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荫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文苑中,家训文化是一朵奇葩。最著名的当推“两训”:一是《颜氏家训》,为南北朝士族官僚家庭出身的颜之推所作,七卷二十篇,以修身治家、处世为学作主题,“吾家风教,素为整密”,令后人钦敬有加;二是《朱子家训》,为明末清初“吴中三高士”之一的朱柏庐所撰,全篇五百零六字,以修身齐家为宗旨,“平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使士庶奉为金科玉律。其实老百姓也有自己的“家训”,只是土得掉渣儿,又缺少文字记载,难登大雅之堂。但是它实在、“管壶”,而且能顺应时代潮流,所以世代传承,培养出衮衮优秀子孙,例如“姚氏家训”就是如此,它只有短短十六个字:勤俭持家,行善修身,学一招鲜,清白做人。传承了大半个世纪,培育出了庄稼把式姚如明、铁道卫士姚光宏、大医精诚姚家林三代人。笔者有幸聆听了“姚氏家训”传承的经过,特记述如下,以与读者聆教欣赏。
民国年间,平原县津浦铁路以东有个村庄叫宋家寨,村里有一姚氏家族,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算得上“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待人和气,与人为善,十里八乡口碑甚好;家族和睦,养老你争我抢,分家你谦我让;前辈里还曾出过两个秀才。传到姚如明这一代,祖上留给他十几亩地,一处宅院,算是一份儿蛮不错的财产,他自然十分珍惜。但是他格外看重那十六个字的家训。他勤俭持家,专心精耕细作,成了远近闻名的好庄稼把式。“庄稼一枝花,全凭土当家”,他在土地上肯下功夫,肯卖力气,肯动脑筋。他种地跟别人不一样,有一套“庄稼经”。例如《农时经》:“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春之计在于晨。冬闲修好犁耙耧,争抢农时不用愁”“布谷叫,播种到”“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收麦别等炸麦芒,炸了麦芒难上场”“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小满不要种棉花,十年种了九年瞎”。《耕地经》:“冬耕坷垃别耙地,春、夏、秋耕犁放细;”冬天耕地,主要是晚熟作物,如棉花、花生、地瓜之类的茬口,宜放粗犁,耕起满地的大坷垃,冬天光照足,风化均匀,“一个坷垃四两油”,增加土壤的肥力,坷垃地能挡风、易积雪,好保持土壤的水分,来年砸碎坷垃耙平地,舒舒服服地适时春播。春、夏、秋三季为抢农时,耕地宜放细犁,随耕随耙,保证及时播种。又如《播种经》:“摇耧晃种两条线,下种均匀不间断”,姚如明是摇耧晃种的高手,一张耧一头牛,牛走耧摇,耧腿划出两条笔直的线,种子均匀地埋在地下,出苗又全又匀和,既不断趟又不一窝八蛋的。再如《开苗经》:“稀谷子、密高粱,棒子五棵一锄杠”,谷子开苗竖看一二三像羊拉屎,横看四五六易盘墩;高粱间距不过四指,棒子间距要达一尺。比如《锄地经》:“雨后勤锄为散墒,庄稼长得过顶梁。旱天锄地锄又抿,锄头下面三分水”“轻下锄,慢划土,锄断杂草五岔股,杂草晒死苗儿粗”。还有《施肥经》:“种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猪圈水不干,草柴沤的烂”“牛栏换土换的勤,三天多出一栏糞”“五更早起扫街土,地里庄稼鼓三鼓”。凭着这一套《庄稼经》,他种的庄稼苗全苗旺收成好,大囤满小囤尖的。姚如明既勤快又节俭,他常说:“吃不穷、喝不穷,人不节俭就受穷。”“吃的长远庄户饭,穿的长远粗布衣,过的长远结发妻”,“老天爷赏给咱的饭,一个汗珠子摔八瓣儿,吃了不疼瞎了疼,糟蹋粮食遭报应”。他形象地比喻勤是搂钱的耙子,俭是盛钱的匣子,二者是掰不开的脚丫子,只有勤俭方能兴业旺家。
姚如明日子过富裕了不忘惜老怜贫,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姚善人”。院中五爷爷的儿子智力不好,老婆因此离了婚,他就把自己的孩子派过去照料帮助维持家计。1942年大灾荒,到处饿死人,他把院中一个孤身近枝叫到家来,安排兄弟们轮流管饭,这一伺候就是二十多年。1960年生活困难,家家户户揭不开锅。姚如明靠着肯勤劳会算计,开荒种地瓜胡萝卜,还能闹个温饱,院子里屋顶上还能晒着地瓜干。邻居一家人逃荒去了东北,撇下一个孩子看家,饿急了爬房过来拿地瓜干,可巧看见了姚如明,转身慌忙就要跑。姚如明忙喊道:“小子千万别跑,小心摔着!我给你竖个梯子,慢慢下房吧。”接着又拿了条面布袋,装上些地瓜干递给孩子,嘱咐说:“吃完了再来拿,可别爬房了。”家里人笑话他:“有你这样抓小偷的吗?”他叹了口气说:“虎恶狼恶不如饿恶,人家是让饿逼急了啊!穷帮穷,一起赢,乡里乡亲的,咱帮人一把、救人一命,共同渡过灾荒年吧。”村里有个烈属老太太要赶水务集去买胡萝卜,正好遇上姚如明,就把自己种的一筐头子胡萝卜到给了她,说啥也不要钱,说:“大老远的别去赶集了,拿家去吃吧。”院中有个人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做饭困难,姚如明就联系左邻右舍几家人,轮流上门为他生火做饭。他关心村里的孤寡老人,逢到过麦,就到人家地里转一遭,再上门招呼:“麦子快炸芒了,该拔麦子了。”然后组织几个年轻人,为人家收麦打场。姚如明待人很宽厚,很会为别人着想。有个姓宋的乡亲赊了他一口猪,不料生意亏了本儿,还不上钱了。姚如明嘱咐家里人们“千万别上门去讨帐,谁家没个三灾六难呢?咱就当没喂这口猪吧”。平常乡里乡亲的找他借钱,他总是痛痛快快地借给人家,还提醒家人“别净想着人家该咱钱,人家不还咱不能去要,那样多不给人家面子?”有的老、弱、困难户来借钱,他干脆告诉人家:“什么借不借的,这点钱就别还了,拿去花吧。”他的儿子上中学时要交五块钱的学费,家里一时拿不出来,他也不让去讨账,多亏女婿寄来十五元钱,才算救了急。
抗日战争爆发后,姚如明很快接受了中国共产党抗日救国的主张,他家成了地下工作的秘密联络点,共产党员陈秀婷等人就常来他家,由他管吃管住管安全。其中一个共产党员卢长武身上长满了疥疮,姚如明专门泡制了药水给他擦洗。姚汝明教育儿女们说:“中国的老百姓原来就是一盘散沙,任凭日本鬼子欺负摆弄。多亏共产党把大家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同鬼子干,中国才有了希望。‘跟着共产党走’是咱姚氏家训的根本。”
农业合作化时期,姚如明在村里第一个响应党的号召,加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里需要什么,只要家里有的他就往外拿。社里打井扎井苗子需要木料,他就献出了家里的十棵榆树。学校里缺少桌椅板凳,他就把自己的棺材板献了出来。他一贯待人和气,从不与人吵架拌嘴。只是听说有人要解散合作社,他不干了,支派儿子到县里反映情况,制止了这件事。他经历了建国以来的历次运动,也有看不惯、气不顺的时候,但是始终不改“跟着共产党走”的初衷。他对年轻人说:“共产党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有了错误自己会改正,走点儿弯路没什么了不起,社会主义建设前途是光明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他高兴地对乡亲们说:“咱老百姓的好日子开了头了!”
姚如明不光是个好庄稼把式,思想也很开放,他不想让儿女们“子承父业”跟着他种地,而是让他们都去读书,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不能陪我啃一辈子坷垃,要学好文化学好本领,跟着共产党去干大事。我种一辈子地念一辈子庄稼经,我种的庄稼总是比别人收成好,这是我勤劳加专长的结果。你们记着,有文化再有专长,就能‘一招鲜、吃遍天’,”他又补充说:“咱姚家祖祖辈辈正正派派清清白白,跟那些‘坑绷拐骗偷、吃喝嫖赌抽、贪沾吹拍溜’诸般恶习成辈子不沾边儿。你们记着,今后不管干什么工作、当多么小多么大的官儿,都要清白做人,千万别玷污了咱姚家的好名声!”
秉持着四条家训,姚如明生活得很充实、很滋润。他对世事看得开,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他办了很多好事善事,威望威信很高,组织上让他当农会主任、村干部,他都谢绝了,说自己就是会念“庄稼经”,不是当官儿的材料。乡亲们推举他当上了乡劳动模范,乡里奖励他一把镐头、一张铁锨;再推举他当县劳模,他不干了,说老开会耽误种地。他对生死看得很淡,把死看成是“走了”,说人老了就得从阳世三间走到阴曹地府去,好给孩子们腾地方。他的晚年很幸福,孩子们都很成器很孝顺,他健康愉快地活到近九十岁。生病那年一不打针二不吃药,拔掉了输液器的针头,说“人老了该走就得走,老不走看叫人家笑话”。他嘱咐儿女们:“古人说‘厚养薄葬’,你们孝顺我就是厚养了,我走后要遵从家训丧事从俭,头一天走了第二天出丧,不大操大办,不发丧帖不收礼钱,不给乡亲们添麻烦。”他临终最后一句话是“走了”,走完了他平凡而睿智的一生。
姚如明逝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人们听了很是悲伤,只是送礼不收,送钱不要,怎么办呢?送花圈吧!于是足有140多个花圈,一个接一个,从姚如明家的门口一直摆放到大街上,排列了五六十米长。人们真诚地怀念这位好庄稼把式、姚氏家训的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