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铸｜姚旅的《露书》及其方言学价值

姚波

姚旅的《露书》及其方言学价值

刘福铸

（莆田学院汉语言文学系，福建莆田351100）

摘要：
明代莆田人姚旅的《露书》是一部当地人记当地事的最早的类书，其学术和史料价值已引起学者的关注。简考姚旅的生平及其《露书》成书过程，并从其记录考证方言词汇和方言语音两个角度，重点探讨《露书》在方言学方面的价值。


关键词：姚旅；露书；莆仙；方言词汇；方言语音


文章编号：1672-4143（2010）01-0095-06
中图分类号：H17
文献标识码：A


收稿日期：2009-07-21
作者简介：刘福铸（1957-），男，福建莆田人，教授，妈祖文化研究所副所长。


原载：莆田学院学报第17卷第1期2010年2月


姚波收集录出、以原文为准




明代莆田人姚旅虽只是一介布衣，但却是个诗人和学者，他留下的《露书》，是一部内容极为丰富的笔记类史籍，亦是我国已发现的“当地人最早记当地事的一部类书”[1]。该书保存有大量明末社会特别是莆仙两县的商业、戏剧、音乐、方言、民俗等方面的史料。但此书在封建时代不为知识分子所重。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认为：“其书……杂举经传，旁证俗说，取东汉王仲任所谓‘口务明言、笔务露文’之意，名曰《露书》。然词气獧薄，颇乖著书之体。其《核篇》所论经义，率毛举捃拾，无关大指。《韵篇》亦猥杂不伦，《谐》、《异》诸篇尤多鄙俚。至谓屈原宜放，马迁宜腐，以其文之繁也。傎亦甚矣。”四库馆臣可能因姚旅身份低微，因此对此书并没有怎么阅读就予以贬低，甚至连篇目介绍也不正确，如书中《风篇》、《异篇》都是各分上、中、下三篇，《错篇》、《人篇》各分上、下两篇，《提要》却说成是“各一”。直到现当代一些研究明代社会经济的学者，从《露书》中发现了许多有用的史料，如福建烟草的最早记载，明代众多乐器记载，朝鲜、琉球、越南等国以及西南少数民族习俗、西方传教士事迹记载等等，此书才渐为人知。1960年谢国桢在所著《明清笔记丛谈》中，对《露书》予以简要介绍，并认为该书中“以《风篇》、《错篇》记当时的事实最为详核。”[2]不过近人引用《露书》，大多只限于明代的社会和经济史料。其他方面的价值则未见有人研究。这可能与《露书》流传不广有关。《露书》原只有明天启刻本，存本甚罕。至1995年始有齐鲁书社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200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收入《续修四库全书》，但它们都是原刻影印本。2008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刘彦捷点校的《露书》①，该书才算是有了
真正的新版。《露书》的内容多为地方性的，因此作
为莆田当地学者，应予特别关注。本文先着重就该
书的成书过程和方言学价值方面作一探讨。


一、姚旅生平及《露书》成书过程


1.姚旅的生平略考


姚旅（1572—？），字园客，初名鼎梅，明代莆田县涵江北山姚埕里（今莆田市涵江区塘北山）人。其生平资料散见于一些同时代的友人记述及《露书》中的自述。据载他少负才名，却屡试不第。后游历四方。天启二年（1622）侯应琛撰《露书·序》称：“园客艾年，而足迹几天下遍。”“艾年”即50岁，可见姚旅当生于明隆庆六年（1572），《露书》纪事至天启三年（1623），据《金陵社集诸诗人》说姚旅“卒于燕”[3]。具体卒年未详②。


据隆庆二年（1568）进士直隶人李维桢的《露书·序》说：“园客好游，足迹遍天下”。从姚旅的《露书》纪事来看，其一生行迹，遍历祖国南北。所历省区有北京、河北、河南、山西、陕西、江西、湖南、湖北、广东、广西、四川、云南、浙江、山东等地。正是他的漫游经历，使他见多识广，在其著作之阐论中，往往能触类旁通，时有卓见，所以清人朱彝尊评论说：“园客放浪湖海，缀拾旧闻，《露书》一编，颇存轶事。其评隲一时诗家，远比敖器之，近续王元美。”[4]


姚旅成年后曾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冬，在武昌停留，适逢黄鹤楼被毁。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底自四川东返，除夕泊舟于白帝城下。翌年春，由四川归福建。万历三十年（1602），姚旅客居南京秦淮河畔。万历三十二年冬在南京与友人宴集于秦淮河畔。客居期间加入金陵诗社，有诗收入《金陵社集诗》中③。万历三十四年（1606），曾客居青州知府卢作仁署中。至万历三十八年（1610）仲秋后，北上京师。万历三十九年（1611）初夏，自北京南返，泊舟于镇江之奔牛镇。至南京后，将《露书》交予张尔建，托他刊刻，随后赴山东。万历四十一年（1613），曾至山西。万历四十二年自北京南返。这年十一月廿一日晚上，居浙江新昌县署中。万历四十四年时，曾返福建莆田老家，在家“始见鹤兰花”。但万历四十五年，又出省而“客楚”。万历四十七年（1619），再至京师。天启二年（1622）曾客居湖北江夏。此后又北上至燕京，以致“卒于燕”。据其书中记有长安之“莆田会馆”遭火情事推测，姚旅一生四处奔忙，乃是为游幕和生意之事，而不单是悠闲的文人雅游。他在生计之余，能勤于著述，记下一生之所见所闻所悟，其精神令人钦佩。


2.《露书》的成书过程


关于《露书》的写作和成书过程，作者在《露书》自序中也有记述，略云：“壬寅来客秦淮，曹能始（学佺）谓吾辈谈谑倘一纪载，何减刘义庆。时征逐佳丽未暇也。丙午（万历三十四年，1606）客青守卢作仁署中，无事，追忆昔者，凡身之所交，口之所谈，足之所履，目之所触，耳之所闻及一切可喜、可愕，辄命管。然耻袭人牙后，贱偶昔贤，亦以先发己见。积若而年，得十七万言，分十四篇，合为十四卷。……辛亥（万历三十九年，1611），书粗成，抵秣陵，属张尔建芟订，随刻日发程入齐，以事稽晷，刻书毁于火。时尔建借宅读书，先是夜坐，闻瓦上多人马声，以六丁戏余。己未（万历四十七年，1619）续成，壬戌（天启二年，1622）持二册就友勘市语，偶寄市肆，暮归，肆反扃，仿偟达旦，其夜果复毁。惟是潦略付梓……”可见，《露书》写作计划始于万历壬寅年（1602）作者客居南京之时，因无暇下笔，其后于万历丙午年（1606）客居青州知府卢作仁署中，始着手撰述。经过几年的辛勤写作，完成14篇14卷全书。令人感到可惜的是该书在刊刻过程中，曾两度遭遇火厄，因此现在我们所见的刻本，已非原著之全豹。


《露书》由南京徐登督印，书首收有姚旅朋友湖北京山进士李维桢（本宁）、四川江阳举人韩位甫（立之）、山西洪洞举人晋应斗（元杓）和河南杞县进士侯应琛（献之）四人撰写的四篇序文。其书具体卷篇目录和内容为：卷一、卷二《核篇》上下篇，纠驳《易》、《书》、《诗》三经和孔、曾、思、孟四书诸子的讹误。卷三至卷五《韵篇》上中下三篇，论诗赋文体的缺陷。卷六《华篇》，评点美文华章。卷七《杂篇》，集杂论随想；《迹篇》记古迹名胜。卷八至卷九《风篇》上中下三篇，重点记述莆仙地区的习俗民情。卷十《错篇》上下篇，记土特名产。卷十一《人篇》上下篇，记人物；《政篇》论政事；《籁篇》记精辟警言。卷十二《谐篇》，记风趣笑话；《规篇》记讽刺喻理；《技篇》记技艺巧法。卷十三至十四《异篇》上中下三篇，记神异灵怪事象。


《露书》中记述的语言学资料颇为丰富，包括训诂、词汇、音韵、文字等等。我们若从方言学的角度看，《露书》的主要价值体现在方言词汇、方言语音的记录和考证方面。


二、《露书》中方言词汇的记录和考证


《露书》中记录和考证的方言词汇，以作者的母语莆仙话为主，兼及福建和外省其他一些方言的词汇。它是历史上最早研究莆仙方言的著述。


1.莆仙方言的词汇记录和考证


姚旅依“莆人语异中原，而古有此字者”原则，记录考证了一批莆仙方言词汇和方言本字。莆仙方言词汇的记录主要集中在卷九《风篇》④，所记共47条。其他各卷亦有一些散记。作者所记方言词语，多举古籍为证，因此兼有方言本字考的价值。记录考证的词汇大致有以下几类：


（1）称谓词语类。例如：


敝乔、令乔：敝乔，妻姊妹也；令乔，称人妻姊妹也。语出于“江东二乔”。


莆公子称之曰几舍。几舍，从行第也。子亦从而呼之曰阿舍。


莆田、福清小人称上人曰使，盖从通政使、布政使，以尊人也。子称父亦曰阿使，则从仆之称也。


莆田人称子媳曰几房，从其子之行第也。新入门则曰新房，小人称之曰房人，子亦从而呼之曰阿房、阿人。


莆中称授经师曰先生，吴兴称宦家童仆曰先生……


青盲：瞎也。“任永、冯信皆托青盲，以辞公孙术征命。”（《后汉书》）


倩子：谓婿也。令婿，称人婿也。此本齐语也。而谓妻之兄弟曰“团子”，称人曰“令团”，则遍考无谓，岂以长孙无忌为唐太宗后兄，欧阳询嘲之曰：“索头连背暖，裩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名起于此耶？……


（2）动植物类。例如：


恶飒：南都曰“樟木虫”，似蝉，身作臭气。余初怪莆语之僻，及阅《墨客挥犀》，始知古有此名矣。


鲮鲤：莆中曰罗鲤。（卷十）


羊迷月：蝌蚪。羊迷：蛤蟆。


剌虎：剌，音喇，谓恶少也。按：剌虎，草名，此草招人皮肉，即如火烧，故以辟极恶之人谓不可近也。


逢羊：苦瓜之别名也。龙溪言此瓜不可煮羊而食，食即有害。余意当为“妨羊”，土音讹耳。


莆中谓君达为春不老。后阅《闽部疏》，春不老、君达，各自一种，则莆误矣。（卷十）


淡巴菰，今莆中亦有之，俗曰金丝薰。（卷十）


（3）器物类。例如：
法烛：取灯也。按《事物纪原》：“淮南王招致方术之士，延入，公等撰《鸿宝方》，法烛其一也。”则“法烛”之名古矣。


急焦：磁茶铫也。


梅花引：琐呐也。


（4）其他名物类。例如：
脰：颈也。谢灵运诗：“顾望脰未悁。”


骹：音“敲”，脚也。


《考工记》：“去一以为骹”。


一璞：土一块也。《淮南子》：“土胜水，非以一璞塞江也。”


汗衫：道袍也。名起于汉高祖。


柴肺：削下木片也。肺，音“沛”。《汉书》：“风吹削肺。”但有音“废”者，岂有两音耶？《诗》云：“东门之杨，其叶肺肺。”“肺”亦音“沛”。


醭：霉也。白居易诗：“廪米陈生醭。”


（米＋鬲）：音砌，米粉也。


（5）动词、形容词语词类：


热洛：谓食热物令腹中暖也。洛水不冰，下有礐石。古人谓之“温洛”。可见莆语有所本也。


猴急：怒也。


马醒：伶俐也。


小礼：羞也。


无琉球：谓戏而不知节也。莆土语。


侯白：谓诳言也。唐有侯白，滑稽善谑，其言必本此。


瓦壁：以泥墁墙也。


疈：物裂也。今以谓事坏曰疈。


揢：谓扳树枝之类也。


（門＋乀）：音抹，以眼醜人也。


届：到也。


夥颐：多也。颐，助声。


赥赥笑：“赥”音阋，微笑也。


嚇嚇笑：“嚇”音罅，大笑也。


揢：谓扳树枝之类也。


掴：以手打面也。


昨暮：昨日也；今盲：今夜也。莆人土音也。


（6）也有一些是谚语熟语，例如：


莆俗有不快者，辄曰“乏九成饼”。煎汤服谓“低饼银”，可以解病耳。（卷七）


眉头妋妋：妋，音忧，谓愁而眉头皱也。


打敌都：谓刁嚣之难制者，莆田语，不知所解，亦不知所本。第徐文长《四声猿》中亦有此语。


鲎雌常负雄行，得雌即并得雄。得雄则雌者飘然逝矣。莆中骂痴人曰“呆如鲎公”是也。（卷十）


从词汇发展看，姚旅记载的明代莆仙方言词汇，今天大多还在使用，但也有不少今天早已不见使用了。如称引火之物“取灯”为“法烛”，称小儿所睡的竹器为“藲篮”。类似的还有胡瓶（酒瓶）、衒衒（妓女）、屈戌（门牌）、捩刻（异常作事）、有稍（富人）等等，这印证了语言中词汇最容易变化的规律。


2.其他方言区的词汇记录和考证


除了记录莆仙方言词汇外，书中也兼及其他方言的一些词语的记录考证。如福州话、闽南话及吴语等等，甚至还有几百个胡语、梵语以及爪哇语等其他民族的词语。这里只论及莆仙话之外的一些汉语方言例词。


（1）记福建省内一些方言区词汇
主要有闽东福州话，闽南漳州、泉州话，闽中宁洋话。如福州话：


侬：自称也。——福州一府。闽人自称不曰弟、曰我，必曰侬，盖吴侬之旧也。


人客：称客也。——福州一府。闽人称客不曰兄，必称之曰人客。


路头翁：谓妇人所私者。——漳州。


增重：漳人呼妖童也。外国银钱每一钱，漳人以水银法浸之，可增重一二钱，故以喻妖童然旧钱增多，新钱少，因又以新旧为冶容次第。


赤脚兵：谓替人受杖者。——漳州、泉州。


支姑摺：谓帽也。——泉、漳。


八死：谓羞也。不知八死，谓不知羞。——漳、泉。


空庵：谓人欠神也。——漳州、泉州。


有的还指出闽南和莆田方言说法一样。如：
翁：谓夫也。——莆田、泉、漳。


又如闽中方言宁洋话⑤：
老先：父也。大者：兄也。细者：弟也。姐：妻也。赛奴：婿也。赶赶：婢也。白贼：谓说哄也。使鬼：谓谗间人也。猴鬼：怒也。凑伊：谓随他也。无事：佳也。无数：穷也。行动：便也。——宁洋县。


宁洋人谓亲曰车，谓精曰遮，凡称物精制曰精精。


（2）记外省一些方言区词汇


主要记有江苏江淮话、山西洪洞晋语、山东话，还有一些北京官话等。如：


秣陵（南京）轻佻之语皆本于曲中。如：燥脾：谓快也。肉麻：谓可羞，令人肉麻也。赸：调喉也。摭：音者，谓作态也。波老：谓不在行也。《西厢》之所谓波学士也。冒尸鬼：谓突然而来也。水：虚奖太过也。括：目挑心招也。扯淡：没来由也。嚼蛆：乱说话也。猴食：可厌物也、轻慢也。来回：底事也。撒漫：肯散金也。


遮留：秣陵谓蝉也。杨雄《方言》曰：“蝉或谓之蝭蟧（音啼聊）。”盖指江东也。今曰遮留，见俗音渐流渐远。


覕：一作瞥。今金陵看物之美恶，动曰“覕一覕”。


吴兴称宦家童仆曰先生；洪洞称秀才曰师傅。别处称工匠曰师傅。风之所渐，莫知所始。


其他所举例子尚多，盖作者久寓金陵之故。
如：
阵头雨：六月西北雨也。架鹰：谓手持一二骨董旋卖者。稻官：老实头也。两都。广客：称妖童也。秣陵先是称“食蛇”，因食蛇而曰“广客”。


秣陵骂人，动曰“牢尸”，曰“拉牢的”，其语亦狠也。


方言词除注秣陵、金陵外，书中方言词标注的地名还有南都、真州、丹徒、东吴、姑苏以及吴兴、江淮、西楚、京山等等。


姚旅对山西话特别是洪洞话较熟悉。他说：
“洪洞人，予与处最久，其土音有可举者”。所举词汇数十个。如：
扻梳：扻音擇，谓剔梳也。《庄子》“简发而扻”是也。


蛨蛨：谓马蚱。蚱，音渣，盖虫乇蚱之转也。杴：锄头也。奘：大也。柂：大也。冽：冷也。皆古字也。


敌脑：头也。波罗：膝头也。脉脉：乳也。梳扢蚤：梳头也。脑搭：小儿头衣也。布衫：道袍也，不论紬缎矣。生火：笔也。娑罗：桑树也。卜子：树也。麻结达：蜻蜓也……


其他如：“今自称老子，此风绝少。惟三晋人恼时开口，即自称老子。”可见自称“老子”本源于山西话。


又如山东话词汇：
山东人谓牛曰油，油曰牛。开口即曰“平不痴”。


收录考证的北京官话特殊口语词汇也有数十例。如：
北京市语甚多，如云：白脸：谓害羞也。燥得荒：谓羞也。利把：谓不在行也。焦牙鬼：为能言也。少倒：谓颠倒。在我：谓是我事也，盖担其事也。拿糖：谓作态也。怕人笑话：谓恐人笑也。不是笑话：谓言不戏也。浪：谓淫也。瓯：谓故以言困人也。拿鹅头：为挟人之私而诈财也。


这些明代的北京“市语”，如今也大多已不见使用了。


三、《露书》中方言语音的记录和考证


除记录特殊词汇外，也有些方言词，只记录特殊方言读音。不但记莆仙方言语音，也记其他方言语音。


1.记录考证莆仙方言语音


有的记录的是方言白读音，如：
莆人呼“天”曰“汀”、“来”曰“厘”、“冷”曰“凊”，原有此音。即“赊、斜、车”，皆有别音，古韵己然矣。若谓“雨”曰“户”、“扇”曰“信”、“树”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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