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山与姚家人的灵性世界
大唐明人
我只知沈万山是朱元璋时代富可敌国的大商,却不知竟还有同名的一座山,且二者之间有着紧密的关联。我没去过姚家寨,我却见到沈万山下的姚家人。姚家人和我讲起他的家乡的故事,我就像是在听今古传奇。但我足以分明感知,他的故事绝非杜撰,而且蕴含了一方水土的良苦用心。我就想把它写出来,以便帮助许多人们去发现,每个人的家乡都有灵性的山水与故事,它们都想借以启蒙你的善念与神性,让你并不辜负生命的高贵追求。 作为一个人,沈万山生活在元末明初时期。他有万贯家财,拔其一毛,便可建成南京城的一半墙。他为朱元璋出钱、出物,使出了很大的劲。当然,也许这并非他的本愿,朱元璋也无意买他这一个面子。朱元璋由乞丐、和尚出身,似乎天生仇富,也容不得开国功臣。他是杀红了眼的,一路成千成万的杀去,连刘伯温、李善长等都不能幸免。 沈万山是倾其所有了,但于朱元璋而言,他未必相信商人的真实奉献;更进一步,他压根儿不想让他们活。朱元璋很快就找了个借口,比如沈万山镐军的时机与意图可疑,就把他发配到云南。沈万山死在发配途中,大概是被有意谋杀了的。他的家人和远亲近邻,据说也纷纷受到牵连。朱氏特别喜欢“株连”,好像杀人越多、流血越多,他越感觉快意。 据说之一,便是沈万山的家乡,就在一座后来叫作“沈万山”的山脚。山是一座不大的山,大致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环抱格局,局子里的人都姓沈,也都和沈万山沾亲带故。朱元璋的屠刀跟着就杀到这里了,沈姓人中除开一个结巴,其余全部遇难。结巴在利刃架上脖子时,结结巴巴请求“饶、饶、饶命……”,刽子手听不明白,误以为他姓姚,并非沈家人,当即饶他不死。结巴拣得一条性命,感恩于那一个“饶”字或“姚”字,也为了暂避灾祸于一时,干脆改姓为“姚”,也就有了日渐繁衍而盛的姚家大族。 姚家人依然挨傍了旧日的山水而居。他们在心头,把一座原本无名无姓的山,唤作“沈万山”。直到今日,“沈万山”的山名,也不正式见称于地方志,而只私存于姚家人口头。在朱元璋之后,姚家人还立下一条族规,“活着姓姚,死了姓沈”,以示认祖归宗之意。过去他们治家谱,姚家人的家谱上都是沈姓人,人人如此。只是到了近年,姚家念叨祖宗的老人们逐渐远逝,姚家新人慢慢就将“沈”姓忽略,家谱中的新名字,大多呈现“姚”姓。 作为一座山,沈万山不是名山,也不是大山,名儿也不见于经传,只是姚家人的私下称谓。 山在麻城市的中馆驿镇的某一村。山的环抱之内,有大屋楼、周里洼、姚家寨三个小村。三村人都姓姚,往昔各有十八户,现在好像略有增减。非常的政府对同姓人颇有顾忌,似乎打死也不敢相信他们,所以特意迁进一户王姓人,让他兼领三个小村的村长,也便可以从“内部”进行监督。王姓人被视作大明时期的锦衣卫。他虽有特权,他却始终融不进姚姓人中,姚姓人也从没想过接纳一个横空而出的“外星人”。 山的东头有小山包,唤作老畈山,是当地亡人的共同归宿。西头有渡桥,凌空三十米高低,将沈万山和另一座小山连接。渡桥不能过人,只能过水,许是“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时代的水利工程。渡桥西侧有断头松,东侧有活人墓,此留后话细说。三个小村,呈“品”字型摆开。周里洼居北,是“品”字突出来的那一“口”。大屋楼居东南,姚家寨居西南,两“口”相对。小村之间是低平的田园,正南可望火石山。姚家寨有塘,称作“门口塘”,约一个足球场大小,塘中有口水井。姚家寨有姚元平家,有“私井”一口,后来成为“公井”。 沈万山与四周群山相较,个头低了许多。山下的平洼地带,与四周其他平洼地带相较,似乎也低了下去。如果起洪水,沈万山一带,理当首先被淹没。不过姚家人坚信:沈万山及其村庄,是整个儿飘浮在水上的,因其“水涨山涨,水降山降”的神奇特征,无论怎样的洪水,都淹它不得。 例证之一,就是有一年发大水,人们从沈万山头四望,平常那些高出不少的山头都在水下了,沈万山竟还挺立出水面。如是发小水,受水的总是其它村庄,而非姚家人。 例证之二,则是门口塘的水,从不曾枯竭。塘本不大,看起来也不太深,有人就想竭泽而渔,一并看看塘底究竟何等模样。他们用了四台大功率的水泵使劲抽,只一天工夫,水面就显著下落一大截。谁知从第二天开始,水深就不再发生变化,稳稳停留在一个固定位置。人们抽了好几日,抽得人心焦虑到极点,也抽得心惊胆战了,只好停下来。人们由此断言,塘底必有通道,与地下水相连;地下水决非寻常,而是像大江大河那般浩荡。 更匪夷所思的,是塘中央的一口水井,居然冒出一根木头。关于沈万山下的井,姚家先人传说有七口,依循了北斗七星的阵势排列。不过后人只确知其中两口,大致猜测出第三口,对其它四口则一无所知。木头是大家都熟悉的那根木头。有好事者听说七口井的泉眼,其实是借地下河全部连通的,就想随机验证验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一口井扔进一根木头,木头很快就没了踪影。当人们多已忘掉这件事儿了,它居然从门口塘的井中冒出来。这便足以证明,沈万山下的暗河是真实存在的,七口井真个像是一组连通器。那么,一根木头到底经过了怎样的曲折历程,抑或见证了怎样的地下奇观,则成了很多人都想了知的谜。 后来,另一件大事发生了。估计是在1950年代前后,有人突然想打开姚元平家的那口井。井是被封盖了的,估计是由此投进那根木头之后,人们就有了惧意,便合议封盖这口井,再不使用它。然而,一些年头过去了,村子先后出现一些奇异的“宝物”,便又有人想要通过这口井,多少察看些究竟。 人们一打开这口井,水就激射而出,迅速向四面八方漫溢,其势不可阻遏。有人议论,如果不堵住,恐怕这一带终将沦为泽国;尤其可怕的,则是沈万山可能沉陷。人们想了许多办法想要封井,结果徒劳无功,水势愈大,连沈万山都像在微微摇晃了。恰好有一游方道士经过,人们求他用法术封井,他闭目沉吟半晌,到底答应下来。他找来一根木头,画一道符贴在它的头端,而后沉到井中,井水嘎然而止。道士临走时说:谁也不要打开它,否则大水激涌,地陷山沉,三个村子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姚家人都相信这个告诫,再不敢轻生二心。姚元平家有后生,后来考入清华大学,是村子考学考得最好的。村人们也不怀疑,他家可能是托了这口井的福。王姓人不相信,他和镇上的官员们讲:说不定沈万山下广积宝物,或者正是数百年前的富豪沈万山私藏下来的;揭开这个秘密的关键,则在重新打开姚元平家的井。 姚家人死死捍卫一口井,官员和公安们信誓旦旦要打开这口井。后者来势汹汹,借口是要坚决破除前者的现代迷信:科学已如此昌明,只有傻子才相信,一道符和一根木头,竟能封住一口老井。姚家人决心豁出去了,他们齐齐拿出各家的猎枪,齐齐对准预备开井的外来人。后者不敢冒昧,悻悻然撤退。姚家人也有些后怕,说是当时如果有了第一声枪响,无论哪边先开,全村人恐怕都要给杀个精光。 祸由“宝物”而起。姚家人一直有个秘密:沈万山下有奇珍异宝,珍宝由当初的沈万山藏下来,不管能不能重见天日,都是姚家人的祖业;沈万山临终前留下遗言,他的珍宝只能由沈家后人得到,沈家后人只能用这批珍宝去推翻朱家江山,杀光朱家人。 最初出现的是一群金鸡。金鸡中有一只大鸡,带了一群小鸡闲游。它们都呈金黄色,估计通体都由黄金铸就。在暗淡的夕阳西下时分,一个人看见了这群鸡。他赶紧扑上去,居然抓得一只小鸡。其它的鸡瞬间消失,留下的小鸡果然是金鸡。他拿去当黄金卖了,所得极是丰厚。只是他一回来,脚便开始腐烂。他四处求医,直到卖得金鸡的钱全部花光,脚才不治而愈。人们纷纷说,金鸡是灵物,岂能由贪财之心去亵渎?他属现世现报,得多少就还报多少。 接着出现一面神镜。镜是由外来人发现的。他到门口塘来打鱼,一网下去,居然得着一面镜子。他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丰富多彩的神奇景象。比如他想看长城,长城就在镜中出现了;他想看自己的前世,前世的景象就历历在目。他在傍晚时得到一面镜,就地坐了一个通宵。他不断用手磨它,镜面就越来越亮,镜中的影像也越来越清晰。到晨光渐露时,他发现镜面还有几点淤泥,就探身到水中洗它。谁知镜一沾水,倏尔不见。 后来,在门口塘纳凉的夜晚,每每有人看见金犁、金耙在对岸闪烁。只是人一跑过去,犁、耙立即消逝,人一退回来,它们又依稀可见。人们见惯不惊了,也就无意贪求。大家口耳相传的一句话是:“金犁金耙,弯田脚下,有胡子的老母儿,无胡子的老头儿,将来可以得到。”即是说,它们已是“名花有主”,主人是未来的一对老夫妻,女人长了胡子,男人却不长胡子。 诸如此类的“宝物”故事,可能由王姓人外传出去,所以引来那些想要开井的“牛人”。也有不少零星的外来人,不时到村子里来探头探脑,似乎想要获得某种意外惊喜。 姚家人相对淡定,因为他们在“宝物”之外,切身感受到了这一方水土的杀气。杀气与鬼相关,也与妖相关。 最是鬼气森森的,当数沈万山东头的老畈山。老畈山是公墓区,如果世上有鬼,它必是阴鬼的集聚地。人们总结出一条规律:凡是夜间经过老畈山,或是中午十二点至十四点经过的人,最容易生一场病。生病的原因,当然是在不正确的时间,触犯了阴鬼或阴气。 另一闹鬼的所在,是西头的断头松。松树很茂盛,却少树头,谁也不知道,它的头断在什么时候,又因何故断失。这天一群小孩子到树下玩,他们笑语喧天,主要是到树上树下捕知了。突然,断头松的一截枝丫直直垂落,静悄悄砸向他们头顶。孩子们惊散,跑开后回望,掉下来的枝丫又飞上去,复原如初。跟着就有一个无头的白衣人,恨恨的追过来。孩子们魂飞魄散,一气儿跑出老远,人人都给吓出一场大病。大人们听说了,忙去树下挂些红布条,具备牲礼祭拜了,方觉踏实许多。 此前,人们也祭拜过门口塘边的大枫树。枫树需要十数人合抱,自然就被视作神树。某一个夜晚,有人半夜起来小解,蓦地看见枫树上伸出一个蛇头,径直向门口塘中饮水。他约略环顾,乍见蛇身又粗又长,竟然绕了三个小村一大圈。他当即吓得半死,次日讲出这件事儿时,仍是面如土色,几天后就一命归西。一村人都被吓住了,一条巨蛇成为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人力是斗不过它的,他们只能向大枫树叩拜,以求一时平安。谁知天不怕它,天在某一个夜晚,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雷。村人们凭直觉判断,雷正劈在大枫树上。次日,大家看见枫树给劈出一道口子,其中藏一条死蛇,蛇头被齐整整切断,显得血肉模糊。巨蛇既死,枫树原来早就空了,人们也就不再拜它。至于死蛇和那晚显形的巨蛇,是不是同一条,大家并不怀疑。蛇既要修成蛇妖了,其形可大可小,自能如意变化。 后来又出现两条大蛇,各有两三丈长,首先由放鸭人看见了。它们出来吃鸭子,一口能吞下好几只。放鸭人和全村人说了,全村壮丁各抄了锄头、扁担与猎枪,漫山遍野寻找。他们知道天意向着人,决不允许蛇妖横行于世,所以不再像从前一般惧怕。可惜他们在一个夏天,并没找到两条蛇。冬天到了,大家决定趁它们冬眠时,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它们挖出来。他们在渡桥的东头,一座小型水库的岸边,居然发现活人墓。墓如房屋一般,是掩埋在草丛和坡地中的。之所以叫做“活人墓”,据说是先修好墓室,接着把将死之人抬进去,一并抬进一罐粥;人在里边等死,饿了就喝粥,直至生命终结。人们在墓中看到碗、罐,却没见着人的遗骨。意外的收获则是,许多蛇冬眠其中,全由他们用麻袋装了。鉴于活人墓不少,内外阴气太盛,大家不敢深入,草草掩蔽一番,退开后再不涉足。那两条蛇,也从此销声匿迹。 蛇有蛇妖,乌龟本当是吉祥物,但它依旧夺走一条人命。死者是姚家人,他在门口塘捕获一只大龟。当晚做一梦,梦见一只小乌龟对他说:“你捉了我爸爸,请你放了他;如其不然,必遭报应。”他一下子生气了,他想他就不信这个邪,吃了它又何妨。他炖了这只老乌龟,当晚又得一梦,梦中小乌龟哭哭啼啼的,狠狠往他腿上咬一口。他负痛醒来,果见小腿有一道血印。腿从血印处开始溃烂,无人可以医治。烂到大腿根部了,他就再没机会活下来。 沈万山的诸多故事,构成了小小一个灵性世界。其实在它外围,还有一个更大的灵性世界,好像其精彩度,并不比这里的山、水、蛇、鬼们逊色。 比如有个外村人到门口塘偷鱼,他晚上来,只需在岸边比划几个动作,鱼就自动涌到他面前。他双手伸进水中,想捉哪条就捉哪条。幸亏村长发现了,一扁担将他打入水中。另有人到村子来偷小鸡,只需张开两只大口袋,再拿两个碗轻轻一敲,鸡子们就争先恐后的往他口袋里钻。当然他依旧没得逞,因为村人及时惊觉,将他打个半死。 在两里开外的罗家来湾,有一老头身怀两门绝技。一是有人鱼刺卡喉了,只须得到他一碗画了符的“九龙水”喝下,鱼刺立刻溶化。二是有人周身长了恶疮,只须请他在身上画一只蜈蚣,恶疮也就痊愈。听说他画的蜈蚣,有能力吃掉炮制恶疮的毒虫。别有一人善画鸡公。如果有人中了蜈蚣的毒,请他在身上画一只鸡公,也就安然无恙。好像是说,鸡公是蜈蚣的天敌,自然能够吃掉蜈蚣。 我不厌其烦的记述一方水土的故事,意在和更多的人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它却不只是人的衣食父母,它还担承了教化人心的使命;施行教化的,不只是人中的长老或老师,还有水土中的一草一木、一池一石,乃至生存其间的万事万物;万物皆有佛性,也皆有魔性,万物的灵气或灵性,正由了它的佛性或魔性而来;万物有灵,人是万物的灵长,万物都是针对人的教化场;人能格物,便能致知;人能通灵,便易领悟更多道理,洞见更深天机。 每一方水土都有如此这般的灵性或故事,都在有意无意启迪人的善念与神性;人如无动于衷,置若罔闻,人就痛失上苍赐与的无数善缘与良机。即如姚家人,有了无数耳闻目睹的故事或情状,谁要叫他们切勿相信鬼神有存、善恶有报、祖宗有灵,往往很难做到;他们不易盲从教科书和政治腔调中的所谓“科学”,因为他们有身临其境的切实见闻,远远胜过理论上的臆测与“人定胜天”的狂妄。 沈万山和天下的所有山峦一般,都有自己的暗河,都有山体内的七经八脉,都有它们天然的宝物、土地神或狐黄白柳、魑魅魍魉一类的精怪,都有人与人、人与物、人与鬼神的诸多玄妙故事。我们只有用心体察并领悟过了,我们才真正找得到一方水土的内涵和底蕴,才算得这一方水土的忠实儿女。 姚家人是幸运的,他们祖祖辈辈积淀了这么多的故事,而我听得的可能还只是九牛一毛。他们在六七十年来形形色色的各类运动中,至今都不曾磨灭他们对于人与天地、鬼神、祖宗、灵物的相辅相成、密不可分的深切关系的印象,至今还保留了淳朴的天性和对自然万物的敬畏,着实算得一个奇迹。中国那么多乡村和城市,有多少地方不只剩下一道苍白的物质世界?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地域文化基础,姚家人的子弟之一,才会在后来有了对于天堂的向往,才会在屡经磨难之后,对我谈及他的经历和背景,同时听我娓娓而道天地、生命真相。 什么才是人与乡村或城市的至宝?决非金鸡、玉镜、金犁金耙一类的意外财富,而是它们与土地、人情、神鬼一道构成的灵性世界。有了这样一个世界,人就不易麻木、倦怠于外物及本能的欲望漩涡,而可长保真诚、善良、宽和、敬天畏命的“道”心。到哪一天机缘成熟了,他就可以恍然大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