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宏大的背景和深切的人文意蕴。从诗题可以看出,八首诗中有五首即为应制诗,这与姚崇朝廷重臣的身份相符合,也说明了这一时期唐代诗歌主流尚是宫廷诗风。但是,姚崇的这些宫廷诗作,与同时代的宫廷诗人之作相比,在思想和艺术上有着自身的特点。其中《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现存有于季子、狄仁杰、张易之、杨敬述、武三思、闫朝隐、薛曜等七人的诗歌,可以进行一些比较。姚崇诗开篇云:“二室三涂光地险,均霜揆日处天中。”这在诸诗当中,景象最为开阔,且能够在自然景物的描绘中,赋予其深厚的人文意蕴,揭示出洛阳一带在中国古代“光地险”“处天中”的神圣地位,可谓工于起调。相比之下,其他作品多拘泥于眼前事物。如武三思诗曰:“此地岩壑数千重,吾君驾鹤□乘龙。”狄仁杰诗曰:“宸晖降望金舆转,仙路峥嵘碧涧幽。”杨敬述诗曰:“山中别有神仙地,屈曲幽深碧涧垂。”闫朝隐诗曰:“金台隐隐陵黄道,玉辇亭亭下绛雰。”等均是如此,仅将眼光聚焦于眼前的皇帝的车马及山川自然形势,缺乏更为宏大的背景和深切的人文意蕴。中间二联,往往是显露艺术技巧的关键。姚崇诗曰:“石泉石镜恒留月,山鸟山花竞逐风。周王久谢瑶池赏,汉主悬惭玉树宫。”前两句移情于景,通过石泉石镜留月,山鸟山花逐风,表现出自己对于皇帝的情感。后两句则通过与周王、汉主的比较,表现出对皇帝的歌颂。这当中仍然是有自然景观,又有历史内容,使人感觉到其意蕴的丰富。但其他各作,则比较单凋。或仅写景物,如闫朝隐诗云:“千种冈峦千种树,一重岩壑一重云。花落风吹红的历,藤垂日晃绿葐蒀。”武三思诗云:“掩映叶光含翡翠,参差石影带芙蓉。白日将移冲叠巘,玄云欲度碍高峰。”薛曜诗曰:“飞花藉藉迷行路,啭鸟遥遥作管弦。雾隐长林成翠幄,风吹细雨即虹泉。”有的诗兼顾到景观与人文,但却仍然把眼光聚焦到眼前皇帝的车辇上。如杨敬述诗:“岩前暂驻黄金辇,席上还飞白玉卮。远近风泉俱合杂,高低云石共参差。”比较而言,张昌宗的诗歌内涵较为丰富:“涧险泉声疑度雨,川平桥势若晴虹。叔夜弹琴歌白雪,孙登长啸韵清风。”但这里用嵇康、孙登来比诸人,远不如姚崇诗用贬周王、汉主而扬当代皇帝之气势。至于其末句“别有祥烟伴佳气,能随轻辇共葱葱”,亦是分写自然及人文两方面的内容,与于季子的“微臣献寿迎千寿,愿奉尧年倚万年”、狄仁杰的“老臣预陪悬圃宴,馀年方共赤松游”纯言人之活动,或者张易之的“山中日暮幽岩下,泠然香吹落花深”纯粹写景,自有不同。 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提出了风骨、兴寄的主张,意象之美与立意之高、气势之壮,成为盛唐诗歌的主要特点。而我们从上述比较中不难看出,姚崇此诗,以人文壮其势,而以景物丽其辞,从创作实践上看,与盛唐诗歌产已经比较接近了。 其次是意奇而句工。“句工”是古人对姚崇诗歌的评价,见于《汇编唐诗十集》。句工要靠字句的锤炼,字句的锤炼则主要靠异乎寻常的相像。如:“川凫连倒影,岩鸟应虚声。”(《故洛阳城侍宴应制》)通过川凫将山树等的倒影相连接,岩鸟回应着不存在的声音,极力写出了作为“故”城特有的寂寞景象。特别是写岩鸟自己发出叫声即可,硬要写出他回应着不存在的或者空虚的声音,更这深刻的表现出了这种空寂之感。又如《秋夜望月》中“桂含秋树晚,波入夜池寒”,似乎桂树将晚色包含其量,使之挥之不去。而波入夜池,也更增加了夜池的寒冷(也可理解为增加了波的寒冷)。这两句可谓句精而意奇,表现出极其深厚的艺术功力。 三是寄托遥深。这可以说是初唐陈子昂兴寄说的重要体现。其《秋夜望月》 除首尾二联,深刻的感情主要是靠比兴的手法暗示出来的。《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程元初曰:“ ‘桂含秋树晚’,喻伤时迟暮之意。 ‘影入夜池寒’,喻清虚寒苦之意。‘ 灼灼云枝净’, 申‘桂含’ 句, 喻言时虽迟暮而性行光洁莹净也。‘光光草露团’ 申‘影人’ 句, 喻言光明徒团于草露, 无人知之。 意多含蓄, 故佳。”方回 《瀛奎律髓》 卷二二评《秋夜望月》 曰:“ 姚元崇亦有此等诗, 未可忽也。”对此诗亦颇推崇。《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石泉石镜恒留月,山鸟山花竞逐风”,二句借自然景观以表达对皇帝的情感,亦含蓄而有味。至于《奉和圣制龙池篇》,前三联皆给人以恢宏之感,末句忽用“独有前池一小雁,叨承旧惠入天津”,于强烈对比中,给人以无限遐思。 四是意象的浑融。《夜渡江》一诗典型的体现了这个特点。全诗句句紧扣诗题中的“夜”字,从而使全诗句句充满了物有的模糊感与不确定感。钟惺在《唐诗归》评之曰 :“ 字字是夜渡江, ‘寻岸’二字, 非身历不知其妙。”谭元春亦评之曰:“人人历此景, 然非有静思妙手, 不能出而为诗。”实际上,钟惺激赏的“寻岸”二字外,“唯看去帆影,常似客心悬”,将帆喻心,这一精妙的比喻达出了丰富的信息,这也正是在夜色笼罩的前提下才产生的特殊联想。 五是语言的冲淡自然。姚崇的诗歌语言上一个显著的特点便是用典平实,出语自然。即便是那些意奇句工之句,如“川凫连倒影,岩鸟应虚声”、“桂含秋树晚,波入夜池寒”、“唯看去帆影,常似客心悬”,用字用典本身而言,也是极其平淡的,并没有造成人们多少阅读与理解上的障碍。 三、姚崇诗歌对唐诗的影响 姚崇诗歌对唐诗的影响主要是对盛唐和中唐诗人的影响。丁放、袁行霈《姚崇、宋璟与盛唐诗坛》一文,从姚崇和宋璟开创的政治局面、二人诗歌的创作活动及交游情况来说明姚崇对于盛唐诗歌的影响。但从以上的分析来看,姚崇诗歌所追求的风骨、兴寄、辞采其实正是陈子昴改革齐梁诗风所提出的方向,从而使姚崇诗歌成为了初盛唐诗风的过渡人物,对盛唐诗风产生了一定影响。他句子的精工之处,对盛唐诗人也有一定的影响。因此,就创作实践而言,姚崇对盛唐诗歌也有重要的影响。 另一方面,姚崇诗歌对中唐诗人尤其是姚合有一定的影响。贾鸟等人的五律之作,讲求推敲,句子精工,与姚崇诗风相似。而姚合为姚崇曾侄孙,喜为五律,刻意求工,然最终却多以平易之语出之,从而与贾岛形成区别。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比较贾岛、姚合诗云:“姚诗写景状物,合时切地,刻画精工,类似贾岛,但贾岛终生淹骞,而姚合晚年仕途通达,生活舒适,他的诗也比贾岛平淡,多抒闲适自放之情,较少苦涩酸僻之感。‘岛内难吟,有清冽之风;合易作,皆平淡之气。’(《唐才子传》卷六)”此从身世经历言二人诗风不同之成因,固然有其道理。但是,其间也难免会有自觉向其先祖姚崇学习的成分。这种家族的文化基因,对一个作家来说影响往往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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