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洒“六·八” 1968年6月8日,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中,永志不忘。那时在大学教书,星期六,是我回家的日子。一周来,我天天盼望回家。每个星期一,一到学校,我就开始在日历上,一天撕掉一页,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我可以和桐斌见面了,万般情意涌上心头。桐斌一定也是翘首以待,盼望着我们六天一次的相聚。吃过午饭,我急急忙忙地离开学校,两个多小时以后,我终于挤上了从永定门往南开的公共汽车,急急忙忙往家赶。 我们的家在35栋三楼,一走进过道,就是一个客厅,一个长沙发背靠窗,面向门。桐斌总是让客厅的门开着,坐在沙发上。这样,我一到家,他就可以看见我了。 到了楼下,我快步往上走,满怀希望,“现在已是5点多了,也许桐斌已下班,在沙发上等我”,想到这里,我三步并两步地往上跑。当我登上三楼时,家门忽地打开,我家的保姆啜泣着对我说: “姚所长……被人打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 感到一阵眩晕,听不懂她的话,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任由手袋掉在地上。 天哪!这不可能是真的!绝不可能!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三个惊恐的孩子跑过来拉住了我哭成一团。她们扶着我进了客厅,一见桐斌,我便猛扑过去,只见他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白衬衫血迹斑斑,灰裤子上也是污血和脏土。由于他个子高,两只脚伸在长沙发的扶手上,一只脚穿着袜子和布鞋,另一只脚光着,没有鞋袜。桐斌的头在沙发另一端的扶手上,玳瑁眼镜不见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面对着这令人心碎的景象,我终于醒悟到,这不是噩梦,而是残酷的现实。 这几天桐斌在家休息,每年5月他就患花粉过敏症,鼻涕眼泪的,不停地打喷嚏,还发烧,医生为他打了针,让他休息。 我向桐斌建议,到我们学校去避几天,那里离中医院近,不如去医院检查一下,也许中医对这种过敏症有治疗办法。但是,桐斌不同意,说是6月初有一个重要会议,只要能起床,他必须去参加。后来,桐斌还是带着好些条手帕,抱病去参加了会议。 6月8日早上,桐斌手提一热水瓶开水,骑着自行车,按时上班。一进办公室,他就开始擦桌子,扫地,泡上一杯茶,然后静下心来办公。 快12点时,桐斌收拾办公桌上的书籍文件,准备回家吃午饭。这天去办公楼上班的人不多,有两位七〇三所的工程师,见到桐斌,急忙打招呼:“姚所长,您还在‘抓革命、促生产’啦!外面都有人在武斗了,您还是等一等,先别回家。” “谢谢你们的好意。上午我只批完了一个技术报告,吃完饭还得回来接着干。再说,武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现在七〇三所仍然保存着桐斌于1968年6月8日在技术报告上的批注,这是桐斌最后一次签写他的名字,竟成为他的绝笔。 一进家门,孩子们立即围过来,“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桐斌洗完手,亲了一下跟在后面三岁的小女儿,抱着她走进饭厅,还未坐稳,传来一阵粗暴的捶门声。 “开门!开门!” 咚咚咚!“到底开不开门?” 正当桐斌走到门边时,门已被钢管砸开,一伙人冲进来。 “请问,你们找谁?” “妈的,找的就是你。干嘛磨磨蹭蹭不开门?” 接着一阵噼啪的耳光。 暴徒们骂骂咧咧地将桐斌连拖带推地架下楼去。在楼门前,一个暴徒上前左右开弓又是两个耳光。这样还不解恨,眼镜,那副伴随桐斌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眼镜,在显微镜下,在熔炼炉前,就在一个多小时前,还用它阅读关于我国将要试制第一颗人造卫星文件的眼镜,被一把从桐斌脸上抓下,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在中国,往往将眼镜和知识分子连在一起。那时,知识分子被认为是“臭老九”,是“反动学术权威”.人们受的教育是:知识分子不会做工,不如工人;不会种地,不如农民。因此,他们从心里厌恶蔑视知识分子,将憎恨发泄在眼镜上,发泄在桐斌、留过洋的博士身上。 一个家伙一面狠狠地踢桐斌的会阴部,一面歇斯底里地嗥叫着,他的吼声引来了更多的暴徒。这时有两个暴徒举起钢棍,向桐斌的头部猛击,鲜血立刻冒出,他倒下了。可是这些自称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暴徒,并未就此罢休。 “站起来!装什么蒜?你又没死!” 这些没有心肝的家伙,硬是把桐斌拖到他们的“总部”.此时,桐斌已不能讲话了,靠在一张木椅上,两眼发直,随后即倒在地上。头头们见状,就吩咐手下的人: “把姚桐斌搞走,别让他死在我们这里!” 那几个人把桐斌拖到我家楼前人行道上,向他猛踢几脚,还故意大声嚎叫: “起来,别装死,自己滚回去,难道让我们抬你上去不成!”说完便扬长而去。 一位邻居发现了地上的桐斌,立即跑上楼找我家保姆。他们请求将桐斌送到医院抢救,七机部下属的七一一医院离我家不到四分之一里路,但得到的答复是: “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邻居只好把他抬上楼,放在客厅沙发上。由于头部几处受重伤,桐斌一直未恢复知觉,于下午3时许停止呼吸,惨死在家中。 炼狱四日 这一夜,几个孩子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她们哭着哭着睡着了,我又怎能入眠。漫漫的长夜,终于熬过去,朝霞从窗口射进,6月9日来临了。两位军代表,一高一矮,后面跟着几位解放军战士,抬着几大桶冰块。他们将冰块放进浴缸,把桐斌的遗体从客厅里抬出来,放在上面,四周又堆放了许多冰块,然后将门窗紧闭,以保持浴室低温。 10号晚上10点半,军代表领着两个人直奔卫生间,他们是法医。 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才从卫生间出来,两位法医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没说一个字,但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对我遭遇的深切同情。 矮个子军代表对我说:“快12点了,您去休息吧!明天还要送到海军医院进行解剖。” “解剖?”我不解地问。 法医很温和地解释,在我家,他们只做了初步检查,只有在医院里做解剖,才能详细地检查。说完,他们四个人离去。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思潮起伏,不能自已。 桐斌!你在世时,一直以工作为重,哪天有过空闲?现在你闲下来了,躺倒了,休息了,却是永远的休息,再也不能对我微笑,与我谈心,和我爱恋。 我们享有爱情和幸福,但却被魔掌残酷地夺走了! 忆以往我泪如泉涌。 革命烈士证明书 桐斌惨遭杀害后,我几次向军管会要求尽早做出政治结论,但军管会一再说,七机部的情况复杂,要我耐心等待。 我找过几次七机部的领导都没有结果,直到宋任穷被任命为七机部部长。像以往一样,七机部换了新部长,我就去申诉。 1978年初,我给宋任穷写了一封信,说要找出杀害姚桐斌的幕后策划者,看来一时难以实现,我要求先给桐斌做结论,追认他为烈士。 宋任穷将我的信上报中央,并在五届人大会议期间,当面向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建议,追认姚桐斌为烈士,在全国科学大会召开时举行追悼会。经中央批准,追悼会定于1978年3月18日召开。这一天也是全国科学大会召开的日子。 追悼会虽已开过,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还有“文化大革命”?谁知道孩子们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政治运动?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多方奔走上告,要求有一个书面证明。直到1983年,才取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颁发的京烈第080040号“革命烈士证明书。” 在证书旁有一栏详细记载其中牺牲时间、地点、原因:“1968年6月8日无辜遭到坏人毒打, 不幸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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