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条上百年的小街,叫花街。近水靠山临田坝,长达百米左右,多么难得。所谓的花,是大家从溪河里捡来规整的石头,砌出漂亮的卵石路面。
花街对我家来说,非常重要。外公、舅公、姨公、大舅,加上我们家,五户人家相距不远,呼喊得应。小时候我就发现,站在花街大喊一声,特别的兴奋。
我大舅是村干部,喊过开会、出工。那些声音一过,人们就像闻风而动的鸟儿,纷纷走出家门。小时候,我一个人去外婆家,要走过拐一个弯的街中间。街两旁的木楼,多数黑黑的,一家家堂屋门张开着,在昏天黑地时,幽深可怕。只有看到了外婆家和大舅家,我喊一声,听见回应,怦怦跳的心才安定下来。
一段时间,父母忙没人管我,就请我的姨婆帮忙。姨婆住我家对面,80岁了,带我很用心。在我对生死没有半点概念时,姨公姨婆相继去世,尤其是姨婆的死,让我一上街就很不习惯。以前,几米宽的街,我兴冲冲地跑过来跑过去,现在变了,感到街头街尾总有老人的身影。上学的年龄还没到,我在大人做轻松的农活时就去田边玩,看妈妈和大舅在田地里耕耘。有时,外婆不看牛了,她在下头街一喊,我就腰挂小柴刀,或者手拿一把镰刀,肩扛一根不大的钎担,跟着上山去学砍柴。
下雨天,堂屋窗外挂满了屋檐水,滴滴答答在花街上弹奏,非常好听。夏天的正午,明亮的阳光从楼上沿着板壁,走上花街,再慢慢地从另一面回去。逢年过节的花街,成了每一户人家的一部分,被我们打扫得特别的干净。
“对门坡上有根柴,弯弯扭扭走过来”,在砍柴时,我们经常用这样的词句表达对蛇的恐惧。后来,我也开始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大舅他们这些干部商量决定,我们这些小学生,大约从三四年级起,应该开始学做农活了。于是,在街头,我和同学们你呼我唤,拿上农具,高高兴兴地加入了劳动的大队伍。
花街当年最有意义的事情,是公社组织一些大的活动。街后的山坎上,有两栋小木楼是办公的地方,小的会在木楼里进行,有庆祝一类的大型会议,便安排在一里外的中学操场。一些大队、生产队的队伍经过花街,都会敲响手中的锣鼓,把街上街下变得喜气洋洋。大舅是大队干部,与大队支部书记住隔壁,每次他们都认真组织街上寨上的队伍去开会。每次公社开党员干部会,花街也会热闹很多。外婆家对面只有一个干部的税务所,木楼虽然破旧却显得较宽,旁边一户党员家的楼上也很宽敞,常安排有开会的人员在那里吃住。每当讨论,大家把凳子搬到街上来,坐成圆圈。念报纸的声音,教唱革命歌曲的声音,常常激起我的向往。
我和街上许多人一样羡慕大舅,他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在长沙当工人。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我觉得他的境界高,很低调,能忍让,是优秀的党员干部。外公去世时是“文革”期间,他自觉不按旧俗喊祭做道场。妈妈去世时已经改革开放数年,父亲已退休,他却生怕办丧事在街上造成不好的影响。妈妈勤劳一生,人缘又好,外婆和其他亲戚都不同意简办我妈的丧事,闻讯而来的亲朋好友很多,大舅才不再多说。当时我从花街走进县城、远赴省城,这期间外婆办了丧事,舅公办了丧事,从老家接来的满婆也办了丧事,大舅和我父亲商量,为了不让我千里迢迢奔波,也不让影响我的工作,都是事后才告诉我。
花街,留给我最痛苦的记忆,就是我妈办丧事的场景。妈妈的棺材放在我家堂屋,门外的上下街,摆着许多亲戚同学和单位送的祭幛花圈,锣鼓唢呐鞭炮声,亲人们的痛哭声,我想,这是永远也磨不去了的记忆。
每次春节回家,走过花街,看着一栋栋熟悉的房子,我都会想起一个个老人。大舅因年龄偏大不当村干部后,热心起公益事业来。他主动找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改造花街。当时的街上人家,有的买了汽车,有的买了拖拉机、农用车,早出晚归天天在外赶场,在卵石路上行走不便。为这事,邻居们也来我家找我。从上级得到一点资金支持后,大舅和村干部喜笑颜开。他们择吉日,一个个细节把关,终于把花街变成了水泥路面。
过后,大舅又与大家计划修进山公路、修河堤、修旅游景点,我看他是活得越来越有境界、越来越有味道了。在得到当地政府部门支持的同时,他偶尔也给我念叨一两句,希望我给村里的建设多多少少帮一点忙。
每当我想起花街,想起亲人,想起大舅他们,常常悲喜交集。走在新修的路面上,我反倒感到不适应了。一年回家,看到大舅病得很重,不能出门,我的心头很不是滋味。花街没有了,老人们也一个个去了。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来自老家的电话,说大舅去世了。
这以后再回家乡,看着一幢幢拔地而起的砖房旁,剩下几幢默默不语的老楼,就会想起一个个逝去的老人。走在没留下一点花街痕迹的水泥路上,我会默默地陷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