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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姚波

姚泽轩自传《历劫奋飞》第一部《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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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24:03 | 显示全部楼层
       花凉亭水库
       1959年,我所在的五大队被分配到安徽太湖的花凉亭水库劳动。花凉亭水库位于大别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湖光山色,风景秀丽。
       在崇山峻岭之中,山水特别清凉。五大队的人都被安排住到了离劳动场所几公里外的山窝里。山坳里有山民劳作过的痕迹,有不少的稻田。他们应该曾经在这儿安静地生活过,为了建设花凉亭水库而不得不服从国家的整体安排而迁走。刚开始我们仍旧像以往那样,搭个草棚,随便铺些稻草、干野草在地上就直接睡上去了。不料山窝里的湿气很重,又几乎是直接睡在泥土地上,湿气很容易侵入人体内。不久,许多劳改人员都患上了关节炎、风湿痛等。特别是年老体弱者,腰酸背痛,关节发炎,腰都直不起来了,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根本无法进行体力劳动。
       看到这种情形,队里的监管人员才安排大家到山上砍来小树,小树多为七八公分至十几公分粗,削去枝桠,在离地约四十公分高的地方搭起最简易的“床”。弯弯曲曲的小树干一根根架在上面,再将干草、芦絮等铺在上面。这样粗制滥造的“床”高低不平,刚开始还有些蓬松的“草床垫”,经过一个晚上也被彻底压平,毫无舒适感可言。半夜里要是起来解手,回到这样的床上可就再也睡不着了,不像刚睡的时候因为干了一天的活儿累了,无论是怎样的床也睡得着。虽说如此,可这“床”起码在很大程度上隔断了湿气对人体的直接入侵,减少了风湿病、关节炎等病的产生或加重。
       为了建花凉亭水库,要筑一条两三公里长的大坝,大坝将整条水流截断。整条大坝的构造大体是里面为泥和沙,外面,也即两旁,都用石头封好、堵住。劳改人员用木斗车跟铁斗车来来回回地运着沙、土、石。五大队是先行劳动队伍,我们的工作首先是清理坝基,以及在旁边的山体上挖出一个大山洞,让水流从中通过。当时我们用上了开山的炸药,挖成之后的山洞大约高十几米、宽二十多米。
       队友中有个叫王文炳的宁波人,人称“小宁波”,就像我一直被人称为“小广东”一样。王文炳跟我年龄相近,身材中等。他跟我闲聊的时候,经常问有关广东的情况,尤其是汕头和深圳这两地。我也没有多想,我没有逃跑的打算,因而没有想到会有人为了这而动什么脑筋。那时候广东的汕头和深圳都是通往海外的重要战略地区。王文炳一直企图逃跑,不过,我并不了解他的这一思想动向。我还以为是因为年龄相近的原因,阿炳才在我面前比较多话,也以为阿炳是因为对自己没有到过的地方感到好奇而提出的种种问题而已。
       直到有一天,队里发现王文炳跟另外一个队友一起失踪了,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家伙早就预谋逃跑了。清理坝基的时候,大坝实行二十四小时轮班制,王文炳他们选择在晚上逃跑。在浓浓夜色的掩护下,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埋头苦干的人们丝毫不觉,值班的监管人员也许是犯困打盹了,也或许是被墨汁般的夜色遮挡了视线,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溜走的。直到凌晨交班点名的时候,监管人员这才惊恐地发现这两个家伙已经逃跑了,连忙报告了上级,并马上打电话到各地公安局,希望他们尽力协助将逃跑犯人捉拿归案。
       大家对这个案件叽叽喳喳议论了几天,有人佩服他们在如此严厉的监管下还敢逃跑的勇气;也有的人说他们傻,说他们把问题想象得太简单了,肯定过不了几天就会被押解回来的。
       果然,就在大家还在私底下议论纷纷的时候,逃走才两天的王文炳及其同伙就被抓回来了。一抓回来就被关了禁闭,彻底审问过后就分别被戴上了沉重的脚镣。戴着脚镣不方便行走,就被安排到食堂里洗菜。等待他们的还有正式的审判,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刑期起码会被加上个三、五年,杀鸡儆猴,以示惩罚。
       王文炳可能在逃跑之前也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看得特别开。我后来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冲着我笑嘻嘻的。看到对他的处罚,我心想:“好在我没有想过要逃跑,要不然王文炳肯定会约我一起逃的。那可就跟着一起倒霉了,白白要被多关几年。”王文炳后来果然被加刑五年。
       坝基建好了,但山隧道尚未打通。指挥部又增调来一个支队,十多个大队,约两万人参加建坝,将大坝一层一层地加高。打夯时,要把圆圆的大石磨吊起来再重重地压下去,将松土压结实。一个大石磨得十多个人同心协力才行,如果用力不同步,石磨压下去时不平就达不到压缩的效果。为了协调大家的动作,大家一边干一边喊号子,“拎起来!嗨哟!嗨哟!……拎起来!嗨哟!嗨哟!”在这雄浑的号子声中,大伙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挥汗如雨地劳作着。
       虽然人手众多,但筑坝这样的大工程,后来还是用上了皮带输送机这样先进的机械设备,将泥沙送上大坝,大大节省了人力,提高了工作效率。
       就在这时,劳改队里突然爆发了阿米巴痢疾,并迅速在整个队伍中蔓延,感染者众多。患上痢疾的病人最痛苦的是上厕所,腹部有如刀绞一般,拉出来的都是脓血(俗称“红白冻”)。而且频率非常高,常常是刚解完手回来,不到一刻钟又忍不住要去了。搞得患者有气无力,吃不下饭,甚至连路都走不动。情形非常严重,命都快没了,更不用说劳动。一时间卫生院的病房都给住满了。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我国各地普遍有种植的大蒜在治疗多种疾病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具有散痈消肿、解毒杀虫功效的大蒜头,对急、慢性阿米巴痢疾均有效,且防治兼用。劳改队的卫生院就是用这种廉价的大蒜水来治疗痢疾的。治疗时,病人们躺在床上,两条腿被吊了起来,然后将大蒜水从肛门灌进去,以达到灌肠杀菌的目的。
       我不幸也感染上了这种流行性痢疾,体温升高、心跳加速。幸得我年轻,好得较快。虽然不拉红白冻了,但尚未痊愈,还是浑身乏力、精神疲倦。可队里却不管那么多,只要不拉红白冻就得去上工。我一来体力、精神尚未恢复,二来也担心在未痊愈之下停止继续治疗容易导致复发,所以决定向医生隐瞒不再拉红白冻的事实。因而,每次医生给我检查身体,摸我腹部的时候,我都装出一脸痛苦的表情,直叫痛。医生可能不太相信,就让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年老病人陪我去解手,目的是为了看看我是不是还在拉红白冻。我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快步向偏僻处那专门挖了给大家方便的小沟渠走去。我要赶在老病人的前头搞些小动作。我盯着之前的人留下的排泄物看,快速地挑了一处有“红白冻”的地方蹲下去,装出痛苦的神情与唉唉哟哟的呻吟声。老病人也没有一直盯着我看,因为这毕竟是不雅观的事情。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偷偷地用大便纸沾了别人的“红白冻”,然后让那老人家过来看。
       老病人确认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就跟着我回医生那儿复命了,跟医生说:“没错,是红白冻,他拉得还确实挺严重的。”我就这么蒙骗过关,多休息了几天,也被多灌了几天大蒜水。
       我在劳改队里已经呆了一两年了。这段时间我对现实看得越来越清晰,我充分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高劳动强度、营养不良再加上其它恶劣条件夺去了众多劳改犯的生命,如果不善于自我保护,那么死神随时都可能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埋尸体时的“两锨半”时常在我的脑海浮现。我实在害怕自己也葬身在此荒山野岭,成了孤魂野鬼。
       我又想起了那个看棚的有心脏病的小伙子,心想“生病也有生病的好处啊”。我后来听说了心脏病人的一些特征,例如,心跳比普通人的要快很多,容易产生心悸、胸闷、胸痛、呼吸不畅、气喘等现象。我心里寻思:“我心情紧张的时候也常常会出现这些症状啊,莫非我也有心脏病?”
       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我心情很矛盾,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但在当时,我在潜意识里更希望能够有正当理由来免除那繁重的体力劳动。所以,我怀着紧张的心情去见医生,说自己经常觉得心跳很快、心慌、胸闷。医生一边听我对病情的描述,一边观察我的神情举止。接着,他拿起听筒认真地听。我当时非常紧张,不知道检查结果会是怎样,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砰,砰砰砰,跳得非常快。
       医生耐心地听了大约一分钟,放下听筒,说:“心跳频率确实偏高,一分钟一百多下了。”我此刻反而又变得愁容满面,我也不知道心脏病是多严重的病。我问医生:“那我现在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我还能活多久啊?”说得似乎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医生安慰我说:“没有那么严重。这样吧,鉴于你这个病情比较特殊,不能干重体力的活儿,我给你开个证明吧。不严重的时候就帮忙做些轻微的活儿,严重的时候就住进卫生院里来吧。”
       我难过地点点头,但心里竟然还有一丝难言的喜悦:自己终于也有看棚壮小伙的待遇,不用天天面对死亡的威胁了。从此,我似乎多了一项“特异功能”:只要一见到医生,心跳频率就马上升高。作为“心脏病人”,我在劳动方面受到了照顾。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有没有心脏病?要说有吧,平时又没有什么大碍;要说没有吧,怎么每次医生检查的时候,我的心跳就会加速呢?而且有一次,医生深夜里悄悄来查房,我在医生进来那一刹那就觉察到了,心马上很配合地加速跳动了起来。检测结果跟以往一样,我继续安稳地做我的“心脏病人”,一直到离开安徽。离开安徽后,我一直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这实在不得不令人称奇。我只能说这是上天在特殊时期对我的特别照顾与帮助。
       那年头,灾难特别多,有一段时间鼠疫横行。鼠疫是由鼠疫杆菌所致的烈性传染病,传染性极强、发病快,病情重、死亡率高。感染者不仅高烧不退,而且皮肤上有一个个小红点,并从那儿渗出血来。因而鼠疫也被俗称为“出血热”。每次鼠疫的爆发都会夺去无数的生命,历史上有不少关于“鼠疫屠城”的记载。
       劳改队出现鼠疫时,队里发动大家一齐上阵灭鼠。因为每次人间鼠疫的产生都是由鼠间爆发的鼠疫所引起的。老鼠才是最初的源头。为了根除,唯有从源头将其铲除。大家用烟熏、用火烧、用毒气喷、用大水灌,将倒霉的老鼠从洞中逼出来。只要老鼠一露面,大家马上操起铁锨等家伙一阵子猛打。大家的叫喊声、欢呼声以及老鼠的唧唧惨叫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患上“出血热”的病人需要输血,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血库没什么存血,唯有动员大家给患病的队友献血。除了从精神上鼓励大家互相帮助之外,监管方还从最基本的物质方面进行激励,那就是犒劳无偿献血之人一大碗饭和半碗红烧肉。有时候有些队没有符合条件的人报名捐血,那么监管人员会从身体比较壮实的服刑人员中点名,被点名之人也就不得推辞了。那个年代,个人服从组织的观念相当强。
       当时我所在的队里有个姓郭的小子,长得黑黑瘦瘦的,像根干柴,怎么看都不像能从里面抽出血来的人。但他偏偏非常热衷于捐血活动。不要以为他这是觉悟高,愿意为了队友而勇于牺牲。当几次报名都没有被选上时,他终于露出了他的“伟大初衷”。当着大家的面,他哼哼哈哈地说:“妈的,又没有选上我。如果给我吃一斤或半斤干饭,再加碗红烧肉,即便是吃完就要拉我出去枪毙我也干!”说完还直咂嘴,简直就像个饿死鬼。我听到这样的言辞,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见过馋嘴的,但真没见过像他这么馋的。我打心里看不起这样的人。队里有很多人跟我有同感,当时那地主出身的高怡善组长就骂他:“没骨气的孬种!”
       我在“心脏病”住院期间,认识了一个名叫张子良的上海画家。张子良比我大十来岁,操着一口宁波口音,有着一米八的大个子,没犯肺结核之前应该是个魁梧帅气的汉子。
       结核俗称“痨病”,是结核杆菌侵入体内引起的感染,是青年人容易发生的一种慢性和缓发的传染病,一年四季都可以发病。19世纪,不知有多少人曾被这种无情的烈性传染病夺去了亲人或朋友。“面色苍白、身体消瘦、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在19世纪的小说和戏剧中不乏这样的描写,而造成这些人如此状况的就是当时被称为“白色瘟疫”的肺结核,也即“痨病”。肺结核病人全身毒性症状表现为午后低热、乏力、食欲减退、体重减轻、盗汗、咳嗽、咯血等症状。
       1945年,特效药链霉素的问世使肺结核不再是不治之症。此后,多种有效抗生素和预防药物的产生使肺结核病例在世界范围内迅速减少,例如,雷米封、利福平、乙胺丁醇等药物,以及能起到极好的预防效果的卡介苗。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特效药,张子良那个时期的肺结核病人才能够好起来。张子良病情稍好之后还要继续参加队里的劳动。由于他字写得漂亮,又会画画,队里就安排他负责写墙报,做宣传工作,不用去干重活,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照顾。宣传工作多的时候,还有一个叫尤春的广东中山人帮他的忙。尤春身体健康,除非宣传活儿多了,张子良忙不过来才会安排他帮手,其余的时间尤春还是要去做苦力活。
       有时候卫生院的病人多得安排不下了,院方就会让我、张子良等老病号回工棚里去休息。于是,张子良跟我就住进了同一个工棚。在共处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那时候,我不知道肺病的严重传染性,竟然还敢跟张子良睡在同一个铺上,并且身体也没有什么异样。直到八十年代后期,有一次我到大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告诉我,我的肺部曾经被感染过,但已经自动钙化了。我说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肺部有异样,也从没有接受过任何治疗。感染了肺病而不治而愈,连见多识广的医生都说,这在医学界是非常罕见的。我事后回想,应该就是在安徽跟张子良同睡一铺时被感染上的,多亏了上天的保佑才能够让病变部位钙化,从而不治自愈。
       张子良在空闲时喜欢画木炭画,有很多时候是在帮别人翻画照片。我在张子良的指导下也学起了木炭画。时间长了之后,我发现张子良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画同一个美丽女子的画像,并且不用照片等参照物,完全就是凭着自己的记忆或是想象来画的。那些画像表情神态各异,有的含情脉脉;有的杏目圆睁;有的托腮遐想;有的活泼跳跃;有坐姿、有站姿,还有睡姿……看张子良画画时的款款深情,我知道那个女子一定是他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过了一段时间,张子良终于幽幽地跟我谈起了画像上的那个她。他说得很简短,我明白了一个大概。那个女子是上海姑娘,因为她,张子良终于下定决心跟老家的结发妻子离婚,跟她住在了一起。一些人却去告他犯“重婚罪”,因为这个,他被判了八年,跟我一样最终被送到了安徽。
       那时,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个姑娘的消息了。他深切地想念着她,写了不少信给她,可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他知道我特别擅长写情信,想让我也帮他写几封感人肺腑的信,希望能够挽回那女子的心。
       我想,这又是一个陷入情感漩涡的性情中人,跟自己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入狱之后,翁小柔又何尝给我写过只言片语?自己最终收到的也只是监狱方面的通知,通知我翁小柔已经起诉跟我离婚了。现在看来,张子良恐怕也要走我的老路了。入狱了,无论是老婆还是情人,都一样保不住。我知道当一个女子变心之后,是十辆马车都拉不回来的,并不是信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但我不忍心拒绝年长画家的这点请求,于是,就帮他一同构思应该怎么写情书,由我负责遣词造句,写成底稿,经过细心修改之后,再由写得一手好字的张子良抄写。
       信寄出去之后,张子良又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来自爱人的信息。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等来的仍旧是失望,女子宛如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张子良仍旧在画她的画像。他时而心情低落、愁眉不展,时而又似乎恢复了希望,言谈甚欢。人就是这么一种矛盾的动物,失望的时候似乎任何事情都没有了意义,可一旦想通了,生活又重新充满了希望,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足以将人打垮,生活还是要那么继续下去。
       就在这段日子里,从张子良对他那个上海姑娘的缠绵悱恻的感情折磨中,我又强烈地思念起萧三姑娘。虽然我仍责怨她的绝情,但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那是翁小柔远远不能比拟的。我曾经在一张破旧的报纸上看到这样一句话,那是泰戈尔说的:“如果你因为失去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星星。”这句话说得太好了,然而失去太阳的悲苦,星星如何能够弥补?何况现在星星也失去了。
       有几次,在秋气肃杀的黄昏里,群峰遮掩斜阳,暮色笼罩大地。我从劳作的水库拖着疲乏沉重的步子归来,慢慢走进低矮破败的草棚里,又默默无语地出来,枯寂地坐在棚前。凉风习习,乱草萋萋,我在想,萧三姑娘,你能体会我此时无依无靠的悲苦心境,时而悲戚,时而悲愤,时而悲恸,那种深沉内敛的哀怨和绝望吗?
       我又想,我心中的萧三姑娘啊,我怎样才能离开那些关于你的悲悲喜喜?离开了那个滨海小镇,我就永远不可以再和你一起在秋意浓浓的日子里,在乡道上踩着瑟瑟的落叶,只能让苍凉的心任凭记忆在上面刻画着无数的痕迹,那些忧伤早已经在那个离别的日子里深深地、深深地刻进我的骨子里。
       我的眼前,时时出现那甜蜜的一幕:一条潺潺的溪流,河边杨柳低垂,芳草茂密,一片金灿灿的野菊花。萧三姑娘和我来到那个似乎就是我朦胧中想来的地方,我把她抱得紧紧的,我粗重的呼吸、温热的嘴唇、那似乎带了电的手……一切的一切,都环绕着萧三姑娘……天什么时候黑的,我们不知道;月儿什么时候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甚至连盘旋的鸟儿、飞舞的蝴蝶、浮头的鱼儿在偷窥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想错过这良辰美景哪怕一分一秒,我们的眼中都只有对方,我们的心中流淌着一条清澈而充满甜情蜜意的爱情之河……
       但是,这一切,现在都远远地离我而去了,那些情景,只有在梦幻中才能出现,那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是天堂里才有的日子……
       就这样,每天每天,思念都在我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像暗流涌动,稍加触动,便如排山倒海、泰山压顶般向我压过来,让我窒息,让我瘫软,我感到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悲苦在黑暗的掩护下已将我撕成粉碎……
       劳役悲苦,可又怎能比得上心灵的悲苦啊?!


       调进维修车间
       在劳改队里,我从一开始就被安排到土方队干活。因为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并没有什么技术特长,只能卖苦力。我很羡慕那些技术队的人,十几二十个人,修修车子、开开机床,活儿轻,不像在土方队里,每天干得比牛还要累。技术队的人也比较受人尊敬,同是劳改犯,但他们的地位,无形中总像比其他服刑人员高了一等。我经常感叹:“有门手艺就是不同,到哪儿都吃香,连进劳改队都如此,更不用说享有自由的时候了。”
       1959年,当队里登记队员有何技术特长时,我就大胆地报自己是“钳工”。我想虽然自己没有做过钳工活儿,但按道理说,活儿应该不难。万一蒙进去了,那就多留心眼、学人家,应该也不是问题。搏一搏,总比继续呆在土方队强。如果真成功了,那自己以后说什么也算有点技术,刑满之后回到社会上也不至于没有任何手艺,有一门手艺傍身总是强许多的。
       我自从迈出了大胆的第一步,就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更加顺利地进入技术队。我觉得应该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知道这儿管调配的是蒋干事,想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去找蒋干事当面求情。
       我去之前已经将整件事周全地考虑过了,确保每个环节都不会出问题,确保任何细节都没有被漏掉。我提前写好了一份详细的申请报告,一旦看到蒋干事有意帮自己,那就在求情的同时将报告书递上去,这可以让人感觉到我的诚心和细心。我刻意避开人多的时段,找了个病休的时间去求蒋干事。我到蒋干事那儿的时候,正巧没人,我恭敬地在他办公室门口说:“报告蒋干事!”
       蒋干事将眼睛从报纸上移了开来,看着我,嗯了一声,示意我进去说。他四十多岁,中等偏瘦的身材,穿着一身中山装。
       我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诚恳地跟蒋干事说:“蒋干事,最近我们队里在登记服刑人员的技术背景。我会钳工活,很希望能够调入技术队做一名技术工人。我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大胆要求,主要是因为我的身体问题。别看我年纪轻轻的,但我的身体不太好,医生说我有心脏病,不能干重活。这种病,要彻底治愈的可能性很小。承蒙党和政府的好政策,队里照顾我的身体情况,没有给我安排重活。我经常病休,常常躺在工棚里睡大觉,这让我的内心非常不安。我本来就是因为犯了错误,才来这儿接受劳动改造的,可如今反倒要政府养着我,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我几乎成了一个吃闲饭的废人和罪人。我感觉我再这样下去那可是罪上加罪啊。现在有这个机会,我希望贤明的领导能够考虑到我热切盼望接受劳动改造的焦急心情,将我调进技术队。技术队的活儿相比起土方队来说要轻,我相信自己能够像往常那样胜任这样的工作。希望可以尽我的绵薄之力,随便打杂什么的都可以,只要不再像现在这样整天无所事事就行了。希望蒋干事您能给我一个对党、对人民立功赎罪的机会。”
       蒋干事听得很入神,听完之后,我看到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问:“你是哪个中队的?”
       我马上回答:“我是九中队的,名叫姚泽轩。蒋干事,这是我事先写好的一份申请书,请您过目。”我一边说一边将提前准备好的调离申请书递给蒋干事。
       蒋干事接过申请书看了一眼,然后和气地对我说:“好,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我对蒋干事道过谢就满心欢喜地离开了。一路上步履轻快,我知道这招胜算很大。果然被我猜中了,没几天,我就接到通知,被调到维修车间去了。
       我在维修车间工作,不再是最底端的苦劳力了,这使得我的境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首先,我不用再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工地上运泥运沙,不用再忍受烈日的炙烤或是风霜雨雪的侵袭。特别是在冬天,因为担心机油在低温下冻硬,所以维修点(工地上搭起大帐篷作为维修点)每天都要烤火。同时受益的是我们这些在维修点工作的人。维修点比其它地方都暖多了,连那些监管人员都常常没事找事到我们维修点坐坐,其实也就是为了烤烤火,暖暖身子。外面的气温实在太低了。
       在维修车间工作,地位上也发生了较大的改变,不会再经常受到监工的吆喝叱骂,而且那些有求于我们的人态度都是恭恭敬敬的。经常有劳改人员将坏了的斗车推到车间维修,因为每个人每天都有一定的工作指标,不完成不行。不论是不是因为人本身的问题所导致的,都不行。所以,每当车子坏了,干活的人就非常焦急,因为没有多余的车子可供更换,他们唯有去维修车间找维修工帮忙。
       几乎每个前来修车的人都让我觉得心酸。他们一方面因为车子坏了而心急如焚、担惊受怕,另一方面又怕维修工在检验之后,认为车子不需要修。于是,他们在维修车间的门口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报告!修车的。报告!修车的。”
       本来我们也是劳改人员,他们没有必要向我们喊“报告”。这种称呼只是他们讨好维修工的一种方式。我看到他们畏畏缩缩的样子,看到他们在冷天雪地里冻得直发抖,连鼻涕都流下来了,还看到他们眼中酸楚的泪水。自己也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滋味?所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们别急,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他快点修好。我不会像有些心肠比较硬的维修工那样驱赶他们:“车子还能用!你走吧!”只要有可能,只要手头没有十万分火急的事情,我都不会拒绝他们,而是会尽量帮他们把车子修得好使一些。
       下雨天一般都是维修车间对机器进行大整修的时候。忙起来,整个车间都要加班。劳改队买不起好机油,买的都是别人用过的废机油。我们拿着油壶,从油孔中将油加进去,给婆司、滚珠加机油。
       维修车间的活儿轻松多了,待遇也好些。但是,在维修车间里工作也并不太平,我就亲眼目睹了几起恐怖的流血事件,而自己更是亲身经历了一次险些要了我的命的意外。
       工地上需要大量斗车,斗车很多是工地到矿上买回来的,都是一些旧的、坏的,人家淘汰不要的车子。将那样的破车买回来之后必须先经过技术人员的维修才能重新投入使用。这就是我们的重点工作之一。车子修好之后还要经过试验,试验成功了才能最终交付使用,这样,我们才算交差。
       有一次,我跟一位姓郭的队友,一起在铁轨上试车子。车子上还装载了一吨重的泥沙。两人站在车子上,郭队友的手中拿着刹车的工具。试车途中有个很陡的坡,我们跟车子一起在陡坡上滑行。不好!我一眼看到另一条铁轨上也有一辆车子在飞速地往下冲,看情形,我们两辆车子极有可能在两条铁轨的交界处撞上。我马上大声叫喊:“危险!危险!快跳!快跳!”可怜另外那条铁轨上的人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了,竟然对我的喊叫充耳不闻!而此时,两辆车子正在以相当快的速度往下冲去。拿着刹车的郭队友一时紧张得手足无措,又想跳车又想刹车,在犹豫之中,他没有马上跳车,也没能把车刹住……我则当机立断,果断地跳下车子,跌到了铁轨路旁。
       安全落地之后,我连忙扭头看。只听得砰的一声,两辆车子已经撞上了。可怜的郭队友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的腿啊!我的腿啊!”随即陷入昏死状态。我赶紧跑过去查看郭队友的伤势。我看到了恐怖的一幕,郭队友的小腿在袜子里面断成了两截,仅有点皮还连着,晃晃荡荡的,非常吓人,白色的棉袜已经被鲜血染红,可血还在往外渗。虽然及时送到卫生院抢救,但他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另外那条铁轨上的人所受的伤也不轻,不过因为不在同一个队里,我不知道他最终是生还是死。我想他即使不死,也一定身受重伤。
       我因为跳车及时,又穿了两件棉袄在身上,因而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但自己亲眼所见的那种悲惨场景让我心里觉得非常难受,也非常害怕。生命竟是那么的脆弱,在一瞬间,在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逝去了。
       而另外一次,则更加让我觉得后怕,因为出事的是我本人。当时,我跟维修车间的副组长周国兴(江苏无锡人,劳改前在上海国棉厂工作)、潘文虎(上海浦东人)三个人一起将移动铁轨旁散落的没有用上的铁轨收起来搬移到其它地方。每段铁轨有两百公斤重,我们那天一共收集了十几二十段铁轨,足足有三、四吨重,均放在一辆斗车上,由我们三人在铁轨上推着前行。
       那天下着大雨。我们披着黑雨衣,脚上穿着避水的胶鞋,低着头,一起推着车子走。风雨太大了,我们个个都不敢抬头,以免雨水打痛脸。铁轨原是平的,雨水冲刷地基,铁轨于是变得不平,斗车在上面摇摇晃晃。在此过程中,斗车中间前后两条用来固定车子的铁栓慢慢地松脱。因为大家都埋头沿着铁轨猛推着斗车,耳边的风雨声又是那么大,所以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险情。
       在我们丝毫没有觉察的情况下,突然,铁栓掉了!倒三角形的斗车马上失去了平衡。它上面所装的粗重的铁轨一股脑全都倒向了一边,我刚好站在那一边,被突如其来的铁轨砸中,脑袋嗡的一声,当场就晕了过去。所有的铁轨哗的一声将我掩埋了,只剩下一双脚尚露在外面。
       另外两个人惊呆了,瞬间反应过来后就开始大声喊叫“快来人啊!救命哪!”很快,附近几十个人都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搬开压在我身上的那些铁轨。搬开铁轨之后,大家看到我流血了,马上用一块木板将我抬到医疗站。护士负责清洗,夏医生来给我做了仔细的身体检查。没多久,我就悠悠地醒过来了。竟然还活着!捡回了一条命!夏医生的检查结果更是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而已,其它均无大碍。这个结果让大家非常难以置信,因为一段铁轨都有两百公斤重,被一整车的铁轨给掩埋了竟然仅仅是受了点皮外伤而已。真是神奇啊!原来,我脑袋倒下去的地方,非常凑巧,有个受雨水冲击形成的仅比我的头大一点的小坑,我的头恰恰埋在那里,所以没有受到重创。只是鼻梁受到挤压,流了鼻血。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巧合。不论是晚一秒还是早一秒,我都必死无疑。大家在啧啧称奇的同时,全都说我是福大命大。那次,大难不死的我,得到了两天的病假。
       
          1959年12月23日      天气:晴       心情:思念
          又一年冬天差不多要过去了,轩哥还是没有消息。从入
       冬起我就开始给他织毛衣。我希望奇迹会出现,或者我突然间
       又有轩哥的消息,或者轩哥从安徽释放出来了。如果等有消息
       了再织,那就来不及了。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我开始给轩哥
       织毛衣、缝棉衣。
          现在,第二件毛衣都快要织好了,可我所期望的奇迹还
       是没有出现。
          失望、失望、失望……
          可正因为有了希望,才有了所谓的失望。日月变幻,斗
       转星移,多年未变的仍是我对轩哥的情怀。对他,除了思念
       还是思念。我想他的痛苦肯定比我更甚。他在安徽劳改队要
       承受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痛苦。每次一想到这,我都心如刀
       割,恨不能代其受过。
         可除了织毛衣,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1960年2月12日       天气:晴      心情:糟糕
          这么多年了,家里人还是时时刻刻挂念着我的终身大事,
       始终没有放弃要说服我。对于他们的做法,我从一开始的反
       感、抵触,到现在逐渐理解了他们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他
       们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我好。希望我能够找个好人家,过上幸
       福女人的生活。哎,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哪个父母
       希望自己的孩子像我现在这个样子,整天抑郁寡欢呢?
          我现在慢慢地已经能够体会父母的心情。不是我故意要
       惹怒他们,如果我能够忘记,我也宁愿忘记,宁愿做一个无
       情的快乐人。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忘怀?
          我实在放不下与轩哥的那段情。刻骨铭心的初恋啊,岂
       能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谁能给我一碗传说中的孟婆汤,我一定会毫无犹豫地
       喝下去。那样,任它多少前尘往事,立刻就烟消云散。那我也
       就从这痛苦之中解脱了,我也就获得新生了。
       
          1960年9月13日      天气:晴    心情:心灰意冷
       我走到了田郊,秋天的月光好美,美的凄凉,照在刚割完的稻田里。稻田旁边堆着一个个稻草垛,就像一个个小房子。我真的很想有这样一间房,远离人群,远离尘世,远离一切世俗。
       累了,我想放弃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没有人陪,这份寂寞只有月中仙子可以了解。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这个看不到尽头的无休止的等待让我心力交瘁。家人的啰嗦,男青年的纠缠不休更让我感到厌烦。我厌倦了,厌倦了。有时真希望风能够把我带走,随便它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只是不想再待在这个难受的地方。
          可多年努力的日子,一旦放弃,我觉得恍然若失,脑中
        一片空白,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痛苦对我来说已经习惯,可
        是随之而来的失落感却让人更加难以忍受。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秋霞紧紧跟在我身后,她担
        心我一个人出去不安全,所以总是陪着我。她有一搭没一搭
        地跟我说着话,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不再想烦恼事。
          我知道她的心意,可就是没法放开自己,没法打开心结,
        每天都活在痛苦不堪之中。
       
           1960年12月5日      天气:晴       心情:决绝
           经过这段时间的思想斗争,我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
        要换个环境了。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厌倦了家人的唠叨,
        厌倦了那些男青年的纠缠。我非常希望有个清净的地方让我
        好好地安静地等待轩哥回来。
           我是不见轩哥心不死,矢志不渝。这么多年的坚持,为
        什么他们还是不能明白我的心?我现在唯有出家为尼才能让
        他们彻底死了这份心。等轩哥回来了,我再还俗。所以我不
        剃度,我只是带发修行,以绝他们的念想。
           谢谢二姐的支持。只有二姐最理解我跟轩哥之间的感情。
        虽然她起初阻止我这么做,她不愿意自己的妹妹成为“出家
        人”。她甚至哭着让我与其爱得这么痛苦,不如将轩哥忘了,
        重新开始新的感情。
           我苦笑着告诉她“我何尝不想将他忘掉?我也尝试过,
        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妹妹我就是这么没用的人。二姐,
        你跟我一样,都相信轩哥的为人,我和他之间肯定存在着
        误会。现在他遇到困难,被人陷害去安徽劳改,过一两年
        应该也就出来了。如果他历尽艰难曲折回来,而我却已经
        嫁人,那你说我该怎么面对他?该怎么面对这个曾经一起
        海誓山盟的爱人?到时,即使他能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
        我自己。我现在过几年苦日子不要紧,像李三娘、王宝钏
        那样,最终苦尽甘来。这就是一直支持着我的理想与信念。”
           ……
          “妹妹我也不是真的去出家做尼姑。我只是厌倦了家里
        的那个环境与氛围。我不想再呆在家里惹父母伤心。我走
        了,他们看不到,应该就不用再为我瞎操心了。同时,也
        可以断了那些小伙子对我的想法。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家
        好。我去那边只是带发修行,轩哥回来,我便可还俗。”
           最最理解我的好二姐最终答应了。并且,为了不让我受
        委屈,她主动说会亲自到庵堂去谈。她要捐些钱给庵堂,并
        打算自费在庵堂周围找块合适的地方建座房子专门给我静养
        之用。
           我的好二姐,妹妹谢谢你的成全。妹妹谢谢你。
       
           1961年2月15日      天气:晴      心情:平静
       建在庵堂后面竹林里的小庭院马上就要完工了。过不了几天,我就要离开家搬到那个清净的地方。想不到,我竟然这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父母刚听到我这个决定时,哭得很伤心。尤其是父亲,竟然也痛哭涕零。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的样子。
           他们依然试图说服我,轮番上阵做说客。
           虽然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很心痛这个年龄了还
        要父母如此为我操心、伤心。希望我走了,他们就不用再每
        天为了我的事情而愁眉不展了。
       爸、妈,女儿不孝!让你们如此劳心。如果这辈子报答不了您的恩情,那就只有来世再报了。
       
           1961年3月12日       天气:雨      心情:安宁
       进来庵堂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我一来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宁静、祥和。
       小庭院建在庵堂后面的竹林的空地上,有两个正房,一个给我住,另一个给秋霞住(如果秋霞嫁人,就再找个小尼来陪我吧);两正房中间还有一个小厅,我每日即可在此做功课。另有两个偏房暂时空着。一个小院,四周都用墙围着,仅在两扇外墙上开了两个侧门。跟小院相连的一条长廊通往庵堂的其它地方。院子里还来不及种植花草,不怕,我会慢慢将它布置得漂漂亮亮的。
       我的决定没有错。在这里,我收获了心灵的安宁。耳根清净了,每天念经诵佛,心也静了。我现在心无杂念,不会再庸人自扰,不会再自寻烦恼。我用一颗平常心在悄悄地等待他回来的那一天。
          每天早晚,我都会为他和家人祈祷一番。希望大慈大悲
        的菩萨保佑我的亲人们健康、平安。
       
           1961年8月19日        天气:晴       心情:平静
       来了大半年了,刚开始,家里人,包括父亲、母亲、二姨、三姨、兄弟姐妹及其他同伴,常常隔三差五地来看我,给我带这带那的。后来我慢慢劝说他们,我已经不是原来的三姑娘了,我现在是这里的静心师傅,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不要过于频繁地打扰我的新生活。我就是为了避开世俗的烦扰才躲进庵堂的,希望他们能够成全。另外,我也交代庵堂里的人,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能随便放人进来与我见面。
       从那以后,我的新生活终于清静了。谢谢他们的成全。除了定期见见母亲跟亲姐妹,其他人我一般都回绝了。
          我在默默地等待他的归来。
       
           1963年1月26日      天气:阴     心情:幽思
          进来快两年了,他还是没有消息。虽然整天念经诵佛,
       企图参透佛的真谛,但有时仍难免还为那尘世间的未了情
       而烦忧。
          周围清静是清静了,但自己内心深处又何曾真正清静
       过?佛门子弟本应六根清净,可我做不到,心底仍然牵挂着
       一个他。为他担心、为他伤心、为他祈福……我是否能够在
       青春还未逝去之前等到他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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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24:47 | 显示全部楼层

       意外加刑
       我在上海时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从1957年9月6号起算,应该在1962年的9月5日满刑。可惜不幸飞来横祸,1961年我在临淮岗的维修车间工作时因机器的意外故障而无辜被加刑一年半,最终在1964年的3月5日才被正式释放。那次事故的前前后后是这样的:
       当时车间的负责人叫马兴康,祖籍宁波,被遣送安徽劳改前在上海工作和生活。他当车间负责人的时候已经满刑了,是留队就业人员。马兴康领导着整个车间十来二十个技术人员。车间的主要活儿是维修斗车和生产拉坡机等。大家有所分工,我刚进去的时候是钳工身份,做些修修补补的小活,车间活少的时候还会被派到工地去劳动。后来车间安排我开柴油机,这让我既喜又忧,喜的是可以学会一门新技术,忧的是担心出事故而惹上祸事。
       车间里那台柴油机是安徽蚌埠柴油机厂出产的“黄河牌”柴油机,质量不好,经常出故障。一出故障,即使操作者本身没有过错也难辞其咎。原来负责开柴油机的是一个叫姚保楼的队友,在一次开柴油机过程中,柴油机的婆司烧坏了,姚保楼因此被加判了五年,罪名就是“破坏生产”,而且从此被赶出了维修车间,调到工地上劳动去了。姚保楼想不开,趁生病之机,企图上吊自杀,多亏被一个看棚的人发现,及时把他救了下来。
       我接的就是他的班,这怎能不让我战战兢兢呢?但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车间主管安排的任务是不容推辞的。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开起了柴油机。开动柴油机后,我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旁边密切注视着它的一切动静。没水时加水,没柴油时加柴油,没机油时加机油。
       有时,马兴康可能是觉得我这样太轻松了,就让我到旁边去帮做钳工活。负责人的话,我不敢不听,只得去帮忙。我心里明白柴油机才是我的责任所在,可千万不能出问题。手里做着钳工活,眼睛却瞄着柴油机,一个人应付两份工作,心里更加紧张,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什么错。
       可是不论我多么小心,灾难还是发生了。那天,我正在旁边做钳工活,突然柴油机那儿传来“啪”的一声,非常响亮,我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飞奔过去,猛地把电闸关了。“出事故了!出事故了!”大家都围了过来,气缸机体已经破裂,我急得满头大汗,心里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我焦急难过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事发后,队里负责管教的单干事不一会就到了现场,他一边让人通知支队的老技术员以及公安,一边对我进行严肃的盘问。
       支队的老技术师傅们经过检查,认定事故的起因是连杆上的螺丝钉断了,连杆的一端打了下来,打在机壳上,弄出了一个小洞。好些师傅都帮我说了公道话,说“事故的发生完全是属于柴油机本身的质量问题”;“机器像人一样也会老化,也只有一定的寿命”;“连续长时间的使用会导致机器疲劳而易发生事故”。
       接着,法院的董法官跟检察院的林检察员也来了,他们对我进行讯问的时候,单干事作为单位的代表也在场。
       “事故发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当时在旁边做钳工,正在开槽。一听到那响声,我马上扑过去,但机体已经裂开了,我马上就将电闸开关扳了下来。”我不敢隐瞒实情,全都一五一十照实说。
       单干事这时在旁边插了一句置我于死地的话:“一个人同时做两件事情,这不是违反操作规程吗?你在操作柴油机的时候怎么能够离开呢?”
       我连忙为自己辩护:“这是马师傅让我去做的,如果没有主管的吩咐与安排,我也不可能擅自同时身兼二职。当时我也考虑到自己可以多出一份劳动力,可以多做一份贡献。并没有想到这么做是违反操作规定的。并且,故障发生时我就在旁边,一听到响声我就已经跑过去关掉电闸了。即使我当时没有做钳工活,事故还是一样会发生,关掉电闸,这也是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我的争辩并没能说服单干事,同样也没能说服董法官与林检察员,马兴康自始至终都没有帮我说一句话,他的内心应该也是很紧张的,我之所以违反操作规程离开岗位是因为他安排我去做钳工,这帐要算起来还真应该算到他的头上。
       车间很快就召开对我的批斗大会,在这里,更没有人敢为我说话,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孤身奋战。无论我说得多在理,单干事紧紧抓住的就是我“离开岗位”这一个“错误”,他说:“不管你怎么狡辩,你当时离开柴油机,违反了操作规程,这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容你抵赖!”批斗会结束之后,我被要求写一份检查交上去。
       大约一个星期过后,董法官和林检察员再次来到队里,他们记录了几个积极分子的证言,再一次询问我,让我在询问笔录上按手指印,并与队里商量是否起诉我等事宜。
       我的辩解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他们还是认为我的行为是要接受刑罚处罚的,我最终被判加刑一年半。虽然比姚保楼判的要轻得多,但我还是觉得满肚子的冤屈。“明明就不是自己的错,凭什么再给我加刑呢?”我非常不服气,一审宣判后选择了上诉,可上诉却被裁定驳回。至此,我还不泄气,继续申诉了几次,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被加刑之后,我被维修车间除名,重新回到了土方队。
       1962年,自杀不成的姚保楼上诉成功,五年刑期被改判为两年,大大缩减了刑期,这让我的内心重新活跃了起来,我又跃跃欲试了。只要有机会,何不试试呢?维修车间的负责人马兴康碰巧这时被揪出来批斗了。在批斗会上,同车间里有人说:“马兴康作为车间主管,明知操作规程规定开柴油机时不能离开,却还安排姚泽轩离开机器去帮忙做钳工活儿。姚泽轩因为这个被加刑一年半,作为指令他离开工作岗位的马兴康主管却没有受到丝毫的处罚,这不公平。”
       有几个队友也附和着说:“对啊,对啊,姚泽轩其实是给马兴康害的,应该处罚他才合理。”
       我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写了一份申诉书,要求重新审查案件,给我以宽大处理。后来,法院跟检察院的人再次来到劳改队,可当他们根据我所提供的信息找到那几个在马兴康批斗会上为我鸣不平的队友时,他们又纷纷改口,不敢承认当初说过那些话,于是,我的希望与努力又一次付诸东流。


       三年困难时期
       1959年至1961年,连续三年,各地粮食产量大幅降低,使得当时全国粮食供应非常紧张,副食品供应严重不足。全国人民经历了一次大饥荒。这就是建国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劳改队的粮食更加紧缺。原来的口粮从米换成了番薯,天天吃番薯、玉米、红高粱等粗粮,只供应很少很少的一点米,这点米也只有重病号才能享用。因为食物不够引起的营养不良导致大量劳改人员得了水肿以及肝炎。对付水肿,常用的方法就是通过针灸来将里面肿胀的水放掉,以及让病人们多晒太阳。卫生院每天都得死好几个人。我内心不由得感叹,是“心脏病”帮我躲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心脏病”免除了我的重体力劳动。
       我当时在卫生院住院,时常会主动帮医务室的忙。另外,卫生院里还特意给我安排了一项任务:到了开餐时间,我拿着一根小棍子走在前面。这根小棍子是医生用来试探病人的膝盖反应以判别有无关节炎。厨房里的人抬了一大木桶的番薯羮跟在我后面。冬天,安徽的气温极低,躺在床上的病人们因为太冷的缘故,经常是蒙头而睡,将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被子上面。我一只手轻轻地拉开被子,另一只手拿着小棍在病人的额头上轻轻地敲一下,如果病人动了,那说明还活着,后面厨房里的人就会在病人床头放着的瓷碗中舀上一碗番薯羮;如果病人一动不动,我接着就探探他的鼻息,如果鼻息全无的话就确定这个人已经死亡。后面跟着的两个大汉就会用担架将僵硬的尸体抬出门去,找个荒地埋了,再将死讯通知家属。有些家比较近的死者家属在收到通知后,会来将尸体移回他们老家。路途遥远的没有办法,只能就这么病死他乡,成为异乡荒郊的孤魂野鬼。


       五步作诗
       回到土方队干活时,跟我同一组的队员中有不少大右派,如人民日报的编辑、安徽日报的主编、大学教授等等,都是大知识分子。这些文化人有空时常帮助我提高文化素养,指点我写诗、写文章等等。与他们一起劳动改造,整日耳濡目染,确实让我的文学水平在那时期大有提高。那时大跃进已过,下雨下雪的天气里不用再出工。大家都留在工棚里进行思想改造,学习劳改队的规章制度、读报,轮番进行自我检讨、自我批评,之后每人还要写一篇感想。
       在思想改造的时候,监管队员会来巡查每个组的讨论情况。监管人员在场时,大家纷纷歌颂党的功劳,“感谢党和毛主席将我从鬼逐步改造为人”,“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等等。当监管人员离开前往其它组时,大家就丢开那严肃的一成不变的议题,开始谈天说地。
       有一天,不知是谁说起很佩服《三国志》中曹植的才情,七步之内就能写出一首好诗。我年轻气盛,脱口而出:“只要经常吟诗作对,在七步之内做出诗来也并不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
       岂料,这句话却引来了大家的一片讨伐之声,有人嘲笑我,说我是在吹大牛,有人则干脆公开挑战:“小广东,既然你说不难,那你就试试在七步之内也做一首诗出来给大家瞧瞧。”
       没想到,我比他们更加信心十足,爽快地应战:“好啊,写就写,你们出个题目吧。”
       安徽日报的主编说:“那就以我们现在所处的情景为题材吧。来来来,让我们大家见识见识你的水平。”大家的热情都被调动了起来,都在拭目以待,想看看夸下海口的我会有怎样的表现。
       我在大家的注视之中走下了土炕。
       “一……”我迈出了第一步。
       “二……”
       “身在棚中坐,”
       “三……”
       “耳闻风雨声,”
       “四……”
       “工地路泞滑,”
       “五……”
       “内心暗自欣。”
       主编才数到“五”,我就已经将四句五言诗念出来了。这四句一气呵成的诗,紧扣出题人的要求,充分描述了当时的客观情景与主人公的主观心情:“大家坐在草棚中学习,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可以想象工地上的路已经变得又湿又滑、泥泞不堪,但这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相反,大家的内心都为下雨而暗自高兴,因为在下雨天大家都不用到工地去劳动。”
       我出色的临场发挥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哎呀,小广东,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哩。”
       “小广东,看不出你进步那么大,好样的。”
       当然也有人半开玩笑半吓唬地批评我“怀有消极偷懒的思想”。我则回应道:“哈哈,你们哪个人心里不是跟我一样的想法啊?我还真不相信你们就高尚无私到不要命的地步。”


       张承武小右派“反革命”事件
       1962年.我仍在安徽接受劳动改造。当时临淮岗水库的土建工程已经基本完工,已交付给当地电厂准备发电配套工作。在还没有去新的工地之前,我们就暂时在霍邱县郊外的农场劳动。
       这一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们被派去劳改队的农场捉菜虫。我戴上草帽跟着队友们来到了绿油油的菜地。早春的田野里充满春天的气息,泥土浑厚的香,菜花甘甜的香,青草清新的香,野花浓烈的香混合在一起,让人闻起来神清气爽,心情也舒畅了不少。每走过一处,松软的泥土地上都会留下我们的足迹。
       到了菜地之后,队员们马上分散开来捉菜虫。每垅菜地有一米二宽,跟我面对面在同一垅地捉菜虫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名叫张承武。他才十九岁,听说是因为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说了一些过激的言辞而被打成了小右派。他已经被劳动改造四、五年了。
       因为年龄较小,张承武刚到劳改队的时候被安排在医务室里做小护士。每天无非就是打打针、量量体温、查查房等等。比我们轻松多了。前一段时间,医务室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他就被转到我们这个中队来了,跟我们一起劳动。十九岁已经成年,所以要安排做体力活,工作就远没有以前那么轻松。在中队里接受劳改的这段时间,小伙子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平时言语不多,但是似乎总有一些心事藏在心头,常常郁郁寡欢。有人还发现他偶尔会自言自语地不知嘀咕些什么。
       在菜地里捉虫,比起工地上的活儿那可是轻松多了,大家都很高兴。平日里活儿轻的时候,大家常常三、五个人一起悄悄地说些无关政治的私房话,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管教人员一般也不会禁止我们的谈话。
       虽然我跟张承武面对面在挑菜虫,但张承武黑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不知他又在想什么。我看到他这副模样,也没有兴趣跟他交谈,于是,两人都埋头不语,默默地用手上的竹签挑着菜叶上的虫子。
       出工约一个小时后,我感到尿急,就离开苗圃去解手。解完手之后,我没有再回到原来的位置捉虫,而是就近去了另外一垅地。
       本来我在旁边的时候,张承武还觉得有个伴,没那么孤单。谁知我解手之后就没再回来,张承武觉得非常无聊,越是没人在身边的时候他越会胡思乱想。他想到他被送来这里的前前后后,他还想象着以前与同学们一起上课的情形,回忆起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他想到原来那些同学们都还在学校里过着简单幸福的学生生活,而自己却在这穷乡僻野之中接受劳动改造。不要说现在每天都在做着苦累的活儿,最让他悲观的是他那黯淡的前程。他,一个原本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年轻人,现在是劳改犯,将来是劳改释放犯,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个历史污点。这让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心中对这个社会充满了怨恨,对这个社会的领导者——共产党产生了怨言。
       一个人如果心中总是充满怨气,往往容易导致他做出愚蠢的不理智的事情。张承武越想越气,怨气越来越重,突然,他用手里那根挑菜虫的竹签在泥地上戳着一个个小洞,最终那些小洞组成了五个大字——“打倒共产党”。他觉得如果不能喊出来的话,那就写出来,这也是内心感情的一种宣泄。当时他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写的,没有考虑太多。并且他也存在着侥幸心理,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大家各做各的,不会上他的地头来,也就不会被人发现。
       然而,事情就是有那么凑巧,有个叫李康的人碰巧看见了(此人耳朵有点聋,不大听得到人们的讲话,他自己讲话也非常大声),他马上跑到队干部那儿去检举揭发了这一事情。劳改队的监管人员一听如临大敌:“我的乖乖,这可不得了了,现行反革命啊!”他们马上打电话报告了劳改支队的公安刑侦科。然后,在举报人的带领下,劳改队的监管人员马上赶到了事发现场。由于当时下着小雨,他们担心雨水将地上的字迹冲掉,所以搬来一个大木桶盖在那些字的上面。
       很快,刑侦科派了两个公安人员过来,他们带了枪和手铐。到了现场之后,一个人负责询问,另一个人用石灰按着字的笔画洒在那五个字的上面(每个字都不太大,直径大约为十公分)。依据李康的证言以及对其它情况的分析,目标很快锁定了张承武,张承武马上被带了过来。人证物证俱在,张承武自知无法抵赖,他在寻思着如何合情合理地解释以减轻或免除罪责。当办案人员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写的时候,他说:“我刚才跟姚泽轩在这边捉菜虫的时候,偶尔聊了几句,他问我为什么会被抓进来,我怕说话会被监管人员骂,就用竹签在地下划来回答他,我的意思是说我当初是因为有打倒共产党的言论才被抓进来的。”
       办案人员一听,精神更加亢奋了,他们马上叫劳改队的监管人员把张承武所说的那个“姚泽轩”给抓过来。
       我在另外一边捉菜虫,跟伙伴们正在纳闷,不知那边乱哄哄地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就听到监管人员在大声地凶巴巴地叫我的名字:“姚泽轩!姚泽轩!快点过来!快点过来!”我此时就不仅仅是纳闷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非常忐忑不安。但我别无选择,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了过去。
       刚去到那里,那两个公安连询问都没有询问我,更没有给机会让我解释,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喝令我蹲下去。我一头雾水,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因为我看到了用石灰标得很清晰明显的那句反动口号,还有在旁边蹲着的张承武,马上知道大事不妙。这时,两个身材高大的人,也即是劳改队里的积极分子,对我连推带搡,把我按了下去。我连忙大声问道:“请问警官,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没人理我,这时,我发现情况更加不妙了,他们似乎打算给我拍照,我马上站起来焦急地问:“你们为什么给我拍照?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蹲下去,蹲下去!”两个积极分子马上过来将我摁了下去:“你犯了什么罪?你自己心里清楚,还要问我们啊?”
       “你乖乖地拿着竹签蹲在那里照相。”积极分子一听马上从旁人那里拿来了一根竹签,硬塞到我的手里。
       “警官,我就是不明白,我在那边抓虫抓得好好的,稀里糊涂的被你们叫过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给我拍照。这地上的反动口号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张承武写的,但他说他之所以写反动口号,是因为你问了他的案由。”
       我一听马上急了,这事自己分明没做过,张承武怎么会这么说呢?怎么要拖我下水呢?这可是反革命啊,不是小事情。我马上说:“我没有啊。警官,我一个多小时之前去解手,解完手就没有回来这里,而是去了另外一处捉虫。不信,您可以问问其他人是不是这样。”
       “警官,你不能光听张承武的一面之词。如果按照他的说法,我当时应该在他的对面,对面应该留下我的脚印。但是这地上并没有我的脚印,前段地方才有。并且您看,这边的菜虫也没有捉过,而张承武那边的已经捉光了。”
       但是立功心切的两个公安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还是喝令我:“蹲下,不许动!”并且仍要把我跟张承武在反动标语前蹲着的镜头拍下来。我没有办法,说理说不通,就只能软抗。由于我不肯配合,所以有两个人按住我不让我起来,但拍照的时候,按我的人必须走开,他们一走开,我马上就躺到地上,他们又赶紧过来把我拉起来,等他们一走,我又躺下。扶起、躺下;扶起、躺下;……这么两三次之后,惹恼了公安。其中一个公安气呼呼地走到我的跟前,骂道:“他妈的,怎么那么狡猾?”他一边骂一边提起一脚就踢了我一下,好在踢得并不重,我觉得不怎么痛。后来我才听说这个踢我的公安姓赵,是一名科员,下文就称他为赵科员。
       由于我的不配合,照片最终没有拍成。
       但是事情还没完,他们将我跟张承武用手铐铐在一起,准备带回公安局。
       当天晚上,在农场,我听到刑侦科的人在隔壁房间询问李康,由于李康说话很大声,我听到了他的证词。他说当时没有看到我,只有张承武一个人在地上写字。我听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天下着雨,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走到半路的时候,张承武说内急,要去解手。得到了允许,去玉米地里面解决问题。因为我和他铐在一起,所以,我也只得陪他去解手。
       解手时,张承武趁机恳求我:“姚大哥,请您帮帮忙。就说是你当初问了我的案由,我为了回答你才写的。”
       我摇摇头:“张承武啊张承武,这个忙我可帮不了你,这根本就没有的事。你为什么要拉我下水呢?”
       “我这样子说,你是不会有事的,我只是说你问了我当初为什么被抓进来而已。你这么问一点错误也没有啊,也是很合情合理的啊。”
       “什么没有事?队里明明禁止犯人们之间相互询问案由。你看,我现在还不是跟你一样被手铐铐了起来?你一定要拉一个人给你垫背是不是?”我越说越生气。
       张承武张口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公安叫唤道:“张承武,你拉好了没有啊?快点啊。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张承武连忙大声回答:“我马上就好了。”然后赶紧弄好裤子,站起身来,两个人默默地走回到押送的路上。
       当天晚上,所有的相关人员又被审问了一遍。我跟张承武一直被关在一起。当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张承武又苦苦哀求我:“姚大哥,你就帮我这个忙吧,要不然我就完了。”
       “这个忙真的不能帮,这不是干多点活,吃少点饭的问题,这是关系到我会不会被加刑,甚至被枪毙的大问题,这是原则性的大问题啊。”
       “你怎样都会没事的。无论你问了还是没问,你都没有事。但是对我而言,这可直接影响到这整个案件的定性问题啊。姚大哥,请您救救我啊。”
       “我怎么帮你啊?如果我们被定为反革命小集团,那我们都完了。而且你还不满二十岁,我已经二十七岁了,那么我就是这个小集团的头头了。其它忙我可以帮,这个忙我不能帮。”
       张承武流着眼泪继续哀求,我心里对他真是既同情又讨厌,同情他还年纪轻轻就要增加牢狱之灾,讨厌他做事情太冲动,不计后果,做了事情之后又没有勇气去承担,而且还要累及其他无辜的人。
       不过就算再怎么同情他也好,我不可能牺牲自己来成全他,并且即使牺牲了自己也帮不了他。所以,不管张承武怎么哀求,我都没有答应跟他串供。我劝说张承武“事情是怎样就怎样,不要随意歪曲事实真相。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勇敢承担吧。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不要连累其他人跟着你一起受罪。你认罪态度好的话,可能不会判你判的那么重。并且你也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以争取早点出去。”
       后来办案人员再次单独询问了我一番,当天晚上,我就被放了出来,而张承武则被关在了大队总部的监狱里。
       距离这个事件发生几个月之后,我在卫生院住院时,意外地碰到了踢过我一脚的赵科员。让我纳闷的是那个赵科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经常到医院来进行腿部护理、热水按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我跟医院里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赵科员的腿伤原来是这么来的。
       在踢完我的第二天,赵科员下班后回到家中。他随身携带手枪。赵科员有个儿子,已经六、七岁了,一直对父亲的手枪非常好奇,但父亲一直不肯给他玩。那天,赵科员回到家中,当时,他的小孩不在家,可能出去玩了。所以当他去洗澡的时候,就没有多在意,随手就将刚换下来的工作服放在了屋内的桌子上。手枪还在裤腰带上别着,他竟然忘了检查手枪的保险有没有开,子弹是不是已经上膛,吹着口哨心情愉快地走进澡房。
       他洗完澡走了出来。这时,只听得一声枪响,“啪”,他的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子弹把他的腿给打断了。不远处,他的儿子惊慌地把手枪扔在了地上,嚎啕大哭……原来在他洗澡的时候,小家伙从外面回来了,一眼看到父亲裤腰带上别着的那把漂亮手枪。小孩子不知道真枪的利害,以为跟以前玩过的玩具手枪一样。于是就躲在门后,等他父亲出来的时候,跟他父亲开个玩笑。当他看到父亲被子弹打伤了腿,跪倒在地流血时,这才慌了神。
       我听到这个情况之后,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在想:“想不到赵科员当日冤枉我,还踢了我一脚,次日就被自己小孩用他的手枪打断了腿。真是冥冥之中有报应啊。”
       后来,张承武因这个反革命事件被当众宣判,加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宣判的时候,李康也坐在台下,我注意到他面无表情,不知内心里在想着什么。队里奖励了举报人李康半块肥皂和一条薄薄的毛巾。相隔数月之后,李康在用独轮手推车运米途中,突然跳下了临淮岗水库,当场自杀身亡。原本绝望的他当初是为了立功、减刑才去举报张承武的,没想到张承武因此被加判了十年,他自己却只得到半块肥皂一条薄毛巾的奖励。这让他的良心受到谴责,从而无法再在这世上存活下去。


       “大白菜”张才根
       劳改队里有一个人物很出名,那就是“大白菜”张才根。他是个傻子,原来在上海郊区大堂村种大白菜为生。他与他那七八十岁的母亲相依为命。据说他之所以被抓进来,是因为他母亲让他去买脸盆的时候忘记付钱,被店家抓住,然后以盗窃罪论处。他稀里糊涂被抓起送到安徽劳改,可怜他那年迈的母亲,孤苦伶仃不知该如何将日子过下去。
       张才根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了,长得粗粗短短,活脱脱水浒里面武大郎的模样。他除了种大白菜,其它的活儿都不会干,到了劳改队之后,队里仍安排他种大白菜,因而,大家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大白菜”。平时大伙总喜欢拿他开玩笑,在苦中寻找乐子。我们经常对着他起哄:“大白菜,跳个舞。大白菜,跳个舞。”大白菜总是挂着那傻傻的招牌笑容,有求必应。而他所谓的“舞蹈”其实只是踏踏步子、挥挥膀子而已,经常将大家惹得哈哈笑,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也算是给大伙增添了一丝乐趣。
       在那个年代,通常都吃不饱。其他犯人们即使心里有极大的不满也不敢说,因为说了不仅于事无补,更可能给自己招来麻烦。可傻子就是傻子,他没什么心机,是什么就是什么,肚子里也藏不住话。他经常叽里咕噜地发牢骚说:“以前地主叫我去做工,还给我吃得饱饱的。不像现在,一样干活却反而吃不饱了。”大家听了心里都明白这是傻子的大实话,明白人不敢说的大实话给傻子说出来了,心里真有点畅快的感觉,希望给监管人员听了去更好,好让他们反省反省。不知者无罪,料想队里也不会跟一个傻子计较。
       张才根的唠叨发得多了,监管人员不可能听不见。监管人员听了觉得这样的话影响太不好了,而且还用旧社会的地主来做比较,这让当权者的脸面往哪儿搁?于是,监管人员有天叫几个积极分子将张才根倒剪着双手吊到梁上,痛得他哇哇大叫。
       监管人员问他:“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讲?”
       张才根在疼痛之下,当然只能说:“不敢了,不敢了。”
       监管人员想想这个教训应该也足够了,就下令将他放了下来,他以为让张才根尝了苦头,以后就不敢再说了。
       可谁知,傻子的记性不好,没过多久就忘了倒吊梁上的痛苦,而肚子的饥饿则是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的大脑,于是,过了没几天,他又开始说那段话了。
       监管人员听了又将他倒吊起来。
       两人就这么循环往复地对干上了。
       在整天食不果腹的情况下,张才根的傻劲被充分地发挥了出来。因为常常觉得饥饿,所以他非常珍惜粮食,每顿分给他的饭他舍不得吃,他觉得吃了就没了,不到最饿的时候不舍得吃。于是,就出现了令人忍俊不禁同时更令人觉得心酸的傻故事:张才根早上的饭要留到中午才吃;中午的饭就留到晚上吃;晚上的饭则留到第二天早上吃……就这么一直顺延下去。即使在大热天,他也还是这么做。有时候,留到第二顿的时候,饭都已经馊了,他还是把它吃下去,而且还是依旧那么做下去。
       张才根是个王老五,可能是想媳妇想坏了,也可能是别人教他的,总是见人就用上海话问:“你家有大姑娘吗?来一个好么呢?”滑稽的问话,加上傻乎乎的笑容,总是让人忍不住发笑,也不会去与他计较。因为队里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个傻子,既然是傻子,那有什么好计较的呢?队里的人也经常拿这个开他的玩笑,经常问他:“大白菜,大姑娘的,来一个好么呢?给一个给你要不?”
       可是在别的队就不同了,不是每个人都会原谅他是个傻子。有一次,在澡堂,张才根见了一个其他中队的人,习惯性地问他:“你家有大姑娘吗?来一个好么呢?”
       那男的一听,勃然大怒,这个相貌丑陋的矮子竟然敢讲这样的混话,就猛地一拳挥过去,将张才根的两颗大门牙都打掉了。从那以后,他一说话,一笑,就露出那个大大的缺口,样子更加滑稽可笑,但也让人觉得更加可怜与可悲。
       可傻子也有傻子的福气,他似乎一天到晚都不知道什么是愁滋味,常常哼着他的家乡小调,悠哉游哉地种着他的大白菜。有时候,在工地上捡到一些纸皮什么的,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用针线串起来,当宝贝似地挂在裤头上。这还不算,他还要将它们放进裤子里面,而不是外面。他可能是担心自己的宝贝给人家抢了去吧。这样,他的裤头以下经常是胀鼓鼓的。后来,他刑满释放,有工资领了。每月领到工资之后,他将不同面额的钞票分开放,比如五块的放一起,一块的放一起,然后五角、一角也全都分开放。他将钱系在裤头里面,小心地收藏着,他更担心人家将他的钱偷走,所以连睡觉都不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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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25:32 | 显示全部楼层

       帮人申诉
       1962年下半年,中央的政策较为宽松了一些。不少被重判的劳改人员在这个时候写申诉书都获得减刑。
       队友中,有个叫张守权的,跟我感情较好。他原来在公安局工作,为人比较机灵,懂得保护自己。在工地劳动的时候,他常常趁人不注意,在装土块时,尽量将中间架空,这样就不会太重。我看到他这么做之后,也学他的把戏。我们两个人还常常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拉着中空的独轮车扭起了秧歌,一边扭一边唱“56 56 161 511 113 36 54 321……”,苦中作乐。
       张守权原来被判十五年,他知道我说理的逻辑性强,又比较有文才,就来请求我帮他写申诉书。帮人写家书、写情信我都从不推辞,可是写申诉书则不能马虎,万一写上诉书的人被扣上“不服改造”的帽子,自己这个帮他忙的人也很有可能被当作是同伙。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去向管教的干事请示,经过管教干事的同意,我这才放下心帮张守权这个忙。让大家很受鼓舞的是,经过申诉,张守权的十五年被减为七年,减为原来的一半还不到。他当时已经服刑八年,为了补偿他,队里给他补发了一年的工资。
       得到减刑通知之后,张守权激动地在我面前跪了下去。堂堂七尺男子汉流下了热泪。他说是我救了他,也挽救了他们家。如果他得不到减刑,可能将导致妻离子散的家庭悲剧。
       这下,我也出了名,来找我帮忙写申诉状的人也多了。为了避免将来可能出现的麻烦,我一般能推的都推掉。但张子良的请求我没有推辞。张子良的主要申诉点在于自己并没有重婚。我非常认真地帮他写了一份申诉书,然而,可惜的是,这次的申诉没有成功。
       张子良跟前妻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当时已经十七、八岁了,正值妙龄。父母离异之后,她一直跟着奶奶在宁波生活。我看过女孩的照片,长得确实很水灵,很苗条。经过长时间的交往,张子良对我非常欣赏,认为我是一个好人才,他甚至提出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要我刑满之后去宁波找他的母亲,然后等他也出来之后,翁婿二人可以携手制作小人书,由我编写故事,他则负责里面的插图。身陷囹圄还能得到前辈如此赏识,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没有推辞的道理。
       然而,张子良的肺结核病好了之后,我们两人就被分开了。非常难得再见上一面,几乎断了联系。我于1964年刑满释放,留队就业。有一次很偶然,在五里墩卫生院见到张子良。老朋友相见,分外热情。张子良得知我已经刑满,就嘱托我到安徽省会合肥市去找他姐姐、姐夫,他俩都是合肥设计院里面的工程师。他让我帮他询问那个女友的情况。
       看到张子良还是一直念念不忘那个她,我决定再帮他一把,把他这个心愿给了结了。于是,我跟领导请了病假到合肥去看病,得到批准。
       我在合肥设计院顺利地找到张子良姐姐家。夫妻二人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张姐看到弟弟的朋友,既心酸又高兴。心酸的是弟弟无辜蒙冤入狱至今未归,喜的是有他的朋友带来他最详细的消息。我详细地跟张姐讲了张子良的情况,当听到弟弟身患痨病时,张姐是紧咬着嘴唇、泪眼婆娑,张姐夫在一旁也是唏嘘不已。我被姐弟间的这种亲情所感动,又联想到自己那些冷漠的亲人,我一半也为自己感到可怜,说话的声音不禁有点哽咽了。
       为了不让他们太担心,我接着安慰他们说张子良的痨病已经快痊愈,没什么大碍。只是心里一直在挂念他入狱前的女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希望姐姐告诉他实情,好让他安心。
       张姐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更加难过了,鼻眼通红、涕泪涟涟,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就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大家都要想开些。人都是自私的,他那心爱的女人也一样,人家风华正茂,不可能为了他守活寡、过苦日子。这也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情。你就转告子良,她已经嫁给鞍山的一位工程师,叫他不要再想她了。也让他想开些,毕竟他还有女儿,在宁波总算也还有个家。”
       我从合肥回来以后,就将张姐的口信一一跟张子良说了。听到那样的消息,张子良脸色暗了,眼神散了,整个人沉默了。过了好久,问我有没有烟,我本身不抽烟,但去合肥的时候,刚好买了一包烟放在简单的行李中,怕有时要应酬。途中没用上,现在只有拿出来给张子良抽了。张子良在吞云吐雾中祭奠自己那份已经不在的爱情。他很快陷入一团团烟雾之中。我说着一些安慰的话语,看到没起什么作用,就无奈地离开了,留下张子良一人在烟雾中缅怀那已经消逝的爱……
       我们两人已经不在同一个队里,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当我1964年请假回潮阳探亲后,就没有再见到张子良。听说他那个队被安排去了巢湖农场,我们这两个患难之交从此就失去了联系。我后来也没有到宁波去找张母及张子良那漂亮的女儿。当大家分开以后,日子久了,除了偶尔想起以前的情分外,也就无其它的念想了。


       男护士李立
       1963年冬天,我作为老病号在治淮三支队的卫生院治疗养病。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男护士李立。也就是他告诉了我医生们对我病情的诊断。他说:“那些医生经过会诊,一致认为你的病是马奔型心动过速,是不会让你去工地劳动的,你就安心在这里休养下去吧。”李立是上海人,资本家家庭出身,向来生活富裕,不知所为何事,被遣送到安徽劳动改造。听说监管人员中有他的熟人,所以能得到较好的照顾,一直被安排在卫生院工作,平常就负责给病人量血压、打针、吃药等,从没被安排去工地劳动。
       李立的母亲仍在上海,经常给他寄好吃的东西过来。后来,李立在工作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他将医生开给病人的青霉素偷偷留了下来,只给病人注射蒸馏水。后来东窗事发,他承认自己的私心,因为母亲有肺病,他想将青霉素偷偷留下给她。队里将他批评教育了一番,因为熟人照顾,还是留他在卫生院里工作。如果换了是其他人犯下这种错误,那是绝对不会允许他继续留在卫生院的。
       李立原来在上海有个漂亮的未婚妻,他母亲非常疼爱她,经常买礼物给她。在李立劳改初期,女朋友每个月都会写信给他,甚至还不顾路途遥远,陪伴李母来安徽探望他。我因而也见到了这位非常时髦的上海小姐。但这位小姐最终还是没有坚守住这一份感情,来信渐渐少了,信中的言辞也越来越淡。李立为此开始向我倾吐心中的烦恼。他认为导致未婚妻态度转变的最可能是这两个原因:一来他俩原来都认为他劳改过后可以回到上海,这几年熬过去大家就可以重新团聚,但现在上海所实行的严格的户口政策已经不允许他再将户口调回去了。这是阻碍他俩结合的最大问题;二来,未婚妻从监管人员口中听说了他所犯下的错误。她听了很生气,认为他太自私,生病的劳改犯已经够可怜了,他却还要用蒸馏水将他们治病救命的药偷偷换下来意图留给李母。虽然李母有肺病,但他们家不缺那点买针剂的钱啊。李立这么做确实太让她失望而瞧不起了。
       李立至此愈发后悔自己当初的一时糊涂,他恳求我帮他写信将女朋友的心挽回来。我对于别人的请求总是有求必应,能够帮的就尽力帮,这也是我获得好人缘的主要原因之一。我认真帮李立写了两三封诚恳的认错书,情意绵绵的话语,信誓旦旦的诺言。但是客观的障碍是现实存在的,这也远非情信所能挽回。
       李立还让我给他女友和母亲画木炭画。后来我到上海探亲,李立还委托我顺路去武进路看望他母亲,并将木炭画交给她,我照办了。到了李家,李母告诉我,李立的女朋友已经离开他们另嫁了,让我嘱咐李立不要再痴心想她了,把她忘了吧。
       刑满释放时的插曲
       终于到了刑满释放这一天,我收拾着行李准备告别。本来按道理说,离开这个禁锢了我自由的樊笼,我应该感到高兴、兴奋异常才对,可是我的内心并没有多大的欢欣鼓舞。因为虽说是释放了,可我仍旧只能呆在安徽,这种感觉仍旧提醒我,自己还没有完全恢复自由之身。
       过几天就要出狱了,我跟队友们互相告别。同为天涯沦落人,大部分时候,我们互相同情、互相鼓励、互相帮助。现在即将告别多年的牢狱生活,我心中唯一的不舍就是在这里所建立起来的友谊。我在这里认识的不少右派对我都不错,这些老前辈当中,有不少是饱学之士,我跟着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提高了自己的文学修养。其中有个叫王函狄的狱友,据说解放前是苏州市市长,他赠了一首诗给我,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匆匆看了一眼就放到行李当中。
       不料当我第二天出去干活的时候,不妙的事情发生了。卫生院里的积极分子趁我出去干活的时机,偷偷检查了我的行李,发现了那首离别赠诗,其中有句诗为“杏林春日暖”。他们将诗拿给同为劳改队积极分子的大学生张家桑看。张家桑当时主要负责队里出墙报等宣传工作。他看了之后,认为王函狄的诗暗含了对当时社会的不满情绪,他将这样的诗赠送给我这样一个经过改造即将离队的劳改分子,意在毒害年轻人的思想,用心险恶。
       于是,我又最后一次参加了劳改队里的批斗大会,批斗对象就是赠诗给我的王函狄。其实我心中明白,王函狄并没有什么险恶用心。但在当时的情形下,一旦被扣上屎盆子那可就百口莫辩了。我的内心很矛盾,也有点责怪自己,虽然这不是自己的过错,但总归与自己有关。我内心一百个不愿意上台去批斗善良和蔼的王老先生,可是不表态不行啊,搞不好自己就变成是他的同党了,一旦激怒监管人员,那他们完全可以说这表明我的改造还没有完成,要继续改造,那可就前功尽弃了。于是,我不得不上了台,说了一番保护自己又不至于加重王先生“罪过”的言论。我说:“王函狄,不知出于什么意图,在我即将刑满释放的时候,写了一首诗送给我。但我没有时间认真去看,也不懂他诗句里头有什么含义。估计是他旧官僚思想作怪,所以才写了那首诗。希望他通过这次经验教训,好好改造思想观……”让我略感心安的是,王老先生只是被批斗教育了一番,并没有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原来的林检察官后来调至卫生院当院长。1964年3月5日,我的刑满释放手续就是他经手办的。林检察官曾参与我被加刑的事件调查,他的内心应该是同情我,知道我是无辜的。所以我在卫生院工作期间,他对我比较照顾。


       卫生院
       我刑满后即在六安地区五里墩的卫生院工作。我根本没学过医,当然不可能让我当医生看病人。我的具体工作主要包括:洗洗针头、针管,用水煲针头、针管,这就是当时对针头、针管的消毒方式。另外,再做些例如煲中药、看护病人等闲杂活儿。
       卫生院有个叫金芳的护士非常喜欢我,一有机会就跟我套近乎。但我尽量避开她,宁愿装糊涂,装作不懂她的心意。没想到,那护士并没有知难而退,她见我没有明确拒绝她,胆子反而更大了。有时,她让我帮她扎头发,在我帮忙的时候,她就故意向后倒,让自己的身体几乎倒在我的怀里,还暗暗地用火热的躯体去蹭我那敏感部位。我的脸刷地红了,久未近女色,怎么可能没有最原始的反应?但我很快就回复到平静当中,我不喜欢人家,又怎么可能去接受人家的这番心意呢?
       金芳一招不行,再来一招。一天,我正在给病人煲中药,金芳走了进来,拿了针头、针筒等过来煲。突然,她走到我身旁,娇声叫道:“好痒啊。小广东,你快来帮我挠挠。”声音中有种焦急,更有种撩人的诱惑。
       我不得不转过头去问她:“哪里痒?”
       金芳连忙用拿着针筒的手指了指,但她所指之处竟然是少女最神圣的地方——胸部,那已经特意在我眼皮底下挺起来的酥胸。我犹豫了。金芳那满脸的醉红,异样的眼神,吐气如兰的气息以及那高耸起伏的双峰都让我有点难以把持,而且我发现金芳的衣服领子下面有两个衣扣没有扣上,那迷人的乳沟就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我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金芳看我这样,连忙催我:“快点啊,小广东,我真的要痒死了。”
       我不得不拿起手来在她的脖子下一点的地方象征性地挠了挠。
       金芳不依:“不是那儿啊,你要把手伸进去才行啊。你就伸进去嘛。小广东……这儿又没有外人,你怕什么难为情。”金芳用妩媚的眼神暗示着我。
       那岂不是要抓到她的奶子了?怎么办?我忽然灵机一动,将金芳手中的针头、针筒等都拿了下来,说:“哎呀,我们刚才怎么就那么笨呢?这下,你就可以自己抓了,别人帮你抓痒总没有你自己抓得准。”
       金芳这下无话可说了,她悻悻地收起了那副发情的模样,扔下针头跟针筒离开了。我无奈地摇摇头,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骚扰不仅来自于姑娘家,还来自一些有夫之妇。已婚的护士长老是粘住我不放。不管我有病没病,她都经常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是要给我把把脉。还时不时单独邀请我到她家中坐坐,而我知道她老公是经常不在家的。护士长的那种动作,那种眼神,那种表情,我心里怎可能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但我还是得继续装糊涂,连护士我都不敢得罪,何况是护士长呢?我不敢,也不想动人家。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们对我的骚扰总有被人看到的时候。后来,给人传到上头去了。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从而惹出什么事情来,院长就将我安排到别处去工作。这下清静多了,不用再疲于应付她们。
       因为已经刑满释放,我当时有工资拿了,每个月能领到三十块钱工资。当卫生院的病人不多的时候,我对他们而言就显得多余。领了工资就不能白给我闲着,我有段时间天天被派去放水牛,成了一个“大牧童”。刚开始我还有点惧怕水牛那两个尖尖的角,后来跟它混熟之后慢慢就不怕了。我开始尝试骑在水牛背上,哈哈,那感觉也真让人觉得欢欣。稳稳当当地骑在牛背上,悠然地望着郊野的自然美景,真是一种美的享受。有时再将那支箫拿出来吹吹,那种意境就更加优美、更加富有诗意。我这个乐观的大牧童,在牛背上怡然自得、悠然自乐!在人生的低谷中自己寻找开心,创造欢愉,苦难并不能成为我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的借口。
       在卫生院工作期间,我经常见到一个年轻的疯子,大家都叫他小潘。小潘非常特别,据说他原来是才华横溢、相貌英俊的歌唱家,不知因何送来劳改,而且还变成了精神病人。他数九寒天穿着一条破短裤,身上的衣服也总是破破烂烂的,听说都是他自己撕烂的,有时甚至不穿上衣。有些医生、护士看得于心不忍,就将毛毯等御寒物给他披上。
       有时,也能听见小潘唱歌,歌声雄浑圆润,悦耳动听。但奇怪的是,他在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每次遇到我都称我为“变色龙”。我们之前并不认识啊,而且我在安徽时为人处事非常低调,一般人都会觉得我跟“变色龙”完全拉不上关系。但实际上我内心也认为自己是“变色龙”,能够根据环境灵活适应。人们都说“疯子能通天”,我看这种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
       
          1964年2月12日       天气:晴       心情:疲累
          不知为什么,最近经常觉得眩晕。特别是在阳光的照射下,
       有时简直就站立不稳。打坐久了都觉得身子麻得不行。
          会不会是因为吃斋导致营养不均衡的缘故?既便如此,我
       也还会坚持吃斋,因为这样可以多积点功德,希望能够换回轩
       哥的平安归来。
          哎,时间不饶人。难道我已经慢慢衰老了?连身体都差了?
          听母亲说二姐过两天要来看我,我可得打起精神来,以免
       家里人担心。
       
         1964年2月16日       天气:晴      心情:担忧
         前天我正做着功课,突然一阵眩晕,就不省人事了。
       等我醒来已经在医院了。原来我晕倒后不久,二姐就到了,马上把我送进了医院。从家人那掩饰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不祥的信息。但大家都告诉我没事,二姐说,经医生初步诊断可能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贫血。
         虽然他们说得有板有眼,但我心里还是半信半疑。
       
          1964年2月19日      天气:阴     心情:忧心忡忡
          昨天,二姐跟爸妈一起给我办理了转院手续,我的心更加
        沉重了。如果我的病情像他们说的那么轻,那为何还要转院
        呢?并且是广东省人民医院!二姐说那是为了慎重起见,怕
        我们县城小医院的医生医术不够高明。反正趁着这个机会,
        她想帮我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她还说在香港,许多人都是
        一年一检,有利于及早发现疾病、及早治疗,等等。
          虽然二姐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我的心始终还是悬着。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的眼神,希望可以从里面读出真实的
        信息。
          我的心闷得好慌、好慌。
       
          1964年2月24日       天气:雨       心情:绝望
          厄运为什么总是如影随形?大慈大悲的菩萨您怎么那么狠
       心?
          这些天来各种各样的检查已经让我惊恐不已,不管家人再
       怎么安慰我,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预感。
       我知道今天检验报告就要出来了,当医生让家属过去时,我随后也悄悄找了过去。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不想再这么每天胡思
       乱想,不管好结果还是坏结果,始终要面对。
           在窗口偷听的我,很快就被自己所听到的结果惊呆了!
          “根据这些天来的检验报告,我们专家组一致认定萧丽卿
        所患的是白血病,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血癌!”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接着是母亲的抽泣声,二姐带着哭
        腔问道:“真的是白血病吗?你们一定搞错了!我们家族中
        从来没有人得过这种病啊。这病不是遗传的吗?”
           “同志,很抱歉。按照目前的所有症状以及检验报告看
        来,你妹妹确实是白血病无疑。至于白血病的病因,医学界
        到现在尚无定论,各种因素都可能导致白血病,遗传只是其
        中一种因素。”
           “那这种病现在能治愈吗?”
           我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在等待着死神的宣判。
           那恐怖的声音响起来了:“以现在的医学水平还没有可能
        治愈此病!”
           完了!完了!全完了!
           “那我女儿还能活多长时间呢?”
           “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这段时间,你们要特别注意
        不能让她感冒或受伤。感冒容易转为肺炎,受伤则流血不止。”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扶着墙壁蹲了下去。响声惊动了里
        面的人,家人都跑出来了。我看到了大家眼中含着的泪水以
        及脸上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母亲紧紧把我搂在怀中,嚎
        啕大哭,父亲跟姐姐也在一边流泪。
       老天,你实在是太狠心了!我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啊?为什么这辈子要让我接受这样的惩罚呢?我实在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1964年2月28日      天气:晴     心情:万念俱灰
          我并不怕死,只是可惜我的梦还没有实现。本以为总能
       够在有生之年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谁知道我的生命竟然这
       么短暂。什么天长地久,什么海枯石烂,却没有想到人的生
       命的脆弱。如果想到了,还会说出这般幼稚的话吗?我愿意
       像李三娘、王宝钏那般痴情,但老天为什么不愿意给我这个
       机会?为什么没有给我像她们那样的健康体魄?
          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我多年来唯一的心愿无法实现。我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现在,即便他回来了又怎样?我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难道还要以我的病体去拖累他吗?我不愿意。希望他永远幸福快乐!
          我的余生唯有与青灯做伴了。
          日记,我也不会再记了。尘世的一切,到此结束!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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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26: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到长城非好汉
       我刑满已经有半年了,每个月的工资基本没花,都攒了起来。“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从小就渴望能到北京万里长城游览一番。之前一直没有时间或者没有旅费。现在,我是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工作也稳定,每个月有固定工资三十元,是时候去了却这番心愿了。我从心底希望长城之旅能够洗脱我的晦气,告别昨天,开始崭新的人生旅程。
       虽然已经攒了一百多元,但我担心旅费不够,所以决定先去上海探亲。希望能够收回以前在上海赊出去的帐。一是郑荣科老板还有四百块钱没有还我,欠条我仍保留着;二是以前在妹叔那儿做推销员时赊了一百多元的帐给那些小贩没有收回来。
       除了收回欠款,我的另一当务之急是跟前妻翁小柔拿离婚证。在我服刑期间,劳改队通知我,翁小柔已经跟我离婚。这是意料中的事。我已经被遣送劳改了,配偶只要想离婚就可以离,完全不用经过我本人的同意,劳改队也只是让我在一份通知书上签了字。我甚至连判决书什么的都没有看到,更没有收到本应一人一份的离婚证。
       当时去上海探亲非常严格,我能够如愿以偿多亏了队友教我的一个小把戏。我在队里一直很有人缘,其中有个叫郝东海的上海人跟我很谈得来。他知道我的心思,更了解上海的政策,他也非常希望我能够去上海帮他看看家里人。当时翁小柔已经跟我离婚了,指望不了她能够帮上忙。于是,郝东海还是先让我以妻子的名义给我自己写了一封信,信中表达了妻子急切盼望久违的我能够回上海探亲的心情,然后寄给郝东海在上海的朋友,托那个朋友将我写的信放进新的信封,再从上海的邮局寄到安徽来,这样才能以假乱真。
       仅仅这样还不行,队里还是不肯放人。直到有一天从上面来了个领导到我们那儿视察,我逮住机会拿了那封“家书”去找到那个领导。我跟上级领导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表明自己现在已经刑满,离开上海那么多年,家里有老有小的,非常挂念,并且家中的妻子已经等了我那么多年,如果我现在再不回去看看的话,妻子可能就要跟我离婚了。希望领导可怜我那一份思家之情,批准我回上海探亲。我素有演戏天分,话讲得声情并茂,楚楚可怜,说到动情处,眼睛红红的,眼泪都掉了下来。领导终于被感动了,于是开口让队里准许我回上海探亲。
       于是我带了一些安徽土特产作为送给亲戚们的礼物,我向来不愿意失礼于人。阔别七年之后重新踏上上海的土地,我心中感慨良多。这儿的一切景物都没什么大改变,只是物是人非了!想当年我在这儿挥洒着青春,热血沸腾,向往着纯洁的爱情,追求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努力地工作,周围的人对我都是喜爱无比,对我的为人处事能力赞赏有加,可如今,我已经不再属于这里,我只能在这里停留短短的几天时间。而旧时的那些亲朋好友见到我又会是怎样的一个态度呢?我心中似乎也没了底,不再像以前那么自信。但我知道无论是怎样的情景,我都必须面对,我必须回到根源地解决问题。
       到上海后,我首先去了大舅家。当时外祖父也住在大舅那儿,他家的住房条件相对比较宽松,所以我打算探亲期间就跟我外公住在一起。
       那天,我刚一进大舅的家门,就看到我在劳改以前使用过的一些家具、衣物已经在大舅家里了。有些是我在被停职期间拿到当铺低价押当的,想必是我被强制劳改之后,大舅拿了当票去赎回来的。看到这个情况,我回想起当初我被送往安徽劳改时,他们没有一个人来送行,只是让年迈的外祖父给我带来了一张连被面都没有的棉被,而我被人抓住把柄送去劳改的起因是帮他们家去推销蜜饯!真是薄情寡义之人啊!但现在我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中虽有埋怨,但还得露出笑脸默不作声。
       大舅一家并不欢迎我的到来,显得非常冷淡。大舅妈安排我在外祖父的小房间打了一个铺位,探亲期间就睡那儿。当时外祖父已经很老了,他也只是一个吃闲饭的老人,在家里也说不上话。
       回到上海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前妻翁小柔。我们曾经那么恩爱,却因为奸人横刀夺爱、设计陷害而导致家破人亡。想起我俩以前快乐时光的点点滴滴以及后来的悲惨变故,尤其是小宝宝的夭折,想起那一切的一切,我不禁又一次泪流满面。已经六七年了,离婚后的她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呢?在胡思乱想当中第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我带上礼物去拜访了其他两家亲戚。从小姨口中,我得知翁小柔这个家属工后来不但没有因为我的离厂而被辞退,反而还转正了。小姨甚至还听人说翁小柔去医院打过两次胎,这些都说明她已经跟那个畜生有了不正当关系。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我听了还是不免有些心痛,以前那让我愤怒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从小姨家里出来,我径自去了我曾经工作过将近两年的茶食二社,它当时已经改制为国营的光明二厂了。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我心情复杂,有蒙受屈辱的难过,有对厂领导的夺妻之恨,以及由于现在身份地位的改变而导致的一丝丝自卑感。我甚至不希望见到以前工作的同事。但翁小柔我是一定要见的,一来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毕竟彼此相爱过,虽然她对不住我,我的心中仍然对她有丝挂念。重修旧好,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社会现实上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了,我只是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是胖了还是瘦了。本来我应该是要恨她的,但我始终恨不起来,我只是恨她的懦弱。我知道翁小柔离开我、背叛我都不是她的本意。一开始是受到那畜生的强迫,后来是她那势利的母亲的安排。可怜的人儿,有时我甚至有点同情她。每当心中涌出这些矛盾的念头时,我的心里就一阵阵揪心的痛……
       我找她还有第二个目的,那就是想跟她要回自己那份离婚证。我认为离婚证应该一人有一份,但我连离婚证都没有看到过,有可能两份都在翁小柔那儿。没有离婚证,我就不可能重新组织家庭,我的档案上至今仍写着“已婚”,而不是“离异”。如果没有两份离婚证,我就想起码也应该借翁小柔的那份去拍个照,也算是个证明。我当时还不到三十岁,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肯定还要再找一个伴侣陪我共同走过余下的岁月。
       当我心事重重地来到光明二厂时,却被门卫告知翁小柔已经不在这个厂上班了。我很惊讶,急问她什么时候离开工厂的?为什么?现在又在哪里上班?此时门卫认出了我:“哦,你是……姚……泽轩?”
       我有些难为情地说:“是的,钟大叔,是我。”我以前每天进出工厂都会跟这守门的钟大叔打招呼,可能就因为如此,钟大叔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六七年不见都可以叫出我的名字,另外当年我跟翁小柔的事情也弄得全厂皆知,这就更加加深了他的印象。
       门卫招呼我进传达室坐,问道:“你不是在安徽吗?怎么又到上海来了?”
       “我已经刑满了,但仍留队工作。我们有年假,我趁这个机会回上海探亲。”
       “哎……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啊。”门卫长叹一声,接着压低了嗓门说:“你还想找回她啊?她早就已经跟厂里的方某结婚了,还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在上海缝纫机台板厂上班。”
       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久久沉默不语。我认识那个方某,五短身材,是厂里的大龄光棍、王老五。想不到曾经千娇百媚的翁小柔竟然嫁给了这样的人!我着实太意外了,也想不通,那方某不仅长得难看,也没有文化,更不是什么领导,翁小柔到底看上他什么呢?难道……是沈仲友安排的?
       过了一会,门卫打断了我的思路,安慰我说:“小伙子,你还年轻,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要看开一些。”
       “嗯,钟叔,我知道。”我苦笑了一声:“我不看开又能怎样呢?”
       我们接着没有再谈翁小柔的事。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在这六七年的时间里,茶食二社里里外外发生了许多变化,很多人都调动了。原先抓我把柄、害我入狱的姜厂长也已经不是厂长了,因为被查出属于地主成分,被下放到车间劳动去了。参与害我的财务人员也因为贪污而入狱了。至于沈仲友也早就离开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什么时候该轮到我姚泽轩东山再起呢?”
       这时,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愤恨,自己被设计陷害,坐了六年多冤狱。社里原本欠我的一百五十元至今仍未返还与我,我实在是不甘心。那一百多元的工资是我的劳动所得,我应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想到这里,我向门卫打听了财务室的位置就告辞了。
       到了财务室,我费了一番口舌才将来龙去脉跟现任会计说清楚。我表明自己是来拿回当年拖欠的工资。会计拒绝了我,他说时间已经隔得太久。一来会计已经换人,二来当年的账本被水淹了,已经无帐可查。无论我再怎么据理力争,他都咬着这两点不放。其实我的心里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当年都难以拿回,何况是时隔六七年之后呢?但我心中又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翁小柔所在的上海缝纫机台板厂在上海方邦路,而她家则住在小南门。我这次没有去台板厂找她,更没有到她家找她,怕她不高兴,也怕她的现任丈夫生气。我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她。我毕竟是受过处罚的人,虽然自己根本就没有犯过错误,是被冤枉的,但我仍不免有一种自卑以及低人一等的感觉,无论在亲戚家还是出来外面办事,我都处处小心谨慎,还用心打扮得很体面。我在那条小街上徘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终于望见翁小柔从远处一直走了过来。我远远地望着曾经的妻子,内心酸酸的。一别六七年,我不知道翁小柔见了我会是什么反应,即使在这六七年中,这个女人从未关心过我的生与死、饥与饱、冷与暖,但我仍希望在她的内心里还保留着对我的一丝温情。
       翁小柔慢慢地走近了,她远远就望见了我,但不敢确认。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楚确实是我没错。我慢慢迎上前去,明白她已经认出我来了,轻轻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在她身旁走着。翁小柔的内心世界不知道是怎样的,只听她冷冷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一路若无其事地走着,连正眼都没有看我一眼,更没有关心询问我的情况。是在嫌弃我服过刑吗?我心中非常失望,但也没有说出来。我并不想跟她纠缠,也不想跟她争论谁是谁非,更不想来找她算账,因为那帐是算不完的。
       我们各怀心事默默走了一段路,我先是问她过得好不好。她冷冷地说了声“很好”,连眼角都没有抬。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我不想再自讨没趣,开口谈起了离婚证的事。我并没有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婚之类的问题,这些问题不用问也知道,我没有必要问,问了也是白问。我只是简洁地说明我在劳改期间接到过离婚通知,但没有看到更没有收到离婚证,而且我的档案上还写着“已婚”,而不是“离异”,想再婚都不成。如果两份离婚证都在她那儿,请她把属于我的那份给我,如果她只有一份那就麻烦借给我,我拿去拍个照作为离婚的证明。
       翁小柔一直都似乎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句话都不说。说着说着就快到她家了,她突然停了下来,对着空气说:“我家就在前面,你不要跟来了。”
       我知趣地停住了脚步,说:“那好吧。我在上海只能停留几天,麻烦你回去把离婚证找出来,我明天再来找你拿。”
       翁小柔不置可否,撇下我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翁小柔踩着轻松的步伐走了,没有回头……
       第二天,我如期来到翁小柔家的附近等她下班。正在安静等候时,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衣领揪着走。我扭头一看才发现是我原来的妻舅翁小明。我奋力挣脱开来,正要开口说话,谁知翁小明却反而先喝问我:“你这个劳改犯,来这里干什么?”“你来找我姐姐想怎么样?”并且一边说一边推搡着。
       我连忙解释说:“阿明,我不想对你姐姐做什么,我只是想跟她拿离婚证。”
       但是翁小明根本不听我说,继续对我又推又骂:“拿什么离婚证?我们到公安局说去。”
       我心中坦荡荡地说:“去就去。”
       翁小明对我连推带拉,一直到南市区公安分局才肯放手。
       到了公安局,接待我们的民警问是怎么回事,翁小明就抢先说我这个安徽来的劳改释放犯要去骚扰他姐姐。我不敢迟疑,马上跟民警解释说我跟翁小明的姐姐曾经是夫妻,然后将我去找翁小柔的原因及目的一一向他说明。我再三表示自己的言行举止都很小心、文明,没有任何冒犯前妻的地方。
       民警听了我的详细解释之后明白了整个事件,就转而对翁小明说:“他这么做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不应该为难他,把他抓到这儿来。并且这些私事你们也完全可以和和气气地协调解决,根本用不着跑到公安局里来。”翁小明听到公安同志都这么说了,就无话可说。
       那位民警又转过来劝说我:“既然他们不想见你,不想与你接触。你也就别再去找他们了。如果假期满了,就回安徽去吧。”
       我对前妻及其家人非常失望。这些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的势利小人!想当初我对翁小柔是百依百顺、关怀备至、疼爱有加,只要有一个小时见不到她,我心里就会非常挂念。家里的大小事务、甚至连家务,我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这么一个帅气、体贴、能干的丈夫,翁小柔已经足以让所有姐妹们羡慕了,可她竟然不珍惜!在娘家人的唆使下,在沈仲友的威逼利诱下,背叛了我。他们娘家人都是埋没了良心的人。当初我对他们家是多么的照顾,无论大事还是小事,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只要我有能力帮的我都帮了。我不仅帮他们女儿找到了工作,还为他们家立了一个大功——为他们留住了上海的房子。而且我这次回来才知道,翁家人1960年就已经凭此将全家户口从江西迁回到上海。要不是我出主意,找律师打赢了官司,他们的房子早就被房东收回了,他们一家也就不可能重新迁回上海定居、工作。但是他们在我落难的时候却落井下石!他们现在见了我不但没有一点点的内疚、一点点的同情,不但不帮我,反而把我当坏人一样抓到了公安局!他们看不起我,不管我是不是真的犯了错误,是不是被人陷害。他们也许认为我倒霉也是我活该。其实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对翁小柔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他们竟然如此对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又是什么?多么令人寒心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的没错。翁家平日里争吵不断,整个家庭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翁小明的妻子对老人不孝顺,两个老人家的晚年也过得很凄凉,这也是他们的报应。后来这个翁小明年纪轻轻就患癌症去世,留下两个小孩,妻子也改嫁了。改嫁之后仍将翁家的房子锁住不让翁家人住)
       对于世态的炎凉,我无能为力,只能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一定不能一蹶不振!要东山再起,不再被人瞧不起!经过一番调解之后,民警让我登记了详细的信息。当时还没有身份证,去哪儿都要提供单位的证明。我刚到上海的时候就按当时的政策要求到地方派出所,也即是天山派出所,登记了一个临时户口。在南市区公安分局,我详细地写下了大舅家的地址,也就是我的暂住地地址。
       想不到第二天,南市区公安分局竟然联系了天山派出所,天山派出所的人找上门来,嘱咐我不要超期不归队,滞留上海。可见,当时的人口流动被限制得很严格。
        我先去郑老板家,因为他家欠我的数额比较大,要多给老板娘几天时间做好还钱的准备。当我找到临平路82号,惊喜地看到郑老板已经提前释放回来,在家里开理发店给人理发。我心想,这回欠款应该有着落了。郑老板对于当初的欠款是承认的,他说他们家开销很大,小孩子又都还在念书,所以即便有妻子的工资加上他帮人理发的一点收入,他仍无力归还那四百元的欠款,最多只能还两百块。我无奈,虽然不能全额拿回欠款,但能拿回一半也好过一分都没有。
       我随后又去提兰桥、杨树浦、虹口区等地,试图找到当年欠我货款的小商贩。但这次没那么幸运,当年的小商贩都找不到了。
       在上海呆了几天,拿到郑老板所还的两百元之后,我从上海动身去了北京。终于登上了我魂牵梦绕的万里长城!踏着脚下的长城砖,双手扶着长城墙,望着逶迤在崇山峻岭之间的这条望不到边的白色巨蟒,我心潮澎湃,激动得泪光闪闪。那是欢欣的泪光,为得到解脱,为实现梦想,为重头再来,我忍不住对着远处的山峰使劲喊:“姚泽轩~~~姚泽轩~~~姚泽轩~~~终于登上长城啦~~~”
       我在长城景区看到不少游人在照相留念,帮人照相的师傅还提供漂亮的道具服出租给游客拍照。这些道具服中有古代的宫廷服,如黄袍和凤冠霞帔;也有新潮的西服,男女老少的都有。这是我第一次观览长城,很有纪念意义,所以,我也租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在长城上拍照留影。照片很快就洗出来了,我很满意。照片中的我英姿勃发、精神饱满、信心十足。登上长城的兴奋,对未来生活的希冀,都在我的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否极泰来,希望我的人生能够翻开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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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26: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凄惋的诀别
       
         
       真相大白
       我在安徽一呆就是七年,而离开潮阳已有十年之久。我决定回老家看看。1964年10月,我跟卫生院请假回家探亲。
       回家总是让人心潮澎湃,可我却极度迷茫,对我来说家在何处?上海的家早被别的男人霸占,我已经无法回去。在潮阳,虽然曾经与萧三姑娘共同承诺要组建一个家,可她背弃了誓言,早已远嫁香港,这成为我十年来最大的心病。
       回到潮阳,我首先见到了牵挂多年的父母。虽然我心里觉得萧三姑娘在香港应该过得很好,可我还是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向母亲打听萧姑娘的近况,孰料,母亲的回答却让我大吃一惊,犹如五雷轰顶!
       因为我本人已经回到潮阳,母亲知道这次无法再编造谎言、隐瞒实情,只得老老实实告诉我,萧三姑娘并没有嫁人,更没有去香港。当初之所以说谎骗我,完全是为了让我安心在上海工作。我的心仿佛被人用锋利的斧子给劈成了两半:“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感情?!你就不怕你的儿子伤心一辈子吗?!”
       理亏的母亲看到悲愤欲绝的我,还在低声争辩:“即使我不说谎骗你,你们分手也是迟早的事情。你不是也只过了一年多就在上海结婚了吗?我哪里想得到她那么傻,真的死心塌地坚决不嫁啊。”我不想再跟这样的母亲理论下去,愤怒地跑出家门,直奔萧家。我不知道心虚的母亲还隐瞒了另外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我的悲痛与愤怒让她根本不敢再将萧三姑娘已经到尼姑庵出家这个坏消息说出来。
       一路上,我的心情极度复杂,激动、疑惑、悔恨、悲痛欲绝!萧三姑娘一直在等我回来,这让我既激动又悔恨,想到她这十年来的苦日子,我就觉得心疼得简直无法呼吸。可一系列的问题我又想不明白,不知道除了母亲这方面,还有其它哪些方面共同导致了这一悲剧的发生?一个个疑问在我的脑海中翻滚,在我的心中上下折腾。
       当我带着礼品到萧家登门拜访时,萧家父母表情复杂地接待了我。我迫切地问起三姑娘的情况,可二老都沉默不语。我跟他们解释自己当初受母亲蒙骗,后来又收到三姑娘从香港寄来的绝交信,所以就确信三姑娘真的嫁到香港去了,现在回来才听母亲坦白说没有这回事,所以马上赶来希望能见一见三姑娘。
       萧父对我所说的话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只是淡淡地说:“阿三已经不在这里了,你离开了十年,何苦现在又再找上门来?”萧母看看我,欲言又止,眼眶里似乎还闪着泪花。我的心头思绪万千,十年来的经历不知从何说起。特别是上海那段婚姻,让我在萧家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空气似乎凝固了,三个人仿佛各怀心事。坐了一会之后,我问不到任何消息,只得知趣地告辞了。
       从萧家出来后,我重新买了礼品去拜访住在旁边的萧家三姨太。我们之前的关系一直不错。三姨太刚看到我的时候很是意外,说:“我还以为你这个上海人不会再回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了。”
       面对这挖苦的话,我苦笑道:“怎么可能呢?我是潮阳人,这里是我的家。”我知道她是在责怪我的无情。这点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三姨太跟萧家姐妹的关系向来不错,她还特别疼爱三姑娘。
       三姨太:“你刚回到就前来登门拜访,不知有何指教啊?”
       三姨太这是明知故问,听到萧三姑娘的事情之后,我明白她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错在自己,她又是长辈,我唯有礼貌恭敬地将前因后果讲清楚,才能得到她的谅解。只有她原谅了我,才能帮助我。于是,我将当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包括我长时间收不到三姑娘信的事实,母亲的谎言,以及二姑娘和三姑娘从香港写来的断交信。这一切都不由得我质疑三姑娘嫁到香港的消息。可现在回到潮阳,母亲却跟我坦白,说三姑娘根本就没有嫁人。这让我非常震惊、难受、疑惑!但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后来三姑娘没有嫁人却又不回信,反而还跟二姐写了那两封信给我。
       三姨太的神情在慢慢地发生改变,由起初的蔑视、生气到后来的疑惑以及同情。听了我这么详尽的叙述,她开始怀疑事情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其中应该另有隐情。她隐隐觉得香港那两封信大有问题。她反问我:“你说二姑娘从香港寄信给你我还可以姑且相信,但是,你要说三姑娘的信也是从香港寄去的,那可就完全是胡扯!因为,你走后,三姑娘从来就没有到过香港,怎么可能在香港给你寄信呢?”
       我急忙辩解:“对啊!我现在也觉得非常奇怪!但我当初收到的信真真切切是从香港寄过来的,详细地址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从香港九龙寄过来的。”
       “香港九龙?你确定是三姑娘的笔迹吗?”
       “是九龙没错。字迹嘛,我当初也没有认真去分辨,但一看上去,感觉是她的笔迹没错。我看过信之后,在伤心悲痛之中,把信丢在公园的湖水中了。所以我后来也没有想到要去认真核对笔迹,当初看上去真的就是她的笔迹。”
       三姨太喃喃自语:“九龙?九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看来三姨太对当初的事情也毫不知情,她无法解答我心中的疑惑。但她起码可以告诉我三姑娘现在的情况。可任凭我苦苦哀求,三姨太都不肯吐露半点风声。她只是答应会先帮我弄清楚当年的事情真相,等她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告诉我也不迟。她还警告说,如果我敢说谎,那就别指望她会原谅我。
       我无奈,只得暂且告辞离开,说好第二天再来。
       我离开之后,三姨太急匆匆地找到萧父了解情况,她心中已经猜到了一半,可她要听他亲口说出当年的实情。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在三姨太家门口等候了。我焦躁地在门口来回走动,不时聆听里面的动静。三姨太终于起床了。我敲开了门,三姨太神情严肃地接待了我。
       坐下之后,不等我开口,三姨太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个大概了。你和阿三都是父母独断专行的牺牲品。哎,造孽啊,你走后,她二叔认为你到了上海那个大城市肯定是一去不归,不想让你耽搁了三姑娘的幸福。而且他一直觉得你配不上他侄女,他认为以三姑娘的容貌气质,应该嫁到香港有钱人家中做少奶奶,所以他极力劝说自己的兄长。本来从一开始就不支持你们交往的萧父听了也觉得非常在理,后来他就把你们的信给截了。你的信到不了三姑娘的手上,三姑娘的信还没寄出就已经被销毁。就像你母亲一样,她的父亲也编造你在上海移情别恋、滥交女友的谎言。她二叔模仿二姑娘的笔迹写了第一封来自香港的信。他原本想模仿三姑娘的笔迹,但怕被你识破,模仿二姑娘的稳妥一些。后来看你还不死心,一定要三姑娘的亲笔信才行。她二叔只得去请了一位模仿笔迹的高手来模仿三姑娘的笔迹,那封信就是出自那人之手。由始至终,三姑娘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懊悔地捶胸顿足:“我怎么就忘了双方家长本来都不大赞同我们交往的呢?我怎么就想不到是他们在背后搞鬼呢?”
       三姨太同情地望着我说:“这不能怪你,谁想得到呢?”
       我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么丽卿后来怎么样了?她现身在何处?”
       三姨太:“三姑娘一开始根本不相信,每天还是傻傻地等着你的来信,等着你的归来。你走了之后,我看她老是心神不宁地走到门外张望。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习惯,每隔半个时辰她就要到门口望一望,即便每次都让她更加伤心失望……后来,她一直收不到你的来信,也就默默相信了父亲说的话。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如此不经考验,这让她的心慢慢死去……可她并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思嫁到香港,因为她的心已经不能容纳另外一个男人。在悲痛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和周遭的压力遁入空门,出家作了尼姑!”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直让我两耳嗡嗡作响,两腿站立不稳!原来萧三姑娘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叛我们的感情。她没有嫁作他人妇,更没有去香港,而是一直苦苦等我归来!甚至为了我而出家为尼!悔恨、内疚、心痛统统纠结在一起,让我痛不欲生!是我当初不该轻信那些谎言!是我辜负了三姑娘!是我害了这个好姑娘!同时,我的心中对萧家人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伯父宁愿女儿出家为尼也不愿意将实情告诉她呢?”
       三姨太又叹了一口气:“我也这么责怪他,可他说,因为后来你母亲亲口告诉大家你在上海已经结婚生子,所以,他只能将错就错。若告诉三姑娘,只能导致父女感情破裂,而且还于事无补。”
       这些家长!实在太自私了!我为自己和萧三姑娘感到悲哀和痛心!我不想再争辩下去,我急切地想找到三姑娘,向她赔罪,跟她当面说明当年的误会、事情的真相。跟她说其实自己一直都没有忘记她,虽说恨过她、怪过她,但我知道自己心底还是深深爱着她。
       但是三姨太拒绝告诉我三姑娘所在的尼姑庵,她说:“三姑娘嘱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扰她。你现在去肯定会扰乱她的心绪,你就让她安心修行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别再纠缠不清了。”
       事到如今,我岂能轻易放过:“这是因为她不知道当年的真相,所以才会出家,才会做出这样的嘱托。我一定要见到她,我要把自己多年的心意跟她说明白。我俩都还年轻,我们还有未来,我们还有希望用幸福来弥补过去的苦痛。”
       但是无论我说什么,三姨太就是不肯透露三姑娘出家的那个尼姑庵。我不无愤怒地说:“这恐怕又是你们这些家长独断专行的产物吧?丽卿她有权知道当年的真实情况!是你们家长欺骗了她,害了她。难道还要让她继续蒙在鼓里么?她有权知道!你们不愿意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总有人会知道她的去向。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是你们所无法阻止的!”
       我愤然离开三姨太家。我不知道三姨太的苦衷,一是丽卿的嘱咐,二是萧父的阻止,而她内心却是同情我们这对苦命恋人的。考虑到误会之深,她打算找个机会先去找三姑娘解释说明当年的情况,然后让三姑娘自己定夺要不要跟我见面。
       几经周折,我找到了一位知情人——当年跟我俩关系很好的琴姐。我将我俩的悲惨遭遇统统告诉了她。深受感动、充满同情的琴姐终于告诉我三姑娘所在的庵堂。


       寻找至爱
       谢过琴姐,我立刻前往那个庵堂。我一路上都在想象三姑娘这十年来为我所受的苦楚,内心悔恨交加。我想着自己今后该如何来补偿三姑娘,如何来回报她对我的一片痴情。然而,当我满怀希望地找到庵堂时,主持却一口咬定那里没有我想要找的人。难道琴姐记错了?还是三姑娘早就预料到我最终会来,拒绝见我?我闷闷不乐地回去找琴姐。
       琴姐确定自己没有搞错,当初三姑娘去的就是这个尼姑庵,但是会不会后来又换了个地方修行她就不太清楚了。为了弄清楚萧三姑娘到底还在不在那个尼姑庵里面,我想了一条妙计。
       第二天,琴姐提着贡品去尼姑庵上香。上完香她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跟主持攀谈起来。她说自己前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观音娘娘嘱咐她这几天要到这个尼姑庵来上香保平安,所以天一亮她就过来了。这次,琴姐只是先做了一个铺垫,跟主持闲聊了一番之后,把贡品留给主持就起身告辞了。
       次日,琴姐再次来到尼姑庵。这次她带了一些上好的茶叶(我事先买好的)作为礼品送给主持。主持很是高兴。闲聊期间,琴姐瞅准机会,貌似漫不经心地提到:“我有个女邻居也在你们这里带发修行。”
       主持:“你昨天说你是棉城镇的吧?”
       琴姐点点头:“嗯,她姓萧,二十多岁。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关系很不错。但自从她来了这里以后,我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主持不自觉地点点头默认了。
       琴姐一看,满心欢喜,乘胜追击:“我时常想念她。昨晚还梦见她了,说我为什么来了庵堂也不去见她。哎……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如花似玉的,想想以前跟她在一起是多么的快乐。……主持师太,不知我能否见一见这个故人?她托梦给我可能是心中有话要跟我说吧。我们怎么也是朋友一场。”琴姐的话说得很真诚,这是因为她内心也的确挺想见萧三姑娘的。她想看看三姑娘在庵堂里过得好不好。她还想将我这些年来的经历跟她说一说,以消除她对我的误解,使她的心灵得到解脱。
       主持沉思了一会,终于说:“她在这里的法号是静心。她带发修行,平日也不会出来与香客见面。我念在你们以前的情分上,就让你去见一见她。但是她见不见你就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了。她住在后院,我让小尼带你去找她吧。”
       琴姐连连道谢,然后跟着小尼来到后院。后院非常幽静,高墙将之与外界隔绝,只有墙外那茂盛的竹子能够窥探里面的风景。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树就是番石榴树,差不多有墙那么高了,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一地细碎的金黄,随风飘摇。花圃里、花盆中栽满了各种花草,此时,一阵阵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番石榴树与竹林中飞来飞去,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愈发衬托出这方土地的静谧。这个院子不奢华、不艳丽,但打理得井井有条,正是这种素朴给人以家的舒适与温馨。
       院里一共有两个正房以及东西两个偏房。走近正房的时候,小尼让琴姐留步,她得先进去跟静心师姐说说。琴姐只得停了下来,立在原地等候。
       过了一会,小尼出来:“施主,师姐请您进去。”说完就悄然离开了。
       谢过小尼姑,琴姐走进那个房间。一进门是一个小厅,正中供放着观音娘娘的塑像,塑像前面供着香炉,在干净的红砖地板上摆着一个蒲团,旁边放着木鱼。
       小厅的左右侧各有一个房间。房间的主人此时正站在右侧房间的窗前凝望外面的风景。她在想什么呢?身材瘦削的她一身尼姑装束,唯一不同的是她仍然留着乌黑的长发,显示着头发主人的年轻与貌美。
       琴姐一眼就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静心听到进来的脚步声也回过头来,微微地笑了一笑:“琴姐,你来啦?进来坐吧。”
       琴姐看到她,不由得心酸,含泪点点头,走了进去,在茶几旁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只见屋内的陈设简朴但很素雅。一张带书架的书桌;一把椅子;一张茶几以及几张小木凳;茶几上,一个典雅的花瓶中插着一束洁白芬芳的百合花;最里面是一张不大的木床;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窗台下摆放着的古色古香的扬琴,一张薄纱轻轻地盖在上面,可见主人对它的珍爱之情。
       琴姐:“阿三,我们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静心:“我很好,你呢?家里人都好吧?”
       琴姐:“我啊就那样子,不好也不差。”
       静心一边聊天一边沏好了功夫茶:“来,琴姐,喝茶。”
       琴姐:“好。”
       两个邻居,两个曾经的玩伴,好一段时间未谋面之后,竟然生疏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毕竟在分别的这几年里大家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沉默了一会之后,琴姐打破了宁静,转入了正题,问道:“阿三,你知道吗?阿轩前几天回来了。”
       原本一脸平静的静心,身子明显地一震,手上的茶水也荡了出来,烫到了手,她“啊”的一声连忙将杯子放下。两眼震惊地盯着琴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琴姐迫不及待地想帮我洗刷冤屈,紧接着说:“当初是你的父亲截住了你们两人的往来信件,还编造谎言说他在上海有了新欢。他收不到你的回信,写信向他父母询问你的情况,他父母为了让他安心在上海工作,就骗他说你已经嫁到香港。你父亲跟你二叔又让人假你二姐跟你的笔迹从香港给他寄了两封绝交信,说你已经嫁到香港,这刚好印证了他父母所说的,所以他不得不信。”
       “你家人不肯告诉他你现在的地址,最终是我被他的真情所感动才告诉他你来了这里。他马上跑来这里想要见你一面,但主持师太又推说你不在。所以他就想办法拜托我来跟你见面,跟你当面说明整件事情的始末。”
       静心听着听着,两行清泪情不自禁地流下了脸颊。她的表情非常复杂,既有痛苦又有喜悦——为当初被拆散而痛苦,为心上人没有变心而感到欣慰和喜悦。但她仍然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怎么知道是当初我的父亲欺骗了我,还是你们现在在哄我呢?”
       琴姐:“我说的都是真的,阿轩的母亲跟你们家的三姨太都已经承认了。你们家里人当初也想不到你会倔强到为了爱情而出家为尼,等到事情定局之后他们想挽救也来不及了。阿轩在上海又被人陷害,被抓到安徽劳改了七年。”
       静心听了,眼泪又流了下来:“他也受苦了,我不应该怀疑他的。”
       琴姐趁机劝她:“虽然你已经出家,对红尘往事已经看破,但你之所以会这样,完全也是因为这个误会。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给他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并且,你现在只是带发修行,随时可以还俗的呀。”
       静心悲伤地摇摇头:“晚了,一切都晚了。我注定要在菩萨跟前度完余生。”想到自己的绝症,她的内心充满痛苦与绝望。她已经等了整整十年,人终于给她盼回来了。她本应激动、本应欢呼雀跃,然而绝症毁了一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连累轩哥,不能让他伤心,他已经吃了够多苦了。然而拒绝她一直思念的轩哥,她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但为了至爱,她做到了。
       “琴姐,谢谢你来看我,并告诉我当年的真相。现在我心里唯一的包袱也放下了,心里舒服了好多。请你帮我转告他,我不怪他,也不恨他。但我不能再见他,我已经皈依佛门,我跟他的缘分已尽。请他忘了我,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她含着眼泪,声音梗塞,好不容易才说完了上面那段话。她的心中实在太痛了,特别是说到“不再见他”、“缘分已尽”等字眼时,更像有把刀子在剜她的心。她是多么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啊!
       琴姐:“阿三,你这又是何苦呢?”
       静心摇摇头:“琴姐,你不用再劝我了,我的心意已决。请回吧。谢谢你来看我。”她说完就站起身来,明显下逐客令了。再不让琴姐走的话,她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放声大哭!
       琴姐叹了一声,说道:“那你多保重,我走了。”她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单凭自己是无法说服萧三姑娘的,就让他们两个当事人亲自解决吧。
       琴姐走后,静心的心却再也无法静下来了。自己当初之所以会进尼姑庵,是为了避免尘世间的纷扰,她躲进尼姑庵以求清静。可她选择的方式又是不彻底的,她没有像其他尼姑那样将一头秀发剪掉,没有正式剃度受戒。她更像是一个暂时躲避在菩萨门下的俗家弟子。这些都说明,其实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期盼着奇迹能够出现,她的轩哥能够最终回来找她,他们能够破镜重圆。可如今,她知道已经晚了,晚了……破镜是无法重圆了。去年,母亲和姐姐的抽泣声以及医生的话一字一句还牢牢地印在她的脑海:“白血病”、“血癌”、“以现在的医学水平还没有可能治愈此病”、“短则活半年,长则可以活一年”……的确,一切都已经晚了……
       但她的眼泪终于又忍不住汹涌而出——本来以为自己什么都放得下,可当死亡逼近时,又感觉到无比的恐惧,而且竟然生出了对人世间的丝丝眷恋之情,自己毕竟还有心愿没有了结啊……
       琴姐带来的消息终于解开了她心中唯一的结。她高兴,又黯然神伤——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她寻思:“我现在不能连累轩哥,也不能告诉他病情,否则我真担心他会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伤心过度。他历经磨难,原本希望我们破镜重圆。如果他知道我患了绝症,一定会内疚自责,悲痛欲绝。生活了无希望。这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成为他的包袱,希望他过上平常人的幸福生活。”


       破镜难重圆
       琴姐回去之后将谈话内容一一告诉我,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萧三姑娘不恨我但又不愿意见我一面。我想见她,见她可以一解彼此的相思之情,将多年的误会澄清,重续前缘。她一个柔弱的女孩都可以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而付出自己的一生,难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却要当爱情的逃兵吗?这对得起她吗?自己已经亏欠了她十年的感情,如今难道还要选择逃避吗?不,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在心里认定无论如何也要见萧三姑娘一面,我要尽量把以前亏欠她的补偿回来,我要给她她所应得到的幸福。
       我当即赶往尼姑庵。这次我没有再去前面找主持,而是直接到了后院的墙外。我发现那里有一个侧门,就耐心地守候在那里。终于,一个时辰之后,我见到有一个小尼从侧门走了出来,我连忙走上前去,很有礼貌地说:“小师傅,你好。打扰你一下,我是静心师傅的故人,麻烦你进去跟她说一声,就说我姚泽轩有事想见她一面。”
       小尼刚开始不同意,但经不住我的一番苦苦哀求,说自己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非见她一面不可,小尼这才勉强答应了我。过了一会,小尼出来了,她说:“施主请回吧,静心师姐说她已经出家为尼,红尘往事皆成过眼云烟,她正在潜心修行,请您不要再来打扰她。阿弥陀佛。”小尼说完就走了,留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不甘心,十年了,我日夜想念的人如今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以前因为受到蒙骗,两人才被生生拆散,如今只有亲眼见到她本人,亲耳听到她亲口说的话,我才会相信。我慢慢走到她的窗外,怎样才能让她知道我还在等她而没有离开呢?我慢慢地高声朗诵起了我与三姑娘在一起时最喜欢的徐志摩的那几首诗——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有回去睡觉。朗诵完徐志摩的诗歌之后,我又诵读了其它熟悉的唐诗宋词,唱起了我们以前经常唱的歌。
       房间里面的萧三姑娘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心头一震!她静静地听着那熟悉的诗句以及歌曲,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流泪。她想起了以前跟我在一起时的欢乐时光,想起了我们恩爱的情景。但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是不肯见我一面。她照了照镜子,难道是担心自己人老珠黄?不不不,她还是那么的美丽。那她怕什么呢?既然相爱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重生的机会呢?为什么竟然狠心到连面都不见呢?她的心很乱,一时坐下,一时又站起身来,在屋内走来走去。后来她索性在菩萨像前跪了下去,一手持佛珠,一手敲木鱼,嘴里还在喃喃念经,企图以此来求得内心的安宁,但似乎仍是徒劳,木鱼声声淹没不了我那满怀深情的吟唱。
       窗外的人吟唱了一个漫漫长夜,声音嘶哑了;屋内的人也彻夜未眠,眼睛红肿了。
       凌晨三四点,一位小尼从侧门走了出来,走到我的跟前说:“施主请回吧,不要再在这边喧哗了,打扰了我们出家人的清净。静心师姐说,她不想见你,请莫强求。请回吧。”小尼姑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看来她是要督促着我离开才算完成任务。
       我说:“请转告你们静心师姐,我没有其它意思。十年未曾谋面,我只是想见一见故人。因为之前受人蒙骗,所以我这次一定要当面亲耳听她亲口说出的话。请告诉她,既然十年都已经等过来了,我不在乎再等多久,我会一直等到她愿意见我为止。”
       小尼:“我会帮你转告的,但现在请你先回去吧,别让我们为难。”
       我只能心情惆怅地离开了,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卿,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那天上午我刚回到琴姐家,天就开始下起了雨。我已十分困乏,倒头就睡。一直睡到黄昏的时候才醒。我在梦中又梦到萧三姑娘,含着泪惊醒了。我饭也顾不上吃一口,手里拿了那支我经常带在身边的竹箫就出门了。当我赶到尼姑庵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仍下着毛毛细雨。我重新来到前一天晚上吟唱的地方,拿出箫,深情地吹起了当初我们一起创作的《爱之曲》——
          
          野花芬芳,
          流水潺潺,
          深藏的心扉终于敞开,
          心声的吐露染红姑娘娇羞的脸庞。
          那是她一直期待的梦想,
          双唇热吻,
          印下人生最重要的签章。
          甜蜜,
          甘醇,
          口留余香,
          回味悠长,
          那是热恋的味道,
          此后,
          我俩的爱情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箫声悠扬,有时欢快,就似我们旧时的时光;有时哀怨,就像我们现在的境况。
       静心听到箫声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颤颤巍巍地走到窗前,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透过那条缝,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在风雨之中坚定地站立着的我!我挺拔的身姿曾经在她的梦里出现了千百万次,眼前的我似乎比以前更瘦削了,也比以前更多了一种成熟男人的味道。她呆呆地看着曾经的恋人在深情地吹奏我们的《爱之曲》,泪水情不自禁扑哧扑哧地往下掉。
       她沉醉在那如泣如诉的箫声中,好久好久……突然,她折回到扬琴前面,一把掀开了上面盖着的薄纱,和着箫声,弹起了扬琴,就像以前一样。琴声跟箫声一起演奏,箫声不再孤寂、不再凄凉,它终于等来了知音。琴声跟箫声犹如久违的恋人在互诉衷肠,两个演奏者通过乐曲传递着不可言传的深情。
       在竹林里,我此时浑身上下已经完全湿透,但原本冰冷的心被琴声慢慢地温暖了,泪水混在雨水中,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当一曲终了,我停了下来,我在等待着。
       过了半晌,窗户慢慢被推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借着灯光,我依稀辨出萧三姑娘的模样,我马上迎了上去。刚要开口,萧三姑娘却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我不要出声,她用手指了指侧门的方向,然后就关上了窗户。
       侧门过了一会就开了,然而,出来的却是那个小尼,而不是我所期待的萧三姑娘。虽如此,我还是赶紧走了过去。
       只见小尼的左手拿着一把伞,右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左手臂上还搭着一件大毛巾。她轻声对我说:“阿弥陀佛。天气太寒冷,施主淋了那么久的雨,请喝碗姜汤吧,以防感冒。这是静心师姐吩咐的。现在夜已深,不要打扰其他人休息,您喝完姜汤就先回去吧。这里有把雨伞,您拿去用。还有这条大毛巾。庵堂里面没有合适的衣服可以借给您换下身上的湿衣服,只能给您这条大毛巾,你找个地方先擦干点再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下午三时再到这里来,我们师姐同意到时跟您见一见。”
       可还没等她说完,我已经激动得冲进了那扇侧门:“不行,我马上就要见到她。我怎么等得到明天下午?不行,请原谅我的莽撞。”
       我在心里念道:“卿,轩哥看你来了。”然后就走了进去。
       走过一段幽深曲折的小径,来到一小屋前。门未关,有一带发修行的尼姑端坐佛前,闭合着双目,一手持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我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初恋情人。十年未见,她的模样没变,却没有了当年的甜美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凄美气质。
       忆往事,百感交集,悲从心来。我的喉咙好像被棉絮死死地堵住了,哽咽无声,心在隐隐作痛。我张了张嘴巴,半响都发不出声音。终于,我慢慢走到她的身旁,蹲下身子,颤巍巍地说:“卿,是我!我看你来了!”我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萧三姑娘心头一颤,马上睁开了双眼,但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在眼中直打转,多少的委屈、多少的思念、多少的等待全都包含在那深深的眼眸当中,真可谓是“未相逢时千般语,相逢时节却无言”!
       此时,小尼端着姜汤进来了:“师姐,他没有喝。”
       静心:“拿过来给我。”静心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亲手递给了我。
       我接过那碗姜汤。刚煮好的姜汤太烫,我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喝着。但我的眼睛却一直望着萧三姑娘,这个让我牵挂了十年的人儿啊!三姑娘的宽容以及不变的关爱融在姜汤的热、姜汤的辣之中,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鼻子酸酸的,眼泪以及鼻涕都流在了姜汤里……
       在对望无言之中,我轻轻抓起了萧三姑娘的手:“卿,我的傻姑娘,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
       萧三姑娘摇摇头:“我不恨你,怪只怪缘分弄人。十年了,我终于等到你了。你当真回来了,这一刻我足足等了十年啊。”随着一句感叹,两行泪水悄悄滑落苍白的脸颊。
       “卿,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来过。我要兑现以前对你的全部承诺。请再相信我一次,我会给你一个温暖幸福的家。以前是我们的家人欺骗了我们。我以为你真的抛弃我远嫁香港了……是我不辨真假受人愚弄,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地补偿你。”
       “往事如烟,就让它过去吧。百般苦楚我已受尽。如今,遁入空门已久,我早已心如止水。”
       “不!卿,你不记得我们当初的梦想了吗?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来好好爱你、疼你、补偿你,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三姑娘摇摇头:“我已经皈依佛门,我们的缘分已尽。你再找一个好姑娘吧,我会衷心祝福你们。”
       “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被人陷害到安徽劳动改造时,我都是为了要与你重逢才撑到现在的。在悲惨的环境下,不时有队友自杀,我有时也非常绝望悲观,几乎步了他们的后尘,但每次一想到你,我就又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与动力。我连晚上睡觉做梦都经常梦到你,有时是喊着你的名字醒过来的。……你还记得吗?这是当初我们分别时,你送给我的绣花荷包。”我一边说一边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个绣花荷包,“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看你的照片以及绣花荷包上的鸳鸯,这两件信物支撑着我走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我没有忘记你,卿,我真的没有忘记你。既然你已经理解我、原谅我了,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呢?我们都是单身,现在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制止我们的结合,为什么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呢?卿,你说话啊。”我扶住三姑娘的肩头,轻轻地摇了摇。
       三姑娘泪流满面,摇头不语。其实她在内心早就原谅了我,但是她深知现在自己的处境完全不可能与我破镜重圆,这让她痛苦万分。
       我看着伤心的三姑娘,心疼不已,也悲痛地流下了眼泪。我哽咽着说:“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是不肯原谅我的,那我活在尘世间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也出家做和尚罢了。”
       三姑娘赶紧制止我:“不行,你不能!你们姚家还要靠你呢。你年迈的双亲需要你来赡养,你的兄弟们也需要你的支持。你受了那么多苦,身边也需要有个懂得嘘寒问暖照顾你的人,你还要传宗接代,组建一个温馨的家。”
       我深情地拉住她的手:“对,我就是需要这样的人,而这个人非你莫属。我非你不娶了,卿。”
       “不,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女孩。”
       “卿,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呢?经过了十年,难道你还要来考验我吗?不是我担心自己经不起考验,而是我不想让生离死别的情景重现。我们已经错过了十年光阴,人生还有几个十年可以让我们挥霍?……卿,虽然你已经出家,但你是带发修行,随时可以还俗的,你还有什么顾虑呢?难道……难道你是嫌弃我?嫌弃我是劳改释放犯?”
       “不,不是的。”萧三姑娘一边哭一边摇头——她的轩哥怎么会这么认为呢?她怎么会是那种人呢?如果她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但她现在就是不能说出真相,因为她知道将真相说出来的话只会加重轩哥的内疚感、负罪感,也会让我时刻为她担心。她想的都是她的轩哥,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
       “那你是嫌我现在的户口还在安徽那边?如果是因为这个,请你放心,我想我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潮阳而自己离开的。”
       “你不要再瞎猜了,都不是,都不是……”萧三姑娘越哭越伤心。
       “那是为什么呢?你告诉我啊。卿,你告诉我,好不好?不要让我乱猜疑。”我焦急地问道。
       但不管我怎么苦苦哀求,萧三姑娘就是摇头垂泪不语。
       最终,我“咚”的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说:“我知道自己很难得到你的原谅,那么就让我长跪在这里向你赎罪。这也是对我当初离开你的惩罚。等你气消了,不恨我了,我再起来。”
       三姑娘这时终于招架不住了——“罢了,罢了。轩哥这么执着,与其让他痛苦地乱猜,不如告诉他实情吧。反正他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于是,她哭泣着扑向我,与我一同跪在地上,说出了一个几乎让我崩溃的消息:“我现在已经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我没有能力与你重建家庭,我也不愿拖累你。你正年轻,还有美好的人生。此生与你无缘相守白头,只能盼来世了。”言毕,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十年来的苦楚似乎都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我听了呆若木鸡,似乎没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过了一会,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不可能,你骗我的!不可能,你骗我的!卿,你不要骗我!好不好?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
       “这是真的,医生说我现在已经到了白血病晚期。你不相信是吧?那我拿些东西给你看看。”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她住的那个房间,不一会,她拿了大包小包出来了:“你看,这些就是老中医给我开的缓解痛楚的药,这些是我大姐、二姐从香港给我寄来的专门治疗白血病的西药,我现在就是靠这些来延续我的生命。”
       此刻我真切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本以为此次相逢能够破镜重圆,却不料仍是噩梦一场,可叹心爱之人命运竟然如此坎坷悲惨,恨不能代其受过。老天爷真是冷血无情,如此捉弄有情人!
       我的泪水忍不住滔滔涌了出来,我一把将至爱搂入怀中,哭道:“卿,是我害了你。老天应该惩罚的人是我啊。当初你不嫌弃我家贫,力排众议、死心塌地跟了我。当我迫于经济压力去上海寻求发展时,你还是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支持我。……我当初就不应该离开你去上海的。我错了!我错了!我真该死!”我啪啪地打自己的耳光。
       萧三姑娘连忙扑了过来阻止,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大声地哭了出来:“因为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娶我的。谁知道……”三姑娘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是要回来的。但我后来收到了以二姐和你的名义从香港寄过来的绝交信。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吃不喝。卿,是我对不起你,我应该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看看真假,那样我们就不会被生生拆散了。后来,我在上海又遭人陷害被抓到安徽进行劳动改造,一呆就是七年。我现在是刚刚从安徽请假回来。”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度日如年。特别是后来收不到你的来信我更是伤心不已。我刚开始不相信你已经变心,还是每天都在门口眺望,希望你哪天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盼啊盼啊,我望啊望啊,却一直没有把你给盼回来。”萧三姑娘说到伤心之处,泪如雨下。
       我看着眼前受尽相思以及病痛折磨的萧三姑娘,想想以前她对自己无私的付出,想想自己对她沉重的伤害,姑娘在流泪,我的心在滴血:“卿,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就让我来照顾你吧。无论你现在的病有多重,我都会和你一起战胜病魔。卿,我不怕你拖累我,我只是怕你不肯回到我的身边。你一直苦苦等待的不就是我吗?回到我的怀抱吧,我的爱人。我的心肝宝贝。”
       “你不要内疚、也不要抱着赎罪的心理来照顾我。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就是我的命。我注定要在菩萨跟前度过余生。”
       “不,你不要这么说。你怎么那么傻呢?未来的命运要靠我们自己去把握。现在是我们命运的转折点。我们一直都是那么地深爱对方。我们应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不,你还年轻,你应该有自己新的生活,而我则差不多油尽灯枯了。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与青灯为伴的日子,你就别再勉强我了。轩哥,你把我忘了吧,这个世上已经不再有曾经那个萧三姑娘了。从小到大,你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也应该找一个好姑娘来照顾你。忘了我吧,好好爱她、疼她,就像你当初疼我一样。”
       我使劲地摇摇头:“不可以!不可以!我怎么可能把你忘记呢?卿……你不要把我推开,不要把我推给别人……我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两个真心相爱的初恋情人,心里想的都是对方,互相都想说服对方,历经磨难的苦命鸳鸯抱头痛哭,直到双双泣血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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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27: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的日子
       我最终没能说服萧三姑娘离开尼姑庵跟我一起生活,我就在后院的偏房住了下来,每天都尽一切努力去照顾她。秋霞当时已经嫁人了,但她还是经常到庵堂里来看望萧三姑娘,帮她做这做那。我知道秋霞婚后的生活也很忙碌,所以,就跟她说:“小霞,有我在这里照顾丽卿你就放心吧。我知道你家里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你以后就不用老往这边跑了。”有我在这里照料,秋霞当然一百个放心。于是,她从以前的隔天跑一次,到后来每周来一次。我负责照顾萧三姑娘每天的饮食起居。
       我买了许多漂亮的海棠花回来,栽在后院。当初我们热恋时,萧家花园的海棠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和萧三姑娘都很喜欢海棠花,它们跟番石榴一样是我俩爱情的见证。
       萧三姑娘仍旧天天生活在庵堂当中,像其他尼姑一样每天诵经念佛。只要她的身体健康状况许可,她都会坚持做功课。我也常常伴随在她的身旁一起诵经。每次跪在菩萨面前我都在心里默默祈愿,希望观音娘娘能够发挥神力挽救病入膏肓的她。三姑娘当时的健康真是到了非神力不可挽回的境况了。有时,她中午休息了,我忍不住在菩萨跟前喃喃地轻声祷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在上,善男姚泽轩在此恳求菩萨留住信女萧丽卿的性命。观音娘娘,只要能够挽救萧丽卿的生命,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愿意每日吃斋,我保证会尽我的能力弘扬菩萨的功德,不断地做好事。我甚至愿意折自己的寿,将我一半的寿命赠与丽卿。她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希望我们的真情能够感动上天,希望我们的真情能够换来您一丝的怜悯,可怜可怜我们吧,菩萨,成全我们这对苦命的鸳鸯吧。我们日后必将尽量做好事来答谢菩萨的大恩大德。”叩首、叩首、再叩首。
       当我重新回到三姑娘的身边陪伴她时,她的心境慢慢转变了,心情逐渐好了起来。她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我们两人一同期盼着奇迹的发生。当心境变了,很多事情随之也会发生改变。三姑娘觉得自己的精神状况以及身体情况都已经有所好转,她甚至觉得爱情的奇迹也许真的能够创造生命的奇迹。起初,萧三姑娘在尼姑庵里穿的是尼姑服,也不喜欢照镜子。当我留在她身边陪她的时候,她重新拿起了镜子,注意起了自己的容妆,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啊。她脱去了那黯淡的尼姑服,穿上了以前穿过的漂亮衣裙。当我进去时,忽然眼前一亮,忍不住由衷赞叹:“卿,你真美!”
       萧三姑娘甜蜜地笑着,对着我笑,对着镜子笑:“轩哥,你是不是更喜欢我这样的打扮?”我点点头,说:“关键是你高兴我就高兴。你开心就好。”
       大姐跟二姐期间从香港回来看过三姑娘,她们已经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当年发生在我们这对情侣身上的真实情况。她们在责怪父亲与二叔的同时,更加同情我们。而我对于患绝症的三姑娘不离不弃的感情更让她们为之动容。打听到三妹的变化以后,二姐特地买了几条漂亮时髦的连衣裙给她,还给我选了两套笔挺的西装。她要让昔日的金童玉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二姐跟我相见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只是三姑娘的病让谁都高兴不起来,大家所想到的都是一些让人悲伤的事情。大姐、二姐离开前将一笔费用交到我的手上,说是给萧三姑娘的医药费和生活费。她们理解我在经济上的困难,所以才会将钱交给我,让我照顾好她们的妹妹。我没有推辞,因为当时我的口袋里确实空空如也。三姑娘在庵堂的费用一直以来也都是由大姑娘和二姑娘提供的。
       萧家人看到三姑娘病情好转都高兴极了,萧母甚至喜极而泣。她为女儿感到欣慰,苦苦等候的爱人终于回来了,而且一如既往地爱护着她。还有什么比爱情更能让女人重新焕发新的生命力呢?
       萧父看到我回来,感情很复杂。当他看到我的归来让女儿心花怒放、身体情况也大为好转时,他更加明白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是多么的严重。就是他的一念之差导致了一个天大的悲剧,改变了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最残酷的现实就是女儿出家而且患上了绝症。这十年来,女儿实在太苦了。现在好不容易盼来了团圆,盼来了希望,可她却将死于那无情的病魔。这一切都怪他自己,怪自己当初鬼迷心窍。他悔恨交加,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女儿的命。如果能够代替他的三姑娘去死,他将会义无反顾。
       自萧三姑娘患病以来,萧家人一直打算将她接回家去好好照料,但无奈萧三姑娘就是不愿意,她说庵堂的环境能够让她保持内心的平静。无奈的萧家人只得天天到庵堂里看她、照顾她,萧父也常常一同前往。可如今,萧三姑娘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她一定会恨父亲亲手毁掉了她的幸福,一想到这,萧父就觉得犹豫徘徊,不敢进去见女儿。
       我从窗口看到犹豫徘徊的萧父,也感受到他内心的悔恨与痛苦。
       我将萧三姑娘拉到窗前。看到父亲那踟蹰的背影,她的眼睛也泛起了一层泪花。我对沉默的她说:“虽然我仍然怪你父亲当初一手拆散了我们,但现在看到他痛苦不堪又于心不忍。毕竟,他是你的父亲。恨又能怎样?无论有多恨都无法弥补那逝去的十年光阴。我们就原谅他老人家吧。一家人还像以前那样和和睦睦的,这比什么都珍贵。”萧三姑娘看着已经苍老憔悴了许多的父亲,轻轻地点点头。拉着我的手一齐出去将父亲迎进来。
       看到两个年轻人的表情,萧父明白我们已经原谅了他,这更让他羞愧难当,他哽咽着说:“阿三、阿轩,我对不起你们俩啊!”
       我说:“伯父,您什么都别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不怪您了。”
       丽卿也微笑着说:“爸,谁让您是我的父亲呢?女儿又怎么能恨自己的父亲呢?就当这十年是对我们感情的一个考验吧。这十年来,你跟妈妈也为我操碎了心。谢谢你,爸爸。是女儿不孝,没有好好孝敬您。”父女两人相拥在一起,眼中闪烁的是互相理解的泪花。
       为了在萧三姑娘身边陪伴她,我托熟人开病假条寄回安徽我所工作的卫生院续假,每个月开一张。工作单位那边早就知道我的身体不好,而且我不回来对卫生院而言也是件好事,因为我在卫生院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即使没事给我做,都仍然每个月要给我发固定工资,而如果我离队的话则无须给我发放工资。于是,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我在手续上齐备,他们就不深究了。
       当我们坐在一起闲聊时,除了对以往美好生活的追忆,我们还互相告诉对方自己在这十年期间的经历,当然,我的故事比萧三姑娘的要长许多许多。我给她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她,包括上海的那段婚姻。我怀着极度内疚、悔恨的心情述说了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当然我也强调了当时的情形:“一来是受到蒙骗,以为你真的已经另嫁他人,感情上备受打击,爱得越深,恨得也就越深,当时我草草结婚也有赌气报复的心理在内;二来是当时的老板牵的红线,受到老板知遇之恩,我不好意思拒绝,再者对方也花了不少心思来追求我,而且她长得还真的有点像你,这是最让我心动的地方。”
       本以为坚守爱的誓言的萧三姑娘听了我“变节”的事后肯定会生气,会心生怨恨,甚至悔恨她自己当初不应该那么傻。然而,想不到的是三姑娘竟有如此大的肚量与胸襟。她没有责怪我,反而倒过来劝说我:“轩哥,你不要内疚。你本意并不是想要背叛我,只是我们都被双方的家长所蒙骗。我理解你当时的心境。我常常想啊,有些事情也许真的就是天意,不是你我所能够掌控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再对此事耿耿于怀。我真的不怪你,我只是心疼你去上海之后吃了那么多苦头。”
       当我叙述自己初到上海时的艰辛;如何被人陷害入狱;在监狱里所受的种种罪;以及在安徽劳改期间差点没命回来等心酸故事时,萧三姑娘都忍不住难过得哭起来,她拉着我的手哭着说:“轩哥,都是我不好,我当初就不应该听你母亲的话,违心地劝你去上海,我应该极力把你挽留下来的,那样,你就不用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大的罪了。在监狱里、在劳改场,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啊!真是可怜你了。我当初真不该让你走的呀,害得你差点连命都没了。害得你到现在都还要留在那个地方,随时都还有未知的危险。”
       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女性!对于一个自己痴痴等候却又背叛了自己的恋人,竟然没有丝毫的怨言。她理解我、体谅我,甚至怜惜我,从而责怪自己当初没有极力将我留下。想的都是我的好,以及自己的不好。这种女性怎能不赢得人们的尊敬与佩服?我感动地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地在耳鬓厮磨。“上苍,你为什么偏偏要在我之前夺走她的生命呢?真是,苍天太不公!大地太无情!”我在心中痛苦地质问生命的主宰者。
       除了跟萧三姑娘互诉衷肠,我更为重要的任务是到处为她求医问药,只要听说哪味药或哪个药方可以医治萧三姑娘的病,我就想方设法去找药,然后煲好了端给她喝。听说虫草对绝症的治疗有很大的功效,我就去买来虫草,按照二姑娘所教的方法,虫草炖水鸭,有时是虫草炖鸡,给三姑娘吃。二姑娘还从香港带了不少燕窝回来,我就将莲子、糯米跟燕窝、冰糖一起煮莲子燕窝粥。
       每次吃虫草或者燕窝,萧三姑娘都要叫我跟她一起吃,我不肯,这么名贵的滋补药材我怎么舍得吃呢?我说:“小傻瓜,这是药材。我身体好好的,不用吃,也不能吃。你要一点不剩地把它吃完才有效,这样我才高兴。”
       萧三姑娘:“你又说谎了,这虫草跟燕窝是谁都能吃的,吃了能增强体质,有益无害。你快尝尝、你快尝尝嘛。”三姑娘一边说一边舀了一大汤匙的虫草或燕窝递到我嘴边。
       我连忙避开说:“不要啦,不要啦。我不想吃。”
       三姑娘不依:“你不吃,那我也不要吃了。快点吧,不要洒了。”
       我只得勉强地吃了几口,然后赶紧借口要做其它事情而走出房间。
       三姑娘看着我的背影微笑着摇摇头。
       我平日里除了照顾好萧三姑娘的生活起居之外,还每时每刻都想方设法逗她开心。我时常给她讲笑话、讲故事,当然也包括了我在上海工作生活以及在安徽劳改期间的种种趣闻轶事,但我的心里其实痛苦无比,因为我明白白血病最终将夺走自己的最爱。然而,在萧三姑娘的面前,我每天都强装笑脸,想让她快乐幸福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为了给三姑娘打气,我经常弹着吉他唱歌给她听,或是以前我们经常唱的歌曲或是最近流行的新歌,都有。如果三姑娘的精神好,她甚至会弹起心爱的扬琴,跟我的箫一起合奏。悠扬的箫琴合奏曲经常将我们带回到十年前的快乐时光。我们经常一会开怀大笑,过了一会又抱头痛哭,那种面临生离死别的凄美悲惋的感情真是催人泪下。
       心思细密周到的二姐专门托人买了一辆电动摩托车给我,以方便我外出买物品,和丽卿出去游玩或是应急用。这样,我外出就方便多了,去较近的地方可以骑单车,较远的地方就骑电动摩托,省下了不少路上的时间,有更多的时间陪伴萧三姑娘。
       我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或电动摩托载萧三姑娘到附近看风景,就像我们初恋时一样,山山水水到处留下了我们恩爱的身影。在有湖面的地方,萧三姑娘总会让我停下来,她让我给她表演打水漂,她状态佳的时候也仍能够打出三四个水花,之前我教她打水漂的欢乐时光又重新浮现在我们眼前。
       有时候,三姑娘会让我把单车停下来推着走,两人肩并肩一起在乡间小路上散步。还有些时候,我们干脆不骑车出去。走累了,三姑娘就会趁机撒娇让我背她。在我背上的三姑娘感到了久违的幸福感——这个男人的背就是她今生最温暖的港湾,也是她最终的归宿。
       由于萧三姑娘的特殊情况,我后来被允许到其房中照顾她。这样即便是晚上也能守在她的身边陪伴她,照顾她。萧三姑娘毕竟不同于其她尼姑,她相当于只是到庵堂静养的人。而且大家都同情我们两人的悲惨遭遇,特别是主持师太,她对萧三姑娘非常爱怜。所以庵堂方面也就不多过问干涉我们了。谁不想让善良可怜的萧三姑娘在临终前多得到些温暖与幸福呢?
       有我在身边,萧三姑娘睡得踏实多了。我总是等她睡了,自己才能安心入睡。有时候,皎洁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房内,照在萧三姑娘恬静的脸上,看着那熟睡的天使,我忍不住悄悄地流泪。我抚摸着她的脸,眼中充满怜爱与痛惜。
       半夜里,萧三姑娘悲切急促地叫唤:“轩哥!轩哥!轩哥!”我马上惊醒了,抓住她的手,说:“卿,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别害怕,别害怕。”
       萧三姑娘从痛苦的挣扎中醒了过来,她睁开了惊恐的眼睛。我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卿,做恶梦了吗?”
       “嗯……轩哥,我好害怕。”她紧紧地搂着我,眼中含泪:“我梦见我们一起去爬山看日出。我们爬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上到了顶峰。我们好开心,好高兴。我看到太阳的光芒一点一点地从地平线上放射出来,清早的晨风是那么的凉爽,那么的舒服……周围的花香、草香、泥土香是那么的清新,早起的鸟儿也在叽叽喳喳地找虫吃……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我们手拉着手,在跳舞,在转圈圈,在欢呼雀跃,在叫唤着太阳,……突然,我的脚底一滑,整个人迅速地向深渊滑去……你赶紧伸手来抓我的手,我也死命地想抓牢你的手,可是我们两个人的手没有牵上,我唤着你的名字往下坠往下坠……”
       我感觉到萧三姑娘的身体微微颤抖,于是更加搂紧了她,安抚道:“傻丫头,别害怕,那只是梦而已。不用害怕。你看,我们现在不是都还好好地在一起吗?没事的、没事的。”我紧紧搂着三姑娘,轻轻地拍拍她,安慰着她,但眼神中掩饰不住心痛与忧愁。
       为了让她彻底摆脱噩梦的烦扰,从心理上击退对死亡的不祥预感,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带萧三姑娘去看日出。早上五点钟,我用电动摩托载着三姑娘出发了。摩托车停在莲花峰脚下,剩下的路程必须步行了。此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在晨曦中,我们手挽手一起攀爬到莲花峰那五片纵裂的石壁上,我们相拥而坐,等待着破晓而出的朝阳。
       红彤彤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来了,三姑娘兴奋地站起身来,她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太阳——这大地的母亲。阳光照在三姑娘年轻美丽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灿烂的华光。我久久地凝视着我最心爱的人……
       有一天,我到镇上帮三姑娘买药。出门时还碧空如洗,一个时辰过后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在庵堂等待的萧三姑娘非常心焦。看着窗外那密密的雨帘,她担心我没有带伞会被雨淋湿,更担心下了雨路上泥泞不堪,我骑车会出什么意外。总之,她心里老担心我会出事,坐卧不安,在屋内来回走动,不时在菩萨面前低声祈祷。眼看着天快要黑了,仍然不见我的踪影,她撑着伞,带上手电筒出去了。
       她沿着那条必经之路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心急的她完全忘了医生的嘱托,她在这样的天气情况下外出是非常容易感冒的。下了半天的大雨,路上已经是一片泥泞了。萧三姑娘艰难地走着,突然脚底一滑,摔倒在地。她感觉到小腿有刀割般的感觉,连忙查看。这一看让她花容失色,一颗尖尖的小石子划破了她小腿的皮肤,鲜血正在往外流,她耳边响起了医生的话:“如果受伤则会流血不止。”她惊恐极了。附近都没有人家,下雨天路上也没有行人。“完了!完了!血止不住了,血止不住了。”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三姑娘。她赶紧用手帕包扎伤口,然后一瘸一拐向前走去。不能等别人来救自己,她要努力自救。
       到山脚下的避雨亭时,三姑娘再也撑不住了,晕倒在地。
       不一会,我骑着车来到了避雨亭。在车灯的照射下,我看到了倒在那儿的萧三姑娘,马上扔下车子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叫:“丽卿、丽卿,你怎么了?”当时萧三姑娘已经昏迷不醒,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我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抱着她往镇上奔去。我在最近的一家小卖部里打了急救电话,说明了萧三姑娘的病及她的主治医生,以及她现在的受伤情况。呼啸而至的救护车将我跟萧三姑娘一起送到了医院。为了让血止住,唯一的办法是给萧三姑娘输入新鲜血液,让血液中的血小板止血。但是由于情况紧急,平时给丽卿捐血的人联系不上。医护人员没有办法马上给她输血,萧三姑娘的生命危在旦夕。
       我果断地说:“那就给她输我的血吧。”
       医生:“血可不能随便乱输。这样吧,我先给你做个血型检查,看看血型配不配。”谢天谢地,我的血型竟然也是A型,跟萧三姑娘的一样。于是,从我体内抽出的鲜血慢慢输入了萧三姑娘的血管中,大量输入的血小板暂时止住了伤口的血流。萧三姑娘最终躲过一劫,捡回了一条命。
       闻讯赶到医院的萧家人抹着红红的眼睛围在三姑娘床前。当他们听说是我给三姑娘输血抢救时,都由衷地跟我说“谢谢”。
       由于抢救及时,三姑娘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感冒发烧也及时退了下去,没有演变为肺炎。但是经过这个意外,她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了,而且由于被雨水浸泡,伤口受到感染,必须要小心护理才行。
       住院期间,家里人跟亲戚们都纷纷前来探望,说些宽慰祝福的话语。琴姐等儿时的玩伴也相约过来看望她,大家一起有说有笑的,逗三姑娘开心。
       不了解真相的萧家亲友们初见我时,都非常痛恨我,认为是我这个负心人害了善良痴情的萧三姑娘。此时,萧三姑娘虽然身在病榻,但也不忘为我辩解,为我洗脱罪名。她一一跟他们解释当时的实情,为什么双方都收不到对方的信,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回来等等。
       大家这才开始理解、原谅了我。当他们听三姑娘说我回来之后是如何求得她的原谅,又是如何对她不离不弃细心照料时,当他们看到我为了照顾重病的萧三姑娘而日渐憔悴的模样时,大家之前对我的痛恨之情都渐渐转变为对我的理解、同情和赞扬。
       看到女儿的同伴们都健康快乐地生活着,而女儿却时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萧母偷偷地在背角处暗自抹泪。如果女儿也跟他们一样健康那该多好啊,她愿意拿一切财富和自己的生命去交换。
       冬去春来,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这是中国民间最隆重最富有特色的传统节日。农历年的最末一天称岁除,这天晚上称除夕,潮汕习俗谓之“过年”。
       除夕前人们便忙碌张罗备办各式年货了:买鸡、鹅、鸭、鱼肉;添制新衣饰;新购家具、器皿;选购年画、春联等。尤其要买柑桔、青橄榄等水果作象征吉祥如意和迎送亲友的佳果。过年前,男必新理发,女必“挽面”。
       考虑到父母的心情,萧三姑娘在过年前后一个月都住在家中。跟少女时期一样,跟着母亲到集市上购置年货。她还特地选购了一些柔软的毛线,她要悄悄地给我织对手套、织条围巾,作为新年礼物。萧母今年准备的年货特别丰盛,更给女儿买了一件喜气洋洋的红色呢大衣,过年的时候,讲究的人家都得穿上红色外衣,据说可以辟邪,也表示喜庆。在她眼中,三姑娘仍是她那没有长大的小女孩,每次想起她,总觉得心酸:“这孩子太苦了。”
       农历十二月二十八这天,我早早来到萧家,年谣云:“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我到萧家忙着贴门神、贴春联、贴福字、贴窗花、贴年画等等,还从花园中剪下一大束娇艳的桃花,插在大厅的花瓶中。桃花是春节里的吉祥花,寓意美好。三姑娘则帮着母亲在灶间里蒸制年糕,乐呵呵地忙活着。
       王安石有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在劈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我和萧三姑娘迎来了新的一年。戴上三姑娘亲手织的围巾跟手套,我感觉特别温暖。潮阳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新年里,三姑娘跟着家人一起到亲戚朋友家中拜年、走亲戚。
       正月十五元宵节,月儿圆,我约三姑娘一起去街市赏花灯。夜幕下,一片灯的海洋,将以往漆黑的街市照得无比璀璨,无比华丽,耳边传来阵阵嬉笑声,宛如人间的天堂。看着这美好的一切,偎依在爱人的身旁,萧三姑娘的心中充满了对人世间的无限眷恋。为了这一切美好,她下决心要跟病魔抗争到底。
       春节、元宵过去了,1965年的春天姗姗到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春天本来是播种希望的季节,对我们而言更是如此。我们希望真挚的爱情能够创造生命的奇迹。将萧三姑娘留给我吧,我别无他求。
       五月初五日,端午节到了。端午节要赛龙舟,潮俗称为划龙船。潮阳每年都要举办龙舟赛。为了鼓舞萧三姑娘与疾病作斗争的勇气,我特意报名参加了当年的龙舟赛。
       比赛那天,萧三姑娘和家人、朋友来到了龙舟赛的现场。岸上的观众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等待着。近十年没有观看龙舟赛的萧三姑娘也感到心情畅快、满怀期待。天公作美,晴空万里无云。岸上早就聚集了许多当地的群众。男女老少都不愿意错过这一年一度的龙舟赛事。人们在急鼓声中划龙舟,做竞渡游戏,以娱神与乐人,这是祭仪中半宗教性、半娱乐性的节目。
       停泊在江边的龙船狭长、细窄,船头饰龙头,船尾饰龙尾。龙头威武高昂,以木雕成,加以彩绘。龙尾亦用木雕,上刻鳞甲。除龙头龙尾外,龙舟上还有锣鼓、旗帜或船体绘画等装饰。五队人马正整装待发。我坐在正中间的那艘龙舟上,向萧三姑娘用力挥舞着手上的帽子。萧三姑娘也高兴地朝我挥挥手,并大声喊:“加油啊!拿个冠军回来!”
       在锣鼓声中,五艘龙舟拼命向前冲去。正如唐代诗人张建封在《竞渡歌》中所描述的:“两岸罗衣扑鼻香,银钗照日如霜刃;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霓晕;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挠。”
       比赛激烈地进行着,观众的心情比参赛者还要激动,还要紧张。萧三姑娘的眼睛紧紧盯在我的身上,嘴中使劲喊着:“加油!加油!加油!”我的团队在奋力冲刺着终点,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无法稳坐第一的位子,后面的对手咬得很紧,时不时超越我们。然而,在最后的关头,我们喊着号子,同心协力,终于领先一步到达终点,胜利夺标!
       岸上欢呼声震天动地,萧三姑娘也高兴地欢呼雀跃,尽情地笑着,叫着……看她那兴奋的模样,热情洋溢的笑脸,旁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么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竟然已经身患绝症。
       两个月后,中国的传统情人节——“七夕情人节”也已悄然来临。“七夕情人节”又称为“乞巧节”。为什么叫做“乞巧”呢?因为传说中,织女的手艺极巧,能织出云彩一般美丽的天衣。为了使自己也能拥有织女一般的巧手,姑娘们借牛郎织女相会的机会向织女乞巧卜巧。我在心中思量着:“丽卿的手艺已经很巧了,没必要再向织女乞巧。倒是牛郎织女相会这一重要时辰,就如同我与丽卿十年后相逢一样,值得纪念,所以应该想办法以某种形式纪念一下,让丽卿高兴高兴。”我又想,能让丽卿高兴的,不外是俩人结伴游览,但潮阳远近的风光都已经游览过了,这次应该来点特别的。我突然想起三姑娘曾经在无意间提起还想再去汕头一次,想去看看那里的海景,还想到那儿的中山公园以及镇邦路上的小旅馆等地故地重游。“对了,就去汕头吧。”我心中豁然开朗。
       刚听说我要带三姑娘前往汕头,萧家父母就表示反对。他们怕三姑娘的身体吃不消,担心路上有什么闪失。我急忙向他们保证会全心全意地照顾好萧三姑娘,并将她安全地带回家来。我说这是三姑娘的愿望,我希望能够帮她实现,而且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所过的最后一个情人节了,希望父母能够成全我们。萧家父母去问丽卿的想法,丽卿一副神往的样子让萧家父母实在不忍心拒绝我们,只好违心地同意了。萧父劝说萧母:“算了,这是他们年轻人的重要节日,就让他们出去玩个够吧。我们就不要插手了,只要阿三高兴就好。”萧母无可奈何。在我们离开的那段时间,她每时每刻都忧心忡忡,总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到了汕头之后,我和萧三姑娘发现这十年间汕头几乎没什么变化。在镇邦路上,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当初入住的小旅馆。小旅馆原来的老板还在,只不过不再叫老板了,已经改制成公家旅馆,他留下来成了职工之一。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住进了之前住过的那个房间,十年了,我们又回到了当初分别时缠绵的地方,真让人心中感慨万千。
       在小旅馆住了两天,我们去游览了十年前的故地。因为考虑到去的地方比较多,我还骑上了电动摩托车,这样就方便快捷多了。带着十年的不尽思念与岁月沧桑,两人故地重游,确实感触良多,连最细小的事物都能引起感情上的共鸣。
       直到第三天,我们才出发前往南澳岛。南澳岛地处粤东海面,是广东省唯一的海岛县,她由三十七个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位于高雄——厦门——香港三大港口的中心点,濒临西太平洋国际主航线。岛上冬暖夏凉的海洋性气候十分宜人,空气十分清新。盛夏季节,海风习习,气候清爽。南澳岛东端的青澳湾是沙质细软的缓坡海滩,滩平阔,沙细白,水清碧,无淤泥,无污染,无骇浪。湾口朝东南,湾腹很深,湾弧近三公里,登高俯视,一湾湛蓝的海水,低吻着洁净宽广的沙滩。成排成片的木麻黄树循着弧形沙滩蔓延开去。萧三姑娘欣喜地指着远处的海湾说:“轩哥,你看,那真像是一弯新月。”
       南澳岛上还有为数众多的庙宇,我拉着三姑娘虔诚地前往拜祭,心中仍在默默地为她的健康而虔诚地祈祷着。
       我们当初的海誓山盟就是在海边许下的,如今再次面对蔚蓝深邃的大海,我们感觉到无比的柔情蜜意。我们手牵手,赤足走在软绵绵的沙滩上,一望无垠的柔软沙滩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我体贴地问:“卿,你累了吗?”
       萧三姑娘微笑着摇摇头:“不累。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觉得累。我只觉得脚步轻盈,心情欢畅,我高兴得又想哭,又想放声歌唱!歌唱我们的爱情,歌唱我们的幸福。”
       夜幕降临,情人节正式到来。我和萧三姑娘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天际一轮皎洁的明月,我用吉他边弹边唱我们的《爱之曲》。月光似水,乐声悠扬,萧三姑娘似乎置身于梦幻之中:“谢谢你!轩哥,谢谢你!我好幸福!真的好幸福!”
       在我温暖的怀抱中,萧三姑娘说:“真希望时光的脚步在此刻停下,就在此刻永远停留,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清润的月光映照着萧三姑娘略显苍白的脸,我默默地凝视着她,亲吻她那纯洁高尚的额头。
       我们努力辨认天上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在想象着神话传说中的牛郎、织女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在鹊桥上相会的情形。我突然觉得,牛郎跟织女也比我们要幸福,起码他们一年能够团聚一次。为了那一次团聚,花上一年的功夫去等待也是值得的。而我跟萧三姑娘,十年来才首次重逢,而且,不久,她就将永远的离我而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而我没有老牛留下的神奇牛皮,无法追随她,也没有热心的喜鹊再为我们搭桥铺路……
       在汕头过完温馨浪漫的情人节,我们如期顺利返回潮阳,萧家人这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中秋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之一,定在每年的农历八月十五。八月十五的月亮比其它月份的满月更圆,更明亮,所以又叫做“月夕”、“八月节”。中秋之夜,明月当空,清辉洒满大地,人们把月圆当作团圆的象征,把八月十五作为亲人团聚的日子,因此,中秋节又被称为“团圆节”。
       这是一个隆重的节日。萧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也要从香港回来跟家人团聚。本来她们已经各自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理应留下陪伴她们的夫婿和孩子。但是由于三姑娘的病,这很有可能是大家最后一次欢聚一场共度团圆节了,所以她们相约带着儿女一起回到了娘家,哪怕暂且委屈了丈夫。
       中秋之日,我接到邀请,早早就陪着萧三姑娘一起回到了萧家,让三姑娘与家人团聚,与姐妹们说说体己的话。夜幕降临,皓月当空,每家每户都在自家的庭院里或是楼顶设好了香案。中秋节有着悠久的历史,古代帝王有春天祭日、秋天祭月的礼制。在民间,也有“秋暮夕月”的习俗。夕月,即祭拜月神。中秋之夜,潮汕人家会早早在天井的石板上搭起红砖塔或红瓦塔,以用来烧化纸钱。大家用八仙桌设大香案,点燃香烛,倒满香茶,摆上糖塔、满月糕、月饼、蜜柑、桔、橙、蜜柚、石榴等时令名优水果供品。当空对月跪拜祷祝,托月寄情,抒发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寓月圆人亦圆之意。祷祝礼毕,合家老少欢聚闲坐庭前边吃月饼边赏月,品茗喝茶,茶香缭绕,诗谜弦乐,其乐无穷。
       大家整夜欢声笑语,气氛活跃。难得大家欢聚一场,应该尽情欢唱。萧三姑娘弹起了扬琴,还边弹边唱。欢快的歌声悠悠扬扬,月宫的嫦娥仙子是否可以听见?此情此景,是否更让她羡慕人间的亲情,后悔当初离开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园?
       抬头凝视着天上的明月,望着眼前这些最亲的人,感受着家的温暖以及家人的关爱,丽卿心中发出由衷的感叹:“我觉得生病并不可怜,因为我的身边还有那么多关心我、爱护我的人。爸爸、妈妈、阿姨、兄弟姐妹们,还有轩哥,谢谢你们。我觉得我比嫦娥仙子还要幸福,因为她只能孤独地生活在冷清的月宫,形单影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单调乏味的日子,生命毫无意义,那长生不老又如何呢?我宁愿选择短暂但充满欢乐的平凡人生。”
       我此时却在暗暗祷告:“月宫中的玉兔大仙啊,您捣鼓了那么久,可制成了那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蛤蟆丸?不是我贪心想要长生不老,只求上天能够可怜可怜丽卿,赐给她神丹妙药,让她恢复健康,像普通人那样正常地过完这一生。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是罚我死后去将吴刚替下来,罚我天天在月宫中砍桂树、陪伴您。”
       我的生日在农历九月,萧三姑娘将那日子记得牢牢的,到时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我自己每天惦记着萧三姑娘的事情,完全忘记了自己生日这回事。
       生日那天到了,萧三姑娘一早起来到山上摘了一大束挂着露珠的野花回来,还将它们藏在杂物房中。我好奇地问笑盈盈的她,她只说是散步去了。吃过早餐,她特意让我到镇上买一大堆的生活用品以及药品等物。
       我骑着车子出去了,丽卿把那采来的山花插在花瓶中,整个小屋显得既明亮又温馨。九点多钟,秋霞来了,她提着一大篮子的时鲜海味及其它果蔬、酒水等,都是平日里难得吃上的。这是萧三姑娘提前嘱咐她今天准备好了送过来。她要亲自煮一顿好吃的菜,以庆贺我的生日。萧三姑娘系着围裙下厨了,秋霞也到厨房中帮忙杀鱼、拣菜、洗菜等。萧三姑娘使出浑身解数,款款菜肴均传递着她无限的爱意。
       不到十二点,我回到庵堂,一进门就看到那满满一桌的酒菜。
       萧三姑娘满怀深情地迎上前来:“哈哈,我的寿星公回来了。辛苦你了。”
       我这才明白三姑娘的“诡计”。我看着她的笑眼,又幸福又心疼:“干嘛那么费劲?真是辛苦你张罗了。”
       萧三姑娘指指秋霞说:“一点也不辛苦,还有秋霞在旁边帮着呢。”
       秋霞赶紧摆摆手说:“我可不敢争功,我只是帮忙打打下手,所有的菜都是卿姐一个人做出来的。”
       我再三道谢:“总之,都要谢谢你们。丽卿,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而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萧三姑娘:“那你也是因为我才忙得忘了。”
       入座之后,萧三姑娘首先敬酒,祝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句话让我愣了一下,但马上朗声应道:“好好好!以后年年岁岁,我都还要你来帮我祝寿,一直到我成为糟老头子。”一句普通的生日祝词,牵动了我那根脆弱的神经,我在心中默默地问道:“不知道明年是不是已经物似人非。丽卿,你真的能够年年岁岁都陪伴我吗?”   
       萧三姑娘已经开始吐血,我连忙带她到医院去看医生。支开三姑娘之后,医生跟我说实话:“这是不好的征兆,表明她的病情在进一步恶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的心还是重重地摔了个跤,疼得厉害。沉默了一会,我问医生:“那她吐血多的话,是不是应该给她输血?我和她的血型相同,就给她输我的血吧。”
       可当萧三姑娘得知我要再次将我的血输给她时,怎么都不同意:“轩哥,我知道输血也好不了啦。不输了,我们回家吧。”她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就像夏日早晨那反射着太阳光的露珠,有一种逝去前的哀伤与决绝。
       我拉着萧三姑娘,认真坚持说:“卿,病人应该相信医生。我们一定要相信医生。你答应过我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的,怎么现在却要打退堂鼓了呢?不就是输血吗?一点都不疼的,最多像被蚂蚁咬了一口那样而已。乖,你就听话吧。”我温柔地将三姑娘拉到身边来,三姑娘顺势将头埋进了我的胸膛,我感觉到她那瘦弱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着。我摸着三姑娘的秀发,像在安抚一个小女孩。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三姑娘都在努力塑造自己的坚强,可当我俩尽弃前嫌、重新在一起时,她发现自己再不愿、也不需要刻意去伪装得坚不可摧了——天塌下来,都有她的轩哥在身旁顶着。
       我继续劝说她:“我的身体你不用担心,我还年轻,在安徽吃点苦也只是当锻炼,毁不了我的身体。如果我的身体不够健壮,医生是不会抽我的血的,出了事他们也要负责的。我的小傻瓜,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别忘了,我更应该心疼你,因为你生病了。难道你就不愿意让我通过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爱你吗?”
       我和医生,好不容易一起将萧三姑娘劝通了。抽血的时候,我本来不想让三姑娘看的,可她执意要在旁边陪伴我。当我的鲜血被护士慢慢抽出来的时候,萧三姑娘关切地问:“轩哥,痛不痛?”我微笑着镇定地摇摇头:“一点都不痛,我说了就像被大蚂蚁咬了一口而已。”可我的额头却在冒汗,这是我第二次抽血,我之前甚至还有过晕血的历史。但为了萧三姑娘,为了不让她担心,我硬撑着,不将内心的紧张及惧怕表露出来,但额头还是不断地渗出细微的汗珠。细心的三姑娘注意到了,她默默地拿着手绢帮我擦去额头的汗珠,很是心疼。我解嘲似的,又安慰她似的,朝着她咧嘴笑了。
       血很快抽好了,注入抗凝剂,然后像打吊针那样将血袋挂得高高的,给萧三姑娘输血。萧三姑娘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色苍白,更显出她的虚弱。长长的输血管将我那鲜红的血浆一滴一滴地输进了萧三姑娘的血管中。
       “丽卿,你知道吗?能够把我的血输给你,我是多么的高兴。当我的血液流进你的体内,我感觉到我们两人已经合二为一了,我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我坐在病床前,温柔地看着萧三姑娘。时不时摸摸她的额头,牵牵她的手。后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微笑着、对望着,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有深情的眼神。
       萧父跟萧母在我们输血的时候抽空去主治医生那儿了解女儿的病情。萧母:“医生,我看丽卿前段时间已经好了很多了,我们都满怀希望,相信她能够就此逐渐好起来,为什么现在又这样呢?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医生:“萧太太,白血病被称为血癌,目前是没有特效药可以将其治愈的。从病人发病时起,一般只能活个一年半载。这是非常残酷的现实。丽卿她前段时间的好转,我想完全是因为爱情,是爱情的力量激发了她的求生欲望。心情的好转、与疾病抗争的顽强精神确实有助于控制疾病的迅速恶化。然而这一切最终都还是阻挡不了白血病对她生命的吞噬。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父:“你是说、你是说不论我们再怎么努力,丽卿还是会离去?她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医生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以现在的医学水平,我们根本无能为力。治愈白血病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萧母忍不住哭了起来。萧父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要她别哭,不要让丽卿听到了。萧母哭道:“为什么偏偏让她受那么多苦?她人生的路子还长呢,我这老婆子死了就算了,可她还那么年轻,为什么偏偏就要让她去呢?老天,你把白血病给我,让我替我女儿去死吧。”
       医生:“虽然不能治愈,但有些白血病人还是能拖个一两年的。就看她的意志力了。”
       萧父:“能让她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多活一个小时也好。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拼了我的命也不让我的女儿就这么匆匆去了。”
       萧三姑娘病重之后,我跟三姑娘的家人整天伴随在她的左右,我们珍惜与三姑娘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们天天看着她,唯恐一眨眼,三姑娘就突然扔下我们撒手而去。可怜的萧母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先于自己而去,就马上涕泪涟涟。虽然内心无比悲痛,我们都尽一切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给三姑娘制造欢乐。有时候大家似乎都在开怀大笑,可只要三姑娘一转身,大家的笑声马上嘎然而止。因为那些笑声、那些欢欣都是为了萧三姑娘而刻意装出来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迎来了三姑娘的生日。萧三姑娘出生于二十多年前的寒冷冬季,这最后一次生日,怎能不让大家揪心呢?无论如何都要给她过一个欢乐的生日。为了让父母宽心,三姑娘决定回家里过生日。
       我早早就邀请了萧三姑娘的同学朋友们,到时一齐到萧家举行生日聚会,大家无一例外全都满口答应了。生日那天,大家早早来到萧家大院,帮忙着将花园装饰一番。
       三姑娘的母亲跟秋霞等人张罗了一整天,不仅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准备了许多糕点、小吃以及时令水果。大家一起谈笑风生,一起唱歌跳舞。三姑娘跟我还一起合奏了我们的《爱之曲》。三姑娘很感激大家为她所做的一切。然而在癌症面前,她的一切抗争都显得那么孱弱无力,微不足道,天命不可违啊!她的眼中充满了晶莹的泪光。
       虽然她有时觉得头晕目眩,有时感到恶心难受,但她强忍着,硬是不说出来。她知道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这是无法阻挡的,既然没有办法得到救治,说出来也于事无补。与其让亲人们伤心、担心,倒不如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尽量将欢乐留给大家,这也是她最后的一点心意了。她心中明白,这实际上是在跟亲友们做最后的告别,所以她硬撑着,显得精神抖擞、欢乐无比。
       到了后期,我不得不相信萧三姑娘的病是好不了的了,唯有想办法减轻她的病痛。一般的安神止痛药已经起不了效果,我只好千方百计托朋友到汕头制药厂去买来罂粟壳,煲了水给萧三姑娘喝,以减轻她的痛苦。
       一天,三姑娘照例懒懒地斜靠在床背上,看着我在屋里忙这忙那。只见她的脸色比之前又苍白了许多,愈发显得憔悴了。她忽然跟我说:“轩哥,你还记不记得你扮演红妈的事情?”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还记得你当时在台下笑得东倒西歪呢。”我一边说一边走到三姑娘的床头坐了下来,温柔地拉着她的手说:“你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起演红妈的事呢?”
       萧三姑娘面带着甜蜜的微笑轻轻地说:“我刚才做梦的时候又梦到你当初演红妈的情形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崇拜你,多么的仰慕你,多么的爱你啊!”
       我用手指头轻轻地刮了刮她那小巧可爱的鼻子,低声地笑她:“小傻瓜,我在那之前早就爱上你了,只是不敢追你而已。”
       三姑娘扬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我说:“轩哥,不如你现在再独自为我演一次红妈好吗?我好想看啊。”
       “没问题,但是你要先表示一下,给点鼓励,我才能演得更好。”
       三姑娘笑了笑,把樱桃小嘴凑过来吻了吻我。
       我马上站起身在三姑娘面前表演了起来,虽然已经隔了十几年,但当时的台词、动作等我都记得丝毫不差。
       我一边演,三姑娘一边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惬意。但是,笑到后面,两人的眼眶中又再次充满了泪水,如果没有那十年的误会该多好啊!如果没有那要命的绝症该多好啊!
       ……
       我演完,重新坐在床头,亲了亲三姑娘的额头,说:“傻瓜,为什么又哭了呢?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其实说话的时候,我自己也是强忍着才没有流泪。
       三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着擦掉了刚刚流出来的泪水,她把头靠在我的胸膛,轻轻地说:“轩哥,我想我爸我妈了。你过会就去通知他们明天来这里看看我吧。我好想见他们啊。姐姐、妹妹、弟弟……还有阿芳、阿华、琴姐……”
       我点点头:“好,我马上通知他们。”我的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萧三姑娘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见了马上过去搀扶她。三姑娘在我的帮助下慢慢下了床。我不解地看着她在床边蹲了下去,就问她:“卿,你要拿什么?让我来吧。”萧三姑娘用手指着床下的一块砖说:“轩哥,从这块砖往下数,数到第三块,你把它撬开。我在那块砖的下面放了一些东西。现在你帮我拿出来吧。”
       我先将萧三姑娘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才开始着手。为了方便,我先将上面的床板掀开,找准那块砖,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凿子将砖块四周弄松,然后将砖块慢慢地夹起来。乍一看除了泥土也没什么,我轻轻地将手伸进去拨开表层的泥土,就看到一个讲究的木盖。“找到了”,我回头小声地告诉坐在椅子上的萧三姑娘,三姑娘笑着点点头。我终于将埋藏在地砖下面的木匣子挖出来了,是一个长宽高均约半块砖大小的正方的匣子,颜色深黑,做工精细。
       我将上面的泥土清理干净之后,将木匣子拿给萧三姑娘。萧三姑娘慢慢地打开了它。匣子共有两层,里面竟然都是金银珠宝玉佩!每一件都显得光彩夺目!我这个出身贫苦的人哪里见过那么多漂亮的珠宝。
       萧三姑娘静静地抚摸着那些珠宝,眼神中掩饰不住喜爱之情。她抬头跟我说:“轩哥,这是我存下来的一些首饰,都是我以前最喜欢的,后来都没怎么戴过。来这儿的时候,就将它们埋在下面了。钱财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希望你能收下它们。做事业是需要本钱的,我希望它们能够给你带来成功与幸福,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我明白萧三姑娘的意思,她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在做临终的一些交代。这让我心如刀绞,哪里还谈得上接受临终馈赠的喜悦?最近这段时间,萧三姑娘的病情已经恶化,接二连三地咳血。每次看到她咳出血来的时候,我极力想瞒过萧三姑娘,总是用最快的速度用手巾擦去血渍,并包得密密实实的,不让她看到。我不想让她伤心难过,我想让她快乐地度过每一天。虽然心如刀绞,我也总是对着她温柔地微笑。
       其实,我的这些小动作,三姑娘又岂会不知道。而且,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每当嘴里涌起一阵血腥味,她就知道自己又吐血了。她明白我的苦心,但她不想揭穿我,也不想让我难过。有时候,我碰巧不在,她就将吐出来的血渍悄悄地清理掉。两个人在共同维护着一个善意的谎言。
       我心里很清楚那个时候就快到了,只是不想去承认而已。我不甘心地安慰劝说着萧三姑娘:“傻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好端端的,说什么生啊死啊?说好了你要陪我一辈子的。”说着说着我的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轩哥,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这段时间,有你在身旁细心地照顾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你,轩哥。”三姑娘说这话的时候,温柔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上挂着虽然虚弱但很幸福的笑容:“我走了之后,你要勇敢地面对现实。日子还要开心地过下去。我会在九泉之下保佑你平安、幸福的。”
       两行清泪潸然滑下我清瘦憔悴的脸庞,我紧紧捂着三姑娘的嘴巴说:“不!不!不!丽卿,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要坚持下去,等我把户口从安徽迁回来,我们一起开个汽车修理厂。我们要养一堆的孩子,男的女的都有,男的像我,女的像你。让他们整天围着我们叫爸爸、妈妈。我们一起看着他们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上学读书、逐渐长大成材。我们厮守终生,慢慢老去。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唯有随你而去。”
       丽卿抬起头来,她已经泪流满面:“不!轩哥,你不能死!你的阳寿还没有尽,阎王爷是不会收的。如果你违背命数,为了我而自寻短见,那只会加重我的罪孽。求求你,千万别那样,好吗?”
       我伤心地连连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两个人再次抱头痛哭。

       红颜逝去
       第二天一早,萧三姑娘就唤我:“轩哥,来……你过来帮我化妆吧。”
       她指挥着我先打来温水洗脸、洗手、洗脚,然后我小心翼翼地为她修剪指甲、涂上鲜艳明亮的指甲油,取来胭脂水粉,选了接近自然健康的肉色红,轻轻将三姑娘那苍白的脸色装扮成健康靓丽的肤色,再拿口红将双唇染红,最后还穿上了她珍藏的那件短袖月牙白绣花真绸旗袍。岁月并没有改变她的身段,反而增添了她的韵味,那是历史在她身上一点一滴的积淀。一个绝色美人重新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就像一个将要告别舞台的演员,在尽最大的努力演好最后一出戏,将自己最美丽的形象留在所有观众的脑海,永远无法忘怀。
       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两眼始终含着泪水。我知道三姑娘这是在准备以最美丽的形象来告别这个世界。看着镜中的病美人,我的心都碎了,而萧三姑娘却笑得那么从容、那么满足……
       萧三姑娘转向我,让我从她抽屉的暗格中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块折叠得很整齐的白手绢以及一张发黄的政府机关专用纸,她说:“这是你去上海前……我们到铜盂潮港村开的……结婚证明,你还记得吗?”
       我接过来一看,那张发黄的证明正是自己当初为了跟萧三姑娘结婚而兴冲冲地去铜盂潮港村开的证明,上面不仅有我的名字,还有萧三姑娘的名字。上面写明我仍未婚,同意我到潮阳县棉城镇跟萧丽卿结婚。上面盖着铜盂区潮港村(当时仍未改为公社与大队)的四方印。而那块洁白的手绢上代表的是萧三姑娘那宝贵的第一次所留下的点点落红,那暗红色的贞洁是那么的耀眼……
       我流着泪点点头,如果当初我不会受到法定婚龄的限制那该多好,自己跟她的命运将完全不同。我是多么地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离开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阴差阳错。
       萧三姑娘说:“这个,我们这辈子……是用不上了,还给你保存。等我来生……再用了。”
       我听到这样的言语,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跪在地上哀求苍天:“老天爷,你怎么那么残忍?为什么经历了十年磨难的我们现在还要来承受这永别的痛苦?我愿意将我的寿命给一半给我最心爱的爱人。我愿意将我的生命给她,你听到了吗?我早就这么承诺过了,我不会后悔。把我的命给一半给她吧。老天爷!求求你了!”
       萧三姑娘闻言,也不由得泪流满面,慢慢也在我身旁跪了下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三姑娘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是神仙也回天乏术。看到萧三姑娘快要不行的时候,她的父母赶紧通知了她的姐姐们,让她们回来见这个妹妹最后一面。这天,亲友们都来了,包括远在香港的两个姐姐,还有琴姐等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同学朋友也纷纷前来为她送行。连我的母亲也来了。母亲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流泪了,她向萧三姑娘承认了当初她破坏我们之间感情的种种行为。她捶着自己的胸口,追悔莫及。善良的三姑娘原谅了我的母亲,让她不要难过,说这个是她自己的命,怨不得别人。
       萧三姑娘知道自己要走了,但她仍然放不下我。她特意嘱咐亲朋好友们要帮我介绍一个好对象,那样,她才能放心。大家都被她的善良感动了。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大家不得不含着泪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一直坐在萧三姑娘的床头,强忍着悲痛扶着她那纤纤病体。我爱怜地看着她,默默地流着悲痛的泪水。萧三姑娘的母亲哀伤过度,趴在她的床头大声哭泣:“丽卿,我的女儿,我的好女儿,你不要丢下妈妈。”
       三姑娘轻轻地说:“妈妈,爸爸,女儿对不住你们了。如果还有来生,女儿再来孝敬您。大姐、二姐、细妹、小弟,你们要好好照顾爸妈,爸妈就托付给你们了。”
       “三妹……”“丽卿……”“三姐……”众兄弟姐妹都哭着叫唤萧三姑娘。
       萧三姑娘劝慰大家说:“虽然我的生命很短暂,很快就要到头了,但我不觉得遗憾。……我感谢爸妈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体验了……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我感谢……我的人生中……有你们诸位亲友……的爱护与关怀,我很幸福。真的,谢谢……你们。我已经满足了。请你们……不要过于哀伤。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就像那昙花,虽然美丽,但注定它……只能在深夜中……绽放短短的一段时间。然而正是因为……它的转瞬即逝……才使得它更加弥足珍贵。”
       萧三姑娘的头一直轻轻地靠在我的胸膛上,她再三嘱咐我:“你一定……要把我忘了,重新找一个……好姑娘,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亲吻着,痛苦地摇摇头。这时,萧三姑娘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但她还是断断续续、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在……地下……祈求……神佛保佑,让你……事业有成……前途无量,并赐给你……一个……好……姻缘。你……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不放心……离去。”
       众亲友们看到三姑娘被病痛折磨的惨状,纷纷劝说我答应她,让她安心地离去。我痛哭涕零,最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违心地答应了。萧三姑娘用最后的力气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这辈子……无缘……白头偕老,就等……就等……来世……再续前缘……吧。”说完,三姑娘的眼睛慢慢闭上了,脸上带着一丝甜甜的微笑,似乎一切痛苦都消失了。“丽卿!丽卿!……”我轻声叫唤着,但萧三姑娘再也不能回答我了,我的眼泪顿时就像那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三姑娘的母亲猛地扑到她身上号啕大哭,摇着女儿的身体,她悲恸地喊道:“你醒醒啊!丽卿,你醒醒啊!可怜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丽卿……”其他人或掩面抽泣或痛哭流涕。
       萧三姑娘的丧事就在庵堂里静悄悄地举行,这也是萧三姑娘临终交代的,因为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劳师动众。按照她的意思,萧家也就没有将萧三姑娘病逝的消息通知亲朋好友们。葬礼只有她家里人和我、琴姐等少数人参加。
       整个灵堂的布置既肃穆又淡雅,灵堂的四周以及灵柩的周围都插满了淡雅洁白的百合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灵堂的正中悬挂着萧三姑娘生前的玉照,她正向着大家微微笑,这更加让人的眼泪止不住扑哧扑哧往下掉。多么美丽善良的一个可人儿啊!为什么红颜偏偏注定薄命呢?
       尼姑们在念着超度的经文,亲人们那哀哀的哭泣声几乎没有停歇过。
       盖棺之前,家里人按照风俗,在棺内四周放满了纸钱,这是让萧三姑娘带在路上用的。同时,我坚持将我们之前一起写作的诗稿、书信一齐放入棺内。我原本打算将萧三姑娘临终赠送的珠宝放进棺内陪葬,但害怕给人知道后起盗墓的邪念,从而惊扰了萧三姑娘的亡魂,所以不敢这么做。萧三姑娘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事事都为我着想、为我考虑。对于她的馈赠之情,我心存感激,但是,我的内心一直没有要接受的意思。在三姑娘辞世之前,我不忍心拂去她的一片心意。在三姑娘走后,我就将那些金银珠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萧家,除了那块鸳鸯玉佩,我将它留下来,跟自己的那块配成对。
       对于我这个无私的举动,萧家人先是坚决推辞,萧父和二姑娘都说:“既然丽卿已经将这些赠给你了,你就收下吧,我们不能违背她的意思。我们都知道她最牵挂的人始终是你,你就不要辜负她的一番心意了。”
       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与坚定,我跪在萧家父母的面前,动情地说:“这些贵重的财物理应归还给你们萧家,其一,我跟丽卿虽说胜似夫妻,但在法律上始终没有结为夫妻,她的财产我受之有愧。其二,我在感情上亏欠三姑娘太多太多了,哪怕是结草衔环也无法报答她对我的恩情。所以,我不能再在钱财方面亏欠她。我堂堂男子汉白手也能起家,对于这个决定,我永远不会后悔。伯父、伯母,你们就体谅我的心情,成全我的心愿吧。”萧家人听我这么一番话,看我流露出来的哀恸的表情与神态,知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萧父于是说:“既然这样,那你暂且将这盒子放我这里,等你哪天需要了,随时可以过来拿。”
       盖棺时,我实在不忍心就此与萧三姑娘诀别,我痛哭着扑向萧三姑娘,不让他们把棺木盖上,盖上了又被我重新推开。我怎么舍得自己挚爱的心上人就这么走了?!大家上前拉开我,可刚一松手,我又扑上前去!这么一连好几次……我几天来一直吃不下饭,但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最爱,感觉到她好像还没有离开人世,我心里多么地希望萧三姑娘只是在沉睡中啊……
       跟我同样悲痛的还有萧母。老夫人也是趴在棺木上,抚摸着女儿那已经冰冷的脸以及冰冷的手,就是不肯起来。最后,是萧父含着泪,在吉时即将过去的时候,命令大家强行将我俩拉开。我跟萧母几乎整个人都被架着,哭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钉棺木的锤子声,一声一声敲击在大家的心头,在场者无不潸然泪下。
       盖棺之后,我仍然悲痛欲绝,再次推开拉我的人,趴在棺木上面,边哭边用自己的头去撞那棺木,用手拍打那无情的黑乎乎的灵柩:“死神啊,为什么你带走的偏偏是我的丽卿?她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伟大,可命运对她却是那么的不公,那么的残忍,现在甚至还夺去了她那弱小的生命,为什么偏偏好人就得不到好报呢?为什么啊?老天爷,为什么?”
       我的过度悲伤,让在场者不由得忍住自己的悲痛来安慰我,劝我想开些,劝我说:“不要惊扰了亡魂,你就让三姑娘安安静静、安安心心地离开吧。”

       坟前断肠人
       萧三姑娘最终带着欣慰,带着爱,平静地离开了人世,留下我一个断肠人,跪在萧三姑娘的青冢前。
       我从我俩甜蜜初吻的小溪边采来一小束野菊花,把它端端正正地安放在萧三姑娘的墓碑前,我的眼前浮现出萧三姑娘可爱的倩影,以及我们那恩爱的一幕一幕……
       几天下来,我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卿,虽然我们在法律上没有成为正式夫妻,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们更真的夫妻了。你是我姚泽轩今生最爱的妻子,可我还没来得及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你就这么匆匆离开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狠心丢下我一个人?呜呜……是我害死了你。我的后半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哪!如果不是我让你伤心难过,你也不会抑郁寡欢,最终患病;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看破红尘出家为尼。卿,我欠你的,即便是用我的下辈子也还不清啊。”
       我哭得直颤抖,就像风中那飘飘落下的黄叶那般羸弱。后来,我哭累了,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倒在坟前。我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对鸳鸯玉佩,看着坟前那束野菊花,我思绪漂浮——我们的初吻就在那野菊花地里,这仿佛带着某种天意的提示,却总也参不透,谁曾想,这却是我们凄惋诀别、天地分隔的预兆!
       我的眼睛半闭半开,似乎半睡半醒,偶尔我会喃喃自语:“你好狠心啊,你让我忘了你,实际上你是要我一辈子都记着你。不是吗?……丽卿……你回来啊,你回来啊,我的爱人。……丽卿……丽卿……丽卿……”在连声高呼三姑娘的名字之后,我突然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了几口鲜红鲜红的血。
       凄凉悲惋的《别离歌》又一次在天地间响起——
          
          不愿你走,
          生命为我停留,
          悲情如飘飘细雨,
          萦绕在心头;
          不愿你走,
          时间为我停留,
          爱情似巍巍山峦,
          千百年坚守。
          别离,往事悠悠,
          别离,无言挥手,
          别离,长空茫茫,
          别离,天地同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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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2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迷茫的出路
       
       重返安徽
       萧三姑娘去世之后,我痛苦悲伤了好长一段时间。虽然有众多的亲朋好友经常对我说些宽慰的话,甚至连萧三姑娘的亲友们都劝我不要太过伤心,年轻人的路子还长着呢,要想想如何过好未来的生活。但是潮阳的一草一木均能勾起我对三姑娘的思念之情,我心中苦闷极了。终于,我的内心再也承受不了,我明白只有离开潮阳,自己才有可能不再睹物思人。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回到安徽,这时是1966年初春时节。
       为了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痛,我惟有拼命地干活。开始我在卫生院工作。这时,有个大队需要会开柴油机的人去他们那儿,负责给队里发电。林院长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开柴油机是一项不错的工作,以后出去也算多了一样手艺可傍身,我于是便接受了。
       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发电,开一个小时,到六点半结束。初到那儿,赶巧遇上农忙,于是队里安排我八点过后开柴油机帮远近村庄的农户碾米。碾米是要收费的,这也算是队里的一项额外收入。晚上,就负责发电照明,供大家学习、开会之用,一直要到晚上10点才能下班休息。虽说开柴油机的工作比较清闲,不是什么重活儿、累活儿,但是工作的时间长。
       后来,可能是因为碾米的收益引起了其它队的妒忌与不满,上头不允许我们再对外碾米,我于是就有了空余时间。那么长的时间一个人呆在那儿着实无聊透顶,好在张子良教过我如何画木炭画,我于是在空闲时间帮人画木炭画。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第一是消磨了时间,第二是利用木炭画来跟别人打好关系,从而为自己的人际交往增添有利的筹码。照片放久了会褪色,会发黄,而木炭画则不会;同时,将已有的寸相通过画木炭画来放大,效果也很不错。很多人知道后都拿着照片来找我,我一时间还忙不过来。
       其中有个干事,我记得他有点倒齿。听说他原来是在六安地区公安局里工作的,后来他看上一位出身不好的女孩,痴情的他为了娶漂亮的她为妻,而甘愿被“下放”到劳改大队工作。我也曾经帮他和他那位美丽的妻子将他们的结婚照画成木炭画。
       在我吃饭的小食堂,有对五十朝外的安徽夫妇对我特别好,只要碰上我去打饭、打菜,他们都会特别照顾我。比如说买一份给两份的量,他们对我的喜欢之情溢于言表。我为了报答他们,就主动帮他们画木炭画。
       日子久了之后,安徽夫妇终于找了个机会跟我说,他们膝下无子无女,他们都很喜欢我,问我能否给他们做儿子,他们还会帮我娶个媳妇。我这才明白他们一直对我那么好的真正原因。可我根本就不想留在安徽这个地方,并且,我还有亲生父母在潮阳老家,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将自己“卖”给其他人做儿子呢?我同情理解那对老夫妇,可惜我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我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绝人家,一是拉不下情面,于是就回答他们说,让我考虑考虑。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老夫妇也是明白之人吧,这种事情也是强求不来的,要缘分。

       抽水站
       不久,这个工程结束了,得重新找新的工程。在这期间,我们等上头分配工作差不多等了半年。半年过后,我被安排到一个工地的抽水站去工作。
       这个工地也是负责治淮河的。首先,我们要挖一条六十多米宽、几千米长的支流。为了将在挖掘过程中渗出的积水引走,队员们开了一条水沟,积水汇集到水沟,再经由水沟流到岸边的一个水池中。水池长五米多,宽三米多,有一条直径二十多公分的铁水管直接连接水池和抽水机。抽水机靠柴油机发动,以带动水泵抽水,将水排到外面平地上。铁水管底部有一块黑橡皮,不抽水的时候,黑橡皮在水压的作用下会自动关上。水管大约能保存两公尺至四公尺的水量,当水池的水有1.5米深时,就必须抽水,否则充满积水的工地将无法施工。
       水池旁建有一简易帐篷,我负责抽水,就住在那帐篷里面。柴油机、抽水机也都在帐篷里。当时恰巧是冬天,气温非常低,零下十几度,室外的积雪,人一踩上去,整个小腿都能陷进去。抽水站的工作虽然比较轻松,然而有一件事情最让我头疼。稻草、树枝等杂物时不时会堵塞在水管口,必须先下去清理干净才能抽水。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气温约为零下十七八度,水池的水面上结的冰足足有两公分厚。偏偏在这样冰天雪地的环境下,水管给垃圾杂物堵住了。如果在天亮后工地施工之前不能将水抽上来的话,后果将非常严重。如果仅仅因为不能抽水而导致上千人不能施工,那可是“破坏生产罪”,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就是严重的现行反革命。所以,即便再困难,即便有生命危险,也不得不下水将那些垃圾杂物捞上来。
       当时还在深夜。我脱光衣服,仅留一条裤衩,然后拿着铁锤、提着马灯,小心翼翼地沿着水池侧面的阶梯,一级一级接近冰面。在最靠近水管的地方,用铁锤砸开一个能够容我顺利通过的冰窟窿。将铁锤放置好之后,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抱着水管,快速地潜入那刺骨的冰水之中,用最快的速度一把将堵塞水管口的垃圾杂物抓了起来,赶紧浮上水面透气。一次捞不干净,还要第二次、第三次接着下去捞。等那些垃圾杂物终于被清理完之后,我整个人也几乎成了大冰块。在冰水的强烈刺激之下,我全身的毛孔都急骤地收缩了起来,浑身上下的皮肤全被冻成了酱紫色。我控制不住不停地颤抖、哆嗦。上岸之后,我先是用事先准备好的两桶水从头顶冲下去,然后裹上毛巾,整个人钻进被窝里。我不停地颤抖,连床板都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好在我事先在床前生好了火炉,这样,过了好久,温度才一点一点地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毛孔一点点地打开,酱紫色也在逐渐地变淡……我等身子暖和了才从被子里钻出来穿上衣服,发动柴油机抽水。看到水面在一点一点地降下去,降到安全的位置时,我那揪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万幸的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冒生病。一方面我认为是自己当时还年轻,体质也算不错;二来我也常常对上天的护佑心存感恩,在零下十几度的冰水中来回数次,竟然安然无恙,我认为如果没有上天的护佑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我有时也想,或许也可能是萧三姑娘的在天之灵在暗暗地庇护着我。
       当时在淮河旁边的水沟、小湖泊等地方经常能够抓到一些小鱼小虾。在下雨天抽水时,也总有一些小鱼小虾在出水口拼命地蹦跳着。我高兴地将它们捡起来,等开柴油机抽水时,再将这些小鱼小虾放在抹干净了的铁制的排气管上。从排气管出来的气体温度很高,排气管的温度因而也非常高,将小鱼小虾烤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那些烤鱼、烤虾吃起来可真香。
       到了晚上,淮河两岸经常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就像传说中的鬼叫声,还处处闪烁着人们所说的“鬼火”。这是因为两岸山上都有无数的坟墓,其中包括在治淮中死去的劳改人员。在孤寂的夜晚,看着那些飘忽的磷火,我不由得心生感叹:
          
          两岸鬼声哀哀啼,
          乱坟磷火飘飘飞。
          形单影只暗自怜,
          断肠思念故人回。

          
       在土方队做土工
       当时工地上已经开始了机械化进程,队里使用拉坡机来提高工作效率。拉坡机有个专门的驾驶室,驾驶室后面紧跟的是滚筒,滚筒上面缠着许多钢丝绳,滚筒之后才是装载货物的车厢。滚筒滚一圈就一米多,拉坡机的运载量很大,极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当时有个口号是这么念的:“拉坡机,拉坡机,工效高,又省力,拉车爬坡不喘气,一天运土四方七。”
       使用拉坡机虽然提高了工作效率,但是与高效相伴的人身安全问题也随之产生。队里安排我去开拉坡机。我刚开始接到任务的时候没有推辞就去,这是因为起初还没有认识到开拉坡机的危险性。许多开拉坡机的工人都发生过事故而导致身体的残疾,例如,我就曾经看到工地上有个年轻人因为开拉坡机而失去了双手,吃饭的时候只能将汤匙绑在那光秃秃的手腕上,我在可怜他的同时,也为将来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故而感到胆颤心惊。
       开拉坡车的经历对我而言是心有余悸啊,我有几次也差点就被拉坡机绞断了手。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冬天,气温相当低,我不得不戴上厚厚的手套,以防手被冻僵而失去应有的灵活性。那天,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开车,突然,我看到有一条钢丝绳几乎要滑出滚筒外了,我右手拿着棍子试图将那钢丝绳拨回原来的位置。想不到的是,意外发生了,手套被铁丝紧紧地钩住!我马上用力想将右手从手套中抽离出来,但抽不出来。我头也来不及回,就迅速地将左手往后伸,果断地将电源闸刀拉了下来!拉坡机马上停了,我的手也得救了。事后我非常后怕,哪怕晚0.1秒断电停止拉坡机的滚动,那右手一定就被卷进去了;而如果我伸出左手去扳电闸的时候稍微偏移了一点方向,那将触电身亡,因为380瓦的高压电线就在电闸门不远的地方裸露着。
       这次事故之后,我坚决不想再干下去了。虽然开拉坡车每天可以多赚四毛钱,但经常要面对致残的危险。健康一旦失去,那可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的呀。于是,我以身体原因要求队里重新给我安排另外的工作。我说:“开拉坡车虽然体力消耗不大,但是紧张的时候,发生险情的时候,经常可以令正常人的心跳加速,对于像我这样的心脏病人就更不用说了。我感觉在开拉坡机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心脏病病情加重了,所以,恳请队里充分考虑我的身体情况,给我重新安排另外的工作。”由于身份已经不再是服刑人员,队里也就没有强人所难,我于是得以逃离这个可怕的工作岗位。
       在五大队土方工程工作时,我遇见了一件让我唏嘘不已的事。有一位伪军官的女儿,容貌出众,才华横溢,非常有气质。但她丈夫却竟然是土方队的一名留队就业人员。而且她才二十出头,丈夫却已经三十多岁,相貌平庸。哎,真正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有一次,那名推土工在他妻子面前嘱托我,如果下次再去上海,就麻烦我帮他妻子买一件毛衣回来。我一边答应一边注意伪军官女儿的表情。只见正在一旁看书的她凄凉地苦笑了一下,便又继续看她手上的书。单纯靠丈夫一人做苦力得来的钱养活一家人实在不容易,我和她都清楚,以他们家的经济条件,他不可能有余钱给她买毛衣。所以对于丈夫的心意,她只能报之以苦笑。
       撇开她的家庭出身,她本人无疑是优秀的。美丽而有才华的她绝对是小伙子们争相追求的对象。可作为伪军官的女儿实在是她的不幸,条件稍微好些的人因为政治原因都不敢娶她。我想她最后是迫于生活的无奈才不得不嫁给了这个丈夫。她跟她的推土工丈夫永远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他们的结合是政治动荡中的畸形产物。她在生活中显得那么孤单,对生活是那么的无奈和无助,也许她更愿意沉迷在她的书里,不愿意出来吧。
       她是我在安徽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如果不是历史的原因,她过的生活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我非常同情她,为她的际遇而扼腕叹息……

       大转折点
       当时我所在的土方队的队长姓董,听说他原来是大队长,因为1957年的右派言论而被贬为中队长,并处以留党察看的处分。董队长的老婆有严重的心脏病,可能是同病相怜吧,董家人对我比较同情,可怜我年纪轻轻就得了心脏病。
       有一天,董队长跟我说六安汽配厂要来我们土方队招技术工人,如车床工、修理工、钳工、车工、电工等等。他说队里有一个推荐名额,他将这个宝贵的名额给了我。
       我一听,大喜过望,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在土方队做苦力是没有前途的,而且还附属于劳改队,到了外面也会给人瞧不起。而六安汽配厂则不同了,一来外人不知道它其实也是劳改队办的,二来做技术工人有一技之长,以后的出路可就更大了,更不用说做技术工工作轻、工资高的优点了。
       我对于董队长的特别照顾非常感激。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技术工人,入狱前也没有做过任何技术活儿,只是在劳改队中凭着自己的聪明勤奋学到了一些机修及钳工技术。如今他将队里唯一的名额给了自己,我对董队长是千恩万谢。董队长微笑着摆摆手,接着低声说:“本来我们队里就胡文灿是以前做过技术工人的,按道理应该推荐他。可是,你也是知道的,他本人在思想上不够过关,所以,队里就决定不推荐他了,我于是就极力推荐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小伙子,有机会就别错过了。好好努力吧。”一番话让我更加觉得这机会难得,它本来应该是属于别人的,多亏了董队长的推荐,这份人情我会铭记在心的。
       董队长所提到的胡文灿有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也说明了他没有得到推荐机会的原因。胡文灿在队里干活的时候,曾经发牢骚说:“太阳,你怎么还不落山呀?你早点落山吧,不然,大家都会被你晒死,被你累死呀!”这句话给其他人听到了,就去领导面前检举告状,说胡文灿的言论是在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以及毛泽东思想,这还有革命歌曲为证。原来,解放后那首唱遍全中国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里面有一句歌词为:“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于是,“罪证确凿”,胡文灿就被认定为“居心叵测”,是在“暗中咒骂我们伟大的领袖毛泽东及其思想路线”。至于胡文灿当时实际的内心活动,大家不得而知。也许他的内心确实对当局有着极大的不满,在当时情况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种心态,在这样的心理支配下,他发出那样的言论就确实有借景抒情、指桑骂槐之意了。
       我满怀希望、满怀憧憬地等待着筛选的结果。在惴惴不安之中,我听到了不妙的消息,在公布的录取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那些已经被录取的人都已经接到通知,让他们准备好行李准时出发,而我没有收到这样的通知。我知道自己落选了,真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我心里十分难受,如果没有这个机会的话,我可能还会心平气和地呆下去,可如今,让我碰上了这么一个宝贵的机会,却又一下子就失去了,我的心情怎能平静呢?我实在不甘心,不愿意白白浪费这个机会,这个名额可包含着董队长的心意与人情啊。“难道就只能呆在这个鬼地方了?不!不!不!再想想,一定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可以挽救,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我思考了一会,当机立断,决定当面去向负责招聘的主管干部求情。
       我以外出买日用品为由,向董队长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我迎着寒风、冒着大雪,在厚厚的积雪地上走了十里路才到六安汽配厂。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思量该如何去说服招聘负责人。
       当时六安汽配厂来土方队招聘的负责人是李干事,我通过打听很快找到李干事家中。当时,李干事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成败在此一举。一路走来,情绪已经酝酿好了,我先是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李干事”,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始我的苦苦哀求:“李干事,我是土方队的一名普通队员,今天冒着大雪来找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由于我的身体不好,时常病休,但承蒙党和政府的照顾,我还是跟其他队友领同样的工资。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内心就觉得非常惭愧,对于党和政府的常年照顾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整天都郁郁寡欢,虽然还那么年轻,却已经形同废人。我时常在思考怎样才能使自己生存得更加有价值,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最近,好消息突然降临。当我听队长说六安汽配厂要到我们土方队招收技术工人时,我的内心非常激动。我原本会做钳工和机修活儿,如果能成为一名技术工人的话那就能发挥我的专长、实现我的价值了。技术活儿相比体力活轻,以我的身体状况是能够胜任的。董队长了解我的实际情况,所以才推荐了我。李干事,这次由您负责招聘,也等于掌握着我的命运。请您体谅我为国家、为人民做贡献的一点心意,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实在不想继续做一个无用之人,做一个拖大家后腿的人。李干事,求求您了!我会永远记得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边说一边痛哭涕零、声泪俱下,看上去非常真挚感人。
       李干事不动声色地一边吃饭一边听我的哭诉,时不时朝我看看。我说完,仍然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等待着。这时,我听到李干事的母亲低声跟她儿子说:“这个小伙子怪可怜的,你就帮他的忙吧。”
       李干事终于发话了,他说:“好吧,你起来吧,不要跪了。”
       我顺从地站了起来。
       李干事:“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大队哪个中队的?”
       我心中明白事儿有希望了,赶紧回答说:“我叫姚泽轩,是第五大队第九中队的。”
       李干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明天给你加个名额。以后到了技术队一定要好好干,可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啊。”
       我重新跪到地上,千恩万谢:“谢谢老妈妈,谢谢李干事的大恩大德。”我一边说一边磕头,“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重新做一个对国家、对人民有用的人,绝不辜负您的殷切期望。”
       李干事点点头,说:“好了,起来吧。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我连连道谢,连连鞠躬,脸上挂着欢欣的泪珠从李干事家出来了。我踩着欢快的步伐,兴高采烈地归队去了。我更加坚信这个道理:“凡事都要争取,不争取机会就没了。”其实,我在刚才哭诉的时候,不自觉地用上了我的演戏天分。我哭的时候想的都是跟萧三姑娘生离死别时的凄惨场景,这让我更容易投入感情,从而也更能感动人。

       六安汽配厂
       六安汽车配件厂生产的汽车配件主要有齿轮波箱、刹车系统、气泵、喇叭等等,连长春汽车厂生产的著名的解放牌汽车的部分配件也是由六安配件厂提供的。我刚到六安汽车配件厂时,厂里安排给我的具体工作是将生铁毛坯表面突出的多余的部分用钢钻削掉,弄光滑。以便下一道工序上那银灰色的油漆。我只两三天就熟悉了这道工艺,开始跟旁边的小伙子们进行比赛,看谁打得快。刚开始手艺生疏,榔头还经常打到手上,后来功夫越来越到家了,不仅速度无人能比,也不会再打到手上了,熟能生巧嘛。
       第二阶段,我给调进了厂里的维修车间。正是在这儿,我学成、练就了高超的维修技术。车间里的赵师傅为人和蔼可亲,我不懂的地方就请教他,他都耐心地给我讲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学东西特别快,很快就成为车间里的技术骨干。六安汽车配件厂是远近闻名的大厂,拥有较为先进齐全的技术设备以及众多的优秀技术人员,所以经常有其它单位将汽车、柴油机等机械送到六安汽配厂修理。车间里许多技术人员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反正机械修了能用了就表明修好了,哪里还会去认真琢磨、研究怎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他们才不管呢。可我做事一向讲究质量,心细如发,我如果不将机械修到最佳状态,是不会罢休的,我的目标不仅仅是将机械修到“能用”,而且要达到“好用、省油、耐用”的标准。所以,经我的手修理的机械几乎没有人不满意。有些老师傅说,我的水平按照外面的行业标准绝对已经达到八级。
       在六安汽车配件厂,每周放假一天,我们就去逛街买生活用品等物。我们有不少机会到工厂外面去维修机械。那时候的技术人员非常缺乏,经厂里同意,在厂里活儿不多的时候,维修车间的人就主动下乡到各地去帮各公社和大队修机械。修的最多的就是农用工具了,例如,拖拉机、打谷机、抽水机、磨面机、柴油机等等,如果是小毛病,用随身携带的简单工具就可以修好,如果问题大了,那就只能运回厂里修。每到一处地方,群众都非常欢迎、尊重我们,因为我们能够切实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帮他们将机械修好了,他们才能重新投入正常的生活与生产。招待我们吃饭的人家都会杀鸡宰鸭来款待我们、答谢我们。
       在此期间,我认识了一个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女孩——雅蓉。雅蓉年约二十,面容姣好,皮肤白皙,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在一群农村姑娘中显得比较出众。我因为工作的缘故,经常下乡到她所在的村,并且常常要住上几天。这一来二去,跟村子里的人都熟络了。我跟雅蓉从一开始就互相有好感,时间长了,感情也在加深。后来,我有一段时间没去那村子,雅蓉竟忍不住写信到六安汽配厂给我,于是,两个人的关系又更进了一层。温柔乖巧的雅蓉越来越得到我的欢心,可一个小伙子的一句无心的话语却直接断送了我们这段还没有来得及发展成熟的感情。
       那天,我又下乡去雅蓉的村里。当时有不少年轻的小伙子整天围在我们这些技术员身边,巴结讨好我们,希望能够学到一技之长。其中有个小伙子向阳,跟雅蓉是同一个生产队的,平时对我非常恭敬与崇拜,那天他又来请教我关于修理柴油机的问题。
       向阳并不知道我跟雅蓉之间的微妙关系,在与我闲聊时,他看着从我们面前走过的雅蓉说:“雅蓉这女孩,无论哪方面,都确实不错。只可惜出身不好,一些坏小伙也因此而有恃无恐地欺负她。”我听了,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我已经不小了,现在找对象,就是为了一起过日子,当然要找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可如今向阳的话让我好生怀疑,我怀疑雅蓉被坏青年“欺负”过。这让我心生犹豫,不敢再接受雅蓉的感情,本来双方就没有正式确立恋爱关系,更没有向众人公布,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地回避、冷淡雅蓉了。
       1966年下半年,“文革”爆发,全国一片混乱。在安徽,连时任省长的李葆华也被打倒了,很快连劳改队也受到波及,全队上下进行了全面的变革。原来的下属起来造反了,领导干部一个个被揪下了台,上下几乎完全被颠覆了过来。连修柴油机都要由红五类带队。原本跟我同在柴油机车间的姓马的小伙子也顺势加入造反派。原来的冯支队长也被拉下来批斗。冯支队长是苏北人,出事时已经是正团级干部了。听说他是在升官后与他的原配妻子离婚的,所以大家暗地里常叫他“陈世美”,批评他这种抛弃糟糠之妻的行为。这也是造反派揪斗他的其中一个理由。批斗之后,昔日的冯支队长被安排到开水站去负责烧开水。
       后来,连到厂外去揽活儿帮群众修理机械也被禁止了。1967年底,我被安排到车间去装配汽车所用的小气泵。每组十来个人,将零配件装配成为气泵成品。刚开始每个人每天需要完成的指标是六台成品,后来熟练之后就提高到九台。动作快的人一天可以装十一、二台,动作慢的只有八、九台。我的速度比较适中,一般一天也就完成十到十一台。因为除了速度,还得讲究质量。装配好之后还要试验够不够压,如果达不到标准的话就得返工。那些做得太快的人通常也都做得比较马虎,返工对他们而言就是家常便饭了,我则通常一次搞定,无须返工,因此常得到车间主任的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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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34: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上海探亲
       虽然经历了人生两次大挫折,更承受着痛失至爱的悲伤,但我仍然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与希望,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就这么平平淡淡、窝窝囊囊地过下去,我坚信凭自己的才能一定还有出头之日。
       萧三姑娘已经走了,但我希望自己的事业成功。我觉得首要的任务就是离开安徽,因为留在安徽这么落后的地方是没有前途可言的,并且,留在安徽就一辈子都脱不了“劳改释放犯”的帽子。
       我心里琢磨着离开安徽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重新找一个外地的对象,然后以夫妻团聚的名义申请到妻子所在的那个城市。其中,我最心仪的城市是上海。自从十八岁到了上海之后,我在上海居住了好些年头,上海已经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对上海女孩也较为欣赏。而且,上海没有萧三姑娘的影子。
       于是,1967年6月,我跟队里请假回上海探亲。队友范友根嘱咐我到了上海一定要抽时间代他回家看看。我理解队友的心情,满口答应了下来。范家住在上海浦东,家中还有母亲跟几个姐姐。当我登门看望她们的时候,范家姐姐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这个相貌堂堂、举止文雅、谈吐不俗的青年,还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但是我并没有看上,觉得她们不是我心里喜欢的类型,就婉言谢绝了。
       范家姐姐心肠很好,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我,反而还主动帮我张罗着介绍其他对象。她们前后给我介绍了两个对象,都是在上海国棉纺织厂工作的,当时能在那厂里上班是很令人羡慕的。虽然我是受过处罚的人,并且那时又非常迫切想在上海找一个对象,但我仍然抱着宁缺毋滥的态度,不想随随便便找一个女人,我一定要找一个各方面都令我满意的对象。范家姐姐介绍的两个对象,虽然单位不错,也都看上了我,但个人素质不够理想,其中有一个还是离过婚的,于是这两个介绍都没有成功。
       我探亲期间白天也经常去小姨家里坐坐。小姨当时在上海郊区周浦镇教书。姨父是湖北人,当时在上海木材公司上班,他们就住在姨父的单位宿舍里。有一天,我发现跟姨妈家邻居家里有一个清纯可爱的女孩,二十来岁光景,给我的感觉就是“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喜欢不已,于是我请求姨妈介绍那女孩给我认识。没想到姨妈一口回绝了我,说我配不上她。一来是受过处罚的人,二来已经结过一次婚了,三来户口在安徽,不可能留在上海,而人家是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并且还长得很不错,所以根本不般配。她劝我死了这条心,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听了知道指望不了她。虽然我嘴上不再说什么,但心里却暗暗下决心要去追那女孩,我要向姨妈证明我仍然跟当初一样魅力无穷。
       第二天,姨妈不在家,我特地穿上时髦的衣服,脚上踩着一双擦得发亮的皮鞋,还去理发店吹了个头发,愈发显得神清气爽、英俊潇洒。快到姨妈家的时候,我在报摊上买了一本杂志。我认为看杂志的人都是比较有文化水平的,我想显得有内涵一些。我把杂志卷起来握在手中,然后慢慢地走到了那女孩的家门口。
       她家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只有女孩跟一个小娃娃在家。我在女孩家的门口附近停了下来,保证自己在女孩的视线范围之内。然后我开始在走廊上徘徊,眼睛不时地往女孩那边瞧瞧,有时也假装看看手表。女孩很快就发现了我,也往我这边望过来。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好感。当四目相望时,我一开始特地表现得欲言又止。这么两三次之后,当我瞥见女孩再一次偷偷瞧我时,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就鼓起了勇气走上前去。
       我开始搭讪说:“小姐,你在家带小孩啊?”
       “嗯,是啊。”
       “我想找你隔壁的黄昌庆,他是我姨父,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哦,赵阿姨是你姨妈啊?她去学校上课了,你姨夫也还没下班。”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吗?”
       “他们要在食堂吃过饭才回来,大概要六七点钟吧,你可能还要等一个多小时。”
       “哦,这样啊,还要等那么久?”我看看手表,皱着眉头,显得犹豫,似乎不知道要不要等下去。
       女孩看了看我,沉默了一会之后就开口说:“如果你要等到赵阿姨下班,你可以进来坐着等,要不然一直在外面站着太累了。”
       我正中下怀,满心欢喜,连忙说:“好啊,那就打扰你了。”然后大大方方地走进屋子坐了下来。
       女孩给我倒了一杯茶。两个寂寞的年轻人聊了起来。通过聊天,我得知女孩是宁波人,已经高中毕业了,但没有找到工作,于是就到上海来投奔叔叔,暂时在他家帮忙带小孩。聊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向她发出了邀请:“我想今天晚上请你看场电影,你看行不行?”女孩没有迟疑就微笑着点头了。至此,我已经达到了目的。我们约好了时间以及地点之后,我就高兴地告辞,前往电影院买票。
       当晚八点钟,我们在衡山电影院门口碰面。可以看出女孩也是经过了一番打扮之后才来赴约的。当晚我们实际上都没有心思看电影,当时放的是什么电影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整个晚上都在聊天。我俩问了各自的一些情况,当然我跟她隐瞒了自己离异以及劳改的那段经历,只说自己是在安徽那边工作的。
       我看完电影的第二天就告诉了姨妈那女孩跟我去看电影了,我将电影票给半信半疑的姨妈看了,还说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那女孩。虽然我跟那女孩彼此均有好感,但我很理智,并没有继续跟她发展下去。在当时的情形下,以我当时的条件,我不是不想要她,而是不敢要她,也养不起她。我向姨妈证明了自己,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据说,后来这女孩还经常跟姨妈打听我的情况。
       在这次探亲期间,我遇到一个令我至今难以忘怀的美人。我二舅一家在南市区张家宅三益里1号租房子住。他的大儿子叫赵叔华,当时刚刚大学毕业,尚未分配工作。那天,我去他家看望他们。期间,跟大舅家向来不和的二舅、二舅妈又说起了大舅家的不是,还说我之所以会被抓去劳改都是被大舅家害的等等。
       我们聊了一会,我后来起身告辞。赵叔华也跟着我走了出来,想送送我。我们正走到门口的路上,就听到二舅妈在尖声叫喊:“叔华!叔华!你去哪儿啊?回来!回来!”我俩回头一看,只见二舅妈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带着袖套,手里还拿着一只碗,碗跟手都湿湿的,直滴水,看来她是从厨房里急着追出来的。
       叔华跟他母亲说:“我去送送表哥,一会儿就回来。”我看到二舅妈满脸不悦地向她儿子使眼色,但叔华还是坚持送了我一程。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你们不都知道我不是什么恶人嘛,还刚说我之所以出事都是人家害的,怎么现在叔华送我一程你们都那么紧张?难道怕叔华被我教坏?还是怕跟我在一起降低你们的身份?辱没了你们?”
       我心里这么想但表面上并没有说什么,静静地跟叔华走着。突然迎面走来一个美女,让人不禁眼前一亮。这个女孩真是标致极了!五官跟身材都美得无可挑剔,尤其是弯弯的柳叶眉下那双狐媚的大眼睛似乎会摄人心魂。她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细嫩……所有都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这时,我听到身旁的表弟跟那美女打招呼了,她叫“赵妙琴”。
       那美女微笑着向我们走了过来。我觉察到那女孩看到我时,眼睛不由自主地发亮了,这让我心里美滋滋的。
       那叫妙琴的女子说:“赵叔华,这位是你的什么人?怎么之前没见过?”
       叔华赶紧向她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哥。”
       女孩听了,大大方方地走到我的跟前,满脸带笑地说了声:“你好!”一边说一边主动跟我握了握手:“请问你在哪里工作?”
       我在美女面前根本就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安徽工作,但又不能骗她,一时间没有马上回答她。
       在这个空隙,赵叔华代我回答了:“我表哥现在在安徽工作。”
       女孩一听到这个意外的答案,眼睛马上就耷拉了下来,收起了含情脉脉的眼神……
       我心里明白这就没戏了。“安徽工作”这层社会属性掩盖了我的个人魅力。上海人很排外,看不起外地人,更不愿意跟在外地工作的人谈婚论嫁。那女孩走后,叔华告诉我她是他们房东的女儿,也是他的大学同学,既有相貌又有学识。
       我重回上海的时候已经年满三十周岁,对于重新找一个结婚对象,离开安徽的事情非常着急。上海探亲,见了不少姑娘,有自己偶然认识的,也有别人介绍的。我记得有一次人家给我介绍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大学生,她的父亲当时还是在非常吃香的上海邮电局里工作的。女方可能因为要求比较高,所以拖到这个年龄还未结婚,是个大龄女青年了。姑娘家对我可真是一见钟情,并且不介意我在安徽工作,可我还是拒绝了。她胖乎乎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也许是姻缘天注定吧,每次都没有成功。
       我的上海之行没有实现自己当时的愿望,反而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人情的淡薄。尤其是我曾经帮助过的亲戚们,让我非常失望。其中发生的两件小事让我终生难忘。
       当时大舅家的生活条件已经比较好了,因为两个儿子都已经出来工作。两个女儿一个读师专,一个读高中,最小的一个儿子还在念小学。从一开始他们一家人就对我很冷淡,我还尽量做得不让他们嫌,连吃饭都经常到餐馆吃。想当初我之所以被单位停职,起因就是礼拜天帮他们家去卖蜜饯,按理来说他们应该对我心存愧疚,我偶尔到上海探亲,他们应该要好好地以礼相待才对,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想离开安徽的想法他们都有所了解。有一次小表妹赵凤玲竟然拿这个冷言冷语地讽刺我,指桑骂槐地高调表态道:“只要党和国家需要,只要毛主席号召,要我去死都行,哪怕把我烧成灰,然后把骨灰撒到田里作肥料我都愿意。”我听了,也不说她什么,只是冷冷地笑了笑,我明白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只是以此来表示对我的厌恶罢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表妹根本就没有这么“伟大”,当她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南京工作时,极不情愿,把眼睛都哭肿了。
       表弟赵叔予当时正在追求他的未婚妻小郭,为了请教我追女孩的经验,他请我出去吃了一碗小云吞。谁料赵凤玲知道后,竟然背着我批评她哥哥“温情主义”!“文革”时期,对待五类分子,口号是“斗倒、斗臭、再踩上一脚”。在凤玲心里,我因为是劳改释放犯,也成了一个必须严厉打击的对象。所以,他哥哥请我出去吃云吞当然就成了“温情主义”。
       还有一次更加过分。当时我跟大舅妈在厅里的桌子旁坐着聊天。这时,才十一、二岁的小表弟赵向明在纸上画了一个带着手铐的人,手里拿着一把木制的玩具枪,然后把手枪对准纸上的人像,绕着桌子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劳改犯,枪毙!劳改犯,枪毙!”舅妈听了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说了几句“小鬼别胡闹,小鬼别胡闹”,并没有严厉地喝止她儿子的荒唐行径,小表弟的“表演”也没有停止。
       表妹、表弟当年的所作所为可能是受当时极左路线的政治气氛的影响,有一定的社会历史原因。但当时我实在是深受打击!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想不到自己为了他们遭这个罪,他们竟然没有一点点的愧疚与同情!似乎觉得我被抓是我倒霉,命中注定要倒霉,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没有雪中送炭也罢了,竟然还要落井下石!还那么重重地打击我,看不起我!
       他们的自私、他们的无情、他们的势利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我将永远记着这些侮辱,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以此激励自己奋发图强!我要以古人为榜样,汉代韩信扬名之前不是也经历过“胯下之辱”吗?还有官拜六国宰相的苏秦原来在家之时也受尽了家嫂的白眼与虐待,这不但没有使他颓废,反而更加促使他发奋读书,“头悬梁锥刺股”的典故千古流芳。后来苏秦终于官拜六国宰相,衣锦还乡时,他那恶嫂嫂跪着来迎接他,他把她扶了起来,原谅了她。世人称赞其“宰相肚里能撑船”。遭遇挫折之后最可怕的就是自暴自弃、一蹶不振。只要不放弃,继续努力,人生处处是转机,时时充满新的希望。
       十天很短暂,很快就到了归队的时间。我不敢滞留,准时回到了安徽。离开上海的时候,姨妈送给我一个已经破了的小皮箱,虽然破,但在当时物资匮乏的时期,那可也是很宝贵的对象,所以我花了三块钱拿到街上去修补好了。大舅妈则送了我一罐子炸好的咸带鱼,最吝啬的是二舅妈,什么礼都没有回。
       
       第十二章  朦胧的洞天
         
       重回故土
       上海之行没有任何收获。如果我当时想在安徽找一个对象,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既然自己坚定了要离开安徽,就不能乱来。我可不想玩弄感情,然后拍拍屁股走人,那不符合我一贯的为人,更对不起我的良心。
       当我得知上海户口政策已经不允许外地人以夫妻团聚的名义进去时,我重新将目光投回了家乡。不过我并不想回潮阳,我想去的是汕头这个发展较好的港口城市。想做就做,1967年初冬,我果断地启程返回汕头。
       从安徽到汕头路途遥远、非常波折,要先到上海再返回汕头。如果路上耽搁的时间长,不仅要费钱住宿吃饭,还浪费了宝贵的假期。“文革”时期,全国运输系统一片混乱,当时的运力水平根本无法满足大家的需要,车船票是一票难求啊。
       当时,同组有个叫张兴茂的青年人,也想回上海老家探亲。得知厂里刚好有车要到合肥拉汽油,我们就一起去找那个姓魏的司机,恳请他让我们坐一趟顺风车到合肥,那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魏司机答应了。到了合肥之后,我们再坐火车到芜湖。
       从芜湖到上海要坐轮船,而轮船每天只开一班,船票非常紧张。到芜湖后,我们发现整个售票大厅都已经关闭了,不给外面的人进去,据说里面的人太多,如果再无限制地放进去肯定得出事。
       我们不能在外面干等,便偷偷地爬墙进入售票大厅。只见售票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排队买票的人。但票已经卖光了,买票窗口都已关闭。我们本来预计到上海最多只能花两天的时间,可按照当时的情况看来,再等多两三天也未必能够轮到我们,心里真不知有多焦急。
       我将同伴拉到僻静的角落悄悄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普通群众可以等,我们却不行。赶快想想办法!”
       沉思了一会之后,我果断地说:“这样吧,我来装病,你扶我去售票处买票。”
       张兴茂犹犹豫豫地说:“这行吗?”
       我说:“只有这个办法了,唯有试试才知道行不行。你放心,我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我一边说一边从简单的行李中拿出一条毛巾,往额头上一扎。
       “来,你搀着我去吧,就说我得了急病要赶紧到上海去看病。”我们走到售票员办公室的门前,敲开了门。我将一只手搭在张兴茂的肩膀上,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痛苦地呻吟着。前来开门的售票员询问我们有什么情况。作为“病人”,我不能出声,只是尽力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无精打采,眼角下垂,“哼哼、哼哼”的呻吟声既痛苦又虚弱。张兴茂在那样的情形下,也豁出去了:“报告售票员同志,我跟我堂哥在这里等了两天了都还没有买到船票,他这几天饭也吃不下,昨晚上就开始发烧了,现在烧得很严重。就请您做做好事,救救我们,卖两张船票给我们,让我赶紧送我堂哥到上海的医院治病吧。求求您了,同志,如果耽搁了,可能有生命危险。我大伯家就他一根独苗,求求您了,同志。”他的话语听起来既恳切又充满着病人家属的那种忧虑和焦急。
       售票员看了看我俩,犹豫了一会,终于说:“好吧,既然你们有特殊情况,那就照顾一下你们。”
       “谢谢!谢谢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俩终于如愿坐上开往上海的客轮。因为这事,张兴茂回到安徽后逢人就夸我的机智。他说:“小广东平时在车间里像温吞水,不冷不热,不热心于各种运动,看不出来他到了外面竟然那么机灵、有计谋。”
       到了上海,我马上坐火车到福建樟州,想从樟州坐汽车回汕头,可我搁浅在一片串连的人群之中。我发现所有的车辆都笼着往来奔波的厚厚灰尘,都塞满北上南下搞串连的青年学生。这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二个年头,到处是一种无秩序的狂热、混乱状态,到处是一片红袖章、“红宝书”红彤彤的革命海洋……
       我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回汕头的汽车空位,天都黑下来了。我只好在樟州过个夜。更让我吃惊的是,连个歇脚的小旅社都找不到,因为,所有的旅社也一样住满了串连的革命群众。我只好在饭馆吃了一顿便饭,好不容易在车站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闭目养神。但人有三急,当我解手回来,位子就被其他人占去了。我只得坐在地上等天亮,心想:“明天一早就可以坐上车了。”
       但我想错了,第二天的情形与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到处是拥挤的人群,来了一辆空车也只有戴着红袖章的“毛主席的好学生”才能上去。到处闹哄哄的,有的人已经在车站等了几天都没有位子。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三四点,我在人群中站了一上午都没有找到回乡的车,真是又累又烦,正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片茫然。这时,我突然发现有三辆插着黄旗子的进口人货车从眼前开了过去,车身整洁,与所有灰头土脸的普通客车、货车截然不同,显得特别的醒目、漂亮。我一问旁人,才知道这插着黄旗的车是经过国家特许、专门给归国探亲华侨运送物资的,连革命青年都不敢上去造次。我听了,对在如此特殊时期还受到优待的华侨充满了羡慕。
       突然,我看见最后那辆人货车抛锚了,穿着军装的司机下车来捣腾修理了许久,又上车去试开,但他上上下下地折腾了好一阵子,仍然没能修好车子,车辆阵阵咆哮,就是开不动。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已经弄得满头大汗、两手乌黑的司机束手无策,焦急万分。
       我灵机一动,走上前去,向司机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告知对方自己是安徽汽车修理厂的技术人员,或许能够帮他把车修好。
       那司机看到有人走上前来帮忙,喜出望外。可看到我一付斯文样子时,他的心里就没有抱多大希望了,他不大相信我能修好汽车,但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唯有让我试试。他哪里晓得,我对于汽车柴油发动机的维修可是最在行的。
       出乎司机意料,他眼前这个小伙子修起车来还真有板有眼的,不一会儿,竟然说修好了。他不太相信地试着发动了一下引擎,咦,果真给修好了!他高兴极了,笑呵呵地走下车来,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老弟,真是太谢谢你了。你贵姓啊?”
       “不客气、不客气,我也是汕头人,我姓姚,你呢?你说普通话,又穿着军装,应该是北方来的部队转业军人吧?”
       “是啊。我姓林。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我正想回汕头,只是一直买不到车票,全国大串联啊。”
       “上来,坐我的副驾驶室,我载你回去。”爽朗的林司机一边打开副驾驶室的门,一边热情地招呼我坐上去。
       “哎呀,那真是太谢谢了。”我满面笑容地接受了这一热情的邀请。副驾驶室很宽敞,有两个位子,我坐在上面觉得舒服极了。
       我们一路攀谈,相谈甚欢。路上非常顺利,回到汕头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我跟林司机道别后,便投奔汕头市区福合埕的好莲姨去了。
       就这样,一次偶遇让我结识了后来对我帮助很大的林司机。林司机家跟好莲姨家很近,我们互相往来,从此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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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35:19 | 显示全部楼层

       红阳机械厂
       好莲姨当时在汕头市妇幼保健院工作。有两间房子、两个儿子和好几个孙子孙女。她跟小儿子住在一起。在市政局工作的大儿子一家住在单位宿舍。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慈祥的老太太,个性开朗,乐于助人,能说会道,很是能干,因而深受大家感激和尊重,人缘很好。
       我到了好莲姨家,见到了已在此处等候的老母亲。很久没见面了,自是一番问长问短。我给亲友们买了一些礼物,其中给好莲姨带的是在上海买的东北虎骨酒等保健品。
       后来大家吃过晚饭安置好了,好莲姨不顾我的万般推辞,把自己睡的小床让出来给我睡,而将原本堆放杂物的小阁楼收拾收拾,便和我的母亲到小阁楼睡了。
       第二天,我和母亲一起,回到潮阳铜盂公社潮港大队探望父亲、弟弟妹妹,也免不了探望一番当年的故友知交,重温一番乡情。
       当与阔别了两年的父母弟妹坐在一起时,大家的心情都非常激动。我询问了家里各人的情况,并简洁地介绍了自己在安徽的情况,说感觉前途渺茫。家里人都建议我赶紧设法回到潮汕来,与家人团聚,成家立业,安定生活。
       “但要从安徽那边回来,必须以调动的方式才行,现在社会管制很严,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而要调回来,必须在这边找到能接收我的单位,最好还要在这边成立了家庭,有了夫妻团聚的理由,才能确保调得回来呀。”我皱着眉头说。
      大家都纷纷帮我出主意,最集中的一个意见是,尽快找一个对象,组建家庭,同时设法寻找接收的工作单位。
       好莲姨受母亲所托,马上着手给我介绍对象。我也积极地动脑筋,想办法给自己寻找一个工作单位,好让自己从安徽回乡的计划得以实现。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普通群众要找一份工作是极其艰难的,要找一份国营单位的工作更是难于登天,许多人处于失业状态。故当时有一份国营单位的工作,是件极体面的事。
       我找到好莲姨的大儿子钦州商量,拿了点钱给他,在他家里做了些菜,然后,请来了在路上认识的林司机吃饭,感谢他送自己回汕头。当大家喝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我趁机跟林司机说我想回家乡工作生活,托他帮忙找个工作单位。
       酒至半酣的林司机本来就是个性格耿直热心的转业军人,又见过我高明的修车技术,当下便拍着胸脯答应帮忙了。
       林司机一言九鼎,他答应的事,不久便有了回音。
       汕头市在“文革”时期,分成红阳、红卫、红旗三个区,每个区都有一个国营机械厂。其中,红阳机械厂厂房所在地居委会某领导组织了一个汽车修理部,挂靠在红阳区机械厂,并在其厂区附近搭了个大竹棚,大小约可停五六辆汽车,并设有两个办公室,里面有两三个技术师傅,带着十几个学徒在那里工作。
       通过林司机的介绍,我便进了这个汽修部,当了个临时工性质的技术师傅。
       当时的汕头,和全国一样正在闹文化大革命,国营企业里分成各种派别,天天闹文斗武斗,一片乱哄哄地,谁也没心思搞生产工作。于是,正常使用的汽车坏了之后,若送到国营单位去修理,必受“文革”影响,迟迟修不好,耽搁了正常的运输工作。而我们这家集体民办性质的汽修服务部在乱世中却仍能正常运作,按时按质完成维修任务,再加上林司机不断地介绍司机朋友来这里保养维修车辆,所以我们的生意非常不错,大家的收入也就有了保证。我的生活来源问题算是得到解决了。
       这时,我已经有了前几年的经验,觉得如果规规矩矩按照安徽那边的规定只停留十多天时间,那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的。而且在“文革”时期,许多单位及厂矿都停工停产,领导、工人都忙于“斗批改”,生产劳动都荒废了。我不想回去趟那浑水,于是就果敢地留了下来。而在手续方面我也尽量搞得妥当一些,通过林司机爱人的介绍,认识了医院里的医生,每个月都让那个医生帮我出具医院开出的病假条,然后寄回安徽的单位。

       寻寻觅觅,良缘天定
       我当时已经三十二岁了,但天生皮肤白皙,人长得斯文儒雅,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兼之精明能干又风趣多情,衣着很有风度,总使许多姑娘一见钟情。我回汕头之后,邂逅了不少女孩,然而我最终的选择似乎是天意的安排。
       林司机对我的帮助非常大,因而我心里对他非常感激,经常带着礼物上他家联络感情。
       林司机是个豪爽的汉子,人很爽直讲义气。司机在当时很吃香,每月工资七、八十元,远远高于当时的月均工资二、三十元。因出车的便利,常常从各地买回普通人买不到的紧俏物资。但林司机抽烟抽得厉害,而且还酗酒,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人也很不讲究外表整洁、谈吐风度等细节,总之不是一个有生活情趣、懂得无微不至地疼爱女人、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而他的妻子,却是一位颇有风韵的多情女子。这个林嫂子在纺织品公司工作,长得风姿绰约。她皮肤白净光洁,脸型好看,虽说快三十岁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材不仅没有变形,反而愈发显得妩媚动人。
       一开始她当着林司机的面,说我刚回汕头,没去游览过汕头的风景名胜,热心地要带我去逛逛。憨直的林司机听了,完全赞成。我盛情难却,便跟她和另一位姑娘到礐石爬山、到中山公园看湖上的九曲桥等。
       刚开始,我对林嫂子还算比较有好感,对她的热情帮助很感激,对她很是尊重。但后来,我逐渐感觉到有些异样。林嫂子对我不像一开始时那么单纯了,我感觉到她对我越来越暧昧。她开始撇开另外那个女孩,独自一人带着我去“熟悉环境”。有时,我送礼品去他们家,如果林司机碰巧不在,林嫂子就愈发显得热情洋溢。她的语调、她的眼神、她的话语开始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有一次,林嫂子终于在自己家里向我吐露了心声。
       “轩哥,听我老公说你正在汕头这边找对象。”
       “嗯。”
       “找对象可马虎不得啊。……哎……不要像我当初一样草率,现在可是追悔莫及。”
       “林嫂子,你怎么这么说?我们林大哥对你不是挺好的嘛,你们家的经济条件又比大家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哎……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你觉得能幸福吗?当初我一时糊涂,为了找到一份工作,为了过上好日子,才嫁给他的。但我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比我大了十几岁,人又长得那么难看,每天对着这么一个丑男人,我的心里多痛苦啊,我是多么的不甘心啊。”
       我对这番谈话始料不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笨笨地说上一两句宽慰的话:“林大哥不丑啊。他曾经是军人,多么有男子汉气概啊。他还那么有本事,部队转业司机,每个月的工资有七、八十块钱,一般人哪里赚得了那么多?”
       “什么男子汉气概,那是粗鲁。工资多有什么用呢?我跟他根本就没有感情。他的谈吐举止、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我都看不顺眼。你知道他有多脏多懒吗?有时候,他开了一整天车回来之后,竟然不洗澡,甚至连脚都不洗,衣服都不换就直接爬上床睡觉了。”
       “那是他开车太累了。”
       “累了更要用热水洗去疲劳啊。他有精力跟人聊天跟小孩子玩,就没精神去冲个凉啊?还不是借口嘛。他一身浓重的酸味、汗臭味,谁要跟他一起睡啊,所以我们才分床睡的。你看,那就是他睡的地方。”林嫂子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大厅角落里搭起的一张床。“我跟小孩子睡在房间里面。”
       “他连这个都迁就你,说明他的内心非常的疼你,爱你啊。夫妻之间,应该互相包容。你包容他的这些小缺点,就像你发脾气不让他进房间睡,他也包容你啊。”
       “你不要被他蒙骗了。你没有看到他对我不好的时候。有时他跟朋友们在外面喝酒喝醉了,回来我说他,他还敢打我呢。”林嫂子说到这里,眼睛一红,掉下了眼泪。她不停地用手绢擦眼泪,是为了增强我对她的同情心吧。
       “喝醉酒的人最是不可理喻,他酒醒之后可能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打过你了。你就原谅他吧。他喝醉酒时,你就别跟他生气,等他酒醒了再说他、骂他也不迟。不清醒的时候你骂他,那不是白骂了吗?”
       “你怎么老是帮他说话呢?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呢?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我吗?”林嫂子涨红着脸冲口说出了这句话,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一脸的委屈。
       我很尴尬!我结结巴巴地说:“林……林嫂,你可是我的嫂子啊。我……我对你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林嫂子激动地扑到我的面前说:“轩哥,你正是我理想之中的伴侣,我觉得我们才是一对,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上了你。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吗?如果我跟他离婚,你会不会介意我这个过去?你愿不愿意娶我?”
       “林嫂,你别这样,不要给外人看到了。这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我跟林大哥是好朋友、好兄弟,他帮了我那么多,我还他的人情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并且,我向来都尊重你为我的嫂子,从来没想过儿女之情,请您不要误解。真正爱你的人是你丈夫。”
       林嫂子听我这么说,难过得哭了。
       我继续劝她:“不可否认,你在生活中可能会受到一点委屈,但是林大哥那么爱你,你应该跟他一起营造一个幸福的家,无论如何都不要对不起林大哥。况且,你还有两个孩子,她们都还小,难道你忍心扔下他们去追求自己所谓的爱情吗?这是不现实的。这从道义上来说,也是不道德的。”
       林嫂子羞愧难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将该说的话说完之后就起身告辞了。我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林嫂子被我坚决拒绝之后没有再在我面前直白地表露,但似乎对我并没有完全死心。当时,林嫂子有一个女朋友常在她家出入,那姑娘还没结婚,是汕头人,比林嫂小几岁,才二十岁出头。她中学毕业后便上山下乡做了知青,才回汕头不久,与父母亲住在一起。在汕头有房子,人也长得还不错,擅长唱歌跳舞,与林嫂颇合得来。林司机到外地出车时,她便常来跟林嫂作伴——她就是陪林嫂和我一起去礐石登山的那位女青年。
       这位女青年已经暗暗地喜欢上了我,当了解到我正在找对象时,心中便动了想嫁给我的念头,于是时常找机会含羞带笑地跟我说话。林嫂以女人的敏感,感觉到了姑娘的意图后,便不由地吃起醋来,情不自禁地开始常在我面前讲那姑娘的缺点。那姑娘也敏感地感觉到林嫂的心意,于是也转而在我面前批评林嫂对丈夫不好等等……弄得我左右为难,非常尴尬,只好设法少到林家行走,才避开了这场是非。
       我凭着良心,按照自己的做人准则,抵挡住了朋友之妻的引诱,挽救了一个家庭。
       清明节后的一天晚上,我睡得昏沉沉地,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我在一个很大的城堡里头,那个城堡我心里清楚是地狱,我是在等待转世投胎的鬼魂。我来到孟婆桥头,但却在那里徘徊,望着摆弄茶汤的孟婆,迟迟不肯过去,似乎在等人。终于来了个美丽的姑娘,我之前从没见过这个女孩,但在梦中,我们却是热恋中的恋人。我们两人手牵着手,沿着河岸快快乐乐地朝前走。清清的河水欢快地流淌、闪闪发亮的鱼儿不时在水面上跳跃。我俩一路上都有说有笑,嘻嘻哈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之后,河里的水突然干了,鱼虾也没了。正诧异间,一转眼,我发现旁边的女孩竟然也不见了……
       我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漱洗好,坐下来,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梦,梦中的情境非常清晰,尤其是那位与自己同行的姑娘的美丽面容,简直如真人在眼前般清晰难忘。
       因我是从安徽请假回来的,还没正式调回来,必须赶时间,因而我天天都忙着相亲。好莲姨及其亲友、林司机等人一共帮我介绍了十几二十个对象。
       虽然我的户口还在安徽,在汕头没有房子、没有钱,但我在上海生活了几年,衣着打扮很时髦,显得很“海派”。而且那时候的我确实是年轻英俊,因而,那些姑娘几乎无一例外,相亲时都对我一见钟情。
       马姑娘就是其中一个。她的家境比较富裕,在当时汕头市中心地带的外马路有一栋四层的小洋楼。据说她的祖父解放前是汕头开抽纱厂的资本家,已经过世。1956年公私合营时,马家很开明,带头积极报名参加,因而当地政府对这个“红色资本家”比较照顾。我回到汕头时,马姑娘的父亲是汕头市纺织品抽纱进出口公司的领导,马姑娘当年二十一岁,也是抽纱公司的正式员工,长相也还可以。在当时,她可算是条件颇优秀的“金凤凰”了。
       我们先是通过介绍人约好了在新观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看完电影之后,介绍人告诉我,马姑娘看上我了,但还要她家里人同意才行。约我第二天到女方家里去。
       于是,第二天,我买了水果等礼物去她家拜访她父母。她父亲起初对我很满意,但当问及我的工作单位,看了我所持的安徽“六安地区汽车配件厂”的工作介绍信后,见我没有本地户口,在汕头也没固定工作,便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然而,一个星期之后,介绍人又来跟我说,在马姑娘强烈的坚持之下,马家父母已改变主意,同意将她嫁给我。而且他们愿意将小洋房的四楼装饰好,给我们布置新房,房子以后也归我们住。
       可此时,我在同一个介绍人的介绍下,已经跟董姑娘见面了。相比之下,我对董姑娘更有好感。而且董姑娘的父亲董伯对我非常赏识,所以我就回绝了马家。马姑娘不死心,亲自往好莲姨家中跑了好几趟,次次都带了礼品去,跟好莲姨说了不少好话。
       我与董姑娘的认识、恋爱过程颇具戏剧性:
       那天,介绍人给我介绍了一位叫董小莺的姑娘,说姑娘父亲原在南洋做过粮食生意,回到汕头后开了粮油店,公私合营后,就成了五福路一家国营粮店的正式职工,退休后就让最疼爱的四女儿小莺接班。小莺姑娘很年轻,才二十岁,在粮油店当出纳员,家里有五个姐妹还有一个小弟弟,她是家里的老四,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
       介绍人的话音刚落,董姑娘的父亲董伯伯就亲自上门来了。他颇为性急,看过我的相片之后,非常满意,但他还想亲自会会我。
       我本人的形象和谈吐举止,他都非常满意,再看到我床头堆满了修理汽车的科学技术书籍,便马上觉得这个年青人勤劳能干,有一手修理汽车的好技术,又好学上进,人又长得好,简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婿!他给我初步介绍了他女儿的情况,又安排我第二天去他女儿的工作单位,两个人见面看看对不对眼。他还亲自设计了我俩的接头暗号,以免认错人。
       第二天上午,我专门请了个假,特意装扮得整洁斯文大方,如约来到董姑娘工作的粮店。
       我进了店,见到了一位颇像董伯伯描述的姑娘,于是,上前向她问道:“同志,请问有绿豆吗?”
       姑娘闻声抬头注视了我一会,才开口说:“有呀,请问您要多少?”
       我不回答,又按董伯伯教的“接头暗号”继续问道:“那有没有红豆呀?”
       姑娘一听,马上脸飞红霞,低下头,害羞得说不出话来,心里知道面前此人便是父亲给自己大力推荐的对象了。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又偷偷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我,心扑通扑通直跳,那是一见钟情的感觉。
       我看到姑娘害羞的反应,知道她一定是董姑娘了,于是也仔细地看了看她。只见她粉嫩的脸上洁白无瑕,皮肤吹弹可破,心型脸、远山眉、身材窈窕,煞是可爱,心中自然而然对她充满好感。接着,我随便买了点东西便回家去等消息了。
       才到下午,那位介绍人便匆匆来告诉我,说董姑娘中午回家吃饭时,向父亲表明我已经过了她的第一关,让我晚上七、八点正式去董家见面。
       我听了,满心欢喜,连忙备了些见面礼,去董家与姑娘正式见面了。董伯伯一家隆重地接待了我。在楼下交谈了解过后,董伯伯热情地让我俩上三楼董姑娘的闺房去坐。过了不一会,董姑娘的妹妹端着两碗海鲜粥上楼给我们吃。那专门为我们而煲的海鲜粥里放有当时很珍贵的鱿鱼丝、鱼虾干丝、瑶柱等,非常美味。
       但当董妹妹端着放着粥碗的盘子上楼后,才发现上面放着的两双筷子中有一双长短不一,必须拿回去换双整齐的重新送上来。
       当时,我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感觉这兆头似乎有点不顺。当地人认为,相亲的男女,在相亲后的三天内家里不能有打破碗筷的事发生,若发生了,那姻缘必极难成功。
       但当初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只是一闪而过,我对董姑娘以及董家都是非常满意的。在双方家人的大力支持下,我与董姑娘开始了恋爱。我们像其他年轻人那样,一起逛公园、看电影、去礐石登山、逛街等等……
          交往一段时间之后,我隐隐觉得董伯不仅仅要给四女儿找个好女婿,还想给儿子找一个好姐夫。这个姐夫要能够带着他学聪明、学本事。董伯对我寄托了很大的期望。
       当时,董家也算是小康人家。董伯告诉我,他从南洋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不少钱财。返乡时,为保护自己的血汗钱,他将多年所积攒的钱都换成了银元、黄金等;为避开强盗土匪的耳目以防不测,他一路上乔装打扮成乞丐,将所有财产都藏在一副破挑子里,用一根扁担安全地挑回了家乡,再顺利地用这些钱成家立业。董伯的智谋以及胆量由此可见一斑,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董伯很欣赏我,他不嫌弃我在汕头没房子,是临时工,他对我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样。有一次我工作时不小心被机器烫伤了手掌,整个左手掌红通通的,非常疼。董伯看见了,心疼得不得了,赶紧专门到医院里给我配了治烫伤的药,在此期间,对我呵护备至,连吃什么都就着我的口味。
       临近1967年春节,董伯担心我从安徽请假回来,单位没发给工资,在汕头的新工作才开始,还没赚到多少钱,怕我缺钱用,就叫董姑娘将几十块钱的年终奖塞给我用。我当然婉拒了,但心中也对董伯父女俩对自己的关护非常感激。董伯对我的好,大家都看在了眼里。董姑娘的三个姐姐甚至当着大家的面说,她父亲对我比对前面三个女婿要好得多。她们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点点吃醋的味道,小莺听了露出了高兴得意的表情。
       董姑娘人长得美,家境又殷实,那么,能够成为董家的女婿是许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我经历过失败的婚姻,对于再婚很慎重。虽然董姑娘人长得挺不错,跟她在一起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好的方面,但我还是想继续观察一下再说,所以,迟迟没有跟董家提结婚的事情。
       我这边不着急,董家父女反倒着急了起来。董伯伯有两次主动提出要我们快点结婚。他知道我在汕头没有房子,便说结婚就用他家三楼的房子就行了。在我没有明确表示要结婚后,董伯似乎也希望我们先发生关系,这样才能稳定下来。他可能也担心我被其他人家的女儿给夺去。当我在董姑娘闺房的时候,董姑娘的小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总喜欢上楼来看看我们,甚至跟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每当这时候,董伯就会叫她:“小莉啊,小莉,你快下来,我有事情让你去做。”
       我跟董姑娘经常在她的闺房中谈情说爱,有一次她搂着我,含情脉脉,主动亲我、抚摸我,我也忍不住亲吻她、爱抚她。在这冲动的时刻,她一脸绯红,眼神中充满了欲望,她喃喃地在我耳边说“我们先玩了再说吧”。但我骨子里是最传统的潮汕男人,本能地认为一旦跟一位姑娘有了实质性的关系,便要对她负责一生一世,所以,我犹豫了,忍住了。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梦境中那姑娘的模样。
       本来,我与董姑娘的恋爱开端美好,进展顺利,而且长辈万分支持,两人条件合适,彼此喜欢,应如董伯所愿,尽快结婚才对。但是梦中姑娘的样子总是挥之不去,像是暗示我的缘分未到。可叹人生的缘份,真的是前世注定,半点不由人。冥冥之中,上天给我安排了一位叫吴婵珍的姑娘来做我的妻子,也许只有她才能陪伴我走过那段艰辛曲折、充满惊险的人生旅程。董姑娘的个性较为柔弱,没有吴婵珍的坚强以及对付坏人的泼辣和勇敢。
       一天早上,我与刘同事各自骑着一辆自行车,准备往潮阳西胪去联系业务。当时从汕头去潮阳必须摆渡过海。正当我们两人提抬着自行车登上过海渡轮时,我抬头一看,看见一位姑娘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推着一辆自行车,想要登上渡船。
       我不经意地看了姑娘一眼,心中却忽如触电般一震:“这姑娘怎么跟自己梦中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我再仔细端详:“没错!那光洁漂亮的面容,那眉毛,那眼睛,那鼻梁,那小嘴,那鹅蛋脸型,真的跟梦中人一模一样呀!怎么会这么巧,竟然相遇了?!”我的心怦怦地猛跳了起来……
       “呜——”的一声,渡轮开动了。
       姑娘跟小男孩上了渡船,正好站在离我不远处。期间她无意中回头,看到了我那专注的眼神,不由地羞涩得粉脸飞红,微微地低下了头。
       渡船到岸了,我先搬着自行车上了岸,再看着姑娘和小男孩也上了岸,我故意放缓脚步,踩着车跟在姑娘后面,有意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这时,我发现姑娘踩自行车还不太熟练,车后座要载小弟弟,但她却似乎还没学会从前面跨上车,所以小弟得等她把腿跨过椅座、从后面上了车,才抓着车后座跟着车小跑着伺机跳上车去,弄得骑车技术还不过关的姐姐车身直晃,几乎要摔倒,显得十分紧张。
       我一看,忙上前去,热情地对那姑娘说:“你们要去哪里啊?如果顺路的话,不如让我来载他吧。”
       姑娘不好意思地说是要到贵屿去。
       我高兴地说:“那可巧了,我也刚好要去贵屿。”凭着梦中的指示,我下意识地要向姑娘靠近,就临时改变往西胪的原计划,告诉姑娘说自己也是要往贵屿的,恰好与她同路,正好顺路帮她载载小弟弟。
       姑娘非常感谢,于是两人便踩着车一路作伴前行。
       刘同事知道我正急于找对象,于是就默然支持我的行动,踩着车跟在我们后面。
       虽然载了人,但我因心情舒畅,感觉跟没载人一样。一路上,我跟姑娘有说有笑。看得出来,姑娘对我也有好感。当时正是春暖花开季节,天气不错。在风景如画的郊外,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充满了诗情画意。不一会儿,我就了解到姑娘的基本情况,她叫吴禅珍,在汕头市织布一厂上班,那个男孩子果真是她的弟弟。女孩对我的个人情况也很感兴趣,当她听说我是汽车修理厂的技术人员时,眼里不由得流露出赞许的眼神。
       我尽情地展现自己能言善辩、富有魅力的一面,风土人情、各种典故一一为姑娘讲来,吴姑娘听得津津有味,更加深了对我的好感。
       当到达目的地时,我们俩已成为好朋友了。快乐的时光很容易过去,当我俩要分手时都觉得意犹未尽。我主动问了她在汕头的地址,她没有迟疑就告诉我:汕头市永华街42号,并邀请我有空时到她家中做客,这才依依挥手告别。
       回汕后不久,我便上门拜访,然后一切都发展顺利。俩人真的如梦中所示的一般,有宿世注定的缘份。我相了无数的亲,谈了无数条件优越的对象,结果都没有成功。这次与吴姑娘谈对象,完全没有任何阻碍因素,俩人马上进入卿卿我我、情投意合的状态,感情进展非常神速。
       认识吴姑娘后,我内心非常矛盾。吴姑娘跟董姑娘,我到底该选谁?两个我都喜欢,两个都舍不得,这是一个异常艰难的选择。董姑娘个人条件、家庭背景似乎都略胜一筹,而且董伯伯对我更是视为己出,然而,梦境的指点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甚至联想到萧三姑娘临终前说会给我求一个好姻缘,那个梦是不是就是萧三姑娘给我的指点呢?
       在此期间,我专门试探董姑娘。我问她:“若我们的恋爱不成功,是不是仍然可以做回朋友?”
       董姑娘闻言,坚决利落地说:“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我现在这么喜欢你,对你好,如果最终还是分手的话,那我到时理都不会理你,即使在马路上遇到了,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我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既感动又不安。
       最终,我还是怀着难过的心情跟董姑娘分了手。我这么义无反顾地离开董姑娘而选择吴姑娘,没有再犹豫不决,是因为我感觉到我跟吴姑娘的相遇相识相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是萧三姑娘在天之灵的指点,我不想违背。
       吴姑娘住在织布厂分的两间宿舍里,她与姨妈各住一间。我慢慢了解到她家的一些情况,吴姑娘自幼寄养在汕头母姨家,做母姨的养女,相遇那天是载着十岁的弟弟回潮阳贵屿老家探望亲生父母的。
       此时,红阳机械厂林厂长通过他妻子给我介绍了一位织布厂女工,听说长得极为漂亮,有“赛貂婵”之称,但我一旦与吴姑娘谈对象了,便非常专一,心无旁骛,再也不去相亲,就是天上仙女下凡,也不能使我动心。
       吴姑娘也一样,在我之前,因为她长得漂亮,人也聪明能干,有几位条件不错的男青年同时在追求她,她也正在犹豫之中。可是自从与我相遇,便根本不管我是一无所有、连户口都在安徽的穷小子,只一心忘我地沉浸在与我的爱河之中。
       年青纯真的爱情是多么真挚热烈!
       有一天,我故意要考验婵珍,就皱着眉头告诉她:“我的户口还在安徽,也没有半点产业在汕头,工作也是临时性质,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定,能不能赚到钱养活你也是问题,我看我们的缘份可能很难呀,我怕我没有能力娶你。你要好好考虑考虑,我看你还是考虑一下别的条件较好、有房子、工资收入高又稳定的男人吧。”
       吴姑娘一听,马上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我既然喜欢你,就不会再考虑什么张三李四,条件再好的男人我也不要!若你不要我,我便去跳海!”说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不断地落下来,哭得整个人直发抖。
       我见状非常感动,赶紧千般安慰她,说这是为她好,因为自己一无所有,怕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之后,我便告别她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还在睡梦中,便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我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走进屋来,他说他是吴婵珍的哥哥。他态度恳切地告诉我,他妹妹昨天打电话给他,说她一心只想嫁给我,永远不可能再接受别人了,条件再好的人追求她都不要!还说若我坚持不要她,她必定会跳海或上吊自杀!
       至此,我才明白地肯定,吴姑娘是真的一心一意地爱上我了,我们的爱情是那么纯真热烈,不是物质、地位可以动摇的!直至此时,我才真正地安下心来,决心要与心爱的人携手共度人生,共同相守以后的人生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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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10-13 11:35:56 | 显示全部楼层

       再结良缘
       1968年4月,我终于再结良缘。我的老母亲很喜欢董姑娘,本来一心希望董姑娘做她的媳妇,心里不太喜欢吴姑娘。她对我说,若我娶的是董姑娘,她便要卖掉家里的两头猪,凑钱给我办婚事、做家具,但若娶的是吴姑娘,那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我自小个性倔强、坚定独立,只要能跟自己心爱的恋人结成姻缘,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还会怕缺两头猪的钱?当时我每个月的工资是三十多块钱,一个月可以存二十多块,回汕头结婚的时候一共存了两三百块钱。我用这笔钱买了两块进口的瑞士英纳格手表,一块送给禅珍作为结婚礼物,用另一块到一个木匠亲戚家中换了一套结实漂亮的家具,包括大床、梳妆台、饭桌。另外再买了一些糖果、烟酒等用来招待上门的客人。在当时物资匮乏的年代,结婚不兴摆酒席,给上门的客人发发糖、发发烟就算办过喜事了。禅珍厂里的好姐妹送了一些热水壶、瓷碗、毛巾、面盆之类的结婚贺礼。
       我在红阳机械厂上班,为了拉活儿,常常要到其它地方去联系业务,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做妻子的见了却很心疼。并且由于汕头地处边境,户口查得很严,军管会进驻到每一个区。我的户口仍在安徽,所以常常提心吊胆的,有时候在半夜里都被叫起来集中到居委会学习。学习的目的无非就是敦促大家早日回到户籍所在地去抓革命促生产。
       我和妻子新婚燕尔、恩恩爱爱。每天早上,两人依依惜别,她去织布厂上班,我去红阳机械厂上班。
       有一段时间,红阳汽车修理服务部接到上级通知,说是要清理外来人口,于是我停止去那儿上班,留在家中料理家务。而只要我在家,婵珍都会赶回来陪我一起吃午饭。每天中午时分,工厂刚一下班,妻子便飞快地踩着车,飞速地回到家里,只要一回到家里,就一头扑进我的怀中,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好像不是才分别了四小时,而是已分别了“三秋”一般,充满了无比的想念和渴望……有情天地里的爱人怀抱,便是人间的天堂。
       吃过香喷喷的饭菜,两夫妻拥抱着,妻子坐在我的腿上,要我给她唱黄梅戏选段,那“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洪湖水浪打浪”等好听的流行歌曲,总使她听得入了迷……一到婵珍的上班时间,我们便又是一番依依惜别,卿卿我我拥抱后才分开……
       周末,我俩常常一起回婵珍娘家探望岳父岳母。我踩着车,妻子坐在后座,紧紧地抱着我的腰,依偎着我的背。当女人依偎着自己心爱的人,便如身在天堂般,心头充满无比的满足、温暖和幸福。
       到了岳母家,我赶忙向岳父母送上礼物,殷勤问候,然而岳父母初时对我冷若冰霜,我做“新仔婿”的热情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不禁一脸茫然,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我向妻子私下请教了一番,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妻子的父母家在农村,家庭较为贫困,妻子自幼寄养在汕头的母姨家,长大后在织布厂工作,孝顺父母的她,每月工资几乎一分不留地拿回家奉养父母和兄弟姐妹,这也是他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岳父母以为女儿跟我结婚后,就不会再如此照顾娘家了,所以心中不悦。
       我了解他们的心思后,赶紧向他们表白,自己爱的只是他们女儿,不在意钱财。我保证还会像我们结婚以前一样,让婵珍帮补娘家。并发誓自己做为男人,一定会努力工作,赚钱奉养妻儿,还要经常送些钱来给岳父母,让他们生活得更宽裕些。
       一席真诚的话彻底地打动了岳父母的心,他们这才对我大为改观。
       甜蜜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我们这对新夫妻,便要被强行拆散——安徽来人了!


        安徽来人
        初时,由于我所在的六安汽配厂忙于各种政治运动,对我这个留厂就业人员长期不归的情况没有留意。十个多月过去后,厂里两个干部因公出差到广东,车间就让他们回来的时候顺便将长期请假不归的我带回去。
        那两位安徽干部直奔我的地址而来,先找公安局、派出所,然后又马上找到我登记了临时户口的街道办事处,通知我从家里马上到居委会报告,当我一踏进居委会,马上就被捉住了!
        我被抓到居委会关了起来,让一伙红卫兵看管我。居委会那些人一听说我是劳改过的“五类分子”,对我也不客气起来。
       两个押解干部由于是地道的北方人,好不容易来到有名的潮汕侨乡一趟,想在这里购买一些华侨带进来的稀奇的进口物资。为了方便自己购物,他们把我寄放在居委会两天时间。
       红旗区居委会设立在一座老式的带天井的的潮汕大宅中,大宅共有四层楼高,地方很大,估计是哪个解放前的资本家、地主被没收的房产。
        我走进这个居委会时,踏进大门便看见一座很大的天井,两边是两间很大的上房,有楼梯连到楼上。我被带进一间上房,经过大厅时,发现里面有近百个人,老、中、青都有,人手一本红语录,集中在一起,用语调颇好听的汕头话唱着“文革”的语录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革命歌,听话要听党的话……”颇为壮观。我后来才知道,这批人都是些“知识分子臭老九”、解放前做生意的商人或其他成分不好的人,是被定期召集来参加学习改造、汇报思想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当时“文革”的时代潮流是“无知光荣”,“有知可耻”,“无知改造有知”,“愚昧扼杀科学”。在那个时代,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智慧的人,是一种不幸。
       我被抓进居委会,即将被押送回安徽工作,被迫与妻子离别,而且此时被红卫兵看管起来,无法向妻子话别。更重要的是,无法向妻子表明自己并不是坏人,无法向她解释自己被害的经过。我万分担心那些人会向妻子说我是“坏分子劳改犯”,使心爱的妻子误解自己,伤害我们真挚的感情……我坐立不安、心急如焚……
       果然,我一被隔离进了居委会,马上有人通知了我妻子,说她的新婚丈夫是个劳改过的坏分子,动员她积极站出来,揭发我是如何欺骗她,鼓动她跟我划清界线。因为他们得知我所在的六安汽车配件厂是专门安置劳改过的摘帽右派、反革命分子、坏分子的。
       深深爱着我的婵珍哪里肯相信那些人的话,而且她与我相识、相处的时间虽短,但却深深了解我是一个善良、勤劳、能干的好人。在那个时代,人鬼混淆、好人遭害的事是常有的,所以,她坚定自己的信念,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的丈夫。
       她急忙做了饭送到居委会给我吃,可是被守在门口的红卫兵拦住了,无法见到我,她只能把饭交给他们转送。
       妻子送来的热腾腾的饭菜温暖了我那颗焦虑无比的心。我清楚,妻子对自己的爱没有因此遭到影响,我的心放下去一半,可是,我是多么希望能留下来跟妻子白头到老啊!
       我开始动起了脑筋……我发现在自己被隔离的屋子外,有一口井,自己上厕所时可以经过那里。于是,半夜里,我借口上厕所,偷偷溜到了井边,四顾无人之后,悄悄打起一桶桶冰冷的井水,利索地脱掉衣服,辟头盖脸地从自己的头上浇下去,看到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听到上下牙齿之间咯咯的打架声,直到整个人冷得直发抖还拚命地浇了好几桶冷水,直到感觉再也受不了为止……当时正值秋天,秋雨潇潇,天气乍寒乍暖,是最容易感冒生病的季节,将冰凉的井水从头淋到脚,我心想:“这回非感冒不可了吧?”我希望这样做,能够在即将被押送上车的时候生病、发起烧来,那样就不用走了。即便要走,或许可以延缓回去的时间,这样就有机会跟妻子当面解释清楚,以呵护我们之间的感情……
       但是,非常遗憾,老天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没有满足我。我的身体好得很,一点生病的迹象都没有。怎么想生个病都那么难啊?
       再说两个押送我的干部买好了往广州的车票,第三天便要带着我返回安徽单位了。可我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仍旧被关在居委会那间屋子里。
       快动身了,那两个押送我的干部通过居委会通知妻子,说第二天早上七点就要带我回安徽了。
       婵珍听了,初时难过、伤心得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她已经怀孕了,正是最需要丈夫在身边陪伴。可我却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就这样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就要夫妻分离了吗?
       “不,决不能这样,一定要想个办法跟丈夫说说话,才能计划好未来怎么办,这可不止关系到自己一个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呢!”她心里这样想着,便开始想办法了。
       婵珍是位倔强、独立、能干的姑娘,她跟姨妈商量了会,不久便想出了办法:去找对面的邻居帮忙。
       对面的邻居是潮安人,大家都叫她“府城姨”(潮安自明代起称为府,故向有“府城”之称)。“府城姨”是居委的组长,在居委会中有点威望,而且“府城姨”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儿阿丽,使得居委会那些青年们像闻到花香的蜂蝶似的,常常找诸如向“府城姨”交流工作等借口进出她家,围着阿丽转,无形之中,也增加了“府城姨”的威信度。
       婵珍马上去找“府城姨”,将情况向她说明。取得她的同情之后,恳请她老人家出面帮忙,去向看守我的人说情,至少让我回家拿点行李、跟她话别。
       “府城姨”是位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她马上带着婵珍及其姨妈,一起到了居委会,找到看守我的一个组长,说我家人要担保我回家两个小时收拾行李等,取得那组长的同意后,“府城姨”又带着她们到居委会的办公室,专门写了一份申请书,内容是申请让丈夫临行前回家收拾行李等,她俩都签上了名,作为担保人,然后再经“府城姨”从中说情,终于让我获得回家两小时的机会。
       我被关在这个临时看守所一样的居委会已整整三天,满身污垢地回到与妻子新婚温暖的小家中。我赶紧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才得以放心地跟妻子话别。
       妻子委屈地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哭得说不出话来。我赶紧抱住她,摸着她满头的秀发,哄着让她别难过:“乖,现在我不走,或者躲起来,他们就不会善罢罢休,到时候没准又扣一顶什么帽子给我,那我们往后的日子可就没办法安生了。现在,你就权当我出差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我变着法子安慰着妻子,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妻子离别时那个痛苦的样子。
       好不容易两人才止住了泪水。我们这才意识到,两个押送我回家的居委会的男青年就坐在我家的大门口守着呢,夫妻的团聚时间只有短短的两小时,得赶紧说些重要的事情,把未来计划好呀。
       最让我放不下心的是,妻子已经怀孕了,自己不能在身边照顾她,也不知道未来何日能够重逢!我疼爱地轻轻抱着妻子,深思了一会儿,告诉她说:“婵珍,不管如何,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还有肚子里的孩子,相信我们不久就会夫妻团聚的!我想……这样吧,等你临产时,你便连续往我单位打电报,找些有力的理由,例如老人病危、病重等,让我能够回来,那时,只要时间来得及,我就会设法找好单位,彻底调回来,这样我们夫妻就能真正团聚了,你说好吗?”
       妻子温顺地点点头,又紧紧地抱住了我,试图在这短暂相聚的一刻,尽量多汲取一点点温暖,以抵御未来长时间艰难、孤独的生活……
       眨眼间,守在门口的两个居委会的积极分子已在敲门了。我赶紧跟妻子一起,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还有一些干粮等,在这俩人的看押下,匆匆回到了居委会。
       其实他们这样像对待罪犯一样对待我,关押、禁闭我,使我丧失人身自由,完全是非法的。我已于1964年春刑满释放,之后被安置到六安汽车配件厂工作,已是工人身份,这次回乡虽呆的时间长了些,但也都依据厂里的规定,每月寄去病假条,而且请假期间也没拿厂里的工资。这次被强制回单位,原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年代,一旦被居委会等得知摘帽五类分子的身份,便马上用对待“阶级敌人”般的专政手段对待了。
       第二天便是“起解”的日子,我早上6点便被积极分子叫醒,然后由安徽来的两个干部押着赶至长途汽车站,准备乘坐早班车去广州。
       积极分子们分明是跟我过不去,说是怕我逃跑,在即将出居委会的大门时,用绳子捆住了我的手臂。我苦笑着说:“同志,如果要逃跑我早就跑了,怎么会等到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五花大绑那多难为情啊,我又不是什么罪犯,还是别绑了吧?”可他们就是不答应。
       当时已是8月底,我被捆住手时,只穿着背心,我生性是个爱面子、自尊心极强的人,像罪犯一样被绑起来,虽满心悲愤,却无法自救,只好挣扎着再套上一件长袖外衣,以遮掩住被捆住的双臂,免得出门时被邻居们看到,更怕的是让等在门口、要一起去车站给自己送行的妻子看到,让她过度伤心、惊惶。我知道自己没有本质上的大问题,没犯错误,也相信自己的未来必定光明,所以仍镇定自如,但妻子就不同了,她是个女人,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
       走前两位干部还曾向居委会的“府城姨”询问我回乡期间的表现,问我是否有什么“不良”行为等,“府城姨”心地良善,她跟居委会另外一位干部为我讲了不少好话,给两人汇报说我在汕头期间行为良好、遵纪守法等。
       我和他们一起出了居委会的大门,果然看见妻子和她的姨妈正等着自己呢,大家便一起向长途汽车站走去。
       两位干部知道了我妻子及姨妈都是工人阶级成份,便对她们颇为客气,又见我妻子手上戴着那块漂亮的进口手表,非常羡慕,询问是在哪买的,多少钱等。
       我赶紧代为回答,说是妻子的华侨亲戚回乡探亲时带来的,价钱只是八、九十元,若他们喜欢,以后可替他们买两块。其实那块手表本来是花了一百二十多块钱买的。
       两位干部一听,高兴极了,因为此种进口手表在安徽等地需要两三百块钱,并且还很难买到。因此,对我有了好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对我吆三喝四的了。
       到了车站,已接近七点,我刚来得及跟妻子说:“别忘了给我写信,别忘了打电报……”便被他们带着,匆匆忙忙地坐上了车,开往广州的车7点便准时开动了,我透过车窗,伸长脖子,不断地向妻子挥手告别,直到妻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再也看不见,才伤感地坐了下来……
       我和押解我回安徽的两位干部是到广州坐火车回安徽的,在广州停留的那个晚上,我甚至被关进监狱里过夜。那个监狱,不知怎的,每间监房都住满了好像是红卫兵的人,我不知他们住在里面多久,还会住多久,只是觉得他们好像毫不在意身住监房,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革命”、“毛主席”等话题。
       到了广州的监狱,在我的要求之下,两位干部才将我身上的绳索解开。我坐了一整天车,人又晕车晕得厉害,累坏了,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了架,根本没力气听他们在谈什么,我把身子摊放在小床上,不久便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蒙蒙地,我便被叫醒了,离开监狱,赶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前往河南阜阳,再从阜阳坐汽车到安徽六安地区。
       当时的交通仍然非常混乱,我们是通过监狱部门的帮助,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火车票。我们买的是坐票,要坐整整两天才能到达目的地。
       启程后,这两位“官差”给我立了三条规矩:不许单独行动、不许离开他们的视线、不许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总之就是一个意思——不许逃跑!
       火车上,我和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女孩有过一面之缘。我们之前在汕头学习班的时候见过,想不到这次那么有缘又碰上了。在学习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因为她长得很俏丽、身材苗条,一笑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可爱的小酒窝。后来,这个女孩主动和我搭话。我们互相聊起了自己的工作、经历等。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就把自己在安徽的经历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女孩则告诉我,她是华南师大毕业的,毕业后分到英德的一所中学当老师,现在快开学了,她也得返回教学岗位。
       我们两个人用潮汕话谈天说地、谈笑风生,与我同行的那俩人尽管听不懂我们的谈话,但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我知道他们既羡慕又妒忌。
       一路上,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我和女孩的旅途充满了乐趣。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很快火车就要到达英德了。女孩有些恋恋不舍,犹豫再三,她主动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让我有空就写信给她,同时,她也要走了我的联系方式。
       英德到了,女孩收拾行李准备下车,我也感觉有点依依不舍,少了她,剩下的旅途可就了无趣味了。道别的时候,女孩用只有我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对我说:“有时间一定到英德来看我。”眼神中充满了恳切的期望。我傻乎乎地笑着点点头,我不是不懂女孩的心思,但我只能装糊涂,因为我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又怎能接受少女那份沉甸甸的爱呢?
       一路上,我努力跟两个干部搞好关系,吃饭时,我都主动抢着付饭钱,又在跟他们拉家常时承诺以后会帮他们买进口手表。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回厂汇报时多说我的好话。
       我们在阜阳下了火车,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便又开始赶往汽车站,准备坐车赶回六安。
       大清早,我们三人想在这个河南小城的车站附近吃早餐。找来找去,看到有人在卖一种叫“呼啦汤”的食品。这是一种放了辣椒、番薯、青菜、面粉等物的稀糊糊,配着面馍馍,也是不错的地方风味。三人赶紧饱餐了一顿,便坐上车,一路顺利地赶回了单位——安徽六安汽车配件厂。
       终于回到厂里,两位干部将我交给了指导员,由于我一路上跟他们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他们向指导员汇报情况时,便为我美言了几句,说我“回乡期间遵纪守法,群众反映不错”。
       于是,指导员只是对我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说厂里的革命工作很忙,我应该早点回来才对。我赶紧承认错误,但又说明此番回家是因奉父母之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回家是为了生育后代,办理结婚大事,而且身体不好,因此才拖延了时间,以后一定遵守制度,等等。
       指导员见我态度良好,“押解”干部又反映不错,再教育了两句,便让我回车间去了。
       我回到厂里之后,才发现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雅蓉写了好多封信给我,每封都是那么情意绵绵,而且,工友们还说雅蓉到工厂里来找过我三次。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替雅蓉难过:“多情的女子啊,你就忘了我吧,我已经结婚了。”同时,我还有那么一些自责,怪自己当初没有给人家一个明确的说法就离开了,让姑娘家眼巴巴等了那么久,最终等来的却又是一个坏消息。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见人家一面,给她一个交代,厂里一位大学毕业的陶工程师却来央求我帮忙了。原来,他看上了雅蓉,知道雅蓉喜欢我,而我又已经在汕头结婚,所以,希望我能够成全他,将雅蓉介绍给他。
       刚开始我因为担心尴尬而没有答应,后来,经不住陶工程师的劝说,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跟她当面说清楚的好,并且陶工程师为人也确实不错,雅蓉如果能够嫁给他也是她的福气。
       因此,我给雅蓉写了一封短信,让她在周末到厂里来一趟,对于见面的主要内容则一句都没有提起。这主要也是工程师的主意,他怕如果说我已经结婚,或者说要把她介绍给同事,雅蓉就不会来了。
       周末,雅蓉如约到了。一脸红晕的她,是兴奋?是紧张?还是忐忑不安?可当她看到我的那位工程师同事时,满脸都是疑惑以及不安。如果接受她,那怎么可能再拉个电灯泡过来约会呢?如果不接受她,直接在信里说明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让她专程跑一趟?而且还拉个人在场呢?
       我觉察到了雅蓉的疑惑不安,也觉得很尴尬,那些即将让她伤心的话实在难以说出口,但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我尴尬地热情地招呼雅蓉坐下,寒暄之后,本来等着雅蓉开口问我为什么回家回了那么久,可雅蓉一直低着头拨弄着她那漂亮的大辫子。我觉得难受极了,但在同事目光的催促下,只能用尽可能柔和平静的话语跟雅蓉说:“雅蓉,我也没料到自己会回家那么长时间,走之前没跟你告别真不好意思。我听同事说你来厂里找过我,真是对不起了。”雅蓉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深深吸了口气,接下去说:“我之所以回去那么长时间,是因为父母希望我能够早日成家,回去我才知道他们已经在老家给我找好了对象,我回去不久就奉父母之命成婚了。虽然我很喜欢你,但父母之命难违啊。”
       这消息像一记惊雷,把雅蓉炸呆了,泪水马上盈满了她的眼眶。这让我心中更加不忍,我向来怜香惜玉,见不得女孩掉泪,但我没有其它办法,只能娶一位妻子。我唯有继续说些宽慰的话:“……雅蓉,你是一个好女孩,你还这么年轻漂亮,一定能够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例如我这位同事,他可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也是我们厂的工程师。为人老实体贴,收入高而且稳定。他说对你是一见钟情,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够给他一个机会。”
       没想到,这些话不说倒罢,越说雅蓉越伤心,眼眶里的泪已经在扑哧扑哧往下掉了。她一边听一边摇头,泪如雨下。最后,她抬起头来,问了我一句话:“你真的已经结婚了?”
       我认真庄重地点点头:“嗯。”
       雅蓉马上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望着她那伤心的背影,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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