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北京,古琴世家子弟在“中国古琴名琴名曲国际鉴赏会”上合影。 前排从左至右:卫祖光、姚公白、吴兆基、查克承、吴钊、吴文光 后排从左至右:戴晓莲、顾泽长、陶毅、樊愉、汪铎、刘善教 |
—孟郊·《听琴》
姚丙炎英年早逝(1921-1983),四个子女中,关于古琴的资料、文献,他差不多都留给了姚公白,但如果倒推到四个孩子的童年,大概连姚丙炎自己也想不到姚公白会继承衣钵。撇开琴技不谈,姚公白确实是子女中最热衷于整理父亲史料,梳理家族关系的一个,这或许也与他从小宽松的学习环境有关。
一开始,姚丙炎对儿子的规划是不碰古琴的读书郎,只要他肯看书、读书,几乎学什么都可以。“很小的时候就看芥子园的画谱,后来听伯伯念四书五经,但是父亲从来不作严格要求,我喜欢哪本书,他就从书架上拿下来,过几天问我喜不喜欢看,答案如果否定,他就把书放回书架。”
弟弟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姚丙炎对小儿子甚至可以用苛刻形容,每天都有一定的作业(每天背一首诗,每天练一张书法)需要完成,如果做得不够好,连饭都没得吃。虽然最终兄弟俩在艺术上都有很深的造诣,但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却造就了兄弟俩完全不同的性格,弟弟沉默寡言而姚公白活泼好动。
姚公白几乎所有的学习都是好奇心驱动的主动探索,他喜欢问东问西,越是父亲禁止他学的,他兴趣越浓厚。一开始,父亲坚决不让姚公白碰古琴,但这仿佛是一支兴奋剂打在了他身上,只要父亲上班,他就会把家里的古琴拿下来玩,甚至连琵琶、二胡、笛子都不放过。父亲平时弹琴,姚公白就在一边痴迷地看、听,所以姚丙炎下手的姿态全都刻在了他脑子里,姚公白称其为“得天独厚的优势、耳濡目染、无形的教育”。
当然,姚丙炎犯的最大一个“错误”还是第一堂课。姚公白6岁那年,有一天姚丙炎下班带了一块小黑板回家,说要教他学字。从来未见父亲如此“主动”的姚公白自然十分高兴,没想到姚丙炎教的却是古琴的简字谱。这简字谱的基础等姚公白正式上学后还闹过一些笑话,但却实实在在地为他开启了古琴之门。
所以即便父亲不教,姚公白少年时代还是学会了读谱,上个世纪60年代出的一本沈草农的《古琴初阶》,10首练习曲他都能弹。父亲在前房正儿八经教姐姐学古琴,姚公白就在后间偷听,姐姐会一曲,他也会一曲,心里暗爽。
小学的时候,姐姐学会了颇有难度的《阳关三叠》,姚公白居然也应付自如。有一天下午(那个时候学生读半天书),姚公白在家偷偷苦练,父亲提前下班,站在他边上听,一曲毕,姚丙炎大喝一声:“你怎么会这个的?!”姚公白当场汗如雨下,脸色煞白,只得把偷学之事和盘托出。至此,姚丙炎知是阻拦不住,开始正式教儿子学琴。
如果说当时姚丙炎还有点无奈的话,那么之后姚公白去西双版纳插队落户的一段经历则让他彻底决心将衣钵传于儿子。当时的大环境已经不太好,姚公白只能趁着每年回沪探亲时学几曲,但一年过后,姚公白总能在父亲面前丝毫不差地弹奏下来。这让姚丙炎大为吃惊,因为家中一
张琴始终放在上海,姚公白在
云南根本无从练习。
追问下,姚公白才慢慢道出原委:原来他在云南的时候,在桌子上贴上了报纸,用毛笔画了一张120厘米、七条线的古琴,图钉按在13徽上,一边看着谱,一边心里唱出旋律,每天都用无声的琴弦练习。这种大音希声的境界与古琴的琴韵一脉相承,加之儿子如此热爱、刻苦,连姚丙炎都为之动情。
香港:师与徒
在谈话中,姚公白几次提到了庭训教育,他说中国现代教育,这一环丢掉太过可惜,“受过庭训教育的孩子,尊师重道,这很重要。”姚公白至今还记得,小时候他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都会被父亲指责,因为父亲跟他说,即便竺可桢这样的大家到马一浮先生家里,都只能毕恭毕敬,背不落靠,坐半张凳子。有一次姚丙炎大冬天去蒋庄拜访马一浮先生,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大半个小时,他就一直在门口站着等,鹅毛大雪落在身上,几乎把他变成了雪人,后来还是家人看到后通报马一浮,姚丙炎才得以“解围”,好一幅民国版的“程门立雪”。
相比于技艺,这种儒家传统文化的沿袭或许在师徒关系中更为重要。
除了跟父亲学古琴,姚公白也受教于
吴振平、张子谦先生,甚至还跟刘天华的弟子沈仲章学过二胡,这些大师对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即便和古琴大家吴景略的一段经历,他现在回想起来也是终身受益。
当时姚公白从云南回到上海仅仅两周,就把姚丙炎刚刚整理的《广陵散》二十三拍本给学会了,这是很多人学了一年都未必能达到的成果。今虞琴社每周都会在姚丙炎家中举行聚会,姚公白可谓一曲成名,连张子谦都暗生赞意。
姚公白后来遇到了吴景略,应吴的要求弹奏了一曲,作为长辈,吴景略连连用“勿得了”夸赞,没料年少气盛的姚公白毫不客气地说:“吴伯伯,我弹好了,侬来。”
姚公白现在回想起来都连连说,“太没礼貌。”没想到吴景略大家风度,刚刚点燃一支大前门香烟,才呼了一口,就手起弦动,弹起了《广陵散》。这幅画面,姚公白到现在都无法忘怀,“他两只手快得要死,烟熏得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但七八分钟,一个节本下来,嘴里还叼着烟,一点烟灰都不落。”
这种武侠小说才出现的场景,看得姚公白目瞪口呆,一个念头一度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吴伯伯等下烟灰掉下来,会不会把我的琴弦烧断?”但结果一代宗师就是纹丝不动,“手上有这样的功力,头能纹丝不动!真的不知道比我好多少,我当时只是会,和他出神入化的境界差远了。”
这一幕对姚公白教诲很大,天赋固然重要,但操缦不辍才能入化境,他心里早已经敬佩得五体投地。
姚公白说:“那是个群英荟萃,大家毫无保留交流琴艺的年代。”所以最近他在香港收蔡群慧为弟子的时候,反复提到了要相互欣赏,“你欣赏到别人的一点就进步一点,欣赏到点点滴滴,那就是集大成者了。”他还用一首孟郊的《听琴》赠予蔡群慧。
拜师仪式上,蔡群慧送了老师一把琴房的钥匙,希望他能经常回家乡来给浙派姚门的弟子讲讲课,但外界马上就有人误传姚公白收了一套房。姚公白指指自己的书房说:“我这个叫息妄斋,源自我父亲的一句教诲"但教息妄,何必求真"。下一个15年,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在何方,又何必在意外界的嘈杂。和教诲阿蔡的一样,我唯一可以专注的就是"闻弹一夜中,会尽天地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