未必如此。 清李钜以为各书皆出《孟子》,所著《尚史》卷二“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叟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一条,文出《孟子》,而下列《论衡》、《宋书》、《通史》、《列女传》之说,皆系于《孟子》文下不另出条目。此亦系就后世所见文献而定,未必即是古本原貌。 (2)《史记》本与《列女传》比对 《史记》本与《列女传》比对,“焚廪”一节相同者多,“穿井”一节不同者多。《史记》本多出舜为预备之方,所谓“以两笠自扞”、“为匿空旁出”。《列女传》多出二女助舜之语。文本互有异同,而内容并不矛盾,推测二书当有同一来源而引用各有取舍。 《史记》曰“涂廪”、“焚廪”,与《列女传》及《孟子》同。《史记》曰“穿井”,与《列女传》及《孟子》作“浚井”不同。按“穿井”意为挖凿新井,“浚井”意为疏治旧井。《初学记》及《营造法式》引《周书》皆云:“黄帝穿井。”《续汉书·礼仪志》曰:“夏至日浚井改水,冬至日钻燧改火。” 《史记》曰“以两笠自扞而下”,与其它各本均异。但《列女传》曰“鸟工”、“衣裳”,萧道管集注引曹大家解“鸟工”为“习鸟飞之工”,解“鹊”为“错”。舜遭焚廪,自可先“错”其“衣裳”,再“习鸟飞之工”,而后“以两笠自扞而下”。故二者叙述并无矛盾。司马贞索隐云:“言以笠自扞己身,有似鸟张翅而轻下,得不损伤。”即合二事言之。 又《史记》与他本比对,《宋书》、《通史》、《金楼子》三书“焚廪”一节多同《列女传》,“穿井”一节则多同《史记》。 《史记》曰“穿井”,惟《通史》本亦作“穿井”。 《史记》曰“下土实井”,《列女传》作“从掩”,惟《通史》本亦作“下土实井”。[1] 《史记》曰“匿空旁出”,《列女传》作“潜出”,而《宋书》本作“自傍而出”,《金楼子》本作“潜出其旁”。[2] (3)四种南朝本比对 沈约《宋书·符瑞志》、沈约《竹书纪年附注》、梁武帝《通史》、梁武帝《金楼子·后妃篇》四书,均暗引《列女传》。 四书为前后同时之作,其中以《宋书》、《竹书纪年附注》为最早,次《通史》、次《金楼子》。 比对文本可知,四书虽详略不同,传抄互异,而均源自刘向《列女传》。 《宋书》本曰“涂廪”、“浚井”、“鸟工”、“龙工”,与《古列女传》全同,而与《孟子》、《史记》不同。 《通史》本一级核心词“鸟工”、“龙工”,与《古列女传》全同,其它二级核心词小异。“涂廪”作“涤廪”,“治廪”作“登廪”,与各本均异。“浚井”作“穿井”,与《史记》同。“下土实井”亦与《史记》同。“从他井出去”与《史记》“从匿空出去”相近。 按“涤廪”可能因“浚井”而误。廪不可曰“涤”,而“浚井”亦称“涤井”。《风俗通义》佚文:“涤井曰浚井。”[3]“登廪”之“登”解为“成”。《尔雅·释诂》:“登,成也。”成廪与《孟子》“完廪”相近。 《金楼子》本核心词与《列女传》全同,惟“石殒于上”与各本均异,而与大同出土屏风图画所描述者相近。 四书中,《宋书》本不见舜与二女对答,显为节略。《通史》本虽比《金楼子》本少7字,但二女语“时其焚汝鹊汝衣裳”与“去汝裳衣”二句较《金楼子》本多出,故较完善,是四书中最佳者。 (4)六种宋本比对 六种宋本比对,六者取舍详略不同,或有脱文,其中以《楚辞补注》与《五百家注柳先生集》保留文本最为完整,《古列女传》次之,《五百家注昌黎文集》与《类说》又次之,《海事碎录》最少。 六种宋本的年代先后,则《古列女传》在前,次《楚辞补注》,次《类说》、次《海事碎录》,《五百家注柳先生集》与《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最晚。 《古列女传》即校定古书原本,其余五种均为注文明引《列女传》。《五百家注柳先生集》注者为“蔡曰”,先引“《史记·舜纪》”,后引“刘向《列女传》”。“蔡曰”即蔡梦弼,书首姓氏云:“建安蔡氏:名梦弼,字傅卿,増注《韩柳文集》。”《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注者为“程曰”,引“刘向《列女传》云”,并及“鸟谓习飞鸟之巧,龙谓知水泉脉理”二句旧注。“程曰”当是程敦厚,书首姓氏云:“眉山程氏:名敦厚,字子山,著《韩桞意释》,余议论见《金华文集》。” 五种文本与《古列女传》互校,核心词“涂廪”、“治廪”、“焚廪”、“浚井”、“鸟工”、“龙工”全同。 各本比对,《楚辞补注》与《五百家注柳先生集》保留文本最为完整,均为90字。二者文字基本相同,仅个别处小异。《楚辞补注》三“唯”字,《五百家注柳先生集》均作“惟”。《楚辞补注》二“裳衣”,《五百家注柳先生集》均作“衣裳”。《楚辞补注》“戕旋阶”,《五百家注柳先生集》无“戕”字。《楚辞补注》“从掩”,《五百家注柳先生集》后有二“舜”字,作“从掩舜,舜潜出”。 特别是《楚辞补注》与《五百家注柳先生集》二书均存得“鸟工”、“龙工”二段话语,较之各书最为完整。《楚辞补注》引文云: 二女曰:“时唯其戕汝,时唯其焚汝。鹊如汝裳,衣鸟工往。” 二女曰:“时亦唯其戕汝,时其掩汝。汝去裳,衣龙工往。” 末二句,《五百家注柳先生集》引文云:“鹊如汝衣裳,鸟工往。”“汝去衣裳,龙工往。” “裳衣”或“衣裳”二字虽次序不同,而以“裳”属上读,“衣”属下读,于文义尚无大碍。 此段《宋书》作“服鸟工衣服”、“服龙工衣”,《金楼子》本作一句“衣鸟工往”、“衣龙工往”。各一句。二女曰首二句,《通史》本亦仅多存得“时其焚汝”半句。 《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此段引文亦较完备,惟二“戕”字均作“藏”,当是传写之误。 按此段载二女之语实为韵文,汝、汝叠韵,裳、往为韵,凡二章。推测二女之语最初当是唱出来的,其唱词曰鸟曰龙,言语含有暗示的意义。《史记·五帝本纪》司马贞索隐批注“焚廪”、“掩井”事迹云:“《列女传》云二女教舜‘鸟工’上廪是也”;“《列女传》所谓‘龙工’入井是也”。专举此二词语为注,亦已见其文义特殊。清石玉昆《小五义》第二十二回讲述洞庭君山故事演绎此文,即理解为“忽闻二女在廪下作歌道”、“因抚井作歌道”,颇合情理。 如果二女之语确为有韵的歌词,则其文献更加古奥,尤堪重视。 比对之下,《古列女传》于“二女曰往哉”之后,便曰“舜往飞出”、“舜潜出”,而不言其究竟,故其删定成书虽略早,而遗落实大。 《类说》与《海事碎录》虽篇幅省略,但能存得“鹊汝裳衣鸟工往”、“去汝衣裳龙工往”二句,最称古崛,故仍有胜于《古列女传》之处。 但《楚辞补注》与《五百家注柳先生集》亦非无病。二书“从掩”一语,《孟子》作“从而揜之”[4]王照圆补注云:“《孟子》作‘从而掩之’,此脱。”《楚辞补注》“戕旋阶”一语难解,“戕”恐涉上而误,《五百家注柳先生集》“旋阶”上无此字,《古列女传》作“乃捐阶”,与《孟子》同。 尤其是《类说》引文有舜告二女曰“我其往哉?”二句,《古列女传》存一句,《楚辞补注》与《五百家注柳先生集》均省略或脱去,使其对话颇不完整。而且《古列女传》尚存得二女曰“俞,往哉”一句答语。按“俞”字古作叹词,《尚书·尧典》:“帝曰:‘俞,予闻。’”孔安国传:“俞,然也。”李学勤先生在最近一篇文章中指出:“‘俞’这个叹词,只见于《尚书》的《虞夏书》内《尧典》(包括《舜典》)、《皋陶谟》(包括《益稷》)”;“‘俞’作为叹词,仅见于《虞夏书》这两篇,其它先秦文献都是没有的”;“‘俞’作为叹词这一点,能进一步使大家看到《尧典》确有古远的渊源”。[5]本书所引十三种文献中,有叹词“俞”字仅见于《古列女传》一种。 七、结 论 自经注以外,汉唐间有关“焚廪”、“掩井”引文大抵不出《孟子》、《史记》、《列女传》三书范围,大抵古本已尽于此。 略举数例如下: 《新序》卷一《杂事第一》:“瞽瞍与象,为浚井、涂廪之谋,欲以杀舜。”[6] 王充《论衡》卷二《吉验篇》:“舜未逢尧,鳏在侧陋。瞽瞍与象谋欲杀之。使之完廪,火燔其下;令之浚井,土掩其上。舜得下廪,不被火灾;穿井旁出,不触土害。尧闻征用,试之于职。”又卷二六《知实篇》:“瞽叟与象,使舜治廪、浚井,意欲杀舜。”所言“完廪”,与《孟子》同。所言“穿井旁出”,与《史记》同。所言“治廪”,与《列女传》同。 王逸《山海经注》引《列女传》论曰:“二女灵达、鉴通无方、尚能以鸟工、龙裳,救井廪之难。”“鸟工”与《列女传》各本同,“龙裳”显系涉上“去衣裳”而误。 《后汉书·邓寇列传》:“故大舜不避涂廪、浚井之难,甲生不辞姬氏谗邪之谤。” 《艺文类聚》卷二六载晋曹摅《述志赋》:“舜拘忤于焚廪,孔怵惕于陈匡。” 《旧唐书·高祖二十二子列传》:“向使舜浚井不出,自同鱼鳖之毙,焉得为孝子乎?涂廪不下,便成煨烬之余,焉得为圣君乎?”[7] 《宋史·黄裳传》:“爱子如此,则焚廪、浚井之心,臣有以知其必无也,陛下何疑焉?”[8] 《欧阳修集》卷一八《经旨十首》:“舜之涂廪、浚井,不载于六经,不道于孔子之徒,盖俚巷人之语也。及其传也久,孟子之徒道之。” 又卷九《留题齐州舜泉》诗:“耕田浚井虽鄙事,至今遗迹存依然。” 宋洪适《盘洲文集》卷六《答景卢和篇》诗:“转头麦垄龙工往,缓歩花蹊蚁磨旋。” 宋张孝祥《于湖居士文集》卷九《送谢梦得归昭武》诗:“秋不须鸟工,往且作贾胡留。” 宋谢薖《竹友集》卷二《闻彦光田舍遇火几焚其廪》诗:“百神救廪鸟工往,不待绠缶浇焚如。”[9] 宋郑刚《中北山集》卷一九《用立春韵和卖药周道人》诗:“万金家信隔秋冬,欲往谁能化鸟工。” 宋僧慧洪(觉范)《石门文字禅》卷七:“腊月十六夜读阎资钦提举诗一巨轴:一往归心如鸟工,十分风味(下阙)。” 又卷二四《记福严言禅师语》:“于是口占曰:大舜鸟工往,卢能渔父归。” 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引秦观诗:“少游云:梦魂思汝鸟工往,世故著人羊负来。”[10] 宋黄彦平撰《三余集》卷一《二妃庙》诗:“风急真成鹤羽飞,波寒不隔龙工往。” 清厉鹗《樊榭山房续集》卷十《上虞百官江口舜庙》诗:“无复百官趋早朝,话渔樵,一半儿龙工一半儿鸟。” 以上史传、文集,所言“焚廪”与《孟子》、《史记》、《列女传》三书均同。所言“浚井”与《孟子》、《列女传》同。所言“涂廪”与《史记》、《列女传》同。 以上所引,益可旁证本书的初步结论: 1.《孟子》、《史记》、《列女传》三书文献推测为同一来源,其来源可能是上古《佚书》。三书取舍不同,各自独立引用。 2.《列女传》各本文字均有遗失,王回删定《古列女传》亦不如《楚辞补注》及《五百家注柳先生集》所引。而《楚辞补注》本亦有脱文,惟相对较为完备,其所存得文字内容特别是二女的韵文歌词弥足宝贵。 3.《孟子》、《史记》、《列女传》、《宋书》、《通史》、《金楼子》各书之间不存在“层累”关系,故尔亦不存在造伪问题。
[1]“实井”,《史记》有本作“填井”。(司马贞索隐:“亦作填井。”)《宋书》本作“填之以石”。按作“填井”是。填,古通寘、窴,《说文》:“窴,塞也”。“实”字疑涉形近而误。《文选》卷一四班固《幽通赋》注引曹大家曰:“言上圣之人,舜有焚廪填井,汤囚夏台,文王拘羑里,孔子畏匡,在陈绝粮,皆触艰难,然后自拔。”屈原《天问》王逸注:“言象无道,肆其犬豕之心,烧廪、窴井,欲以杀舜。”司马金龙出土屏风亦作“烧廪”、“填井”。题字作“填井”、“后母烧廪”,填井次序在前(在右),而烧廪者作后母不作瞽瞍。
[2]张守节正义:“言舜潜匿穿孔,旁从他井而出也。”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河中府舜泉坊,二井相通,所谓‘匿空旁出’者也。”
[3]见《北堂书钞》卷一五九、《初学记》卷七、《太平御览》卷一八九、《营造法式·总释下》、《记纂渊海》卷八、《草堂诗笺》卷一六、《天中记》卷十引。
[4]掩、揜通,《说文》:“揜,自关以东谓取曰揜。一曰覆也。”《集韵》:“掩,覆取也。与揜同。”
[5]李学勤《尧典与甲骨卜辞的叹词“俞”》,刊《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
[6]《四部丛刊》景明嘉靖翻宋本作“浚井涂廪”。中华书局2001年新版石光瑛校释、陈新整理《新序校释》作“浚廪涂井”,校释并云:“按:完廪,此作浚廪。”不知何据?
[7]又见《新唐书·长孙无忌列传》、《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纪七》武德九年。
[9]又见宋陈思编、元陈世隆补《两宋名贤小集》卷三三。
[10]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世故,《全宋诗》卷一○六八秦观残句作“事故”,恐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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