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穿胡服,是孝文帝汉化改革内容之一。永宁寺出土的塑像的服饰,宽袍大袖,与鲜卑人的夹领小袖大异其趣,显然是孝文帝改制后的风貌。
□首席记者 姚伟 文图 学术顾问 洛阳师院教授 副院长 张宝明
引子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伴随着这传唱千年的诗句,花木兰的名字尽人皆知。但木兰是什么时代的人,却有多种说法,一直争论不休。
近些年,花木兰的故事成为热得烫手的题材,豫剧、电影、电视,甚至好莱坞,先后做“同题作文”。豫剧的花木兰是北魏人;电视剧则把她安排在了隋朝,隋文帝、
隋炀帝都成了她的配角;好莱坞的动画片模糊了时代,反正是“很久很久”前的中国;陈坤、赵薇主演的电影,则又让木兰回到了北魏,并且木兰的领导文泰是北魏王子,真名竟然叫拓跋宏,那不就是孝文帝吗?
花木兰是传说人物,要弄清楚有关她的疑问,是不可能的,但一般认为《木兰辞》是北朝民歌,从其内容分析,花木兰是北魏人的可能性最大。“可汗”、“军户”,这些都有显著的北魏特征。“可汗”之称,始自拓跋鲜卑;“军户”是北魏制度。从诗中看,虽为军户,花木兰家已定居黄河以南,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如果果真可以确定花木兰生活在北魏,那这些诗句透露了重要的时代信息:北魏包括军户在内的大量人口已离开草原,过上了定居的农耕生活,是北魏社会转型的一个实例。
随着黄河流域的统一,农耕区已成为北魏统治的重心区域。而均田令等改革措施的推行,使农耕区逐渐恢复元气,农业经济成为国家的经济支柱。
这是孝文帝迁都洛阳的大背景。北魏社会转型、经济重心转移,是孝文帝迁都的重要依据。
对于迁都洛阳,孝文帝抱有很高的期望,以致他对很多鲜卑贵族的反对置之不顾。
迁都前夕,孝文帝曾与拓跋澄密语:“今日之行,诚知不易。但国家兴自北土,徒居平城,虽富有四海文轨未一,此间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风易俗,信为甚难。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孝文帝迁都洛阳,主要有两大目的:一是移风易俗,实行汉化;二是一举拥有洛阳千年积淀的地望。两者其实都是为了树立北魏的正统形象,赢得最广泛的支持,进而廓清海内,一统华夏。
北魏的正统化努力,始自太祖拓跋 ,但一直在矛盾和摇摆中进行,追求正统,却拒绝汉化。在重重矛盾中,孝文帝毅然前行,将正统化向彻底汉化推进。
从正统化到汉化
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南朝和北朝都自称“中华”。仔细考究起来,双方的底气似乎都不太足。
西晋灭亡后,中原沦陷,司马氏在江南建立东晋,刘裕曾北伐收复中原,但经过数次争夺,中原地带被北魏牢牢控制。按地域说,南朝不能称中华,但按文化说,南朝却理由充分;北魏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孝文帝的汉化改革,最大的驱动力,就是与南朝争夺正统地位。
其实,正统之争由来已久,自立国伊始,对于北魏政权来说,争夺正统就是一种强大的驱动力。
在北魏的建立者拓跋珪时,就把口传民族史的前端掐去,嫁接到黄帝身上,拓跋鲜卑成了黄帝子孙,这是北魏争取正统地位的开始。这其实是北朝十六国普遍的做法。匈奴人刘渊自认是汉朝公主之后,称帝后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氐族苻坚自称有扈氏苗裔,姚氏羌族自认有虞氏之苗裔,鲜卑宇文氏自认炎帝神农氏之后,匈奴赫连勃勃则自认大禹之后,所以国号为夏。
“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 这是一条永恒的规律。”如马克思所说,在强势的中原文化面前,每个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都屈服于华夏意识形态,试图以自认三皇五帝血统的方式,寻求在中原建立政权的合理性、正当性。
北魏早就有统一全国的雄心,所以在这方面走得更远。立国之初,北魏本来叫代国,改国号为“魏”,其实是一次政治宣言:拓跋氏是曹魏的合法继承者,司马氏的东晋则是僭魏的非法政权。
从北魏创立者拓跋珪开始,历代北魏皇帝都以太牢之礼,祭祀黄帝、尧、舜及
孔子,祭祀活动十分隆重,显然被视为重要的政治活动。拓跋焘时代,更是在平城东建太学、祀孔子, 以颜渊配祭。
在正统化驱动下,北魏接受了不少汉文化内涵,改变了部分旧俗。但在他们心目中,正统化绝对不等同于汉化。如前文所述,鲜卑人贺狄干出使后秦,被扣押在长安数年,其间为汉文化吸引,习读书史,“举止风流,有似儒者”。后来回到平城,拓跋珪见他“言语服装,有类中国”,以为“慕而习之”,竟然“怒而诛之”。
贺狄干的死,说明了北魏的文化态度,他们心目中的正统化,是以拓跋鲜卑为中心展开,绝不以放弃本族文化为代价。
为了正统化,北魏重用过不少汉族士人,但正如江西师大教授陈金凤所指出的,他们和汉族士人对正统化的理解截然不同,在汉族士人看来,正统化就是鲜卑族的汉化, 两者不可分割;拓跋鲜卑贵族对正统化相当积极,为了正统化可以局部接受汉文化,但无意放弃自己的文化的根本,对汉化持漠然态度, 甚至激烈反对。
在孝文帝之前,北魏的状态,如《南齐书·魏虏传》所说:“佛狸(拓跋焘小名)已来, 稍僭华典, 胡风、国俗杂相揉乱。”
到孝文帝时代,北魏在中原的统治已经确立,但正统性却依然面临巨大的挑战,很多人仍把南朝政权看做中国正统所在。北魏要扭转这一局面,在南北对峙中获得文化心理的优势,必须在正统化上迈出一大步。
对于孝文帝来说,唯有做出超越前辈的选择,北魏才能真正纳入华夏正统,而为了完成文化正统建设,确立正统形象,必须全面、彻底地汉化。
“小步快走”完成改制
公元493年十月,孝文帝确定迁都国策,令司空穆亮、尚书李冲、将作大匠董爵开始重建洛阳。公元495年九月,新洛阳初具规模,“六宫及文武尽迁洛阳”,迁都宣告完成。在这期间,孝文帝多次下诏移风易俗,每次一项专题内容,小步快走,在两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了“太和改制”。
改制先从服装下手,公元494年十二月,革“衣服之制”,禁穿胡服。
第二年五月,做语言改制动员,孝文帝问众臣:“今欲断诸北语, 一从正音(即汉语)。其年三十以上, 习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以下, 见在朝廷之人, 语言不听仍旧; 若有故为, 当家降黜, 各宜深戒! 王公卿士以为然不?”众臣对曰:“实如圣旨。”
这年六月,“诏不得为北俗之语于朝廷, 违者免所居官”。同月,“诏迁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还北。于是代人南迁者,悉为河南洛阳人”。
八月, 在洛阳立国子学、太学、四门学。
九月,金墉宫成,六宫及文武尽迁洛阳。
公元496年正月,下诏改鲜卑姓,拓跋氏改为“元氏”,因为“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为德,故为拓跋氏。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同时下令“诸功臣旧族自代来者, 姓或重复, 皆改之”。如丘穆陵氏改为穆氏,步六孤氏改为陆氏,贺赖氏改为贺氏,独孤氏改为刘氏,贺楼氏改为楼氏,勿忸于氏改为于氏,等等。
这场改制,依托至高无上的皇权,相对顺利。禁穿胡服时,“国人多不悦”。几个月后,孝文帝南征归来,看到洛阳街头“妇女犹夹领小袖”,就责问留守官员“何为不尊前诏”?众官“皆谢罪”。此后,《魏书·高祖纪》关于改制过程的陈述,再无不顺当之处。
改制最深刻的内容,是放弃鲜卑语。语言是一个民族重要的特征,改革难度可想而知。此前,北魏军队使用鲜卑语,官场混用汉语、鲜卑语,以鲜卑语为主,需要大量“翻译官”。除民族隔阂不可避免外,行政运行也十分不便。鲜卑有语言没文字,鲜卑官员须学习汉文,随着儒家思想被接受,儒家典籍成为鲜卑下一代学习的重要内容,语言与文字的矛盾日渐突出。因此,孝文帝痛下决心,严禁在官场使用鲜卑语。
孝文帝改制,促使洛阳的拓跋鲜卑彻底汉化,北魏的正统形象的确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改制更打开了民族文化融合的大门,在双向交流和融汇中,洛阳文化焕发出旺盛的生命活力。有研究者认为,拓跋鲜卑的汉化,与汉人的胡化并行,使洛阳地区再次成为东亚文化的中心,融合产生的新汉文化远远超过南朝的旧汉文化。
北魏末年,发生严重内乱,南朝梁名将陈庆之曾借机率军进入洛阳,他与洛阳汉族士人就正统问题爆发激烈争论,陈庆之对北魏很蔑视:“魏朝甚盛, 犹曰五胡, 正朔相承, 当在江左, 泰皇玉玺, 仅在梁朝。”
中原士族杨元慎则严正反驳:“我魏膺箓受图,定鼎嵩洛,五山为镇,四海为家。移风易俗之典,与五帝而并迹,礼乐宪章之盛,凌百王而独高。”
这表明,北方汉族士人,已不再把所谓“正朔相承”,或“秦皇玉玺”看成正统所在的根据,而将定鼎嵩洛,移风易俗,兴复儒教的北魏视为正统。
见识北魏洛阳风采后,陈庆之对北人钦重异常,有人感到奇怪问他,陈庆之说:“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 始知衣冠士族, 并在中原, 礼仪富盛, 人物殷阜。奈何轻之?” 孝文帝开启了一条康庄大道。虽然北魏最终没能完成统一大业,但孝文帝所推动的民族大融合,最终促成了隋唐统一,他所播下的因,在盛唐开花结果,粲然怒放。
但文化的变革,难以一蹴而就。孝文帝的汉化改革,是在缺乏举族共识的情况下进行,因而蕴含着极大的隐患。如果不能在发展中弥合思想分歧,原本有着极强凝聚力的拓跋鲜卑,将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