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无一统及尧舜禅让 陈登原 以文字之由渐而成,知古代之政治组织,当亦逐渐完密,非一蹴而即有根深蒂固之政府者。 酋为昔酒,尊为酒器,政治组织之起,初由于生活,上文已有述及。由此推之,则古代政治组织,其初亦当简略。《曲礼》所谓“问国君之富,数地以对山泽之所出”。此犹见古之所谓国君者,其势力犹不雄厚;故可“数地以对”。《说文》“卧”字云:“伏也。从人臣,取其伏也。”(《说文解字》八上)可知统治之义,原起于强者凌弱之日常生活,其起因固极细末也。然则以当日酋长之势力而言,古代政治组织之草昧可知。 章炳麟《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云:“古之王者,以神道设教。草昧之世,神人未分。而天子为代天之官,因高就丘,为其近于穹苍。是故封泰山禅梁父,后代以为旷典,然上古视之至恒也。《山海经》云:‘鼓钟之上,帝台之所以蠲百神也。’又曰‘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台四方在昆仑西北。西王母之山,有轩辕之台;系昆之山,有共工之台。’盖人君恒居山上,虽宫室既备,犹必放而为之。有时且直营冈阜,以为中都。《说文》云:‘京,人所为绝高丘也。’《诗》称公刘‘乃涉南冈,乃于京’。其后则《春秋》以天子所居为京师,亦仿佛其名而为之耳。《尔雅·释诂》曰:‘林、蒸,君也。’林为山林,蒸即林蒸。是天子在山林中明甚。后代此制既绝,而古语流传,其迹尚在。故秦汉谓天子所居曰禁中,禁从林声,禁者林也。……又寻《尚书》,有纳于大麓之文。古文家太史公说曰:‘尧使舜入山林以泽。’此读麓为本字。所谓林属于山为麓也。今文家欧阳夏侯说云:昔尧试于大麓者,‘领录天子事,如今尚书令也’。……即实言之,则天子居山,三公居麓,麓在山外,所以卫山也。”(《太炎文录》卷一)然则以古代酋长居处所在而言,知当时政治组织之草昧也。 《左氏传》引郯子云:“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雎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使民无淫者也。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左传·昭公十七年》然则以当日职官之名义幼稚言,知古时政治组织之草昧也。 宋陈随隐云:“传曰‘因生赐姓,胙土命氏’及字谥官邑六者而已。今推广为十七类,一曰以国为氏,鲁卫齐宋之类是也。……二曰以邑为氏,原以周邑而得字,申以楚邑而得氏。”(《随隐漫录》卷四,页二,稗海本)刘师培《氏族原始论》(《国粹学报》第四期)云:“古之所谓部落者,不称国而称氏。古《孝经纬》有言。古之所谓氏者,氏即国也,吾即此语而推阐之,知古帝所标之氏,指国言,非指号言。如盘古氏,即盘古国也。……陶唐为帝尧之国,故称陶唐氏;有虞为帝舜之国,故称有虞氏。……足证古代之所谓氏者,犹言国也。无国则无氏。《左传》曰胙之土而命之氏,此氏字最古之义。是古时之氏,大抵从土得名,无土则无氏矣。”于此,可知后世之所谓氏族,其起原顾乃起原于古代之国家(部落);“国”之与“家”,在古时,不甚可分,以“家”“国”不分而言,又可征古时政治组织之草昧也。 《史记》三十一《鲁世家》:“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乎,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以礼从其俗言之,又可征古时政治组织之草昧也。 在此政治组织之时,而古史所记,乃有唐虞禅让之事。 让国之事,其载于《尚书》者,“帝曰:‘格汝舜……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尧典》)其载于《孟子》者:“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者,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孟子·万章上》)《史记》亦谓:“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及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乃卒授舜以天下。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史记·五帝本纪》)如此循环禅让,得无在人情之外乎? 《后汉书·李固传》:“昔尧殂之后,舜仰慕三年。坐则见尧于墙,食则睹尧于羹。”阎百诗质之,以为“此即舜居尧丧之事,《注疏》皆未之及”。(《潜丘札记》卷二)《风俗通·正始篇》引《孟子》语:“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见墙见羹,此真不胜其美矣。《南史·王敬则传》载王敬则“逼宋顺帝禅位于齐,引令出宫。顺帝不肯,敬则曰:‘官家先取司马家,亦如是!’”尧之禅舜如是,而舜之禅禹“亦如是”,盖所以引人滋疑者,正在“亦如是”中。《史通·史官建置》云:“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载之碑碣,增其壮观。昔魏文帝有言,‘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此其效欤?”盖《魏志·文帝纪》注引《魏春秋》,谓文帝受汉献禅后,“登坛礼毕,顾谓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足见曹丕亦以人情而疑尧舜之禅让也。 考古史记敝屣尊荣者,太伯仲雍以父爱弟,而让弟季历(《史记·吴世家》)。伯夷叔齐,以父爱叔齐,而相率俱避(《史记·伯夷传》)。然此犹得委为父子之情,兄弟之谊也。晋侯执曹伯,而诸侯将见子臧于王而立之,子臧逃奔宋(《左传·成公十五年》)。阖庐使专诸刺吴王僚而致国于季子,“季子曰:‘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左·襄二十九年》)。然此犹得委为大国之胁,祸乱之逼也。董悦《七国考》卷四(《守山阁丛书》)引薛氏《孟子章句》云:“燕哙作禅台,禅于子之之后,昭王复登禅台,让于乐毅,毅以死自誓,不敢受其禅。台,一名尧舜台。”然此犹得委为报功班禄,托古行赏也。曷为乎?而仅以丹朱之不肖,遽弃国君之养乎?诚无怪夫刘知几之疑之也。 《史通·疑古篇》云:“《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而书云某地有城,以囚尧为号。识者凭斯异说,颇以禅授为疑。据《山海经》谓放勋之子为帝丹朱,而列君于帝者,得无舜虽废尧,仍立尧子;俄又夺其帝者乎?”又云:“《虞书·舜典》云:五十载,陟方乃死。《注》云:死苍梧之野,因葬焉。案苍梧者,地总百粤,山连五岭,人风婐划,地气歊瘴。百金之子,犹惮经履其途;万乘之君,而堪迎幸其国。兼复二妃不从,怨旷生离;万里无依,孤魂溘尽。让王高蹈,岂其若此?”又云:“《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又曰太甲杀伊尹。凡此诸事,语异正经。……舜之放尧,无事别说,足见其情。益与伊尹并戮,并与正书,犹无其证。推而论之,如启之诛益,仍可覆也。何者,舜废尧而立丹朱,禹黜舜而立商均,益手握机衡,事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禄。其事不成,自贻伊咎。观夫近古篡夺,桓独不全,马乃反正。若启之诛益,亦犹晋之杀玄者乎?舜禹相代,事业俱成。惟益覆车,伏辜夏后。亦犹桓效曹马而独致元兴之祸者乎?”此则因后世奸雄,假借禅让,疑古人亦以禅让饰其争夺也。 《蜀志·谯周传》云:“尧舜以子不善,知天有授,而求授人。子虽不肖,祸尚未萌,而迎授与人。”(《蜀志》十二)是谯周以尧之禅舜,为避祸之不得已,此犹何伟然。《广快书》卷三十九引何心隐言:“天地一杀机,而尧不能杀舜,舜不能杀禹,故以天下让。汤武能杀桀纣,故得天下。”以禅让为见逼也。王世贞云:“太白诗有云:禹尧幽囚舜野死。按《续述征记》小城阳城,在阳城西南半里许。俗云囚尧城。《括地志》云: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竹书》云:昔尧末德衰,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故城,在县西北十五里。《竹书》云,舜囚尧复偃丹朱,使不得与父相见也。又《述异记》,朝歌有狱台,相传为禹逼舜之宫。《韩非子》云:‘舜逼尧,禹逼舜。’盖自昔有此等议论矣。”(《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九)是古人原有舜逼尧,禹逼舜之论也。 前引司马光诗,已见本书十四节。案《韩非子·外储》:传云:“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吕览·行论篇》亦谓:“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于是殛之于羽山。”然则先秦诸子,固亦视尧舜禅让为可疑;非仅由刘知几始也。 顾亭林《天下郡国利病书》言:“鄄城东北五里,有尧城。《竹书纪年》,以为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在此。《演义》,囚尧城在相之汤阴。又濮阳有偃朱城,在鄄城西北十五里。《竹书》谓舜已囚尧,偃塞丹朱在此。使不得见。苏鹗谓是丹朱休沐之所,非塞之。而《山海经》:‘放勋之子,为帝丹朱。’故刘知几疑舜已废尧,仍立其子。俄又夺之。而又谓任昉《记》:‘朝歌有狱基,为禹囚虞舜之宫。’要之,谓让国为虚语,荒甚矣。”(卷四十《山东六》)亭林又谓:“此皆战国人所造之说。”又谓:“诗书不载,千世之远,其安能信之?”(同见《日知录》二十二“尧冢灵台”条)然仅以战国人所造而抹倒陈说,固亦无以免于武断。 杨慎《升庵集》卷四十四《汲冢文诬》云:“《汲冢琐语》,其文极古。然多信而不信,如谓舜囚尧,太甲杀伊尹;又谓伊尹与桀妃末喜交,其诬若此。小人造言,不起自战国之世,伊尹在相位日,被其黜戮者为之也。然则何以知之?曰:‘其文不类战国!’” 平心论之,尧舜之禅让,非毫无可能性者。 黄宗羲云:“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一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明夷待访录·原君》)此盖谓古代为君,本甚刻苦;既无所谓尊荣,自无所谓敝屣。 梨洲盖但由君权君利着想也。由余观之,古代无一统,所谓尧舜,亦不过部落之长。政治组织,方在草昧;为酋长者,非如后世之乘舆警跸,威仪俨然。禅让之事,有如今世之“乡长辞选”,中世之中正辞征;事有可能,无庸疑怪。若以后世万乘之君,穷淫极欲之主视尧舜,则非徒不合于古史政治之实,抑亦疑其曷为舍淫欲而去之也。 即如近世,村长民选;县长官委。然前者则往往有避不应选者,后者则不少残民以逞而驱之不去者。良以范围大小,权利厚薄,大相径庭,如以汉祖唐宗而视尧舜,则禅让之事,碻乎可疑。若以古代政治领域之小而言,酋长权利之薄而言,则禅让自无足疑。 (陈登原:《中国文化史》,《民国丛书》第一编第42册,上海书店据世界书局1935、1933年版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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