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岐 《后秦“岭北”考》

姚波

中 国 历 史 地 理 论 丛N 0.2,1995

后秦“岭北”考

吴宏岐

十六国姚氏后秦时期,“岭北”一词屡见于史册.《晋书·姚兴载记》《赫连勃勃载记》皆六见,《姚苌载记》三见,《姚泓载记》二见,而《乞伏乾归载记》亦一见,说明其地位的非常重要。“岭北”是何等级别的政区?其具体范围如何？辖有那些州郡？清人洪亮吉《十六国疆域志》虽有涉及,但语焉不详,尚须再作考证。

一“岭北”为镇名说的疏误

    洪亮吉《十六国疆域志》卷五叙后秦疆域,谓后秦共设有六镇，分别是杏城、三堡、李润、安定.邢望和岭北,并说:“岭北镇,弘治十二年兴遣姚显都督安定、岭北二镇事;十三年兴以杨佛嵩都督岭北讨虏诸军事,率岭北见兵讨勃勃;十六年兴遣姚绍等镇抚岭北”。今按后秦置岭北镇事,《晋书》诸载记实未曾明言,《元和郡县图志》等书也没有提及,洪亮吉仅据《晋书·姚兴载记》有“遣姚显都督安定、岭北二镇事”之类的记载,视“岭北”为与杏城、安定等相同的镇名则明显证据不足。

    后秦时期所谓的“岭北"应该是一个范围颇大的区域,这从有关史料记载中是颇易推知的。《晋书·姚苌载记》;“苌闻慕容冲攻长安,议进趋之计,群下咸日:‘宜凭据咸阳以制天下。’苌日:‘燕因怀旧之士而起兵,若功成事捷,咸有东归之思,安能久固秦川!吾欲移兵岭北,广收资实,须秦弊燕迥,然后垂拱取之。兵不血刃,坐定天下,此卡庄得二之义也。……苌遣诸将攻新平,克之,因略地至安定,岭北诸城尽降之。”此处明言“岭北”有“诸城”,其是一个大行政区域当了无疑义。《姚苌载记》中的“秦川”系指前秦京畿所在的关中。

    将“岭北”与关中相提并论,也见于《晋书·赫连勃勃载记》。《载记》中提到,赫连勃勃袭杀高平守将没奕于,僭称天王、大单于，建立大夏国。时勃勃诸将建言“高平险固,山川沃饶,可以都也”,勃勃对曰:“姚兴亦一时之雄,关中未可图也。且其诸镇用命,我若专固一城,彼必并力于我,众非其敌,亡可立待。吾以云骑风驰,出其不意,救前则击其后,救后则击其前,使彼疲于奔命,我则游食自若,不及十年,岭北、河东尽我有也”。赫连勃勃在言谈之中以“岭北”与关中、河东并举,则“岭北”的地位与关中、河东相埒,自非-一-镇可以当之。洪氏于此失考,径言“岭北”即为“岭北镇”,未免疏矣。

二“岭北”得名的蠡测

    最早指明“岭北”为后秦大政区名称的是元人胡三省。《通鉴》卷一O八《晋纪三十》晋孝武帝太元二十年(395年)春正月条记:“薛干太悉伏自长安亡归岭北”。《胡注》云:“岭北谓九峻岭北,十八年太悉伏奔秦”。胡三省的说法有一定的影响,今人多有从者。如已故马长寿先生就曾据胡氏之说进而阐发云:“古代以九半山以北为岭北,在今礼泉县北①"。今按后秦“岭北”在关中以北是没有疑义的,但是否得名于“九—岭”(或“九—山”)则尚待再作推敲。关中南有秦岭山脉(古亦称为“终南山”、“南山”等),北为北山山系。北

①马长寿《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第14页,中华书局1985年1月版

山山系由一系列中低石山组成,其中的一些山岭,如甘泉山、仲山、九嵕山,嶻嶭山、梁山、龙门山等早见于先秦、秦汉的记载①,魏晋南北朝时仍有名于当世②。九峻山仅是关中北缘一座名山而已,与其齐名的山脉尚不在少数。胡三省以为后秦时的“岭北”得名于九殴岭北,未见其依据。覆实而论,后秦“岭北”非仅限于九峻山以北,而是泛指关中北缘山系(古称“北山”)以北(甚至以西)广大的范围。据此可以推知,如果说“岭北”得名于关中“北山”,似乎更符合实际一些。

三“岭北二州”与广义的“岭北”

    从前引《姚苌载记.》和《赫连勃勃载记》可知,后秦的“岭北”应该大致是指关中以北、河东以西的广大区域,其南界止于关中北山,东界止于黄河,这是显而易见的。赫连勃勃占据高平以抗后秦，“于是侵掠岭北,岭北诸城门不昼启”③,并未尽取后秦“岭北”,而仍盘据于高平。其后赫连勃勃求婚于秃发辱檀,遭到拒绝,遂兴兵

①战国时,韩国水工郑国为秦修渠,史载“令凿泾水自中山而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史记》卷二九《河渠书》)。《晋书》卷九五《佛图澄传》:“后郭黑略将兵征长安北山羌,堕羌伏中。”《魏书》卷三五《崔浩传》:“(盖)吴闻世祖至,尽散入北山。”又,《辛氏三秦记》论述秦都咸阳的取名,以为是在“九嵕山南,渭水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长安志》卷一三“咸阳县”条引)。唐人李吉甫则稍异其说,认为是“县在北山之南,渭水之北,故曰咸阳”(《元和郡县图志》卷一“咸阳县”条)。说明自先秦以来,人们已泛称关中北缘的山脉为“北山”,并且这一名称至唐代仍因用不废。

②《晋书·地理志》京兆郡夏阳县西北有梁山,扶风郡池阳县有嶻嶭山,汧县西有吴山,美阳县西北有岐山。《魏书·地形志》威阳郡宁夷县有甘泉山、九嵕山,北地郡泥阳县有慈城山(即嵯蛾山),铜官县有关山、石聚山,土门县有土门山,武功郡美阳县有岐山,莫西县有梁山。

③《晋书》卷-三O《赫连勃勃载记》。

西伐秃发傉檀,“杀伤万计”而返高平,史言“还于岭北”①,则高平亦属后秦“岭北”的范围之中.后秦时期的高平镇在今宁夏固原,已在六盘山下。六盘山系为南北走向,其南部为陇山山脉,素为关中、陇东与陇西的天然分界线,按理应是“岭北"的西端界线。然而,后秦时期的“岭北”实际上却突破了这条天然界线,将陇山以西的秦州也包括在内。        《晋书·姚兴载记下》:“兴以勃勃、乾归作乱西北，傉檀、蒙逊擅兵河右,畴咨将帅之臣,欲镇抚二方。陇东太守郭播言于兴曰:‘岭北二州镇户皆数万,若得文武之才以绥抚之,足以靖塞奸略。'……兴不从,以其太常索棱为太尉,领陇西内史,绥服乾归。”按后秦所设州级行政单位为数不少,但在关中西北边徼则仅置有雍、秦二州,其中雍州治安定郡(今甘肃平凉东),秦州治天水郡(今甘肃天水西),陇东太守郭播所说的“岭北二州”当是指此二州而言。又据《晋书·乞伏乾归载记》,乞伏乾归复都苑川(今甘肃兰州东),又攻克后秦略阳、南安、陇西诸郡,“姚兴力未能西讨,恐更为边害,遣使署乾归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陇西岭北匈奴杂胡诸军事、征西大将军、河州牧、大单于、河南王”。这是陇西诸地属于“龄北"的又一坚证②。

    后秦时州也常称为“镇”,因为“岭北”辖有雍、秦二州之地,故“岭北二州”又有“岭北二镇”的说法。《晋书·姚兴载记下》,姚显进屯杏城,姚兴“因令显都督安定岭北二镇事”,是说让姚显都督雍、秦二州的军事,洪亮吉不察,竟然据之认定“岭北”与安定同为镇名,以凑“二镇”之数,是不确当的。

    后秦还于关中以北置有朔方郡和上郡。此二郡洪亮吉《十六国疆域志》未见言及,但《晋书》有关载记中则是有其名称的。朔方郡本两汉旧郡,东汉末年诸胡内侵,遂为匈奴人所侵占。据《魏书》卷

①《晋书》卷一三○《赫连勃勃载记》。

②时北山以北的雍州仍为后秦要地,无由拱手让于乾归。故此处的“岭北”,应是指陇山以西的岭北地区。

九五《铁弗刘虎传》,慕容永曾拜刘虎后裔卫辰为“使持节﹑都督河西诸军事、大将军、朔州牧,居朔方”。说明至迟从西燕时起已恢复了朔方郡。后秦姚兴时,曾以赫连勃勃为“持节、安北将军、五原公，配以三交五部鲜卑及杂虏二万余落,镇朔方”。可见后秦强盛时期，朔方诸地也尽在版图之中。史载夏凤翔元年(413年),赫连勃勃“以叱干阿利领将作大匠,发岭北夷夏十万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营起都城(即统万城)”①。营建统万城在当时是赫连勃勃非常重视的举措﹐旨在“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必须动用大量的工匠劳力，其根据地朔方地区的匈奴、鲜卑及“杂虏”不可能不参与其事,而史书说后是“发岭北夷夏十万人”,可见朔方是应包括在“岭北”之内的。又据《晋书·姚兴载记上》“鲜卑薛勃叛奔岭北,上郡、贰川杂胡皆应之”,则后秦版图中也当有上郡。既然上郡之北的朔方郡尚在“岭北”范围之中,上郡自然更不能排除在“岭北”之外。当然,后秦时“岭北”的雍州仅置有五郡,五郡的具体名称尚可一一考知(详后),不辖朔方、上郡二郡②。自赫连勃勃割据后,后秦有“岭北二州”的说法,不再提及朔方、上郡,那是因为这两块地方早已非后秦所有的缘故。

    总之,后秦时期所谓的“岭北”是一个相当大的概念,就其广义的地域范围而言,不仅兼有关中以北、陇山东西的雍、秦二州,雍州以北的朔方、上郡诸地也都在“岭北”范围之内。

四“岭北五郡”与狭义的“岭北”

    后秦时期的“岭北"应当有广义、狭义的区别,广义上的范围泛指关中以北以西的后秦版图,而狭义上的概念则仅指雍州“岭北五

①《晋书》卷一三○《赫连勃勃载记》。

②据《魏书》卷九五《铁弗刘虎传》,卫展据有朔方时,“姚苌亦遣使结好,拜卫辰使持节、都督北朔杂夷诸军事、大将军、大单于、河西王、幽州牧”。朔方、上郡在后秦时,有可能皆属幽州。

郡”。“岭北五郡"的说法最早始于《晋书·地理志》。《志》云:“既而姚苌灭苻氏,是为后秦。及苌子兴克洛阳,以并、冀二州牧镇蒲坂，豫州牧镇洛阳,兖州刺史镇仓垣,分司隶领北五郡,置雍州刺史镇安定。"这里的“领北”,当是“岭北”的字误。如果《晋书·地理志》的说法不误,则后秦狭义的“岭北”与“雍州”的范围是一致的.胡三省注《通鉴》,于晋安帝义熙七年春正月、八年冬十月、十三年春正月各条记事下,均提及后秦有分“岭北五郡”置雍州事,就是依据《晋书·地理志》而言的。

    所谓的“岭北五郡”究竟包括那几郡,洪亮吉曾有所论及。他说:“《晋书·地理志》兴分司隶领北五郡,《载记》苌以弟征虏绪为司隶校尉镇长安;兴司隶校尉郭抚,尹纬、泓,司隶校尉姚绍。案司隶所领盖三辅、始平、咸阳五郡。”可见,洪亮吉认为“岭北五郡①就是司隶所领的三辅(京兆郡、扶风郡和冯翊郡)、始平、咸阳五郡。其实,关中的五郡在数目虽与雍州相合,却并非雍州的“岭北五郡”。雍州既然置于“岭北”,则“岭北五郡"应当从雍州的属郡中去寻找。

    前秦雍州治长安,而后秦雍州则治安定。对此,洪亮吉还是清楚的。据其考证,后秦雍州“凡领汉郡四,新置郡三”,分别是安定、北地、新平、平凉、长城、平原和赵兴这七郡②。按前引《晋书·地理志》,后秦雍州只有五郡,则洪氏所列七郡中必有二郡非后秦建置。雍州治安定郡,安定郡有时又称安定镇③,安定郡自应为雍州“岭北五郡”的首郡又据《晋书·姚苌载记》，姚苌进屯北地,“北地、新平、安定羌胡降者十余万户”,可见后秦应有北地、新平二郡。再据释书·姚兴载记卞》赫连勃勃部将赫连建寇平凉，“平凉太守姚

①《十六国疆域志》卷五《后秦》“司隶校尉部”。

②《十六国疆域志》卷五《后秦》“雍州”。

③《晋书》眷一一九《姚泓载记》:“时征北姚恢率安定镇户三万八千,焚烧室宇,以车为方阵,自北雍州趣长安.”此“北雍州”即雍州,是相对前朝面言的。

兴都为建所获”;贰县羌叛后秦,姚兴命其后将军敛成击羌军,为其所败﹐敛成“甚懼,诣赵兴太守姚穆归罪”。可知后秦时期也置有平凉、赵兴二郡①。至于洪亮吉在《十六国疆志》中所列的长城郡和平原郡,究竟是否后秦的行政建制尚须进一步的推敲。

    先说长城郡问题。《元和郡县图志》卷三鄜州三川县条云:“苻坚时于长城原置长城县,属长城郡。后魏废帝改为三川,属中部郡。”检《晋书》有关前后秦各主的载记,并未见长城之名,而杏城、贰城则屡见不鲜。如《苻丕载记》:“苻纂及弟师奴率丕余众数万,奔据杏城。”《姚兴载记下》:“姚详时镇杏城,为赫连勃勃所逼,粮尽委守,南奔大苏。……时遣卫大将军显迎详,详败,遂屯杏城,因令显都督安定岭北二镇事。"“赫连勃勃遣其将金纂将万余骑攻平凉。兴如贰城,因救平凉。”贰城,当即贰县②,又称贰川囤,似因其地有贰原而得名④。贰城距平凉不远,当属于平凉郡。至于杏城,则是前后秦时期岭北地区的要镇,《元和郡县图志》卷三鄜州条云:“苻、姚置杏城镇。后魏孝文帝废镇,改为东秦州,孝明帝改为北华州,废帝改为鄜州。”查《魏书》卷一〇六下《地形志下》,原州(治高平城>有长城郡,领黄石、白池二县;北华州(治杏城)中部郡领有长城县。颇疑长城郡和长城县均始置于北魏,而且互不统属。《元和郡县图志》言苻秦时有长城县,属于长城郡,于史无征,恐不足为信。再者后秦雍州仅辖“岭北五郡”,如前所考已有安定、北地、新平、平凉和赵兴这五郡之数,即使如《元和郡县图志》所说前秦时苻坚曾置有长城郡,也不能作为后秦雍州领有长城郡的证据。

①《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图幅13—14和15—16中的后秦版图皆无赵兴郡,未知所据。

②《晋书》卷一一八《姚兴载记下》“勃勃遣其将赫连建率众寇贰县,数千骑入平凉。”

③《晋书》卷--一七《姚兴载记上》:“鲜卑薛勃叛奔岭北,上郡、贰川杂胡皆应之。”

④《晋书》卷一一八《姚兴载记下》:“兴寝疾,妖贼李弘反于贰原,贰原氐仇常起兵应弘。”

关于后秦有无平原郡,洪亮吉也未能肯定。《十六国疆域志》卷五:“平原郡,《地形志》不注置立。案《夏录》赫连[定]据平原及魏军进攻平原云云。又《御览·职官部》引《十六国春秋》:索秘,敦煌人，姚苌甚重之,后为平原太守。今考郡当非赫连氏所立。赫连氏承后秦,则此郡后秦所置也。今附于此。领县一:阴槃。”受洪氏的影响，学术界对后秦平原郡问题采取了模棱两可的态度。如《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图幅15—16后秦版图绘有平原郡,而图幅13—14则无有其名。其实,赫连夏国的行政建置与后秦不尽相同,疑平原郡始建于赫连夏国,与长城郡一样,也非后秦郡名,至少不应在姚兴所置雍州五郡之列。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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