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 顾颉刚 一、绪言 尧舜禹的禅让,在从前是人人都认为至真至实的古代史的;自从康长素先生提出了孔子托古改制的一个问题以后,这些历史上的大偶像的尊严就渐渐有些摇动起来了。然而人们即使能怀疑到禅让说的虚伪,还总以为这是孔子所造,是儒家思想的结晶品。哪里知道这件故事不到战国时候是决不会出现的,并且这件故事的创造也决非儒家所能为的。现在作这一篇文字,就是要把这件向来认为古代或儒家名下的遗产重划归它的正主——墨家——名下去。我们一定要揭去了尧舜禹的伪史实,才可以表显出墨家的真精神! 大家粗听了这段话,一定要发生许多疑问,以为禅让说原是儒家所盛传的,怎么会驾到墨家的头上去呢?要明白这点,先要知道禅让说的是直接从尚贤主义里产生出来;倘没有墨家的尚贤思想,就决不会有禅让的传说!我们若能细读儒家中孟荀两大师的书,便可知道他们实在并不赞成禅让说;他们虽因时势的激荡,有时逼得无奈,不得不承受这件故事,但总想改变其意义,使得这个传说与他们的根本主义不十分相仿。禅让说里的舜禹都是从庶人出身的,这件故事若果真是儒家所造,在儒家的亲亲贵贵两个主义之下,哪里会有庶人出身的天子?这是不待辨而自明的事情!(舜禹禅让说虽或是儒家添出来,但因要拍合尧舜的禅让,便不得不把禹也说成由庶人出身。自从有了帝系说,把舜禹都说成黄帝颛顼的子孙,于是舜禹之为天子即在儒家的学说里也得到了相当的理由了。关于帝系说,颉刚另有《帝系考》一文论之,兹不赘说。) 一件大故事的出世,必有它特殊的背景;一件大故事的完成,必有它积久发展的历史。没有战国的时势,便不会有禅让说;没有儒墨们的竞奇斗巧,便不会有如火如荼的禅让故事。自从历史家有了社会学的观念,用了唯物史观来解释故事,于是便有人说:“禅让说是原始共产社会里酋长选举制的反映。”这样一来,墨家因宣传主义而造出的故事,便变成了原始共产时代的史料了。 本文虽豫备说明禅让说的来源,却有一桩遗憾,这便是我们对于商以前的政治组织不能确实地知道,所以不能把这件故事所凭借的时代的情形托献给读者看,这是要待锄头考古学的发展来帮助我们的。现在我们与其乱说,不如暂时藏拙为妙。如果有人质问道:你们既不知道商以前的政治组织,哪里再有资格反对唐虞时的禅让?我们将答说:唐虞的社会如何固然我们不知,但唐虞的社会必非战国的社会,这是我们所敢断说的。禅让如确为唐虞时的史实,则必适应于唐虞时的社会而不适应于战国时的社会,何以这个问题竟活跃于战国社会之中呢?既经活跃于战国社会之中,那就可知禅让说对于战国社会是有它的特殊使命的,我们只要抓住了这个使命,自然可以明白它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了。而且我们还要回问一句:你自己除了战国的材料以外,能确实找到唐虞时的禅让材料吗?如果不能,那么你也只有疑的资格而没有信的资格!倘使你还说:唐虞时的禅让史料固然我们找不到,但战国近古,你们怎会知道他们也找不到呢?我们将答说:战国时人的嘴里的东西固然是丰富得很,但实际的历史材料是贫乏到极点的。我们现在对于甲骨文和金文的研究,还是粗引其绪,然而所得的商周史的智识已远非战国人所能及(例如五等爵,五服制,现在已把《孟子》、《禹贡》中的系统推翻而另建了),何况前于商周的唐虞,战国人岂有不同我们一样的黑漆一团的道理?所以禅让说既只有战国的材料,而且战国的材料有这样多,那么我们便只该定它为战国时的传说了。 在本文中,提出两个问题:(一)禅让说是墨家为了宣传他们的主义而造出来的;(二)墨家只提出了尧舜的禅让,舜禹禅让的故事乃是后人加添上去的。愿读者对于此文紧记着这两个中心的主张。 二、古代的世官制度 古代的官制,商以前我们虽不能详考,而西周以来至于春秋,无疑地是行的世官制度(世官不一定是世职)。这世官制度与宗法制和封建制有不可分离的关系。王静安先生《殷周制度论说》: 由嫡庶之制而宗法……生焉。商人无嫡庶之制,故不能有宗法;藉曰有之,不过合一族之人奉其族之贵且贤者而宗之,其所宗之人固非一定而不可易,如周之大宗小宗也。周人嫡庶之制,本为天子诸侯继统法而设;复以此制通之大夫以下,则不为君统而为宗统,于是宗法生焉。……天子诸侯虽无大宗之名而有大宗之实。《笃公刘》之诗曰:“食之饮之,君之宗之。”《传》曰:“为之君,为之大宗也。”《板》之诗曰:“大宗维翰。”《传》曰:“王者天下之大宗。”又曰:“宗子维城。”《笺》曰:“王者之嫡子谓之宗子。”是礼家之大宗限于大夫以下者,诗人直以称天子诸侯。唯在天子诸侯则宗统与君统合,故不必以宗名;大夫士以下皆以贤才进,不必身是嫡子,故宗法乃成一独立之系统。……是故大夫以下,君统之外复戴宗统:此由嫡庶之制自然而生者也。 又与嫡庶之制相辅者,分封子弟之制是也。商人兄弟相及,凡一帝之子,无嫡庶长幼,皆为未来之储贰;故自开国之初已无封建之事,矧在后世。……是以殷之亡,仅有一微子以存商祀,而中原除宋以外,更无一子姓之国;以商人兄弟相及之制推之,其效固应如是也。周人既立嫡长,则天位素定,其余嫡子庶子,皆视其贵贱贤否,畴以国邑;开国之初,建兄弟之国十五,姬姓之国四十,大抵在邦畿以外;后王之子弟亦皆使食畿内之邑。故殷之诸侯皆异姓,而周则同姓异姓各半。此与政治文物之施行甚有关系,而天子诸侯君臣之分亦由是而确定者也。 静安先生这段话把宗法制度和封建制度的由来说得非常清楚。在这种社会之下,官吏当然都是些世袭贵族去充任。《左传》桓公二年记晋师服的话道: 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 可见那时候实在是推封建诸侯之义于卿大夫士,嫡子庶子各有其位,父亲的职位多由嫡子继任,上下阶级厘然不混,所以它的效用能使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封建制度即从宗法制度来,它的意义是一贯的。所谓卿大夫士,除王官外,就是诸侯的诸侯;他们的职位虽不必全是世袭,但决没有一个庶人可以突跃而为卿大夫的。我们看西周时的王室大臣,如周公、召公、太公(太公当是周王外舅家的人)、芮伯、彤伯、毕公、毛公、祭公,都是些同姓和异姓的贵戚(卿大夫中之有异姓,犹诸侯中之有异姓)。东周时的王室大臣,如周、单、刘、富等,也是如此(至虢、郑等则更是以近畿的诸侯而世为王官)。再看春秋时的列国卿大夫,如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晋之栾、韩、魏、赵、范、知、中行,卫之孙、宁,齐之高、国、崔、庆、陈,宋之华、向,楚之斗、成、(亦作薳),不也都是些同姓或异姓的贵族世袭执政吗! 说到这里,我们试举一件春秋时的故事。当周灵王之世,王朝中有两个卿士,一个是王叔陈生,是贵族,一个是伯舆,是世官,他们二人争起政权来。晋侯派士匄去查办,他就在王庭上开了法庭,两人各派代表到案: 王叔之宰与伯舆之大夫瑕禽坐狱于王庭,士匄听之。王叔之宰曰:“筚门闺窦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难为上矣!”瑕禽曰:“昔平王东迁,吾七姓从王,牲用备具;王赖之而赐之骍旄之盟,曰:‘世世无失职!’若筚门闺窦,其能东来底乎!……”(《左·襄十年传》) 王叔和伯舆在王朝的职分是平等的,伯舆的上代也是周的功臣而世世有位的,然而王叔方面还斥他是“筚门闺窦之人”,以为柴门小户里出不出好人才来,更不该“陵其上”,可见那时的阶级制度是何等森严,阶级思想是何等深刻!那些真正从“筚门闺窦”里出身的,如何说得上有参政的资格!春秋已是一个开通的时代,尚且如此,春秋以前自然更不必说了。 我们再看古金文里所保存的世官制度的遗痕(下面所举的例证不过略示一斑,并不是说古金文里的世官制度的证据尽在于此): 王若曰:“虎!先王既命乃祖考事啻官,左右戏繁荆,今余隹帅井先王命,命女乃祖考啻官,左右戏繁荆。”(《师虎铭》)王曰:“闭!……用乃祖考事,艅邦君,马弓矢。”(《豆闭铭》) 王乎内史驹册命师父:“……用乃父官友。”(《师父鼎铭》) 大师小子师望曰:“不显皇考公……用辟于先王。……望肇帅井皇考,虔夙夕出内王命。”(《师望鼎铭》) 王若曰:“舀!命女乃祖考卜事。”(《舀鼎铭》) 王乎尹氏册命舀曰:“乃祖考作冢土于成周八。”(《舀壶铭》) 王乎内史册命趩氒祖考服。(《趋尊铭》) 伯乎令卯曰:“飤乃先祖考死公室,昔乃祖亦既令乃父死人……今余非敢梦先公,有进退;余懋由先公官,今余隹令女死宫人。”(《卯铭》) 王命同左右吴大父,昜林吴牧……“世孙孙子子左右吴大父,毋女又闲”。(《同铭》) 王乎史册命师酉:“乃祖啻官。……”(《师酉铭》) 王受(授)作册尹者(书)俾册命免:“命女世周师。”(《免铭》) 伯龢父若曰:“师!乃祖考有劳于我家,女右隹小子,余命女死我家,耤我西东仆驭百工牧臣妾。”(《师铭》) 克曰:“穆穆朕皇祖师华父……克龚保氒辟龚王……永念于氒孙辟天子,天子……念氒圣保祖师华父,(擢)克王服,出内王命。”(《大克鼎铭》) 虢叔旅曰:“不显皇考惠叔……御于氒辟……旅敢启帅井皇考威义,□御于天子。”(《虢叔旅钟铭》) “丕显皇祖考……严在上,广启氒孙子于下,擢于大服,番生不敢弗帅井皇祖考丕显元德。……王命耤公族,卿事(士),大史寮”。(《番生铭》) 王若曰:“师!不显文武,□受大命,亦则□女乃圣祖考克左右先王。”(《师铭》) 王若曰:“师嫠!……既命女乃祖考小辅,今余隹申乃命,命女乃祖考旧官小辅鼓钟。”(《师嫠铭》) 王乎内史尹册命师兑:“世师龢父左右走马,五邑走马。”(《师兑铭》) 从古金文里看,只见有世官制度,不见有从庶人擢任大官的,这是一件确然不移的史实。 我们再看《诗》、《书》。《周书·梓材》说: 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以厥臣达王,惟邦君。 这是当时社会大致的分级,庶民只能达到大家,臣也要经过大家邦君两层阶级才能达到王。所谓大家,就是诸侯所立的家,它的地位等于小国;大家家君的职位大约同诸侯一样,是世袭罔替的。《吕刑》说: 王曰:“呜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皆听朕言!庶有格命。今尔罔不由慰日勤,尔罔或戒不勤;天齐于民,俾我,一日非终惟终,在人。尔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虽畏勿畏,虽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 这里所说的“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都是王的亲族,也就是掌刑的官吏。下文所谓“官伯族姓”,所谓“嗣孙”,也就是这等人。《商书(这当是周代的宋国人做的)·盘庚》说: 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 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 乃祖乃父是同我先王胥及逸勤的,“图任旧人”,“世选尔劳”,不是世官制度是什么?《诗·大雅·文王篇》说: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丕)显亦世。 凡周之士都是世世代代的丕显的(《传》:“不世显德乎!士者世禄也。”《笺》:“凡周之士,谓其臣有光明之德者,亦得世世在位,重其功也”),这不是世官制度又是什么? 古代行世官制度,古文籍里的证据真可谓举不胜举,所以俞正燮就说: 太古至春秋,君所任者,与共开国之人及其子孙也。虑其不能贤,不足共治,则选国子教之,上士中士下士府史胥徒取诸“乡兴贤能”。大夫以上皆世族,不在选举也。选举使乡主之……非近畿者,乡吏主之,非大夫也,所以用之也小,故主之者不必尊人,亦习知其分之不可越也……汉抑诸侯,王法非周法也,周法则诚不善也。《荀子·王制》云“王公大人之子孙不能礼义,则归之于庶人;庶人之子孙积文学,正身行,则归之卿相士大夫”,徒设此义,不能行也。……齐能用管敬仲宁戚,秦能用由余百里奚,楚能用观丁父彭仲爽,善矣!战国因之,招延游谈之士。夫古人身经百战而得世官,而以游谈之士加之,不服也;立贤无方,则古者继世之君又不敢得罪于巨室也。……继世之君立贤无方者,(董)仲舒启之也。……周则王族辅王,公族治国,余皆功臣也;分殷民大族以与诸侯,所谓兴之为伍长乡吏者于其中兴之,而无美仕大权,此则周之制也。(《癸巳类稿》卷三《乡兴贤能论》) 俞氏这段话同我们说的如出一口。所谓“大夫以上皆世族”,“其分不可越”,的确是古制。而俞氏所谓“王法”,则是儒墨们托古改制的法。这一点,他虽未明言,似乎已被觑破了。赵翼也说,“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语见《廿二史札记》卷三。 但也有不少人认不清楚,他们以为古代和后世一样,是量才任官,白屋出公卿的。连静安先生的《殷周制度论》里也说: 周人以尊尊亲亲二义上治祖祢,下治子孙,旁治昆弟,而以贤贤之义治官。故天子诸侯世,而天子诸侯之卿大夫士皆不世。……世卿者,后世之乱制也。……此卿大夫不世之制,当自殷已然,非属周制。 他为什么会这样错认呢?原来他们幼年读的儒书太熟了,无形中就把春秋以后的儒墨们的理想制度确认作殷周的真制度了。先就孟子说: 孟子是一个不赞成世官而赞成世禄的人,所以他说: 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梁惠王下》)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同上) 夫世禄,滕固行之矣。(《滕文公上》) 他赞成“世禄”为的是要维持旧日贵族的阶级,这就是静安先生说的“以亲亲之义旁治昆弟”。他不赞成世官,则是要拔用真才,也就是静安先生说的“以贤贤之义治官”。所以他又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传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 他举出这许多有名的古人,见得农夫也可以作帝王,工人、商人、囚犯、隐士、奴隶都可以作大官,而且他说一定要过得贫苦生活的人方有担当天下大任的能力,这就证明了安享世禄的贵族只是些无能之辈了。他又举出一段齐桓公的故事: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告子下》) 在这个盟约里,“取士”也有了,“尊贤育才”也有了,“士无世官,官事无摄”说得更明白了。齐桓公尚且立了这样的条例,何况三王五帝!孟子又说“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那末世官制度岂不成了齐桓公后的“乱制”? 可是翻开《公羊》和《穀梁》两传来,齐桓公的盟约便不是这回事。《公羊传》道: 桓公曰:“无障谷!无贮粟!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僖三年) 《穀梁传》道: 葵丘之盟,陈牲而不杀……壹明天子之禁,曰:“毋雍泉!毋讫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僖九年) 这两条所载的全是《孟子》中的初命五命之文,“取士”和“无世官”等等却统统不提,这是什么道理?即此可见孟子所特有的几命本是他个人的想象,没有得着普遍的承认的。 荀子在孟子之后,反对世官更激烈了,他道: 乱世……以世举贤,先祖当贤,后子孙必显。行虽如桀纣,列从必尊,此以世举贤也。……以世举贤,虽欲无乱得乎哉!(《君子》) 他直斥“以世举贤”是乱世之制,不知道这正是所谓古先圣王之制。静安先生有了孟荀的先入之见,哪能不被蒙蔽了也!(荀子受墨子影响甚深,证见下第九章。) 此外,在战国末出现而在汉初写定的《公羊传》里,也有反对世官的主张: [隐三年《经》:尹氏卒]尹氏者何?天下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 [桓五年《经》: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仍叔之子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仍叔之子”何?讥。何讥尔?讥父老子代从政也。 拿这种话来和《诗》、《书》及铜器铭辞合看,两方面的思想实在隔得太远了!如果硬把它们勼合在一个时代,这好像对夏虫语冰,它是不懂得这一套的。 三、春秋时的明贤王义 话又说回来了,说古时全无贤贤的观念也是不对的。《周书·立政》说: 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乃敢告教厥后曰:拜手稽首后矣,曰,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兹惟后矣;谋而用丕训德,则乃宅人,兹乃三宅无义民。桀德惟乃弗作往任,是惟暴德罔后。 亦越成汤陟,不厘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协于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见德。呜呼!其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乃惟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 亦越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 文王惟克厥宅心,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亦越武王……率惟谋从容德,以并受此丕丕基。 白一话一言,我则末惟成德之彦,以我受民。 国则罔有立政用人。……继自今立政其勿以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 呜呼!继自今后王立政其惟克用常人(案常人就是吉士,既谓之常人,则与旧人之义相近,当然不是新起之士)。 这是古代第一篇申述任用贤才的大文章,后来的《皋陶谟》就取资于此。这篇东西当然不是西周人的手笔(但不能就说西周人绝无任贤的观念),可总是战国以前的文章。它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以为这篇话同春秋的时势是有关系的。春秋时虽仍行世官制度,但在世官中已颇知举贤了(所谓“以世举贤”),如管仲鲍叔(管鲍都是贵族中的地位较低者)虽位下于高国,但实掌大权,这是齐国所以能强的缘故。《国语·晋语》载晋文公复国后的布置道: 昭旧族,爱亲戚,明贤良,尊贵宠,赏功劳,事老,礼宾旅,友故旧: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寔掌近官;诸姬之良掌其中官;异姓之能掌其远官。 “昭旧族”,“爱亲戚”,“尊贵宠”,就是所谓“亲亲”“贵贵”的主义,这是贵族社会里所必要的行为。至于“明贤良”则是落在第三位的主义,所明的贤良也就是旧族亲戚贵宠里的贤良。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都是旧族大家(韦注:“十一族,晋之旧姓”),他们掌了近官,这就是所谓“昭旧族”,“尊贵宠”。同姓的诸姬之良掌了中官,异姓(只是异姓,并不是庶民)的贤能掌了远官,这就是所谓“爱亲戚,明贤良”。《晋语》又载文公问元帅于赵衰: 对曰:“郤縠可!行年五十矣,守学弥惇;夫先王之法志,德义之府也……请使郤縠。”公从之。 “守学弥惇”,就是所谓“贤良”,当时的平民哪里够得上守学,哪里够得上学“先王之法志”呢?《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晋随武子批评当时楚国的政治道: 其君之举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劳……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 可见当时所谓选举,虽然要“举不失德”,但是选举的办法,仍旧是“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仍旧是“昭旧族,爱亲戚”的主义。所谓“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这样才叫做礼;不然便是逆礼了。《周语》记富辰谏襄王的话道: 尊贵,明贤,庸勋,长老,爱亲,礼新(注:“新,来过宾也”),亲旧……是利之内也。……郑未失周典,王而蔑之,是不明贤也。……夫礼,新不间旧;王以狄女间姜任,非礼,且弃旧也。 这里说得非常明白,所谓“明贤”的贤只是贵族的贤。《左传》隐公三年记石碏谏卫庄公的话道: 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 原来“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都是所谓逆!这样看来,说春秋以上已经能够澈底尚贤,是不是闭着眼睛的说话? 四、孔子的政治主张及其背景 春秋以来,列国互相兼并,大国至地方数千里,政事寖益纷繁,事变之来不是几个世家旧臣所能处理,所以明贤的观念日渐发展。又因列国间久有盟会朝聘的往来,交通也日臻便利,小农国家的规模一天天的破坏,工商业便应运而起,使庶民得到了独立的地位(在那时已有举庶人助理政事的风气,如晋赵孟的举绛县老人)。春秋晚年,各国的内政方面,阶级制更趋于崩溃,于是大夫有代国君的职权的了,家臣有代大夫的职权的了,庶民翻身的时机一天天的接近了。在这个时候,有一位从贵族降为平民而再由平民升为贵族的大学者出世,这人就是孔子。孔子生长在鲁国,鲁国本是当时的一个模范的封建国家,保存得封建的礼教特别多,孔子在这个环境里求学,耳濡目染,所以他的思想偏于守旧。他看见当时阶级社会崩溃的情形,不由得不慨叹道: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倍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他这样大声疾呼的骂当时天下为“无道”,当然他老人家头脑里所谓的“道”就是那阶级秩序的封建制度了。这正在变动中的社会,在他老人家的眼光里竟是这样无道的天下,所以害得庶人要开口议。他哪里知道事情犹有甚于此者,这一议竟替战国的“处士横议”开了先声,直闹了几百年,把旧日的贵族统统打倒了才闭口呢! 一个人处在时代的潮流里,总是不容易跳出它的影响的。孔子曾说过“举贤才”的话(《子路》),又曾称赞过他的门弟子仲弓道: 雍也可使南面。(《雍也》) 仲弓至多不过是个大贵族的家臣(仲弓为季氏宰),他老人家竟说他可以南面为君,这与“倍臣执国命”何异?他如果不是春秋晚年人,这话是不会说也不敢说的!又那时卫国有个大夫叫公叔文子,与他的一个家臣同做了公家的臣,孔子听得了这事,便称赞他说:“可以为文矣。”(《宪问》)这都是春秋末年人举贤主张的表现。但是孔子究竟是个过渡时代的人物,他终于说: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阳货》) 原来小人学道(在孔子以前连“小人学道”这句话都不会有的)只是供君子的易使而已。就这句话看来,便可见孔子决不是彻底主张尚贤主义的一个人。 五、墨子的尚贤尚同说与尧舜禅让故事 到了战国,那时的天下已归并成几个大国,各大国的国君互相竞争,都想“辟土地,莅中国而抚四夷”,然而这种大事业归谁来担负呢?原来的贵族养尊处优,除了享乐摆架子之外再有什么大能耐?没有法子,只得在庶民里挑选,而任贤的观念为之大盛。战国的贤主如魏文侯首举求贤的旗帜,列国君相竞起仿效,于是苏秦张仪取卿相于顷刻,四公子养食客至数千人,这都是在这种风气下自然的结果。这样一来,古代的“亲亲”“贵贵”的主义便真的渐渐地打破了。 学术界里首先起来顺应这种时势的人是墨子,他有坚定的主义,有具体的政治主张。他的第一个主张,便是“尚贤”。他说: 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 大人之务既在于“众贤”,那末应该怎么样才能够把贤才众起来呢?他说: 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可得而众也。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亦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 要想众贤,必定要先能尊贤。这尊贤的办法,古者圣王有没有行过的呢?他说是行过的: 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 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当是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 据他说古者圣王所富贵亲近的人都是贤者,虽然是农夫工匠,只要有能耐,就肯马上把他举起来,把大官给他做。在那个时候,做官的人不一定是常久的富贵,小百姓也不一定是永远的贫贱的。这些话,当时的民众当然极听得进,当然是极愿意替他宣传的。但是怎见得古者圣王之为政是这样的呢?他说: 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置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 这些都是古之圣王从渔人厨役等的小百姓中举出贤才来的实例(从此以后,古代的大臣便多是贫贱出身的了)。于是他终结便说: 尚欲祖述尧舜禹汤之道,将不可以不尚贤!(《尚贤上》) 墨子的第二个主张是“尚同”。他说: 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与)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 里长者,里之仁人也……乡长者,乡之仁人也……国君者,国之仁人也。(《尚同上》) 这是把尚贤主义推扩到了极点,自然得到的结论。因为天子三公都是天下之贤可者,国君乡长里长也都是国乡里的仁人,所以人民应该上同而不下比。这尚同主义是与尚贤主义相辅为用的:尚贤而不尚同,则政治不能统一,其乱在下;尚同而不尚贤,则政治不能修明,其乱在上。但在尚贤尚同两个主义之下,天子必定要是天下的最贤之人,那末君主世袭制便不能维持了,这怎么办呢?于是他们就想出一种君主选举制来。 君主选举制在古代(指部落时代以后)本来是没有先例的,但是墨子偏要替它寻出先例来。他说: 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当作濩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贤中》、《尚贤下》多“反(贩)于常阳”一句)。 尧从农夫陶工渔人中举起舜来,把天子让给他,这不是君主选举制的先例吗?看了这个例子,可见一个人只要贤能出众,无论他的本职是怎样的低贱,也尽有被举为天子的资格。陶渔们的地位低极了,天子的地位高极了,然而只要是天下最贤的人,就可以径从最低升到最高,毫不受社会阶级的牵制。这是墨子望天讨价的手段,也是墨子一鸣惊人的手笔。但倘使战国的社会不容许墨子说这番话,墨子也不会这样乱趁口的;就是他敢于乱趁口,也不会有人听信的。所以一定要先有了战国的时势,才会有墨家的主义;有了墨家的主义,才会有禅让的故事。 尧舜禅让的故事,就是从上边看似平凡而实奇创的说话里来的。 六、墨家内部的禅让制 墨子建立了尚贤尚同的主义,创造了尧舜禅让的故事,结合一班徒党,努力从事宣传;但是政治组织的改变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情,没有实力是不会成功的。为要作小规模的试验计,就在自己的团体里推出一位首领来,叫做“巨子”——“巨”亦作“钜”,由他管理全部的徒党。他是墨家中最贤的人,掌了生杀的大权,竟是一位无冕的帝王。他去职时,由他选择一位最贤的同志,把位子让给他。这样继继绳绳的下去,直到墨家失其存在的时候。 《庄子·天下篇》里说墨者: 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 这可见徒党对于巨子是怎样的信奉,又怎样的看重这职位的继承。 在《吕氏春秋》里,载有两则巨子的故事,表示他们当首领的都具有坚强的人格,秉着墨子的精神,使千载之下的读者受着很大的感动。其一是《去私篇》载的腹: 墨者有钜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弗诛,腹不可不行墨子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 读此段,可知墨家自有法律,巨子有执行本党的法律的权力,不受君主的干涉。又可知墨家的徒党受着双重的制裁,国家的法律虽赦了,墨家的法律还是逃不了的。又可知巨子住在某一国,他的行动虽有与国家法律相抵触之处,亦颇能靠了他的正义博得君主的同情,不用高压力去解散他们的组织。其二是《上德篇》的孟胜: 墨者钜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钜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前于孟胜。因使二人传钜子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二人〕以致令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钜子于我矣!”不听,遂反死之。 在这一段里,又可知巨子的接替是由前任的巨子在同志中挑选后任的,正如尧之与舜,墨子理想的境界算已实现了。我们在《吕氏春秋》中知道了三个巨子,而腹居秦,孟胜居荆,田襄子居宋,可见巨子是无常处的,又可见墨家势力的广远。在这两段故事里,他们是怎样有信仰,肯牺牲,而坚固地团结,他们的领袖是怎样的合于民众的理想。 战国时诸子争鸣,百家竞起,但别人家都是个人自由发展,即使收得多少门徒(像孟子的“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到这位领袖一死也就完了。只有墨家是有组织的,而且是有一贯的主义的,他们确是一个政党。他们不主张暴动,也肯帮王公们做一点事,得以寄存于诸侯之国,所以不能称为革命党。但到了秦汉的统一,帝皇权力日高,墨家就没有存在的可能了,这种巨子制度只能给秘密社会采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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