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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9月24日,“上海南社”15次雅集。(前坐左二李叔同、左八柳亚子) |
【一】
艺术全才、一代高僧李叔同(弘一法师)与著名爱国诗人、南社主帅柳亚子有着不少鲜为人知的交往。早在清朝末年,两人就互相仰慕;民国初年他们在上海相交而相知;李叔同出家成为弘一法师以后,僧俗异途,交往一度中断;抗日战争开始,柳亚子和弘一法师重新接上关系,各自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异曲而同工地合唱了一曲悲壮的爱国主义之歌。
1912年元月,柳亚子不满于南京临时大总统府所弥漫的主和气氛,托病辞去了总统府骈文秘书之职,来到上海,进入天铎报社,接连不断地撰写社论,指责主和派,痛骂袁世凯。同年初春,李叔同从天津来到上海,在城东女校教授文学和音乐。柳亚子和陈去病、高天梅自1909年11月13日创建南社以后,一直积极物色人才以扩大队伍。号称南社第一外交家的朱少屏,早年留学日本,在东京观看过李叔同、曾孝谷所组织的“春柳社”的演出,那时就与李叔同相识。柳亚子久闻李叔同大名,对李氏早年在津、沪两地以及日本的艺事活动耳熟能详,现在同在上海,有意请朱少屏从中作伐。李叔同对南社主帅柳亚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也很想结交。
1912年2月11日,在上海,南社与淮安学团、克复学报社联合在江苏教育总会召开会议,追悼被袁世凯爪牙杀害的周实丹、阮梦桃两位爱国烈士。李叔同由朱少屏引荐参加了追悼大会。大会开始,淮安学团代表报告周、阮两烈士事迹及被害经过,柳亚子代表南社宣读祭文,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这个时候,我是把全生命都交给周、阮一案的了”(《南社纪略》)。接着,沪军都督代表、自由党代表相继演说,均义愤填膺,激昂万分。上台发言者计18人,其中半数人员为南社社友。李叔同置身会场,不禁热血沸腾,对柳亚子全身心投入的神情动态印象极其深刻。会议结束,已是傍晚,李叔同与南社诸友相见,他握着柳亚子的手久久没有松开,表示愿意参加南社,将与大家一起努力奋斗。就在这一天晚上,李叔同填写了南社入社书,入社号211,介绍人朱少屏。
从此,一位南社主任,一位艺术才子,时相往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感。1912年3月13日,南社假座上海愚园举行第6次雅集,到会社友40人,柳亚子主持会议。李叔同约了曾孝谷一同参加。会上有人提议,请李叔同为《南社通讯录》题签,并设计图案。柳亚子对李叔同的书法和绘画闻名已久,非常赞成这一建议。李叔同听了,微笑颔首。集会后,由李叔同做介绍人,曾孝谷也加入了南社。
当时的沪军都督陈英士很重视舆论宣传,除了发挥原有报刊的作用以外,决定创办一份新报,取名为《太平洋报》。1912年4月1日,报纸创刊。社长姚雨平,总主笔叶楚伧,总经理朱少屏,柳亚子、胡朴安、胡寄尘、姚锡钧还有李叔同等著名文人,分别主编某一编辑业务。李氏书画造诣颇深,就负责《太平洋报》整个版面的美工、广告设计,兼带主编副刊《太平洋画报》。自此,柳、李两人朝夕相处。柳亚子激情勃发,思维敏捷,下笔千言,一挥而就,给李叔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叔同多才多艺,性格温和内向,言语不多而办事勤勉细致,也同样使柳亚子印象深刻。
太平洋报社的十余人都是南社社友,柳亚子决定将南社书记部、会计部都移设到太平洋报社内。他登报要求社员将通讯地址寄来,请李叔同编印第三次社友通讯录。1912年5月中旬,李叔同设计的第三次《南社通讯录》出版,著录社友321人,粉红色封面,“南社通讯录”五个字是横写而右行,右边的“中华民国元年五月第三次改订本”,分成两行直写,漂亮的书法,很是艺术化。柳亚子看过后,非常满意。
1915年5月9日,南社在上海愚园举行第12次雅集。当时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任职,教务在身无法赴会。正是这一天,袁世凯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南社诸子无不痛心疾首,悲愤号呼。5月15日散会后,柳亚子与高吹万、姚石子各自携夫人赴杭州游玩散心,“黄莲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柳亚子《南社纪略》)。杭州原有一批南社社友,除了李叔同,还有“八千卷楼”藏书家丁氏兄弟等十余人。到了杭州,柳亚子就会见了李叔同,两人决定在西泠印社召集一次临时雅集。这次集会出席者共27人,会议聚餐之外还一起合了影。事后,《南社丛刻》第15集(1916年1月出版)专门对这次临时雅集与摄影作了报道。柳亚子、高吹万、姚石子在杭州逗留期间,李叔同以东道主的身份陪同一起遍游武林山水,寻访名胜古迹。
这次杭州临时雅集,是柳亚子和李叔同分别三年后的重新相见,在20余天的日子里,柳亚子与李叔同日夕同游,话题十分广泛。通过交谈,柳亚子知道了李叔同在教育上的创新及其作为。在杭期间,柳亚子有两件事给李叔同印象极深。
一天,柳亚子与李叔同等一行人泛舟西湖,舟中设酒。柳亚子连连痛饮,不觉大醉,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涌上心头,不禁狂态毕现,初则抚膺恸哭,襟袖俱湿;继则欲纵身跃入西湖,要像屈原那样投水自尽,李叔同等人慌忙挽扶劝阻,柳亚子才没有落水。柳亚子为国为民忧伤不已的情感,着实使李叔同感喟万分。
文人墨客相聚,逛书肆淘旧书是自然之举。一天,一个书摊上摆着一册《圭塘倡和集》,是袁世凯“皇二子”袁克文庚戌年(1910年)亲手抄录之后影印的。内容全是袁世凯与封建遗老的唱和诗。李叔同随手一翻,发现内中收有费仲深步韵容庵(即袁世凯)的有好几首,后面还有费氏手写的一篇序,洋洋五大张,落款“乙卯(1915年)初春吴江费树蔚”。费树蔚就是费仲深,是柳亚子的嫡亲舅父。李叔同正在翻动,冷不防柳亚子一把夺过,狠狠地掷到地上,恨恨连声。原来,费仲深与柳亚子在早年时两人关系非常密切。费氏家居苏州,柳亚子母亲每每要去苏州陪伴她的老娘,常常半年居乡下,半年住苏州,去时必带柳亚子同往。费仲深虽然长一辈,其实只比柳亚子大3岁,名为舅甥,情同兄弟。16岁那年,柳亚子与舅舅一起应考秀才,三场下来,两人的考绩难分伯仲,主考官特地召见了柳亚子,想同柳亚子商量后再决定名次。柳亚子一听,估摸到了主考官的用意,当即爽快地表示自己愿意屈居第二。此后,舅甥俩一直十分融洽。可是,费仲深后来娶得吴止敬女儿为妻,与袁克文成为连襟,进入了袁世凯幕府,参与机要。辛亥革命后,柳亚子反对袁氏政权,由政界抽身,专门撰作反袁文章;费氏补肃政史,继续在袁世凯门下任职。两人政见分歧,终于分道扬镳。柳亚子多次公开表示与费仲深绝交。后来,袁世凯称帝迹象日益明显,费仲深曾经直言进谏,不见采纳,于是退隐家乡苏州,从事实业,创办了苏州电气厂和织布厂,与张仲仁等人诗文相质,世称“苏州二仲”。直到这时柳亚子才与这位舅舅重归于好,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柳亚子一看《圭塘倡和集》,气就不打一处来,勃然变色。回到寓所后,又愤慨地挥笔撰诗一首《中日条约签字后之旬日,适见所谓〈圭塘倡和集〉者,感题一绝》,诗云——
鹑首何缘竟畀秦,
石郎勋业迈穷新。
流芳遗臭寻常事,
犹见歌功颂德人。
对于柳亚子这种不以个人好恶待人,而以天下大局为重的眼光和胸怀,李叔同是深表敬佩。
【二】
1916年9月24日,南社在上海愚园举行第15次雅集。柳亚子夫妇一起与会,出席共34人。事先通知社友,请大家通讯选举南社主任,与会者检点选票,共收到306张,柳亚子以196票再次当选南社主任。李叔同恰好在沪上休假,同他的学生吴梦非一起与会。会上决定重新编印社员通讯录,柳亚子希望李叔同再行设计装帧。李叔同接受下来,将原来的洋式装订改成中式装订,蓝色封面黑色题签,在正面李手书:“重订南社姓氏录”,署名“黄昏老人”;翻过来的扉页上,也是李叔同手笔,以仿魏碑体书写“重订南社姓氏录”,署名“息翁”。
李叔同参加南社雅集及临时雅集共有四次,最后一次是在1917年4月,即将入山出家为僧之前,他介绍了浙江一师校长经亨颐加入南社,又参加了南社社友4月8日在杭州葛荫山庄的临时雅集,那时候,种种迹象表明,李叔同已在向南社众社友告别了。可惜,这次临时雅集柳亚子没有参加,李叔同没能见到这位南社巨子,假如柳亚子能够出席雅集,知道李叔同即将出家,心直口快的柳亚子必将直抒己见,不知两位南社旧侣如何交谈与交锋,李叔同入山的步伐是依旧如此抑或放慢节奏?
从1912年到李叔同出家之前,柳亚子除了与他在南社活动上的交往之外,还有一些共有的活动。
1912年5月,北京画家陈师曾南下上海,《太平洋报》特意作了报道,刊出陈师曾的大幅半身照片,外框裁为椭圆形,题曰《朽道人像》,这是李叔同的特意安排。李氏对陈师曾可以说是赞赏佩服之至,为了欢迎陈师曾前来上海,李叔同与柳亚子一起发起创办“文美会”,会址设在太平洋报社内,成员以太平洋报社为基础,吸收其他各报社的同仁。编辑出版过一本《文美杂志》,所刊作品都是会员们的书画和印章拓本,纸张大小一律,装订极其精美,供会员们开会时传阅欣赏。
1912年夏,高吹万、姚石子联合柳亚子、李叔同等15人,在高吹万寒隐社的基础上发起并成立了“国学商兑会”。1912年9月出版《国学丛选》第一集,所刊诗文与《南社丛刻》大同小异,出到18集结束,人数发展到一百余人。他们成立“国学商兑会”的目的是想创办一个图书馆,收藏古今书籍,刊刻世间孤本,以保存国粹。
1914年,李叔同在浙江一师组织成立“乐石社”,从事金石研究,入社者大多是浙师的师生,也吸收师范外的某些金石家及篆刻爱好者。李叔同写信给柳亚子邀请他加入“乐石社”,柳亚子与他的松江籍好友姚锡钧都列名其间。李叔同和姚锡钧分别撰有《乐石社记》,柳亚子将姚锡钧的文章编入了《南社丛刻》第18集。“乐石社”先后编印《乐石集》10册,《乐石社社友小传》一册,共有社友27人,就民国篆刻史而言,独领风气之先,是我国最早的一份印社作品集和史料汇编。
【三】
1918年,李叔同毅然削发为僧,成为弘一法师,柳亚子和弘一法师两人僧俗异途,不再往来。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隆隆的炮声将中华民族逼到了危急的关头。这时僧俗异途的两位南社旧侣又互通音讯互相勉励,以相仿的形式显示了爱国主义的情操。
1937年11月,淞沪沦陷。柳亚子独居上海辣斐德路,愤慨地自署居室为“活埋庵”。柳解释说:“记得南明大儒王船山先生在昭宗皇帝南巡缅甸以后,窜身土室发愤著书,自撰楹联道‘六经待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可以见其愤慨。而我呢,不喜欢儒家的学说,更不敢学粤陈湘何,自作聪明讲什么卫道的门面话,自然也不配去讲六经。不过,七尺从天乞活埋,倒是一语道破。于是我也学起王船山来,自署其居曰‘活埋庵’,想等千百年后诗书掘冢的雅贼来发现了。”
“七七事变”发生,弘一法师在青岛湛山寺主讲南山律学,战火迅速蔓延,青岛成了军事上的争夺点,形势十分危急。弘一法师在旧历七月十三即出家二十载的纪念日,自书横幅“殉教”二字,并作题记:“向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张挂在室内。1937年10月16日,弘一法师自青岛回到厦门。厦门位处东南沿海,属于战略要地,旧友新知纷纷劝法师避走内地。然而,弘一法师镇定地说道:“为护法故,不怕炮弹!”从此,弘一法师开始自题居室曰“殉教堂”。墙壁上挂起了一幅亲笔手书的中堂——
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
加上跋语——
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辛巳岁寒,大开元寺结七念佛敬书呈奉晚晴老人。
柳亚子在“活埋庵”内,深居简出,杜门谢客,发愤著述。并写下了第一次遗嘱,“敌人倘横逆相加,当誓死抵抗,成仁取义,古训昭垂;束发读书,初衷俱在。断不使我江乡先哲吴长兴孙君昌辈笑人于地下也。”(《磨剑室文录·遗嘱示儿辈》)
弘一法师在殉教堂里,多次明志:“吾人所食,中华之粟。吾人所饮,温陵之水。我们身为佛子,不能共纾国难,为释迦如来张些体面,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子守门,吾人一无所能,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引自《弘一大师永怀录》)抗战期间,弘一法师将宋代韩琦《九日小阁》中的两句诗“莫嫌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略加改动,变成“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在致友人的书信之中多次引用。以“黄花晚节”自励,表明自己至死要保持高尚节操。那种保教护国凛然不屈的精神,闻者无不为之动容。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帝国主义进一步扩大对华的侵略部署,时局更加动荡不安。那时弘一法师正挂锡泉州开元寺,法师借南闽转道老和尚七秩大寿作了一副对联,表示自己对护国护教的决心——
老圃秋残,犹有黄花标晚节;
澄潭影现,仰观皓月镇中天。
撰作这副对联时弘一法师年已62岁,离他圆寂仅仅半年光景,真可以说是到了“老圃秋残”的季节,而他的“黄花晚节”依然不变;耿耿忠心,犹如皓月中天,澄潭影现。
抗战期间,凡是各方人士前来要求墨宝,弘一法师概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相赠。
1941年,弘一法师在晋江福林寺闭关(佛教徒修行的一种形式,也称坐关,僧人独居一室,在内诵经坐禅不与人交往,满一定期限再出关),柳亚子得到消息,专门撰写了《赠弘一大师偈跋》,以南社旧侣的身份寄赠弘一,偈跋云——
弘一大师为余三十年前旧交,即以“茶花女”现身说法之李息霜也。南社、文美会都有因缘。嗣闻君披剃大慈山,遂绝音耗。顷复念其闭关闽海,爰书此勖之。中华民国三十年二月亚子九龙。
仍在同一年,弘一法师的弟子李芳远等以替法师祝寿为名,向社会各界征集诗词。柳亚子接到李芳远来书,就在“活埋庵”内撰就二首五绝,直抒胸臆,坦言相告——
弘一大师俗名李息霜,与苏曼殊称为南社两畸人。自披剃大慈山以来,阔别二十余年矣。顷闭关闽海,其弟子李芳远来书,以俗寿周甲纪念索诗,为赋二截——
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
大雄大无畏,救世心无歧。
闭关谢尘网,我意嫌消极。
愿提铁禅杖,打杀卖国贼!
柳亚子的祝寿诗寄到了,旁观者暗暗担心,以为柳亚子对弘一法师有所不敬,颇费了一番踌躇才勉强呈上。不料,弘一法师读了柳诗,不以为忤,相反他理解老朋友的意思,深信老朋友与自己在爱国一途上,心心相通,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1941年10月,传贯法师访谒弘一法师,带来一束红色菊花,细茎线叶,花如伞状,花蕊呈剑形,四周向上卷翘,色红如血,姣艳可爱。弘一接到后触发了思绪,托菊寄兴,随作一偈,偈前先有一段小序云——
辛巳初冬,积阴凝寒。贯师赠余红菊花一枝,为说此偈——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
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下署“晚晴老人于茀林”,赠给传贯。偈中的“积阴凝寒”语带双关,既指节令,也指当时的战争气氛。在此境遇之中,弘一法师为护国护教,犹如亭亭之菊,高标矗立,显示了他的晚节情操。此偈写就,除了赠给送菊花的传贯以外,弘一法师又执笔恭写一遍,请人带给柳亚子,作为酬答,向旧友表明自己以身殉教以身殉国的心迹。
国难当头,本已僧俗异途的两位文化巨子重新接通音讯,共同抒发了捐躯报国的情怀,留下了一段爱国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