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病 了 湖南华容:姚与鑫 老父亲真的病了,他曲着身子,脸色发黑,冒着汗,喘着气。做完X光检查,医生告诉我,他胃穿孔了。我和弟弟扶他躺在病房过道的床上。县人民医院外二科病人满员,而且手术也要排到下午三点以后。 他是经过三四天的疼痛后,终于在上午八点多发生剧痛的。九点二十分表弟打来电话,我接他到医院时,已经是十一点二十分,这一天是2012年3月7日,农历二月十五。 窗外下着雨,这阴雨连绵不断,整个正月、二月好象没有过正经的晴天。坐在病床前,什么也不能为他做,我感到无能无力。 二月初四,他满77岁,初四那天中午他没有上桌吃饭,他说了他不想吃,胃不舒服。而此时此刻他的胃已经穿孔了,胃液正刺激着他的整个腹腔。 间或看到父亲扭身、咬牙、皱眉、屏气,随后就是几秒钟的停顿,这几秒钟的停顿中,整个世界不复存在,每一秒都经历着无数的艰辛…… 他还得等待几个小时,直到下午三点。 下午两点我们给父亲换手术服,感到他特别瘦,我真不知道现在的父亲只有五十六公斤,当我的手触到他肚子上的一刹那,我惊呆了:他肚上的皮肤象受到挤压的皱纹纸,强烈的起伏着,皮肤又软又薄,没有一丝弹性,皮上的皱纹千奇百怪却又整齐划一。成人后我没有摸过父亲的肚皮,三十年多年后我摸到的是苍老,摸到的是劳苦和忧伤。我被莫名的震憾,一股热流涌向我的额头。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后的我,我和父亲走向共同的所在,我们的身心融合在一起。 我木讷地拿起笔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医生的话句句刺激着我的心:老人年龄太大,身体瘦弱,不知胃是什么时候穿孔的,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穿孔,手术只能针对胃部清理和缝合,有可能内脏组织变脆,腹腔内的缝合困难,有可能出现麻醉意外,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我感觉到父亲正离我而去,这种感觉太突然,我毫无思想准备,我应该早一点送他来医院,我对不起父亲,我不愿接受这一事实。面对比我年龄小得多医生和护士,泪水不由自主的向外涌出,心生着无穷的懊悔,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流泪,忘了任何羞涩,没有任何掩饰,懒得抬手擦拭。 下午三点,我和弟弟扶助着父亲走向手术室,父亲右手按着胸,弯着腰,用力拖着双脚。父亲真的老了,这几年老得好快,这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父亲,但他就是这样出现在手术室的门前。妹妹也来了,我们在手术室外等待,为父亲祈祷,为父亲祝福。 下午五点半钟,父亲从手术室中出来,他急促的呼吸着,就象艰难的拉着风箱,全身冰凉,阵阵颤抖,他在与死神抗争。他身上插戴着氧气管、鼻胃管、腹腔引流管、导尿管、输液管、镇痛泵、血压计、心电仪。我们一直呼唤着他,直到凌晨才让他脱离麻醉状态。弟弟坚持要值夜班,可我回家后好久没有睡着,老想着他身上的那些管子,眼前浮现着导尿管中粉红的颜色。 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看到父亲脸色好多了,没有了急促的呼吸,拔掉了氧气管和监视器,尿液变成了淡红色,我轻松了好多,父亲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我揉捏着他的手和脚,告诉他谁看他来了,他虽然发声困难,吐字不清,但都能点头示意。这是他第一次住院,这是我们第一次照料他。叔叔数落着他:“从小就没用,从不得罪人,连三岁小孩也不得罪,小时候我调皮些,我常吃光饭,他吃菜饭”。他听着,有时也点头。他不时咳嗽,每次咳嗽都在撕裂着他的伤口。他烟瘾大,一直有严重的气管炎,常吐着浓痰,并且时常不注意场合,这是我对他最大的不满,更是他和媳妇、女婿之间最大的隔阂所在。医生说手术后要尽早下床活动,下午两点,在他积极的配合下,我们扶着他走了几圈,我真佩服他的坚强。 晚上九点,他好象在说什么,我靠近再问,听到他在说,你冷吗?我又心痛又气愤,真想责怪他。他从不对人提要求,包括自己的子女。但为了孙子孙女们要的饮料,我看到他雷厉风行,跃过一米多宽的水沟,抄近道去小卖部。我几次为他调整病床的倾斜度,问他怎样舒服些,他却说:“都差不多,难得费力”。在他的心目中,我是知识分子,是村上第一个大学生,我是他的骄傲,我说的都是对的。他对我一直特别客气。大学毕业已三十年,岁月无情的羞辱着我,我有愧于我的双亲,我不能给他们优厚的生活环境,以至于老人年近八十还在田间地头劳作。 第三天上午上完课我才去医院,听说父亲早晨无意间拔出了鼻胃管,还说舒服多了。下午亲友们来看望了他,他恢复很好。坐在病床前,我眼前总是浮现父亲年轻时的身影。年轻的父亲一米七,体格键壮,动作轻灵,十分和蔼。父亲出生在插旗六合垸,姊妹三人,时值兵荒马乱,连年灾荒,吃不饱饭,少年时常年得病。他的一个开药店的姑父心痛他,常给他进补,奇迹在他身上出现了,十多岁的他,力大过人,比他大几岁的玩伴他也可以对付两三个。父亲很会读书,小时候考上南山中学而无钱交学费,遗憾终生。他因此而怨恨过祖父,更加重视子女读书。他曾对我说,只要你考得起,无论读到哪里我都送,讨米也行。 星期六,我有较多时间陪在他身边,听他讲了好多,越是久远的事物,越记得清楚。他只要闭上眼就说梦话,还能回答梦里的事情。下午我陪他经过天桥过马路,我不时地照看他身上的那些管子和袋子,他不时地更加放缓脚步,总担心脚不听使唤踩到我,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谁更加疼谁。父子俩相依在一起,迎着西斜的阳光,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父亲终于拔掉了导尿管,这是父亲住院的第五天。中午赶到医院,弟、妹和父亲三人都告状。妹妹说,他们一夜没有睡,父子俩吵了一夜;弟弟说,父亲一夜没有眨眼,经常被子一掀就要起来跑,腹管中又红了;父亲说,他好象是教授了,不许我动,把我当小孩。我哭笑不得,看到父亲说话好象不对劲,手不停的在被子上拿着什么,说他手上、被子上都有好长的毛,他说好多东西在动,还怪我们的眼睛不行,看不到。我真正看到了一个老孩子的形象,还真担心他成老年痴呆。问过医生才知道,这是因为昨天给父亲拿掉了镇痛泵,大脑皮层太兴奋,这些都属于麻醉过后的正常反应,明天会好点的。妹妹有事上午要回家,他舍不得女儿走,可又始终没有说出口,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拉动被子,让被子遮住眼睛。我好象预感到了什么,问过一声有事吗?我关切的拉开被子,看到父亲眼角有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泪水,这些天他不曾叫过一声,父亲的泪水不会属于苦难,这泪水应属于轻松和缠绵。 感谢父亲,让我为他擦试一次泪水;感谢父亲的病,让我们有机会如此的亲近。我自豪,我一直都有爸爸可叫,我的内衣沾过父亲的尿液,我有了一位老小孩。父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强壮的体魄,更交给我坚韧的意志和水一样的生活姿态。 父亲拔掉了腹管,清醒多了。弟弟给他修理了胡子,洗了脸,我们给他换了新睡衣。他中午吃了才鱼汤,解了大手。几天的大剂量用药,他不再咳嗽,父亲突然变得如此的可爱。医生问打了屁没有,他笑着说打了屁,就是不蛮响!我们和他开玩笑,问他现在最想什么?他说:“想抽烟”;问他有什么要交待的,他说:“没有要交待的,你们都听话”;病友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古董,他一本正经的说:“有,六十年前在下倒口坛西边,一个铜质东西划破了我的脚,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革命军××军,文革时丢了,可后来常能摸到脚趾里面有东西,有时还疼,可能是那次伤口没有清理干净,里面应该有古董”。大家都认真的听着,后来都笑了。 整整七天,医生同意父亲出院了,这天特别晴朗,上午办了出院手续,共计费用八千六百元,减去门槛费和不能报的部份费用,农村医保能报销百分之八十,当场返款六千三百元。 父亲估计自己今年不硬朗了,他想把三亩地给人,自己留下一亩地还种一年棉花,他想为孙女们办嫁妆作准备。我心里明白,他舍不得那些春收,他更放不下自己的手艺。父亲是新中国最平凡的农民,是民族大厦的一粒砂子。他的贡献不是最大的,可他的索取绝对属于极小的。父亲该退休了,比起52岁的退线年龄,他多干了26年。去年开始,共和国每月给他55元的养老金,他也在共享着祖国的进步和繁荣。 下午五点半,我送父亲到达插旗六合堂老家。这片热土父亲耕耘了一辈子,这个简陋的家是儿女们的牵挂。这段路30公里,途经东湖岸边,官山脚下…… 2012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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