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府”的姚姓,源自江西,属于明初“江西填湖广”大移民中的一支,入湘已整六百年。《姚氏族谱》载:“皇明永乐十四年”,良能、良德、良珊兄弟三人由江西南昌府丰城县烂泥湾,“奉诏楚南辰州卫”。三兄弟是祖孙三代举家全迁的,迁来了“良、宗、千”三个字辈,都是三代单传。“千”字辈的三人,又都是“辰州卫”的“指挥使”,因而有“一门三指挥”的称号。老大一家“插沅陵县罗依溪瓦庄坪孟公坨”,就是现在的辰溪县孝坪镇中溪村瓦庄;老二在沅陵凉水井落脚;老三迁至新晃伞寨。六百年来,人丁繁衍,已达五十万之众,遍及中南六省…… 一次听家族里的本双公说,明末清初,在浦市有位名叫“姚啟唐”的人,举义旗反清复明。兵败后,这一支姚姓曾改姓“饶”,大约过了两、三辈,才又复的“姚”姓。这事别人一概不知,只有一位老人知道,听说是“姚啟唐”的后人,在皂角坪坐,怕有九十多岁了,再不去问,就没地儿问了哩!
半月前的一个星期天,我骑车去了江东皂角坪。沿河而下,秋水潦缩,露着斑斓的河床。快到江东寺,有口古井,名叫“王家旗”。虽然是秋天少雨的季节,井水却盈盈然漫出井沿来。井口修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凉亭,坐满了在此歇息喝水取水的人,其中一位老者说:“这口井古老,井水好啊!过去拉纤的,都在这里吃水咧!现在周围峦近的人都在这里取水,八六一厂里人也开车来这里大桶小桶地提哩!这水质好,比买的桶装水强多了,放在家里不会变质的。”又说,井后的那座山,里面有金刚石,八十年代,有个芷江老板想买下这座山,没买成。老人戴着博士帽,拄着拐掍,刚从浦市街上赶场回来。
我看着这座凉亭,全是用水泥仿的木亭,惟妙惟肖。就问老人:“这个凉亭是村里集资修的吗?”
他说:“不是,国家拔的款,现在有古井的地方,都这样保护起来了。”
我摸着凉亭的柱子说:“这个裂纹做得像真的一样!”
老者说:“是做得好,前头是辰溪人在做,没通过验收,后面请的邵阳师傅才合格的。”
我又问他:“老人家贵姓啊?”
他说:“姓张,今年八十四。”
我问:“在哪儿坐?”
他说:“大湾,祖坟山在泸溪合水,是爷爷辈出来扒船啊帮工的,就定居这厢了。”
我又问:“你知道浦市有个叫姚啟唐的人吗?”
他说:“伙个?没听讲。”我就不问了。看来上了年纪的人还真不知道这回事了。
这时又来了几车人取水,我告别了老者。过江东寺,又过了姚氏宗祠。姚氏宗祠正在复修,进去转了一圈,就去了皂角坪。
皂角坪与千里坪连在一起,在抗战时曾做过临时飞机场。听本双公说,村名源于码头上的两颗皂角树。以前他在江东读小学见过,几个人都抱不拢来,可惜大跃进那年被砍了做大炼钢铁的柴火。并说自从这两棵皂角树被砍后,村子就败了下来。以前好兴红啊!都在在外面扒大船做生意赚大钱哩!传说这两颗皂角树是成了精的,化做两个人在沅陵开绸缎铺,生意非常红火,说是皂角坪的人,可村里的人却不认识。一年大雪,压断了两根枝桠,开绸缎铺的人也断脱两根手指,被人一问,铺子第二天就关了门,两个人也不知所踪了……
因为有块大坪,只做蔬菜,多年前就轮为“蔬菜队”了。我在村里见人就问,有没有个九十多岁的姚姓老人?都说村里就没上九十岁的人哩!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我又问,知道浦市以前有个叫“姚啟唐”的人吗?也说不知道。我又问,村里还有上年纪的老人没?一人说,倒有个八十几岁的人,叫“红先生”,他龙门阵深,可去问问他,就在前头那个水池往里拐……
“红先生”歪在堂屋里的沙发上。见有人叫了声“公公”,他便拄了拐棍坐起来,一看,是个精瘦的老头儿。堂屋门口放着两张凳子,示意我坐,我上前给他散了一支烟,就一边一个地坐了。然后就问我的来由,我说想问问“姚啟唐”的事。
他说:“问这做么个?”
我说:“公公你今年八十几啊?”
他说:“吃八十四的饭了。”
我又问:“身体都还好?”
他说:“也不见得好,可也可以。”
我说:“看你耳朵眼珠都还好哒!”
他说:“眼珠不行了,跟今年来眼珠雾了,先都还好。”
我说:“你识字吗?”
他说:“字识字,我这写不好了。”
我说:“这里有个材料,是乾隆《泸溪县志》上的,给你看一下,里面有个姚啟唐,还有个姚啟虞。”
他说:“姚啟虞是伙个?不听得讲,只有姚啟唐,你念给我听。”我就给他念了一段。
不等我念完,他就问:“新堡谭千户讲得有么?”
我说:“没讲。”
他说:“‘打柴佬’”讲得有么?”
我说:“也没讲。”
他就说:“你问姚啟唐哦,姚三佬儿,就是我的祖公佬儿!在浦市湾里坐,又称‘大都督’姚啟唐。听老人家讲,当年是四个将:浦市姚三佬儿,新堡的谭千户,茂公冲的“打柴佬”,还有一员坨里女将,在达岚冲天岩那顶上坐,说她生落来就会行路的。谭千户是文官,余三位都是武将,护着茶溪十王。”
我说:“原来护的是茶溪十王?”
他说:“是的,反清复明,就是护他么!后来十王败了!”
我说:“湾里姚与江东姚同派吗?”
他说:“不同派,我讲给你听……”
我急着问:“那与高岩坎姚呢?”
他说:“也不同派,高岩坎姚是给姚家担担来的,他们单另议了字派,什么“传”啊“家”啊的,有自己的祠堂,在浦市街上,现拆了,就是糜医师开药店里头。”
我又问:“那湾里姚是从哪儿搬来的呢?”
他说:“那还不是从江西?”老头子顿了一下,抬头问我:“你贵姓啊?”
我说:“我也姓姚哩!马子桥的,茂字辈。”老头子的脸上一下子活泛起来,说:“荣华复绍祖,本源茂敦伦是吧!你太急了,要断我的话!”
我笑了笑,赶忙又散了一支烟给他点上,他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我们是一屋人哩!本来都是江东祠堂里的。就是为姚啟唐起事,杀了两届知县,被祠堂赶了出来么!不赶出,这边姚家危险啊!”
乾隆《泸溪县志》载:“季之秀,山东人,顺治丁亥年任。戊子四月,叛民姚啟虞,结洞苗肆劫。掠至城下,民惊溃,城空。秀被执不屈,死之。恢复之后,卹典未行。”又载:“周晋英,字玉英,浙江仁和县人,拔贡。知县事,廉而干。顺治九年,土孽姚啟唐、杨通前等为乱。晋英奉檄招抚,同长子簠并家人陈盛等,直入虎穴,陈说利害,谕以大义,逆贼啟唐不应。胁降不从,斩晋英三指,誓死不屈,且骂贼。至小唐溪,遇害。之簠抱尸痛哭,骂贼,同日死。并杀陈盛等共一十三人。”
看来杀的两届知县,就是这两位了。这两位一定是剃了头“直入虎穴”的,崇祯皇帝才死几年?!就做了满清的奴才?还敢在“唐”、“虞”面前“陈说利害,谕以大义”?
我又问:“那姚啟唐后来是怎么死的呢?”
老人说:“老死的,五斤坡是他的营盘。说兵败后,他一手夹娘,一手夹马,把娘和马夹上了五斤坡,山路窄嘛!过去人劳力大,追剿的官兵,只见一路连根拔起的土橛树,脚肚子粗,挡在路上哩!他老死后,据说是出了四十八幅木。浦市碾子边有个‘古栎岩’,那里就葬有两管坟,其实他和娘都葬在五斤坡顶上。现在湾里姚都是他的后代。”
顺治五年八月初四日的《湖广总督罗绣锦揭帖》里说:“又据该镇塘报内称:叛逆姚啟虞攻犯泸溪,职先遣中军康万□,扑剿未尽,又经遣发官兵往寨攻剿……逆贼姚啟唐被伤二箭,复又中一鸟枪,众贼斩无数。次日姚啟虞纠合逆苗千余,分布各山奔峒救援,职等官兵奋勇扑杀……”
可见并没有擒到“唐”“虞”二个“叛逆”,只能用“职等官兵奋勇扑杀”来搪塞了。
我说:“你们另外议了派?”
他说:“是的,有四十个字,就从江东老派‘啟’字开始,‘啟文天顺景……新开枝万世,学显德先尊。荣华复绍祖,永寿泽长成。’前头有十五个字,我记不全了。”
我又问:“公公你是么班辈呢?”
他说:“我‘学’字辈,我的几个儿子是‘显’字辈。”
我说:“是在‘荣华复绍祖’几个字前面?”
他笑了笑,说:“是有根源的,姚三佬儿条人,个性强,是个‘犟嘎瘟’啦!既然把我赶出了祠堂,我就要把你这边的大班辈踩落来!后来在民国手上,江东要湾里姚归宗入祠,那时我还小,跟着大人到祠堂,湾里参会的有‘铁屠夫’、‘洪屠夫’、‘保屠夫’、‘姚九如’啊几大家,后来不晓得为么没合成。我们就称‘大都督’姚啟唐后!”
我又问:“你们有谱没?”
他说:“有谱的,我家里就有本,可惜在文革时被我烧了。我父亲姚世清,清大爷啊!解放前浦市的场头儿,提桶子的人物,我老爷叫姚万林,都是浦市的名角儿,我也算一个,浦市人基本上都晓得我,喊我‘红先生’。”
我问:“文革时你挨过整吗?”
他说:“隔颗米,只不过我这个人猾哩!他们都喊我‘狡猾狐狸’。在台上闹的都是些不正派的人么!我看得清,么事不参言,么事不管,就只管自个儿这餐饭。”又说:“今儿你来问我,算是找对人了,除了我还坐得起,湾里的年轻八轻都死了。现在的年轻人哪晓得!都是花咕篓子,我还是个花咕篓子哩!只得了一筒拔起就走的!我错文化革命一搞,后面也不理这些名堂了,不然我先就把它理得好好儿的。现在年纪大了,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