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喜欢旅游的人。记得有一年到上海的西郊公园,我宁肯坐在车上抽烟,也不愿看看万千的动物世界。因此,我被讥之为“没有情趣的人”。工作的几十年来,外出的机会不是没有,我或是转让,或是半路逃之夭夭,一个人躲到城市一角的书店里看书购书,同行者有游之乐,我亦有闲之娱。当别人说起到过哪些哪些地方时,我都是非常非常地惭愧,既没有去过天之涯,更没有到达海之角。
去年夏季,拗不过朋友的劝说,去过一趟内蒙古的呼和浩特。那一趟旅行,让我吃尽了苦头,一路羊膻,使我吃不饱咽不下,以饼干和矿泉水度日,足足瘦了几斤,女儿说是歪打正着,无心插柳,不为减肥而减肥了。女儿没有参与,自然没有受饥挨饿的痛感。
非但如此,还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腾格尔在《天堂》里曾说,他的家乡有“绿绿的草原、洁白的羊群和奔驰的骏马”。哪有啊,那草是稀稀拉拉、黄巴拉叽的,就像阿Q头顶上的癞毛。牧民们说,草地越来越少了,有的退草种粮,有的超负荷放牧,政府出台了政策鼓励退粮还草,但没人愿意干,效益太低了。有羊,但不是羊群,满眼望去,零零散散的几只几十只。看到了马,但不是骏马,而是供游人娱乐的老马瘦马。我去的草原,名字很长,不记得了,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风吹草低见牛羊”,只是存活在古诗里的优美意境。
那次旅行使我难忘的还是在草原上度过的一夜。
到了呼市的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驱车去某草原。导游说,到内蒙不去草原是遗憾的,不在草原上过夜,是终生遗憾。说的倒也是,草原风光是塞外特色,高楼大厦哪儿没有啊,要说吃的,肯定不及鱼米之乡。
一路上,导游不厌其烦地介绍内蒙,什么成吉思汗王昭君,什么手抓羊肉肉苁蓉,什么草原羊群骠悍马。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有的早已耳熟能详,有的与所见不符,比如草原羊群。
几个小时的车程,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到了忘了名儿的草原,草原不大,草也不茂盛。空气很新鲜,天空高远而湛蓝,那天空一角就是我电脑桌面的图案。草原上有几排房子,有十几二十来座蒙古包。这就是我们歇脚的地方。
我们在导游的安排下,住进了蒙古包,蒙古包不是布制的,是水泥结构,顶上是新型的建筑材料,面积不小,陈设简单,除了两张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还有一间盥洗室,什么也没有。导游告诉我们,这些蒙古包,一年也只用七、八、九三个月,十月天气冷了,游客渐少,投资者不敢花大钱投入,只能提供起码的生活之需。
一个下午,有的骑马,有的坐马车,有的在草原上寻找景点摄影,还有的躺在蒙古包里睡觉。娱乐的项目很少。我与一对无锡夫妇,坐着马车闲走了几十公里,一路走,一路聊天,一路拍照,中途还在一座蒙古包里喝了茶。真是神奇,外面气温很高,而蒙古包里却是凉爽宜人。主人说,蒙古包下端是空的,有凉风吹进来。这种设计颇有匠心。
返回住地已近黄昏,有小贩开着电动三轮车过来,推销山里的产品,说是野山果,价格不菲,其实家乡的超市里多的是。有游客笑言,现在的牧民已不是传统的牧民。
这个笑话被导游一再推销的所谓名菜烤全羊验证了,一只不大的烤全羊,举行个什么花里胡哨的仪式,卖价竟然过双千。这对于我无关紧要,因为我不吃羊肉。
用完晚餐,周围全都暗下来,住地的路灯也是暗暗的,我们近乎摸索着往蒙古包里走。刚洗漱完,外面的高音喇叭里发出消息,说马上举行篝火晚会。蒙古包里有一台电视,但收不到节目,闲着无聊,只能去凑热闹。
一个高台上,有简陋的音响设备,有燃烧的树枝木片,有几个男女唱着跳着,都是清一色的蒙古歌曲,有力量但少一点苍凉辽阔。也有游客加入演出队伍,我不善歌舞,一个人散步去了。
仰头望天,天蓝蓝的,蓝得醉人,星星很大也很亮,月亮真的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盘,毫无挂碍地悬在空中,离我很近,近到几乎跳起来可以摘取。曾经有人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被斥之为崇洋媚外。我们当时想不通,为什么外国月亮也比中国圆呢,现在懂了,月亮圆否亮否,不是主观情感使然,而是生态环境优劣的结果。我敢说,草原上的月亮一定比其他地方圆比其他地方亮。眼前的景物,激发我忆起儿时老家的夏夜。我的儿时的夏夜都是在打谷场上度过的,一张芦席,躺在上面,看蓝蓝的天空,那时的月亮,那时的星星,也如眼前一样的皎洁明亮。尤其是那如潮的蛙鸣,撩拨着我们的好奇心,我们会不顾蚊咬虫叮地四处追逐。有时气温特别高的时候,我们几个还会脱下衣服在打谷场旁的大河里游泳,纵使大人们在岸上高喊,甚至大骂,我们还在河里玩得正欢。
可是,现在的老家,天空已不怎么蓝,月亮也不如先前亮了,那条河是再也不能游泳的废河。叹息间,同住者喊我,一看表已近午夜。
真是奇了怪了,正欲休息时,发现门栓坏了。我们用桌椅抵住门,我在靠近门的那张床上,哪睡得着呢。迷糊了一会儿,又醒来,正让我有时间静静地谛听草原的夜。草原的夜真的静极了,静到没有一点声响,原以为有狼嚎,有马嘶,有鸟叫,有虫鸣,什么也没有,偏那天没有风,连啸啸的风声也没有。我无法形容处在那种静里的感受,只是觉得很适合僧人的参禅悟道。这样迷糊着醒来,醒来又迷糊了,反复多次,天居然亮了。草原的天亮得也很彻底,没有麻花亮的过度,似乎一亮就亮了,就像北方的汉子,干净利索,直刀砌墙。
第二天早餐后,我们离开了草原。草原之行,有苦,苦到发誓不想再去了;有乐,乐到心里永远有一个圆圆大大的月亮。我甚至梦想将那一轮月亮拴上一根银线拉到我的家乡,挂在我儿时嬉戏的打谷场上空,让现在的孩子们对着月亮吟咏《月亮歌》:初一一条线,初二看得见,初三初四像娥眉,十五十六圆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