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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姚昆田先生,是在高安路的一座小红楼里,老姚时任外宣处长。第一次见,他就让我在他面前坐下,含着笑,很近地看我。他那双眼睛很大很特别,如果把深度近视镜除下,愈显大而深,看得出热情智慧在眼底涌动。
那时部里让我们策划一个《上海走向世界》的大型展览。外宣处人少事多,时间又紧,大家就去基层寻求支援。经半年多努力,展览办成了。老姚说,这是他接触的第一个大型展览,很有意思。
展览会后,老姚有意留下我,在一个放有大量报刊的房间里给我安了一个办公桌。至今我还记得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报纸气味。
后来我没留下与老姚同事。退休后,我们接触又多起来。他几次做我工作,希望我去姚氏故居(即今金山张堰上海南社纪念馆)驻扎采访,写一个以南社为主体的电影文学剧本。他说我的风格适合做这事。一说起南社,他那双眼睛又明亮起来,让人忘记他年龄。但兹事体大,我一直不敢应承下来。以致后来每次聚会,我都不敢直面老姚,怕见他那双眼睛。
人们知道的姚昆田,是一位诗人,很少有人晓得他的经历。与我聊天时,他也很少谈自己的过去,诗词话题却聊得很多。他的才华,在旧体诗创作中不断突现,诗作常刊登于新民晚报《夜光杯》上。
因这旧体诗,我就想起他那只公文包。我敢说,他的公文包是机关里最大最重的那只。他许多诗稿都放在包里。下班后,他有时就会从包里翻出诗稿,吭哧吭哧写,口中念念有词。小红楼是老建筑,光线差,日光灯整天开着。老姚写作时仄着头,深度近视镜几乎贴到稿纸,让人想起“皓首穷经”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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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同爱古文,老姚就成了我的师长。接着,就慢慢了解了他的来历。他毕业于光华外文系,中外文底子都很厚,二十多岁就到外交部工作;郭沫若为会长的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以及王稼祥为主任的中共中央国际活动指导委员会,他都有工作经历。他家学渊源深厚,父亲姚光(姚石子)善诗歌,藏书尤丰,是著名文化团体“南社”负责人之一。
我们这些年轻人,当年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老姚捐书”的故事,因为里面还有老市长陈毅的文笔。说的是1950年,姚氏昆群昆田兄弟秉承父亲意愿,将家藏巨量书籍捐赠国家。市文管会派员用了数天时间,才把5万多册书籍整理停当,装满七艘大船,浩浩荡荡运往上海。老市长陈毅亲撰《金山姚石子先生周甲遐庆致语》予以嘉奖,文曰:
“金山姚石子先生即世之五年,哲嗣昆群、昆田兄弟等举石子复庐所藏书公之本市,览其簿录,达数万册,四部门目胥备,精校名椠,灿然溢目,而崇祯本《松江府志》,海内尤乐道之。五月廿七日为石子六十遐庆之辰,昆群、昆田兄弟要予一言,以告亲友。因念吴会为文献大邦,上海又东南钜步,藏家扃锢,习气极深。其有认识新时代而爱护文物如昆群、昆田兄弟,心量之广,择术之慎者,洵足以树则于故家嗣裔也已,爰濡笔书之。”
陈毅市长执笔为文,媒体报道,“姚氏捐书”遂成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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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3日,老姚以九四高龄仙逝。大家纷纷表达哀悼之情。我也写了短文。这短文被老同事刘建看到后,他陆续传我数篇文章,告诉我有关老姚的往事。
一是经他向上海图书馆办公室求证,上海图书馆馆藏图书编号第001号,就是当年姚氏所捐藏书。
二是老姚在外交部工作时,陈毅曾把他介绍给周总理。陈毅向周总理反映,姚光所赠藏书还放在仓库里,没有保护设施,准备在跑马厅建立图书馆。周总理对上海十分熟悉,感慨地说,过去这里是剥削阶级娱乐赌博的场所,现在要还给人民群众。不久,南京西路黄陂路口一幢宽敞高大的楼房,就成了上海图书馆,姚氏所赠藏书,成了第一批馆藏图书。
这段时间,无论日接讣告夜撰悼文,也无论其后埋头细读刘建传来信札,老姚那双又深又大的眼睛,竟日夜浮在我面前,再也没有沉去,就像当年初见,他含笑很近看着我一样。始信故人所说,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而一个精神非凡的人,其灵魂是不灭的,其眼神也是永生的。(彭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