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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祖军:月光楼旧事
作者 姚祖军 出品/暖书房(nuanshufang)200511
高椅古村过去喊做高锡团,这里有一百单四栋古宅,每一栋宅子有一个故事。
凡是到过这里游历的人,常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月光楼前驻足伫立。感兴趣的,不单是这栋散发着西洋风味的略显破败的建筑,应该还有那高墙大院里面的陈年往事。
这月光楼的主人,便是我母亲的外祖父,我该称之为太公的人。
我的脑海里,还残存着关于这楼的印记。
依稀记得儿时曾在这废弃的宅院门廊下出出进进,但那时感觉这院子似乎要比现在大很多;记忆中这拱窗下盛开着一蔸红白相衬的芙蓉花,楼前还有一座小的土地庙,但这些已不见踪迹,门前的青石路也已被砂石和水泥填满;似乎儿时我还曾在这附近不远的石狮子背上滑上滑下,只是竟再也寻不见那对石狮子的影儿。
这宅院已经数十年没有人搭住。自从在这屋子居住的最后一批主人--我那活了一百零一岁的太婆和她唯一的孙子离开这里,就只剩下这孤零零的斑驳的月光楼供人瞻仰,诉说这深宅大院里曾经的过往。
太公太婆
这月光楼其实只是一幢偏厦。原先,这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大宅院,高墙内有几幢恢弘的正屋,院子里栽满了枣子树、椿菜树、桂花树,门前便是那条贯通湘西南的有名的青石古驿道。
这宅院是我太公的太公于前清道光年间所建,据说所用的大青砖和青石板都是从江南经长江、沅水辗转水运而来。原先这院子正南有一个以青石板雕砌而成的“月光大门”,门前是一级级宽大的青石板,而这绣楼上也有一个木雕的“月光门”,门前还有一眼清水塘,形同半月,且每当夜幕低垂,月光便如流水一般,倒影在水中,是赏月吟诗的佳处。因此,高锡人习惯把这宅院喊做月光大院,这楼也就喊月光楼了。
月光楼
约在光绪二十年,这里经历了一次火光之灾。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太婆念叨,月光大院被太公的爷爷吸鸦片烟失火烧毁,惟一未遭殃及的只有这幢月光楼,得以保全至今。太公的父亲,当年便在这月光楼上教授私塾,最后一次给学童念着三字经,竟然沉沉睡去,再也未曾醒来。
伴着那场火灾,这宅院主家似乎也败落了。到我太公手上,便只能靠自己双手谋生了。从十多岁起,太公便给人当学徒,跟着一个医术十分了得的民间药师四处行医,后来出师成了一个远近闻名、医术精湛的民间老中医。他在高锡团里开了一间很大的药号,十里八乡前来问诊抓药的人络绎不绝。没几年,月光楼的主人又成了当地排得上号的大户。
彼时正是西风东渐的民国初年,我那太公走南闯北采购药材,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地方观摩过西洋建筑,回来便想在院里造几幢西式楼房,但村中族老不能接受,最后双方妥协,便只将月光楼改成今天所见的中西合壁的模样---侧面高大的封火墙上,是当年的绣楼,而绣楼下是欧式拱窗。
我无法确认我那未曾谋面的外婆当年在做闺女时,是否曾真的便端坐在这雕梁画栋的绣楼上倚栏绣花,但我常常听人惋惜的谈及:她是高锡团里的才女,善吟诗作画,且写得一手好字,但我那敢于开风气之先的太公,却没有让她上新式学校,而是让她跟自己学开药方,并早早把她嫁到了山那边的唐洲---一个以大地主众多而闻名遐迩的村子。外祖母承继父业,做了一名悬壶济世的女医师。不幸的是,外婆二十八岁时,便因一场突然而至的疾病猝然长逝,留下三个幼小的儿女,其时,母亲只有五岁。无奈,我那当教书先生的外祖父便把母亲送回月光楼,长跪在太婆面前,请求她照顾我的母亲。
月光楼拱窗
太婆和母亲常常跟我说起她们在月光楼里生活的一切,说起一家人共同度过的艰难,说起这宅院里的缤纷往事。当她们或悲或喜地描述时,我脑海里便反复涌现这样一幕幕的场景,如放电影一般。
民国十五年大旱,不忍看到讨饭人饿毙的太公,在月光楼前支起大锅熬粥,禳济饥民,这楼前的青石板路排起了长长的饥民队伍。
那时湘西兵匪成患,高锡也时常受到骚扰。我的一个曾就读于洪达中学、西洋画画得极好的舅公,年幼时有一次在五通庙旁专心玩耍,猛一抬头,看到挎着大刀、提着刚砍下的血淋淋人头的土匪,直吓得昏死过去,从此落下病根,十八岁便去世,他那身为国军上校团长千金的妻不久后也郁郁而终。
因为一个在洪江读书的舅公入了解放军,土匪在长寨白市溪口开会密谋血洗月光大院。幸得好心人报信,太婆携几个儿女躲进了的长冲界深山。前脚刚走,土匪便闯入月光大院,并盘踞于此达数月。直至那年冬,王区长和白连长领着解放军来到高锡,撵走土匪,住进月光大院,太公一家才得以返家。太婆被选做了妇委会主任,几个当时还是姑娘的姨婆也参加了土改队伍。公私合营以后,太公家的药铺被政府赎买,成为公家举办的卫生院,太公一家人有好几个成了小河片几个卫生院的医生,其中也包括我的外婆。
高椅古民居
在那场历时十年的浩劫中,月光大院也遭受了灭顶之灾,月光楼的西式拱门和月光门被看成了崇尚小资产阶级情调的“罪证”,给铲得一干二净,造反派们将太公珍藏的上千册珍贵医药典籍等古书籍掳掠一空,并挖地三尺,寻找金银财宝。
五十年代末,沿巫水河修洪绥铁路,月光大院高高的院墙被拆毁,坚固的大青砖连同院内的大量青石板被搬去做了桥墩和路基。
再后来,母亲嫁到了沿巫水河而下的十里外的若水望东,太婆也带着她的孙子即表舅离开了月光楼。
窨子屋
从那以后,从月光楼走出的几十口人,几乎都散居在城里,有的甚至远居海外,很少再回到月光楼,也再很少再提到月光楼,仿佛那里只是久远的印记。只有太婆还时常跟我们念叨,她挂念那棵年岁很大的桂花树,说那的枣子又大又甜......
二00四年的秋天,月光楼最后的守望者,我的太婆,这位活过了一百岁、横跨过了两个世纪、经历了三朝兴替、四代儿孙绕膝的老人,在弥留之际,用点头的方式,表达了回到月光楼的愿望。我们便用船载着她,朔巫水而上,送她回了她梦魂萦绕的高锡。在这月光楼里,她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每次陪着远方的客人到高椅,站在月光楼前,我都会长久凝视。看到它布满灰尘、日显破败的样子,我的内心便隐隐作痛。
每当听人讲述关于那楼的并不十分准确、且平添了不少枝蔓的佚事,我都只是笑笑。我想,不管这楼还能存在多久,在我的心里,有着一幢永远的月光楼,还有它背后那永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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