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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姚波

连载 虞舜大典(近现代文献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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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44:42 | 显示全部楼层
    发祥于河东地区的华夏文化(节选)



    李元庆



    河东,秦以前仅是地理上的泛称,主要指今山西南部黄河以东地区;秦时置为三十六郡之一,方有了行政区划的含义,约相当于今之运城、临汾两个地区;秦以后,尤其唐、宋以来,河东或称郡、称道、称路,地望有所变化,其治所大多仍在晋南,故习惯上通称晋南为河东地区。

    河东文化源远流长,在漫长的华夏文明史前时期,河东地区是中国原始人类聚居的集中场所,积淀了极其丰富而深厚的原始文化层;古河东地区在华夏文明起源及其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占据特殊重要的地位。大量的历史文献记载和越来越多的考古资料都充分说明,河东地区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华夏文明起源的中心,上下五千年古老的中华文化的“直根”即在这里。

    河东地区由于漫长的原始文化的积淀,且由于地处中原黄河流域、黄土高原腹地,远古时代气候温润,物产丰富,具有发展农业生产、铸造农耕文明的无比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因而在华夏文明起源及其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是中华民族总根系中的“直根”。“小小的晋南一块地方曾保留远自七千年前到距今二千余年前的文化传统。可见这‘直根’在中华民族总根系中的重要地位。”(苏秉琦:《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中国建设》1987年第9期)

    关于华夏文明的发祥地,考古学界有所谓“四大区域”之说:一是黄河流域文化区,二是长江流域文化区,三是珠江流域文化区,四是辽河流域文化区。这四大区域事实上代表了三种类型的文化,即中原文化、南方文化和北方文化。并且,四大区域的文化各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发展序列,都可以追溯至四五千年以前。这表明,古老的华夏文明并非起源于一时一地,亦非一个地区向外扩散的一堆篝火,而是星星点点形成燎原之势,通过各自的发展序列共同进入文明时代,最后汇集成统一的华夏文明的历史长河。然而,无可辩驳的事实是,中原黄河流域文化区,尤其黄河中、下游交汇处一带,具有比较深厚的原始文化积存,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文化发展序列,连绵不断地延续了下来,率先进入文明时代,并对其他各个文化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作用。所以,这里事实上构成华夏文明起源的中心区域。值得注意的是,河东地区即位于黄河中、下游交汇处一带,也就是中原黄河流域文化区的中心地带,这样,它在华夏文明起源及其发展历程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用苏秉琦教授的话说,“‘中国’一词最初指的是晋南一块地方”,因为,晋南地方是当时的“帝王所都”。“帝王所都曰中,故曰中国”,而“‘中国’一词的出现正在此时”(同前)。“帝王所都”意味着,古河东地区曾经是华夏民族的先祖创建和发展华夏文明的活动中心。这,也就是苏秉琦教授所说的晋南地区作为中华民族总根系中的“直根”的实质涵义。

    华夏民族的先祖,最受到崇敬和称颂的莫过于炎帝、黄帝和唐尧、虞舜、夏禹以及商族的始祖殷契、周族的始祖周弃(后稷)。他们是开创和推动发展华夏文明的伟大领袖人物。据《史记》等史籍载,炎、黄二帝本系同胞兄弟(一说为同母异父兄弟),并且,“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就是说,华夏民族的先祖,原系一个大的氏族系列延续下来,他们之间有着血统传承的关系。《史记》还曾叙述了这种传承关系的发展序列(谱系),尽管其中不乏虚构成分,但至少能够反映出华夏族先民及其领袖人物的一种历史联系。这里要着重说明的是,根据历史文献的记载和考古资料的印证,开创和推动发展华夏文明的上述领袖人物,主要是在河东大地进行活动的。

    先说炎、黄。炎黄二帝最重大的政治活动就是发生在他们之间以及他们和蚩尤之间的循环战争,战场在涿鹿和涿鹿附近的阪泉。先是炎黄联军大战蚩尤于涿鹿,以禽杀蚩尤而告终;接着,炎黄集团又三战于阪泉,黄帝战而胜之,遂取代炎帝作了天子。那末,这个涿鹿究竟在何处?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在今河北省西北部的涿鹿县一带,一说在今山西省南部的运城县解镇一带,解镇古称解梁,也曾经称作涿鹿[1]。现在看来,后一说可能较接近当时的情况。因为,据史载,炎帝长于渭河流域的姜水,故姓姜;黄帝长于泾河流域的姬水,故姓姬。炎黄氏族都源于黄河中游、黄土高原腹地的今陕西境内。又,炎帝初都于河南淮阳一带的陈,向迁都山东曲阜一带的鲁;黄帝初都于涿鹿,后迁都河南新郑一带的有熊。这么看来,当时的情况大体上是:盘踞南方、被称作“南蛮”或“苗蛮”的九黎族首领蚩尤北上入侵,首先威胁神农氏炎帝的统治,而“神农氏世衰”,“弗能征”,遂告援于黄帝,“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史记》)。接着黄帝又打败炎帝,在涿鹿建立了都城,之后再南渡黄河,迁都有熊,进一步加强和巩固了自己的统治。按当时的情况,这个涿鹿不大可能远离中原黄河沿岸,很可能就在解镇一带。就地理位置和远古交通条件而言,一方面,这一带距离炎帝所统治的以淮阳和曲阜为中心的黄河下游地区不十分遥远,有利于炎黄联合同蚩尤作战;同时也和有熊距离相近,便于黄帝迁都南下。另一方面,由南方北上入侵的蚩尤集团,当时不大可能跨越中原黄河流域深入北方边陲地带同炎黄作战。所以我们认为,上述后一种说法比较接近当时的情况。也就是说,在河东这块土地上,曾经留下华夏文明的伟大开创者的重要活动足迹。

    再说尧、舜、禹。《史记》称尧是帝喾(高辛氏)的儿子,距黄帝五世;舜是帝颛顼(高阳氏)的七世孙,距黄帝九世;禹是颛顼的孙子,距黄帝五世。三人世次显然有很大讹误,但说明他们作为当时先后出现的三个大的部落王国的首领,都和黄帝部落有着血统传承的关系。尤其重要的是,他们的活动中心都在河东地区。《左传》引《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冀方即《禹贡》所说的冀州。杜预注曰:“唐、虞及夏同都冀州。”孔颖达疏曰:“尧治平阳,舜治蒲坂,禹治安邑。三都相去各二百余里,俱在冀州,统天下四方,故云‘有此冀方’也。”冀州是《禹贡》所载夏禹治水划分天下为九州的第一州。夏王朝建立后,各州的贡物各循本州河道运送,最后都“入于海”以达冀州,冀州就成了九州的首脑州。冀州在哪里?孔颖达《禹贡正义》有云:“东河之西,西河之东,南河之北,是冀州之境也。”此处所言之河均指黄河,因河水环曲流向不同而异名。古黄河下游自南向北纵贯今河北中部稍偏西,至天津附近入海,称东河;山西和河南之间的称南河;山西和陕西之间的称西河。三者之间即冀州地域,主要是今山西南部,略带豫北,还有河北西边少半部,东北角则触到了渤海岸。尧、舜、禹的都城平阳、蒲坂和安邑都在山西南部河东地区。所以,这里是“帝王所都”,冀州的中心地区。在这块土地上,炎黄开创的华夏文明,经由尧、舜、禹而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虽然,夏王朝至太康以后,随着势力向南扩展,活动中心移向豫西一带,故史家有“禹都阳城,伊洛所近”(韦昭《国语注》)和“颍川、南阳,本夏禹之国”(《汉书·地理志》)的说法,但是,夏禹时代的活动中心在河东地区则是毋庸置疑的。

    再说殷契和周弃(后稷)。《史记》称契为帝喾次妃有娀氏女简狄所生,弃为帝喾元妃有邰氏女姜嫄所生,二人均系尧的异母兄弟,黄帝的五世孙。这个说法,史家早有异议。看来,他们未必一定为帝喾之子,很可能属于帝喾族的分支,都是当时一个部落王国的首领。并且,契和弃“兴于唐、虞、夏之际”,即活动于尧、舜、禹时代。据说,契“佐禹治水有功”,舜命契作“司徒”,主“五教”,“赐姓子氏”;弃“好耕农”,尧“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舜命弃“播时五谷”,“号曰后稷,别姓熊氏”。契和弃作为商族和周族的始祖,殷商和姬周文化的原始开创人,他们的活动也主要在河东地区。史称契的父系“帝喾都亳”,此亳邑据说缘起于河东地区的薄山(亦称雷首山或历山),位于薄山附近;母系“有娀氏当在蒲州”,亦属河东。又,“契居蕃”,此蕃地据说在薄山以西不过百里,距帝喾族不远,几与有娀氏相毗邻。由此看来,商族的策源地当在今山西永济至陕西华县间,也就是河东地区及其周围。弃的父系与契同。母系有邰氏在今闻喜、稷山一带,古称邰邑或邰国。弃自幼生长于邰,后舜又“封弃于邰”。这一带的稷王山,山上有稷祠,山下有稷亭,就是当年后稷播百谷之地。可见河东地区也是弃的活动中心。以契和弃为始祖,以河东地区为策源地的殷商和姬周文化,是中国文明史上的重要里程碑。由炎黄开创的华夏文明,经历尧舜禹以及夏王朝的发展,至殷商和西周尤其是西周时代达到鼎盛,形成了完备而成熟的文化形态,并由此奠定了整个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基本格局。

    综上所述,如果把文明史前期中国原始文化的发展历程和华夏文明起源及其发展的历程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总根系”,那末,河东地区的文化便可以说是纵贯其中的一条“直根”或“主根”,甚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整个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总源头”。

    注释:

    [1]参见《解县志》,又见山西运城师专中文系《河东史话》。

    (《文史知识》198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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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45:0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姚波 于 2016-6-27 11:47 编辑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一)



    顾颉刚



    《尧典》破绽



    梁任公云:“《尧典》‘帝曰:皋陶,蛮夷猾夏’,此语盖甚可诧。夏为大禹有天下之号,因禹威德之盛,而中国民族始得‘诸夏’之名,帝舜时安从有此语!”又云:“《尧典》有‘金作赎刑’一语,吾侪以为三代以前未有金属货币,此语恐出春秋以后人手笔。〔眉批:《吕刑》罚锾如何?〕”(《研究法》页一五五。)此二语均可证明《今文尚书》到战国时才辑集。吾想:《易》、《诗》、《书》、《春秋》,都是战国上半期结集的,到战国后半期孟子一辈人时,就确认作孔子手笔了。



    绍兴之黄帝、舜、禹古迹



    阅《越郡诗赋题解》,知绍兴关于黄帝、舜、禹之古迹颇多(越王故事亦极盛,秦始皇故事亦多):

    1姚墟虹见。《帝王世纪》:“舜母握登见大虹流光,意感而有孕,生舜于姚墟。”《风土记》:“余姚县在绍兴东一百八十里,舜后支庶所封。舜姓姚,故曰余姚。一说,邑西北六十里有姚墟山,即握登生舜之地。”

    2茅山计功。《周礼》:“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史记》:“禹会江南计功,名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越绝书》:“禹到大越,上茅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更名茅山曰会稽山。”《舆地志》:“一名衡山,其上有石状如覆鬴,亦谓之覆鬴山。”《十道志》:“会稽山本名苗山,一名涂山。”《水经注》:“会稽之山,占防山也,亦名镇山,又曰栋山。”《越绝书》云:“栋,犹镇也。”《山海经》:“会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铁石,勺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溴。”《太平御览》:“隋开皇十四年,诏会稽等山,并就山立祠。唐开元二十四年,封四镇为公,会稽曰永兴公,有南镇永兴祠。”

    3玉帛会涂山。《左传·哀公七年》:“诸大夫对孟孙曰:‘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国语》:“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防风氏后至,诛之。”贺循《会稽记》:“防风氏,其身三丈,刑者不及,乃筑高塘刑之,号其地曰刑塘。”《弘治绍兴志》:“刑塘岭在山阴县西南一百一十里。《旧经》云:禹会诸侯之所也。”按《史记》、《国语》皆云:“禹会诸侯于涂山,防风氏后至,诛之。”《书》曰:“禹娶于涂山。”注云:“涂山,国名。”《左传》:“禹合诸侯于涂山。”林尧叟云:“涂山,在寿春东北。说者曰:今濠州也。”苏鹗《演义》:“涂山有四:一会稽,二渝州巴南旧江州,三濠州,四当涂县。”《越绝》等书皆云禹娶于会稽涂山,其说不经。盖禹会诸侯于会稽则信而有征,至娶妇处则好事者附会于此,非其实也。《浙江通志》:“《吴越春秋》云:‘苗山,禹改为会稽。’苗山即茅山,又云涂山即会稽山,但不应于山阴别出一涂山,或后人传讹耳。”

    柳宗元《涂山铭》并序……

    4宛委山。《名胜志》:“宛委山在会稽县东南十三里,上有石篑,壁立干云,升者由梯而上。”《十道志》云:“石篑山,一名宛委,一名玉笥。《风俗赋》所谓‘蕴玉有笥’。亦名天柱山,昔禹治水,歌功未成,斋戒于此,得金简玉字,因知山河体势。”《遁甲开山图》云:“禹治水至会稽,宿衡岭,宛委之神奏玉匮书十二卷。禹开之,得赤珪如日,碧珪如月,各长一尺二寸。”赵晔《吴越春秋》:“舜殛鲧于羽山,禹伤父功不成,乃按黄帝所记曰:‘在于九山,东南天柱,号曰宛委。其岩之巅,承以文玉,覆以盘石,其书金简,青玉为字,编以白银,皆瑑其文。’禹乃东巡,登衡岳(即会稽山),血白马以祭。不幸所求,因梦见绣衣男子,自称玄夷苍水使者,倚歌覆釜之山,顾谓禹曰:‘欲得我山神书者,斋于黄帝岩岳之下。’禹退而斋。三月庚子,登宛委,发金简之书,按金简玉字,得通水之理。乘四载,行到名山大泽,使益疏而记之,名之曰《山海经》。舜崩,命禹即天子位,三载考功,五年政定。周行天下,还大越,登茅山,以朝四方群臣。防风氏后至,斩以示众,乃大会稽治国之道,遂更名茅山曰会稽。命群臣曰:‘吾百世之后,葬我于会稽之山。’禹崩之后,启使以岁时而祭于越。十世而得帝少康,乃封其庶子于越,号曰无奈,春秋记禹墓于会稽。”

    5禹穴。《史记·太史公自序》:“余年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注:“禹巡狩至会稽而崩,因葬焉。上有孔穴。”《方舆胜览》:“禹穴在龙瑞宫之侧。”明郑善夫《禹穴记》:“禹穴在会稽之阴,黄帝藏书处也。禹治水至会稽山,得黄帝《水经》于穴中,按而行之,而后水土平,故曰禹穴。世莫详其处。或曰:即今阳明洞也。”又云:“禹既平水土,会诸侯计功于涂山,寻崩,遂葬于会稽之阴,故山曰会稽,穴曰禹穴,至今窆石尚存,或然也。后二千余年而司马迁来探禹穴,归而作《史记》,文章焕然为百代冠,说者谓山川之助也。又后千余年而晋安郑善夫及山阴朱君节、王君琥氏来,复探禹穴,寻黄帝藏书处,乃玩梅梁,摩挲窆石,睹先圣王遗像,得禹穴于庄井之上,徘徊瞻眺,想其卑宫而菲食,为之喟然兴怀,夫自禹迹以后,三千年间,游者不知其几,而惟司马氏一显山川之能,发为文章亦惟司马氏,世有不为文章者,于山川何取也。自昔至人见转篷而造车,观游鱼而造舟,得《河图》而成《卦》,因《洛书》而作《范》,咸取诸物也,余乃今知所取于山川矣。”《浙江通志》:“禹穴者,禹藏书之处。唐郑鲂从事越州,大书‘禹穴’二字,立石作碑序之,观察使元稹为之铭。今邑令咎霨林重刻石于宛委山。”元杨维桢作《禹穴赋》,专主葬处说,而辟探书、藏书之误,其说诚确,然历代相延已久。

    6阳明洞。《嘉泰会稽志》:“在宛委山龙瑞宫。”《旧经》云:“三十六洞天之十六洞也。洞外飞来石下为禹穴,相传禹藏书处。”《辍耕录》:“阳明洞天在秦望山后,禹庙之西南。诸峰环耸,盘郁空曲。中有东岳行祠及老子宫。”王十朋谒大禹祠,酌菲饮泉,至龙瑞宫,观禹穴诗:“禹葬稽山不计年,丹青落尽庙依然。神父秘在藏书穴,俭德流为菲饮泉。龙瑞峰峦高近日,鉴湖烟水阔浮天。东州佳处略经眼,自笑探奇效马迁。”又戴表元、韩性亦有诗。

    7轩辕氏磨镜石。《弘治绍兴府志》:“磨镜石在镜湖边。”任昉《述异记》:“世传轩辕氏铸镜于此,至今此石尚存。”

    8菲饮泉。《会稽志》:“在会稽山大禹祠之西,以禹菲饮食而得名。”王十朋赋诗:“梵王宫近夏王宫,一水清含节俭风,越俗不知王好恶,泉名却在酒名中。”《风俗赋》:“酌菲泉以怀古,饮清白以自娱。”

    9禹井。《明一统志》:“在会稽山。”《水经注》云:“山南有硎,去禹庙五里,谓之禹井。”按《浙江通志》:“大禹陵在会稽山西北五里,陵之左有大禹祠,前有禹池,其西为大禹庙。”《水经注》:“禹井去庙五里。”则禹井与菲饮泉不得混而为一也。

    10舜江。《余姚县志》:“自黄山港至汪姥桥,曰姚江,自桥而西,至西石山庙,曰舜江。自庙而西曰蕙江。”《名胜志》:“舜江即姚江也。”

    11舜井。一在余姚县历山,一在上虞县象田山。《余姚县志》:“在县北四十里。”《旧经》云:“历山在会稽东南,昔舜耕所也。山方广仅数亩,高仅丈余。循东麓而上,有圆石出土,叩之有声。山阳石壁镌‘耕隐’二字。有石嵌空,横覆如床,可坐数人。相传为舜耕时偃息处,谓之‘舜床’。折而西,有圆石如盆盎,盛水一泓,亢旱不竭,即舜井也。”《嘉泰会稽志》:“象田山在上虞县南四十里,周围四十余里,南有舜井。”《风俗赋》:“舜生于诸冯,孟子以为东夷之人。历世愈远,流传失真。太史公以为冀州,然耶,否耶?然越之邑则有余姚、上虞,山则有虞山、历山,水则有渔浦、三怃,地则有姚邱、百官,里焉有栗,陶焉有灶,汲焉有井,祀焉有庙,皆其遗迹也。意者不生于是则游于是乎?”《方舆胜览》:“按历山,郑康成云在河南。今越有历山、象田、舜井。余姚,舜余族所封,子孙思舜之乡,取象于此。”

    12虞滨三怃。《图经》:“上虞有池曰虞滨,其水经妫石入东海,江中有上中下三怃,言二女釐降时妫地高险回曲,健者至险处辄怃然而叹,故名三怃。”

    13禹功终了溪。《越绝书》:“禹凿了溪,人方宅土。”王十朋《了溪》诗:“禹绩始壶口,禹功终了溪。余粮散幽谷,归去锡玄圭。”《府志》:“了山在嵊县北十二里,一名余粮山。”“禹余粮者,意禹治水至此而归,弃其所食之余也。要皆附会之说。然或名山,或名水,或名药,其相沿之故不可不知。”《明一统志》:“了溪在余粮山下。”《新昌县志》:“县东四十里有水帘洞,高十丈,广三丈余,有飞瀑,如垂帘然。洞之左右,有石如拳,碎之内有粉屑如饴,或类麻豆,随人所欲而应。相传为禹余粮,今化为石,可作药。”

    14渔浦。《十道志》:“在萧山县西三十里,舜渔处也。”唐钱起《宴浙江西亭》诗:“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树色入秋窗。”

    15大舜庙。《述异记》:“会稽山有虞舜巡狩台,下有望陵祠。”又《府志》:“在郡境者四所,一在会稽东南百里,一在余姚县历山,一在上虞县西北十里,一在上虞县梁湖北。”宋林景熙历山舜庙诗:“□断薰弦万壑幽,三千年事水空流。衮衣剥落星辰古,野庙凄凉鹿豕秋。孝友风微惟古井,神明胄□尚荒丘。九疑回首孤云远,老眼斑斑楚竹愁。”《前汉·武帝纪》:“祀虞帝于九疑。”《离骚》:“九疑缤其并迎。”

    16禹庙。《越绝书》:“夏少康立禹祠于陵所。”《吴越春秋》:“无余始受封,随陵陆而耕种,逐禽鹿而给食,不设宫室之饰,从民所居,春秋祀禹墓于会稽山。”《嘉泰会稽志》:“梁时修庙,惟欠一梁,俄而风雨大至,湖中得一木,取为梁,即梅梁也。”谢惠连《祭禹庙文》:“谨遣左曹掾奉水上之羞,前荐夏后之灵,咨圣继天,载诞英徽,克明克哲,知章知微。运此宏谟,恤彼民忧。身劳五岳,形疲九州。呱呱弗顾,虔虔是钦。物贵尺璧,我重寸明,乃锡玄圭,以告成功。虞数既改,夏德乃隆。临朝总政,巡国观风,淹留稽岭,乃徂行宫。恭司皇役,敬属晖融,神惠略荐,乃昭其忠。”唐李绅《禹庙》诗:“削平水土穷沧海,畚插东南尽会稽。山拥翠屏朝玉帛,穴通金阙架云霓。秘文镂石藏青壁,宝剑封云化紫泥。清庙万年长血食,始知明德与天齐。”宋林景熙、清毛奇龄并有诗。《浙江通志》:“康熙二十八年,圣祖仁皇帝南巡,关视黄河,念大禹神功,特幸会稽。二月十四日昧爽诣庙,御书‘地平天成’四字匾额,御制‘江淮河汉思明德,精一危微见道心’对联一副,恭悬正殿。乾隆中,御制《谒禹庙》诗,依皇祖元韵。”

    17禹陵。《越绝书》:“禹巡狩大越,死葬会稽山,苇椁桐棺,穿圹七尺,上无漏泄,下无积水,坛高三尺,土堦三等,埏褒一亩。”《嘉泰会稽志》:“《图经》云:在会稽县南十三里,禹巡狩江南,上苗山,会计诸侯,死而葬焉,更名会稽山。山之东有陇,隐若剑脊,西向而下,有窆石。或云:此正葬处。窆石之左,是为禹庙,背湖而南向。”按《皇览》云:“禹冢在会稽山。自先秦古书,帝王之墓不称陵,陵之名实自汉始。”明郑善夫《禹陵》诗:“脱屣行探禹穴灵,万年鸿室秘丹扃。梅梁窆石空山里,想见虞廷旧典型。”陈子龙《禹陵》诗:“……庚辰来上佐,癸甲授元良。玄女精灵尽,黄熊哀慕长。……”

    18握登圣母庙。《嘉泰会稽志》:“在上虞县西南四十里握登山之巅。旧传舜母名握登,生舜于姚墟,因姓姚氏。”

    19虞舜巡狩台。《述异记》:“会稽山有虞舜巡狩台,下有望陵祠。”

    20龙瑞宫。《龙瑞图经》:“龙瑞宫在会稽县东南二十五里,即大禹探灵宝五符治水之所。唐神龙元年,置怀仙观,开元二年,敕叶天师设醮,有龙自穴跃出,现于台上,赐号曰龙瑞宫。”《嘉泰会稽志》:“宫正居会稽山南,峰嶂环萃,尤宜于烟中望之,故邦人旧语曰:‘晴禹祠,雨龙瑞。’”

    21窆石亭。《万历会稽志》:“在禹庙之左。”《旧经》:“禹葬会稽山,取石为窆。”许慎《说文》:“窆,葬下棺也。”秦少游诗:“一代衣冠埋窆石,千年风雨锁梅梁。”今禹陵有窆石,高六尺许,形类秤锤。其末凿孔,有紫文。

    22百官里。《新说》:“上虞县有百官里,其江曰百官江,南通曹娥江,达剡溪,北入海。江岸有大舜庙。”《会稽志》:“百官里者,昔日丹朱率百官从舜于此,故名。”

    23粟里。《风俗赋》注:“上虞有粟里,舜时仓廪供储于此。”按此说亦因《孟子》“百官,牛羊,仓廪备事舜于畎亩之中”。附会于此。

    24夏履桥。《绍兴府志》:“在山阴县西八十里,世传夏禹王遗履于此。”《吴越春秋》云“遗履不顾”,即此地也。

    25人有大禹风。《晋书》:“夏统,会稽人。太尉贾充问以土地风俗,统曰:‘其人循循,犹有大禹之风。’”《风俗赋》:“至今其俗勤劳俭啬,实有禹之遗风。”

    26轩辕镜。任昉《述异记》:“山阴南湖,世传轩辕氏铸镜于此,故号鉴湖。”《绍兴府志》:“湖边有磨镜石,尚存。”王十朋《风俗赋》:“黄帝之鉴,神禹之璧。”

    27禹剑。陶弘景《刀剑录》:“夏禹以庚戌八年铸一剑,长三尺九寸。后藏之会稽秦望山,腹上刻二十八宿文,有背面,面记星辰,背记山水日月。”

    28禹石船。《太平寰宇记》:“涂山有石船,长一丈,云禹所乘者。”佚名诗:“橇撵车船四载垂,石船一丈太神奇。漫从铁履追灵迹,要识圭璋本奉祠。郡国图经多附会,商周器物类传疑。即看禹穴纷纭辨,风雨空山尚不知。”《会稽志》:“涂山石船侧,宋元嘉中,掘得铁履一双,梁时又于石船侧得青玉印。”

    29历山舜床:见舜井条。

    30舜灶。《风俗赋》:“陶焉有灶。”注云:“上虞有古陶灶,昔舜所陶也。”按《史记》云“陶于河滨”,此属上虞,亦附会之说。

    31禹庙没字碑。赵德父《金石录》:“其文字磨灭十五六,而未隐隐可辨。”《嘉泰会稽志》:“姚宽《西溪丛话》名为《禹庙没字碑》。吴兴施宿来佐此府,命工椎拓,刮磨垢蚀,得二百二十有四字,乃为《碑谱》,刻置禹祠下。”《万历会稽志》:“碑字,嘉靖中季本守长沙,从岳麓书院携归,知府张明道翻刻入石,书奇古难辨。”

    32禹穴碑。赵德父《金石录》:“唐郑鲂撰序,元稹为铭,韩杼材行书,宝历二年九月立。”《禹贡》无文。秦始皇游会稽,李斯刻石亦不言。

    33禹志。传载记:“越中禹志者,即高松数十株,远望无不见,故云‘禹志’也。”

    34茅山栖凤。《吴越春秋》:“禹归还大越,登茅山,以朝四方群臣,乃大会计治国之道,内美釜山州镇之功,外演圣德以应天心,遂改名茅山为会稽山,因传国政,休养万民,凤凰栖于树,鸾鸟巢于侧,麒麟步于庭,百鸟佃于泽。”又《舆地志》:“会稽有石,状如覆鬴,谓之覆鬴山,一名釜山,鬴,别作釜。”华氏《考古》:“凤林在五云门外。世传禹受图籍时,麟游于庭,鸾结其巢,凤凰飞鸣,依于林木。”

    35雁为民田。《吴越春秋》:“禹崩之后,天美禹德而劳其功,使百鸟还为民田,大小有差,进退有行,一盛一衰,往来有常。”《地理志》:“会稽山有禹井、禹祠,相传下有群雁耘田。”《晏公类要》:“夏禹与诸侯乐于此,圣人之化感于鸟兽,故其地雁为民田,春披草根,秋除其穗。”《十三州记》:“上虞有雁为民田,春衔拔草根,秋啄除其秽,是以县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鸟,犯则有刑无赦。”《名胜志》:“禹庙下鸟田。”《水经注》:“鸟为之耘。”按《会稽三赋》注引《郡国志》,以上虞县有地名雁田。据《吴越春秋》说,则以为禹庙下者近是,特不明言为雁耳。

    36秘图山。《嘉泰会稽志》:“山在余姚北六十七步,上有石匮,禹王藏《灵秘图》之所。初名方丈山,唐天宝六年改名秘图山。”

    37了山。《府志》:“在嵊县北十二里,一名余粮山。”

    黄帝2:藏书禹穴(5)、轩辕氏磨镜石(7)(26)。

    舜16:生于姚墟(1)、姚江(10)、舜江(10)、舜井(11)、舜床(11)(29)、舜灶(30)、历山(11)、象田(11)、虞滨(12)、三怃(12)、渔浦(14)、虞舜巡狩台(15)(19)、舜庙(15)、握登圣母庙(18)、百官里(22)、粟里(23)。

    禹22:计功于茅山(2)、会诸侯于涂山(3)、刑防风氏于刑塘(3)、登宛委发金简书(4)、葬于禹穴(5)、探黄帝书于禹穴(5)、菲饮泉(8)、禹井(9)、治水功终了溪(13)(37)、禹余粮(13)(37)、禹庙(16)、禹陵(17)(21)、探灵宝五符(20)、夏履桥(24)、禹剑(27)、禹石船(28)、禹庙没字碑(31)、禹穴碑(32)、禹志(33)、受图籍时致凤瑞(34)、会稽山下群雁耘田(35)、方丈山藏《灵秘图》(36)。



    舜故事与戏剧规格



    据《书》上,舜之死于苍梧,年已百岁,其二妃年岁,度亦相若。彼此期颐,必已无情可说,何以又有泪竹成斑之哀艳事乎!盖古人之事,虽无所知,而谈说之士,必欲装饰之为戏剧中人物。故舜之在野,则小生也;瞽瞍,净也;瞽瞍之妻,彩旦也;象,丑也。舜既登庸,则老生也;二妃,正旦也。战国人之设想,何以与后世戏剧格局相似之甚乎!

    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君王,《论语》上,问孝的很多,孔子从没有提起过舜。到孟子时便成了一个孝子了,说他五十而慕,说瞽瞍焚廪、捐阶,说他不告而娶,更商量瞽瞍犯了罪他要怎么办,真成了惟一的子道模范人物了。想其缘故,或战国时《尧典》已流行了,大家因“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一语,化出这许多话来。更可孔子时《尧典》还没有,所以孔子口里没有说到类似《尧典》的话。

    这种话在后来人极容易不信的,而孟子竟大信特信,可见当时风尚。

    “谟盖都君咸我绩”等话,不是孟子时,已有人模仿了古代文法来做伪史的。

    孟子谓禹三过其门而不入,与舜之传闻同。

    《禹贡》当是战国时代的出产品,因为那时正鼓吹九州之说。



    《尚书》质疑



    《尚书》二十八篇,《周书》倒占了十九篇,其余自唐至殷,一千二百三十四年(依《世界大事年表》),仅得九篇。谓伏生专攻《周书》乎?何以又记得了些唐、虞、夏、商的东西,而唐、虞、夏、商又各各占据一点,没有遗去一代?谓伏生读《尚书》百篇乎?何以记得《周书》如此其多,而记得唐以来如此其少?

    “删《书》”这一句话,只见于《尚书纬》,《史记》都没有。他的价值,可想而知了。《尚书纬》说:“孔子求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眉批:这句话是为《中候》包谎的。〕现在拿《中候》看看,有一点像唐、虞、夏、商、周的文字么?除了神话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况且黄帝之后,说古史的已经拿少皞、颛顼、帝喾排得紧紧的了,怎能排得下帝魁?〔眉批:便是《绎史》也没有列上。〕这样看起来,那三千二百篇的《尚书》,不是和《命历序》的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年一样的可笑么?

    三千二百篇固是假,即百篇也是个空话。古代并没有拿文化看得重,易代之际,那里能够保存下来。所以《周书》是周史记的当可信,而唐至殷不过是一种逸闻罢了。除了神话的逸闻之外,略为可信的逸闻不过这九篇罢了。

    孔壁所出,惟其有《孝经》,乃绝不可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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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二)

    尧、舜、禹之战

    《中候》以秦官说尧舜事



    《尚书中候》云:“尧即政七十载,稷为大司马,舜为大尉,德政清平。”按大尉系秦官。



    《尧典》作于五行说盛行后



    《尧典》上地域观念极明白,既以东南西北分配羲、和,又以东西南北分配宗岳,又以四年配群后之朝,又以四罪配四方。又云:“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又云:“光被四表。”所以不言“九州”而言“十二州”者,因十二以四除之,每方各得三,而九则不可以四除尽也。因此,疑《尧典》是五行之说盛行后所作。帝居中央,州牧居四方,固五行之象也。《尧典》上言五者,有“五典”、“五瑞”、“五礼”、“五品”、“五教”、“五刑”、“五服”、“五流”、“五宅”。



    《尚书》中之尧、舜



    尧、舜之见于《书》,除《尧典》、《皋陶谟》外,伪古文《说命下》亦曰:“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



    《吕刑》与《尧典》



    《尧典》称“帝”,由于《吕刑》“皇帝”的误会。《尧典》命“九官”,由于《吕刑》“三后”的放大。《尧典》中“班瑞于群后”之“群后”亦取于《吕刑》“群后之逮在下”。



    《尚书》可分三组



    予分《尚书》为三组:

    第一组(十三篇)

    《盘庚》思想的真,文辞恐出后人敷演。

    《大诰》

    《康诰》

    《酒诰》

    《梓材》

    《召诰》

    《洛诰》

    《多士》

    《多方》

    《吕刑》此篇是否出于穆王,尚不可知,但不出于拟作则可信耳。中多夸大语,古代那会有三千条的法律。

    《文侯之命》

    《费誓》

    《秦誓》

    这一组,可信为真文字,真说话。

    第二组(十二篇)

    《甘誓》这篇恐是从《墨子》中抄出来的。《墨子》引此文,大约已经翻译过了。

    《汤誓》文体平顺,是东周文法。“非台小子敢行称乱”语甚可疑。

    《高宗肜日》文体平顺。

    《西伯戡黎》文体平顺。

    《微子》文体平顺。

    《牧誓》文体平顺。以上四篇,皆东周史官追想殷所以亡国之故而作者。

    《洪范》文体平顺,五行思想盛行后作。

    《金縢》文极平顺,《鸱鸮》诗本事可疑。

    《无逸》注重人治,文极平顺。举殷先哲王未及帝乙。

    《君奭》文体平顺。举殷先哲王未及帝乙。言“海隅出日,罔不率俾”。注重人治,举贤。

    《立政》文体平顺。言禹,言海表,言万姓,口气大。注重人治,举贤。

    《顾命》文体平顺。称“君”,可疑。以上六篇,皆东周史官追想周之所以建国之故而作者。

    这一组,有的是文体平顺,不似古文;有的是人治观念很重,不似那时的思想。我们可以说,这些是后世史官的追记,或经后世翻译,杂入了些揣测和模拟的性质;或者竟有伪作搀入其中,亦未可知。不过便是伪作也是很早的伪作。

    第三组(三篇)

    《尧典》

    《皋陶谟》

    《禹贡》

    这一组一定是战国至汉时的伪作,与那时的政治和诸子学说有相连的关系。这三篇的拟《书》是最好的拟《书》;那些陋劣的(如孟子所引舜浚井一节)都失传了。



    《尧典》、《皋陶谟》辨伪



    拟作《尧典皋陶谟辨伪》,章节大概如下:

    (1)尧、舜之说未起前的古史。

    (2)《尧典》、《皋陶谟》出现以前的尧、舜之说。

    (3)战国时的尧、舜。

    (4)[JP3][BF]《尧典》、《皋陶谟》的出现。取材于《立政》、《吕刑》三宅、九德。降三后(命九官)。绝苗民(迁苗)。[JP][BFQ]

    取思想于儒家(禅让)、阴阳家(五行、地域)。

    (5)战国时他种的《尧典》、《舜典》。《论语·尧曰》篇引及《孟子·万章》问。

    (6)《诗经》、《论语》与《尧典》的比较。

    (7)《尧典》、《皋陶谟》的批评:

    一、“倒乱千秋”式的拉拢。

    二、思想进化程序的不合:

    1商、周人的上帝和先王的神权思想与《尧典》等的人治思想。

    2商、周人的威力思想与《尧典》等的德化思想。

    3商、周人的大邦小邦并立思想与《尧典》等的一统思想(中央集权思想)。

    三、称引事物的不合:

    1帝号的无稽。

    2置闰的早计。

    3“蛮夷猾夏”——疑亦由《吕刑》来,《左传》此语屡见,系春秋时成语。

    4“金作赎刑”——由《吕刑》来。

    5五服与侯甸男卫。

    6万邦、南交。

    7伯夷的典礼与《吕刑》的制刑。

    8《尧典》之鲧与《洪范》、《楚辞》之鲧。

    (8)《尧典》、《皋陶谟》与《禹贡》的先后的研究。



    尧、舜与治水



    尧、舜的传说本来与治水全无关系。自从禹做了舜臣之后,于是尧、舜不得不与治水发生关系,于是尧不得不命鲧治水而绩用弗成了。



    《尧典》、《皋谟》之取材



    “观厥刑于二女”,从文王“刑于寡妻”上生发出来的。二女之说,恐是湘妃等流传出来的。(是从有仍娶少康以二姚上化出来的。)“巧言令色孔壬”,取《论语》。“宽而栗”等数句当亦取于《论语》。“抚于五辰”可与《吕氏春秋》及《月令》相证。



    《尧典》与《孟子》



    《尧典》的人治观念实由孟子鼓吹而成。孟子曰:“尧、舜与人同耳。”又曰:“舜亦人也,予亦人也。”故从《孟子》上看尧、舜,不由得不使人忘《尧典》之出于伪作。



    孔子时尚无尧、舜禅让说



    孔子时的尧、舜只是道德文章很好的古王,并没有禅让之说。如果有禅让之说,则孔子论让必不独尊泰伯。吾疑尧、舜禅让之说乃是从泰伯上脱化出来的。



    尧、舜、禹之关系(一)



    尧、舜、禹之关系所以可疑,以:

    一、《诗经》中有若干禹,但尧、舜不曾一见。

    二、《尚书》中除《尧典》、《皋陶谟》外,有若干禹,但尧、舜没有一见。

    三、《诗》、《书》中所说禹,都是独当一切的,毫无作舜臣的意味(只有受命于上帝,没有受命于舜)。即后出的《禹贡》尚是如此。

    尧、舜、禹的关系,到战国中叶已酝酿成熟了,故有《孟子》上所说的,又有《荀子》的《成相》篇。《成相》第二章云:

    尧、舜尚贤身辞让,许由、善卷重义轻利行显明。尧让贤,以为民,泛利兼爱德施均,辨治上下,贵贱有等明君臣。尧授能,舜遇时,尚贤推德天下治。……尧不德,舜不辞,妻以二女任以事!大人哉舜,南面而立万物备。舜授禹,以天下,尚德推贤不失序。外不避仇,内不阿亲贤者予。禹劳心力尧有德,干戈不用三苗服;举舜甽亩任之天下身休息。得后稷,五谷殖。夔为乐正鸟兽服。契为司徒民知孝弟尊有德。禹有功,抑下鸿,辟除民害逐共工。北决九河,通十二渚,疏三江。禹溥土,平天下,躬亲为民行劳苦。得益、皋陶、横革、直成为辅。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

    读此,可见其甚似《尧典》等:

    一、尧让舜(舜让禹)。

    二、尧妻舜以二女,任以事。

    三、禹溥土,平天下,服三苗,(逐共工),决九河,通十二渚,疏三江。

    四、得后稷,五谷殖。

    五、夔为乐正鸟兽服。

    六、契为司徒。

    七、禹得益(与皋陶)。

    与《尧典》等不同者,一没有称“帝”,二无伯夷、垂、龙,三有许由、善卷。

    如果舜的命官是真的,这是一件大事:

    一、为什么《商颂》不说契为舜臣?

    二、为什么《周颂》、《大雅》和《鲁颂》不说后稷为舜臣?

    三、为什么《商颂》、《周颂》、《鲁颂》、《大雅》都不说契与后稷的同僚关系?

    四、为什么舜时有了这般灿烂的政治,与雍容的推让,竟全不见于《诗》、《书》,乃至并《左传》而亦无之?

    一方面做国王,一方面做天子的臣子,这是周代封建之下所有的事。如楚,不经周封建的,(《史记·楚世家》所载周成王封熊绎的事,实是胡说。若果为实事,何以《小雅》上会有“蠢尔蛮荆”的话?)与周有君臣的关系吗?且周以前若有封建,何以龟甲文中全无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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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46:03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三)

    《尧典》有古本、今本之异



    孟子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而今《尧典》曰:“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可见孟子时的《尧典》是不和现在的《尧典》一样的。“涂改《尧典》、《舜典》字”,何时不能做。《孟子》上有“放勋曰:‘劳之来之……’”一节,当是孟子时的《尧典》有之,而为今《尧典》所未取者。吾意《尧典》原有好多种,今《尧典》特其晚出者耳。倒乱千秋的责任,非今《尧典》所负也。



    唐、虞



    唐即晋。虞(《左传》之有虞氏)不知与“虞、虢”之虞有关系否?抑周代封建因原国而名之与?虞,当为今虞城县,在河南省东部。



    舜之地点



    历来说舜事迹的人地点都不定,如下:

    (东)舜,东夷之人也。(《孟子》)

    耕于历山。(原本《尧典》)

    (西)都蒲阪。

    (南)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楚辞》)

    那一地方的人,就说舜是那一处人。实在他到底是那里人,没有能说得出的,正如观音菩萨,有人说是普陀成道,有人说是湖州成道,又有人说是云南成道,到底恐怕不是在中国罢。



    尧、舜、禹之关系(二)



    予欲为《尧舜禹何以发生关系》一文,先定子目如下:

    (1)尧、舜的传说视禹后起。

    (2)禹与舜无关。

    (3)《禹贡》犹无禹为舜臣之观念。

    (4)尧、舜与治水发生关系。

    (5)尧、舜、禹发生关系的理由:

    一、种族混合;二、政治反响。

    (6)禅让说所以拉拢尧、舜、禹之故。

    (7)禹传贤、传子的难题。

    (8)禅让制的起讫。

    (9)禅让制的实行。

    (10)禅让制未起前的让国。

    (11)结论。



    《论语》与《尧典》、《皋谟》之比较



    兹将《论语》与《尧典》、《皋陶谟》差同之语录出以资比较:

    《学而》巧言令色鲜矣仁。(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患不知人也。(在知人?)

    《为政》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知人则哲,安民则惠〔此句法之同者〕。)

    《八佾》不如诸夏之亡也。(蛮夷猾夏。)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宽而栗,刚而无虐。)

    《里仁》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

    德不孤,必有邻。(钦四邻。)(臣哉邻哉。)

    《公冶长》其养民也惠。(安民则惠,黎民怀之。)

    山节藻棁。(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

    清矣。(直哉惟清。)

    巧言令色足恭。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安民则惠,黎民怀之。)

    《述而》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得见有恒者斯可矣。(彰厥有常,吉哉。)

    《泰伯》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狂而不直,侗而不愿……吾不知之矣。

    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荡荡怀山襄陵。)

    予有乱臣十人。(乱而敬。)

    《子罕》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宪问》篇问)(能哲而惠,何忧乎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乡党》当暑袗绤。(绣。)

    迅雷风烈必变。(烈风雷雨弗迷。)

    《先进》子畏于匡。(何畏乎巧言……)

    是故恶夫佞者。(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颜渊》君子不忧不惧。(能哲而惠……)

    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何畏乎巧言……)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在知人。)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允迪厥德……慎厥身修思永。)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在知人,在安民。)

    舜有天下,选于众。(询于四岳,辟四门……)

    《子路》举贤才……举尔所知。

    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眉批:任,壬,当即佞。〕

    其身正,不令而行。(迩可远在兹。)

    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

    善人为邦百年,亦可胜残去杀矣。

    为君难,为臣不易。

    近者说,远者来。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

    《宪问》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

    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卫灵公》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

    放郑声,远佞人。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

    巧言乱德。(母嚚,嚚讼,可乎。)

    《季氏》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君子之远其子。(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

    《阳货》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尧曰》篇宽、信、敏三句同,人字作民。)

    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吕览》说舜德衰



    《长利》篇云: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而问曰:“尧理天下,吾子立为诸侯。今至于我而辞之,故何也?”伯成子高曰:“当尧之时,未赏而民劝,未罚而民畏。民不知怨,不知说,愉愉其如赤子。今赏罚甚数而民争利,且不服,德自此衰,利自此作,后世之乱自此始。夫子盍行乎,无虑吾农事!”协而耰,遂不顾。〔眉批:当检《庄子·天地》篇。〕

    按此即万章所问“至于禹而德衰”之一桩故事,而更上托于舜。《礼运》亦以禹为德之始衰。





    《召类》篇曰:“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舜却苗民更易其俗,禹攻曹、魏、屈、骜,有扈以行其教。”此与德化说不嫌冲突乎?



    宋育仁《虞初小说》



    正本学社《讲学类钞》,是南菁书院(已改学堂)出版的半月刊,发刊于光绪三十一年春,宋育仁主持之。予有五册,不知此后尚有否。五册中第一、二册有小说学一项,刊《虞初小说》,以舜事演为章回。三册至五册皆无之。大约即使尚有六册以下,这一种总也不续作了。这书非常有趣。其序例云:

    ……依回段之体,用通俗之言,以平淡出神奇,化虚构为实事,演说帝舜故事,即取《虞初小说》为名。夫小说之用与文字同功,始于启发人情,终于增进人格。帝舜之贤,则行为大孝,德为圣人。帝舜之才,则自耕稼陶渔,所在成都成邑。其初遇遭遇之阨,则不得于亲,至于捐阶掩井。其后遭遇之隆,则先得于君,至于登庸在位。妃匹之爱则二妃皆帝女。风云之会则五臣皆圣贤。成治水之大功,狩苍梧而仙去。(“蹇裳去之”见《庄子》。湘妃、湘夫人见《楚词》。《木皮子鼓词》曾歌其事,非附会,乃实事也。)实古今中外环球五洲,空前绝后所绝无仅有〔刚按,这句有些不通,但意思是不错的〕。说部家所穷思极想而万难虚构者〔刚按,那知即出于说部家之穷思极想之虚构〕,乃于帝之实事得之。故庄子云:“天之生是使独也。”孟子云:“勉为舜而已矣。”今著此说部,即以此二义作骨,一是表章人能,一是勉励人格,以示伦理政治为人群进化之极点。

    其目录云:

    第一回

    沩汭流虹,握登符圣瑞。历山争畔,瞽瞍信谗言。

    第二回

    纯孝格天,灵通象鸟。至诚动物,化及陶渔。

    第三回

    兴工艺负夏就畤。辟商途传墟救败。

    第四回

    鹿豕偕游,深山闻至道。龙蛇并出,洪水告奇灾。

    第五回

    壅圣明共、互称荐。轻天下巢、许并逃名。

    第六回

    盗息壤共、鲧堙鸿水。举都君岳牧荐鳏夫。

    第七回

    为国访贤,皇子就农学。馆甥贰室,二女降民家。

    第八回

    妒采地傲象谋夺嫡。解鸩毒敤首护同胞。

    第九回

    焚廪掩井,二女解重围。纳揆宾门,重华历诸职。

    第十回

    圣贤相逢,五臣启四代。元、恺并举,八伯庆同朝。

    第十一回

    告封禅雷雨示休征。窥神器干戈萌异志。

    第十二回

    诛四凶重修刑律。辑五瑞更定朝仪。

    第十三回

    神禹治水,委宛梦元夷。伯益焚山,疏属刑贰负。

    第十四回

    产奇胎涂山化石。降怪物淮水安澜。

    第十五回

    教稼明伦,功垂万世。阜财解愠,利普群生。

    第十六回

    璿玑齐七政,肇建明堂。玉帛贡九州,遍巡方岳。

    第十七回

    避河南丹朱失政。封岭表傲象回心。

    第十八回

    朝太公万方受养。建宗庙七祖生天。

    第十九回

    西母献图,四夷齐响化。南蛮逆命,群后大兴师。

    第二十回

    显神异黄能化羽渊。听箫韶有苗奔印度。

    第廿一回

    成地平天,大功归帝力。凤仪兽舞,文运表中天。

    第廿二回

    甘隐遁善卷入山。耽歌舞义均就国。

    第廿三回

    万国来王,涂山再受禅。九疑遗蜕,湘水共登仙。

    第廿四回

    明伦教孔子删《书》。爱国心屈原入梦。

    宋育仁能写出这个目录,实在他已知道舜的故事是小说意味的故事了;不过他不敢怀疑古圣贤,所以还错认为实事。我们既没有这崇拜圣人的观念,所以就可明白承认它是小说而不是史实了。可见相差只在这一点观念的改变,对于材料的地位与价值的见解原是一样的。我们今日所以能够彻底的辨论古史,完全是没有崇拜圣人观念之故。这崇拜圣人的观念须到今日伦理观念改变时才可打消,故彻底的辨论古史的事业亦须到今日才可作。我们的智力并不是比古人特别好,实在是我们所处的时势比古人特别好,所以成绩的超出古人是不应自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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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48:41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四)

    唐、虞
    《檀弓》于夏代之上只有“有虞氏”,因此,使我想起唐、虞二字不是同时来的。战国时书只有连称尧、舜,只有单称有虞氏,无连言唐、虞者。唐、虞之连言始于汉代。看《尚书》有《虞夏书》而不言《唐虞书》,可见唐之名起得甚后了。〔眉批:《论语》有“唐、虞之际”语。〕
    读《万章》见得万章是极会怀疑的一个人。只是生在孟子时候,又做了孟子弟子,不得发展其怀疑天才罢了。今将他的问题录下:
    1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2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3《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4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5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6然则舜伪喜者与?
    7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8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9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10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11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12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13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14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眉批:逼得紧。〕
    15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16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17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18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
    看这些问题,可见万章对于战国流行的古史说根本怀疑。但孟子答他,凡是自己拥护的(如尧、舜),便十分曲解的说来,很显出勉强的样子;凡是自己不以为然的(如伊尹割烹,百里奚自鬻,孔子主痈疽)就说:“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其实他自己拥护的何尝不是这样,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好事者。
    禅让之“禅”当即“传”
    《不屈》篇有魏惠王欲传国于惠子之事。禅让之“禅”当即“传”。(恐是“代”。)
    “行德三年而三苗服”
    《上德》篇云:
    三苗不服,禹请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孔子闻之曰:“通乎德之情,则孟门、太行不为险矣。故曰:‘德之速疾乎以邮传命。’”周明堂金在其后,有以见先德后武也。舜其犹此乎?
    这一段话是很好的德化论。但这里还说三年;到了《大禹谟》,就说“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了。德化如此,无怪乎在河上读《孝经》可以退黄巾了。
    《慎人》记舜诗由《孟子》来
    卷十四《慎人》篇云:“舜自为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见尽有之也。”毕注引王伯厚云:“疑与咸丘蒙同一说而托之于舜。”〔刚案:此或因《孟子》有咸丘蒙之问故传讹耳。〕
    舜与文王之德化
    《左传》僖十九年云:“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此为《尚书》德化主义所本。《皋陶谟》之“能哲而惠,何忧乎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尧典》之“克明俊德……黎民于变时雍”,皆是也。推其极至于《大禹谟》,尽致矣。其文曰:“三旬,苗民逆命。……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然此文袭自《淮南》,非伪孔自为。
    禹平水土在舜即位前
    《尧典》:“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此舜欲觅一宅百揆之人也。下云:“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此四岳以司空伯禹荐宅百揆,舜以禹有平水土之绩故以四岳之荐为允当而从之也。下云:“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此禹以宅百揆之事让于稷、契、皋陶也。下云:“帝曰:‘俞,汝往哉!’”此舜终命禹宅百揆也。若仍命禹作司空,则禹所当让者乃应益或垂而不当为稷、契、皋陶。若水土尚未平,则不当云“汝平水土”。崔述必欲说禹治水在舜即位后,不恤不顾文义而为之辞,亦其弊也。
    姚虚
    《今本竹书纪年》云“握登……生舜于姚虚”。徐文靖《笺》云:“《括地志》,姚虚在濮州雷泽县东十三里。”按,濮州,清属山东曹州府,今为山东东临道濮县。又按:颛顼葬于濮阳。颛帝陵,在今河南滑县东北。濮水,山东濮县及河南延津、滑二县均有之。雷泽,在山东濮县东南。《史记》云:“舜耕历山,渔雷泽。”舜为颛顼之裔,未知孰是也。
    舜与尧
    《韩非子》曰:
    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
    下为楚人矛盾之喻,极好。当时人看舜之与尧,犹今人看黄天霸之与施公,孙行者之与唐僧。两个人都好,主以德胜,臣以才胜。
    帝子与舜妃
    《中次十二经》洞庭之山云:“帝之二女居之。”郭《注》云:
    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即《列仙传》江妃二女也。《离骚·九歌》所谓“湘夫人”,称“帝子”者是也。而《河图玉版》曰:“湘夫人者,帝尧女也。”秦始皇浮江至湘山,逢大风而问博士:“湘君何神?”博士曰:“闻之,尧二女,舜妃也,死而葬此。”《列女传》曰:“二女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为湘君。”郑司农亦以舜妃为湘君,说者皆以舜陟方而死,二妃从之,俱溺死于湘江,遂号为湘夫人。案《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犹河、洛之有虙妃也。此之为灵,与天地并矣;安得谓之尧女!且既谓之尧女,安得复总云湘君哉!何以考之?《礼记》曰:“舜葬苍梧,二妃不从。”明二妃生不从征,死不从葬,义可知矣。即令从之,二女灵达,鉴通无方,尚能以鸟工龙裳救井廪之难,岂当不能自免于风波而有双沦之患乎!假使如此,《传》曰:“生为上公,死为贵神。”《礼》:“五岳比三公,四渎比诸侯。”今湘川不及四渎,无秩于命祀;而二女帝者之后,配灵神祇,无缘当复下降小水而为夫人也。参互其义,义既混错;错综其理,理无可据。斯不然矣。原其致谬之由,由乎俱以“帝女”为名。名实相乱,莫矫其失,习非胜是,终古不悟,可悲矣。
    毕沅《注》云:
    郭云:二妃死不从征,非也。郑注《礼记》云:“舜死于苍梧,二妃留江、湘之间。”张衡《思玄赋》云:“哀二妃之未从,翩缤处此湘滨。”是二妃不从葬而实从征也。
    今洞庭湖中君山,即以“湘君”名,其上有舜妃冢。
    上虞
    上虞故城在今上虞县西,地名虞宾,舜避丹朱于此(《辞源》子页四九)。
    姚、妫同为舜姓
    虞舜既姓姚,又姓妫,何也?《说文》十二下:
    姚,虞舜居姚虚,因以为姓。
    妫,虞舜居妫汭,因以为姓。
    此得无以陈与虞之凑合而然乎?
    韶之时代
    《皋陶谟》记夔言,有“《箫韶》九成”之语。韶既说是文王之乐,《箫韶》即季札所谓“舞《韶箾》者”,何竟为舜乐耶?(《角招》、《征招》为齐景公之乐。)
    舜选皋陶
    《论语·颜渊》篇云:“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不言禹而言皋陶,甚奇。此《帝典》之后所以有《皋陶谟》,而伪《大禹谟》所以禹让于皋陶也。
    《尧典》所本
    《尧典》与《周诰》相同处:
    《周诰》
    (《康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眉批:左氏僖二十一年《传》,成风曰:“蛮夷猾夏,周祸也。”〕
    (《洛诰》)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
    (《文侯之命》)柔远能迩。
    (《洛诰》)帝作穆穆,迓衡不迷。
    《尧典》
    眚灾肆赦;怙终贼刑。(又《大禹谟》)
    宥过无大;刑故无小。
    钦明文,思安安……光被四表。
    格于上下。
    柔远能迩。
    四门穆穆,烈风雷雨不迷。
    〔眉批:钱玄同先生曰:“《康诰》为说话,《尧典》则炼句炼字矣。如《五子之歌》改《孟子》‘郁陶思君尔,忸怩’为‘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一样。”〕
    《左传》哀三年:“卫太子祷曰:‘曾孙蒯聩,敢昭告皇祖文王(“诸侯不敢祖天子”一语,此可证其非),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按此即《尧典》“受命于文祖”所本。《洛诰》“乃单文祖德”,更为其直接渊源。
    “周余黎民”(《大雅·云汉》),即《尧典》“黎民于变时雍”所本。〔眉批:《秦誓》:“以保我子孙黎民。”〕
    “其始播百谷”(《豳风·七月》),即《尧典》“播时百谷”所本。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此即《尧典》“观厥刑于二女”及“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一段所本。孟子释之曰:“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眉批:《孟子·公孙丑上》篇亦云:“凡有四端于我者(指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皋陶谟》:“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多士》:“将天明威。……惟天明畏。”《多方》:“则惟尔多方探天之威。”《大诰》:“天降威。”
    “群后四朝”由于《吕刑》“群后之逮在下”。
    “鲧……方命圮族”,本于《孟子》引晏子语“方命虐民”。
    韶
    《皋陶谟》“箫韶九成”,按“韶”即“招”,为齐乐。《论语》:“子在齐闻韶。”《孟子》:“齐景公……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眉批:徵、角之名由此来,则宫、商、羽之名亦当由此来。〕
    《五帝本纪》中尧、舜年
    《五帝本纪》中尧、舜之年:
    1)尧曰:“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践朕位?”
    2)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
    3)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之中国,践天子位。
    4)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
    5)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
    6)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凡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
    7)舜乃豫荐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禹践天子位。
    以上惟第二条语颇牴牾。既云“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又云“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则似尧立后一百十八年而崩矣。其实以后数条校之,则此“二十八年”实连前未老时“二十年”而合计也。列表如次:
    尧立七十——得舜
    尧立九十——尧老
    尧立九八——尧崩
    崩后三——舜践位
    舜立十七——舜崩
    舜年二十——以孝闻
    舜年三十——被举
    舜年五十——用事二十年而摄政
    舜年五十八——尧崩
    舜年六十一——践位
    舜年七十七——崩
    (尚书)舜生三十征庸
    三十在位
    五十载陟方乃死(不合,差三十三年)
    (尚书或读)舜生三十
    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差三年)
    孟子与尧、舜
    “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公孙丑下》)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上》)
    舜与田齐
    舜之所以能成战国时大偶像,恐是因是田齐之祖的缘故。山东舜迹特多,可见齐国舜传说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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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

    孟子记尧、舜事与今本《尧典》之比较
    (一)《孟子》与《尧典》不合处。
    大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公孙丑》上)
    舜发于畎亩之中。(《告子》下)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尽心》上)
    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尽心》下)
    舜往于田。(《万章》上)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万章》上)
    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万章》下)
    《尧典》无。但云“曰虞舜”,又云“嫔于虞”,则舜似为虞君;不然,亦虞之贵族。九男亦为《尧典》所无。
    贵族
    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慕,怨慕也。)(《万章》上)
    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对上“小弁之怨”言,则慕亦怨义。)(《告子》下)
    《尧典》云“舜生三十征庸”,又云“克谐以孝,烝烝,不格奸”,则未征庸前已不至怨慕。又《孟子》引《书》云“只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舜五十岁时已不必怨慕。
    年短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万章》上)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离娄》上)。
    不告
    孟子言舜不告父母而娶,尧嫁女与舜而不告舜之父母。然《尧典》则“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是把二女送到舜的家里,何尝有不告之说。
    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梁惠王》上)(而《尧典》则云“肇十有二州”。)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禹疏九河……八年于外。……后稷教民稼穑。……圣人……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滕文公》上)惟《滕文公》篇又云:“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则又似禹、皋陶为舜举而非尧任者。
    《尧典》九官,孟子未言者:垂、伯夷、夔、龙。此与《论语》所谓“舜有臣五人”合。
    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使禹治之……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滕文公》下)
    尧时
    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天下已平矣!)《尧典》不载尧时有禹、益平水掌火事;稷、契之登庸均在舜即位后。
    《尧典》载尧以倦勤(朕在位七十载)而欲巽位,四岳乃以舜荐,不言以洪水,故举舜而治之。
    《孟子》此段,前言“当尧之时”,后言“放勋曰”,而放勋之言又与契致人伦相发,则禹、益、稷、契之命在尧时可知。
    舜时
    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离娄》下)
    有鳏在下,曰虞舜……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五十载,陟方乃死。
    象至不仁,封之有庳。(《万章》上)
    《尧典》无之。
    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万章》上)
    《尧典》无之。舜相尧二十八载则有,而禹相舜十七年则无,何也?
    “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万章》上),而《尧典》曰,正月元日,舜格于文祖。
    (二)《孟子》可引《尧典》处而不引者:他是“言必称尧舜”的人,《尧典》不容不熟。固然不必处处引,但有许多地方不引,确奇怪,例如引“人之恒言”而不引《尧典》等。
    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离娄》下)
    羲、和四宅,以正四仲,以闰月定四时成岁。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离娄》上)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离娄》上)。
    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尽心》上)
    惇德允元……蛮夷率服。
    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孟子引晏子语)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梁惠王》下)。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告子》下)
    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
    五载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
    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梁惠王》下)
    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舜为天子,皋陶为士。(《尽心》上)
    帝曰:“皋陶……汝作士。”
    ……
    (四)《孟子》中于尧、舜事所引之《书》及其类《书》者:
    C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滕文公》上)
    此语在平水土、教民稼穑、教民人伦之后,则此三事俱是尧时事,尧于治定功成之后乃发为此言耳。
    此句当出于当时之《尧典》,观其不称尧而称放勋可知。今本《尧典》何以无之?
    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滕文公》下)
    BC《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滕文公》下)
    此句为“洚水警余”,而云“当尧之时”,则此“余”是尧自指。尧言在《书》,当入《尧典》,则亦是《尧典》佚文。
    D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离娄》上)
    此虽未明言引《书》,但用“厎”字,则非。战国时文法,当以《书》中之言括为之。“震泽厎定”(《禹贡》),“乃言厎可绩”(《尧典》、《皋谟》)。
    D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
    看此两则,均以原语发问,则“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当是《尚书》之文。如彼时有《舜典》,当在《舜典》中。
    C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
    凡言帝者,疑皆出《书》(《书》称《帝典》因此)。惟非纯粹引《书》文耳。
    D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
    此段有意作得古奥,如“牛羊父母”等句之缺去动词,又如易“谋”为“谟”,易“皆我功”为“咸我绩”,皆是。此当与“舜往于田”数语在一篇中。
    D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此与“《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文法正同。)
    以说话证“不及贡”一语,而以“此之谓也”结之,则“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当是《书》中语。
    BD《书》曰:“只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
    (以上《万章》上)
    明言《书》。
    CD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万章》下)
    此亦称帝,且改“上”为“尚”,亦当是《书》语。
    A、明引《尧典》者。
    B、明引《书》者。
    C、有在《尧典》中之可能者。
    D、有为《尧典》之可能者。
    E、虽未据《尧典》而在今《尧典》中者。
    孟子以尧、舜为非禅让,无以解于今本《尧典》
    孟子不赞成子哙、子之之禅让(《公孙丑》下),云“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尽心》下),故遂以尧、舜为非禅让,而云“摄”云“相”,又云“天子不得以天下与人”,而造出丧毕避居及天下之民从之之事。如彼所见之《尧典》如今本,不知何以解于“汝能庸命巽朕位”,“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厎可绩,三载,汝陟帝位”,“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之言?
    《论语·尧曰》篇亦是说明禅让。又孟引孔说“唐、虞禅”。
    孟、荀曲解禅让
    孟子与荀子都觉得禅让的办法不妥当,但禅让的故事已流行,既不能消灭之,则惟有曲解之。《尧典》中对于尧、舜禅让事记得亦不明白,而舜、禹之禅让简直一字不提,无乃有所惩欤?
    荀子驳禅让说
    《正论》篇中驳擅让说,其理由为:
    1)无可让者。天下无遗善,无隐士。
    2)死亦可无擅者。其子圣则朝不易位,三公圣则天下归之,亦无所变。
    3)智虑无老衰,不必擅。
    4)天子不劳,不必以老休。
    而结之曰:
    夫曰“尧、舜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之变者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是亦根本上推开《尧典》者,或不知有《尧典》者。
    尧、舜之臣列表:
    《孟子》禹益后稷契皋陶夔横革直成
    《吕氏春秋》禹(《行论》)化益(《求人》)皋陶(《赞能》)夔(《察传》)横革(《求人》)真窥(《求人》)之交(《求人)》质瞽叟延(《古乐》)伯阳续耳(《本味》)伯成子高(《长利》)重黎(《察传》)
    《淮南子》禹(《本经》)后稷(《齐俗》)契(《齐俗》)皋陶(《诠言》)羿(《本经》)奚仲(《齐俗》)
    《五帝德》禹(舜臣)益(舜)后稷(舜)契(舜)皋陶(舜)夔(尧)(舜)龙(尧)伯夷(尧)(舜)彭祖(尧)羲和(舜)
    《尧典》禹(舜)益(舜)后稷(舜)契(舜)皋陶(舜)夔(舜)龙(舜)伯夷(舜)羲和(尧)垂(舜)四岳(尧)放齐(尧)共工(尧)鲧(尧)
    《史记》禹益后稷契皋陶夔龙伯夷彭祖羲和垂四岳放齐共工鲧
    由以上表,可知几件事实:
    1《尧典》与《五帝德》最接近,所不同者,(一)《五帝德》有彭祖而无垂,《尧典》有垂而无彭祖;(二)《五帝德》以龙为尧臣而《尧典》以为舜臣。
    2以羲和、伯夷、龙等为尧、舜臣始于《五帝德》;以垂为舜臣始于《尧典》。而此两书出甚后,皆在秦统一后。
    3《史记》合《五帝德》及《尧典》为一书,故两书所有者无不有。
    舜之遗迹
    舜为陈祖,故在今河南省有其遗迹。又为田齐之祖,故在今山东省亦有其遗迹。孟子说舜为东夷人,即由此来。若楚人与越人之拉舜,则但以传说之流转而生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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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50:14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六)

    望祀虞舜与“陟方乃死”
    汉武既“望祀虞舜于九疑”,故“陟方乃死”句应解作涉远方而死。
    《尧典》、《史记》说舜年岁之不同
    舜之年岁,《尧典》与《史记》不同。今析其异:
    (甲)《尧典》:“舜生三十征庸。”谓四岳荐彼及尧之娶以二女在三十岁。(此与男子三十而娶合。)“三十在位”,谓“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及“三载四海遏密八音”。〔眉批:三年之丧本只两年余。——三年之丧二十五月(《春秋繁露·玉杯》)。〕“五十载陟方乃死”,谓其正帝位后凡五十年而死。如此:30+30+50=110。
    (乙)《史记》:“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是谓尧于七十年得舜,于九十年老,于九十八年崩,又加以遏密之年,是尧之纪元凡百年。“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是谓舜二十有名,三十被举,五十摄帝,六十一即位,百岁崩,是舜之摄凡三十年,其帝凡四十年,其寿凡百年。
    以之相较,则《史记》短于《尧典》凡十年。然《史记》既载《尧典》之“女谋事至而言可绩,三年矣,汝登帝位”,又谓“得舜二十年而老”,相差十七年,何耶?
    窃意孟子言“舜五十年而慕”,此五十之数当由于其即位来,谓其登为帝而慕父母也。〔眉批:如照今《尧典》所记,则“五十”数无着落。〕以《孟子》登为帝之年,加以《尧典》陟方之年,适满百岁。此整齐数,古人之所喜用也。故其变迁步骤当有以下三式:
    1)百岁说——孟子时的《尧典》。(假设)舜以二十被举,摄帝二十八载,加以遏密之三载,当以年五十一嗣位,又五十年而崩。
    2)百十岁说——汉武时的《尧典》。三十被举,六十一为帝,又五十载而崩。
    3)百岁说——司马迁书。取传说中之百岁说,又取被举及为帝之岁数于《尧典》,遂不得不减短践位之五十为四十以符合之。
    故《史记》与《尧典》有两个冲突:(1)《尧典》谓登庸三年后摄帝而《史记》谓登庸二十年摄帝;(2)《尧典》谓五十载陟方乃死而《史记》谓四十载陟方乃死。(言践帝位三十九年,即纪元四十年也。)
    《尧典》之来源
    《尧典》的来源:
    1)传说(如舜之家庭、尧禅舜等)
    2)儒家的主义(如尧克明峻德、崩后四海遏密八音三年等)
    3)汉代的政治(巡狩、封禅、正历……)
    4)五行之学说
    “舜见瞽叟就然,此时天下圾乎”
    《非儒》云:
    孔某与其门弟子间坐,曰:“夫舜见瞽叟就然,此时天下圾乎!……”
    毕《注》云:
    旧作“然就”,孙以意改。《孟子》云:“舜见瞽叟,其容有蹙。”《韩非子·忠孝》云:“记曰:‘舜见瞽叟,其容造焉。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荀子》亦同作造,案“就”、“蹙”、“造”三者皆相近。
    “圾”,旧作“坡”,以意改。《孟子》、《韩非子》作“岌岌”。
    读此,可见孔子这一说的普遍,正与孟子劝齐伐燕同。但此说,孟子辨之。
    “虞舜”与“晋重”
    《左传》定四年,祝佗引晋文公为践土之盟之载书:
    王若曰:“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
    此与《尧典》所用之“虞舜”字正合。
    唐、虞、夏书之作者
    蔡沈《书集传》云:
    《尧典》虽纪唐尧之事,然本虞史所作,故曰“《虞书》”。其《舜典》以下,夏史所作,当曰“《夏书》”。《春秋传》亦多引为“《夏书》”。此〔眉批:“此”,指伪孔本〕云《虞书》,或以为孔子所定也。
    元邹季友《书传音释》曰:
    按书自《禹贡》以后,每篇各记一事;独《典》、《谟》所载不伦。而五篇体制相似,皆以“曰若稽古”发端,盖出于一人之手。恐难分《尧典》独为虞史所作。《尧典》篇末言举舜事,伏生本又以《舜典》合为一篇,宜后人称《虞书》也。唐、虞、夏虽曰异代,实相去不远。而《典》、《谟》载尧、舜、禹事皆曰“稽古”,其为夏启以后史臣所作明矣。然亦必唐、虞之时自有记载,夏史但修纂成篇耳。
    邹氏说殊弘通。所谓“出于一人之手”者,实即出于儒家一家之言耳。
    《尧典》与《左传》中之“顽、嚚”
    僖二十四《左传》:“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此为《尧典》“父顽母嚚”所取材。又:“与顽用嚚,奸之大者也。”此即《尧典》“烝烝,不格奸”之由来。
    《尧典》考绩年数之矛盾
    《尧典》既云“五载一巡狩……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以五载为考绩之期矣,而又云“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改以三载及九载为考绩之期,得无矛盾乎?
    象耕、鸟耘
    又《吴都赋》云:“象耕、鸟耘。”注引《越绝书》云:“舜葬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耘。”此语不见今本。
    五代与七代
    《礼记·祭法》曰:
    大凡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变也。七代之所更立者,禘、郊、宗、祖,其余不变也。
    郑玄注云:
    五代,谓黄帝、尧、舜、禹、汤,周之礼乐所存法也。七代,通数颛顼及喾也。此比较墨子以“尧、舜、禹、汤、文、武”为“三代”者伸长了多少?足见其为汉人之书矣。
    姚与嬴疑一姓
    《赵世家》,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及寤,述梦至帝所,帝曰:
    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眉批:此故事当为惠文王所作,以为得国之凭借者。〕
    其后记赵武灵王十六年:
    王梦见处女,鼓琴而歌诗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异日王饮酒乐,数言所梦,想见其状。吴广闻之,因夫人而内其女娃嬴,孟姚也。孟姚甚有宠于王,是为惠后。
    孟姚之父以吴为氏,即虞字,虞固姓姚。然孟姚之名为娃嬴,兼有“姚”、“嬴”两姓,何也?姚姓自虞以外更无所见,亦何也?陈为舜后而姓妫,又何也?意者“姚”、“嬴”二字皆为喻纽,即一姓之分化乎?下又云:“惠文王,惠后吴娃子也。”则又称吴娃。
    肥义言“舜舞有苗”
    肥义答武灵王胡服之问,曰:
    昔者舜舞有苗,禹袒裸国,非以养欲而乐志也,务以论德而约功也。
    以此知舜舞有苗之传说在战国时已盛行。
    虞包尧、舜
    《国语·周语下》记王子晋之言曰:
    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山。
    此以尧之事而属之有虞,足证“唐”号为后起。盖最初以尧、舜皆属夏,如《墨子》所举;其后以尧、舜皆属虞,如此处;最后以尧为唐,以舜为虞,如《尚书大传》。《尧典》在《虞书》,即此故。
    唐、虞非相承之时代
    晋初名唐,《诗》有《唐风》,则唐为确有。金文中屡言“王格吴”,《传》有虞仲,《经》有虞公,则虞亦为确有。但变地域为时代且加于夏上则甚迟事也。
    卫聚贤论尧、舜故事
    卫君《尧舜故事的探源》云:《山海经·海外南经》:“狄山,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海内北经》:“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各二方。”《大荒南经》:“帝尧、帝喾、帝舜葬于岳山。”此列帝喾于帝尧后,帝舜前。按其他各书没有于尧、舜之间插入帝喾的,当是原文为“帝尧、帝喾(帝舜)”,于帝喾下注一帝舜,是说帝喾即帝舜;后人将注列为正文,遂分二人耳。
    《大荒南经》:“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荥水穷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有渊四方,四隅皆达,北属黑水,南属大荒,北旁名曰少和之渊,南旁名曰从渊,舜之所浴也。”此有三事足以证明舜即为俊。上文为“帝俊”下文为“舜”,一也。姚姓,二也。《尸子》云:“尧试舜,妻之以媓,媵之以娥”(《类聚》十一引),三也。按帝喾、帝俊、帝舜均妻娥媓,是三人为一人之证也。(郭沫若《甲骨文研究》“释祖妣”篇亦有是说。)
    郭沫若以《天问》列舜故事不在夏前而夏桀后,殷先公先王之前或其间,以舜为喾即殷民族祖。按《天问》“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即《大荒东经》“河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方食之,名曰摇民”事。盖绵臣杀王亥,上甲微亦杀绵臣,此“变化作诈”也;后有易得河伯力潜出,依兽方为摇民国,此“后嗣逢长”也。
    舜为殷民族,唐为夏民族。《左传》昭元年,“迁实沉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及成王灭唐而封太叔焉”,一也。《左传》定四年“分唐叔……而封于夏墟,启以夏政”,二也。《左传》哀六年“《夏书》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三也。
    冀方何地也?《左传》僖二年,晋假道于虞以伐虢,云:“冀为不道,入自颠,伐冥三门。冀之既病,则亦惟君故。”此由今山西运城至茅津之大道,由王峪口至张店原一段路程。是冀国在中条山北。按春秋初年山西河东之地,晋有夏县、闻喜、曲沃、新绛,在中条山北之东;魏有永济、虞乡、临晋、荣河(《魏风》有汾),在中条山北之西。在魏东之猗氏、解县为“郇瑕氏之地”(《左传》成六年),再北河津为耿国。所余万泉、稷山、安邑三县,无国可占,当为冀国。
    《左传》僖三十三年有“冀缺”。《水经注》:“汾水又径冀亭南,昔四季使过冀野,见郤缺耨。……京相璠曰:‘今河东皮氏县有冀亭,古之冀国所都也。’杜预《释地》曰‘平阳皮氏县东北有冀亭’,即此亭也。”董祐诚注:元王思诚《图记》:“冀亭在河津县北十五里。”案冀亭在华水及稷山东,不得在河津北。《续汉志》:“皮氏有冀亭。”杜预曰:“在县东北。”诸家俱以稷山为汉闻喜地,故皮氏专属河津。《续汉志》,闻喜有董池陂、稷山亭、涑水、洮水,皆不及汾北,则今稷山当为皮氏东境,冀亭即在界中。董氏已证明冀亭在今稷山县境。但稷山与平陆(虞国)不接连,当是稷山、万泉、安邑三县为春秋时冀国地,得与虞为邻,故云:“入自颠,伐冥三门。”冀国东隔稷王山,与晋为邻,为晋献公所灭,故云“冀之既病则亦惟君故”。
    以万泉、稷山、安邑三县地势观察,万泉居中而且高,当为冀都。现在万泉县附近石器时代遗址,北自北解村,南至袁家庄,东西宽约五里,南北长约二十里。而荆淮村的沟楞北有在石器以后的遗址。今年我在万泉县荆村瓦渣斜发掘石器时代遗址,其红底黑花的陶器花纹左列三种为最多:
    第一式像女阴,为崇拜女子生殖器之表征。第二式像蝉头向下,第三式像鱼尾向上,是以蝉与鱼为其图腾。
    叶玉森《揅契枝谭》甲卷《释历法》云:“‘夏’之殊态,如、、、、、并像蝉之绥首翼足形。蝉为夏虫,闻其声即知为夏,故先哲假蝉形以表之。”蝉为历法的夏,而民族的夏与为同字,是夏民族即以蝉为图腾。鲧从鱼,是以鱼为图腾。
    孔子究否接尧、舜之统
    孟子谓孔子接尧、舜之道统,然《公孙丑》篇上彼所作评及引宰我等对孔子所作之评论则异是。
    (公孙丑曰):“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孟子)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与走兽,凤皇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他们都说“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且说他“贤于尧、舜”,这何尝把尧、舜放在眼里?要是孔子承受尧、舜的道,则这道非他自己的道,他哪能贤过尧、舜,哪能为生民未有?可见孟子说这番话时,尚未有道统的奇想。〔眉批:然此与《尽心下》所言却相反,那是承认孔子接受尧、舜之道统的。〕
    “舜有臣五人”与九官说
    《皋陶谟》中直接对舜陈谟者,皋陶、禹、夔三人也;由禹语中间接述及者,益、稷二人也。
    《论语》中言“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得无即禹、稷、皋陶、夔、益五人乎?若然,则九官中契、垂、伯夷、龙四人与舜发生关系或系后起者矣。
    五代与四代
    《小戴礼·祭法》有“五代”之文。郑玄《注》:“五代,谓黄帝、尧、舜、禹、汤。”此与《大戴·虞载德》“四代”之文正相映。
    舜、禹为庶人
    《风俗通》:“舜、禹本以白衣,砥行显名,升为天子。”此以禹为庶人,当补入《禅让考》中。
    城固之妫墟
    又(卷二十二,页十):
    唐、虞妫墟,在城固县西北二十里。《续汉书·郡国志》:“城固县,妫墟在西北。”《水经注》:“汉水又东径妫墟,或作姚墟。”《一统志》:“其地有二井,一苦一甘,名曰‘双井’,相传虞舜所居。”
    此陕西之虞舜古迹也。
    望祀虞舜九疑
    秦始皇三十七年,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汉武帝元封五年,至于盛唐,望祀虞舜于九疑。此可见二事:一,虞舜与九疑关系之密切;二,九疑为南方大山,以交通不便,帝王所不能往,只得在南方遥祭。(盛唐在南郡。)
    浙东之舜传说及其古迹
    卅六,十,一,《申报》云:“百官渡口,便是曹娥江的曹娥镇所在。曹娥江原名舜江……舜当时治水,把此江江流疏入杭州湾海中,因以之纪念。……渡江即为百官镇,镇上有大舜庙,屋宇多用石柱支撑,想见建筑年代的久远。”按浙东是一舜传说之区域,故有上虞,有余姚,并有此舜江。“禹穴”云云,与此正同。大抵中原传说传至越境,便有此种种,与中原传说传至蜀中而有禹生汶川之说者同。亦犹印度宗教传至中国,而中国乃有观音、地藏之出生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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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50:47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

    舜与倕等故事
    《吕氏春秋·古乐》曰:“帝喾命咸黑作为声,歌《九招》、《六列》、《六英》。有倕(《御览》倒作‘倕有’,‘有’当读为‘文’)作为鼙、鼓、钟、磬、吹苓、管、壎、箎、鞀、椎钟。帝喾乃令人抃,或鼓鼙,击钟、磬,吹苓、展管、箎,因令凤鸟、天翟舞之。帝喾大喜,乃以康帝德。”按《海内经》曰:“帝俊生晏龙,晏龙是为琴、瑟。帝俊有子八人,是始为歌舞。帝俊生三身,三身生义均,义均是始为巧倕,是始作下民百巧。”而文中俱有乐器,又俱有歌舞,又均有倕,自当为一事之分化。言凤鸟,亦与《离骚》同。此皆可为俊即喾之证。
    《古乐》又云:“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置缶而鼓之,乃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瞽叟乃拌五弦之瑟,作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舜立,命延乃拌瞽叟之所为瑟,益之八弦,以为二十三弦之瑟。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按《海内经》曰:“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尧典》之夔,能击石拊石以舞百兽,与质绝同,疑为质之故事之传讹。帝喾有《九招》、《六列》、《六英》,而舜亦修之,此可为喾即舜之一证。凡此故事,皆周、秦间乐师所造以自神其业,故喾与舜皆成为音乐的家庭。(舜父所以为瞽者,即由乐师自身生活之反映。)
    《海内经》曰:“北海之内,有蛇山……有五彩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又有不距之山,巧倕葬其西。”郭注:“凤属也。《离骚》曰:‘驷玉虬而乘翳。’”此则有凤有倕,又与《古乐》同。(《五帝本纪》亦曰:“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
    战国时之禅让说
    《战国策·秦策一》曰:“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孝公行之〔十〕八年,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高注:“传,犹禅也。”此又一禅让说。虽不必有是事,要是有此一说。
    《魏策二》,犀首谓张仪曰:“请令王让先生以国,王为尧、舜矣,而先生弗受亦许由也。衍请因令王致万户邑于先生。”张仪说。此亦一禅让说。
    吴即虞、嬴即姚
    《赵世家》,武灵王因梦而内吴广之女“娃嬴,孟姚也”。《索隐》曰:“孟姚,吴广女,舜之后。故上文云:‘余思虞舜之勋,故命其胄女孟姚以配而七代之孙’是也。〔眉批:此为赵简子梦中所闻帝语。〕然后封虞,在河东太阳山西,有上虞城是,亦曰吴城。‘虞’、‘吴’音相近,故舜后亦姓吴,非独太伯、虞仲之裔。”读此一则,可提出数问题。吴即虞,故虞舜之后为吴广,可知虞氏起于吴山,舜之传说或亦始于吴山,一也。舜为姚姓,故《秦本纪》曰:“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尔后嗣将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眉批:系出姚女之子孙即姓姚,此母系社会之证也。〕而娃嬴又曰孟姚,是姚、嬴为一姓,以双声字通用。是嬴姓起于西北(吴山)之确证,二也。是知舜之传说起于秦、赵,舜固为秦、赵之祖先。此《五帝德》、《帝系姓》之所以列舜于颛顼一系欤?
    姚与嬴为一姓,固矣。顾陈出于舜,何以为妫姓?此当求其故也。旧说舜田妫汭,妫水究在何处?亦当考。
    羌人有姚弋仲,足见姚为西北之姓。舜的传说与羌有关系,与姜姓同。
    《国语》,富辰曰:“庐有荆妫。”韦昭曰:“庐,妫姓国。荆妫,庐女,为荆夫人。”《左传》称庐曰卢戎,楚灭之,为卢邑。汉置中卢县,属南郡。是可知戎亦有妫姓也。不知此与舜有关系否?
    各地舜迹
    安徽怀远县淮南煤矿附近有舜耕山。毛泽东家乡为湖南湘潭县之韶山冲,亦舜迹也。
    《韶》乐
    《韶》乐,齐之乐也,故孔子在齐闻之。姜齐既亡,田齐承之。田氏祖舜,故《韶》遂为舜乐,《皋陶谟》因有“箫韶九成”之语。《左传》亦云“韶箾”,列于舜次。然孟子言“齐景公作君臣相悦之乐,《征招》、《角招》是也”,则《韶》乐直是齐景公所作。以齐国之富,侈于音乐歌舞,固其所也。昭十二年《传》,楚子革谓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祈招》似亦《征招》、《角招》之类。
    韶虞
    李斯《谏逐客书》云:“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此可见《韶虞》在当时实为一种“快意当前,适观”之乐舞。倘使《韶》真舜乐,则离战国已二千余年,必不会如此适合一般人胃口,致使秦人自弃其“击瓮、叩缶、弹筝”的本位文化。《韶》自为春秋时发生于齐,至战国而扩大至四方之国之乐舞。其所以被称为舜乐者,度以其名为《韶虞》,就“虞”字上生发之传说欤?
    “韶”一作“昭”。昭虞,即《韶濩》,虞从吴,吴有华声,与濩近。
    湘潭县韶山
    湖南传说,舜南巡狩,至湘潭县西八十里一座山上,奏起舜自制之《韶》乐来,后人即名此山为韶山。山下一村,名韶山村,即毛泽东诞生地也。
    禅让说疑出田齐
    舜为田齐之始祖,疑尧、舜禅让之说出于田齐之政治宣传,谓齐康公之让于田太公犹尧之让于舜也。
    瞽人为乐官
    《西山经》云:“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杨慎《补注》云:“此岂因古昔用瞽人为乐官而傅会其说乎?或者实有此物而因以瞽人为乐师乎?”按《吕氏春秋·古乐》篇云:“瞽叟乃拌五弦之瑟,作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则瞽叟亦一音乐家也。
    上谷妫水
    皇甫谧曰:“舜所都或言蒲坂,或言平阳,或言潘。潘,今上谷也。”《括地志》曰:“潘,今妫州城是也。”按言舜都潘,自是因彼地有妫水,与《尧典》妫汭同字故。彼地之水,何以亦名妫耶?当求其故。(黄帝都涿鹿,疑亦由此说来。)
    舜死地有东、西、南三说
    言舜死地者以孟子为最早。《离娄下》记其语云“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以下文“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对勘,知诸冯、负夏、鸣条皆东方地名,舜卒于东方甚明。《墨子·节葬》篇(墨在孟前,其书则出《孟》后)云“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是谓舜卒于西方也。〔眉批:舜都蒲坂,亦为西方之说。〕《淮南·修务》云“舜南征三苗,遂死苍梧”,是谓舜卒于南方也。《淮南》之说,非其所创。《离骚》云“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则楚人固谓其卒于沅湘之南。始皇至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秦始皇本纪》)与《离骚》所言相契合。以楚人文化之高,灭秦者又为楚人,故其说独擅胜场,足以压倒东西两说。史迁作《舜本纪》,遂实书之曰:“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眉批:汉武帝望祀虞舜于九疑,为此说之实定。〕《汉书》继作,《地理志》遂云:“零陵郡营道:九疑山在南。”郑玄注《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云:“舜征有苗而死,因留葬焉。……苍梧,周南越之地,今为郡。”自此以后,舜葬苍梧便成定说,人不复忆东之鸣条,西之南己矣。金鹗独非之,以为“尧老舜摄,舜巡狩四岳,则舜老禹摄,禹亦当巡狩,舜何必躬行也!且巡狩亦至衡岳而止,今九疑去衡岳五百余里,非巡狩所当至也。”又曰:“至谓舜征有苗,则尤不然。……有苗……即或不率,亦第使禹征之,何必亲征乎!”是汉人所传楚人所指之舜故事,直击而去之,以回复孟子所言舜“卒于鸣条”之说。鸣条所在,金氏曰:“鸣条,当即《书序》之鸣条。《序》云:‘汤与桀战于鸣条之野。’《汲郡古文》亦云:‘汤自陑征夏邑,大雷雨,战于鸣条。’则鸣条与桀都相近可知。尝考桀都在今河南府,汤自亳往伐,桀出与汤战,则鸣条在河南府之东可知。孔冲远《书疏》,‘或云:陈留平丘县有鸣条亭’。陈留为今开封府,平丘今为封丘县,正在河南府之东。……封丘县今在河北,舜之所崩当在河南也。大昊氏尝都于陈,舜晚年居于鸣条,或即大昊之旧都而居之与?孟子‘负夏’、‘鸣条’并举,其地当不甚相远。郑注《檀弓》‘负夏’以为卫地,《史记》言舜微时‘作什器于顿丘,〔眉批:《史记》作寿丘,非顿丘。〕就时于负夏’,顿丘即《诗》‘顿丘’,亦卫地。卫与陈相近,又可为鸣条在今开封之一证。……武王克商,封舜后于陈,即今陈州。《地理志》‘淮阳国陈县’《注》云:‘舜后胡公所封。’淮阳与陈留相邻。‘陈留郡陈留县’下臣瓒《注》云:‘留属陈,故称陈留。’是陈国亦在陈留,武王盖即因舜之旧居而封之……此又一证也。”(《求古录礼说》卷三)〔眉批:孟子言“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南河之南亦即开封洛阳一带地也。〕其说甚是。舜固未必为真人,而必是真的传说。其人为虞之宗神,又为陈之宗神,又为田齐之宗神,其说繁盛于东方固宜;特其繁殖于西方、南方,则其故未可详也。
    洞庭与湘君
    顾栋高《春秋时楚地不到湖南论》云:
    楚之经营中国,先北向而后东图……其所吞灭诸国未尝越洞庭湖以南一步。盖其时湖南与闽、广均为荒远之地……计惟群蛮、百濮居之,无系于中国之利害,故楚亦有所不争也。窃尝遍考《诗》、《书》及《春秋三传》与《职方》、《尔雅》之文,无有及“洞庭”两字者。至屈原放废江滨……作为《九歌》……乃始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盖楚俗好歌舞淫祠,原为作迎享送神之曲,为《湘君》、《湘夫人》以实之,道之使归于正。……至始皇,侈心浮江至湘山,问湘君何神,博士所对盖即祖屈原之辞。而汉儒为《戴记》,有舜崩于苍梧之说,其因袭、傅会盖有自来。其实唐虞三代之世,湘山洞庭何尝入职方!况舜既禅禹,而必亲历荒远之地,舜崩,而二妃以天子之后,离其宫阙,远历万里,藁葬绝域之野,此皆必无之事,儒者可以理断者也。……乃尝反覆《左传》而知楚之疆域断断无此。何也?楚灵王淫侈,周行无所不至,尝召诸侯以田于江南之梦矣,不闻其田洞庭也,证一也。入郢之役,吴兵东北自光黄来,楚宜南走洞庭之野,反更西北涉睢以奔随国,证二也。昭王论命祀,而曰“江、汉、睢、漳,楚之望”,不闻其及洞庭、湘水之神,证三也。意其时非特不隶版图,且洞庭亦尚微渺。如屈原所云“洞庭波兮木叶下”亦是微波浅濑,可供爱玩,无今日浩渺之观。盖当时云梦方八九百里,跨江南北,故文人学士多侈言之。至云梦涸而水悉归入洞庭湖,乃始包山络泽,而洞庭山浸其内,因以山得名。古今来盈虚之数,如济水绝而为大清河,巨野涸而为南旺湖之类,川泽之改易多矣。
    此说就事实言,自可无疑,但尚未穷此说之原。予意《山经·中次十二经》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是为此一传说之最早记载,或虽非最早记载而尚得保存其最早面目者。帝之二女,天帝之二女也。以其为天帝之女,故在江、湘、澧、沅之间为风雨之神。《九歌》于《湘夫人》称“帝子降兮北渚”,知其仍未脱离《山经》面目。《九歌》有《湘夫人》又有《湘君》,说者因谓湘君亦女性,以二神傅合二女。然观《湘君》篇中云“君不行兮夷犹”,又云“望夫君兮未来”,则“君”即“夫君”,明是男神,即湘夫人之配偶也。古人多妻,一君而配二夫人,自是寻常事,故《湘夫人》篇云“九嶷缤兮并迎”,并者,所迎非一神也。自舜之传说南传至楚,而舜娶尧二女,尧号“帝尧”,楚人遂以舜传说合于洞庭之帝二女传说,而帝之二女乃为尧之二女。观《离骚》云:“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重华如确为舜,则舜在沅、湘之南矣。此与《海内东经》所云“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入洞庭下”者同,湘水出零陵,即今广西灌阳县,而说为舜葬之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县,虽非“东南陬”,实“西环之”以“入洞庭下”,知屈原所言由于彼时两个传说之合并矣。屈原如此说,故始皇博士亦如此说矣。秦博士如此说,故汉儒之为《戴记》者亦如此说矣。此皆战国后期以下之说,迥与春秋时不类者也。春秋时,或洞庭尚未成大湖,或为群蛮、百濮之所居而楚人之足迹不能至,故不见于记载,亦未与舜发生关系也。舜之传说有出于晋人者,都于蒲坂及卒于鸣条是也;有出于齐人者,生于诸冯及《韶》乐是也。有出于楚人者,卒于九疑及二妃为湘水神是也。
    韩愈《黄陵庙碑》云:
    湘旁有庙曰黄陵,自前古以祠尧之二女、舜二妃者……秦博士对始皇帝云“湘君者,尧之二女、舜妃”者也。刘向、郑玄亦皆以二妃为湘君,而《离骚》《九歌》既有湘君,又有湘夫人。王逸之解以为湘君者自其水神,而谓湘夫人乃二妃也,从舜南征三苗,不及,道死沅、湘之间。《山海经》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郭璞疑二女者帝舜之后,不当降小水为其夫人,因以二女为天帝之女。以余考之,璞与王逸俱失也。尧之长女娥皇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故《九歌》辞谓娥皇为“君”,谓女英“帝子”,各以其盛者推言之也。礼有小君君母(或无此二字),明其正自得称君也。
    按诸说中郭璞最当,次则王逸,韩斯为下。湘水出全,潇水出道,二水至永合而为一,以入洞庭。黄陵庙在潇、湘之尾,洞庭之口。
    舜之虞与周之虞
    《国策地名考》“虞坂”条(卷十七)云:“《水经注》引《战国策》云:‘昔骐骥驾盐车上于虞坂,迁延负辕而不能进。’(今见《楚策·汗明见春申君》章,但其文小异。)恩泽案《郡国志》:‘河东大阳县有颠坂。’《注》引《博物记》曰:‘在县盐池东,吴城之北,今之吴坂。’杜预曰:‘在县东北。’”戴延之曰:“自上及下,七山相重。”《水经注》:“颠在傅岩东北十余里,东西绝涧,中则筑以成道,指南北之路,谓之桥。桥之东北有虞原,原上道东有虞城。其城北对长坂二十许里,谓之虞坂,引《国策》(云云)。”《寰宇记》:“虞坂一名吴坂,在虞城北十三里,即晋假道伐虢处。”洪亮吉曰:“吴山在解州安邑县东南三十二里,跨夏县、平陆县界,一名虞山,又名吴坂。”〔眉批:《中山经》:“又东百二十里曰吴林之山,其中多葌草。”郝懿行《笺疏》云:“《地理志》云:‘河东郡大阳:吴山在西,上有吴城,《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雷首山亦名吴山”,即此也。已上诸山,西起雷首,东至吴坂,随地异名,大体相属也。吴山在今山西省平陆县。’”〕按读此可提出一问题,即舜之虞与周封之虞孰早是也。观《郡国志》,河东郡“蒲坂,有雷首山”,《注》云:“县南二十里有历山,舜所耕处。”“大阳,有吴山,上有虞城”,《注》云:“《帝王世纪》曰:‘舜嫔于虞,虞城是也,亦谓吴城。’”〔眉批:洪亮吉云:“平陆县东北六十里有虞城,一名吴城,即故虞国也。”《括地志》:“故虞城在河北县虞山之上。”(《国策地名考》卷十七引)〕《帝王世纪》又云:“妫水在河东虞县历山西。”(《史记·五帝纪》索隐)《水经》瓠子河《注》引郑玄云:“历山在河东,今有舜井。”《水经》河水《注》四云:“河水又南径陶城西。舜陶河滨,皇甫士安以为定陶,不在此也。然陶城在蒲坂城北,城即舜所都也,南去历山不远。或耕或陶,所在则可,何必定陶方得为陶也!舜之陶也,斯或一焉。孟津有‘陶河’之称,盖从此始之。”又云:“又南过蒲坂县西。……皇甫谧曰:‘舜所都也。或言蒲坂,或言平阳及潘者也。’今城中有舜庙……郡南有历山,谓之历观,舜所耨处也,有舜井。妫、汭二水出焉,南曰妫水,北曰汭水,西径历山下,上有舜庙……《尚书》所谓‘厘降二女于妫汭’也。”综合诸说,知汉、魏之际已在平陆、永济诸县间将舜迹作一整理。历山在今永济县东南六十里,为舜耕处,有舜井。陶城在永济县北,为舜陶处,陶河之名且延及孟津。尧女所降之妫、汭在永济县南,二水径历山下。吴山、虞山、吴阪、虞阪,为一地之异名,即雷首山,在今永济、虞乡、解、安邑诸县南,平陆县北,为舜所居,有虞城。蒲坂,在今永济县北三十里,平阳,在今临汾县南,为舜所都。(尚有一潘,汉县,故城在今涿鹿县西南七十里,因涿鹿西南有妫水,故亦说为舜都。)舜之自耕稼陶渔以至配帝女,为天子,皆不出今山西西南一隅,以常情测之,必先有舜之虞,后有周封之虞,可决也。然周发迹岐山,其西即吴山,昔谓之吴岳,亦曰岍山,今谓之陇山,亦曰陇坂。《石鼓》第十云:“吴人亟。”“吴”者“虞”之本文,“虞”者“吴”之繁文,吴人即虞人也。《史记·吴世家》云:“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勾吴。”其所以号吴者,即以其旧宅于吴岳,挟其名而南迁也。又云:“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吴,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虚,〔眉批:谓之“周北”者,盖史迁以东都言之。〕是为虞仲,列为诸侯。”其封之为虞又即以太伯之旧号冠之也。《左传》曰:“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仲雍君吴而称之曰虞仲者,虞即吴也。夏虚,《集解》引徐广曰:“在河东太阳县。”《索隐》亦曰:“夏都安邑,虞仲都太阳之虞城,在安邑南,故曰夏虚。”太阳县故城在今平陆县东北十五里,即舜所居之虞城也。是则武王之封虞仲于虞,由太伯之号吴;而太伯之号吴,由其宿居于吴岳:虞之得名与舜之虞无与。与舜之虞无与,而周之虞与舜之虞乃印合若是,则先有周之虞,后人忘其所以然,以舜之亦号虞也,遽以舜之全部史迹移去,而周之虞遂为舜所夺矣。此所谓喧宾而夺主也。然则舜之虞在何地?曰:舜之有无其人不可知矣,若周以前之虞国,奉舜以为祖者,《左传》之虞思是也,其故城在今河南虞城县西南三里。陈亦称舜裔,其国在今淮阳县。是舜传说之根据,乃在济南淮北,非河、汾间。此孟子所以称舜为“东夷之人”,而《左传》载吕相书所以谓“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欤?
    高士奇曰:“古虞思国,旧说在梁国虞县(今虞城县),然亦有云在河东者。《诗》:‘虞、芮质厥成。’《寰宇记》:‘平陆县西六十里有虞、芮所让之闲原(东西七里,南北十三里),与芮城接壤。虞仲得封夏墟,盖在古虞既亡之后也。”(《国策地名考》卷十八引)此说甚可注意。使其信也,则周以前平陆县固为虞国地矣。
    苏鹗论尧城舜宫
    唐苏鹗《演义》已觅得。其一条云:“尧禅位于舜,舜复禅位于禹,经、史称其圣德。《汲冢竹书》乃云:‘尧禅位后为舜王之。’而相州汤阴县遂有尧城,‘舜禅位后为禹王之’,任昉云:‘朝歌有狱基,为禹置虞舜之宫。’刘子玄引《竹书》以为摭实,非也。……盖尧之耄,舜功之高;舜之耄,禹功之高。耄者必怠于政事……既退之后,无视事,无听政,必处数十亩之宫,数雉之城,以兵卫护之,将奉其旧君也。而后人睹其余址,不以为圣人避燥湿,居退休之所,遂谓之尧城、舜宫。若舜为禹王,又安得南巡乎!《述异记》云:‘会稽山有虞舜巡狩台,下有望陵祠。帝舜南巡,葬于九疑山,民思之立祠。’又云:‘湘水去岸三十里,有相思宫、望帝台。昔舜南巡狩而没,葬于苍梧之野,尧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悉成斑文。’又‘禹迁舜于苍梧’,皆非稽古之谈。若有迁徙之事,必有鸩毒之患,则安得终于寿考!”此辨北方之尧城、舜宫为两帝退休之所,南方之会稽、苍梧皆非稽古之谈,意亦良是。其所以引《竹书》“尧禅位后为舜王之”、“舜禅位后为禹王之”及文中“若舜为禹王,又安得南巡”,辞皆不顺,不知有误讹否。诸家辑《纪年》者亦未及此文。汤阴有尧城,前记失举。
    尧、舜、禹都之异说
    《今本纪年》云:“帝舜有虞氏,元年,己未,帝即位,居冀。”《义证》卷六云:“居冀者,战国时,尧、舜及禹之都传闻异词,经无明训,故州之。徐坚《初学记》曰‘唐、虞以前都名不著’,亦即此意。如《汉志》云‘尧都平阳’矣,而《史记·货殖传》云‘唐人居河东’,《毛诗谱》谓尧居晋阳,《十三州记》及《通典》谓尧都在蒲。《世本》云‘舜居妫汭’(《水经·汉水》注)矣,而《帝王世纪》谓‘舜都或言蒲阪,或言平阳,或言藩’(《史记集解》),《太康地记》又云‘舜都安邑’(《初学记》八),《纪》云‘禹都阳城’矣,而《世纪》谓‘禹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御览》一百五十五)。其说不一,而要皆冀州地也。”按雷氏结论非也。潘在上谷,为幽州地。妫汭在汉中,为梁州地。阳城在颍川,为豫州地。其在冀州者,平阳有尧、舜、禹三说。晋阳有尧、禹二说,蒲有尧、舜二说,安邑有舜、禹二说;河东则为平阳、蒲、安邑之大名。晋阳则出于平阳说之传播者耳。
    舜为诸侯之子;其先世皆为王朝乐正
    雷学淇《纪年义证》云:“虞舜者:虞,国名,幕之封;舜即虞幕之胄,瞽叟之子,名舜也。自幕至叟皆有国土,入仕帝朝,至舜乃受尧禅为天子也。《左传》曰:‘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舜重之以明德。’杜《注》云:‘幕,舜之先。从幕至瞽瞍无违天命废绝者。’(昭八)《郑语》曰:‘成天下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者也。’下以夏禹、商契、周弃配言之。又曰:‘其后皆为王、公、侯、伯。’盖幕、禹、契、稷皆始封之君,幕后之王天下者即舜。虞地在今蒲州虞乡之东,与解之安邑相近,非大阳之虞也。(孔《传》以‘虞’为氏,《潜夫论》以‘虞’为姓,韦昭以幕为虞思,《帝王世纪》谓尧始封舜于虞,虞在河东大阳山西,皆非是。大阳乃虞仲之孙周章国,非舜以前之虞。)知舜出于幕,幕至叟仕帝朝者,《鲁语》曰:‘幕,能率颛顼者也,故有虞氏报焉。’刘耽《吕梁碑》曰:‘幕生穷蝉,穷蝉生敬康,敬康生乔牛,乔牛生瞽瞍,瞽瞍生舜。’碑文较《世本》、《帝系》缺句芒,而《世本》等书缺虞幕,盖均有脱误也。”〔眉批:《帝系》以句芒插入敬康、牛间。〕此论甚是。由《国语》、《左传》之文观之,舜本为诸侯之子,至于战国,士庶人起代贵族,舜遂降低阶级以符合时代之要求,而《史记》遂谓“自穷蝉至舜皆微为庶人”矣。《左》、《国》、《吕梁碑》有幕无句芒(虽有句芒,未列入虞之系统),《世本》、《帝系》、《史记》有句芒而无幕,予意,幕即句芒,“幕”与“芒”同为明纽,“句”则其发声也。《义证》又曰:“《国语》曰:‘瞽告有协风至。’又曰:‘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韦《注》云:‘瞽,乐太师。’‘神瞽,古乐正。’《郑语》谓‘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是虞幕初为瞽官矣。瞽叟之称‘瞽’亦犹是。《书》曰‘瞽子’,即谓是瞽官之子也。《吕氏春秋·古乐》曰:‘尧命瞽叟拌五弦之瑟,作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此即叟为乐师之证。盖自幕至叟,世为乐正,嗣守虞封,而句芒更为春官职兼木正也。观《书》曰‘虞舜’,又曰‘嫔于虞’,为国土现存者可知。观《国语》及《吕览》等说,其世为乐官可知。……孔颖达《尚书》、《左传》正义因《尧典》‘有鳏在下’及《书序》‘虞舜侧微’等文,谓‘瞽叟以前常有国土,至瞽叟始失国’,此亦非是。夫叟以前常有国土,信矣;谓叟始失国,于经、传无明征。盖叟亦贤者流,能世其官,佐尧制乐,故《传》曰‘无违命’,《书》曰‘不格奸’,又曰‘瞽叟底豫’、‘瞽叟允若’。若亡国绝世,何以云‘不格奸’、‘无违命’乎!‘在下’、‘侧微’止是无位之称。诸侯之嗣名未达于天子,且违制未娶,故曰‘在下’,曰‘侧微’,犹高宗之‘旧劳于外’,祖甲之‘旧为小人’已,岂得为瞽叟失国之证。”(卷五)此论亦切。舜之先世皆为乐官,予旧有此拟议,不期雷氏已先我发挥之。瞽叟不幸为舜父,本以乐官称瞽,竟被人说为有目不能分别好恶,岂非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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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51:37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七)

    妫水
    妫水在山西永济县南六十里,源出历山,西流入河,舜所居之地也。而察哈尔延庆县有清夷水,亦曰妫河,西至怀来入桑干河,唐因以立妫州,故《帝王世纪》谓或言舜都潘,在涿鹿县西南七十里矣。又《汉书·地理志》应劭《注》引《世本》云:“妫墟,在西城县西北,舜之居。”《续汉·郡国志》亦云:“成固县,妫墟在西北。”将其地拉至陕西城固、安康两县矣。最奇者,《史记·大宛传》云:“大月氏……居妫水北”,“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安息在大月氏西……临妫水”,以中亚之阿母河为妫水。岂大夏、大月氏西徙,并将中国地名携去乎?
    方氏论舜寿仅五十
    方孝岳氏又释“舜生二十登庸”以下云:“舜年二十任事,在位三十年,年五十为安定地方而死于苍梧之野。”论又云:
    三苗迁三危,其在南方者仍不服舜,故即因处理此地方之事而死于苍梧。《淮南子》:“舜征三苗,道死苍梧。”《韩诗外传》:“当舜之时,有苗不服。其不服者,衡山在南,文山在北,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水,由此险也。”舜之年寿及此登庸在位之年数,传本不同,说者歧异,兹从《大戴礼·五帝德》。彼谓“舜之少也恶劳苦,二十以孝闻乎天下,三十在位嗣帝所,五十乃死,葬于苍梧之野。”按《礼记·祭法》称“舜勤众事而野死”,即言其有事四方,终岁勤苦,最后以处置三苗之事而死于南方,盖有悼惜之意存焉,其非有耄期之寿可知。且如旧说舜寿百岁或百一十二岁,则以如此高年尚能躬亲战役,似非恒理所有,又何其与尧老求代大不相似耶!二妃之从乃至民间所传湘君、湘夫人之咏,似亦不得附会于此百岁老人耳。且观《虞书》所载,当时一切似皆以尧为中心,舜、禹之功烈均在尧时,舜盖摄尧之职,终尧之事而终其身,即舜所自云“熙帝之载”是也。尧卒之后,舜亦未几而卒,故《尚书》本只有“《尧典》”,或称“《帝典》”,原无所谓“《舜典》”之名。古书从未称引,《书序》不足尽信。《尚书》百篇之说亦不足信,前已论之。东晋本分“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自属妄之又妄,而后人认为别有《舜典》,亦属误信《书序》而然。舜之事迹即多在摄位二十八载之中;尧卒之后,命二十二人毕,即征南而死,一生概括已尽。此篇史料安排甚为明显。假如依据旧说,尧卒之后舜尚在位五十载,年岁如此之长,则不知尚有何事应述而不述,乃匆匆结以“陟方乃死”之文也。古书所称舜之大事均无出于此《尧典》之外,即《书序》于《舜典》亦只称“历试诸艰”之事,焉得别有事迹出于“慎徽五典”以下之外,异于《尧典》之文而别有《舜典》耶!故定尧卒之后舜无在位五十载之事,舜寿仅五十,亦非百岁;而此处所谓“二十”、“三十”、“五十”者皆举其大限,不必恰齐此数。即以此篇上文考之,登庸之后历二十八年尧崩,更历二三年正合“三十在位”之大数,篇中绝无尧卒之后再历五十年之迹象也。“陟方”犹言“定方”,〔眉批:何谓定方,仍难解。(上文云“安定地方”。)〕“陟”与“骘”通,《洪范》“阴骘下民”,《史记》作“阴定下民”是也。旧解“陟方”均未安。韩愈《黄陵庙碑》乃谓“陟”字为句,“方乃死”三字为句,愈不成文理矣。总之,所谓五帝之事本已茫昧,古时实惟夏以前之书称“《尚书》”,《墨子》有“《尚书》、《夏书》,其次《商》、《周》之书”云云,即认《夏书》以前为后人记载上古之事,与《夏书》以后不同,其称名最确。当是向来有此分别,实应依此正名,不应概唐、虞以至晋文、秦穆之事皆谓之“《尚书》”也。《书纬》有《尚书》与《中候》之分,虽语焉不详,亦可见《尚书》内容应有分段。今之《书序》,《甘誓》以后记当时诰誓缘起大致见于《史记》者为可信。《甘誓》以前皆长篇述古之文,后人所记之传说,全不关当时史官载笔之缘起,何事于《序》!自此义不明,说者臆定为虞史所记或夏史所记而强著以《序》,读者亦遂因讹传讹,而见其与商、周书文不类而一概抹杀以为伪作,不考史实素地而但执著于后世增附之辞,计较其语汇之先后,实为莫大之误会也。
    方氏殆见予《尚书讲义》,故未数语驳予说。其谓舜终尧之事,尧死后不久以征苗死,年仅五十,又谓惟夏以前之书称“《尚书》”,为后人所记之传说而非史官载笔,皆可信也。
    虞地有陕、宋、越、濮四说
    《正义》于“虞舜”下云:
    《括地志》云:“故虞城在陕州河北县东北五十里虞山之上。郦道元注《水经》云:‘干桥东北有虞城,尧以女嫔于虞之地也。’”又宋州虞城,大襄国所封之邑,杜预云:“舜后诸侯也。”又越州余姚县,顾野王云:“舜后支庶所封之地,舜,姚姓;故云余姚。”县西七十里有汉上虞故县,《会稽旧记》云:“舜,上虞人;去虞三十里有姚丘,即舜所生也。”周处《风土记》云:“舜,东夷之人,生姚丘。”《括地志》又云:“姚墟在濮州雷泽县东十三里。《孝经援神契》云:‘舜生于姚墟。’”按二所未详也。
    是虞所在地,有陕州、宋州、越州、濮州四说。除陕州外,皆偏东部,适合“东夷之人”之传说。大襄国,不详其义。
    陕州之虞为周后。宋州之虞为舜后,故孟子曰:“舜,东夷之人。”上虞之虞为禹穴传说之发展。濮州雷泽由于宋州之分化。又禹传说可南迁,舜传说自亦可南迁。
    舜迹又有蒲、妫诸州说
    《正义》又于“舜,冀州之人也”下云:
    蒲州河东县本属冀州。《宋永初山川记》云:“蒲坂城中有舜庙,城外有舜宅及二妃坛。”《括地志》云:“妫州有妫水,源出城中。《耆旧传》云:‘即舜厘降二女于妫汭之所。’外城中有舜井;城北有历山,山上有舜庙,未详。”按,妫州亦冀州城是也。
    以《尧典》“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之文观之,妫汭与虞即是一地。是虞之所在,又增妫州一处。蒲州有舜宅,又与陕州近,则又增蒲州一处。舜究为河北人乎?河南人乎?山西人乎?浙江人乎?
    舜年
    《五帝纪》云:“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又云:“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又云:“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合三事观之,是尧立七十载,舜年三十,尧举舜;越二十载,舜年五十,而尧使舜摄政,尧退老;又越八载,舜年五十八,尧崩;无异义也。然《尚书》云:“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是尧举舜三载而即令其摄政,摄政二十八载而尧崩也。相校之下,《史记》少《尚书》三载。《尚书》之文,《史记》亦引之,何故有此参差?〔眉批:摄政之年,《尚书》二十八,《史记》仅八,又何其少耶?〕
    湘君
    《始皇本纪》:“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索隐》云:“《列女传》亦以湘君为尧女。按《楚辞·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尧女,则湘君当是舜。今此文以湘君为尧女,是总而言之。”按湘君、湘夫人明是夫妇,而注《楚辞》各家都释为尧之二女,盖二女之说盛,故秦代即有此误。司马贞此说足纠正之。
    武王赐胡公姓妫
    《陈杞世家》,楚灵王灭陈,晋平公曰:“陈遂亡乎?”太史赵曰:“陈,颛顼之族。……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舜重之以明德。至于遂,世世守之。及胡公,周赐之姓,使祀虞帝。”《集解》引杜预曰:“胡公满,遂之后也,事周武王,赐姓曰妫,封之陈。”是陈本姓姚,至胡公而受姓曰妫。当时何以要赐姓,不解。
    鸣条与海州
    《今本纪年》伪沈约《注》曰:“鸣条有苍梧之山,帝崩,遂葬焉;今海州。”王国维曰:
    案《隋书·地理志》:“东海郡,梁置南、北二青州;东魏改为海州。”此附注如出沈约,不当有“今海州”语。考《困学纪闻》五云“苍梧山在海州界”,此作伪者所本。
    按,孟子所谓舜为东夷之人,此说最足为其注脚;惜其出现迟耳。
    解县说为鸣条
    赧二十一年,秦败魏师于解。胡《注》引宋白曰:“解县地即夏鸣条之野,有盐池之利。”鸣条说在河东,始伪《孔传》。宋白、胡三省均为伪《孔传》所欺。
    魏有吴城
    昭五十三年,樛伐魏,取吴城。胡《注》:“《后汉志》:‘河东郡太阳县有吴山,山上有虞城。’杜预曰:‘虞,国也。’《帝王世纪》曰:‘舜妃嫔于虞,虞城是也;亦谓吴城,秦昭王伐魏取吴城是也。’”
    修武吴泽即“虞”,舜为东夷
    今修武北之大陆泽亦名吴泽,其西有吴渎,意者其地昔为虞人之所居乎?《史记·秦始皇本纪》,“将军骜攻魏,定……虚”,《正义》曰:“姚虚在濮州雷泽县东十三里。《孝经援神契》云‘帝舜生于姚虚’,〔眉批:一“虚”字未能即定作姚虚。〕即东郡也。”孟子谓舜为东夷之人,盖由此传说来也。
    “尧、舜放逐骨肉”
    《淮南衡山传》记文帝语曰:“尧、舜放逐骨肉。”《正义》云:“《帝系》云:尧,黄帝之后;舜,颛顼之后。四凶之内,有承黄帝、颛顼者,而尧、舜窜之,故放逐骨肉耳。四凶者,共工、三苗、伯鲧及兜,皆尧、舜之同姓,故云骨肉也。”按鲧为颛顼后自见《帝系》,三苗姜姓见《山海经》,则炎帝后,若共工、兜皆不知其出者,谓为骨肉,未可信也。疑尧、舜放逐骨肉,指鲧、象言。〔眉批:尧所放者丹朱,舜所放者象与商均。《正义》所言非也。〕
    姚墟在城阳
    《风俗通义·山泽第十》云:“谨案《尚书》,舜生姚墟……姚墟在济阴城阳县。”如此说,则舜为东夷之人可解,而城阳为尧游处,禅让于邻近部落之人,亦弥近理。
    晋、齐、楚、越之舜迹
    《水经注·河水》四:“河水又南,径陶城西。舜陶河滨,皇甫士安以为定陶,不在此也。然陶城在蒲阪城北,城即舜所都也,南去历山不远。或耕或陶,所在则可,何必定陶方得为陶也!舜之陶也,斯或一焉。孟津有陶河之称,盖从此始之。〔眉批:孟津,为孟门山下之津,见《水经注·河水》四首条。〕南对蒲津关。”按,此可见西方与东方抢舜,故双方俱有河滨、陶城、历山。“舜之陶也,斯或一焉”,调停得妙。所有古迹,皆可作如是观。郦氏于“蒲阪县”下又云:“魏……太和……置河东郡。……郡南有历山也,谓之历观,舜所耕处也。〔眉批:蒲阪历山即雷首山,今名中条山。〕有舜井,妫、汭二水出焉,南曰妫水,北曰汭水,西径历山下。上有舜庙。”蒲阪舜迹,为不少矣。注又曰:“周处《风土记》曰:‘旧说舜葬上虞。又记云“耕于历山”,而始宁、剡二县界上,舜所耕田,于山下多柞树,吴、越之间名柞为枥,故曰历山。’”余按周处此志为不近情,传疑则可,证实非矣。安可假木异名,附山殊称,强引大舜,即比宁、怀,更为失志记之本体,差实录之常经矣。历山、妫汭,言是则安,于彼乖矣!此又郦道元与周处抢舜,一欲其在西北,一欲其在东南。实则舜之所在,晋可有之,齐亦可有之,楚可有之,越亦可有之;即远迁中亚细亚之大夏,其名阿母河为妫水,固亦可有之也。山西之舜迹,自因有虞国在,其后虞虽为晋献所灭,而传说未亡,随尧、舜地位之高而发展。上虞、会稽之禹迹,则因越自认为禹后而发展。
    姚姓
    《水经注·淇水》“广川县”下云:“县有长河为流,故曰广川也。水侧有羌垒,姚氏之故居也。”此姚氏当指姚弋仲。羌族有姚姓,可注意。唐置姚州都督府于今云南姚安县北,得无其地亦有羌族姚姓者乎,〔眉批:云南保山县又有姚关。〕至浙江之姚江,在余姚县南,北流至上虞县,亦名舜江,则因附会舜迹而来。
    舜四士
    《管子·法法》篇:“舜之有天下也,禹为司空,契为司徒,皋陶为李(注:古治狱之官),后稷为田。此四士者,天下之贤人也,犹尚精一德以事其君。”此所言全与《尧典》同,足征此为战国时人公认之历史,作《尧典》者乃敷衍之为九官耳。《论语》:“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较此多出一人,所多者其殆烈山泽、驱禽兽之益乎?
    黄帝、唐、虞为“三帝”
    《管子·法法》篇云:“黄帝、唐、虞,帝之隆也,资有天下,制在一人,当此之时也兵不废。今德不及三帝,天下不顺,而求废兵,不亦难乎!”此为“黄帝”与“唐、虞”直接联系在一起之始见,与《易传》所谓“黄帝、尧、舜氏作”者同。又称为“三帝”,不以颛顼、帝喾厕于其间,亦见其时代较早。
    韶乐
    《庄子·至乐》云:“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又云:“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此文,予前作《韶》篇漏举,记此待补。按《至乐》作者谓韶为当时人所乐闻,可证李斯《谏逐客书》语。《庄子·达生》亦云:“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又《离骚》:“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远游》:“虙妃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
    “陟方乃死”
    《水经注·河水》五:“白鹿苑水……深三大余……若夏水洪泛,水深五丈,方乃通注般渎。”《尧典》“陟方乃死”,其用“方乃”二字为一义,正与郦《注》同。
    “丹朱傲”之傲即“奡荡舟”之奡或即象
    《陔余丛考》卷四《羿奡非夏时人》条云:
    羿善射,奡荡舟”,解以有穷后羿及寒浞之子,其说始于孔安国而朱《注》因之。盖据《左传》“……浞因羿室,生子浇及豷,使浇灭斟……”“浇”与“奡”声相近,浇亦被杀于少康,遂并以浇释奡也。按……寒浞之子名浇,《左传》并不言“奡”,孔氏特以声相近,遂据以释“奡”。按“浇”或音骁,或音聊,或音交;《集韵》虽有“奡”之音,以为寒浞子,王逸注《楚辞》,亦引《论语》“浇荡舟”,此皆因孔《注》而依附之,未可以为确也。……《正义》云:“孔《注》谓‘能陆地行舟’者,以此文云‘奡荡舟’,荡,推也,以此知其多力,能陆地推舟也。”然则孔《注》以浇能荡舟,不过就《论语》本文而别无所据依也。而陆德明《音义》于“丹朱傲”云“字又作奡”,盖古字少,“傲”、“奡”通用。宋人吴斗南因悟即此荡舟之奡,与丹朱为两人也。盖禹之规戒若但作傲慢之傲,则既云“无若丹朱傲”矣,下文何必又曰“傲虐是作”乎?以此知丹朱与奡为两人也。曰“罔水行舟”,正此“陆地行舟”之明证也。曰“朋淫于家”,则丹朱与奡二人同行乐也。吴氏之说真可谓铁板注脚矣。傲之不得其死,虽无可考,然“傲”与“奡”之音相同,既不比“浇”与“奡”之但音相近,且“罔水行舟”之与“荡舟”尤为针孔相对,则南宫适所引“奡荡舟”实指丹朱所与朋淫之人而非寒浞之子,断可识也。
    此论极是。吴斗南说未知见何书,当考。王逸《楚辞注》出东汉末,而《论语》孔注出魏、晋间,则是孔《注》见王《注》而依附之,非王《注》依附孔《注》也。又按,《帝系》云“瞽叟产帝舜……及产象敖”,〔眉批:《列女传》云:“父号瞽叟,弟曰象傲。”以象敖为名,与《帝系》同。〕是象名亦作象傲,傲为象名,傲即奡,与丹朱朋淫者乃象也。《尧典》“父顽,母嚚,象傲”,以傲为象之德性,遂以“父顽,母嚚”配之耳。说奡为象,较之说奡为浇近理,以其与丹朱同时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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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11:5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颉刚读书笔记选(七)

    吴(虞)、嬴、姚
    《史记·赵世家》:“王游大陵……梦见处女……吴广闻之,因夫人而内其女娃嬴,孟姚也。孟姚甚有宠于王,是为惠后。”《列女传·孽嬖》云:“赵灵吴女者,号孟姚,吴广之女,赵武灵王之后也。”惠后既名娃嬴,又名孟姚,是嬴与姚为一姓一音之异写可知。其父名吴广,吴即虞也。是虞舜之裔,男子以吴或虞为氏,女子以嬴或姚为姓。古文字本可随便写,后世乃严格分之耳。
    此虞(吴)在东方,即今河南虞城县,为东夷之地。
    嬴与姚一音之转,然则舜后妫姓又将何解,岂真周室之赐姓耶?妫姓由于舜居妫水之汭而来,则以地名为姓。地名亦有用氏族图腾者,如始居齐地者为爽鸠氏。
    “舜让于德弗嗣”
    《列子·仲尼》篇: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不愿戴己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尧还宫,召舜,因禅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眉批:此一故事由“民无能名”来。〕
    俞樾《诸子平议》云:
    辞”,通作“词”。《释名·释典艺》曰:“词,嗣也。”故“辞”亦通作“嗣”。《尚书·大诰》篇“辞其考我民”,“辞”即“嗣”也。《顾命》篇“恐不获誓言嗣”,“嗣”即“辞”也。说详《群经平议》。盖“辞”籀文作“”,本与“嗣”同声,故得通用。《尧典》篇“舜让于德弗嗣”,而此云“舜不辞而受之”,然则古本《尧典》作“弗辞”也。所谓“舜让于德”者,“让”当为“攘”。《礼记·曲礼》篇注曰:“‘攘’,古‘让’字。”然则古本《尧典》必作“舜攘于德”也。攘者,取也。《尚书·微子》篇,枚《传》曰:“自来而取曰‘攘’。”舜无得天下之心而天下自来,是其取天下也以德取之也,正所谓“自来而取曰‘攘’”也。故曰“舜攘于德弗辞”。下文无帝尧申命之文,而即纪“元日受终”之事,然则舜之不辞审矣。〔眉批:《史记》作“不怿”,更无法解释。〕赖《列子》此言可以见《尚书》之古义。余作《群经平议》未见及此,故具说之。
    本来上文既说“舜让于德弗嗣”,而下文却说“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文气不协,文义相反。得俞氏说,乃解此结。
    舜始作室,其死苍梧由征三苗
    《淮南·修务》云:
    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南征三苗,道死苍梧。
    高诱《注》:
    三苗之国在彭蠡,舜时不服,故往征之。《书》曰:“舜陟方乃死。”时舜死苍梧,葬于九疑之山,在苍梧冯乘县东北、零陵之南千里也。
    案读此文,可见汉初有舜始作室,使民去岩穴之传说,其为野蛮时代可知,与《尧典》、《皋陶谟》所言高度文化迥不侔也。又舜之所以死于苍梧,他书均谓南巡狩,而此独言以南征三苗故,亦可谓为合理之猜测。然则舞干羽而三苗服,固非事实所可有矣。
    虞古文作
    唐写《释文》:“曰舜。”吴校云:
    《左传》隐元年《正义》引“唐叔有文在手曰虞”,云:“石经古文虞作。”《集韵》“虞”古文亦作“”。《汗简》入部引《尚书》正作“”。
    嬴与妫为一字
    陈为太皞之虚,当出鸟夷族,而姓妫,则与嬴姓有别,昔尝疑之。今读唐写《释文·尧典》云:“,字又作嬴,居危反,水名。”此字在“妻”下,“内(汭)”上,则必是今本“妫汭”之妫,陆氏云“居危反”,则“妫”与“嬴”同音,故得通写。由此可证陈与秦为一族。《周语下》:“反及嬴内,以《无射》之上宫。”韦解:“嬴内,地名。”即妫汭也。
    下又有“妫水,居危反”一条,吴士鉴校语云:“盖释孔《传》语也。”
    段《撰异》已引宋庠《国语补音》云:
    旧音上音“妫”,下音“汭”。今按本或作“嬴”,非。
    且评之曰:
    《古文尚书》作“嬴”,与“妫”同。……盖由《国语》古本作“羸”,相传读若“妫”,“内”读若“汭”,本不与《尚书》相涉。而伪作《古文尚书》者遂比附窜改。
    后人以心目中之尧、舜厕入《周书》
    《尚书》中实未有尧、舜,而后人心目中有尧、舜,遂于解释中厕入《周书》。《论衡·自然》篇云:“周公曰‘上帝引佚’,谓舜、禹也。”又《语增》篇云:“经曰‘上帝引逸’,谓虞舜也。”《吕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皇帝清问下民”,伪《孔传》曰:“皇帝,帝尧也。”皆是。此可谓为幻觉。
    舜为东方人与其建都蒲坂说
    《左传》哀六年:“《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服虔云:“尧居冀州,虞、夏因之,不迁居,不易民。其陶唐、虞、夏之都,大率相近,不出河东之界。”(《毛诗疏·魏谱》引)此可见当东汉之世,已谓唐、虞、夏均建都于河东。至晋,皇甫谧作《帝王世纪》,乃确定为尧都平阳,舜都蒲坂,夏都安邑,各各实指其地。实则古人所谓“冀州”或“冀方”并不专指两河间,故《楚辞·云中君》云:“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明冀州即“中国”之异称。而《穀梁传》桓五年直云:“郑,同姓之国也,在乎冀州。”《史记·五帝本纪》云:“舜,冀州之人也。”而云“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除历山东、西方俱有外,雷泽则《集解》引郑玄曰:“兖州泽,今属济阴。”河滨则《集解》引皇甫谧曰:“济阴定陶西南陶丘亭是也。”寿丘则《集解》引皇甫谧曰:“在鲁东门之北。”负夏则《集解》引郑玄曰:“卫地。”皆在东方鲁、卫、曹间。以其为东方人,故《孟子》直云:“舜,东夷之人也。”
    顾与鸣条(条、攸)似皆为鸟夷族
    “韦、顾既伐”之“顾”,甲骨文中作“雇”(“征夷方,在雇”),其字从户从隹,似即《左传》中郯子所言“九扈为九工正”之“扈”,是鸟夷之一。其地在今山东范县东南五十里,离太昊族之任、宿、须句不远。惟《郑语》中已将其列入祝融族,似不可更列于鸟夷族。然古来民族斗争至酷烈,侵略者既夺被侵略者之地,多仍以原有之国号为其国号。如卜辞有齐,周人东征得之,以封吕伋,仍名曰齐。韦为汤灭,商人仍名其地曰,周公诛武庚,以封康叔,仍名曰卫,卫即,即韦,历三代而未有变焉。此后,魏灭中山以封其支庶,仍名曰中山,以致白狄与姬姓莫辨;韩灭郑而居之,《纪年》仍称之曰郑,皆是也。故予疑顾本是鸟夷族所建国,其后为祝融族所灭,《郑语》所记是也;其后祝融族之顾复为商汤所灭,亦历三代而不改其称。又条侯喜为纣克东夷之强有力之助手,郭沫若《卜辞通纂》引《天问》“何条放致罚”语,谓条为鸣条之省称,“攸”又为“条”字之简笔。予意,从“鸣”字看,则攸侯喜殆亦鸟夷族之酋长也。孟子引《书》,云“有攸不为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既知条是国名,又知条侯为纣大将,其人必为反抗周人统治之巨头,亦必为周公东征时之最大对象,故曰“有攸不为臣,东征”也。此条当补入予《大诰考证》。又《夏本纪》云“桀走鸣条,遂放而死”,而《国语·鲁语》云“桀奔南巢”,似鸣条即南巢,而南巢故城在今安徽桐城县南六十里,然则纣克东夷将不在山东而在安徽乎?此问题当考虑。攸侯喜之助纣伐东夷,见董作宾《殷历谱》中《帝辛日谱》。
    成王封伯禽之殷民六族中,首为条氏,次为徐氏,可见条人在东方之势力尚在徐人之上。巢者,鸟之所栖止者也。然则巢湖之名之所由来,为崇拜鸟图腾之民族之所居可知矣。
    帝俊、帝喾、帝舜考辨
    “夋”与“喾”非二字;“羲和”、“常羲”、“常仪”皆由“”、“”字析出;“有娀”即“有娥”。
    卜辞中之“高祖”,王国维初释为“夋”,谓即《山海经》中之“帝俊”。其后因证“帝俊”之即“帝喾”,改释为“夔”,谓音与“喾”近而形与“夋”近。而甲文中有字,隶定应作“”(《前编》六、十九、二),实合“喾”、“夋”为一字。吴其昌《卜辞所见殷先公先王三续考》云:
    按夋即帝喾……帝喾生契,即夋生商也。夋为玄鸟,宜夋状为鸟喙人身矣。……盖商民族心目中之始祖,为天降鸟喙人身之神,宜其神名夋,故后世或以其始祖为玄鸟,或以为帝俊,不知帝俊、帝喾、玄鸟,并为一身,亦即神,亦即人,亦即动物也。
    又甲文中有“”(《前编》六、十八、三)、“”(《前编》六、十九、一)字,隶定应为“”、“”。吴其昌曰:
    皆象此神或人或动物负手倚杖、一足踔踯之状。盖此神或人之夋者,或止生一足,故时时不能离杖也。此杖形作或,或,乃甲骨文中“我”字也。……“夋”与“我”字常并连,易使人意度为配、为也,故《山海经·大荒南经》曰:“帝俊妻娥皇,生三身之国。”“我”、“羲”同声通假,故《大荒南经》又曰:“有女子曰羲和;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又《大荒西经》曰:“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羲和”、“常羲”亦同一人名,同一故事之变也。月母名常羲,而后世称“月里嫦娥”,是“羲”、“我”通假互用之证也;故甲骨文作“我”,《大荒南经》作“娥皇”,而《西经》作“羲和”、“常羲”也。“我”与“仪”又为一声,故“常娥”、“常羲”又转作“常仪”,《大戴礼·帝系》篇(《诗·大雅·生民》疏引)及皇甫谧《帝王世纪》(《艺文类聚》卷十一、《太平御览》卷八十引)并云“帝喾次妃,诹訾氏女,曰常仪,生帝挚”,是其证也。
    按如其说,是月母之常羲即日母之羲和,而常羲与羲和在甲骨文中本只“我”字,且与“夋”连体,其为女性而与帝俊配则出于后人之误认。予念《禹贡》梁州有和夷,又有桓水,“和”与“桓”为双声,盖即一字,言和夷者犹言“桓夷”,言桓水者犹言“和水”也。〔眉批:《禹贡》“和夷”,郑玄读“桓”,与下“因桓是来”同字。〕常娥亦曰“姮娥”、“恒娥”,娥皇亦曰“皇娥”(见《拾遗记》,谓少昊母,而少昊即挚),“皇”与“恒”声相转,即“和”与“桓”声相转之例也。吴氏又曰:
    更以字形之转变而言之:甲骨文字“戎”字作“”(《前编》八、一一、三),与“我”字作“”者极似,不易分别,故“我”易误为“戎”,“娥”易误为“娀”,“有娥”易误为“有娀”。故《商颂·长发》之诗曰:“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毛传:“有娀,契母也。”郑笺:“有娀氏之国,有女简狄,吞卵而生契。”《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盖皆“娥”字之形讹也。故常仪、有娥皆为帝喾之次妃。骤视似绝不相蒙,苟知帝夋之旁本为“我”字,则一由形变,一由声变,其为一人固甚宜也。
    此直探殷人传说之讹,而发其义于距今三十年前(文载一九三三年《燕京学报》十四期),可谓大勇。予近探索古代鸟夷族问题,知传说中之太皞、少皞、皋陶、益、喾、契、挚均为鸟夷之宗神,因构成其历史纲,从知殷商一代虽列华夏正统,而实为鸟夷之一分支。且此诸名亦多由一名所分化,如少皞名挚,即契也;太皞亦作“太皓”、“太浩”,即喾也;皋陶一名亦容,由太皞、少皞来,离其日旁而增以尾音耳。凡商、奄、淮夷、徐戎、群舒、秦、赵、梁、郯、任、宿、须句、颛臾、鸣条,寻其族源皆出鸟夷。陈祖舜,而舜为“东夷之人”,其祖句芒鸟身人面(《墨子·明鬼下》、《海外东经》),则亦鸟夷,故陈为太皞之虚(《左传》昭二十七年)。此真我国东方之大族。朝鲜、高丽、夫余并有卵生传说,是即《禹贡》冀州之鸟夷也。徐、舒、淮夷南迁,是即《禹贡》扬州之鸟夷也。
    历山及大明湖原址
    姜守迁谓予,千佛山今名历山,又名舜耕山,其实非也。原济南南门内,有地略高,夷为民居,地名历山顶,此固有之历山也。又谓大明湖本在城西,故亦名西湖,杜甫诗中之历下亭当在此处。自明代涸为平地,湖在城北矣。
    与贺,嬴与妫
    《方言》七:“、膂、贺、,儋也。齐、楚、陈、宋之间曰。燕之外郊、越之垂瓯、吴之外鄙谓之膂。南楚或谓之。自关而西,陇、冀以往谓之贺。凡以驴、马、驼载物者谓之负佗,亦谓之贺。”郭注:
    今江东呼担两头有物为。《庄子》曰:“粮而赴之。”担者用膂力,因名云。〔贺〕,今江东语亦然。
    卢校本云:
    本亦作“赢”,《后汉书·邓禹传》注引。“荷”、“何”皆通用。《广雅》作“何”。〔佗〕,案今作“驮”字。
    戴考证曰:
    ,亦作赢。儋,亦作担。贾谊《过秦论》“赢粮而景从”,李善注引《方言》:“赢,担也。”……贺、何,古通用,亦作荷。《唐·郝处俊传》:“群臣皆贺戟侍。”……
    按此条亦足征嬴与妫声音之通,嬴、赢皆喻纽牙声,妫、贺、荷则群纽喉声也。
    燕、赵人在桑干河流域所置之黄帝、尧、舜古迹
    《水经注·水》:“又北径潘县故城……或云舜所都也。《魏土地记》曰:‘下洛城西南四十里,有潘城,城西北三里有历山,山上有虞舜庙。’”《河水》篇注引皇甫士安曰:“舜都蒲坂,或言在平阳及潘。”按元杨守敬《水经注图》(北一、西一),其地在今河北省涿鹿县(保安)之西,桑干河之南,在战国属燕,或属赵之代。而涿鹿有桥山、黄帝祠、蚩尤城、蚩尤泉,北逾桑干,广宁有尧庙。是为燕、赵人搬来古迹整整齐齐之一套。
    舜所居之历山、河滨、雷泽,尧所居、
    所葬之济阴、成阳皆为鸟夷地
    《韩非子·难一》:“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甽亩正。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按《墨子·尚贤中》云:“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吕氏春秋·慎人》云:“舜耕历山,陶于河滨,钓于雷泽。”《淮南子·原道》云:“昔舜耕于历山,期年而田者争处埆,以封壤肥饶相让;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史记·五帝本纪》云:“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又云:“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五者相校,言舜耕必于历山,而言渔则有河滨(《韩》、《淮南》)、雷泽二处,言陶亦有河滨(《墨》、《吕》、《史记》)、东夷二地。颇疑古东河流域即为东夷所居,其言东夷即是河滨,而“河滨”又可为河、济间之通名,故高诱《淮南注》云:“历山,在泲阴城阳也。”而郑玄《尚书》注云:“雷夏,兖州泽,今属济阴。”历山、雷泽与河滨皆相去不远。《韩非》之“东夷”,可与《孟子》“舜,东夷之人也”相贯。《汉书·地理志》:“济阴郡成阳:有尧冢、灵台。《禹贡》雷泽在西北。”又云:“宋地……今之沛、梁、楚、山阳、济阴、东平及东郡之须昌、寿张,皆宋分也。周封微子于宋,今之睢阳是也;本陶唐氏火正阏伯之虚也。济阴、定陶,《诗》风曹国也。……昔尧作游成阳,舜渔雷泽,汤止于亳,故其民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如淳注:“‘作’,起也。成阳在定陶,今有尧冢、灵台。”颜师古注:“‘作游’者,言为宫室游止之处也。”按尧之宫室、冢墓在济阴郡之成阳,舜所渔之雷泽在成阳之西北,其所耕之历山亦在成阳,“定陶”之名由陶丘来,而舜陶河滨,尧号陶唐,皆与陶丘有关,度其地古代为陶业中心,与今景德镇之以“瓷都”名者然,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在睢阳,去此不远,是尧、舜传说起于其地可知,尧、舜为东夷之人或神亦可知,夏虽未审何若,而唐、虞、商之为东夷,亦即鸟夷,即可决矣。举凡中山之唐,河东之唐、虞,皆后起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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