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中学高一(15)班 李沁
世风飘絮
端详着外婆此刻一脸的慈祥,我实在无从读出这慈祥深处历经的苦难与风霜。若不是母亲那日告诉了我外婆年轻时的那段历史,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永远都无法想象……
没有一张照片可供考古,有的只是零星的口述,在这零星中,我将思绪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倒回外婆的记忆年代中。
一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一棵草呆立在天边,空洞的目光不知落在了哪株青苗上。
从这一刻起,“母亲”这两个字连同那片歪斜的身影从她的眼前心里淡褪。还未待她回过神来,弄清楚周围的一切,一双粗暴的手将她推搡着,抵达一户陌生的屋子门口。女主人指指点点地告诉她,她母亲已将她送给他们,她要为他们家做事。她含糊地应着,并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或许也还不知道担心害怕,因为那一年,她,我的外婆,只有5岁。
灰姑娘般的生活自此降临,属于她的水晶鞋却从未出现。只有无尽的体力劳动伴着怒骂呵斥,冷嘲热讽,甚而是毒打劈头盖面而来,拥挤在她童年生活的污巷中。
不久后,一个消息被她无心地捕捉——母亲生病,去了。那是“家人”们在饭后谈及的。她默默记下了,心头却未划过太多伤悲。
日子仍就如此波澜不惊地逝去,平静背后却掩映着无法言说的伤痛。人终究是有反抗的意识的。终于有一天,逃跑的念头开始在她脑际强烈地燃烧。那日她原是要去田边割草的,丢下手边的镰刀,她开始在田野间狂奔,冲着渺茫不可见的前方。
风吹田野,麦浪涌动,翻起千层万叠的金黄,刺目的阳光曳着她细瘦的身影穿梭其间。天地如此之阔大,撑得起高山大川,载得住鱼虫鸟蛙,容得下刻薄的女主人一家,可何处可留她?有一片落叶肯听她无助的诉说吗?
兴许是累了,她慢下了脚步。四围的景物已由熟悉渡入陌生,她开始无方向地游荡,期盼寻觅到一枚野果来填充一下辘辘饥肠……
两天后,她被人发现昏迷在田间,那人将她捡了回去。不是带她脱离苦海,而是驶入另一片黑暗。
二
她跟着那人一路走,一路拾荒,一路流浪。这当中也讨过饭。她的童年没有美丽的童谣,没有母亲轻柔的爱抚,望着街上那些被亲人牵着小手的孩子,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哼唱“大叔大婶行行好”类的词句。具体的细节外婆已回忆不清,我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离我们这一代的孩子,甚至是我的母亲都已经太远。
就是这样,她从高邮这个小县城一直流浪到了上海。在上海熙攘的人声市声里,她与那人走散,意外地被派出所收容。派出所里的一个中年女人喂了她些吃的,用毛巾擦拭她脏兮兮的小脸,她怔怔地望着那女人。
“孩子,你家还有其他人吗?”女人问。
“好像还有一个哥哥,但是不知道在哪里。”
“我把你带回去给我养,你愿意吗?”女人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稀黄的头发,触碰着她心底最柔软的心弦,弹拨起阵阵暖意。窗外微风拂过,不知怎的,竟拂落了她眼角的泪珠。
“嗯”她点头。
女人的笑容绽开,“我还会供你上学,教你读书。”一只温暖的臂膊弯了过来,搂住了她浸满苦难的灵魂。
随着流浪儿越聚越多,那女人忙碌着,不见了踪影。同时,派出所决定将所有的孩子遣返回他们原来的地方。她的家乡在高邮,工作人员通过询问将它登记下来。不久,一辆吐着黑烟的大车装着她还有那些和她一样的孩子们驶离了上海。临行前她透过窗子将目光向外抛出,像撒出一张大网,却未能网住那个触动她心弦的人的身影,空留下一朵绽开的微笑在脑海里回荡。
三
此番被送入的是一户姚姓人家,她算是人家的养女,实际上只能算女佣,可也总算安顿下她颠沛流离、伤痕累累的心魂,她随了这户人家也姓姚,并在这里度过了她从9岁至21岁12年的时光。从幼童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农村姑娘,油亮亮的皮肤闪烁着阳光般的金色,那是她多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生活的见证,或许有时也会哼唱几首插秧时传唱的民歌。她的人生背景上似乎总也抹不去那一片麦地的金黄,或是稻田的青碧,总也抹不去。
后来的生活便开始了正常的节奏,经人介绍,成婚,虽没有一文的嫁妆。然后夫妻二人共同劳作,挣工分,养家,生子。日子虽苦,可没有别人的冷眼,田间生活也充实的让人没有时间去哀叹或是忧伤。在母亲的记忆里,父母每天很忙,很累,晚上躺下就能入梦。母亲她们几姊妹便忙好家中的所有事,洗衣做饭挑水,将碗筷整整齐齐地摆好,只为父母回来时的一张笑脸,便心满,意足。
远天云气奔驰,随意地勾画着图案,碧连天的田地在你跟前纵情伸展,无尽绵延。这图景在多少代人、多少类人的眼中出现,却总被赋予截然不同的时代背景。诗人见到顿时心生梦幻,诗情勃发,想要大赞田园风光无限好;城里人见了顿消红尘烦恼,抛开俗世喧嚣,兴许还能萌发“悠然见南山”之感。
而我的外婆呢?你呢?
——端详着外婆此刻一脸的慈祥,我实在无从读出这慈祥深处历经的苦难与风霜。若不是母亲那日告诉了我外婆年轻时的那段历史,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永远都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