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言(亦名《姚氏家训》) 明 姚牧舜 一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此八字是八个柱子,有八柱始能成宇,有八字始克成人。圣贤开口便说孝弟,孝弟是人之本。不孝之弟,便不成人了。孩提知爱,稍长知敬。奈何自失其初,不耻于人类也? 二 《戴记》载小孝、中孝、大孝,《孝敬》载孝之始、孝之中,孝之终,统是教人做人,无忝尔所生。一孝立,完善从,是为孝子,是为完人。 三 贤不肖皆吾子,为父母者切不可毫发偏爱,偏爱日久,兄弟间不觉怨愤之积,往往一待亲殴而争讼因之。创业思垂永久,全要此处见得明,不贻后日之祸可也。今人但为子孙做牛马计,后人竟不念父母天高地厚之恩。诚一衣一食无不念及言及,尔曹数数闻之,必能自立自守,长久之计,不过如是矣! 四 《斯干》之诗,说到“鸟革翚飞”“弄璋弄瓦”,盛矣!然开首却云“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未有不相好而相犹,能守其基业,克开其子孙者。 五 兄弟间偶有不相惬这处, 即宜明白说破,随时消释,无伤亲爱。看大舜对待傲象,未尝不怨不怒也,只是个不藏不宿,所以为圣人。今人假借怡怡之名,而中怀仇隙,至有阴妒仇结而不可解,吾不知其何心也。兄弟虽当亲殁时,宜常若亲在时,凡一切交接礼仪、门户差役及他有急难,皆当出身力为之,不可彼此推诿。 六 尝谓结发糟糠万万不宜乖弃。或不幸先完后娶,尤宜思渠苦于昔,不得享于今,厚加照抚其所生,是为正理。今或有偏爱后妻后妾,并弃前子不爱者,岂前所生者出于人所构哉!可发一笑。 七 蒙养无他法,但日教其孝悌,教之谨信,教之泛爱众亲仁,看略有余暇时,又教之文学。不疾不徐,不使一时放过,一念走作,保完真纯,俾无损坏,则圣功在是矣。是谓之蒙以养正。 八 古重蒙养,谓圣功在此也。后世则易骄养矣。骄养起于一念之姑息。爱不知劳,其究为傲为妄,为下游不肖,至内戕本根,外召祸乱,可畏哉,可畏哉!蒙养不在男也,女亦须从幼教之,可令归正。女人最污是失身,最恶是多言,长舌历阶,冶客诲淫,自古记之。故一教其缄默,勿妄言是非;一教其俭素,无修饰容仪。针纺绩外,宜教他烹调饮食,为他日中馈计。《诗》曰:“无非无仪,惟饮食是计。”此九字可尽大家姆训。 九 凡议婚姻,当择其婿及妇之性行及家法如何,不可徒慕一时之富贵。盖媚妇性行良善,后来自有无限好处,不然,虽富与贵无益也。 十 《麟趾》之诗首章云:“振振公子”,次章云:“振振公孙”,三章云:“振振公族”。由子而孙,而族,皆振振焉,是为一家之祥。语曰:子孙贤,族将大。凡我族人其勉之。 十一 人须各务一职业,第一品格是读书,第一本等是务农,此外为工为商,皆可以治生,可以定志,终身可免于祸患。惟游手放闲,便要走到非僻处所去,自罹于法网,大是可畏。劝我后人毋为游手,毋交游手,毋收养游手之徒。 十二 凡居家不可无亲友之辅,然正人君子多落落难合,而侧媚小人多倒在人怀,易相亲狎。识见未定者遇此辈,即倾心腹任之,略无尔我。而不知其探取者悉得也,其所追求者无厌也。稍有不惬,即将汝隐私私攻发于他人矣。名节身家,丧坏不小,孰若亲正人之为有 裨哉?然亲正远奸,大要在敬之一字,敬则正人君子谓尊己而乐与,彼小人则望望而去耳。不恶而严,舍此更无他法。 十三 亲友有贤且达者,不可不厚加结纳。然交接贵协于理,若从未相知识者,不可妄援交结,徒自招卑诌之辱。且与其费数金结一贵显之人,不为所礼,孰若将此以周贫急,使彼可永旦夕,而感怀于无穷也。 十四 睦族之次即在睦邻,邻与我相比日久,最宜亲好。假令以意气相凌压,即彼一时隐忍,能无忿怒之心乎?而久之缓急无望其相助,且更有仇结而不解者。 十五 吾子孙但务耕读本业,且莫服役于衙门;但就实地生理,切莫奔利于江湖。衙门有刑法,江湖有风波,可畏哉!虽然,仕宦而舞文而行险,尤有甚于此者。 十六 世称清白之家,匪苟焉而可承者,谓其行己唯事乎布素,教家克尚乎俭约,而交游一本乎道义。凡声色货利、非礼之干,稍有玷于家声者,戒勿趋之;凡孝友廉节,当为之事,大有关于家声者,竞则从之。而长幼尊卑聚会时,又互相规诲,各求无忝于贤者之后,是为真清白耳。 十七 凡势焰熏灼,有时而尽,岂如守道务本者可常享荣盛哉?一团茅草之诗,三咏煞有深味。 十八 凡人欲养身,先宜自息欲火;凡人欲保家,先宜自绝妄求。精神财帛,惜得一分,自有一分受用。视人犹己,亦宜为其珍惜,切不可尽人之力,尽人之情,令其不堪。到不堪处,出尔反尔,反损己之精力矣。有走不尽的路,有读不尽的书,有做不尽的事,总须量精力而为之,不可强所不能,自疲其精力。余少壮时多有不知循理事,多有不知惜身事,至今一思一悔恨。汝后人当自检自养,毋效我所为,至老而又自悔也。 十九 讼非美事,即有横逆之加,须十分忍耐,莫轻举讼。到必不可已处,然后鸣之官司,然有从旁劝释者,即听其解已之可也。《讼卦》辞“中吉中凶”、“不克”等语,最宜三复,然究之作事谋始一语,则绝讼之本也。 二十 凡有必不可已的事,即宜自身出,斯可以了得,躲不出,斯人视为懦,受欺受诈,不可胜言矣。且事亦终不结果,多费何益?语云: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可省已。 二十一 积金积书,达者犹谓未必能守能读也,况于珍玩乎?珍玩取祸,从古可为明鉴矣,况于今世乎?庶人无罪,怀璧其罪。身衣口食之外皆无长物也,布帛菽粟之外皆尤物也,念之。 二十二 今人酷信风水,将祖先坟茔迁移改葬,以求福泽之速效。不知富贵利达自有天数,生者不努力进修,而专责死者之荫庇,理有是乎?甚有贪图风水至倾其身家者,曷不反而求之天理也?可谓惑已。看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节,说到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安可不觅善地以比化者?但善地是藏风敛气,可荫庇后人耳。必觅发达之地,多费心力以求谋,甚至损人利己,此最是伤天理事,切不可为。若无葬埋处,苟无水无蚁,亦可自惬矣。或听堪舆家言,别迁移以求利达,是大不孝事,天未有肯佑者,尤切戒不可,切戒不可。 二十三 吾上世初无显达者,叨仕自吾始,此如大江湖中,偶尔生一小洲渚耳,唯十分培植,或可永延无坏,否则夜半一风潮,旋复江湖矣。可畏哉,可畏哉! 二十四 创业之人,皆期子孙之繁盛,然其本要在一仁字。桃、梅、杏,果之实皆曰仁。仁,生生之意也,虫蚀其内,风透其外,能生乎哉?人心内生淫欲,外肆奸邪,即虫之蚀、风之透也,慎戒兹,为生子生孙之大计。 二十五 凡人为子孙计,皆思创立基业,然不有至大到久者在乎,舍心地而田地,舍德产而房产,已失其本矣,况惟利是图,是损阴骘。欲令子孙永享,其可得乎? 二十六 祖宗积德若干年,然后生我们,叨在衣冠之列。乃或自恃才势,横作妄为,得罪名教,可惜分毫珠玉之积,一朝尽委于粪土中也。 二十七 释氏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此言极佳,但彼云前世后世,则轮回之说耳。吾思昨日之前,而父而祖,皆前世也;今日之后,而子而孙,皆后世也。不有祖父之累,昔日之勤幼,焉有今日?乃今日作为,不如祖父之积累,可望此身之考终,子孙之福覆乎?是所当惕醒者。 二十八 余令新兴,无他善状,唯赈济一节,自谓可逭前过,乃人揭我云:百姓不粘一粒,尽入私囊。余亦不敢辩,但书衙舍云:勤恤在我,知不知有天知;品骘由人,得不得,皆自得。今虽不敢谓天知,然亦较常自得矣。汝辈后或有出仕者,但求无愧于心,勿因毁誉自为加损也。 二十九 一部《大学》,只说得修身;一部《中庸》,只说得修道;一部《易经》,只说得善补过。修补二字极好,器服坏了,且思修补,况于身心乎? 三十 《易》曰:“聪不明也。”《诗》曰:“无哲不愚。”自恃聪哲的,便要陷在昏昧不明处所去,可惜哉!所以人贵善养其聪、自全其哲。 三十一 智术仁术不可无,权谋术数不可有。盖智术仁术,善用之以归于正者也;权谋术数,曲用之以归于谲者也。正谲之辨远矣,动关人品,慎诸! 三十二 才不宜露,势不宜恃,享不宜过,能合蓄退逊,留有余不尽,自有无限受用。阿莹从人可羞,刚愎自用可恶。不执不阿,是为中道。寻常不见得,能立于波流风靡之中,是为雅操。 三十三 淡泊二字最好,淡,恬淡也;泊,安泊也。恬淡安泊,无他妄念,此心多少快活?反是以求浓艳,趋炎势,蝇营狗苟,心劳而日拙矣。孰与淡泊之能日休也? 三十四 人要方得圆得,而方圆中却又有时宜。在《易》论圆神方知,益以易贡二字,易妙,变易以贡,是为方圆之时。棱角峭厉非方也,和光同尘非圆也,而固执不通非易也,要认得明白。 三十五 圣人教人一生谨慎,在非礼勿视四句;教人一生保养,在戒之在色三句;教人一生安闲,在君子素其位而行一章;教人一生受用,在居天下之广居一节。 三十六 盘根错节,可以验我之才;波流风靡,可以验我之操;艰难险阻,可以验我之思;震撼冲折,可以验我之力;含垢忍辱,可以验我之量。 三十七 学者心之白日也,不知好学,好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好刚,亦皆有敝也,况于他好乎?做到老,学到老,此心自光明正大,过人远矣。世间极占地位的是读书一著,然读书占地位,在人品上,不在势位上。 三十八 事到面前,须先论个是非,随论个利害,知是非则不屑妄为,知利害则不敢妄为,行无不得矣。窃怪不审此而自陷于危亡者。 三十九 决不可存苟且心,决不可做偷薄事,决不可学轻狂态,决不可做惫懒人。当至忙促时,要越加检点;当至急迫时,要越加饬守;当至快意时,要越加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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