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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舜大传(长篇小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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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7-10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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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发表于 2014-6-22 22: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虞舜大传(出世篇)
    王金铃
      编者按:山东著名作家王金岭先生经多年考史、考典、考古的学习和现场实地考证,以五千年以前辽阔悠远的原始社会为背景创作了这部描写中华民族史前原始文明的长篇章回小说《虞舜大传》(出世篇)。该书填补了我国缺乏用现实主义方法创作史前长篇文学的空白。小说语言大气自然,读之若行云流水,古韵悠长。本报今日起连载此部作品以飨广大海内外读者。
      来源:山东侨报网

    虞舜大传

      第一回 访隐士帝尧遭讽喻 举圣贤羲仲话东夷

      上古时某春日。
      颖水中源水畔,新绿夹岸,桃李如云,杨柳如烟。
      河水清流粼粼,深不盈膝,走珠泻玉般淌过明沙。沿河上下,散散落落地泊放着搁置的舟筏。几挂鱼网,随意晾晒在杈木之上。悠闲的牧童,懒洋洋地仰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偶尔欠身斜视一眼不远处静静啃青草的牛犊。
      突然,几只凫鸟从河边蓬草中飞出,原来从东向西的河边小道上来了一群人马,马车的木轮声惊飞了栖鸟。这帮人马,约有十几个人。看那服饰,不类黎民黔首,即现今所谓的平民百姓。他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辆马车。驾辕之马浑身雪一般白,马车为通体的土红色。看那车上之人,头上戴着黄色的冠冕,身着黑色的士服。此人约有八十多岁的样子,但却气度不凡,只是眉宇间凝聚着一团愁云,不似随行之人那样喜笑颜开。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少女。这少女一门心思地瞅着身旁的老者,每当这老者身子摇晃得厉害时,便伸手挡一下,惟恐被车的竖围板碰伤。人群末尾,又有一辆马车,车上装满了什品杂物。
      此人便是史称五帝之一的尧,旁边坐着的便是他的小女儿女英。
      “三皇”“五帝”乃后人对太古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和上古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的通称。三皇之时,无“天子”之称谓,传从颛顼始,才以天子称。尧乃五帝之一,姓姬,号曰放勋。十三岁,受封于陶。十六岁,远封为唐侯。其父亲喾死后,其兄挚为帝,后不久禅位于尧。
      尧既受禅,以火德王,定都平阳安邑,娶散宜氏之女女皇为正妃。女皇生二子,长子监明早死;次子朱,因远封于丹长,史称丹朱。生女二,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其余有庶子九男,皆妾所出。
      那娥皇、女英系帝尧老来所生,但却是双凤胎。娥皇生于卯时,女英生于辰时。这双胞胎出生前后差一个时辰。那娥皇、女英姊妹俩自幼食同桌,寝同床,衣则同款,出则同行,从不分离。那长相一模一样,甭说外人,有时连帝尧和女皇也搞混了。至到长成二十来岁,竟出落得美类仙人,又加绝世聪灵毓秀,父母待之如掌上珠。姐妹俩虽说相貌别无二致,但性情爱好各异。娥皇好静,女英喜动。娥皇爱好文史音律;女英则擅长骑射和诸工百艺。此次帝尧出巡,女皇虑及尧旅途劳顿,便想让女儿相伴同行,一是为了让她们照料老爹,二是让尧一路心情愉快。因为无论尧多么烦恼,只要一见到爱女,心情便立转喜悦。可在临行前,女皇突感不适,尧便决定,让娥皇留下,只带女英随行。
      马车缓行在并不平坦的河边小道上,尧在车上随着车轮的颠簸不停地摇晃,双眼似闭非闭,像是半睡着一般。但是从他紧蹙的眉宇和间或的叹息中知道,他内心极不平静。
      这是他第三次有意安排的寻隐访贤,而对外则说是察看民情,观风问俗。臣民对此深信不疑。因自尧代其兄挚称帝以来,经常驾车巡察四方,于路慰鳏寡、赈荒欠、劝穑稼、倡民利。经过五六十年的惨淡经营,竟是政教允厘、百工庶绩咸熙。于是尧博得了天下臣民的拥戴和崇敬。周围的大臣,每当议事,倒像是约定了似的,总是先对他歌功颂德一番,开口什么“三纲正,九畴叙,天下洽和,万物咸若,”闭口什么“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等等。“尧政如天”,成了世间有口皆碑的一句成语。可谁知到了晚年,天下却越来越不升平,气候越来越暖,水患越来越重。每每想到夏天雨季即将来临,尧心里总像压上了块石头,闷得透不过气来。临睡时一闭上眼,就仿佛看见了那滔滔的黄河——当时叫“河水”——从天而降,盖顶漫了过来。自己也像成千上万的灾民一样,浮尸水浪之上。又仿像看见,那四渎之水,即当时的江、河、淮、济四条河流无处发泄,汇流成一片汪洋,淹没了祖先自有巢氏以来从树上居住而移到平原所世代经营而成的土地和居区,又被迫返回高地森林,遭受毒蛇猛兽的侵害,暴野于酷风凄雨之中。每到雨季,便到处奔波,赈灾问苦,穷于应付。八十多岁的人,虽说“天子龙体”非常人可比,但总感到精力不支,早就萌了让贤退位的想法,可传位给谁呢?
      几十年的主政,他总是从善如流,崇贤任能,应该说身边还是集聚了一大批很有才干的人。那些被任用的大臣,也总是恪尽职守,但不少如他一样届七望八,年纪太大;另有几个稍年轻的,大多技擅一能,不具治国的全面才干。让他们继位,总感到难以胜任,怕使天下臣民失望。他曾非常细心地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从自己的亲戚子女到身边的重臣,看他们的一言一行,对人待物是否具天子之德,御世之才。他像用梳子梳,用筛子筛一样,不知在心中过了多少遍,但总是叹口气,找不出一个才德兼备的大圣大贤者。最后他除了让四时之官留意,暗下物色人才外,决定亲自下去访贤问能。前两次虽未探得大贤,但西去华山时,路遇华封人,极荐平陆人许由。于是便遣使往召。可许由以“志在养性,非贪天下”坚辞,说完竟携妻闭门不出。使者叩之不应,遂回都复命。尧思贤若渴,决意亲自拜求,此行便是特意追寻许由而来的。可是刚才在路上遇到的两桩事,让他心情难以平静。
      先是,出行不久来到一山角转弯处时,尧示意人马暂停。人们知道他要下车寻避所方便,于是止行让他一人转到山石背面去。尧转过山背,方便完后刚想离去,迎风传来一阵吵嚷声。尧大奇,便转出挡住视线的树林,见不远有七八个人,一个只围着一块破布的汉子跪在地上对着那群人一一磕头。站立着的人并不饶恕,不时地挥舞着手中的石斧要砍杀。尧大步抢向前,问是何故。
      众人回说那汉子偷东西吃被捉,按尧王爷所立规矩,偷人者砍去双手。那汉子跪请暂缓一时再执行不迟。尧见那人面相不恶,遂问道:“你这么一个汉子,怎么去偷人家的东西吃?”那汉子未语泣不成声,低着头说:“我们那里去秋被水淹了,亏房前有一葫芦架,大水来时,俺母子俩靠抱住蔓上的葫芦存活下来,一直逃荒来到这里。我娘今天饿昏了过去,我便放下她,想跑过来找点东西给她吃,没办法才偷了人家的东西,就被捉了。”在场的人说此人撒谎,想借口逃脱,要立即砍去他的双手。那人又磕下头去说:“求大家可怜可怜。我偷了东西,罪在不赦,理当受刑,请容我回去看看我娘,若已饿死,暂留这双手一回好捧土把她老人家埋掉;若还活着,我和她说一声马上赶回。好在不远,西边草坡便是。”众人见他说的是些孝子话,便随他一起去。
      尧也跟在后面,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转过荒坡不到一百步,突见两条大野狗在打架,像争吃什么。那汉子见状,“哇”地叫了一声,接着像疯了般朝那两条狗所在的地方冲过去,口里不停地狂喊着:“娘啊,娘啊!”众人亦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遂一齐奔过去。那两条野狗见众人奔来,从斜刺里跑走了。当众人跑到眼前一看,真个惨不忍睹:一个干瘦老婆子早被那两条野狗撕咬得血淋淋的,剩下残缺不全的肢体了。那汉子扑在上面,哭得天昏地暗,众人也都陪着落泪,最后一齐动手,弄土将那老人埋了。看那汉子,也躺在旁边无了声息。大家向前一摸,才知是连哭加饿晕过去了。尧怔怔地站在那里,口中喃喃:“这皆是我的过错,我没有治好水,让人们遭受洪患;没有理好政,让天下人不受饥饿。这都是我的过错呀!”众人见这个陌生人在不停地自责,正不知何故,等尧的随行人员寻迹找来时,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仰慕已久的天子帝尧。
      这是出行不久偶尔遇到的让他心情十分沉重的事。
      回到车上后,又前行了约十里许,远远看见先行官⺁兜与一位老人争论什么。事情起因倒不是什么灾异,而是因⺁兜不当所为引起。这更让尧一再自我反省不已,因为事涉施政用人之大事。
      原来,这次帝尧出巡,⺁兜主动要求随行伴驾,并主动揽了打前站的差使。他有几番心思:一是为了取得尧的欢心,好在尧主持议事时增强说话的力量,以便在议事时与共工等提出丹朱的嗣位问题,想来尧定会顺水推舟地答应臣下之请,其二,他还有一番藏在心底深处的隐衷,他早为娥皇、女英的美色所动,听说女英随行,好借机亲近,说不定成了乘龙快婿。将来与丹朱联手,天下自然也便成了他的了。可谁知,一路之上,女英冷若冰霜,几次搭讪着与她说话,她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应一下,很难说对他有什么好感。他自问,兴许他没有把事情办得出色所致,于是一直在心里谋划取悦帝尧的办法。他借头前开路的机会,总想搞件令尧和随行人员刮目相看的事情。正巧走了不大一会儿,远远看见路边茅屋前击板而歌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子,听那歌词,并无什么章法,即兴自娱而已。⺁兜灵机一动,感到这正是取悦天子的好时机,大可借题发挥一番。这般偌大年纪的老头子悠闲自在地击节而歌,非太平盛世,哪能有这番景象?这不正是颂扬帝泽万民的好缘由吗?如果这老头能跪接帝尧,并歌功颂德一番,帝尧听了一定会很高兴,会夸他办事得力,善解人意的。不过,首先得让这老头学会唱颂词才行。想到这,⺁兜便快步走向前说道:“老伯,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不知。”
      “我们是大圣帝尧的臣子、帝尧四巡天下,布泽于万民,圣驾很快就到达这里了,请做好准备跪接,以瞻天颜呀。”
      那老者并不为所动,而是欠身拉了一下那童子说:
      “娃,回屋去。”
      兜忙止道:“呀呀,老头,何苦来!圣帝到来之时,你仍然击歌,说不定天子一高兴,还赏赐你点什么呢。”兜说着,又弓腰做亲近状,对那老者说道:“不过,你得把这唱词改一下,很好记,我教你。”于是便自己拍着手掌,击节领唱道:
      其仁如天
      其智如神
      就之如日
      望之如云
      万邦熙合
      皆为帝德
      普天为乐
      皆为帝泽
      ……
      兜见其并未随唱,正怀疑他双耳失聪,或因颂词古奥听不懂,谁知那老叟突然唱起来: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我劳我息
      自饮自食
      尔等尧者
      与我何及
      …………
      那老者根本不理睬⺁兜,用力地敲着木板高声唱,正好让后面赶过来的帝尧等一行人听见了。
      尧止退众人并问明原委之后,感到从人所为不妥。看那老者,头发和眉毛皆白,但脸色仍很康健。就在尧询问随行之人时,那老者对尧的到来仍视若无睹,并不理睬。
      尧趋前深深一揖,并诚恳地说:“从人无端搅扰,尧当面谢罪,并望赐教。”
      那老者见此人果然是帝尧,对待下民态度又如此谦恭,便随即立起,亦回敬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圣驾光临,野民不知,有失迎迓,罪不容恕。”
      “尧此次外出,只为访贤问能。予观老者气宇不凡,定有良策益言教我,望勿吝方是。”
      “圣帝如若不嫌,请进敝舍一叙。”
      女英闻此,与另一名内侍紧跟身后,进入农舍。⺁兜等人亦欲跟随,尧示意在外等候。
      尧与那老者促膝交谈了约一个时辰,从交谈中得知,老者已八十三岁,是颖谷封人之伯,其童为封人之子。“封人”在上古时为地官司徒的属官,颖谷封人亦即颖谷地方的司职官员。颖谷封人于前年遇山洪身亡,目前只有靠他大伯抚养自己的孩子。封人之伯与封人之子栖居于此,老少相依为命。尧言及此行访贤问能之意,并一再求教封人之伯有何善政之策。封人之伯见帝尧情真意切,便联系方才所发生的事情提了三项。
      一是圣贤之德无私为天。为人君者,切忌据天下之功为己有。天下的盛事都是因主政者之善谋而得,那么,天下的灾异和饥馁又当何说?最不该要臣民无论行文说话先把圣功帝德的言语提一遍,逞己之淫威,迫众口一词而愚天下人,此例一开,非弄得万民箝口不可。
      二是勿养誉美之臣。近臣为耳目,若只知察言观色,恶君之所恶,好君之所好,与君无异。如目之盲视,如耳之失聪,还另设侍臣做何?
      三是要选贤于四方,不要纳宠于足下。近臣通晓帝王之喜恶,往往专攻邀宠之媚术,重君意而疏民情,实则酿祸之源。
      尧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最后竟提出要将他带回都为师,就便讨教。封人之伯以老坚辞。尧又向他打听许由的情况及下落。封人之伯说他与许由并无面识,只听说是平陆人,字武仲。此人制外高廉,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常入境采药作饵,虽草木必问而后取,不与俗人为伍,交往之人皆贞逸。又听附近的逆旅之店主说,许由夫妇为避世,曾在此店住了一宿。第二天离开时,店主称自己的皮帽丢失,疑其窃去。许由不争,脱下自己的麻帻交店主,并说“足偿之”,说完硬拉着妻子上了路。路上其妻愤愤不平,说店家专设计诬陷好人,把麻帻给他,这不正承认自己偷了他的皮帽子吗?许由却说,凡诬人之术,早设辩词,要解脱清白,就急则如理乱丝,躁则逾结,耗费时日,不如听其任之,之后自明。不久,店主在自己的箱下找到皮帽,追上去谢罪并送还麻帻。许由只微微一笑,未置一声怪怨之语,这使店主更感惭愧,深服其雅量,故传说之,人皆知其为大贤人。尧听后更证实华封人所荐不妄,急于寻到许由的心思更添了几分。尧又打听许由的最近下落,封人之伯回道,听传已到箕山。
      于是,帝尧一行继续往箕山进发。
      鉴于前面发生的事情,尧让放齐代⺁兜前行,只带一人,一路打探,不许扰民,不许暴露身份,有许由的消息立即回报;让 兜押后,随载货车而行。
      放齐二人于是策马前行,不久来到箕山。看那箕山,真是好个去处。那山并不甚高,如箕环抱,呈显一派青翠灵秀之气象。放齐求询土人,有无认识许由者。一过路担柴老叟,见来人穿戴整齐,正在打听许由下落,于是边走边搭说:“不远,不远,前面就能见到!”
      放齐闻言大喜,急趋前深深一揖:“请老伯留步,指示一二。”
      据担柴老者说,许由夫妇二人匿于箕山之阴,日采薪自给,有时抚琴自吟,作歌遣怀。因都是打柴人,遂相遇而识,据许由讲,来此匿居,一为避世,二为访友结伴。
    “见了能认识吗?”
      “穿粗麻衣,头戴麻帻,脚穿草履,年岁难断。对了,眉毛入鬓近五指长,遇此者便是。”
      放齐再次揖谢,之后,便急急向那老者所指的方向赶去。不久,便传来一阵歌声,远远看见一人临河倚石而歌。看那形象,与老者刚才所言无二。放齐知此人便是许由,于是止行谛听,歌曰:
      登彼箕山兮,瞻望天宇。山川绮丽兮,万物还普。日月远照兮,靡不记睹。游牧其间兮,何所却虑。叹彼唐尧兮,独自愁苦。劳曹九州兮,忧勤后土。谓予钦明兮,传禅易祖。我乐何如兮,盖不眄顾……
      放齐见状,怕趋前惊走许由,不如返回急告帝尧,悄悄走近,让他来不及躲避。
    尧听放齐回报后,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于是让随行人员不动,两人抄直路步行来到许由跟前。
      尧深深一揖并致殷勤道:“尧欣慕大贤久矣,今日终于得见,深感荣幸。”
      许由亦一揖回敬并说到:“圣驾光临,草木增辉。子之光泽,沛然溢乎四海,鄙夫安卧林泉,皆所赐也。”
      尧惶恐逊谢,并说:“日光照矣,焦火不息,是其光照所致,改之何易?时下霪雨无度,江河浸漫,要治理泽薮,何辞辛劳?设天子之位,为治天下之政,而我犹碌碌而无为,自感力不胜任,请大贤出为九州长。”说完,尧又深深一揖。
      许由早已知帝尧来意,但对尧见面尚未晤谈几句,便立即提出让位,不得不为尧之真诚所感动,虽然心中早有断然回绝之意,但那脸面上尚留着和缓的颜色,于是笑说道:“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矣,而犹让吾代子为九州长,岂不让吾担其虚名吗?”古时的人称“子”,是对人的美称,如孔子、墨子等因此当时许由称帝尧“子”。
      尧见许由出语便有拒绝的意思,便急接话头说:“天下者,公之者也,凡为公者,贤者为尊,乃行天下之大道也。凡先祖立世,早有成例。远者暂不说,从我祖黄帝始,便代代选贤传能。黄帝有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二,立长子昌为嗣。黄帝崩,昌竟自持无才,避不受立,遂推荐六子玄嚣。玄嚣即帝位于曲阜之北,邑于穷桑,故号穷桑氏,时为少昊。我祖少昊有子倍伐、娇极、般、重、该、修、硝。但因其皆为凡才,难当重任,遂荐其兄昌意之次子高阳,即先帝颛顼。颛顼立位,遂从曲阜迁都于昌意故城之东,曰帝丘。初娶邹屠氏之女生骆明、苍舒、聩凯、大临、龙降、庭坚、仲容、叔达、世称八凯,又娶胜溃之女曰禄,生卷章;其妾生一庶子曰穷蝉。帝之十子中,八凯虽齐圣广渊、明允诚笃,但入主九州,才尚不足,故颛顼帝又从族人之子,取其贤贞者高辛继为天子,即先帝帝喾。先帝先都南亳城,后又迁西亳。先帝立吾兄挚为帝,兄挚因不胜其劳,又推吾代位。予奔劳六七十年,虽说小治于世,然毕竟老矣,选贤代立,此其时也。”
      “子既思年老神衰,何不从嫡亲近臣中选一人而代之?”许由见尧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般述帝祖家系,遂无心地插问了一句。
      此一句,让尧颇为难堪,竟一时语塞,找不出现成的理由回复许由。尧主政多年,对手下的亲近属臣看得透透的。不是想邀宠固位,就是想请功升迁。天子之子女、亲戚更是享贵尊荣者居多,很少有虑及下民疾苦的,只醉心钻营,不能办实事,也不会办实事。据尧的观察,凡人一萌了钻谋求荣,迷恋于升官封爵者,那心思就偏了,善人也会变恶人,越有才为祸越巨。所以他决计在嫡亲近臣外择一大贤之人继位。
      许由见尧怔怔地走了神,便又追问了一句:“贵子朱不也已经成人了吗?”
      尧一下子转过神来,接着说:“别提他,别提他,孽子难当其任。大贤德配四岳,才闻八荒,请为九州长,天下幸矣,此请切切,勿辞,勿辞。”
    许由见尧固请,遂正言道:“子言差矣。人之志如世间百物,各不相同,勿以子之所欲,强他人所难。吾处山林,鹑居饮,别无他欲。吾师啮缺有言,‘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性各有极,苟足其极,余皆无用也。’予已会其大旨,将从吾师南游矣。”
      尧从许由口中得知其师为啮缺,弟子为高士,其师必为圣贤,遂急问:“可得拜晤汝师否?”
      许由说:“吾师行踪难定,要寻确凿去向,除非问都市东有黄氏,遇其筮者一问便知。”
      尧思远水难解近渴,示意放齐二人,促许由起身,用车载回朝就位。
      许由见状,勃然掩耳,抗言道:“勿再提让位之辞,吾非图天下之职者。人有所务,各安其所,何必越己职而代他。”说完,竟一溜风顺山路走去,迅不可及。
    尧犹不舍,让放齐随后观察行踪。只见许由边走边喃喃自语:“尧以九州长让我,此言污耳,若不洗去,恐侵入肺腑也。”及至河滨,用双手捧水洗耳。
      这时只听下游有人讪笑:“妙哉,妙哉!高士独善其耳,可及面乎?!”
    放齐远远循声望去,见一人手牵牛犊,从下游走向许由。此人编草为衣,发长数尺,大有飘逸出世之风。
      原来,来人系许由故友巢父。巢父原本金庭人,亦匿居山林。人们见他冬眠山洞,夏栖高木,仍效太古人巢居树上,又见其年老,故呼曰巢父。
      适在尧访许由这日,巢父日眠三竿方醒。据巢父讲,这天晨醒乃是最佳状,因他是让洞口花间蜜蜂“喊”醒的。世人常以夜间做好梦晨醒最佳。又有人相左,认为晨醒以“四况”为最佳。哪“四况”?即雪霁、雨霏,鸟鸣、鸡啼。对此巢父皆不以为然。他认为栖巢眠洞时听见嗡嗡的蜜蜂叫声而醒,是人生极乐处,因为只有这时,那声音才让你昏昏欲睡,又昏昏欲醒,有一种似生似逝,浑然无辨,飘然欲仙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巢居之人才能体味得出。他这日正是被蜂鸣声叫醒的。他于迷迷茫茫的状态下仰躺在山洞内的蒲草上。他住的山洞,不过是竖岩中凹进一穴而已,但深足容身。他眯着眼躺着,打起二郎腿,将上面的右腿稍稍抬起,将脚的大拇趾和二趾叉开,从V字空间对准一棵樟树杈望去,太阳正好处在他的脚叉和树空的线上。噢,巳时矣。平时他在洞中居住时,选定洞前六棵树的杈槎处,用这种办法测定白昼六个时辰。他还自吹过,说比任何宫室里的计时官测得都准。他在考虑,立夏已近,应该搬到树上住。于是抓紧起身,披上蒲衣,先看了看在山坡上吃草的牛犊,过一会儿他要赶到河边去。之后又来到离此不远去年夏秋间住过的五杈树上。走近一看,大喜过望,不但树上所建枝巢丝毫无损,上面反倒落满了树叶,厚厚的一层,想来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此地背阴向阳,无劲风酷雨,地点选得很好,使他一早的高兴劲又增加了一分。他正要爬上树去察看,忽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不知什么地方啪哒啪哒的响。顺着声音找去,终于发现了下山路边的树上挂着一个瓢。那瓢被风一吹,撞击在树上,发出了响声。丧气,毫无来由!方才的高兴劲不由地去掉了三分。他想起来了,原来去秋一樵人见他栖木而居,劝他到平地上建房。他说不想与俗人同处,居高自有妙处,可避水患。那人见他以手掬水而饮,遂回家拿一瓢,怕他当面不受,故挂于他常走的路边树上。他因立冬将至,回洞栖住,遂未回巢。巢父见那瓢声扰人,不胜其烦,摘而弃之岩下。一阵愤愤然过后,忽儿想起今日约定访问老友许由。正牵牛下河欲饮,忽见许由用力地洗其两耳,故讽喻之。
      许由见是老友,遂将洗耳缘由向巢父述说了一遍。巢父一听,不觉愤然于色,急牵牛溯流而上。许由茫然,追问缘何不理老友?巢父说:“怕汝洗耳之水污了犊口。”许由问:“何污之有,请诉其详。”巢父指责许由道:“真隐士者应韬光潜形,不与世交,不与世闻。似汝如此招摇,致令天子闻之固请,而又佯装不受,忸怩作态,洗耳自白。自污若是,其洗耳之水可净否?吾若牵饮下流定污吾犊口,故急趋上游尔。汝不知自责,反而絮聒他问,若非看老友之面,定击汝膺而下之。”许由闻言,深感自愧,遂寻清冷之水,重新洗耳。自此许、巢摒迹人间,此是后话。
      放齐见此,回报帝尧,尧见事难为,正在难于决断行止之时,忽见一驿使急急赶来。经问,言自帝罢黜崇伯鲧后,崇伯愤愤然不受,奔走他处,传言聚众于羽山,与江淮三苗往来,都城人心恐变,故派驿使急报。尧问:“随行之人知道吗?⺁兜有何反应?”
    驿使回答:“四岳吩咐,不要外泄,要亲自告诉圣上。刚才⺁兜问急报什么事,下民只推说女皇派我询问天子起居如何。”
      “很好,很好”尧点了点头。
      尧一行人马于是折回返都。
      帝尧回都后,见无异变,更疑为讹传。于是召集群臣于文庙,商讨夏季来临应付水患的办法。准备议事时,独不见⺁兜到场,经查问,传言已奔丹水,想是到朱那里去了。尧立即皱起了眉头,但没有说什么。他一再征求众臣和各联盟长的意见,但一议到治水,众人竟哑若寒蝉。他看了看四岳和皋陶、羲和、后稷等人,一个个均不作声。他心下明白,大家都怕荐人不当承担责任。帝尧十九年,重臣荐共工治理河水,多年未果。帝尧六十一年,四岳等重臣荐鲧治水,他当时便感到不妥,怕鲧刚愎自用,贻误大事,但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只好让他试试看。谁知果不出所料,治水九年,不但没有平息洪水,水患倒越演越烈。他迫不得已才罢黜了鲧的水正职务,让他带罪候命。谁知他竟出走后聚众羽山。尧自责用人失察,现在再让人推荐,谁还愿意自讨没趣、甘担风险呢?
      尧最后决定改变议事内容,提出要举行个仪式,祷告上苍,向先祖谢罪。
      “尧承天帝垂爱,自御极以来,天道祥和,世道宁静,治六十年而未遭大变。谁知进入晚年,因尧不才,处政不善,用人失察。自惹天谴人怒,天象失常,田地淹没,民不果腹,惶惶然不可终日。此皆尧一人之过,一人之罪也。惟有下罪己诏,谢罪上苍和祖先,庶几乎能却水患,降祥瑞。”尧痛切地说。
      群臣哗然,皆曰不可。四岳首先反对说:“先皇炎帝时亦有疾疫饥馑之忧,黄帝时亦有水火刀兵之厄,皆不失为圣主。今主帝德格天,定教灾异潜消。”
      于是此议不了了之。
      但尧的主要问题仍无着落,那就是继续寻找和物色一位能够接替他的人。
    于是他又继续他的访贤选能的计划,天下之大他不相信就找不到一位无私无畏且又擅长政务的大贤大贞,他相信,上天一定怜他老迈,让这样的人降生人间。
      于是他又想起许由的老师啮缺来。因听许由说,找他的老师啮缺需问有黄便知,有黄在市东,尧于是亲自乘车去访,沿途打探筮者有黄氏。虽说街区不大,但筮者颇多。原来上古之时,人们占卜举事,必先决蓍龟,其普遍程度类似后世之周易和其它占卜术。所谓蓍,乃多年生草本植物,茎有棱,叶子互生,俗称蚰蜒草或锯齿草,古时用其茎占卜。所谓龟,即指用龟卜。龟卜时最好用名龟。名龟有八,号为北斗龟、南辰龟、五星龟、八凤龟、二十八宿龟、日月龟、九州龟、玉龟。凡这八种名龟,龟图各有文在腹下。龟长千岁方满一尺二寸。能得百茎蓍,又得名龟以卜者,百言百中。尧自然深谙其理,只捡持蓍老者打听。问了几家都不是,他正疑许由是否为脱身谎称找到有黄才能打听到他的老师,竟有一中年妇人指向一肆中的男子,说:“贤士所打听的人大概是那一位吧,他是这条街上占卜最灵的,不过名字叫法挺多的,有的叫他中央氏,有的叫他中皇氏,有的叫他,对了,有的叫他有黄,有的叫他王先生,文宦之人喊他王子,传为王倪之后,谁也不知他有多大年纪。”
      尧不免心下惴惴,那中央氏乃太上古时的中央部落,以王为姓。那王倪在伏羲时就名贯寰宇,其后人王冰在黄帝时为木正,都是中央氏王姓脉系。因此在尧的想象中,有黄会像许由、巢父等隐士一样,起码有七八十岁以上,须发盈尺。但看那男子,颜如童子,充其量不过三十岁。一时间,尧竟拿不准如何称呼好,过谦有失年纪,过直又怕失礼。最后想,有道者为师,称先生总差不了的。
      “先生可是有黄高士吗?”尧照常礼深深一揖问道。
      “正是。子问何事?”有黄说。
      “先生知苍梧何侯否?”尧问。
      “何侯即吾弟子啮缺,从吾学艺五十年矣,学无成效。”有黄淡然地回答。
      尧一时惊得半张着口,不知从何说起。他又惊、又窘。惊者听口气年龄必定很老了,但其貌与年龄不相当,脸色全无老态之相,活脱脱的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更没有许、巢隐士等须发披身的苍肃之象。看那穿戴竟是丝帻锦服,也无一般隐贤高人的落拓不羁之态;窘者,本意是想通过有黄打听到许由的老师啮缺大贤的下落,谁知竟碰到了啮缺的师傅,而且,听这位老师的口气,对啮缺有点颇不以为然。这一下子打乱了尧访贤的初衷,不便对着师傅探问求拜其弟子的,一时间竟乱了方寸。
      “子问啮缺何为?”有黄知来人为帝尧,但见他怔怔失神的样子,等不得又补问了一句。
      “尧年迈失政,为推位访贤耳。”尧只好实话直说。接着又把他访许、巢之事说了一遍。
      “此皆隐遁之流,无意于政治。彼等恋于登巢入穴,鹑居饮,实不殊于羽族,取类于毛群,亦何贵于人灵?何用于心识?何益于群政?子虑于天下,彼独善其身,彼此天壤,何必苦苦以求?”
      “先生如不弃,为天下生灵,请允载回,旦夕求教,则万民有幸矣。”尧突然有一种在漫长黑夜中探索忽见一丝曙光的感觉,好似福至心灵,立即提出为方便求教的请求,而没有提请任九州长之媚俗之语。有黄微笑了一下:“贤哉,子为天下君,具天下心,心为公也。人云子‘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果然不妄。只是吾于近日赴东夷潍水,与吾族人相聚,难以伴君效力。吾友蒲伊子,高明渊博,访之当有教益。予知子有隐衷难于出口,若见此人,当直言之,切记,切记。”
      “何处能寻到蒲伊子?”尧急问。
      “彼常来往于伊水,踪迹无常,访之不易。可惜今日龟策不在,如有神龟,借之以卜其行藏。”
      此语正中下怀,尧言宫中有现成名龟,可钻兆于明堂。于是有黄与尧一起赶回宫室。
    龟卜未立即进行。
      尧一回宫,近待慌报女皇有急务相商,并言夫人急如火燎,望帝即刻回后堂。
      尧向有黄表示歉意,并让下人安排在静室待茶。有黄理解事出非常,说:“子勿躁急,善处自安。让人将龟送来,我自有决断。”
      原因是接丹水军报,言丹水大乱,民怨沸鼎。丹朱不惜民生,淫欲杀伐无度,激起民变,有生命之虞。更有甚者,祸不单行,乱上加乱,丹朱非但不收敛自己的恶行,以平民愤,却偏听传言,说父尧已将帝位禅让给许由,于是与三苗勾结,不日即起兵北上夺嗣来了。
      “咋办,咋办?”女皇顿失平日的那种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气质,显得焦躁无着,难以自控,那脸色也苍白得怕人。
      其子朱便是有黄所言尧的难言隐衷。知子莫过父,对朱这个不肖之子,杀之不忍,逐之无望,使他左右为难。现在倒好,祸越闯越大,几近无法收拾,像面对洪水一样,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的无可奈何更使他感到老了,没有精力和魄力处理非常棘手的事情了。十年前,他曾带朱去丸山巡视,重瞻先祖黄帝的圣迹。朱见那里山水秀美,提出留下,尧也允准。可不久便搞得怨声载道,混不下去,又派后稷把朱召回,并令后稷将朱放逐到现在的丹水,并给一方封地,意在约束,以观后效。谁知他本性难改,又与江淮的三苗勾结在了一起。
      女皇疼子,最关心的是怕儿子朱在民变中遭遇不测。尧则担心朱冥顽不虞,受匪人挑拨,更怕他被三苗利用,那样于家于国皆是大灾难。他吩咐下人将四岳、皋陶和后稷找来,共决急难。
      尧说出了要亲自去丹水兴师问罪的想法,并谈了这样做的好处。他说,只要他一去,许多谣传便不攻自灭,民变自会消匿,儿子朱也会言行检点。三苗见无朱做内应,自会收敛,不敢轻举妄动。尧一再表示,这次去丹水,一定严厉地训诫丹朱一番。说到这一点时,尧内心颇感酸楚和愧疚。贵为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治理不了,怎么能治理天下呢?他心中仿佛听见下面人在这么说:“子不教,父之过呀!”
      尽管在场的人都承认帝尧所说不无道理,但都不赞成帝尧御驾亲征。那道理也是明摆着的:目前仅是兵报,并未做具体验证核实,天子贸然亲征问罪,说不定适得其反!引发激变,便更难处理了。再说,说不定这是三苗谣言惑众,有意放风,以观动静。天子果真远途跋涉,他处地利之先,以逸待劳,难说这不是他设定的圈套。那第三个原因,大家都未说出口,帝尧如许高龄,远涉镇抚,病在路上怎么办?大家都知道,尧正以自己年事已高为由到处访贤,备作禅让之举。大家都不愿尧早早退位。自三皇以来,到哪里再找到如帝尧这样的仁满天下的圣主呢?故此,几位重臣都像心照不宣约定好了的一般,议事时,独讳这个“老”字。
      重臣们异口同声,皆不同意帝尧出行。后稷自动提出,代帝尧巡视丹水,以观虚实,因为朱封丹水时是他陪同去的,路线地理和当地情势较熟。尧大喜,但仍感只他一人的力量有点单薄。四岳、皋陶也提出愿与后稷同往。尧想,皋陶能去最好不过。皋陶明断时非,不存私念,颇有威望。于是尧立即决断,让皋陶、后稷另带三个士兵,轻装简从,立即出发。并再三嘱咐,要查明情况,晓以利害,以安抚为主;并沿途放风,言帝都早有准备,大军不日即发丹水江淮巡边,让三苗不敢妄动。尧见皋陶、后稷明白自己的意图并规定好驿马定期报都后,心才放下来。
      四岳、皋陶等一离开,女皇从屏风后转出来,长吁了一口气,一下子扑进尧的怀里。尧在议事时,女皇句句都听见了。她说,她甚至打算自己随往丹水。见皋陶、后稷前往,心下稍安。她说她一听朱这孩子做的这些坏事,恨得牙都痒痒,但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她就活不下去了。尧何尝不疼爱儿子,但他身为天子,当以天下之重为重,不宜做儿女情长之事。尽管这样,他还是安慰了女皇一番,说皋陶、后稷办事牢靠,此去定能逢凶化吉,出不了大事的,一定宽心,注意身子,尤其身体刚刚转好。
      “虽这么说,不见实情,心里总存着个事儿,”女皇说,“为什么不请卜师龟策一下凶吉?”
      “啊呀,糟糕,糟糕,竟把他忘了!”尧不由得叫起来,未等女皇问明啥事,他已急步走出殿堂,奔茶房而去。
      有黄已不在。问侍者,说有黄先生钻龟测兆之后,说了声“告辞”便走了。问有没有留什么话,侍者拿出一方丝帛,说都写在上面。
      尧接过一看,未解其意,便想留后细研。于是便急命备车,急速赶到所居肆中。杳无人迹。问邻居,说已去他乡,并留话给邻居,说若有人来,请不要等。
      尧怅然而回。
      重展丝帛文字,见上面写着:“遇则遇,握则握,空谷传声,秋蝉脱壳。”细细琢磨,似有可遇之机,但难以留用的意思。尧决定,自己再作最后一次亲访,如失败,只好等四时之官察访的结果了。
      七日之后,尧之车驾已临伊水之滨。
      王子曾说,蒲伊是代称,因其好编蒲为衣,又常在伊水一带行走,故曰蒲伊。尧一路寻踪问迹,颇多周折。此日见水滨翠桧之下,有两人画沙为道,以黑白小石子对阵。右边一人戴箬笠,左边一人披蒲衣。看那蒲衣之人,与有黄所述无异,尧知即是,便止退待从,一人不带,单身趋近,于下风处侍立,只待棋局结束。
      良久,二人罢手方止,起身振衣而笑。戴笠者突见下风有人站立窥棋,顾尧讶问道:“彼为何人,至此窥棋?”着蒲为衣者并未转望帝尧,只微微点首道:“定是王子泄言让其寻至的。说完,未道告辞便快步先去。
      尧见状急前拉住笠者衣裳不放,恐亦离去,并恳切问道:“适才离去者当是蒲伊先生吧?为何见人立即避走?”
      “此即蒲伊,见子至,知因王子所嘱至此,故急避之。”
    尧以实言相告。此人见帝尧如此谦卑恭让,很受感动,于是答应带他尾后至其居所洞口,以便伺机求教。
      二人不久亦赶至蒲伊洞口,笠者嘱帝尧少候,便进入洞中。过了近半个时辰,只听洞中有人随咳嗽声走出。帝尧因依先祖黄帝曾膝行下风问道于贤之例,立即端跪洞口。蒲伊见状,急趋前扶起,并说道:“子过矣,以天子之尊而屈身山野,不可,不可!”
    “尊道屈己,非为予一人之私,乃为天下请,何过之有?”尧说。
      “忧民深切如斯,无怪臣民呼子尧天也!”蒲伊不无感佩。
      尧欲道其来意,蒲伊摇手道:“请勿言,予已尽知。子所虑有二,一为继其仁政,四处奔走,访贤问能,图作禅让之举,但苦无受主;二为不肖之朱。诚谓帝德格天,然未能格其子,此其难言隐衷也。然子心明日月,深虑丹朱顽劣,难以承嗣,除纵二者皆难,苦无善策矣。”
      尧深服蒲伊一语道破心中积虑,便坦诚相告:“先生所言,皆吾心病久矣。但予已老迈,急欲求得经天纬地之才,继仁政如恒,使天下之人免遭涂炭,安居乐业。至于不肖子,任之则害生民,灭之恐伤天理,予束手维谷。请先生赐授良策,则天下有幸,生民有幸。”
      “且毋过虑,继后自有贤人。”蒲伊说着,从怀中掏出画策,授于帝尧。“务必珍存,之后自有验照。”
      尧肃然捧读,见有四句谶语:
      “玉在璞,藏诸岳。虽系古(上族+下鸟)(上左狺+上右犬+下鸟)((上族+下鸟)(上左狺+上右犬+下鸟)亦名(上族+下鸟(上族+下鸟)),音yue zhuo,古书上说的一种水鸟,一说为凤的别名),无妨妻珏。”
      尧叩问其理,蒲伊回以“时到自验”。
      尧旋求保全丹朱之策,蒲伊颇作难色。稍后叹语道:“多舛,惟有束其心术,分其情趣,疏其恶友,方不为祸。”
      “其祸能避否?”尧急切地问。
      “赖继人善处之。”蒲伊答。
      尧回都后终因愁虑过度病倒了。
      先是,与蒲伊交谈后,虽再三表示感谢,但鉴于先前几次遭拒的教训,最终没有再提让位的请求。虽说心下承认,在接二连三的访贤中,有黄和蒲伊对他来说言语中肯,颇具启迪,但毕竟非治世之人,即便推诚以让,料难接受。应该说,他的心地不谓不诚,他的态度不谓不恭,但仍未访到适合之人,心中瘀结着一股忧郁之气。又谁知,这年雨季早临,刚刚立夏,就开始下起了大雨。他又拖着疲惫的身子,亲至河水察视,只见水势滔天,泥沙俱下,泛滥于中国大片土地,刚刚在冬季稍降的水势,又开始漫延。尧见此,心里不由得不着急,焦火上升,眼睛红肿,小便竟是赤黄色。眼看得七情不调,五气攻心,恹恹地酿成了大病,最后竟至卧床不起。
      尧恐一病难起,为防不虞,急唤四岳至床前,吩咐了三点:一,从即日起,不要让任何臣下官员等进宫谒见,就说帝不在,已西狩太华;二,一切内外大政,皆由四岳暂摄;三,秘嘱驿吏、快马将四时之官全传回。
      关于一二两项,四岳一再劝帝宽心,说天子龙体康健,区区小恙,皆因操劳过度引起,他会找最好的医生来看伺,想来不几日便会康复。消息不外传可以,但不同意替尧摄行天子事。四岳一再坚辞,尧不准。最后,致使四岳老泪横流,跪请帝尧收回圣命。尧见状,只好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至于第三条,四岳颇感迷惘。想那些重臣,除皋陶、后稷受命赴丹水,尚有弃、契、木正少羿、乐正夔、伯夷,均忠贞不二,为帝尧之肱骨,留朝随时听用。而帝未提其他人,独思急见四时之官,其中颇有蹊跷。四岳疑为听错,又追问了一下。帝尧重复了一遍,并叮嘱立即召回,越快越好。
      尧尊先祖黄帝之道,数法日月,匡正时历。派羲仲居嗀谷,看日出考定中春的确切时分;派羲叔居南之交趾,考定中夏的确切时分;派和仲居西方昧谷,考定中秋;派和叔居北方幽都,考定中冬。此四人俗称四时或四方之官。
      四岳虽然难详帝尧急于见到四时之官的原因,但还是照吩咐做了。将帝尧另辟静室,不准杂人出入,内宫人员,按帝尧的吩咐,除女皇和两个女儿外,其妾和庶子一律不得告知。并令御医全天侍侯,司药调治。
      虽然御医轮流职守,按方进药,但是尧的病没有丝毫起色。帝尧之病,八分为心病,寻常药物,何以为济?他整日昏昏沉沉,惟在听说四时官到了之后,便摒退左右,唤至床前讲话。最早到的是和叔,他从北道幽都昼夜兼程,不出十日便赶回了帝所,直趋帝尧病榻前。群臣低语了约一个时辰,当退出时,什么话也未说,只是摇了摇头。接着到的是西方和仲,再其后为南方的羲叔。只东方羲仲迟迟未到。
      随着帝尧急于见到的一个个重臣的到来,病情非但未减轻,反倒越来越沉重,有时甚至大白天做梦呓。女皇日夜不离,暗下里以泪洗面,渐渐地身体也垮了下来。娥皇、女英又要照料父亲,又要照料母亲,从进药喂饭,到端屎端尿,一律亲自操作,恪尽孝道,两个人的眼窝发黑,显见得消瘦了许多。
      尧渐渐茶水不进,几次处于昏迷状态。梦呓时老念叨几句话,细辨之下,似是“玉在璞,藏诸岳,虽系,无妨妻珏。”闻者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问御医,可能与病重发烧有关。
      最后,东去快马有了回音。
      驿吏空手返回,言羲仲不在嗀谷,从东夷南路到什么地方去了。女皇听说,吩咐从人不要告诉帝尧,怕他病情更加转重,因她从直感觉察出,尧在一直盼羲仲的到来,好像等待着什么最后的希望。她不想让他得知接空了的坏消息,尧病成这个样子,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最后,羲仲终于露面了。
      按照先前尧的吩咐,摒退左右,只准羲仲一人进内。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未见羲仲出来。女皇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焦急地盼着羲仲交谈的消息。难道尧睡过去了,羲仲一直在等吗?
      突然,一内侍跑来,说帝尧要喝米粥、要不稠不稀的。女皇一听,啊呀一声,晕死过去。娥皇、女英闻声抢前,见女皇双眼上翻,四肢挺硬,手脚发凉,便双声大哭起来。御医急忙上前,用手指一试,鼻孔尚有游气,顾不得上下尊卑,一手掐住仁中,一手上下抚摸心胸。半晌,方见女皇悠悠转醒过来,大家方才舒了一口气。
      原来,女皇见帝尧突然索要粥喝,疑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大悲所致,便晕了过去。
      羲仲听外室哭声嚎啕,跑来看出了什么事,适值女皇醒转来。他告诉女皇,帝尧不是回光返照,而是病已好了大半,一直谈兴正浓,听见哭声,才中断了谈话,让羲仲出来看个究竟。女皇不信,让两个女儿扶着,到了里面尧的病室,见尧正坐起,背依床头,朝着她微笑。女皇见状,又一下子晕了过去。御医让大家不要惊慌,此系喜极所致,与上次不同。因女皇体弱,突然的大喜也会出现眩晕现象。果不出所料,一会儿女皇便睁开了眼,泪水像雨天房檐之水那样哗哗流了下来,好半天望着尧不说话。最后一下子扑向尧的床边。
      羲仲并未接到尧的回都急报,原因是这次他回都述职未从嗀谷走北道,所以驿吏找不到也遇不上他。其实,他近半年都未住在嗀谷,而是化名住在潍水中上游西岸的诸冯附近。他受帝尧之秘托,从前些年便留心寻访医世治国之才。他是一个办事认真负责的人。十年前他就听说诸冯出了个大孝子,但只是四外传闻,未实地考察。他多年任历正,坐守东夷,以校验日出时刻和中春季节,对东夷山川地理情况大体熟悉。但他接受的这个使命不是他的专业观察日月,而是觅贤寻能。而帝尧嘱之再三,不要途听道说,要找到真才实学的人,最好年纪不要太大。他原打算十天半月就可以了,谁知他越了解越感到神奇难信,越接触越感到是旷世英才,于是他决定长期住下来,在被了解者并不知觉的情况下从各个方面进行考察。他到此人所生活过或经历过的地方进行探访,他甚至托人扮做神道者在此人经过的险山恶水处考其欲望。所有方面都细致入微的考察,与先皇先祖比较,与常人比较,与当政者比较,与古圣贤比较,最后他得出了结论——“天降斯人于世,乃治国之大贤也”。他也在别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离开了诸冯。他过去回都平阳述职,多走北路,从嗀谷即现在的青州,过龙山大墟,渡济水,到帝丘,过河水,直达平阳。近来帝尧为视事方便,遂向南迁至阳城,于是他便决定改走南线,不回嗀谷,直从诸冯出发经其、诸中间山道,走象道,过沂水、泗水,从孟诸泽北到陶丘,再到阳城。他按路程算,立夏前赶到阳城绰绰有余。可就在动身的前一天,忽儿见到从羽山来的一个小贩,言崇伯鲧四处派人收购铜和弓弩。听报帝尧已经罢免鲧,看来鲧并未回都谢罪,而是去了羽山。他一听,这其中定大有来头。羲仲多年任历正,养成了精确的习惯,从来不妄猜妄言,必须亲自调查核实。对鲧之异动,他便想何不顺道羽山,探个实情。但又想,他只身前往,万一有变,难于脱身。于是便改变初衷,从诸冯先到琅琊,从琅琊带一个下属观察日月的人员一同西行。好在从诸冯到琅琊也不远,但走象道是去西南,转道琅琊得先到东南,再折向西行,多走两三天路程。可他感到这值得。有人随行,遇事有个照应,更重要的是,可以对鲧释疑,因为他在东莱和琅琊皆设从员,从山头观察日出以定季节,即采用山头纪历的老办法。回都述职路过羽山,顺访老熟人该不会引起鲧的怀疑吧?
      谁知,差一点回不到阳城,见不到帝面。
      羲仲一到羽山,令他大吃一惊。只见到处有人在运石筑城,还不时看见持械操练人员。正想不见鲧退走为妙时,不幸被两个守路人止住盘查。他只好说顺便道访老熟人,看望崇伯鲧。
      鲧果然大疑。
      一见面叙阔之后,鲧便大骂帝尧,说论资格、年龄,这个帝位根本轮不到他。可这小子竟篡夺了其兄帝挚的位子。上了台,六亲不认,赏罚不明。他崇伯鲧任水正以来,水里来雨里去,昼夜不歇,可谓功高盖世。尧这小子非但不赏反而一巴掌把他打下来,这口恶气,他一定要出。羲仲见状,知鲧已有图谋。但对他的出言不逊,既不好反驳,又不好顺着说。于是佯言,因身体欠佳,一年多未回都叙事了,所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他并且示意,让伴行人从旁佐证所言不虚。你想那鲧是何等老辣,羲仲的区区小技他能看不出来?于是令人带羲仲两人去寓所休息,并派两个持斧大汉把门,羲仲的行止,皆有二大汉督伴。羲仲明白,他已被软禁了起来。鲧一连七天不见,估计是派人调查去了。
      到了第八天,鲧突然设宴送行。羲仲知道这是要送他俩上不归路。心想,自己死不足惜,但帝尧的使命却完不成了。他必须设法逃走。于是在宴会刚开始时便提出他不想走了。他说,他对鲧的话考虑了好几天,感到鲧的话很对。尧是个六亲不认的人,跟着干没有好下场,这不,他也是顶风冒雨,整日里在山头上观察什么日出月升。几十年了,职位没升,家人不得团聚,倒是图个什么?于是主动提出,如果鲧能够答应把他的家人接来羽山同住,他干点什么都行。一上来,鲧未料到这一着。但又一想,羲仲连家人都想搬来,其情不会假了。于是命令下人,将当地酿的粘米酒搬来一陶罐。羲仲曲尽奉承之能事,鲧大喜豪饮不已。直至最后醉得不醒人事。羲仲二人趁机转小巷,爬山路逃了出来。这样一折腾,回都的时间整整延长了十天。
      尧很为羲仲的尽职精神所感动,不免褒奖了一番。对鲧的行为,在未真的举事前还不好对他再作处置,只是预作防范而已。但对羲仲的所访之人,比几个鲧的事都重得多、大得多。羲仲的心药治着了。正在他耄耋之年,国政多舛,回天乏术之时,上苍在东夷为他降下了这样的圣贤大才,这难道不是上天对他多年行施仁政的赏赐吗?
      女皇退出后,尧继续留羲仲交谈。
      羲仲所说,令帝尧不仅惊异不已,而且深感庆幸和喜悦。东夷之地竟出了这样一个青年,真是社稷有福,天降其人。他苦苦寻求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选。据羲仲所说,这个人几乎从哪个方面看都符合他心目中的条件。难道天下真有这样的事?此人的出世如梦如幻,像是神话;此人的经历让人闻之热泪难止;此人的德行,如兰如蕙,不啻圣贤。他听着这个传奇般的故事,就像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境地,那感觉如同他在年轻时每每走入山花烂漫的春野时方有的。他一边听着羲仲的叙述,一边“呐”、“呐”的应着,说不清自己是在表示赞赏还是提出疑问。最后,他突然意识到,羲仲已站着说了快两个时辰了。但他仍不想让他离开,他要让羲仲说得更详细、一点一滴都不要漏掉,一词一句都要说个清楚,不能有半点含糊。他要让羲仲将此人的一切,从身世、出生地、有关经历,再从头说一遍。把有关的一切全部说给他听,一切的一切。
    “今夜你不要走了,咱俩同榻而卧,来个竟夜长谈好吗?”
      “这、这……”羲仲颇感意外地口吃起来。与天子同榻,这是一种殊荣,但又是一种大不敬。更令他不解的是,他已把情况介绍得够清楚了,为什么尧还要留下他继续说,而且听口气要整夜不眠的长谈?尧的吩咐着实让他吃惊,也令他心慌,是不是对我说的话产生了怀疑,抑或……。
      “没有别的,就是让你说得更详细些。”尧看出了羲仲的心思,接着解释。
    羲仲仍心下惴惴,过去从未见帝尧这样不厌其烦地询问一个千里之外的黔首,即今之谓平民百姓的事情。他过去回都述职时,帝尧曾问及访贤之事,他总感到还有的地方没有考实,故没有说出,怕扰乱了帝尧选人的思路。时至如今,他经过几年的考访,心里非常踏实,所以一古脑儿把什么都说了,一点也没有漏。可帝尧还要他继续详谈,真不知为什么。他哪里知道,帝尧心中正在酝酿一桩事关天下安危、事关帝室幸福、事关帝业承传的大事情,而这件大事情直接与这个青年有关。他必须万分小心和仔细、极端地审慎从事才行。
    “你就从东夷的北条之水潍水谈起,那里离丸山不远吧?”
      “圣上,为了让您有个明确的地理方位概念,我想回家取来我在东夷观日纪历时顺便绘制的山川图,呈陛下御览。”
      帝尧微微颔首,羲仲退出。
      这一夜君臣同榻。
      这一夜从黄昏谈到黎明。
      这一夜,羲仲将自己所知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如实告诉了尧,而且还在某种程度上淋漓尽致地将自己的历史地理知识和胸中所学渲染了一番。他知道,天子人君的尧,是何等样人,怎能听不出来?好在尧处在极端的好奇之中,君臣一向又相处颇谐,于是便少了几分顾忌。只见他沿着时间的顺序,将其人从出世到成年的所经所历,一路娓娓道来,述托出一位亘古未有,空前绝后、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物来。真格是:
      万年文明承启业,石破天惊有来人。
      第二回 空濛 天一日现四虹 霪雨夜大水漫三泽
      羲仲访贤所说的东夷,大体为现今的山东。东夷的半岛处,又有一条最长的南北流向的北条之水叫潍水,即现今所称的潍河。在距今约四五千年的帝尧时代及上溯到七八千年乃至万年,这条北流入海的潍水就颇有名气。但当时的水域既不同于太古,也不同于当今,因为地球在至少距今六千年开始,便进入了最后一次暖期,即史称的大洪水时期。潍水在当时的大洪水时期中,因气候温暖,水量增大,故从上游支流涓水和扶淇水注人之地起,平时河床宽至几十丈,每到雨季便在低凹处形成洼潦巨浸。久之,竟在上中游形成一涧、一泽、一泊、一洼四处薮泽,因地处上古时的“诸”、“其”地域,又俗称为诸地四水泊。
      潍水流域乃至整个东夷地区,当时的气候类似现今长江以南的热带气候。无论是山川河谷还是平原旷野,由于地球暖期的来临,在原本长满了松柏榛杉的土地上,又增加了许多喜水耐热的热带亚热带植物。茂密的南北合二而一的植被,使大地呈现出一派葱茏葳蕤景象。生活在热带和亚热带的飞禽走兽,大规模的北迁。什么大象、孔雀、猕猴、熊猫、水牛、犀牛、轴鹿、竹鼠,加入了原本由野猪、熊、鬣狗、虎、河狸、豹、狼、野马、野驴、鹿、牛、獐、四不象、豺、獾、羊等所占据的地盘。就连被当时人误以为是蛟龙的鳄在当时的东夷水系亦有发现。这使东夷之地的明山秀水,更加适宜于人们的生存。
      话说潍水上游所形成的诸地四水泊中的雷泽,处在向东又拐弯北行的右边,即现今诸城的万家庄潍水地面。人们呼其为雷泽,是因为河边有一高阜,传说为太上古女娲东巡时雷车驻跸的地方,故称雷岭,潍水在此所形成的这处薮泽因在雷岭下便叫雷泽了。
      单表那雷泽,是因帝尧时冰山融化,雨水增多所形成的一清净之湖。方圆亦有一二十里,湖不广而秀,水不深而灵,乃东夷一大天然胜景,绵延几千年而不竭。即使经历五六千年之后的近代,亦有对其存在的记载。清初康熙年间“五十鸿博”之一的著名学者李澄中,在其《渔村木芝庵记》一篇中称“渔村者,吾别业也,在潍之阳,雷岭之南,距诸城五里许……今雷岭下洼潦数百亩,夏秋霪霖成巨浸……”即使在现在,潍河驻此,河道依然,宽有二三里,河水充盈,水面清波荡漾,为干旱少雨的我国江北地区所仅见,仍存有上古雷泽之遗韵,成为一大奇观。
      却说帝尧四十载丙辰夏五月十五日至五月十六日,坐落在雷泽湖西边的一处叫诸冯的墟落的人们,亲历了一场天象奇观。五月十五日,潍水地区下了一整天的大雨,雷电交加,震得地动山摇,人人都感到像是在自己的头上滚动。大雨延续至夜间,雷电之烈更令人毛骨悚然,打得让人心里发颤。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十六日,天像换了个人一样,下起了小雨。毛毛细雨飘飘扬扬地洒下来,非常柔和,淋在身上非常舒服,而且时停时下。太阳一会儿露出脸,一会儿又被云朵盖住。细看那云朵,倒像着彩的花絮一样。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据诸冯的人们讲,他们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一种现象:一天内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出现过一次彩虹。彩虹单用时只称虹,东夷本地人读jiang。按科学解释,系小水珠经日光照射发生折射和反射作用而形成的弧形彩带,由外圈至内圈呈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出现在和太阳相对着的地方。夏日多彩虹,在潍水是正常的,但同一地点的人一天内,见到四虹齐出极为罕见。这不是不可能,不过发生的概率极小而已。这里的人自上古就流传着这样的话:“东虹雾,西虹雨,南虹有云,北虹哭。”意思是说东方出虹,只不过可能有雾,很快就会晴,是个好天气;西方出现虹,一会儿阴云密布,预示着天要下雨;南方出虹,预示着是个阴天;人们一旦见到北虹,定会兆示着天降灾难或水患,就只有哭泣的份儿。但一天之内四虹齐现,人们便猜不透天将预示着什么?是福是祸?!于是人们便找到里正和巫师,问是何故。里正和巫师商讨了一阵之后告诉墟里的人们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一日出四虹,五千年一遇。此天象一出,不是大时代转换,便是大圣人出世。三皇之一的伏羲氏出生时,曾传说在华胥之渚有过一日内四虹齐现的奇观。我们的祖先从此改变了太古时祖先巢居和茹毛饮血的习惯,进入了原始文明。人们发明了用火,开创了渔猎,从事了农耕,制造陶器,养蚕纺织,制舟、车,用医药,筑宫舍,编历法,定量器,作文字,冶陶金。到我们现在的商尧,算来也有五千年了。现在在潍水又出现了四虹齐观的奇观,说不定又会时代大转换,或出大圣人。
      诸冯的里正和巫师的这番话,听起来很古远,难以考证,但在诸冯人的心里,倒觉得十分可信。一来是说的我们的祖先,从三皇时起,变得有这许多能耐,不能不令后辈子孙引以骄傲,肃然起敬,自然宁可信其有的,所以格外入耳,这是其一;其二,说这话的人,是这里的一墟之长和全墟最有学问的人,他们说的话哪还有错?;其三,不光是因为他们是里正和巫师,还因为他们的身世特别有来头。里正为炎帝正宗嫡传少昊氏之后,为姜姓,巫师也是大氏族的后人。
    原来,别看这个诸冯在东夷算不上是大墟,总共二百多户人家,但人员的组成却是一般丘墟所不能比拟的。这个不到三百户的诸冯,沿潍水西岸稀稀落落延绵二三里,因所在的位置在潍水膨胀而成的雷泽西岸,各住户因水势的涨落往往不断的移动。另外,从中原——当时称中国——东迁的人们,慕名潍水而迁住在诸冯的约占一成,当地土著人约占七成,不断进出的流动人口亦占二成,因此便形成了一个杂姓的墟落。不足三百户竟有三四十个姓,不光九夷的大姓几乎都有,有些暂住人的古怪姓也常见。特别是帝尧御极以来,天气转暖,中原一带地势低洼,四渎涌注,形成大片薮泽,人们难于生息,除向高阜处移居外,不少人开始东迁夷地。东夷之地,古时主要指山东一带,山水秀美,自古人杰地灵。因该地人身躯高大,强悍,除精于穑稼丝织外,又善于制陶冶铜,制作弓箭,擅长射猎,为此,特将此地之人称为夷人。夷者,为象形字,由一个“大”字加一个“弓”字合成,是高大的善射猎之人,具褒意。只是后来人们把它用贬了。诸冯所处的位置,在潍水的中上游,即现今的诸城市万家庄镇的诸冯村东,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有山有水,有高地有平原,历来适合人们居住。潍水到了下游,地势变平,洪水时期形成了汪洋一片,将山东半岛的东部和西部隔断开来,使现今的胶东在上古时形成了单独的原始文化氛围。当时胶东的人,一俟情况稍稍好转,便向西部迁移发展,首当其冲的便是潍水流域的地势相对较高一点的中上游地区。西部人东迁也要先到达潍水,最理想的地带也是潍水中上游沿岸。南方货殖、北海贩盐,潍水亦是必经之路。这里成了南北、东西的交通要道和文化、经济交往频繁的地方,又加上洪水时期此地相对来说较为安全,虽然也因薮泽泛滥造成灾害,但其程度之烈远逊于四渎周围。更加山清水秀,特别适合农耕发展。人往高处走,于是便带来了各地的生产生活技术,互相交流,潍水成了当时人们向往的地方。
      话说诸冯人听了里正和巫师的解说,虽然不怀疑,但一时难以印证,于是便开始了各种议论和猜想。
      不用说,人们首先想到了帝室宗族身上。
      第一个被讨论的人物是帝尧的儿子朱,按理他应在帝尧百年之后继位的。但又有人说,朱生性凶顽,德才不具。又听说,帝尧并无意将位传给朱,先前将他外封丹水,就是怕他将来惹事,不如外放好。这样一来,既可磨练他,让他吃吃苦,又可了解下情并学一点谋生的本领。可听说,朱十分不争气,辜负了其父帝尧的良苦用心,整日无所事事,只知吃喝玩乐,要不便与当地的不良子弟勾结一起,进行一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因此,在当地的口碑十分不好。想来尧是何等仁慈的帝君,对这样的不肖子孙,大概轻易不会传位于他的。至于其他的九个儿子,皆为妾生,非正妃嫡传,按照常规,庶子不大可能传位到他们身上。
      尧帝的两个女儿女英娥皇,听说异常娴淑聪慧,但自颛顼以来,渐渐改变了女子主政的太古时章法,不太可能再恢复旧制。就这样,他们议论来议论去,结论是:从帝尧的嫡系中,不太可能有合适的人选出面主政,改朝换代使天下来个大的变化。
      人们议论的视野于是转到帝尧的同辈兄弟中。
      原来,帝尧为先帝帝喾的次妃庆都所出。帝喾生前娶正妃有四。元妃姜 ,乃有邰氏女,生子名弃,长善稼穑之事;次妃庆都,孕十四个月,至戊午夏,见赤龙空中飞舞,有感而生尧于丹陵;次妃有(女+戎)氏女名简狄,生于不周之北,吞玄鸟之卵而生契;次妃(女+取)訾氏女名常仪,生子名挚。论排行,常仪虽四妃中最后一位,但却最早生子挚。其次为二妃庆都所生子尧,再其次为元妃姜(女+原)所生子弃,最年轻的是三妃简狄所生子契。
      帝尧在帝喾四妃所生的儿子中排老二。在帝喾的非正妃中,即帝喾的妾中,生有庶子八人,依次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容、叔豹、季狸,皆忠肃恭懿,宜慈和惠,天下谓之八元。下有不才子,名曰实沈、阏伯,皆玩劣不恭,口碑甚差。对待八元,帝尧继位后,心里明知是有才之士,但一直未予置用。每当虑及,颇多踌躇。原因有二:一是这八个同宗兄弟,皆为庶出;二是万一重用某一人,可能在其他人中产生受冷落感,会产生怨言,并生发许多不必要的矛盾纠葛,反倒不如都不用,一视同仁。这些情况,在部落或氏族首领中皆有微言,以为可惜。
      至于帝尧的兄弟挚、弃、契三人,帝喾驾崩后,当时已立国以长,推举挚为帝。但因挚善政不修,号令不著。又和阏伯、实沈打得火热,整日你讨我伐弄得国昏家乱,诸侯造反,于是共举尧主政,挚迫不得已才让位于尧。尧随之将挚迁往高辛古城,不得返京,并将挚之母软禁在该城不远的地方,以防其挑拨是非。因碍于挚之禅让之举,对其同谋者尧亦宽大为怀,将阏伯迁于商丘,任火正;将实沈迁于大夏,为水正。使其二人遥遥相对,等闲联系不得。鉴于此情过节,挚不可能重复帝位。
      于是人们又议论到弃、契也都是尧的同父异母弟弟。兄传弟的事,不光本朝是,先祖黄帝驾崩后,其嗣君长子昌意,自持无才,避不受立,便推其六弟玄器。弃、契现时都是辅臣,身居要职,但对其兄都言听计从,恭敬有加,不像是改朝换代的人。
      “我看不应在远处考虑,既然四虹齐出潍水,就应上天降旷世之才于此地。”有人打断了追踪帝族的谈话思路。他的这个意见一下子把选择的范围从几千里之外拉到近前,这不能不使在座的猛一听感到愕然,但细想之下不能不承认此话有些道理。因为虹之出现,最远见到者不过百里,有时甚至几十里、十几里。扯的太远,不符合天象的预兆之意。
      “可能应在里正您老身上。”一位后生竟打趣地开起了姜伯的玩笑,“您可是有些来头。”
      “你这孩子,拿老头子开什么玩笑。我虽姓姜,论说也算炎帝的正传后裔,但我老朽年迈,已逾花甲,再何况身上没有成料的一块骨头。但凡经天纬地者,大都在出世时便有吉光,可我听我母亲说,她生我时梦中路径崎岖,一不小心跌落沟里,醒后便生了我。这哪里是大富大贵者的兆示﹖老娘的梦还真灵,我这大半辈子也真的什么罪都受了。”
      “您老的意见是在年轻人中找?”
      “找应兆之人,哪怕刚出生的。”
      第二天便传出了越说越有点异常的事情,不光在本地,几乎同时出现在雷岭东西两端的雷泽和藏龙涧。
      先来到的传闻是,有弦家昨天生了个儿子;后到的传闻是,藏龙涧边的三杈古槐多年放置的一块大石被昨夜雷电击破,爆出了一个圆球形龙蛋。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原来,位居潍水西岸的诸冯,住户沿河散落,最靠北的一家有个外号叫有弦的,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五弦琴手。喊惯了,再没有喊他姓的。有的说姓姚,有的说姓(女+为)。后人经过考较,两说皆有依据。这青年自幼颇具灵性,无论是儿时与同伴戏耍或牧牛干活,空隙之余,总好顺手采叶拧枝,折苇削柳,只要经他手一整修,放在嘴里,含在唇上,便呜呜咽咽,吹奏出不同的声响。到后来,又留心向这方面稍有点知识的人虚心求教,竟能奏出百鸟之声,招惹得林雀共舞,河鹭飞鸣,乡人深以为奇。年岁稍长,听说西北方的荆水之阳锡山一带,即近古的平昌,现在的诸诚马庄乡,有不少人擅长鸟言兽语,声通人神。于是乘小筏顺潍水北下,过密水泊,到象舟洼。
      一打听,又乘筏西折,进入潍水的西支流浯水,撑舟逆水西行。因为他一开始路途不熟,只听说在荆水之阴,于是便取水路,一路打听而行,后来才知道荆水亦系潍水的支流。直至到了浯水,他却改变了主意,停了下来。
      原来他到了心仪已久的浯水之阳、荆水之阴的龙台大墟,后来又叫龙台城的地方。这地方有弦早就听别人说起过,但直至到来后,才亲眼目睹,比想像和耳传的还要壮观。只见在北面的浯水和东面斜行的荆水之间,突兀升起一高台,“台高三丈,围六百”。平敞高广,蔚为大观。其台广大在诸诚市志上亦有记载“平昌故城——即龙台——北临浯河,东靠荆河,东西长九百米,南北宽一千米,总面积九十万平方米”。其范围之大就是在今人看来,也不失为一城镇。
      这有弦一登上龙台大墟,又趋至一较高点四外一望,不禁惊叹人世间竟有如此的神工造化。那台上到处是房舍居民,亦有几处是陶窑和冶制什么东西的场所。台上依然林木繁茂,古树参天。看那西北角的几棵高大银杏树和南面几株宛如虬龙的古槐,已知年代久远了。再向四外一望,北、东两面,浯荆二水蜿蜓如带,西南方有荆、锡二山,南面则是一片开阔地。居高临下,四眺那山山水水,如身居天都瑶台,自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和滋味。
      有弦在龙台住下不久,便让他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样一方人间天上的高广之地,原以为是天造地设的自然形成,谁知,别人告诉他说,这是人造的,是客土,是上祖一代代人用运来的土夯造而成的。用的是五色土和适于制陶的土。一开始他不信,经当地人指点,他再走下高台望横断崖一看,还真的如此:只见层层分明,都是横土。尽管雨水冲刷,竟不会塌落,那土竟像长就的一般,一开始还真令有弦惊讶了一阵子。于是,他又解开了刚登台后的疑惑,那就是上面居住的人吃水会多不方便呀﹖原来这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尽管深挖,不会内陷,故可以掏井汲水。在他到达的第三天,正逢秋会谷节。此地人每逢仲秋时节便在龙台当中的一块大空地上,集会欢聚。这当中自然有不少献歌献舞的节目。但最令他神往心醉的是一位老者用五弦琴弹的曲子。他一直盯着那老者的手指看如何动作,他感到与他所吹的柳哨苇管相比,似乎是别有一番天地。于是,他便决定暂时放弃去学鸟言兽语,而是先学会这种琴。总有一天,他也能弹得像这位老者一样,让众人听得如醉如痴。于是,他便成了那位老者的徒弟。于是他便一学就是一年半。有弦具有天生的灵性,一经名师调拨,进步很快,不光从老琴师那里学得了弹琴的本领,还学得古人许多有关造琴和弹琴的知识和琴理。他见老师弹的琴因年久有多处裂纹,于是自己想法造了把新的,竟与其师的毫无二致。那声音自然要清亮得多。那老琴师见徒儿这般有出息,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可不久,老师竟一病不起,有弦比亲子还尽心,喂饭喂药,端屎端尿。
      就在转过年来的夏天,大雨一连下了七八天,雨刚一停,有弦便到外面寻点柴草做饭。人们嚷说河水陡涨,都跑到台边去看。有弦亦夹在人群中跑到台东。只见荆水滚滚,溢出一河床以外,形成了一片汪洋。水面上浮着的东西什么都有。破损陶器、家具、衣物、树木,不时的还有猪和羊。突然,他见上游的水中漂着一棵不大的树,那树干上像是浮着什么东西。随着漂浮物的临近,他看清是个人,是个女人,趴抓在时起时伏的树干上。他没有多想,立即分开众人,跑下台基,跳入水中,向那位落水者游去。水浊浪急,但他不怕,因为他自小生在潍水并在雷泽中戏水捕鱼,水性不错。他见那位落水者只是死死地抓住树干,任浪逐流,并不知向岸边推动。
      有弦快速前进,从后面接近。当他从后边抓住那棵树的树干时,那女子一见有人来救,一时心急,伸手去抓有弦,放开了树木,一下子被浪卷到水下。一会儿又冒出水面,两只手拼命地想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可那棵树早已被水冲离开抓不住了。有弦见状,哪里还敢用手去拉她,他快速游到她的身后,举起拳头用力地朝她的头部砸下去,眼见得把她砸昏了。这当口,说时迟那时快,他伸出双手,将她的身子举得头颈部离开水面,又将她的双手反拧过去,自己翻转身,将她背对背地驮着,顺着水势,慢慢向左岸游动。大约冲出四五里地,有弦看见前面岸边有棵树,枝条垂落水中,于是拼命游过去,抓住树枝将她拖离水面。他见有一高阜,于是用双手将她托抱过去。接着他一刻也不停留,用力将她倒提起来,右胳膊夹住她的双腿,左手用力拍打她的后背。一会儿,只见她哇哇地顺嘴吐出了一大摊黄水。最终,只听她“啊”的一声,知她已经苏醒过来,肚子也小下去,于是便平放在地上,让她慢慢恢复。
      当有弦扶着被救女子赶回师傅住处时,师傅病得眼见不行了。但看见徒弟带回一个长得挺秀气的女子,是刚从大水中救出来的,不知怎的,突然来了精神,两眼上下打量那女子,还缓慢地但是吐字清楚地询问,那女子几乎被他问得不好意思,但碍于情面,也便一一如实回答。他们俩来龙台的路上,听有弦介绍,说这老者是德高望重的老艺人,又是有弦的恩师,而她是有弦救上来的,是她的恩人,就这层关系就非同一般。因而尽管初次见面,也还跟着有弦一口一声地喊师傅。这,使得这位病入膏肓的老人高兴得不得了,脸上竟现出自生病以来少有的笑容。再说,这个缘分也真凑巧,若不是一连七八天下雨室内的柴火不够用,有弦还不会出门,更不会见到她落水。说不定,她早成了水中之鬼了呢。世间的人总会因某种缘分才会相聚的。
      “姑娘,你现在住娘家还是夫家?”这老人竟直截了当地问起来。按照当地的习惯,年长者在问年轻女子话时常常用“闺女”作代词,雅一点的用“姑娘”一词代。据考,这是东夷人的习惯,不像江南或两广一带好用“阿”字开头。因为经询问,老人已经得知她名叫握登,家住荆水上游的一条支流妫水之阴,即史称妫 的地方。这地方老琴师常去,认识她父亲,是要好的朋友。只是在她父亲去世后便很少走动了。时过四五千年后的现在,这妫家庄名字未改,现属诸城市西北方的一个自然村,位置基本未变,只是妫水名字改了。后世人因为舜帝在此呆过,又是姥姥家,所以初喊龙河,之后因舜入主大位后,以土德王,色尚赤,赤即是朱,故在“龙”字前又加上了个“朱”字,叫朱龙河。在后世记载舜的姓氏时,有的说姓妫,有的说姓姚。说姓妫的是按母家姓。当舜之时,虽说已进入父系氏族时代,但有的仍按母姓;说姓姚,则是按住地而起的,因舜曾住在姚墟制陶,“姚”、“窑”同音,姚墟实则窑墟,乃治陶之所。舜制的陶出名,窑墟出了名,人们就因此而说他姓姚。这里只是交待一下,后文中还要说及。史料和传说中一直打这个笔墨官司,其实大可不必,弄清事出有因即可。
      这握登姑娘非常明白老师傅的问话用意,她见有弦能舍己救人,长得也很体面,从苏醒过来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后世有个名词一见钟情,这一见便是第一眼,第一眼至为关键,不少传奇和佳话都出在这第一眼上。其实这是人之共性,握登系未婚之女,故一眼便看得十分明白。但她担心有弦是否已经结婚了。不过,听他路上所说单身从师学琴的情形看,又不像有家室拖累的人。自然,她不好出口问,这老者问她,她倒乐于照实回答。
    “小女因母亲一人在家无人照顾,便留母亲身边。故未有夫家。”握登直接回答“未有夫家”,省却了老师傅再问有无意中人,什么时候出嫁的问话。
      老琴师朝有弦瞥了一眼,见他正在关切地听她回答,心里明白了大半。
      “姑娘,”老者又开口了。“我是个行将入土的人了,我这个弟子年近三十,父母早亡,独身一人,也未娶妻。我看他心地善良,脑子不笨,很有出息。你们两个正好一对,就在一起过日子吧。”
      握登的脸飞红,低下头站在那里,分明是应允了。老琴师吃力地伸出手,拉过握登的右手,又拉过有弦的左手,将他们合在一起,脸上泛出了笑意。
      “我死——死亦瞑——目了。”老师傅说完,将脖颈一挺,过世了。他脸上依然挂着笑,那笑是那么的宽慰,那么的幸福。
      老琴师真的含笑九泉了。
      “师傅!师傅!”两个刚刚握过联姻之手的青年人同时扑向前去,嚎啕大哭,泪下如雨,湿遍了老琴师的依然凝结着笑容的面庞。那发自真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其感人至深,远远超过了师徒之情谊。
      两人匆匆地然而是郑重地办完了老师傅的葬礼,其名分用的是“徒儿、代子有弦和代子之媳握登”。
      两人之所以如此匆忙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必须赶回妫水之畔的妫家庄去,生怕家母挂念。
      他们的担心证明是对的。
      当他们俩急忙地赶回家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闻声出来迎接的竟不是握登的娘而是邻居的仓氏仓大婶。
      “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仓大婶拍着巴掌说。
      “我娘呢?大婶?”握登急切地问。
      “躺在炕上,刚醒过来。”
      当握登冲进屋内时,屋内还有另外几个人。那时的民间房子不光简陋,而且窄小,几个人便占满了。
      握登的娘听说女儿回来了,一时像呆了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哇地喊了一声:“我的闺女呵!”晕过去了。
      一阵折腾,握登之母醒了过来,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一直未放,生怕她再丢了似的。
    原来,自昨天不见了女儿,握登之母泥里水里到处找,像疯了似地寻了一天一夜,寻遍房前房后、山边地角,一路喊着握登的名字,最后嗓子都哑了。第二天上午,下地干活的人从一条小沟岸旁经过时,发现她躺在泥地上昏死了过去。人们将她抬回家,灌了点姜汤,握登进门前,方转醒过来不久。
      自然要先问到底到哪里去了。她便把昨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从头告诉了她。原来握登见七八天下雨天刚晴,便踏着泥水到水堤边的地里摘了一小柳条筐豆角。谁知雨虽停了,河水却涨得很快。平地里不知怎地,到处向上咕嘟咕嘟冒水。那水竟把盛豆角的柳筐冲进河中,她见状赶快沿河向下跑,见堤边正好有一棵不大的树,于是用一手抓住那棵树,一手去够那个漂过来的柳筐。谁知,那树的根部土早被大水冲空了,在她用力一拉时,那树也离岸浸入水中,把她也带下去。她哪里还顾得上那筐豆角,而是死死地抓住那棵树的树干,任水漂下去。就在她处于绝望之时,遇上了一位救命恩人……
      当她述说到这里时,突然意识到自从到家她把有弦忘记了,撇下他一直站立在门口。于是,她赶急把有弦招呼到母亲前,将之后的经过述说了一遍。娘正在为水中的女儿担心,突然听说救命恩人在眼前,这一悲一喜,皆出突然。当听说师傅临死前提议联姻,两人如何办葬,如何因此而误了回家的时间时,你道咋着,那老娘娘竟高兴地坐起来,爬下炕就要让座。邻居一看,便悄悄退出,让他们一家人唠叨个痛快。
      这个婚事握登之母是一万个同意。
      于是有弦便住了下来。
      有弦住下来的另一个原因不光是因为夫妻和谐,还因为他可以在此践其初衷。他不时地走二十几里到荆山以南的地方去访师,学习鸟言兽语。他发现此地人果然身怀异技,无论什么家禽、家畜、飞鸟走兽,他们都有不同的呼唤方法,似与语言相通。后至春秋时,这里还出了个有记载的会鸟语的人公冶长。他就出生在荆山边。有弦至荆山学鸟语,虽然没有学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但对他的演奏却大有裨益。
      过了一月,握登怀孕了。
      但人世间总是喜不双至,祸不单行。有弦虽然娶了个好妻子,眼见得很快就要当爷了,心情是何等的喜悦?可谁知,有弦从此时起一直感到眼睛不适,不光感到生痛,且视力逐日下降,深以为忧。这时,正好诸冯老家的里正捎话让他回去,搞秋猎祭典时让他演奏,他又想到他家南邻的蓍大叔颇有医术,于是就想带握登回诸冯。握登之母也同意。回到诸冯后,不巧蓍大叔被邀到外地行医去了。
      随着临产喜日逐步接近,有弦的眼疾却越来越重,渐渐地已经很难看到东西了。没办法,便把握登的娘接来,照料月子。
      却说潍水日出四虹的这天,上午辰时,首先出的是东虹。那虹似乎从潍水上出的,照得近处五彩缤纷。特别在有弦所居处,更是光彩夺目,映得整个房屋像着色的山水画中太阳喷薄欲出时所画的东天景象,在水气掩映中红透着。晌午,出的是南虹,像在南面潍水东西流向的河道上。之后,约在未时,又出现了北虹,好像在象舟洼以北的什么地方。至下晌酉时,出现了西虹,像发自诸冯西边的太古水。那握登,整个一夜也像昨夜雷电交加的天气一样,肚子一阵痛似一阵。这时突然瞥见东天的薄雾在时隐时现的阳光下出现的彩虹,精神一阵清畅,孩子随即出世,接着只听孩子哇哇地啼叫起来。握登的娘告诉有弦,说是个小子。 有弦一听,踉跄着跑上去。他眼睛已近全盲,但还是急于看一看自己盼望已久的孩子。于是接过来,走出门外,要映着太阳光看个清楚。这时正好一束阳光从云缝中射过来。有弦只见,那孩子一片光亮,再也看不清,看不见了。有弦自知这可能是他今生所看见的儿子形象的最后一次,将自己一下子全盲的事儿隐而不说,怕影响了握登母女的高兴心情,说道:“看见了,看见了,我儿子像阳光一样明亮,看见了,看见了,简直像太阳,像一团火。”
      握登之母听见他在外面自言自语,并不知他被阳光一刺,竟一点也看不见了。但知他已近全盲,怕他跌倒摔着孩子,便走到屋外,将孩子接过来。握登见丈夫和娘将孩子抱出屋外,也支撑着欠起身子,从窗口向外看。那窗口并无遮挡。上古时住房相当原始,有的只有门没有窗,个别有窗的也是冬堵夏敞,并没有后世的纸窗或玻璃窗。只是在门旁边开个比门小一点的洞口作窗而已,非常人家才可能用丝纱为窗的。故而,握登可以欠身向外看。但她首先看见的是那株房前的舜华树。原来古时的“舜”即是现今人们所说的木槿树。华与花同音义,“舜华”即木槿花。诗郑风“有女同车”篇曾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即指此。有时人们也有用“舜华”的,亦指木槿花,并常用“舜华”比喻女子颜色之美。木槿,古时奉为丽木,艺文类聚八九隋江总《南越木槿赋》云“此则京华之丽木,非于越之舜英”也道出舜之高雅和正宗。这舜华树当时诸冯多有,即使现在,诸城地区也随处可见。
      握登见那舜华开得如火如荼,口中不由得自语起来:“好个舜!好个舜!”
    娘抱着孩子走进来。“你说得对,叫舜就很好。就叫舜。”
      上古时,东夷一带的人给新生儿起名,除了通常依据氏族姓氏,所居山川地理等起名外,有时按生母生下新生孩子后第一眼所看见的让她有印象的东西为名。握登一眼看见房前繁花盛开的舜,于是便以此为名,这便是舜名之由来。
      舜的出生不久便传遍了整个诸冯,而且有人事后宣称,见那彩虹系有弦屋东面所出。虽有点说得距离太近,但不离谱,故而,许多志书史料传载着“舜为握登感虹而生”的说法。对于有弦的失明则无记载。
      第二条新闻来得晚一些,是从雷岭西南的藏龙涧传来的。
    藏龙涧在雷岭西南部,在现今诸城市的吕标镇,也正是涓水流经之域。那藏龙涧就在这个区域。这里不光有古之名水涓水,而且更有深壑大涧,真正的藏龙之地。上古时期就有“壑壑藏龙,涧涧有灵”之说。一条条大谷深涧,陡深百尺。岸沿、沟底多盖以茂林苇草,水墨绿莫识渊底。天气稍有变化,几十处沟壑便发出凤啸龙吟之声,闻之让人有彻天贯地人神共域之感。现今,这里已经名闻世界,海外呼为“恐龙之谷”。事实证明,这里确实藏着龙,是世界恐龙之最“巨型山东龙”的出土地。只库沟边的黑龙涧,一称龙骨涧,就出土了两具完整的世界最大之鸭嘴龙化石。迄今为止,世界上所有发现的这类化石尚未有超过它的。更令人惊讶不已的是,沿古之藏龙涧从西向东的潍水两岸一直到现今的九龙河,有二十余公里的藏龙群组。到处可发现龙架龙蛋。门类齐全亦是世界罕见;有身体高大的鸭嘴龙,有身材矮小的鹦鹉嘴龙,有凶暴的大小霸王龙,还有水陆两栖的盘足龙。这一带人们,认龙辨龙的知识也同样令人惊讶。无论大人小孩,见到沟壑中露出状似龙骨的化石,用镐挖一块,捡一小块往嘴唇上一放,是龙骨的便沾住不掉,是岩石任是怎样做也沾不住。那龙骨还有药用神效,凡是割了口子出血之处,研一点龙骨石粉一涂便止,更不会有什么感染红肿之虞。这听起来像是神话,但人世间偏偏存在着这么个地方。这里的名字,从上古之前的太古保存至今,北有太古水,现称太古河,南有群龙沟。什么大黑龙沟、小黑龙沟、赵家黑龙沟、孙家黑龙沟、刘家黑龙沟、下黑龙沟等等,苍苍茫茫,沟壑成片,藏龙卧鲛,让人叹为观止。
      话说就在舜出生的这天,大黑龙沟旁边一棵千年老槐树上放着一块巨石,相传是有牛部落的远祖爬树放上去的。此人力大无比,是龙的转世。作为力量的象征,他将一块巨大的十几人抬不动的大石,用手臂夹着爬上这棵大树,放在树杈间,过了不知多少世,硬是没人敢爬上树将它取下来。这便成了上古时此地“有牛”部落的象征。谁知,就在舜出生的前夜,雷雨大作,一声霹雳,硬把那棵古槐连同那块巨石劈开,跌落尘埃,从里面滚出一个圆圆的石龙蛋来。当地人深以为神,便把它放在有牛氏的祖祠中供奉。据今人考,该石大约为含有恐龙蛋化石的石块,雷击千年大树时,连石顺其缝隙劈开是有可能的。当时这石破天惊的地上奇闻,亦如日出四虹的天象伟观一样,立即传遍潍水南北。
      人们的议论自然集中到刚刚有新生儿的有弦家。
      有弦家系本地普普通通的农人,上几辈虽住的地方有所移动,但只是为了选择宜于居住的地段,皆没有离开本地,上祖即为土居人。原始社会之政体,基本上属公天下,世袭制度还未正式确立,只有禹建夏朝之后才变成了家天下。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尊卑之概念也开始逐渐滋生。人们在议论时不免掺杂着这方面的考虑成分。但无论怎么查,都没有查到舜的先祖是什么名门望族。舜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后世不少史料,特别是法家和改革家,在谈及舜时都提到他出身微贱。但汉时的司马迁公,在做“五帝本纪”时,大概出于维护儒家龙生龙、凤生凤的思想和本身活动范围的限制,把舜的出身血统硬硬地提高了几个档次,“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五帝都成了黄帝的帝裔嫡传,家天下式的世袭族系。于是便有了“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之说。其实,古籍中记载古史传说最有系统的,首推《大戴礼记》所收《五帝德》、《帝系》两篇,为《史记·五帝本纪》、《三代世表》所本,《帝系》这种三代统出一源的谱系,在近代备受学者的讥评,以为子虚杜撰。但有的也不宜全盘否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舜的出身问题上,几乎所有史家均称为出身微贱,硬拉到与帝系有瓜葛,似乎太勉强。另一方面,我们既称舜为东夷人,就很难有属于黄帝族系的可能性。这里不再去议论,留待史家去研讨吧。但据舜生地的当地人传说,祖辈便是本地的普通人,当属确凿无疑。普通人家子弟会有什么大出息?这又让诸冯和诸冯附近的乡亲们说不准了。
      但不久,人们又传开了新情况和新议论。
      议论之一,舜的出生并未对家族带来新的吉祥。那理由是,舜的父亲有弦的眼疾无治,竟至最后全盲,请他出面弹唱时,完全需人领路。持不同意见的人,列举出了有力的反驳证据,说这孩子本人生有异相,几个月后,竟发现眼睛中有两个瞳仁,而且长得龙颜大口。当地的巫师还特地亲自验证,不但见舜黑眼珠特大,人照在里面像看见两个人影,还有另外一奇,看他那小手,掌纹意是个“褒”字。谁知,就这一点,成了人们争论不休莫衷一是的悬案。一说:有弦的失明让儿子弥补了,儿子等于多长了两只眼睛;一说:舜的重瞳有特殊功能,上能观天,下能探地,前看五千年,后视五千载。其实这后一条想是舜在主政成帝后人们附会的。为他看天能治水,视地能凿井找根据。谁知太史公司马迁氏对此传说 也非常计较,认为“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又云“舜之德可谓至矣!”舜乃千古一圣,任何人不得超越,即使是他长的那双瞳眼睛,任何后人不能再有,若有则是僭越渎亵难配其德。故他在谈到项羽时便不由得发出感叹:“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其实,据医家云,所谓重瞳,不过黑眼球大而已,若真有两个瞳孔,视力不能成像。至于说到所传因重瞳而曰舜名为重华,倒是事出有因的。
      这一切都没有使他免于人世间的磨难,他的童年是悲惨的。是在屈辱、痛苦和遭遇令人难以想象的不幸和折磨中度过的。
      握登是一个善良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呵护疼爱得什么似的。在舜的幼年的朦胧记忆中,娘的身体是那么温暖,他总好蜷缩依偎在娘的怀里,他感到在娘的怀抱中是他最快活的时刻。他还特别喜欢娘的手抚摩他的头,是那么温柔舒服,好像每摸一下他的身子就舒展一下,身体要向高处长一下似的。娘教他唱的儿歌他觉得是天下最美妙的声音。不管它是什么意思,跟着唱就感到比蜂蜜还甜。只要他唱得不离谱,娘那脸上现出的笑容是最好看最好看的,像东天早上映着阳光的云朵儿。他依稀记得,每当他长病时,他娘总是整天整夜地把他抱在怀里。有一次听说他发烧了两天一夜,他娘也两天一夜不吃不喝抱着他,直到他脱离危险睁开眼。他看见娘两眼深陷,脸色发黄,但那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当她看见他终于睁开眼时,那眼睛立即有了光亮,随即是扑洒洒的热泪流下来,直接滴掉在他的脸上。他感到娘的眼泪像甘露一样滴到他的心田,从而把病魔赶跑了。他记得尽管眼睛还在掉眼泪,但她那眼角和嘴角分明在笑。“好孩子,好孩子,感到好些了吗?”她轻柔地笑着问他。他将手抬起来,娘立即握住并拉向她的腮,将他的小手在她的脸上抚摸。他依稀记得,他爷虽然双目失明,但总问他门外的舜华开了没有?地里的庄稼多高了?屋西那棵大榆树上的喜鹊抱窝了没有?有时让他直立站着,爷用手和自身比试一下,高兴地说:“啊,长得真快,和我的大腿一样高了。”每当早晚发凉,爷喜欢把他的双腿握在手里,用他的体温温暖着自己发凉的脚。他依稀记得,每当爷高兴,便拿起五弦琴铮铮地弹一个曲子,并比划着让他也试一下。他觉得,爷虽然眼看不见,但他弹的曲子比什么都好听,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心里一定明亮得像满月的夜空,要不,怎么那声音竟如此清脆悦耳?要知道,他是在用心去弹呵!他看不见,但他的心看得见。爷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是高大的,他是世界上最有学问、最有灵气、最有技艺的人。他依稀记得,他四岁多快五岁时,正逢春暖花开,他和他爷他娘一起去妫家庄,对了,还有他那条小花狗也跟着,一起去看望姥姥 ,当地习惯喊姥娘。姥娘虽然常常来住些日子,但总挂着那间空着的房子,还有房前屋后的几块地,以及亲手栽种的瓜果李枣,也想念邻居,故而,虽然 一个人,大多时间还是回去住。于是,父母商量,趁天气好带孩子去认认姥娘的家门,等他长大了,自己就可以去了。于是举家带着狗,早上便动身了。从诸冯到妫水边的妫家庄约有三十四五里,他们却走到下后晌才到。因为路上走得慢,他娘不离他爷左右,有时路不好还要领着走。他一开始还唤着狗前后左右地跑来跑去,又采花又赶鸟的,可到了后来,实在有点走不动了,只好歇歇再走。他娘要背他一回,但他见娘还要照顾爷,便硬撑好汉不让。等到了姥娘家时,他的小脚脖都肿了。
      尽管他第一次住姥娘家心里异常兴奋,也很想看看娘不知多少次地描绘过姥娘家的情况,但他太累了。四岁多的孩子走三十多里路亏他撑得下来,他一下子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等他从疲劳中醒来时,他听见三个大人仍在拉家常。她娘述说他最近长了什么病,多少时间昏迷不醒,他姥娘就一边听一边着急得不停地询问。当他听到娘夸他多么多么有出息,他姥娘就掺上去说,将来肯定是个人物。他们从人说到狗,从狗说到庄稼,从庄稼说到大雨,从大雨说到应邀弹唱。总之好像他们打算不睡觉说一晚上的样子。他也被他们谈话的兴致所感染,也追着他们的谈话思路去想。但他的思想却是飘忽不定的,又是五彩缤纷的。不久,他又睡着了。
      这是他依稀记得的最幸福的一次他家与姥娘一起的大团圆。
      不久,大祸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他一下子失去了娘,失去了母爱。
      他所记得的,不管是在白天还是晚上,都是恶梦般的回忆。
      那事发生在舜盼着过五岁生日,他姥娘准备给他带新衣服和好吃东西的前夕。
      雨季的来临一年比一年提前,这年五月中旬,天像漏了一般一连下了三天瓢泼大雨。贯穿潍水的四处泽薮,除了上游藏龙涧,其余三处,雷泽、密水泊、象舟洼,都是汪洋一片,竟然有连成片的样子。下游河道不畅,平时尚可,碰到这种情况,根本泻不下去。大雨到了第三天下午,三处泽薮都已处于几乎漫堤的程度。人们都在祈祷着快停雨,不时地冒雨向堤岸边察看。但天一黑,雨大无法点火把。那雷又一个劲地炸,雨仍一个劲地下,人们哪里还敢睡觉?!半夜时分,起了风,雨渐渐停了,但那山洪和从高阜处泻下的雨水继续向已经满泽的泽薮里狂泻。就在人们尚在睡梦中,那洪水已经漫过泽堤,向四外溢漫开去。浸泡在水中的大树经风一刮便倒了。泥基的住房经水一泡便塌了。人们经受着又一次大水的考验和灾难。
      有弦一家人都在炕上未睡。握登不时地瞅瞅外面。风夹着雨星不时地透过窗来。他们见晚上风雨交加,天晚前把窗子用木板堵住了,但雨还是淋过来。握登通过窗板空,只见天空白晃晃的,好不容易熬到半夜雨停了,但又起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外面的树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十分(疒+参)人。舜躺在娘的身边,半睡半醒着。有弦根本就没有躺下,用耳谛听着外边的动静。
      “谢天谢地,雨总算停了!”有弦又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你看,是鞋漂起来了。”握登惊呼道。她才想附合有弦说,但突然瞥见炕下也明晃晃的,有几只鞋在那里浮动。水灌进房内来了。
      “看有多深,漫不漫过石墙基?”有弦这样问,还有点要宽慰握登的意思,他庆幸盖房时地基多叠了点石头。那炕也是用石板扣的,只在炕面上弄上点泥,铺上草和苇席。他想如果进水深,不再上涨,就先不管它,水退了也就没事了。
      小舜也爬了起来,握登不让他动,自己将脚探下去。还好,不到膝盖,在炕下站了一会,水位未再涨,她正要上炕,只听西屋山墙顶哗啦一声。
      “不好,山墙要塌!”有弦大叫。
      握登没有任何思考,一下子扑到儿子身上。西山墙半截墙壁呼隆一声,一下子全砸在她身上,只听她发出“吭哧”一声闷响。
      “你怎么啦?怎么啦?”有弦呼叫着问。
      “娘!娘……!”舜子在握登的身下哭喊。舜子仍活着。
       有弦像疯子似地摸索着扒着握登身上的石块和湿泥土。手指挖掉了指甲淌出了血也顾不得。他把舜子从握身下拖出来后,又把握登的身子翻过来,将她挪动到塌土尚少的炕的东面,平躺着。他用手去摸她的脸,只觉得嘴、鼻周围粘乎乎的。他知道那是血。他又用手试了试鼻孔,摸了下手脉,似乎还有气。
      “我……没事,您爷俩……伤着没﹖”最后,她吃力地说。
      有弦舒了口气:“老天爷”
      舜子的姥娘从半年前就开始为舜子过生日准备吃的穿的。她本想提前到诸冯。但谁知老天爷不作美,雨一连三天下个不停。她眼巴巴地等到半夜雨终于停了,这才放下心,于是想小睡一会,养养精神天亮再走。谁知,也许几天未好好休息太疲倦的缘故,身子一歪,便朦胧睡去。
      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外边喊,于是忙不迭地跑出门去。一出门,只见东南方向一片汪洋,那妫水河道突然变得很宽,浊浪滚滚,想来水是从荆山和东南岭岭上泻下来的。她在惊疑之间,听到远远传来呼唤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哀婉,那么凄凉,细听之下,像是她闺女握登的呼救声。她循喊声找过去,见握登遍体鳞伤,躺在河边,那河水眼看就要漫到女儿的身体边。她不顾地上的泥水,快速地跑过去。晚了,女儿已漂在水中。她拚命向岸上拉,可那水冲劲很大,她不但未将女儿拉上岸,连自己也冲进水中去了。她拚死挣扎呼救,一下子醒了,原来做了一个恶梦。
      她躺着未动,琢磨梦中的意境,心里感到很蹊跷。这大概是心念所至,但过去从未做过类似的梦。就是几年前女儿真的被山水冲走被有弦救出时,也未做过梦。噢,对了,那一夜她根本未睡,而是漫山遍野地寻找,后来自己昏过去被邻居救起的。这次真的……她不敢也不想再往深处猜。但再也躺不住了,决定干脆起来,稍稍热了点饭,吃了几口。出门一看,天虽破亮,但尚黑。她又在屋内坐了一回。又翻看了一下箢子里的东西,生怕漏掉什么。这几天她已经翻过几遍了。她见外甥长得倒机灵,但身子单薄,又好肚子疼,因而做了个小肚兜,其余就是吃的东西。都在,一样不少。她再也沉不住气了,天黑不黑的,她急于赶到女儿家。雨后的地面到处坑洼有水,好在她有晚上走雨路的经验。俗话说:“白的是水,暗的是泥,不白不暗是地皮。”她一路只拣不白不暗的路走,虽然滑倒了二三次,但无妨,那天眼见得亮起来了,她不停地走下去。
      赶到诸冯时,已是午后未时。按理三十几里路,不用到天晌就能到。因是连阴雨刚停,小沟小河都有水,她只好绕着走,三转两转,时间就长了。
      在她接近女儿的住房时,从远处就看见房西北角上的那棵大榆树歪倒在房子的西山墙下。山墙的上半部有新石块和泥土新垒上去的痕迹。她的心一下子锁住了。正巧这时走过一个挎草筐的小孩,便问道:“孩子,你知舜子家出了什么事没?”
      “听说舜他娘让塌墙砸了。”舜子姥娘一阵眼发黑,但还是小跑着走进栅栏院。走进门口,一见炕前围着好几个人,便一下子瘫下来,那箢子也骨碌碌滚到了旁边。她顾不得有人在场,便一把鼻涕一把泪,闺女长闺女短地哭起来。
      房内的人一见是舜子的姥娘一个人到了,知道是派去接她的人路上未碰上,便立即扶她起来,并告诉她女儿还活着,正在抢救。她一听说女儿未死,一下子爬起来,凑到炕前,俯身看她女儿的脸,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女儿的脸像死人一样的苍白,双眼紧闭着,虽在作着微弱的呼吸但没有回答她。她再一次地哭泣起来。
      好半天,只见握登的嘴唇微微抖动。
      “娘……”握登说出了一个字,接着又昏过去了。
      等握登之后又苏醒过来时,陆陆续续对她娘、她丈夫、她儿子说出了一句句悲不堪言的话,真格是:
      人前莫言悲伤事,最是生离与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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