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永康出生于40年代,他的内心,必然有着不同于一般60年代出生的陶艺家的情感体验。2012年5月,我刊编辑与姚永康约定了一场访谈。记得,那是很炎热的一天,这位七旬老人在荫荫的树影和夏日艳阳下缓步走来,握住他的指尖,冰、软,与弥漫在空气中的热,与凌乱堆放在院子里的那些土的器具对照下,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感时的伤感和对生命的敬畏。
坐在姚永康的工作室里,他为我们展示了他的代表作《自喻》,大胆的丁字形造型,暗夜的背景下,头上顶住锉刀的人刻板伫立,不躲不逃。姚永康说:“人各有体。寻找自己艺术的路,一个‘打’字很重要,面对传统文化,要打进去,打出来,打到体无完肤,方有所悟。”
于是,我明白了,这个老人的精神远比看起来强大。
《艺术鉴藏》=艺
姚永康=姚
艺:您怎么看传统陶艺和现代陶艺的联系?
姚:中国传统里也有符合现代陶艺观念的作品,甚至是与现代陶艺相近似的审美观。每个朝代都有现代陶艺的痕迹,只是没有提出来:古代的原始彩陶一看就很有现代陶艺的风格;经过汉代、晋代,宋代陶瓷艺术发展到高峰,现代陶艺风味也是很足的……80年代以前,人们也会用陶瓷作材料做雕塑、做美术作品,那个时候的创作就已经存在现代陶艺的痕迹了,只是人们脑中还没有这个概念。
艺:您是如何开始做现代陶艺的?
姚:80年代开始,从国外引入“现代陶艺”的信息和创作风格,这冲击了我们的创作理念,让我们知道了陶艺在国外是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品种而存在的——它的创作理念和传统的陶艺观点也不一样:传统陶艺是一门工艺美术,它讲求的是经济、美观、实用;现代陶艺在创作中要求人投入更多的个性和情感。那时,我觉得很兴奋,我一直喜欢搞纯艺术。
艺:作为一个40年代出生的陶瓷艺术家,您一定有着不同于60、70年代艺术家的特别体验。
姚: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以前是没有创作自由的,文革时期画画创作要为政治服务,怎么画完全听领导的,听政治的。文革时候政府虽然讲求政治化,但对陶艺美术却管得很少,我讨厌管束,便躲进作坊做陶艺。那时江青说过:“工艺美术还可以做才子佳人。”对我来说,这便是让我自由创作的借口,让我偷偷搞自己的创作。后来创作要为生产服务,那时领导要求抓革命、促生产——在70年代我还为搞创作写过检查,但我从来没离开过创作,一直坚持搞新作品。我们玩的东西你们想都想不到,工艺上的创新、颜色釉的变化,很多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在的煤窑和建国瓷厂的柴窑没法比,传统的柴窑烧出来的东西很好看……很多消失了的工艺,现在很怀念。
最感动的是陶瓷艺术兴起时的那种追求纯艺术的热情、气氛和思想。那时,大家不带任何目的地在一块儿玩陶艺,陶艺之火点起来,大家都很高兴,任汗水滴在泥土上,谁都没有想过要把作品卖个好价钱,只是把陶瓷当做是一门火的艺术和土的艺术。
当下是60多年来最自由的时候,但很多人却自己放弃了自由,现在人做东西怎么好卖钱怎么做,自己给自己戴上钱的枷锁。像渣陶碗,现在已经做不出来了,人的观念变了。以前渣陶碗很便宜,现在会卖高价。现在人也总爱说“时尚”,时尚的本源是什么?是艺术。时尚会过时,艺术不会过时。渣陶碗的美还在这里,只是现在人不懂得这种艺术品质了,现在追求白、亮、细、薄,艺术没有这么白薄就好了。
艺:无论怎样,现在的陶瓷市场倒是繁荣发展。您看这背后是不是也存在着经济的泡沫?
姚:泡沫肯定要破灭的,只是时间的问题。陶瓷在景德镇有很大的误导,被误导成绘了画艺术。绘画艺术也好,但不能代替陶瓷艺术,因为陶瓷艺术语辩很丰富,做陶艺需要有泥巴的质感,用不同的泥可以做出不同的效果。我在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希望,现在的年轻人比较懂陶艺,他们可能在作品上什么都不画了,但陶瓷的味道很足,而且他们的作品也取得了市场——不只是画的陶艺,真正的陶艺也有人欣赏了。
艺:您怎么评价自己的艺术风格?
姚:台湾杂志评论:“大陆陶艺,黑乎乎的,汉代风味”,这是从我开始的,“黑乎乎的汉代风味”是我以我的根对抗85新潮的西化的东西的结果。在国外的“现代陶艺”观念刚传到中国时,我感觉很兴奋,过一段时间,发现很多模仿地、反复出现地例式的东西,我便感觉很厌烦。我发觉传统这根线不能断。
西方的现代派我很喜欢,但我做不了。我英语不行,闯不了世界。改革开放以后,要搞现代化建设,我决定就地开放,在景德镇找资源。有人对我说:“你的长处就是你待着不动。”他说得对,我就是这样以不动制动,因为我没有动的条件。人不到国外生活,无法体会到国外的情感,怎么做国外的风格?
艺:您介意别人模仿您的作品吗?
姚:本身就有能力的人不该跟我走,学我的东西更多应该是领悟我的思想。做艺术第一道功课是生活,是体验开始,没有感受怎么去创作?没有自己的感觉、感受,怎么去创造自己生活?怎么去学习别人?八大山人的作品越看越现代,但光学几笔是不够的,要知道他是明代后裔,他没有那样压抑在内心的感情,笔墨就不会那么有力。人要认识自己、找到自己。
艺:您什么时候特别想创作?
姚:我创作是种感情的需要,情感是我创作的动力,哭哭笑笑都是一种情感,都很美的。《愤怒自喻》是愤怒时创作的,这种丁字形在美术史上没有——国画出现丁字形是败笔,这就说,《愤怒自喻》从形式有了突破。我选择了刻板的人物形象,他头顶一把锉刀,这表现出一种感情的压抑,就像我和你吵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顶住了。
80年代,我开始做这种胖胖的人体,创作《世纪娃》的时候,我就比较放松了,我选择了表现轻松、可爱的形象。童子、莲花、鱼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喜闻乐见的形象,象征了吉祥、纯真、君子……我用拉坯、卷缩的方法来处理泥坯,用泥条的连接和变化来表现陶瓷的泥味,青瓷表面的裂纹也让玻璃釉表现出了质感。我觉得青釉做的太完整感觉就很平淡的,没有深色、起伏不好看了,我使釉的颜色有起伏,就有轻松感觉,有韵律了。
艺:您是怎么认识自己的?
姚:艺术创作中,我比较追求特立独行,走自己的路。我小时候画国画,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的老师胡献雅,他告诉我四个字让我体会终身:“人各有体”。我这一生就领悟、贯彻这四个字的精神奋斗:坚持、寻找、磨练、顶住压力,不畏浮云、障碍,追求自己的自由,找到自己的身体。每个人都珍惜自己的身体,但不知道艺术也是这样。人最难就是认识自己,看到自己的长处、短处和特质在哪里。
对传统、对现有的文化要“打”进去,不是走进去溜进去,开个后路进去、钻进去——那么做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要“打”进去,就算头破血流也得打,打进去以后还得打出来。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打出来,出来也有很多关——要突破别人的东西,创作新的东西。所以说,聪明做美术不一定是好事,就是这个道理。聪明的人不会傻傻地打进去打出来,他会溜进去溜出来,投机取巧。“打”字很重要,就一个蛮劲、蠢劲,没这个劲很难做好艺术。
现在,我很高兴大家把我看成是有自己身体、脑袋的人。我能认识自己,做自己的东西,为陶瓷艺术增加点新墨迹。陶瓷这东西确实要认真对待,人会消失,变成泥土,但陶瓷作品万年不变,不能把作品留到身后让人骂。
艺:找到自己的感觉以后,就在创作中刻意地将自我展现出来?
姚:我喜欢研究釉,在瓷厂时我喜欢白釉,高白、好画,但在雕塑中,白釉就不够劲了,雕塑五分塑五分画,白釉对材料本体语言表现得不够。文革时喜欢青釉,后来做陶艺做胖人体。我做艺术没有很多地刻意。我喜欢选择很常见的形象,把喜闻乐见的内容、符号重新组合在一起,变成抽象的组合、梦境般的组合、打破常规的组合、不现实的组合、没有规矩的组合。我追求没有雕塑感的雕塑,雕塑多数要有体积、整体、分量、体面观。从山上滚下去不会损坏,这是雕塑一般概念里的好雕塑;我要反其道而行之:去除雕塑感,让它破碎、不完整,尽量简单。
64年以后,我经历了一些变革,心里很压抑,我以前创作的风格是“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是很宽阔的;《自喻》是我创作的开始,那以后,我的心境用李贺的诗的意思来讲,就是:“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这就好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见一点萤火,是一种压抑、难过的状态,但也有一种狰狞美——狰狞美也很美的。我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创作了《愤怒自喻》,这个作品看似和现实世界没有联系,但却是和我的生活有联系的,这就叫创作。人必须有感情、有生活,看这个《愤怒自喻》上面有用枪打的釉洞,它是扎手的。
50多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我突然觉得:人啊,不要太认真了,自然点,轻松点,别太计较。调皮点、幽默点,对大家都好。这应该算是一种对自然地归回吧。我找到了一种轻松的生活心态,别太认真了,对谁都好。在《世纪娃》中,我找到了一种形式,这就是放松——形式不仅是形式还有内容、情感。直线不只是直线,直线刚直,正直,坚强、挺拔;曲线也有它的内容……自然感受自己的情绪、想法,把人们变成人们看得见的视觉现实,就是你的作品了。
艺:您现在还有哪些创作计划要付诸行动?
姚:我创作一直带着没有目的的目的,都随自己的意。人学东西多了要变,不停地变。人都有自己的天分,要找到自己,把它创作出来。人的天分,每个人不一样,每个时期也不一样。一个人可能一生都找不到自己,寻找完结的时候人就死了。
我现在创作主要是生活的需要,是因为做着高兴——创作也是种情感的体验,我的《愤怒自喻》表达的就是愤怒,自喻后就没事了。79年,我听到一首歌: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天公要蔷薇处处开/也叫我们尽情地爱……”我以前听的净是哀歌,感觉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那时候的感觉到一辈子都没尝过的愉快、流畅,我创作了《采葡萄》和《珍珠女》,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那样的作品我也重复不出来了。创作从感情开始,要发现、保护自己的感觉。我自己都重复不了我以前的感觉,我直到现在仍然在找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