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天沐油套木刻《黄河腹地》88×60cm
国画界有画虾的大师,有画马的大师。如果要评画松鼠的大师,我想一定非天沐先生莫属。正因喜欢天沐先生营造的松鼠与荔枝、枇杷、柿子,当然也有松果的世界,我曾两次邀请他光临我们检察文学笔会,义务作画。尤其后一次,先生已八十有二,仍不辞劳苦,远赴云南曲靖,参加我们的抗旱救灾书画义卖活动。有业内人士说:你够敢张嘴的,省级美协主席的画,一幅要你三万两万都算馈送,你就敢让人白画? 我吃了一惊。
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边呢。2014年6月,我贸然踏入中国美术馆,观摩先生从艺六十五周年画展。竟然发现,我以画松鼠知悉先生,岂知这仅仅是先生晚近年代的新好,在花鸟、人物这些国画的传统领地之外,他还擅长版画、漆画。而尤其令我震撼的,是他的版画。
先生1955年由东北美院分配到山西工作,他的早期作品,有花鸟人物这些国画,也有漆画、年画。本次参展的年画《群英赴会》(合作)、《在艰苦的创业日子里》,漆画《平型关颂》,国画人物《乘胜前进——1948年毛主席东渡黄河》都是他的代表作。据先生说,正是因为他的一幅年画被一位领导指出“很有版画效果”,才激起了他的极大兴致,他竟真的搞起了从未学过的版画。 他最初的版画,创作于1962年的《今年更比往年强》可为代表。画面描写的是一个生产队年终决算出结果的瞬间,中心人物刚刚抬起头来,其他人围观着他和账册,电灯下的笑容灿烂而阳光。画作构图稳定,中心突出,人物各异。它与创作于1965年的《丰收》,无论是题材、构图还是主题、意蕴,都传达着那个时代的特征,就像文艺复兴之前那满墙的宗教画。但是,在1980年(其间无画,毋庸复言)以后,先生的版画立刻多了些自由自主的痕迹。1980年的《满院春光》(油套木刻),画家的目光透过山西最常见的青砖院落的门框,看到几个放学归来的孩子正伏几作业,门墩上静卧着一只黑白花猫,门框周围是丝瓜青绿的藤蔓和黄色的花朵,地上溜达着老母鸡和它的娃娃们。画面有黑有白,更有黄绿,艳丽轻松,洋溢着幸福安详的生活气息。同期作品《晨曲》《下梨》《穿辣椒》《枣林深处》,都是表现家居生活轻松安逸的情趣之作。
从展出作品来看,大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先生的版画无论是题材还是技艺,都再次发生巨变。
在题材上,他以浓墨重彩聚焦黄土高坡。展出作品《山脊梁》(1989)、《这方天地》(1991)、《山凤凰》(1992)、《黄河腹地》(1994)、《日暮奋蹄》(1997)、《宁静的山野》(1998)、《山重路漫》(1998)等,无论是水印木刻还是黑白木刻、油套木刻,视角多选俯瞰,用色非黑即白,色调冷厚凝重,气场博大雄浑。茫茫的土塬,滚滚的黄河,成行的牛羊,攀登的行人,自然、质朴、辽远、厚重。为了描写这山这水,先生说,他无数次去采风,脚步遍及三晋大地。有一次,赶上了特大沙尘暴,四野茫茫,一步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沟壑。但作者笔下的黄土地,没有沙尘暴,没有灰尘,也不见了生活的艰辛、贫困、落后特别是阴暗,只有伟大雄奇。这得有多爱这片土地,用心去拥抱她、用血去融会她,才能这样摄取她的精神呢?
从技艺上看,先生主要用写实的刀法。刀力雄健、峻急,色调或明或暗,但一看就能看懂,没有极度的夸张、变形、抽象、虚幻等近些年来那些现代主义的流行元素,本色而朴实。这或许有中国传统木版年画的底子,不仅描写乡间,沟通古今,也传达着普通民众质朴的感情和审美思维、认知方式。那是人民的,更确切地说是黄土高坡人审美理想的表达。当然,这些画作也是那个时代的特有产物。那时,艺术有“服务政治”“主题先行”造成的千篇一律,有对现实主义的不当提倡,但在天沐先生笔下,现实主义笔法却开出了绚丽的花朵。
或许有人说,这毕竟不够现代。注重对苍茫深邃的黄土高坡作整体的综合的描摹,却不是细部的分化的个别的关注;注重客观的写实、直接的白描,而不是主观的意念、抽象的概念、变形的表达。但艺术更重视的是成就高下,却不是形式优劣。武器毕竟是武器,它终归是手段。你写唐诗,写不好就见光死,并不会因为你会写唐诗,就说你的东西要比四言诗高超。《诗经》虽古朴,至今无人比。而先生,正是用平常的表达达到了非常的高度。
先生来自山清水秀的福建,学业优异,却因家有海外关系而被发配到山西,他不应该是满腹牢骚、心有怨言么?又怎么会画出这般雄浑大气,既融入社会、融入时代,又出类拔萃、别具一格的鸿篇巨制呢?在展览大厅,我直接向先生提出了这一问题。他似乎也不甚了了,只是说:我们那一代,考虑个人少,思虑国家多。我觉得,这可能算一个原因。但那时也不乏向隅者、投湖者。即便是从文,也有王小波这样的另类思考者。尤其是对于文艺人来说,近些年来社会更认可“私小说”“小生活”,似乎真理非此莫属。看了先生画展,我思路顿开,其实条条大路通罗马,文无定法。独立之意志固然重要,人类的进步离不开开辟新路的思想者;而社会进步,艺术发展,更离不开和尘同光、与民同乐的实践者。离开更多仁人志士的投入,艺术不行,社会发展也不行。 天不作美,天不假年。没想到,次年先生就仙逝了。值先生周年之际,为此文,以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