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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巨著《李自成》--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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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2 16:3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章

    --------------------------------------------------------------------------------

      出了宋门,就是一个岔路,一条向禹王台方向去,一条直往东去。直往东去的这条路要越过大堤,那里是往商丘去的官马大道。凡是出城的妇女,从曹门出去的,要在曹门大堤缺口处聚齐。从宋门出去的,或者到宋门大堤缺口处聚齐,或者到禹王台、繁塔寺聚齐。香兰第一次走出宋门关,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看见往正东大堤的缺口处较近,堤上插着几面小旗,堤下有许多帐篷和席棚,她便拉着小宝,随众人往那里走去。
      曹门和宋门的大堤口,还有禹王台和繁塔寺,都是收容出城的老弱妇女的地方。西城外的收容地是孤魂坛。北门外大堤口也有收容地方,但是从北门出城的老弱妇女较少。老弱妇女们到了收容地方,可以先在帐篷和席棚中休息一会儿,等领得了赈济再走。从这里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带的安置出城灾民事都归田见秀掌管。李岩如今当了田见秀的副手。
      每一个收容妇女的地方都安置了许多大锅,煮有稀饭。为着防备官军乘机出城袭扰,每个地方又部署了一二千步。骑兵,监视城中动静。这时田见秀刚刚视察了曹门外收容老弱妇女的地方,又到了宋门外。他看见许多老弱妇女已经来到,便一再嘱咐兵丁们要妥善安置这些饿伤了的老弱妇女。在宋门大堤外负责的是两员偏将,一个是白旺,一个是李俊。田见秀对他们嘱咐说:
      “一定要让老弱妇女们好生休息,能够今天就去投亲靠友的今天就去,不能今天走的就在帐中暂住一晚,明天再走。这些妇女饿了多时,身体无力,倘若晚上到不了亲戚家,露宿旷野,十分不妥。”
      说毕,他又看了看路旁的大木牌,那上面写着闯王的禁令:“不许欺压难民,侮辱妇女,倘有违反,定斩不饶。”他转过身来对李俊说:
      “子杰,这上边的四句话,你要反复向弟兄们讲明,让大家牢记在心。我们为救城中生灵,作此义举,倘若有一点差错,我们如何对得起这些妇女?又如何对得起城中百姓?”
      李俊唯唯遵令。他知道,李岩原来也有此救活开封城中老弱妇女的主意,但没有贸然向闯王提出。直到打败刘泽清之后,才由田见秀向闯王竭力建议。为此一事,李俊对于田见秀更加钦佩。
      田见秀又对白旺嘱咐:“子杰照料出城妇女,安排她们投亲靠友。你要随时看着城内有没有官军出来,倘若出来,你立刻带兵将他们赶尽杀绝,不许他们骚扰。”叮嘱以后,他重新上马,向禹王台方向奔去。
      当田见秀走后不久,有一个青年小校,骑着一匹骏马,后边跟着四个骑兵,从北门驰向曹门,在曹门大堤稍作停留,又来到宋门。李俊认识他,是在汝宁投军的王从周。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就把他叫住,问他来此有何事情。
      王从周说:“我在找我的一家亲戚。她们在开封城内住,要是出城,离宋门比较近,出曹门也可以。我想她们会乘今天这个机会出城来的,来找找试试。唉,恐怕不容易找到!”
      “你的什么亲戚住在开封?住在哪条街上?”
      “是一家表亲,”王从周不好意思说明是他的未婚妻的家庭,“只知道住在鼓楼街北边不远的地方,靠近南土街西边,可是街道名称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们家姓什么?男人叫什么名字?”
      “她们家姓张,男人是一个秀才,名叫成仁。”
      “她家的妇女你可认识?”
      “我同这个表嫂倒是见过一面,可是那时我还小,如今也记不清了。”
      “你在这一大堆妇女中间看一看,倘若有仿佛见过面的,你不妨问一问。”
      王从周在出城妇女中走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似乎相识的人。他想找以前出城采青时见过的霍婆子,也没有看到。李俊倒很细心,见王从周找不到,就高声向妇女们询问:
      “有没有张秀才家的妇女?请出来!”
      问了几遍,没有人答应。李俊对王从周说:“你看,好像没有来到这里。莫非往禹王台和繁塔寺那边去了?你到那边先去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这里吧。”
      王从周和四个弟兄飞身上马,向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这里香兰刚刚走到这里,王从周寻找她们的事,她一点不知。她远远地好像听见有人问:“有没有张秀才家的人?”但是听不清楚,何况她第一次单独出门,遇事小心谨慎,十分胆怯,不敢多言多语,更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寻她,怎敢随便打听?当王从周骑马奔走时,她也看到了,断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家的亲戚。她只是一个劲儿在心中感叹:而今母子两人,孤苦伶什,虽说要去投奔亲戚,可是路途很远,谁知能不能走到?可惜近处竟没有一个熟人!这么一路想着,她不禁又涌出了伤心热泪。
      她到了扎着许多帐篷和席棚的地方,出城的妇女都在这里坐地休息。有些人因为过于饥饿衰弱或有病,坐下去后就倒在地上。小宝早就走不动了,不住啼哭。她牵着小宝,走进一个帐篷,在妇女们中间坐了下去。
      附近砌起二十几座土坯灶,上坐大锅,有的锅内已经煮好了粥,有的正在煮。灶下,火光熊熊。灶上,烟雾腾腾。小宝正在对新地方感到惊奇,忽然看见了粥,闻见香气,不顾害怕,向母亲哭着说:“我饿呀!我饿呀!”声音是那样凄惨,不仅香兰听了心如刀割,连义军将士听了也觉得非常难过。一个兄弟见小孩饿得可怜,不等香兰自己去领粥,他便盛了两碗,端来递给香兰和小宝。小宝伸出两只小手,可怜胳膊细得像两根柴棒一样。这个义军兄弟迟疑了一下,怕孩子端不动这一碗粥。香兰也看出孩子端不动,赶紧一只手接了一碗。她把自己的一碗先放在地上,将小宝揽在怀里,端着碗让他喝粥。小宝多少日子没有见过这样又稠又香的粥了,自己抓着筷子,赶快往嘴里扒。香兰一看这样不行:孩子饿得太久,喉咙饿细了,肠子饿细了,吃得急了,会噎住,会呛住;吃得饱了会撑坏肠子,甚至撑死。她只得夺过小宝的筷子,自己喂他吃,一面喂一面小声说道:
      “小宝,莫太急,莫太急,小口吃,小口吃。”
      她自己也饿得头昏,肠子里头咕噜噜连声响,可是她不能自己先吃。她一面喂小宝一面想起招弟,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婆母,还有妹妹德秀,他们都仍在城内挨饿。这么想着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有几颗眼泪落在碗中,她不愿小宝吃下眼泪,就接过小宝的碗来喝了两口。施粥的碗都是大碗。香兰看小宝吃得差不多了,怕他撑得太厉害,就把剩下的半碗夺过来,哄着他不要再吃了,留下半碗,待会儿再吃。小宝很听话,加上实在疲倦得很,安静地躺在妈妈的腿上,转眼间便呼呼人睡。
      香兰这才自己端起碗来喝粥,一面看着小宝的睡相,心里感到可怜。可怜的是孩子太苦。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守开封?把孩子饿成这样!可是,孩子毕竟逃出了开封,如今倒是睡得踏踏实实的。她正在这么想着,忽听小宝在梦中叫道:
      “奶奶,奶奶,快来吃粥!爹,快来吃粥!”
      香兰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觉哽咽起来。对自己说:“在这儿举目无亲,母子俩如何能逃到兰阳?”想着,想着,觉得前头路一团漆黑。
      吃过粥以后,各人领取三升粗粮。香兰因为还带着一个孩子,就领了六升粗粮。发放粮食以后,李俊吩咐妇女们赶快各自投奔亲戚,不要在此久留,以免时间晚了,到不了亲戚家,耽误在中途。同时也说明,如果近处没有亲戚,今天可以住在帐篷中,明天一早起来赶路。有少数妇女想回城去,李俊说:
      “我们大元帅传谕,愿回城去的听其自便。”他又说:“可是明天如果城门关闭,不许出城,就没有办法逃出开封了。”
      香兰听说可以返回城中,便不忍心离开丈夫和招弟,也不忍心丢下婆母和妹妹了。想了一阵,下定决心返回城中。未时刚过,她的体力恢复过来了,小宝也睡足了觉,有了精神。她不敢再迟疑,向李俊磕了头,便提起包袱,背上粮食,左手拉着小宝,右手拄着棍子要回城里去。李俊觉得于心不忍,追上几步,劝她不要回城,以免一起饿死城中。她流着泪说:
      “我不能眼看着亲人在城里挨饿。我现在把这点粮食带回去,明日能够出来我就再出来。要是官府不再让妇女出城,我就同一家人死在一起。”
      李俊见她是一个贤良的妇女,不觉叹息一声,心中十分感动。又问她姓什么,她回答说姓张。李俊还想再问下去,由于有好几个妇女同时过来向他问这问那,一时间很乱,只得作罢。
      香兰已经走出很远,王从周又骑马奔来。原来他在禹王台、繁塔寺两地都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亲戚,深感失望。这时又向李俊问道:
      “你这里有没有从鼓楼街北边来的妇女?”
      李俊猛然想起香兰,说:“有一个好像是读书人家的娘子,我知道她姓张,可是没有顾得问她住在哪里,不知是不是张秀才家的人。”说着,他用手指着城门方向,“你看,就是她,已经快进城门了。”
      王从周手搭凉棚,向西望去,看见果然有一个妇女牵着孩子,背着粮食和一个包袱,快到宋门关了。他不禁叹气说:
      “唉!说不定就是我的亲戚,可是没有办法追上了。”
      李俊说:“说不定她明日还会出城来的。”
      王从周说:“明日也许她不来了,也许她想出来却出不来了。你想,谁晓得城中官府明日会不会继续放妇女出城?”
      李俊摇摇头,深为惋惜地说:“这个娘子是个贤妻良母。她心中丢不开她的丈夫和她的婆母,真是个好娘子!”
      当天,各门都有少数重回城内的妇女,总计约有一两百人。官绅们因害怕城中军民如仇的情况泄露出去,严令兵丁义勇,对回城的妇女妥加保护,不许抢夺她们携回的粮食。香兰尽管十分辛苦,进城门后担惊受怕,毕竟赶在黄昏之前平安地回到家了。
      虽然返回城内的妇女人数不多,但是立即产生了很大影响。不仅轰动她们的左邻右舍,同街共巷,而且经过城门,经过大小街道,到处有人拦着询问。关于妇女携粮返回的消息飞快地传遍城中,使城中居民对义军的行事深感惊奇,暗中敬佩,也有想出城而又疑虑踌躇的饥民们感到鼓舞,不再犹豫。
      张成仁一家意外地重新团圆,如同做梦,惊喜和悲痛齐上心头,奶奶将小宝搂在怀中,香兰将招弟拉到膝上,相对伤心哭泣。香兰因为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丈夫和母亲的询问,将出城后遇到的事儿述说清楚。左右邻居都来问讯,将堂屋当间儿挤得满满的。大家明白了香兰回来的经过以后,互相叹息,有人称赞香兰好,有人对自己家中出城的妇女开始放心,有人拿定主意叫自己家中的年轻媳妇和闺女们明日出城逃生。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句话不敢说出,那就是称赞李闯王必得天下,他的人马果真是古今少有的仁义之师。
      邻人们散去以后,香兰知道母亲、丈夫、妹妹和招弟都在饿着,赶快去给他们煮了一点东西充饥,又将携回的六升杂粮装进一只空缸里,埋入地下。原来在西屋角有一个塌陷的地方,如今稍微刨深一点,就可以埋好,掩上旧土,堆一些破砖在上边。她刚刚将粮食藏好,疲累不堪,正想休息,忽然听见有人敲大门。她摹然两腿发软,心中慌跳,暗暗叫道:
      “我的天,准是来抢粮食的!”
      任凭外边敲了几次门,香兰和丈夫只不应声。母亲颤抖地说:
      “又是要命的兵勇!天呀,他们不见答应,会把大门砸开的!”
      招弟听说是兵勇来了,缩在奶奶的怀中大哭。一家人正在无计可施,忽然听见仿佛熟悉的声音叫道:
      “成仁!成仁!”
      因为招弟在大哭,所以叫门的声音不能分辨清楚,随后又听见叫声:
      “哥!哥!快开门!”
      张成仁陡然放心,说道:“是德耀叫门!”
      香兰接着说:“刚才叫门的是铁口大哥!”
      一家人如庆再生。招弟立时不再大哭,换成了硬咽。成仁赶快答应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却向母亲和妻子说道:“他俩这么晚回来,有什么重要消息?”
      王铁口和德耀厮跟着来到堂屋。德耀起小跟着哥嫂过日子,衣服鞋袜都由嫂子亲手做,饥饱冷暖全靠嫂子关心,一上堂屋台阶,抢先带着哭声叫道:
      “嫂子,你回来了!”
      香兰望着弟弟,没有回答。她的喉咙被一股热泪堵住了。
      坐定以后,王铁口说道:“我听说李闯王允许妇女们携粮回城,想着李姑娘对婆婆很孝顺,夫妻感情又好,猜想她必会回来,所以替德耀请个假,同他一道回来看看。成仁,你们夫妇决定下一步怎么办?”铁口又朝着香兰问:“李姑娘,你是什么主意?”
      香兰哽咽说:“我既然回来,就不打算走了。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到阴曹地府也不分离。”
      铁口向成仁的母亲问:“大娘,你老人家可也是这个主意?”
      母亲叹口气说:“我是快死的人,已经没有主意了。自从她带着小宝走后,我放不下心,就像是失去魂灵一样。招弟不住地要找妈,哭个不停。你兄弟是个读书人,嘴里不言不语,怕我做娘的过于伤心,可是我听见他背着我唉声叹气,也看出他眼里常常是泪汪汪的,铁口……”母亲又哽咽又喘气,停了一阵,艰难地继续说:“铁口,李姑娘说的是,既然回来了,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到阴间还能够鬼魂相依。开封近处无亲无故,让李姑娘带着小宝出城逃生,我死了也不放心。”
      王铁口深深地叹口气,摇摇头说:“不然!不然!”
      张成仁赶快问:“大哥有何主意?”
      铁口说:“我回来就是为要帮你们拿定主意,而且事不宜迟,必须今晚就拿定主意。”
      “请大哥说出高见。”
      “按照我说,李姑娘明日一早,带着德秀姑娘、小宝和招弟赶快出城,万不要留在城内。大娘有病,你同大娘留在城内,这是万不得已,不留下别无办法。既然一家六口人有四口可以逃生,为何都等着在城中饿死?难道你们愿意连小宝也活活跟着你们饿死,你张家人除德耀外全都死光?其实,长久下去,我同德耀也将饿死!”
      成仁的心头一亮,说:“大哥!……”
      铁口接着说:“李自成确实有过人之处,近世罕有其伦。他能够以无辜苍生为念,知会守城大吏放老弱妇女出城就食,这样行事实出我意料之外。我更没料到,他向出城妇女们发过救济粮之后,愿返回城中者随便,不加阻拦,仍然一体保护。此乃古今少有之事,竟然见之于今日!据我看,开封军心民心,必将大变。本来老百姓从搜粮开始之后已经不恨贼而恨兵,今日之后,民心更难维系,必将迅速瓦解。可是正因为李自成的这一手十分厉害,我断定官府明日再放一天妇女出城,就会停止。所以,你们必须今夜拿定主意,让他们四个人明日赶快逃生;稍迟一步,悔之晚矣!”
      大家听完王铁口的话,觉得句句合理。经过一阵商量,只好按照铁口的话拿定主意。王铁口又嘱咐一些话,带着德耀走了。
      第二天是八月十八日。香兰因为要同丈夫和婆母分别,自己带着妹妹和两个小孩出城逃生,几乎一夜不曾合眼,总在哭泣。黎明时候,她先起来,替丈夫将常穿的衣服清点一下,一边补补连连,一边流泪。她实不想离开丈夫单独活下去,可是为救孩子们,她只好忍痛离家。
      母亲也早早地起来,带着德秀跪在神前烧香。这是家里仅仅剩下的一点香,她洗了手,拿出来恭恭敬敬地点着,插进香炉。中间供的是恭楷书写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和木制的祖宗神主,另外还供有木版套色印刷的关帝骑马横刀挂轴,红绿两种彩色已经随着年深岁远而变得十分古;日。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虔诚地默默祈祷,有时也不由得发出声音。她祷告玉皇大帝、关圣帝君和祖宗神灵保佑她的儿媳、闺女、小宝和招弟平安出城,顺利逃生。特别是为着小宝,她反复哽咽祷告:
      “请神灵保佑,小宝是我们张家的命根子。张家传宗接代,就只剩下这一棵独苗了。求求老天爷、关老爷和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吧!”
      她祝祷以后,又叫儿子和儿媳都进来跪下,向神灵磕头祈祷,保佑媳妇们大小四口人一路平安。
      这天早晨家里煮的是一些山药、茯苓和一些糠皮和杂粮。大家都吃了一点,让两个小孩子吃饱,惟有香兰吃得很少,她宁肯饿着肚子走出城去,多留下些吃的东西给丈夫和婆母。快动身的时候,祖母一只手拉着小宝,一只手拉着招弟,哭得难舍难分。她又对香兰千叮咛万叮咛,要她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小宝带大,为张家留下一条根。香兰听了这话,失声痛哭。德秀从未离开过母亲,这时也在一旁捂着脸痛哭不止。张成仁毕竟是个男子汉,怕耽误久了,官府变卦,不让出城,于是一面挥泪,一面催她们赶快起身。
      由于昨天有一部分妇女携带粮食回城,盛赞闯王的人马如何仁义,如何出人意料地好,城中居民对义军的疑虑消除,今日有很多妇女出城。左右两家邻居昨日没有妇女出去,今日就有三个妇女带着四个孩子,约好了与香兰一起出城,香兰为着等候邻居,比昨天晚出发了一个时辰。她们是从宋门出城的最后一批妇女。
      王从周很早就来到宋门外的大堤上,站在通往商丘官道的豁口处,等待亲戚。等啊,等啊,等不到昨天李俊所说的那个妇女,失望得很,又骑马往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与香兰同行的邻居妇女,因为都有亲戚在陈留县境,出了宋门关,就同香兰、德秀分手,向东南方向去了。
      香兰一面走,一面想着丈夫和婆母,明白今日去后很难再见,今日的分手就是死别。她又想着自己是年轻媳妇,德秀是黄花闺女,太平年头出门还难免路途风险,何况今日世道如此荒乱,谁知能不能走到兰阳县境?这样想着,她一阵伤心,边走边哭。德秀也是边走边哭,同嫂子一直哭到大堤。
      李俊看到她们来了,迎上去细问了她们的家住在什么街道、男人姓甚名谁,然后大为高兴,大声地说道:
      “啊呀!果然就是你们!大嫂,你们有一位亲戚在这里寻找你们,昨天就在寻找,刚才又来了一次。”
      香兰感到奇怪,说:“军爷,我们在近处没有亲戚。”
      李俊说:“有一个后生,姓王名从周,是汝宁人氏。他说是你们的亲戚,难道你忘了不成?”
      德秀听到从周的名字,顿时脸红,心口随随地跳,羞得低下头去,躲在嫂嫂背后。香兰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但又不懂这个王从周何以在义军之中。她向李俊问道:
      “你说的这个后生有多大年纪?”
      “大约十八九岁。”
      “好端端的,他怎么来到此地?”
      “几个月前,我们大军路过汝宁,他投了义军,起初在马棚里喂马,后来知道他认识字,又见他少年老成,就把他拨到元帅标营,如今当上了一名头目。”
      香兰这才明白果然是他,脱口说道:“哦,我的天!这位王相公①,他是我家没有过门的客②啊!”

      ①相公——长辈或平辈而年长的亲戚对年轻人称相公,表示客气。
      ②客——河南人妻族的长辈或平辈而年长的人称女婿为“客”,才结婚为“新客”,结婚前为“没有过门的客”。

      这句话使李俊也一愣,原来王从周与她们并非姑表关系,而是张家的女婿。他马上派了一个亲兵飞马往繁塔寺一带寻找王从周,要他赶快前来认亲。
      香兰心中十分庆幸,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位亲戚,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她不住地说出感谢苍天的话,又不时地偷望妹妹。德秀低头不语,十分害羞,一方面她庆幸能够在这里遇见亲人,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同这未过门的女婿见面。当然她也暗暗地感谢苍天,感谢神灵的保佑。
      王从周来到的时候,香兰们已经吃过施舍的粥。李俊带着王从周来同她们见面。王从周先向香兰行礼,香兰赶快福了一福还礼,从周也十分羞怯,不敢看德秀,向香兰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嫂子”,问道:
      “你们打算去哪里投奔亲戚?”趁着说这句话,他偷偷地瞟了德秀一眼,并未看清她的面孔。
      香兰答道:“我们近处没有亲戚,只有在兰阳县境内有我们的舅家,现在只有往那里去才能暂时躲避一下。可是路途很远,我们又从没有出过门,多么困难哪!”话未落音,眼泪已经奔流。
      王从周说:“嫂子,不要难过。你们今天就住在这帐篷里,等我回去向长官禀报一下,看能不能明天找一个妥当人送你们到兰阳亲戚家去。”说着,他又用眼角偷瞟了德秀一眼,但德秀仍旧低着头,使他看不清楚。
      德秀也很想看看这位未过门的女婿,但又不敢抬起头来,只看见他脚上穿着马靴,腰间挂着宝剑。
      当下他们在堤边商量定了,香兰等四口人今天就住在这帐篷里边,等着王从周去安排如何送她们去兰阳县。王从周来后,香兰很想把这意料不到的喜事托人告诉丈夫和婆母,让他们在城内放心。她就向周围的妇女们打听,果然有位同街坊的妇女要回城去,住的地方离张家不远。她托这位妇女回城后给丈夫和婆母带个口信,那妇女也答应了。可是等那妇女走到宋门关的时候,才知道城门已经关闭,墙壁上贴着官府的告示,糨糊尚未干讫。一群妇女围立在告示前边,听一个返回城来的白胡子老者念了一遍,大家猛然失望,有的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那告示是开封知府出的,借口有流贼混人城中,奉抚台大人面谕,立即将五门关闭,不许老弱妇女回城,明日亦不再放人出城。妇女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悲叹着、哭泣着回大堤上去。
      香兰听到这消息后,十分难过,求李俊再想办法。李俊摇头说:“没有什么办法。一定是城中官府因为昨日回城的妇女说了实话,怕动摇守城军民的心,所以才这么突然变卦。你们既然已经出来,又碰见了你家没有过门的客,这就是天大的幸事。你们安心等待吧,从周一定会找到妥当的人将你们送到兰阳。”
      在兰阳县西乡有一个宋家庄,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周围有一道土寨,住着几十户人家。香兰和德秀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亲戚家中。因为她们来时带有王从周赠送的几两银子,舅家又很热情相待,所以日子过得也还安定。看看八月已过,重九将至,香兰十分想念开封城中的丈夫和婆母,担心他们是否还活在人间,经常皱着眉头,心事沉重。
      偏偏这时招弟患了病。乡下缺医少药,尽管也请了一个儿科郎中给看病,又求了神,许了愿,但发过几天高烧后,转成惊风,不幸死去。
      香兰哭得极惨,而且精神上也萎靡了,常常整天不吃饭,痴痴地想着女儿。后来她自己也发起烧来,昏沉沉地睡觉。德秀细心地照料嫂嫂,生怕她一病不起。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太监刘元斌率领的京营人马奉皇上圣旨去救开封,在豫皖交界处逗留很久,最近来到了兰阳县境。这一带百姓早就听说太监刘元斌的京营兵军纪很坏,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和掳掠妇女。所以听说他的人马来到,全村人心惶惶,一日数惊。不意这一惊,香兰的精神反而振作起来。她自己是年轻妇女,担心受辱;同时也为妹妹德秀担心。德秀也是天天担惊,发愁,夜间不敢睡觉,随时准备躲藏,还时时想着一个“死”字。
      过了两天,京营兵果然来到寨中,杀了许多人,又放火烧了几座房子,从十三四岁的女孩到五十岁以内的妇女,凡是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几乎都被奸污。有的不从,被他们杀死;有的年轻妇女,长得不丑,奸污后被带走。德秀也被捉到,正要拉她去奸污,恰恰路边是一口深井,她猛地挣脱官兵的手,扑进井中。官军来不及抓住她,骂了几句,离开了井边,另去搜索别的妇女。
      香兰这时正抱着小宝藏在附近的一个麦秸垛中,看见德秀投井,吓得浑身战栗不止。不料这时恰有一个军官从旁经过,看见麦秸抖动,发出索索声音。他顺手用枪杆子将麦秸一挑,露出了香兰和小宝。那军官见香兰虽然消瘦,却长得很俊,喜出望外,猛地一把拖出来,当着小宝的面就要强奸她。她抵死不从,又是挣扎,又是哭骂,又是口咬。披头散发,衣服撕破。小宝大哭大叫,扑在妈妈的身上救护妈妈。那军官大怒,提起小宝扔出去几尺远,幸而地上有麦秸,没有摔死。香兰看见小宝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也哭不出声,她像疯狂一般,猛地坐起,照军官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向小宝扑去。那军官一怒之下,一耳光将她打倒在地,晕了过去。军官望望她,火气消了,趁着她无力抗拒,将她强奸。
      香兰清醒以后,哭着爬到小宝身边,将孩子搂在怀里。军官命一个士兵将她从地上搀起来,拖着她往北走。她紧紧地拉着小宝不放。小宝也拼命抓住她,大声哭叫:“妈呀!妈呀!”那军官对她说:
      “你好生跟我走,我救你母子两个性命。你的小孩子长得怪好看,我很喜欢他。为着救你的孩子,你好生跟我们走吧。要不然,不光你活不成,你的孩子也活不成。”
      香兰想救小宝,但又想到今生无颜再见丈夫,打算一死完事,不肯跟他们走。她挨了许多打。士兵们还打小宝,打得孩子尖声哭叫。并且威吓说要杀小宝。她不忍心孩子吃苦,更怕他们杀害小宝,才慢慢挪动脚步。一路上她几次想到自尽,一看见水井就想往里跳,但看看身边小宝,想着他是张家的命根子,就暂时放弃了自尽念头。
      后来不知走了多远,她和小宝被扶上一匹老马,小宝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生与死的思想缠绕中,骑着马走啊,走啊,最后到了黄河岸边。那里停着许多大船,载满官兵。她和小宝被送上一条船去,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已被这个军官霸占了。那军官把她带进舱中,又逼她一起睡觉,她不肯,军官便拔出刀来说:
      “你要跟着我,这孩子可以抚养成人。你要不愿跟我,我先杀这孩子,再来收拾你。”
      说罢目露凶光,拉着小宝就要到舱外去杀。小宝哭得惨痛万分,抱着她的腿不肯出舱。到这时,香兰不得已只好屈服了。以后她就跟着这个军官生活,可是只要军官不在面前,她就痛哭不止,饭量一天天减少,人越来越憔悴。在悲痛和耻辱的日子里,转眼间重阳节来到了。
      小宝的生日恰在重阳节。往年每到此日,香兰都要为小宝做一件新衣服,做些好吃的东西,但现在她只好托那个军官找来两个鸡蛋,煮了煮,算是给小宝做生。小宝对她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爸爸,还有姑姑、姐姐,还梦见了叔叔。小宝毕竟太小,梦中情形说不清楚,但是他说,他很想念奶奶,很想念爸爸。
      香兰听了这个梦,想着招弟、德秀都已经死了,丈夫、婆母和德耀说不定也已死在开封城中,莫非是全家鬼魂一起来给小宝托梦?这么想着,她不禁痛哭起来。哭了好长一阵,趁军官不在船上,她走出船舱,向西方望着哭道:
      “天呀,你们都死了,何必再来寻小宝?我知道你们想念小宝,可是如今阴阳相隔,不能再见面了啊!我求你们在阴曹地府看顾小宝!”
      当香兰站在船头上朝西方哭着祝告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婆母并没有死。母亲已经连着七八天卧床不起。她刚才也做了个梦,梦见香兰和小宝哭着回家,走进了大门。她迎上去,说道:“小宝,别哭,今儿是你的生日!”忽然她伤心地哭起来,被自己的哭声惊醒。醒来以后,听到外边雨声很稠,原来好几天来开封就不断下雨,今天雨下得格外大。
      成仁听见母亲的哭声,拄着棍子,艰难地来到面前,安慰母亲说:“请妈妈不要发愁,我们还有一件皮袄,一日破皮箱,这些皮子都可以泡一泡,然后煮煮充饥,只要几天内不死,说不定城就会破。只要闯王来到,放赈分粮,老百姓就有救了。”
      母亲告诉儿子:她不是怕饿死,而是梦见媳妇和小宝回来了,所以才哭了起来。成仁叹口气说:
      “娘啊!如今已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他们做啥呢?再说,他们四口人出城去都有了活路,你老也可以放心了。”
      正在说话,只见王铁口拄着一根棍子,一歪一歪地回来了。由于邻家院子的大门开着,他不曾叫门,就从邻家院子穿了过来。他如今是那么瘦弱,简直和过去变成了两个人。本来是很强壮的一条汉子,现在却驼着背,骨瘦如柴,脖子上青筋暴在外面,嘴也有点歪了。他已经很少再回来,但今天却是冒着雨,踏着泥,艰难地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无力地坐了下去,对张成仁说:
      “成仁,我今天没有给你们带吃的东西。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们两个消息。我要不回来,没有人会告诉你们,所以我不放心啊!”
      “铁口大哥,有什么重要消息,你说吧。”
      “德耀昨天夜里逃走了。”
      成仁一惊:“他逃到哪里去了?”
      “他们守城的义勇也是饿得没有办法。他约了几个小伙子,昨天夜里用绳子系在城头上,缒下城去。临下城的时候,被一个巡逻兵看见了,他们拔出刀子砍死了那个兵,几个人赶快缒下城去。后来城上别的人听见响动,赶出来朝城下放箭,又扔石头,因为下了多天雨,弓弦湿了,松了,所以箭倒不能射远,也射不准,伤不着他们。可是,那些石头要是打着人,不死即伤,这倒使我担心。究竟以后情况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成仁叹了口气,流下了眼泪,但没有说别的话。母亲在里边床上听见,哭了两声,也就罢了。因为如今大家都是命在旦夕,所以对亲人的死也不像平时感到那样难过,何况德耀也可能并没有被石头打着,已经侥幸逃了出去。
      王铁口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对你说,这又是要命的事儿。”
      成仁说:“也没有什么要命,顶多官府来抓我,说我的弟弟逃走了,向我要人。我随时都准备着死,不放心就是老娘还躺在床上。”
      铁口说:“不是这事。今天官府已经顾不得抓人了。”
      “那是什么事呢?”
      “我上次同你说过李光壂家造船的事,现在事情越来越奇怪,李光壂家想造船,没造成,又赶快秘密绑了一个木筏,不许仆人外传。听说巡抚、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在命人绑筏子。还有理刑厅的黄推官也在连夜命人绑筏子。你说这怪不怪?多少年来黄河没有淹过开封城,可是他们为什么都秘密地绑筏子?难道开封会被水淹么?怪,大怪了!”
      成仁也感到奇怪:“开封如果被淹,他们怎么能够料到呢?”
      铁口说:“所以我说很奇怪。这事我也不敢多猜,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一定要准备一块大的木头,万一水淹,抱住木头就可逃生。”
      说完以后,他不肯多坐,站起身来又说:“近几天开封吃人的事情很多,还有父亲吃了儿子的。我要赶早回去,免得天色稍晚,走路更加担心。”
      他冒着大雨,又从邻家院子穿过,向着宋门方向走去。走过一条较长的胡同,他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蹲在那里敲一个死人的腿骨。腿上已经没有肉,他们是在敲破骨头,寻找骨髓。这样的事,王铁口在城里已经见过两次,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当他快走到那两个人蹲的地方时,脚下一不小心,滑倒泥中。雨继续下着。他忽然看见那两个人从死人骨头旁站起来。像两个饿鬼似的,每人拿着一根棍子,目露凶光,艰难地向他走来。他心里想道:“啊哟,这是来吃我的?”他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由于饿得太厉害,刚撑起半个身子,眼睛发黑,头脑晕眩,爬不起来。正在这时,突然觉得头顶上挨了一棍,猛然倒了,不省人事。
      王铁口走后,张成仁又走进里屋跟母亲谈话。他们都不相信开封会被水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倒是想起今天是小宝的生日,不知道她母子俩现在哪里。母亲说:
      “唉,今年小宝的生日没有人替他做了!”
      这时香兰仍坐在船舱中,将小宝抱在怀里,一面喂鸡蛋给他吃,一面说道:
      “小宝,今年这就是给你过生日了。要是我们能逃过这一关,明年太平无事,再给你做件新衣服吧。”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几百条大船都骚动起来,一片吵闹声音。
      香兰仔细一听,才听到人们吵嚷说,朝廷派御史前来清军,御史大人已快到黄河岸了。她不懂得什么叫“清军”,正在惊骇,那个霸占她的军官已带着几个兵丁来到船舱,叫她赶快出舱。后边舱里住着的女人也都被逼着出舱。香兰不知道出舱有何事情,就走出舱来,小宝吓得一面啼哭,一面拉着她的衣襟也跟着出了舱。这时那个军官便逼着她立刻跳下水去。同时各船上都在逼妇女投水。满河一霎时齐哭乱叫,妇女们纷纷被推落水中。香兰这才明白是要杀她们妇女灭口。她望一眼滔滔黄水,并不怕死,不贪恋这样的耻辱生活,可是她舍不得小宝,没有立刻跳进水中。一个兵一把提起来大哭的小宝扔进黄河,但见水花一溅,便不见了。香兰刚向着小宝落水的地方哭喊一声,有人从她的背后猛力一推,将她推进水中。
      过了很久,大约是过了一夜,她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破的茅屋里,面前尽是陌生的面孔,男女都有。原来她被推下船后,立即被洪水冲走。黄河正在涨水,常有从上流冲下来的各种木料、家具,以及死的人和牲畜。香兰碰巧抓住一根木料,死死抱住不放,因此忽而略微下沉,随又漂起,得以不死,但后来也失去知觉。她凭借这一根农舍屋梁竟然漂流了大约十里,被冲到河漫滩①水边浅处,被一片芦苇挡住。幸而被村民看见,将她抬回村中救活。这时她望望众人,想了一阵,重新想起她被推下水去的经过。由于刚刚苏醒,浑身乏力,她没有马上说话。旁边的老百姓叹息说:

      ①河漫滩——沿河床两边,由洪水淤积成的泥沙滩地,可以耕种,有的地方也有村落,但遇涨大水,便没人水中。

      “唉!昨天真惨哪,几百个年轻妇女被官军活活地扔下黄河,水面上漂满了死尸。你好在还没有断气,遇着我们打鱼,把你救了上来。”
      香兰问道:“我的孩子呢?”
      老百姓摇摇头说:“不知道,没有看见什么孩子。”
      香兰这才完全明白,无力地哀哭起来。
      救她的这些百姓都非常穷苦,但心都非常好,尽管自己生活十分艰难,还是弄了点东西给香兰吃,要她好好休息。过了一天,香兰的体力慢慢恢复了,但精神已经失常,疯疯癫癫。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跑出来,跑到黄河堤上,呼唤小宝的名字,唤一阵,哭一阵,直到那些渔民发现后,把她拖回屋中。但只要别人一不注意,她就又跑了出来。这样她几乎天天都要跑到黄河岸边哭喊。哭喊了几天,喉咙嘶哑了,神经更失常了,有时连饭都不愿吃了。
      交九月以来的连阴雨,在开封和上游下得较大,这一带断断续续,下得较小,有时阴天,有时半晴。但是从上游来的洪水,日夜都在上涨。洪水早已越出了河槽,也涨满了两边宽广的河漫滩,冲刷着大堤。那些坐落在河漫滩中较高地方的许多村落,如今几乎全不见了,有的地方只剩下点点的黑色的或淡灰色的树梢,有的也许还露出来尚未冲走的屋脊。放眼望去,有许多地方,但见大水茫茫,无边无岸。
      可怜的香兰,稍稍恢复了力气以后,每天不断跑到大堤上边,望着黄河用嘶哑的声音哭喊。她的眼睛,原先是明如秋水,如今因不眠和哭泣而通红了。
      她的衣服已经被自己撕破,一条一条地挂在瘦弱的身上,在深秋的冷风中飘动。
      她的头发几天来没有梳过,带着不曾洗去的泥沙和不曾梳掉的草叶,散乱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缕缕长发在强劲的野风中飘动,中间夹杂着新出现的几根灰白头发。
      她在大堤上有时对着黄河呆呆凝视,有时脚步踉跄地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失去的东西,乱走一阵便痴呆地停住,望着远方哭唤小宝。有一次她实在衰弱得很,坐在大堤上,好久站不起来,只望着滔滔洪水,不断哭喊:
      “小宝你回来吧!小宝你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小宝,我的娇儿,你是咱张家的命根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妈妈在寻找你呀!……”
      旷野寂静,没有回答,只有汹涌的风浪冲刷大堤,澎湃做声,而无边的洪水滔滔东流。
      三四个村中妇女慌慌张张赶来,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她们害怕她扑进水中,从左右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搀起,劝她回去。她挣扎着不肯回村,望着河心边哭边说:
      “小宝,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们。好孩子,你可要听姑姑的话呀!……啊啊,我看清啦。没有招弟,也没有德秀,只有你可怜的一个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别人扔进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尖肉,我的可怜的儿呀!……”
      这最后一句哭唤,简直要撕裂人心,跟着是嘶哑声嚎陶大哭。妇女们也都感动得哭泣起来。香兰忽然转过头去,向着西方,望着开封方向,嚎喝声变成了幽幽哀泣,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下边的话:
      “小宝爹,我对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宝死啦,统统死啦。我不是不愿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宝一命,给张家留下独根。小宝爹,我不是无志气、无廉耻,甘愿失身的人。为着小宝,我苟活至今。唉,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阴间也无脸见你!”
      她转回头来,对着黄河,想跳进水中。妇女们用力将她拖住,劝她不要轻生。她们说乱世年头,清白妇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踏是常有的,用不着为这轻生。她们还劝她苟活下去,等待着开封解围,夫妻团圆。香兰一听这话,重新嚎陶大哭。妇女们跟着哭泣,都不敢再提这话,勉强将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间,天气完全放晴。二更以后,香兰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来,逃上大堤,沿堤向东,一边走一边哭喊:
      “小宝,我的娇儿,你在哪里?妈为你快要疯啦。妈在呼唤你,呼唤了几天。儿呀,你怎么不答应妈呀?小宝,你快点答应一声!……”
      她从西向东走很长一段路,又回头向西走,不停地哭唤,声音嘶哑,几乎呼唤不出声来。旷野寂静,悲风呜咽,月色惨淡。小宝始终没有回答,只有洪水无情地冲刷大堤,澎湃作响,滔滔东流。
      好心的人们顺着哭声,将她找回,按在床上,强迫她睡下。可是四更时候,她又逃了出来,走上黄河大堤,对着黄河哭唤小宝。主人们睡得正酣,不知道她又逃出。村中只有一个老人,在睡意矇眬中似乎听见从远处传来叫声:“小宝你回来吧!”但是这声音是那样的哑,那样的低,听不清楚,所以不曾重视,只以为是出于他自己的疑心。
      天明以后,主人不见了她,也听不见大堤上有可怜的哭唤声音。好心的男女们赶快来到堤上,却没见她。人们分别向东向西,沿堤寻找,找了很远,竟没有见到她的踪迹,也没有听见她的哭声,但见洪水滔滔,向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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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2 16:4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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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五月初二日李自成的部队到达开封城外,开封被围困已经快满四个半月了。
      连阴雨下了十来天,今天是九月十三日,天气开始放晴。街上满地泥泞,坑洼的地方都积满了臭水。街上很少行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简直不似人间。原来一些荒凉的地方堆满白骨,黄昏以后有磷火在空气里飘荡,现在白骨也被水淹没了。过去开封房子很多,如今人死房空,空房又被拆毁当做柴烧,空旷的地方也更多了。借大一座东京汴梁城,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猫也没有了。甚至飞鸟都已经绝迹了。每一次飞鸟来到,总是被人们设法捕获,或用弹弓打死;又因为城中没有粮食,也没有青草和虫子可做食物,所以久而久之,鸟再也不飞来了。
      这天下午,开封府推官黄澍在惨淡的斜阳中,骑着一匹瘦骨磷峋的枣红马,从巡抚衙门出来,回他的理刑厅衙门去,前后跟着二十几个兵了和街役。在平常日子,一个府的推官本来用不着带这么多人护卫,但目前情形不同,老百姓恨兵,兵和百姓又都恨官,所以他必须多带几个人出来,以防在街上被乱兵和百姓杀死。至于他骑的这匹马,如今在开封也成了稀罕东西,只有总兵陈永福还有一些战马未被杀掉,其余那些大衙门,每个衙门至多也只剩一匹二匹马了,黄澍的这匹枣红马现在看去毛色毫无光泽,两个助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一般瘦马都是先从屁股和肋窝瘦起,而这匹马竟连头部都显得瘦骨棱棱。它驮着黄澍,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其实已经走不动了,但后面有鞭子在赶着它,只得勉强再往前走。黄澍也并不愿意骑它,无奈街中的轿夫们已经饿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今天黄澍是先去周王府,又去巡抚衙门,如果步行出来,太失体统,路也太远,所以非骑马不行。何况他自己的身体也十分衰弱,如不骑马也不能走两个地方。
      从巡抚衙门出来后,他的心情非常沉重,甚至近乎灰心绝望。原来他希望这一次开封能够固守,“贼”退之后,他可以叙功受赏,得到升迁。现在这一个希望破灭了。经过差不多四个半月的围困,城内人死了很多,不管是军民还是官绅都受了很大的苦。如今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今天北城和东城外的义军开始搬运大炮,修筑炮台,看来只要连晴几天,就会发动攻城。黄澍明白,城是万万守不住的,如果不赶紧采取对策,城破之后,周王殿下和各个封疆大吏一起同归于尽,他黄澍也万难逃脱。实际上,他今天已是最后一次去周王府和巡抚衙门,以后大概不会再去了。
      回到理刑厅衙门院中,他被人扶着下马,直接往后边的签押房走去。可是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那匹枣红马正在被马夫牵往西偏院马房中去。那马不小心碰着一块石头,打个前栽,几乎要倒下去。他忽然想到,整个理刑厅衙门中的兵了、衙役、官吏近来都十分饥饿,而他以后很难再骑这匹马了,于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说:
      “把这匹马宰了吧,每个人分一斤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明天晚上要分马肉。仆人们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听说要杀老爷这匹心爱的坐骑,都高兴地往西偏院走去。
      黄澍走进签押房,文案师爷刘子彬已经在那里等他。刘子彬如今也饿瘦了,脸孔已经瘦得走了相,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胡须忽然增添了不少花白成分,鬓边也增添了白发。他挥手使仆人们退出,小声向黄澍问道:
      “老爷去朝见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钧谕?”
      黄澍苦笑,摇摇头,接着小声谈了他去周王府的经过。
      原来,当他去到王府时,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祷,管事的刘承奉出来接见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刘承奉说明后,便问周王有何谕示。刘承奉说,周王这两天常在宫中哭泣,宫中也已经绝粮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国将军,更其绝粮得可怜,纷纷前来哀求周王。周王没法周济他们,惟有相对流泪。黄澍随即说道:
      “承奉大人,目前开封危在旦夕,无力再守。下官今日进宫,是为着拯救一城生灵。从前曾有壬癸之计,看来势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决定,特命下官进宫来面恳王爷殿下做主。”
      刘承奉吃了一惊,随即恢复镇静,低声说道:
      “这计策王爷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爷也说不准。王爷怕的是大水一来,开封全城不保。”
      黄澍说:“开封城外有一道羊马墙,大水碰着羊马墙,水势已经缓和了,加上开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说大水在几天内会流过去,纵然长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贼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没,不漂没的必会退走。流贼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粮食接济城中。”
      刘承奉又说:“凡事都要多从坏处着想。万一黄水来得很猛,漫过城墙,岂不全城生灵同归于尽?”
      黄澍说:“大水来时,北城地势较高,决不会漫过城墙。”
      刘承泰说:“王爷怕的是全城军民死于洪水之中。”
      黄澍说:“如今天气放晴,流贼即将攻城,而城中军民绝粮,人心不同。万一三两天内城中瓦解,不战自溃,流贼进城,不但军民百姓没法逃命,连王爷殿下和宫眷也难逃出流贼之手。”
      刘承奉因为知道周王对壬癸之计不敢做主,因此听了黄澍这番话,虽然心动,仍然沉吟不语。黄澍又问了几次,刘承奉只是沉吟、叹气,既不说可行,也不说不可行。
      正在这时,周王已离开奉先殿,知道黄澍前来求见,他无心接见,便命一个太监出来向黄澍传谕。黄澍立刻跪下恭听,只听那太监说道:
      “王爷殿下有口谕:寡人阖宫数百口,粮食已尽,不知如何是好。巡抚与黄推官有何妙计,只管斟酌去行,但要从速。”
      黄澍马上磕头,说声“领旨”,便辞别刘承奉,出了王府。他认为,虽然周王没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计,但有了上面这段旨意,将来万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过去。
      现在他把经过情形告诉刘子彬后,刘子彬也很高兴,接着问道:
      “老爷去见抚台大人,他可有什么吩咐?”
      黄澍又摇了摇头,苦笑说:“抚台大人说他已经智穷力竭,万不得已只好以一死上报皇恩。”
      刘子彬问:“壬癸之计,他如何决断?”
      黄澍说:“他不置可否。我问得急了,他竞叹口长气,落下眼泪,我就不好再问了。”
      刘子彬说:“当然啦,这是最后一着棋,关系重大,连周王殿下都只说了一句话,像抚台大人这样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轻易说出可否。这担子他担不起来,但他心中难道就不想想除了壬癸之计,目前已别无良策?”
      黄澍说:“我看他心中也未尝不想行壬癸之计,只是怕担负责任罢了。”
      刘子彬问:“老爷去巡抚衙门时,可有别人在座?”
      黄澍说:“陈军门也在那里。”
      刘子彬问:“他的意思如何?”
      黄澍说:“他多年带兵,很有阅历。如今城中情况,他也最为清楚。他说今日城中人心已经不稳,从搜粮那时起,百姓已经不恨贼而恨兵、恨官,如今更说保开封保的是王府和大官,不是保的百姓,甚至公然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仁义,只要投降,百姓可以平安无事。他又说守门兵了将士也是怨言甚多,埋怨他们拼命也好,饿死也好,都是为周王和大官们卖命,而自己的家眷却在忍饥受饿,天天有人饿死。”
      刘子彬说:“镇台大人知道这种情形就好,他也可以拿出主张。”
      黄澍摇摇头说:“他是武将,他怎么好拿出主张?”
      刘子彬说:“他难道不知道开封不能再守么?”
      黄澍说:“陈大人对开封目前危险局势了若指掌,他也亲眼看见义军在向城边搬运大炮,准备攻城。不过他说他料就流贼未必真的攻城,因为流贼现在帅老兵疲,土气十分不振,加上城壕由于下雨多天,水已灌满,流贼想接近城墙十分困难,所以他们不会认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贼只要向城上打几炮,呐喊几声,守城军民就会树起白旗,开门迎贼,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时想弹压也弹压不住。”
      刘子彬说:“陈镇台不愧是有阅历的大将,这话说得很透。”
      黄澍说:“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计,他就不置可否。问得急了,他只回答说:‘我是武将,智谋非我所长。我能战则战,不能战也惟有自尽以报皇恩。’”
      刘子彬说:“他们都不肯明白说出自己的主张,看来只有老爷来作出决断了。”
      黄澍叹一口气说:“是啊,我本来还想去见见我们的知府老爷,可是又想,见了他也无济于事。况且听说前天他太太在吃东西的时候,看见仆人端来的一碗东西里头有一节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吓昏了,已经吃进肚里的东西又都吐出来,从那时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们知府也心绪不宁。我去见他也没有用,如今事不得已,这壬癸之计就由我们决定了吧。”
      刘子彬问:“老爷看日子定在哪天?”
      黄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惊慌地进来,将他们的秘密谈话打断了。
      却说姨太太脸色煞白,哭声嚷道:“天呀,你们还在这里商量事情!咱们衙门中已经乱起来了,马上就要你杀我,我杀你,你们还不快去看看。”
      黄澍大惊,面无人色,连声询问:“什么事?什么事?你快说!什么事呀?”
      姨太太说:“你不是叫他们把那匹马杀死么?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役兵丁全是一样。可是张新贵这东西倚仗着老爷一向对他好,他就非要两斤不可。分肉的人说不行,旁边的人也说不行。他马上就拔出刀子,对分肉的人说:‘你说不行,我连你的心肝一起吃掉!’那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动手,就赔笑说:‘好兄弟,何必这么生气?’赶快割下两斤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使肉落到地上。张新贵弯下身去拾肉,这分肉的奴才跳起来一刀将他砍死了。张新贵刚死,一群奴才都围上来,要分他的死尸,也有说不行,不同意分吃张新贵的肉。两下里越吵越凶,就要动武。老爷,你赶快去吧,马上就互相砍杀起来了!”
      黄澍没有听完,立刻就往西偏院奔去。刘子彬怕他处理不当,紧紧地跟在他的后边。黄澍到了西偏院分肉的地方,那些人正在争吵,都把刀剑拔了出来,没有刀剑的就找根棍子拿在手里,眼看马上就要互相厮杀。黄澍大怒,冲上去就要破口大骂。刘子彬急忙在背后将他的衣襟拉了一下。黄澍猛地省悟,明白此刻决不是怒骂仆人和衙役的时候。他略一思索,就走前两步,双膝跪到地上,叫道:
      “你们赶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们既然想吃肉,就把我的肉分给你们吃了吧,你们不要吃别的人。”
      那些人一看老爷跪在地上,都害怕起来,有的赶紧去搀他,有的慌忙跪下,也有的偷偷溜走。黄澍看大家不再争吵,才站了起来,吩咐说:
      “我们受苦也只这两天了,你们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暂时填填肚。分不完的肉,我黄某决不私自吃掉,留到明天再给大家分一次。这张新贵跟我多年,也出过力气,我不忍看他被众人吃掉,我也不忍看我的仆人互相残杀,你吃我,我吃你。我现在只求你们将张新贵埋到后花园中,让他安心地归天去吧。”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落下眼泪。众人忙说:“请老爷放心,我们马上就去埋他。”立刻就有人去抬张新贵的死尸。
      黄澎又嘱咐管家亲自去后花园照料,这才同刘子彬重新回到签押房来。坐下以后,他们相对无言,只是叹气。这时姨太太也走进房来,坐在旁边。平时黄澍和刘子彬有重要密仪,姨太太照例是要回避的,可是现在已到了生死关头,商量的是如何走最后一步棋了,所以她不愿回避,黄澍也没有叫她离开。她听了一会儿,实在不懂,只是知道这计策十分重要,而且不可耽误。她忍不住问道:
      “你们说的‘人鬼之计’是什么计策?”
      黄澍瞪她一眼,说:“现在不用你打听,以后自然知道。你对谁都不能提‘壬癸之计’这四个字,千万!千万!”
      姨太太不敢再问。黄澎也不理她,对刘子彬慨然说道:“我黄某官职不高,担子却重。我决不能坐等开封瓦解,死于流贼之手!”
      刘子彬问:“马上差人往河北去么?”
      黄澍说:“趁近来围城的流贼疲劳万分,士气衰落,防守十分松懈,今晚就差人绕道下游,赴黄河北岸面见严大人,请他于明日或后日夜间,依照前计行事。”
      刘子彬问道:“这两天秋月极明,容易被堤上贼兵看见,能成功么?”
      黄澍说:“敌兵松懈,必无防备。”停一停,他又用严重的口气对这位亲信幕僚说,“子彬,倘若你我都能平安活下去,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刘子彬赶快说:“请老爷放心,我宁死也不会泄漏一字。”
      黄澍说:“请你快去安排出城的人,我要去休息一下,头晕得厉害。”
      刘子彬起身告辞走了。
      黄澍由姨太太搀扶着,往内宅走去,边走边低声嘱咐:“你赶快带一个可靠的丫头,将值钱的东西打成包袱。”
      “又不能出城,这值钱的东西还用得着么?”
      黄澎没有回答,用很有深意的眼神望她一眼,不再说话。
      新任的河南巡按御史严云京在北京陛辞以后,于五月上旬到了封丘。那时开封情况已经不妙,李自成的大军到了开封近郊,围困开封之战马上就要开始,所以严云京不敢渡过黄河,逗留在北岸的封丘城中。
      五月二十日,黄澍趁李自成的人马还没有合围,开封北城与黄河之间还可以畅通无阻,带着少数亲随来到黄河南岸的柳园渡。李光壂也陪着他一起前来,将他送上船后,返回城中。
      黄澍渡过黄河,在封丘住了三天,同严云京详细研究了开封形势。他们都认为,闯、曹大军有几十万,单是能战的精兵就有十万上下,朝廷想要救援开封,也是力不从心,眼看开封被围之势已经定了。而开封人口众多,号称百万,粮食都靠外边运来,一旦被围日久,很难固守。他们商量了一条计策:从开封西北的黄河南岸掘开河堤,用黄水去淹死闯、曹大军,至少使闯、曹大军不能顺利围城。为着不张扬出去,他们称这个办法为“壬癸之计”,像现代军事上所谓代号。
      这计策商定之后,六月十四日就由黄河北岸派兵坐船过河在朱家口掘开了河堤。使他们遗憾的是,当时天早日久,黄河水枯,虽然掘开了河堤,水势仍然十分平缓,水流也小,仅仅能把城壕灌满,对闯、曹人马毫无伤害。七、八月间,黄澍同严云京又有过一次密书往还,重新研究水淹义军的事,但什么时候再行此计,第一要等待黄河秋汛到来,第二要等待黄澍从开封城送来消息。
      那时八府巡按严云京常常站在黄河岸上观看水势。水一直未涨,河槽中许多处露出沙洲。他是河南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却长期驻节北岸,坐视开封被围,军民绝粮,一筹莫展。他担心拖延日久,城中有变,开封失守,所以常望着黄河焦急。七、八两个月,就在焦急中过去了。
      进人九月以来,秋雨连绵,河水暴涨,不仅原来河心沙洲全然不见,而且滔滔洪水,一望浩渺,奔流冲刷堤岸,汹涌澎湃。这正是决口“淹”贼的好时机,可是开封城内偏偏没有消息。严云京天天等候着开封来人,总是等不到,他想,难道现在开封竟被围困得完全没有人能够出城了么?他对别人不敢露出心事,只能私下焦急和叹气。
      九月十四日黎明,严云京被仆人从床上叫醒。仆人告他说,从开封城中来了一个下书的人,说是带有开封府推官黄澍的蜡丸书,要当面递给巡按大人。严云京一听,赶快披衣下床,来到外间,问道:“下书人在哪里?”
      仆人立即将下书人带进屋来,向他跪下磕头,并将一个蜡丸双手呈上。仆人去接蜡丸,严云京等不及,伸手抓了过来。立刻对着烛光,破了蜡丸,看上面写的什么。
      那是黄澍的笔迹,写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虽然也有上下款,但严云京无暇去看,一眼就望到那主要的语句,写的是:

      全城绝粮,溃在旦夕。壬癸之计,速赐斟酌。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

      严云京把这几句话反复看了三遍,纳人袖中,又向来人问了开封城中的情形,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命仆人将来人带下去吃饭、休息。那下书人跪在地下问道:
      “大人,要不要小的带回书返回城中?”
      严云京本想让这个人带封回书给黄澍,安定城中军民之心,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马上就觉得不妥:万一此人被“流贼”抓到,岂不泄露机密?于是他对下书人说:
      “你就留在我这里吧,不用回开封去了。”
      在仆人的服侍下,严云京梳洗完毕,匆匆地吃过早饭,便去找总兵官卜从善商议此事。按照明朝中叶以来重文轻武的官场习俗,严云京是不必去拜访卜从善的,只要派人把他请来就行了。但目前时势不同,武将手中有兵,表面上是重文轻武,实际上文臣不得不迁就武将,缓急之间还得靠武将救命。所以严云京穿好衣服后,就乘轿子去封丘城外拜访卜从善。
      卜从善一听说严云京亲自来访,觉得诧异,赶快走出营门恭迎。进入军帐,坐下以后,严云京说道:
      “卜大人,今日学生有密事相商,所以亲自前来,以免误事。”
      卜从善听了以后,赶快挥手让左右亲信退出,又出去吩咐不许任何人走近大帐,然后回来坐下,欠身问道:
      “不知按台大人有何吩咐?”
      严云京从袖中掏出黄澍的密书,说道:“请将军过目之后,再商议此事。”
      卜从善虽是武将,却粗通文墨,在官场中日子较久,对于文官那一套遇事互相推倭,不敢承担责任的习气,十分清楚,所以他拿起黄澍的书子,仔细推敲了一番,猜到他们的密计十分狠毒,故意装作不解,抬起头来说道:
      “大人,这黄推官的书子里并没有说明要我们采用什么办法啊。”
      严云京笑一笑说:“将军没有看明白这书子里说的‘壬癸之计’,就是请我派人偷决河堤,水淹闯贼之计。按五行,北方壬癸水,所以壬癸就是指水,而且黄河在开封之北,用壬癸更为恰切。这是五月间我同黄推官约定的暗语,以免计议泄漏。”
      卜从善又欠身说道:“虽然他说的是水,可是他也只是请按台大人赶快斟酌斟酌,并没有要求我们派人决河。”
      严云京到此时才知道卜从善并不简单,便笑着说:“官场行文,大抵如此,不肯把话说死。其实他的意思完全明白,你看这‘全城绝粮,溃在旦夕’,岂不是望救心切?而他也知道现在除决河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救开封,所以接着就说‘壬癸之计,速赐斟酌’,这不是很清楚了么?而且后边又说‘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就是说他已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死以前的绝笔,请我斟酌一下,赶快采用‘壬癸之计’。”
      卜从善装着才看明白,“啊”了一声,连连点头,说:“大人说得很是。只是像这样大事,岂可瞒着督师大人?”
      严云京说:“当然要禀明督师大人。我现在只是先同你私下商量,等我们商定了,再去面禀督师大人。督师大人也要听我们说出办法,他才能表示可否。”
      卜从善说:“上有督师、按院,又有监军御史,只要你们列位大人说出主张,我一定按照上峰钧谕去做,决不会耽误大事。但此事关系重大,督师大人他肯点头么?”
      严云京对此事也没有十分把握,说道:“他如今不决断也没有办法了,看来只有同意采用‘壬癸之计’,别无善策。”
      卜从善说:“不一定吧?”
      严云京心中暗惊,问道:“卜大人以为督师大人不肯采用此计?”
      卜从善说:“敝镇也不是说他不肯采纳此计,只是说他不一定同意此计。”
      “何以见得?”
      “如今黄水正涨,十分凶猛。倘若决口,流贼固然被淹,开封也不一定能够保住。督师大人是河南人,在开封城中必有很多亲戚、门生、故旧,怎肯让他们同归于尽?这是其一。其二,大水淹没开封之后,必向东南流去,归德府将有数州县蒙受重灾,田园房屋冲毁,人畜漂没,祖宗坟墓不保。督师大人世居商丘,归德府各州县名门大族多是他侯府亲故,百姓也多是侯府亲故、伯户。所以我担心他不肯同意。其三,他是朝廷大臣,下狱多年,特旨放出,命他督师,来救河南。两个月来,侯大人对解救开封之国,一筹莫展,已经使他害怕皇上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他怎敢再担当这样大的担子?我想,他必然要密奏朝廷,请准圣旨,才敢决定。”
      严云京笑着说:“将军想得很细,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其二怎么说?”
      “正如将军所云,督师奉旨援汴,却是一筹莫展。倘若长此徘徊黄河北岸,坐视城中自溃,将来必受朝廷严谴。他是刚从狱中释放出来的,岂肯重对刀笔吏乎?所以他对开封局势比我们还要焦急。当然,如果开封失陷,你我都有罪责,但责任最大的还是督师大人,这事情难道你不明白?”
      卜从善点头不语,等待严说下去。
      严云京继续说:“昨日皇上又来了一道手诏,对督师大人严加督责,命他迅速带兵过河,解救开封之围,不许规避逗留,贻误戎机。皇上住在深宫,对外边情况不完全明了,不晓得我们现在根本无力过河。可是既是皇上圣旨,又有谁敢违抗?所以接旨以后,督师大人一直绕屋彷徨,坐卧不安,苦无救汴之策,也苦无自救之术,这情形难道将军没有看见?”他看见卜从善仍然点头不语,接着说道:“所以学生刚才说卜大人虑事虽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依学生看来……”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卜从善的中军进来禀报说:“启禀二位大人:督师立请二位大人前去议事。看来督师大人定有十分紧急事情,请大人与按台大人即刻动身吧。”
      侯询驻节封丘城中,已经两个月挂零了。他对于解救开封之围,原没有多少信心,也没有神策妙计。这一点,连崇须也心中清楚。仅仅因为他是提拔左良玉的恩人,皇上放他出狱,界以督师重任。侯询明白左良玉新败之后,一时元气难以恢复,断不会再次来河南作战。但是为着侥幸出狱,也为着侥幸有所成功,他离开北京,迅速驰来封丘。临离京时,亲戚故旧们向他推荐了不少在京城候缺和谋差使的人员,随他前来效力。这些人都没有实际本领,大部分只能在行辕中吃闲饭,做清客。
      侯恂多年不带兵了。突然受命督师,身边需要大批可以信赖的人,一则便于使唤,二则组成一支亲军,保护他的安全。当他离京时候,先派人奔回商丘,一则报喜,二则将此意告知二子侯方夏和管家。他到封丘不久,就从商丘和归德府属来了很多人,最后共来到几百人。其中一百多人是来督师行辕要官做的,并无实际用处。这一大批人都依仗是侯府的族人、旧人,瓜葛之亲、通家之谊,或仅仅是归德同乡,经过家乡中头面人物写信举荐,他们在督师行辕中抢美差,捞外快,比外路人更有门路。归德侯府本来是豫东望族,奴仆众多,除养有一班戏子之外,还有歌妓。这班歌妓实际是从丫环挑选出来,请人教会她们丝竹清唱。在今年四月间义军围攻商丘时候,侯府的女眷、奴仆、戏子和歌妓都在前三天由家丁和悍奴保护,逃往别处。最后逃出商丘城的是侯方域的弟弟方夏。当时城门已闭,严禁出人。侯方夏根本不管府、县衙门的禁令,率家丁数十人夺东门而出,无人敢阻。此事使商丘很多人十分痛愤,哄传是侯方夏打开城门,李自成的人马乘机破城。实际是侯方夏离开商丘的第二天,闯、曹大军才到达商丘城外。由于侯府的奴仆和家丁完整无损,这时由管家的儿子率领一半前来,加上从商丘来的佃户青年和别家的失散家丁,编成了五百人的督师亲军。那一班会扮演昆曲的戏子也被送来。
      侯方域也被他的父亲从南京叫来,参与谋划,兼掌重要文墨。他是位青年公子,颇有文名,为复社重要成员,一向住在南京,过着诗酒清狂的宦家公子生活,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如皋冒襄齐名,过从也密,当时人称为“四公子”。他实际对军事完全不懂,在封丘只住了一个多月,代他的父亲起草了两封重要奏疏,那封向皇上建议舍弃开封和河南的荒唐奏疏就是他帮助出的主意和代父亲起的稿子①。由于这封奏疏被崇祯置之不理,侯们认为他在军中不适宜,他自己也贪恋江南生活,在八月下旬便离开封丘了。

      ①稿子——即《代司徒公论流贼形势奏》,收人《壮悔堂文集》卷四。

      侯恂在封丘虽然有四个总兵官,但人马不到两万,并无一员名将。卜从善只是因为是河南援剿总兵,长期在河南作战,五月间先到封丘,防守黄河,所以获得他的倚信,实际也是一个庸才。有用的谋士也没有一个。每天他都在愁闷中打发时光,或者同清客下棋,看戏,听曲而已。昨天接到皇上催战的严厉手谕之后,他真是彷徨无计,想着随时都有被逮人狱的可能。今天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说是“据探报,流贼趁开封绝粮,兵民无力据守,将于日内大举攻城。”檄文也是催侯恂火速派兵渡河,运粮食接济城中。侯询明白渡河不能,不运粮接济开封也不行。倘若开封在不久失陷,他不仅要重新人狱,八成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等严云京和卜从善坐下之后,他屏退左右,将兵部的十万火急檄文交他们看过,忧心如焚地问道:
      “目前开封情势紧迫,朝廷一再督催接济。你们二位有何善策?”
      严云京先说道:“北岸兵力单薄,实在无力渡河。况且秋汛正涨,纵然兵力充足,船只不够,如何渡法?纵然兵多船多,也不能渡河:未近南岸,就会被流贼的炮火击中,船沉人亡。”
      侯恂转望卜从善,问道:“卜将军有何良策?”
      卜从善站起身说:“请督师大人吩咐。敝镇只能遵令而行,实无良策。”
      侯恂示意卜从善坐下,深深叹一口气,说:“为爱惜将士性命,老夫只好等待重人诏狱。河南是我的桑梓之邦,岂肯坐视沦亡?实在没有解救良策啊!”
      严云京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破流贼数十万之众,救开封一城生灵。”
      侯恂赶快问道:“有何办法?”
      严云京从袖中取出黄澍的书信交给侯恂,说道:“我刚才已同卜将军作了商量,认为此计可行,请大人斟酌决定。”
      侯恂一看就明白严云京与黄澍早有密议,要将黄河掘口,放水淹“贼”。他将书子交还严云京,轻轻摇头,小声说:
      “此系险着!”
      严云京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据黄推官说,黄水断不会漫过城墙。”
      侯们说:“我是河南人,比黄推官清楚。黄河在开封这一段,倘若河水平槽,高出开封三丈。一旦溃决,开封城很难保全。”
      严云京说:“黄水决堤之后,水势必将分散,下游必然受灾,然而请大人放心,断不会漫过城墙。只要开封保全,藩封与全城军民无恙,其他不足论矣。”
      侯恂沉默片刻,不敢有所主张。倘若他不同意,数日内“流贼”破城,严云京会攻击他畏怯游移,阻挠淹“贼”之计,他必将再次入狱,不免死于西市。如他同意,开封淹没怎好?他何以上对朝廷下对桑梓父老?他知道严云京已经决意决堤,只好叹息说:
      “老夫心中无主,实乏善策,惟凭严大人与卜将军斟酌行事。”
      严云京说:“此事极关重要,请大人万勿向他人泄露。”
      侯询微微冷笑说:“老夫尚不至此!”严云京向卜从善使个眼色,一同辞出,重新密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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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2 16:4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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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八月中旬,李自成完全知道开封城中的绝粮情况,所以听了田见秀的建议,马上同意。经过必要的准备,他命人射书城内,要城中放出老弱妇女逃生。在约定放老弱妇女出城的这一天,他临时传令,凡妇女领了赈粮后愿意返回城中的,听其自便,将士们认真保护,直到难民进入城门为止。那时他正带着宋献策在南门外不远的地方巡视,听双喜向他禀报:将士们在私下谈论,说这样办法过于宽了,不知大元帅为什么如此思虑不周。他微微一笑,向双喜问道:
      “你也不懂这道理么?”
      双喜立即在马上恭敬回答:“回父帅,孩儿懂得。”
      “你懂什么?”
      “看来妇女们带粮食回城对守城有好处,可是带回的粮食很少,无济于事。每个妇女们的嘴都贴着肉告示,到处宣扬闯王的仁义,城内的军民还有心固守城池么?”
      李自成点点头。停了片刻,他收了脸上的微笑,对左右亲兵们说道:
      “凡是要返回城中的妇女,都是城中有亲人牵肠挂肚。她们想用携带回城的一点点粮食去救亲人,情愿同亲人饿死在一起也不愿单独逃生。但愿携粮回城的妇女,进了城门以后,粮食莫被兵丁抢走!”
      一个亲兵大胆地问道:“大元帅,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要这样不冷不热地围困下去?还打算围困多久?”
      闯王说:“怎么,你等急啦?好的,快有眉目了。”
      李自成没有明白答复亲兵的问题,亲兵不敢再问了。
      城中停止放老弱妇女之后,在李自成的大帐中曾开过一次机密的军事会议。多数人主张攻城,但李自成没有采纳。两次攻开封都受了挫折,尤以七个月前那一仗围攻多日,极其惨烈,将士死伤很多,终未攻克,给李自成的教训很深,所以听了众人的讨论之后,他慢慢地说:
      “既然开封不肯投降,我军久屯坚城之下,士气也难免疲塌,当然以赶快攻城为宜。可是这次攻城,不能再用掘城办法,也不能指望用大炮打开城墙,多半要靠用几十架云梯爬城。这样办法不管能否成功,我军将士死伤必然更为惨重。倘若仍然不成,我军士气大挫,也难再留在开封城下了。”
      像往常一样,李自成态度冷静,显出深谋熟虑的神情,不肯将他所担心的事全部吐露。牛金星和宋献策一听口气,都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原来他们也是赞同攻城主张的,担心拖延日久,士气不振,而曹营如今已经有了不少怨言,日久必然会军心不稳。如今他们看见大元帅态度持重,明白他一则顾虑将士死伤过多,二则顾虑万一再不成功,威望大败,元气又伤,对今后颇为不利,甚至会促使曹操早日离去。他们二人互相望望,都不敢再说攻城的话了。李过是积极主张攻城的,在大家沉默中等了片刻,忍不住向宋献策问道:
      “军师,你也不主张马上攻城?”
      宋献策微笑说:“城还是要攻的,不攻就不会破。但大元帅不欲将士流血过多,提醒我重新在心中琢磨。目前要紧的是,选择一个攻城的最佳时机,以较小的伤亡攻破开封。我想,倘若再迟十天、八天,到瓜熟蒂落时候,我军轻轻一攻,城内瓦解,城头自溃,当然更好得多。那时倘若仍须靠云梯爬城,城上军民将无力拼命厮杀,定会有人树起白旗。一处树起白旗则全城自溃,此即所谓瓜熟蒂落之势。”
      牛金星接着说:“军师之言,颇中肯紫①,也深能领会大元帅对攻城主张持重之意。况且,此次围困开封,并非徒为子女玉帛,而实欲据汴京以号召天下。故与其经过恶战,使开封极其残破,处处成为废墟而后得之,不如保全宫殿与官府行署无损,街市邸宅完好,得之之后,稍加恢复,大体上仍是对京气象。将来破西安,破北京,都将照此行事,决不取名城于灰烬之中。”

      ①肯綮——筋骨的结合处,比喻问题的关键所在。綮音qǐg。

      李自成听宋献策和牛金星说话时候,眼角微露笑意,频频点头,随后向李岩问道:
      “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本来想着如今攻城,守城军民大概不会有坚强抵抗,破城不难,而城中百姓每日可以少饿死几百或上千的人。但是他看见闯王的主意已定,而且牛金星在说话中连用“汴京”二字,便不敢多言了。他恭敬地欠身说:
      “再等候数日看看情况不妨。”
      拖了几天之后,一交九月,开封和上游一带开始下起连阴雨来。在雨中,火药和引线容易发潮和直接被雨水淋湿,弓弦也因潮湿而松软,城壕又灌满了水,攻城的事没人提了。
      到了九月十四日,天气完全放晴。李自成看见近来士气低沉,传出不少怨言,而曹营的情况更坏。他想着眼下攻开封大概已经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便在早饭后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只有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参与密议。他们要讨论的是如何处理人城以后的各种问题,特别是如何处理跟曹营的关系。李自成希望开封不要受到太大的破坏,很担心曹营进去以后,放火烧毁房屋,随便抢劫杀人,掳掠和奸淫妇女,会使闯王失去中原人心。虽然过去已经有了口头约定:破城之后,曹营要占领鼓楼以东和以南的地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北城和西城重要,可是富人依然很多,也有不少大绅士和大商人住在这里。倘若一把火烧得不像样子,如何能够据开封以号召天下?另外,如果曹营人马进城之后,不按约定,多占领了一些地方,又怎么办?这些问题说起来容易,实际处理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更重要的问题是,几个月来闯营和曹营之间的矛盾逐渐显露,而现在更是非重视不行了。
      由于要讨论这些问题,所以今天的会议特别关防严密。会议在大元帅的大帐里召开。在李自成的大帐周围有一些较小的帐篷,吴汝义、李双喜和一些文武就在里面办公。前边是亲军的帐篷,在亲军帐篷外边横着两座箭楼,把住人口,算是大元帅府的辕门。在平常日子里,一般将领可以随意出出进进,但今天都被挡在辕门外边,不许随便进去。
      就在这时,王长顺来到了大元帅行辕,还带着一个农民装束的老人。到了辕门口,正要往里边走,没料到两个哨兵竟来把他挡住,说道:
      “王大伯,你老人家不要进去。里边有重要会议,不许闲人进内。”
      王长顺把眼睛一翻,说:“你们两个后生,怎么知道我是闲人?”
      在闯王老营中,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王长顺。而且不管平时跟他熟不熟,都对他相当尊敬。这不仅因为他是闯王的旧人,多年来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而且也因为他为人耿直,乐于助人。就拿最近的事来说:王从周要周济亲戚,没有银子,王长顺就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十两银子给了从周,这故事已传遍老营,使人敬佩。如今那两个把辕门的哨兵听了王长顺的话以后,赶快赔笑说:
      你老人家自然不是闲人,可是刚才中军吴将爷有令,不管是谁,一概不许放人辕门。王大伯,我们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如此啊!”
      王长顺听了,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但又想到自己要谈的事情实在十分要紧,刻不容缓,倘若耽误了,说不定几十万义军和开封城以至往东南去许多州县的父老百姓都要遭殃。他用缓和的口气说:
      “我跟随闯王多年,你们说的我全明白。可是我今天有机密大事,必须马上禀报闯王。你们看我带来一个人,要是没有紧急大事,我不会把他带来亲自叩见闯王。你们不要挡我,闯王不会怪罪我的。”
      哨兵又赔笑说:“王大伯,你是大元帅的旧人,我们知道你平时可以随便见大元帅,也可以随便见夫人。只是今天吴中军一再嘱咐,不能随便放进人去。”
      王长顺想了一下,转了话头说:“这样好了,我进了辕门之后,不去元帅大帐,只当面同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谈一谈,这总可以了吧?”
      哨兵一想,王长顺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就放他和那个庄稼人走了进去。
      谁知走不多远,遇到第二道岗哨,王长顺又被挡住。这两个哨兵同他也很熟。他就对他们说:
      “我知道如今闯王的大帐中正在商议机密要事。我不去大帐,只要见一见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
      哨兵说:“请你老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传报一声。”
      随即有一个哨兵去到双喜帐中,又去到吴汝义帐中,出来后说:“双喜小将爷奉命到曹营请曹帅去了,吴中军现在事情很忙。”
      王长顺多少有点恼火,说道:“不管吴中军忙不忙,我这事比什么事都吃紧,都重要。你告诉吴中军,就说我老马夫王长顺来见闯王,请他传报。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是为全营的吉凶安危,也为几百万老百姓的性命来的。”
      哨兵说:“不行啊,掌牧官,今日大元帅大帐里确实在商议要事。你老的事情不管多么要紧,横竖不过是替百姓说句话,请闯王放赈救济饥民罢了。这些话,你老或早半天或晚半天说给闯王都是一样。”
      王长顺将眼睛一瞪,说:“你们瞎猜什么?我要对闯王说的事你怎么能猜透?扯淡!我的事比你瞎猜的要紧急得多!”
      哨兵一看王长顺动了火,不敢得罪,忙说:“你老等一等,我再去禀报吴中军,行不行?”
      王长顺虽然恼火,但想到目前情形确非昔比,一般将领要见闯王,都不像以往那么容易,得一层一层往里传报,特别是要先通过吴汝义或双喜。先见了他们,经他们点了头,传报了,才能见到闯王。这么一想,他的气消了,于是说道:
      “这是新规矩,我明白,不能怪你。好吧,我再等一等,你速去传报吴爷。”
      哨兵进去不久,就同着吴汝义的一个亲兵头儿一块儿出来。那亲兵头儿满脸堆笑,同王长顺打招呼说:
      “王大伯,请你老等一等,今天我们吴将爷十分忙碌,马上不得闲空,等一会儿他抽出工夫,再同你见面。”
      王长顺说:“你再替我传禀一声,就说我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当面禀报吴中军,请他转禀闯王知道,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见王长顺的口气和神色都很严重,又问道:
      “王大伯,真有很紧急的事情?”
      王长顺说:“谁还骗你这小子?王大伯跟着闯王打天下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我能骗你?赶快去向吴中军传报,确实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正要回去传报,却看见吴汝义拿着一迭文书,匆匆忙忙地走出自己的帐篷,往大帐去了。王长顺失望地叹一口气,对背后的老农民说:
      “如今老营的事很忙,和往年大不相同,咱们只好再等一阵吧。”
      于是他们退回两步,找一个地方蹲了下来。过了一阵,看见吴汝义又从大帐中出来,走回自己的帐中。王长顺又让哨兵传话,随即那个亲兵头儿又出来了,对王长顺说:
      “吴将爷吩咐,说他眼下不得闲,请王大伯留客人吃午饭,吃过午饭再来见吧。”
      王长顺听了这话,知道没有办法,只好带着老农民转身回去,准备吃过午饭再来。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往年局面不大,规矩也不多,他什么时候想见闯王就见闯王,吴汝义这些人更不在话下,而如今得一层一层,先见这个,再见那个,不像往日那么容易见到闯王了!
      他回到自己马棚前边的小帐中坐下后,一个同他要好的马夫头儿问道:“见了闯王了么?”
      他摇摇头:“闯王有事儿,还没有见到。”
      “闯王不在老营?”
      “在,在他的大帐中。”
      马夫头儿笑道:“既然闯王在他的帐中,你就冲进去把你的紧急事情当面一说,不就完了。”
      王长顺没有回答,从地上抓起一根柴火棒,慢慢地掐着,一截一截掐断。那马夫头儿不晓得他的心事,又说道:
      “我还记得,在商洛山中,石门谷杆子叛变,你跑去见闯王,被李强挡住了路,你大吵一顿,推开李强就往里冲。那时闯王正在睡午觉,听见吵闹,连鞋子都穿不及,就出来将你请进去,还把李强骂了一顿。你今天怎么啦?哼,别人不让你进,你就不敢进了!”
      王长顺骂道:“你懂个屁!如今不是当年了。”说罢,他不理这个同伴,就同身边的老农民谈起话来。
      这个农民姓赵,住在阎李寨西北二十里左右的一个村庄里。他原是一个老河工,每年带着一批农民到黄河堤上抢险修堤。今年因为打仗,官府自然没有力量去过问黄河抢险的事。义军将领都是陕西高原上的人,不晓得黄河险情的关系多么重大,所以也没有认真去管。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开封附近一带,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上堤抢险。而且从春天就开始准备了抢险的各种物料。今年春天全没准备,现在堤上也只有少数民工和少数义军的巡逻人马。应该备用的各种抢险用具只是马马虎虎地备了一点。昨天王长顺在向百姓买草料时遇见了这个老赵,谈起黄河的险情,王长顺很担心,便让他今天来一趟,要带他亲自见闯王说一说。没想到闯王没见着,连吴汝义也没见着。这时两个老头子在帐中坐着,又谈起了黄河险情。据老赵说,今年秋汛来势很猛,目前离堤岸已只差二尺,如果上边下雨,水还会猛涨,即使不下雨,万一起了北风,浪头直冲堤岸,十分危险。如今守堤的人不多,抢险的物料也缺,万一决开口子,不但开封周围不保,往东去的许多府、州、县都要被淹。
      王长顺的帐中还有些别的人,原来都在各自谈话,后来听到老赵的话,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望着这位陌生的农民。他一说完,大家就要求王长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今天将这番话禀报闯王。万一吃过午饭仍然见不到闯王,一定要找到总哨刘爷或总管高爷,将话说明。
      王长顺走出帐外,望望日头,看见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就对老赵说:“这里离黑岗口只有十几里路,咱们两个骑马去那里看看如何?”
      老赵说:“那太好了,我也是实在放心不下。虽说我住在黑岗口西边,黄河决了口子淹不到俺们村庄,可是我当了半辈子河工,看见如今那水势,我真是担心哪!”
      王长顺立刻吩咐自己的亲兵,牵来两匹马,他和老赵骑了上去,带着几名亲兵,就向黑岗口方向奔去。天气十分晴朗,秋阳照着浩渺无边的黄河。王长顺和老赵立马在黑岗口的堤上,望着大水。黄水不断地翻滚打旋,水面上冲来了各种死尸、树木和木料,还有些破家具也随着浪涛浮沉。有些死尸和什物被冲到岸边,打个回旋又向下游冲去。幸而此刻风势很小,而且是东北风,不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浊浪拍击着黑岗口的堤岸,依然发出震骇人心的澎湃声音。
      向远处望去,但见十几条大船和许多小船,张着白帆,靠着轻微的风力,缓缓地沿着北岸向西边驶去。自从开封围城以来,南岸已经没有船只,大小船只都被官军弄到北岸去了。如今这十几只大船和许多小船载着卜从善的步兵和一些大小火器以及几千斤火药往黑岗口对岸的西边运去,准备破坏南岸的河堤。他们要破坏的地方在黑岗口东边,但是因为水流迅急,他们必须先到上游很远的地方,然后放船顺流而下,驶到黑岗口的东边靠岸。王长顺们手搭凉棚望了一阵,并没有想到这就是破坏南岸河堤的官军,还以为这是官军运送粮草的船只,所以也不大在意。使他们惊心的是滚滚黄流,不停地冲打堤岸。老赵说:
      “你看这水面要比堤内平地高得多,要是一旦决口,就不可收拾啦。”
      他又指着突出在水里的堤坝,说:“这叫做塌。往年一到春天,就要从几百里外运来石头,加固沿岸一个一个埽坝。今年因为打仗,没人管了。你看,有些石头竟扔在堤里边。现在这埽坝十分危险,万一冲毁了几块石头,就会被水削成大洞,堤岸就要崩塌。往年这堤上堤下,堆的草包麻袋像山一样,里边装满了泥土和石头,哪里有险情,在哪里抛下去;一旦决了口,就拼命地往里抛,一面挡住洪水,一面抢修河堤。如今这里虽然也堆了许多草包、麻袋,可是远远不够用。往年这时候,大堤上到处是民工,如今稀稀拉拉地没有多少人,万一决口,抢都抢不及。这黄河不同于别的河,一个蚂蚁洞就可以把河堤冲毁,那时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要遭大殃。”
      老河工每指点一个地方,说几句话,王长顺就跟着点头,心里增加了新的忧虑。他生在陕北米脂县黄土高原,离黄河很远,后来虽曾跟着李自成的部队越过黄河到了晋南,又越过黄河到了豫西,但那两次都是在冬天,河水很窄,又结了坚冰,看不到汹涌的浪涛。现在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黄河涨水,奔腾汹涌,宽阔无边。他确实感到害怕。这时只见老河工又指着东北方向说道:
      “封丘就在那个地方,明朝的督师大臣就驻在封丘。听说那里有不少官兵,可是不敢过河。”
      王长顺心里想道:他们现在不晓得有什么诡计,如果他们又像六月间那样,偷偷在朱家寨决一个口子,可就不得了啦!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来。又看了一阵,王长顺便问堤上的巡逻义军,今日的水势比昨日如何。一个小头目告他说,今日已经落下去半尺深,看来水势还在往下消。王长顺心里稍觉宽慰,可是老赵却马上摇摇头说:
      “你不要看河水在消,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上游是不是又要下雨?纵然不下雨,如今水势这么猛,堤岸又没有修,还是可以冲开口子。哪怕这水再消下去三尺,还是比堤内的平地要高出许多,比开封城也要高出两三丈。万万不可大意!”
      王长顺听了这话,刚才的一点点宽慰心情一扫而光了。他忍不住对巡逻的义军说:“你们要日夜有人巡逻,千万不可大意。这里人少,我回去禀明闯王,他一定会派众多的人来到堤上。”
      说了以后,他不敢耽搁,带着老赵和亲兵们奔回阎李寨。
      这里已经中午过了。王长顺同老赵赶快吃了午饭,又去见闯王。进了辕门,知道闯王也吃毕了饭,仍在同文武亲信议事。长顺只好先找双喜。双喜问明来意,也觉得事情十分重要,但他毕竟年纪太轻,对黄河的事情毫无所知。他说:
      “王大伯,事情虽紧,可是大元帅正在商议军情。明天再禀告他,行不行呀?”
      王长顺有点恼火,说:“小李爷,你现在官大了,就不听我这个大伯的话了。要不是万分紧急,我决不会几次三番来求见闯王。我难道是闲得发疯,随便来见大元帅说闲话的么?这黄河不同于我们米脂县的小河,只要堤上有一个小漏洞,就会河堤崩塌,变成大的水灾,许多府、州、县洪水滔天,老百姓死亡流离。你千万立刻禀报闯王,说我有紧急事儿求见。”
      双喜这才让王长顺坐在他的帐中等候,自己立刻进大帐去了
      上午罗汝才和吉珪来到以后,军事会议继续进行。曹营将士因久屯开封城外,士气十分疲塌,加上长久阴雨,烧柴困难,差不多将老百姓的门窗和家具都烧光了,对于跟着李闯王围开封之事怨言日多,离心离德。幸而曹操照顾大局,尽力维持,得以不出事端。但是曹操自己也常常心烦意乱,巴不得赶快结束这场战争。所以一讨论攻城的事,汝才满口赞成,而且也认为破开封确实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反对再拖时间。他还说:
      “大元帅,这座繁华的东京汴梁,坚守到现在,就好比一盏灯油快要着干,只要轻轻吹口气儿,它就熄啦。困难的是四面城壕已经灌满了水。我们要在攻城之前,从宋门附近掘开惠济河口,将水放走,另外得每人背一袋上,在水中填出路来。如今弟兄们一个个闷得心慌,只待大元帅攻城令下,准定全营欢腾。”
      李自成原来担心罗汝才可能对攻城事三心二意,听了他的话,意外高兴。当下商量一二日作好攻城准备,明日夜间掘开宋门外被堵塞的惠济河口,泄走东、北两边城壕的水。当然短时间要将水泄干不可能,只求从北城到东城地势较高的地方,城壕水减去大半,就容易用土袋填出攻城道路。
      当李双喜为王长顺来见的事走进大帐时,闯王同大家正讨论破城以后的事。因为罗汝才提出希望将南土街到曹门一带也分给曹营占领,闯王不好当即拒绝,正感心烦,对双喜挥一下手,要他退出。他不敢提王长顺求见的事,立刻退了回来,对王长顺说:
      “大伯,你在我这里稍等一等,会议快完了。会议一完,我就传禀。”
      王长顺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双喜帐中焦急地等待。大约过了两顿饭的时候,会议才完。李自成等人送曹操、吉珪从大帐中出来,一直送出辕门,看着他们上马以后,才返回大帐。王长顺一眼望见闯王送曹操回来,正打面前走过,跳起来就要去向他禀报。双喜忙将他拉了一下,使了一个眼色,说:
      “大伯莫急,让我去禀报吧。”
      双喜往大帐中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大元帅知道了。”
      王长顺极为惊奇:这么大的事情,闯王竟然不急,只说“知道了”,难道“知道了”三个字就能保住大堤不开口子么?他忍不住推开双喜,一横心冲出帐去,一直跑到大帐门口,大声叫道:
      “大元帅,老马夫王长顺有急事求见!”
      跟在后面的双喜大惊,赶紧去拉他的胳膊。他猛一下甩脱了双喜的手。这时只见闯王已经走出帐来,王长顺迎上去,由于着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叫道:
      “闯王!闯王!……”
      李自成见王长顺急得这样,倒觉得很有趣,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王长顺见闯王对他的鲁莽行动并未生气,心中稍安,说道:
      “闯王,我找你好几趟,好不容易才来到你的面前。我有大事,特来向你当面禀报!”
      李自成说:“刚才双喜已经跟我说了,黄河水势很大,怕的是堤岸有险。我已经知道了。”
      王长顺说:“闯王,大元帅,你光知道可不行呀!你要马上派人上到河堤上,再耽误就晚了!”
      李自成问道:“你看果真有险么?”
      王长顺说:“我也不懂黄河水性,是一个老河工老赵跟我说的。他半辈子在黄河上护堤抢险。他的话决不是随便说的。我早饭后就把他带来,要他跟我亲自向大元帅禀明。可就是见不到你啊,我的闯王!如今你还没有坐江山,我这个老马夫,马夫头儿,有事要见你就这么困难。有朝一日……”他说到这里,心情过于激动,不由得滚下眼泪,说不下去。
      李自成也感到心中一动,依然面带微笑,望着王长顺亲切地说:“我真是今天有重要军事会议,是为着我们全军的。”
      王长顺说:“我知道大元帅的军事会议是为着全军的,可是我今天要禀报的事情也是为着全军,为着无数百姓。”
      李自成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随便的口吻说:“长顺,你以后有紧要的事情找我,不必等别人传报啦。只要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我一定马上见你。你不同旁人,可以像往日那样无拘束地跟我说话。你是我们老八队的老弟兄,我怎么能不见你呀?”
      王长顺听了这番话,越发动了感情,说道:“闯王,我知道你念旧,不会忘记我这老八队的老弟兄。可是我王长顺虽是大老粗,却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人。我咋能不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啦。你手下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像我这样的旧人上千上万,如果都像我这样乱闯乱说,还成个什么体统?谁要见大元帅,一层一层传禀是理之当然。人物大啦,不这样怎么办呢?要不是今天为着黄河的事情,我定不会两次三番闯进辕门,要求亲自向你面禀!”
      李自成说:“好了,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今晚就派人到堤上去。现在我还要到禹王台去部署军事,不能同你多谈了。”
      王长顺说:“闯王,部署军事虽然重要,但这事也千万马虎不得。万一今夜出了事情,黄河决了口,后悔就来不及啦!”
      牛金星在一旁见王长顺这么任性,心里很不高兴,便笑着插话说:“长顺,你这样想着军民百姓,确是难得,不过咱们大元帅如今日理万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这件事只要大元帅记在心里,我也记在心里,今晚派将士上堤防护,不就行了?”
      王长顺仍不放心,说道:“既然大元帅要去禹王台,就请总哨刘爷、总管高爷去堤上看看如何?”
      刘宗敏没有答话,高一功也没有答话,因为马上就要进攻开封,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担子都很重,都在为自己的事情操心。宋献策便笑一笑,说:
      “长顺,我现在先跟着大元帅到禹王台去一趟。回来以后,我亲自到黄河堤上看看。我在开封住过几年,黄河的情形也知道一些,我记在心中就是了。”
      王长顺还要说话,闯王同牛、宋及众将不再停留,走出辕门,飞身上马。王长顺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李公子是开封府人,应该清楚黄河的水性,上午听说也在这里开会,怎么这会儿没见呢?他正想找找李公子,却见闯王在马上回过头来,吩咐吴汝义说;
      “子直,你派一个得力头目晚上率领五百人到堤上巡逻,不得有误。”
      吴汝义恭敬地答道:“遵令!”
      王长顺大失所望:这五百人遇到决口,如何能够抢救?他大声说道:
      “闯王,五百人太少了!”
      可是闯王等人的战马已经出寨,飞驰而去。王长顺见这一行人马,前后有数百精兵护卫,十分威风,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三年前闯王去石门谷的情形,那时只有三十个人跟随,今日局面确实大大不同往昔了,他不觉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吴汝义见他仍站在原地,望着骑兵背影发呆,对他说道:
      “长顺,你还看什么呢?马上我就派人上河堤,不等晚上。”
      王长顺说道:“你不懂啊,子宜。李公子应该懂得,他到哪里去了?”
      吴汝义说:“他吃过午饭就奉命先走了,去部署进城的事去了。去堤上巡逻的人我马上就派,你放心吧。”
      王长顺又叹一口气:“唉!五百人哪,五百人哪,那么长的河堤,五百人济什么事啊!”
      约摸初更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带着双喜、李强和两百名亲兵匆匆赶回阎李寨。
      下午,他和宋献策去了几个地方,亲自部署了攻城军事和人城后的一些措施。牛金星陪他出寨后,就去曹营同曹操继续商议人城后的一些具体问题。刘宗敏和高一功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也没有跟随他转回老营。
      他走了几个地方后,来到开封南门外的繁塔寺,同日见秀和李岩商量人城后如何救济饥民的事。田见秀本来驻在应城郡王花园,因为近十几天来雨水很多,那里地势低洼,所以他留下一部分人马在那里围困曹门,自己带着另一部分人马移驻到繁塔寺一带。李岩是吃过午饭就到了他这里,商量破城以后如何把部分妇女、儿童护送出开封城,暂时寄屯繁塔寺、禹王台一带,该赈济的赈济,该收养的收养,使他们不致饿死,有病的就给治病,等城中秩序安定之后,再遣送回城。这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要搭许多帐篷,要到各条街巷去把那些害病的、快饿死的、已经不能行动的妇女、儿童都送出城来,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由于田见秀心地善良,最乐于做这种好事,李岩在这方面较有经验,所以李自成将这任务就交给了他们两位。现在李自成听了他们商量的各种办法,觉得十分周到,——点头认可。
      这时天还没有黑下来,李自成乘着心中高兴,便想到寺内各处走走。从去年十二月下旬到今年正月,曹操的老营曾经驻扎在这里,那时李自成来过多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来商量事情,从未到寺内各处看过。而且因为曹营掳掠了很多妇女,无论禅房、斋堂还是寺外的帐篷,都是每日笙歌管弦,酒宴不断。李自成一见这种场景,心里就很不高兴,虽然面上不能露出来,却也无心再在寺内各处游览。如今田见秀驻在这里,既没有一个从农村掳掠来的妇女,也没有随便从农村抢来的牛、羊。兵营是兵营,禅房是禅房,只有田见秀和少数亲兵住在寺内,其他所有将士都住在帐篷中,不许骚扰寺院。寺里还有几个老和尚和两三个年轻和尚没有逃进城中,仍然按时念经礼佛;每逢初一、十五,仍然撞钟。每日早晨诵经时候,钟声、磐声、木鱼之声传出大雄宝殿,使人感到在这荒乱年头,惟有这繁塔寺倒是一片清静佛地。
      李自成在田见秀、李岩和宋献策的陪同下,登上繁塔,观看了一阵风景。下来以后,又走进大雄宝殿,忽然看见这里放着一张小桌,两把小椅,桌上摆着象棋。李自成少年时候对象棋也很有兴趣,后来起义了,练兵打仗,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就没有工夫再下棋了。现在他不觉走到棋桌旁看了一眼。
      桌上是一盘残棋。红棋车、马、炮各有一个,还有一个过河卒,正在围攻黑棋的老将,黑棋士相不全,虽然也有一马一炮,显然很难招架。李自成回头问道:
      “玉峰,你同谁在下棋?”
      田见秀笑着说:“我同老和尚在下棋,残棋没有下完,听说你来了,我们就不再下了。这老和尚很细心,棋照样摆在这里,等着明天再下。”
      闯王笑道:“你倒真会忙中偷闲。大军诸事纷杂,还有闲心下棋,真会享清福啊。”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李自成又问道:“谁是红棋,谁是黑棋?”
      田见秀说:“我走的是红棋。”
      李自成说:“你快赢了。老和尚已经不好招架了。”
      田见秀说:“下棋的事千变万化,我常常认为自己棋势很好,就快赢了,谁知一个疏忽,棋势马上改观,反被老和尚赢了去。”
      李自成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王长顺对他说的话。他本来准备趁着黄昏之前赶回阎李寨去,这时变了主意,说道:“玉峰,林泉,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二位商量。走,咱们干脆到玉峰的房里再去看看。”
      田见秀笑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卧室。这是一间禅房,
      房内仅一张绳床,一张破方桌,几把由他自己修理好的椅子。砖地扫得干干净净,不见灰星。靠后墙有一张破旧条几,部分漆已剥落,擦洗得一尘不染,上边放着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镀金佛像,袒露右臂,跌坐莲花宝座,神态慈和、安详。佛前供一旧铜香炉,两旁一对锡烛台,插着红烛。蜡烛没有点燃。炉中插着一炷香,轻烟袅袅上升,清幽的香气散满小房。李自成一进来就笑着说道:
      “玉峰,你这哪里像是一员虎将住的地方!”
      田见秀也笑了,说:“如今身在大军之中,围城半载,难得有这样清净地方,我当然不能放过。”
      坐下以后,李自成先提到黄河秋汛的事,说道:“这些日子来,连天下雨,也晓得秋汛来到,只是大家都忙着攻城的事,没有十分重视。今天王长顺来找我,说了护堤抢险的事,我才想到要好好注意。堤上原有一二千人,还有一些民工,现在我又赶快加派了五百人前去巡逻。林泉是开封府人,对黄河的事比我们知道得多。林泉,你看这黄河秋汛的事应如何防备?”
      李岩马上说道:“此事几天来我也常常放在心中,只是想着老营已经派有人在堤上巡逻,我就大意了;老营到底派去多少人,我也没有问。现在听大元帅这么一说,两千人实在太少。往年秋汛,征调百姓很多,不但堤内各个村庄的男子全部上堤,就是周围几十里甚至百里以外的民夫也征来上堤。今年因为开封被围,地方官自然不管了,我们也没有重视。现在大元帅一提,这倒真是一件大事。王长顺是米脂县人,他何以会想到此事?”
      李自成说:“他认识本地一个老河工,给他讲了黄河的险情,所以他今天将老河工的话对我说了。我对黄河的事儿十分外行。你看眼下应该怎么办?”
      李岩说:“五百人只能算是增加巡逻,至少得派几千步兵,携带撅头和锹,还要准备许多箩筐、许多草包和麻袋。”
      李自成说:“堤上原来也有些草包、麻袋,装满了沙土,还堆积了一些石头。”
      李岩说:“那是往年用剩下来的东西,一定不够。黄河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个地方决开口子,要抛进许多麻袋、草包、石头,有时甚至要准备一些船只,不得已时在船内装满石头,沉在缺口。就这样,有时都还堵不住。大元帅。我看这事十分紧急,必须立刻就办。”
      李自成不再多谈,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就立刻回老营下令。”
      田见秀说:“已经黄昏了,大元帅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老营去吧。如果真是这么紧急,就派一个人先去传令。”
      李自成说:“不,那样他们不会重视,我要亲自回去。”
      宋献策说:“大元帅累了一天,就留在此地吃饭,我先回老营部署上堤的事情,如何?”
      李自成说:“不,我们一道走吧。”
      说了以后,他们就一起走出繁塔寺,带着亲兵,在暮色中向西北奔去。
      离阎李寨不远就是曹操老营驻扎的地方。曹操听到禀报,说大元帅和宋军师从繁塔寺一带巡视回来,路过这里,他赶快同着吉珪和留在这里吃晚饭的牛金星一起来到辕门外迎接。李自成没有下马,只说有急事要回老营。曹操说:
      “我们正在晚宴,请大元帅千万留下,喝杯酒,吃点饭,再回老营不迟。”
      李自成说:“不,我有急事。启东可以留在这里,吃过饭以后再回老营。”
      说了以后,拱拱手,就同宋献策继续往老营赶去。已经走出一里之外,他们还隐约听见从曹营中传出的丝竹管弦和猪枚划拳的声音。
      回到老营之后,李自成马上把谷英叫来,命他立即率领三千人去守护河堤。今天晚上以守护为主,明天一早要多备抢险工料,抢修险处;今天晚上倘能找到一些工具,也尽量带去。谷英不敢怠慢,立刻派了国宝和自鸣鹤各先率五百骑兵出发,到黑岗口一带加强巡逻。他自己赶快派人寻找各种抢险工具,准备三更时候率领剩下的二千人带着工具和粮食赶往河堤。
      闯王又想到王长顺,赶快派人把他叫来,问那个老河工走了没有。王长顺告他说,老河工早已走了。
      宋献策也很焦急,他担心的是白天的东北风在黄昏时已转成了西北风,风力虽然不大,但显然会增加黄河冲击南岸的水势。他立刻派人传知沿河各村庄,要男人们一律上堤,不得怠慢。
      闯王想到东北风转成西北风,越发焦急,向吴汝义问道:“谷子杰上堤了么?”
      吴汝义回答说:“一千骑兵已经出发,子杰正在集合人马,收罗家伙,准备随后赶上堤去。没有家伙,空手去没用。”
      闯王说:“催他赶快,不要多耽搁时间。”
      黄河,黄河,真是一条一年四季变化分明的大河。年年都有春夏秋冬四季,而年年四季的变化只有黄河流域最为显著,也只有在黄河上反映得最为充分。
      每到冬天,黄河水枯,河心露出一片一片的沙洲。有水的地方结了坚冰,牛车、马车、小车和步行的旅人,从坚冰上走过去,如同走在陆地上一样。黄河啊黄河,多么安静的黄河,沉沉地进人睡乡。尽管坚冰下面水还在流,那就像心房还在跳动一样,但它确实是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春天,黄河两岸的大地慢慢由黄转绿,柳条慢慢发芽,在春风中摇曳不停。小鸟在柳树上对着黄河呼唤。慢慢地黄河被唤醒了。桃花开放的季节,黄河的冰在日光中闪耀着彩色,在暖暖的春风中慢慢消融。冰渐渐地薄了,河心传来冰裂的声音,终于裂成冰块。这时如果遇着几天连阴雨,冰和水都向下游奔去,一块一块的冰,互相赛跑,竞争,碰撞,拥挤,在水面上显得特别活泼。车马不再通行了。步行的旅人也都改乘木船。船夫们一面撑船,一面随时用竹篙点开冰块,以免船帮被它碰坏。尽管如此,这时的黄河还是比较安静的,看不出它的愤怒,看不出它的凶猛。
      夏天来了,如果雨多,黄河便开始涨水,大水灌满了河槽。这时船要过黄河就比较困难了。篙往往不管用,撑不到河底,桨也不能完全管用,因为黄河的水不断打旋,好像没有什么规律可寻。于是船夫们只好一面用桨,一面用锚。几个人把锚提起来,用力向前一抛,随着抛锚的力量,船向前驶进一段路,然后再把锚拉起,再往前抛。有时也得用篙,因为谁也不晓得水下的情形如何,也许昨天还是深水,一夜之间黄沙堆积,就成了浅流,在浅流的地方便得用篙。
      到了秋天,经常秋风秋雨,连续多日。古代的诗人们,一遇着秋风秋雨,便要感叹,便要吟诗。一代代无数的骚人墨客,游子思妇,逢到这样时候,常不免愁绪满怀。但是他们何曾想到,此时的黄河是多么惊心动魄!它,在暴怒;它,在疯狂;它,在咆哮。它好像把整年的力量和愤怒都集中在这个时候,一古脑儿向人间发泄出来。这时你站在南岸向北岸望去,常常尽你的目力所及,也只是见洪水滔滔,浊浪排空,却不能望见北岸。这是破坏力最大的季节,天天会有沉船,会有人和牲畜,家具和木料,随着滚滚黄流漂浮而下。
      如今正是这个季节。由于闯王的义军都只注意围攻开封,对黄河的脾气竟没有多去了解。直到今晚,丁国宝和白鸣鹤的一千名护堤的增援人马才到了堤上,然而并没有携带任何工具。
      二更时候,有二十多只大船和一些小船,撑了满帆,从西北向东南疾驶而来,越过黑岗口后,继续向东。船乘水势,兼借风力,疾如箭发,转眼之间就在月光下消逝了。
      刚到黑岗口堤上的丁国宝(白鸣鹤由另一条路奔往柳园口)看到了这些大船的帆影,只想到这是前来骚扰的敌人,却没有想到这是前来偷决河堤的。守堤的马世耀立刻将人马分为两支;他自己率领二百骑兵从堤上往东奔去,要赶在大船之前,使敌人不能靠岸。因为不知官军有无后续船只,所以就留下手下的一个重要头目率领三百骑兵在原地等候,以便策应。同时又派了几名飞骑往老营告警,并催促谷英率人马速速前来。
      这时大堤上响起了锣声。锣声从黑岗口敲起,一直向东敲去,传呼堤上守军,注意防守。人的喊声也是此伏彼起,与锣声、马蹄声、浪涛声混和一起。
      官军的船队到朱家寨堤外停了下来,准备靠岸。守军发现,立刻向船上射箭,同时拼命敲锣报警。义军和护堤的百姓一片呐喊。船上的官军由卜从善亲自指挥,并不呐喊,只是不断地向岸上射箭,岸上守堤的义军和百姓本来不多,这时纷纷中箭倒地。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丁国宝亲自率领的二百骑兵赶到。守堤的军民看见来了援兵,顿时勇气倍增,一齐向官军船队射箭。船上的敌人尽管来时准备了盾牌,减少了伤亡,但是中箭的还是不少。
      眼看敌船不但不能靠岸,反而向河中间退去,岸上的人都十分振奋。可是突然间从左右两只大船上发了火器,有鸟铣,也有火炮。堤上的义军看见火光一闪,却无处躲避,纷纷死伤;有的战马受伤,惊跳起来,连人跌落水中。
      丁国宝的坐骑也中了炮倒下,把他也掉在岸上。他立即跳起,命令弟兄们全体下马,死守河堤。这时有一只敌船乘机靠了河岸,因为船板和堤面几乎相平,所以三四十个官军很容易地跳上了河堤。丁国宝挥舞大刀,奋力砍死了两个刚上堤的官军,随即他被一箭射伤了左臂。他继续大声呼叫,死不后退,弟兄们在他的鼓励下也没有溃散,将已经登岸的官军杀死一批,余下的赶回船上。船上第二次施放火器,比第一次更加猛烈。丁国宝中炮倒下,左右弟兄也死伤殆尽。丁国宝在地上凭着最后的力量呼喊:
      “守住河堤!守住河堤!”
      一声未了,被敌人一枪刺进胸膛死了。官军纷纷上岸,再没有遇到坚强的抵抗。他们显然事先计划得很周密,所以上岸之后,一支官军向西边奔去,一支官军向东边奔去,奔到五十丈以外才停下来,立刻把堤上准备用来抢险的草包、麻袋堆成一道培,好像堡垒一般,各种火器和强弩都架在草包和麻包上面。而另外一部分人,约摸有一百左右,便开始用镢头和铁锹挖掘河堤。河堤有两丈多宽。他们想挖一道三尺宽、五尺深的沟,让黄水从沟中流过来,然后把决口越冲越宽,最后把河堤冲垮。他们先从河堤里边往外挖,又从堤上面向下挖,挖一个又深又大的洞,却留下靠水的一面,约有三尺宽,没有挖。他们轮流休息,挖得很快,挖出来的泥土被运到东西两边,加固了堡垒。
      丁国宝留在黑岗口的三百骑兵听到朱家寨河堤上传来的厮杀声,立刻奔来增援。但是他们刚到朱家寨附近,就被官军的火器和弓弩挡住。尽管他们下马拼命厮杀,却无法冲过官军设置的防线,徒然死伤了很多弟兄。他们没有准备大小火器,只能靠弓箭同敌人对射,敌人有装满沙土的麻包和草包做掩护,而他们完全暴露在光光的黄河堤上。带队的头目一看这种情况,就分出几十个人下到河堤里边,向掘口的地方奔去,准备从那里爬上河堤,赶走掘口的敌兵。可是他们人数太少,堤上又不断往下射箭,使他们纷纷伤亡,这一计又失败了。这位头目只得再派一名弟兄,飞马向老营求援。
      当三百义军从西边向掘口处奔来时,东边堤上巡逻的义军拼命从东边向西攻打。可是他们并非精兵,人数也不多,又没有得力的指挥将领,尽管他们十分勇敢,却始终冲不过敌人的防线。
      这时中间掘堤处的官军不管两边战斗多么激烈,仍然埋头掘堤。原来他们还把掘出来的土往两边运去,现在就干脆运到堤下。那在堤中间掘洞的人已经掘了五尺深,比堤外的河水还要低三尺,他们就不再向下掘了,从船上抬出了一个比水桶粗两倍的大坛子,坛子里面装满了火药。他们把坛子放到洞中,将一根指头粗细的引线一直牵到洞外。引线事先用一根竹筒子装起来,以免被水打湿。他们在坛子上面压上一层土,就退回船上,准备炸堤。
      却说大将谷英在阎李寨得到禀报,立刻率领两千步、骑兵迅速赶往朱家寨堤上。由于堤上不利于骑兵作战,一千多骑兵驰到后,迅速下马,步行奔上河堤。但是要杀败官军,保住河堤,为时已经晚了。官军点燃了引线,抛下许多死尸和重伤兵士,退回船上。船纷纷起锚,向河心退去。只听轰隆一声,河堤靠水的一面崩塌了,洪水冲迸缺口,顺着挖好的壕沟,向堤内猛冲。谷英身先士卒,抢堵缺口。敌人的帆船又向岸上打炮,岸上的义军也向船上射箭。船很快地退到射程之外,继续向岸上打炮。幸而义军也找来了几杆鸟铣向船上打去,帆船不敢再停留,一直往封丘方向驶去。这时天色已经麻麻亮了。
      被炸开的缺口很快被黄水冲宽,水流越来越大,灌人堤内。谷英大叫:“堵口!堵口!赶快堵口!”
      可是河水继续猛冲缺口,两边的河堤不住崩塌。朱家寨和附近的村庄传来一片惊慌呼叫的声音,村民扶老携幼,奔跑逃命。有的还来得及拿出一点东西,有的就只身逃了出来。堤内低洼的地方很快变成了一片汪洋。
      李自成在谷英走后不久便下令老府和曹营各抽调五千步兵上堤。他自己和宋献策也驰赴朱家寨,留下刘宗敏和高一功坐镇老营。
      当李自成集中力量抢堵朱家寨缺口的时候,在西北三十里处,即古博浪沙地方,亦即阳武县治东南的黄河上,有三十只大小帆船向狼城岗附近的马家寨堤岸疾驶而来。这些船只并非从封丘驶来,而是命令阳武知县将运送军粮的船只腾出来,士兵带着大炮和鸟镜上了船,还带了铁鍬和镢头。这些船在黄昏以后已经偷偷驶到黄河中心,停在离狼城岗不过数里之处,只等从朱家寨传来炮声,或看见火光,他们就要动手。他们还约定,如果朱家寨掘堤的事不顺利,拖到白天,朱家寨河面上的官军就在船上烧起狼烟。
      严云京坐在一只大船上,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向东南凝望。他们命令所有的船只都不许露出灯光,以免被岸上的巡逻义军和护堤的百姓瞧见。忽然从朱家寨一带传来了炮声,也看见了火光。严云京又向岸上望了一阵,轻轻地对左右说:“好了,好了!岸上巡逻的流贼很少,只要我们登上岸去,闯贼和曹贼的老营就要全部被洪水淹没。”
      李自成赶到朱家寨后,亲自督率军民堵口。将士们抱着或抬着大石头,草包和麻包,拼命地往决口处抛下,但是所有沙土包和石头一抛下去就被凶猛的洪水冲走,越堵越显得无效。他们仍在作最后努力,企图挽救,连李自成自己也杂在弟兄中抛掷沙包。正在纷乱之间,闯王忽得禀报,知道敌人在狼城岗、马家寨登岸,杀散少数巡逻义军,掘了河堤。李自成听了大惊,正想分兵前往狼城岗抢救,忽然又来了禀报,说黄水从狼城岗附近冲过马家寨,直向阎李寨方向汹涌奔流,势不可挡。在突然之间,这位常在战争危急时保持异常镇静的大军统帅,竟然惊慌失措了。
      过了片刻,他下令迅速撤兵,派一名小校去告诉曹操,同时派出五十多名骑兵,每二人一起,分头向各处闯、曹两营的驻军传令:城西义军向中牟附近撤退,城南义军向通许附近撤退,城东义军向朱仙镇附近撤退。命令发出之后,他吩咐谷英立刻整顿堤上的步、骑兵撤退,将他的全营一万余人尽快移到阎李寨附近的高岗上扎营,然后协助高一功的中军营抢运阎李寨老营粮草和各种军资。
      下过十万火急的命令以后,李自成上了乌龙驹,带着宋献策、双喜和一二百亲兵,离开河堤,趁洪水淹没阎李寨之前,疾驰回营。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后悔自己对黄河不该大意,又后悔在八月底之前不该放过了破城机会,致有今日……
      朱家寨附近的决口已经迅速扩大,成为一道骇人的洪流,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巨大声音。李自成在马上侧首望去,在凄凉的晨光中看见洪水正在淹没朱家寨,还淹没着附近许多大小村庄。无数的房屋正在纷纷倒塌。草屋顶上坐着逃命的人,漂在水上。木料和家具漂在水上。人和牲口漂在水上。年轻的爬到大树上,但树被洪水冲倒,淹没,漂起。到处水声中夹杂着哭声和呼救声……
      从西北马家寨决口的地方,虽然距离很远,但水声也渐渐清晰,好像是刮大风的声音。他转首向右望去,却没有看见洪水,惟见各村庄的百姓扶老携幼,牵着牲口,哭着,喊着,逃离家门,向附近的高处奔逃。因为下了多天雨,泥泞很深,还有积水,老人和儿童不断跌倒。李自成的心中辛酸,不忍也不暇细看。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想着一年半以来三次攻开封,前两次都受了挫折,第三次竟得到这样结果!想着几十万大军和牲口会有很多被淹死在开封城外,往东南去将有许多州、县百姓遭到洪水之灾,他十分心痛,几乎滚出眼泪,不禁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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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3 13: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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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成仁的母亲已经死了三天,尸体埋在后院,家中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今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近来他听从邻人的劝告,每天很少起床走动,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睡觉,这样可以减少体力消耗,多活几天。实际上他也没有力气多在院中走动了。他如今每天只吃一餐,一直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常常饿得心慌,头上冒出虚汗,肚子也好像空得两片合成一片,不时发出轻微的咕噜噜的响声。
      现在锅里还剩有一点食物。那是一件旧羊皮袄,羊毛刮光了,皮子放在水里泡了两天,又放在锅里煮了很长时间,终于煮得厚起来,松软了,可以咬得动了。但是这块皮子几天来已经吃得差不多,现在只剩下很小的一块了。另外锅里还有一些蛆虫,这是他学邻人的样子,从茅缸里将蛆捞出来,在水里洗净。好在过去十二三天天天下雨,院子里几口空缸都灌满了雨水,并不需要费力去井里打水。
      他把那煮好的一小块皮子和一点蛆虫热了一热,发现这食物不但不能吃饱,连吃个半饱都不够,怎么办呢?地下还埋有一点粮食,那是香兰从城外带回来的,吃到如今,尚未吃完。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肯吃,要给儿子留下活命。他为着救母亲不死,还是陆续地煮了一些。每次煮包谷,他都要按着数来煮,先是煮一百颗,后来减到八十颗、七十颗。今天要不要把粮食挖出来,再煮一点包谷呢?盘算一阵,还是决定不挖,留待最后救命。
      于是他决定再去捞蛆虫。当他走到后院时,忽然看到有许多蛆虫从母亲埋葬的地方爬出来。原来他那时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请来帮忙的一位邻居老人比他饿得更厉害,所以两个人只挖了个很浅的坑,就马马虎虎地将母亲的尸首埋了进去。如今尸体已经腐烂,臭气扑面而来,蛆虫也从尸体中爬出土外。他看了心中难过,哭了一声“娘啊!”落下眼泪,无心再捞蛆虫。
      退回屋中以后,他忽然想到前天放在一个角落里的老鼠笼。那也是他听了邻居的建议,把家里的一个旧老鼠笼找了出来,想碰碰运气抓只老鼠吃。本来开封的老鼠已几乎被人们吃光,可是近来城中人死得太多,老鼠出来吃人的尸体,又重新繁殖起来。而且由于人们在屋里和院中到处捉鼠,吃过几次亏后,老鼠也有了自己的办法,不住在人家屋里,倒住在宅子外边,只是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才来到屋中寻找东西吃。邻居们捉到一只老鼠后,往往当成一个喜讯互相传播。张成仁受到邻居的鼓励,也安放了一个鼠笼。
      现在他决定去看看他的鼠笼。他并没有抱太大奢望,只是姑且看一看罢了。不料当他走近鼠笼看时,果然有一只很大的老鼠被关在笼里,正急得不住地走动。他喜出望外,几乎要大声叫出来。可是他没有叫,因为忽然意识到如今家里已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把老鼠笼子拿过来,放进一只水缸里泡了一阵,一直等他确信老鼠已被淹死之后,才打开笼门,取出死鼠。取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放心,惟恐老鼠装死,万一突然跑掉,他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老鼠拿到一个邻居看不见的地方,深怕被别人抢走似的,偷偷地将鼠肚子割开,取出肠子,将屎从肠子里挤干净,然后把洗净的肠子同整个老鼠一起放进小锅中。煮的时候,他还不住地向外张望。院里有一点轻微声音,他都疑心有人来了,会抢他的老鼠,或者向他乞讨一点鼠肉。幸好并没有人来,院里只是风声罢了。
      鼠肉煮好后,他把羊皮和蛆虫也热了热,盛在一只碗里。虽然没有一点盐,完全是淡的,但是也觉得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仿佛生平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吃着吃着,他又想起了母亲,想着她不能与自己一起享用,又心酸起来。后来他又想,要不要把煮的东西都吃光呢?他不想吃光,但实在是饿久了,这食物的诱惑力使他狠狠心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之后,他感到多少日子来都没有这么饱过,决心重新碰碰运气。于是他在鼠笼里放进几颗包谷,充做诱饵。起初摆了十颗,后来想想太可惜,取出三颗,只剩七颗在里面。他想起老鼠常常是在夜间无人处活动,就把鼠笼提到后院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希望今夜再捕到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
      将鼠笼安置停当后,他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坐了下去这时,母亲临死那一天的情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母亲当时已经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连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用极小的声音对成仁说:
      “儿呀,你不要心疼我。如今这世道,活着还不如早死好,早死的人是有福的。你爹走得好。他走的时候我没有跟他一起走,如今我要到阴间去找你爹啦。”
      喘了几口气,她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着这开封城是不会久守了,不是闯王打进来,便是城内有人开城门迎闯王进来。不管怎么,人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儿呀,你要等着呀,妈是等不着那一天了。儿呀,你是孝子,我舍不得你,也想再看小宝他们一眼,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想到母亲说的这些话,张成仁一阵心疼,忍不住滚下泪来。他又记起,母亲曾三番两次地对他说:
      “我们两代人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所以神灵护佑,让媳妇带着小宝逃出城了。”
      当时成仁答道:“娘,德秀也逃出去了,招弟也逃出去了。”
      “我不管那两个姑娘。我说的是小宝,他是咱张家的一条根,只要他逃出去,他妈把他拉扯成人,我们张家就不会绝后了。”母亲有气无力地哭了一阵,接着说:“儿呀,省城一旦解围,你要立刻去寻小宝和你媳妇回来,还有你妹妹和招弟……你千万记住啊!”
      成仁哽咽着说:“娘,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接回来,让小宝好好读书,日后长大成人,魁名高中。妹妹出嫁的事,我会妥当安排,请娘放心”。
      母亲的声音更加低弱,只见她嘴皮抖动着,又说了句“你记住啊,记住啊,”随后就不再说话了。张成仁俯身一看,母亲已经断气。
      现在他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不觉心如刀绞,又揩了一阵眼泪,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他转头看看案上放的那些书,已经积满了灰尘。他把书上的灰尘拂去,不禁心中又想道,今年科场误了,不知下一次科场是否还可以赶考,说不定乡试榜上题个名,也不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由于身体衰弱,他已没有精神再去看书。这时觉得十分疲倦,他就又倒在床上,睡下去节省体力。不知不觉地他进人了睡乡。
      仿佛过了一阵,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要去贡院参加乡试。抬头一看,只见妻子正在替他收拾考篮。母亲在上房对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烧香磕头,虔诚地替他许愿,望神灵保佑他这次能考中举人。母亲许愿以后,妻子已经把考篮收拾停当,也来到上房磕头许愿。然后一家人将他送出大门。分明是大人事前教会的,只见小宝跑出来对他叫道:
      “爸爸,爸爸,我梦见你考中了,考中了。”
      他笑一笑,摸一摸小宝的头顶说:“我是要考中的。我考中了,一家人都喜欢。”
      小宝说:“我也喜欢。你要考中的,考中的。”
      母亲说道:“小孩嘴里掏实话,看来这一次你是要考中的。”
      他离开了家,自己提着考篮往北走去。在贡院大门外,已经熙熙攘攘,满是赶考的秀才。许多人都有仆人相随,有的人还带着书童。虽然仆人和书童都不能进人贡院,可是那气派却显得很阔气。他正要提着考篮向贡院大门走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连叫了两三声,他才听清楚是熟识的声音,但总没看见是什么人。那声音继续在叫,他就答应了一声。随着这一声答应,他突然醒过来,怔了一下,睁开眼睛,才听清楚叫他的人站在窗外。原来是东邻和西邻的两个邻居。两个人的声音都十分焦急和惊慌,叫道:
      “张秀才,张秀才!你快点起来,黄河决口了!决口了!满城人都在说黄河决口了!”
      张成仁忽然坐起,连声问:“真的?真的?”
      马家寨地势比朱家寨高得多,所以马家寨的河堤被官军掘开之后,流势更猛,直向东南奔腾而下。在开封西北大约十里处,两股黄流汇合一起,主流继续向东南奔涌而去。但也分出一些支流,淹没了开封西郊和东郊的大片地方,又从西郊流向南郊。
      自从马家寨和朱家寨的两个口子掘开以后,朱家寨以下的黄河水势渐渐地小了。黄河从两个口子转移河道,而在开封城北和城东则发出了像海潮一般巨大的声音,在开封城中心都可以听得清楚,十分吓人。
      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凡是走得动的都登上北城、东城和西城观望水势。还有人用梯子爬上了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屋脊,也有人登上了钟楼和鼓楼,更有几个力气大一些的年轻人爬上了铁塔的上面第二层。但爬上这第二层也就累得差不多了。像往年能够爬上铁塔顶层的人,这时已是一个也没有了。
      这时已是下午申时左右,惨淡的斜阳照着茫茫黄水,淹了郊区,渐渐地向城墙逼近。
      黄澍和李光壂都站在北城上。陈永福和他的几个将领也站在北城的西北角。黄澍最关心的是闯、曹人马是否淹死,所以他又同李光壂向东走去,那里也可以望见城北和城东许多地方的义军营盘。他们看到许多义军已经逃走,有的义军转移不及就被黄水淹没了,人马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黄澍和李光壂拍手称快,说道:
      “好了,好了,开封得救了!上天保佑,开封得救了!”
      几天前黄澍秘密地派人向巡按御史严云京送去蜡丸书,送书人没有返回,河北的消息沓然,使他十分放心不下。是不是那个人中途被闯王的人马捉去?是不是过黄河的时候淹死在黄水中?现在看到黄水滔滔而来,他不但放下心来,而且还为自己庆贺。他想着事过之后,朝廷对“壬癸之计”必将重赏,今后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
      黄昏以后,大水涌到城边,西城和北城的羊马墙,有很多地方被水冲塌或泡塌。洪水越过羊马墙,到了城根。城北关还残存的少数空房,很快就倒塌了,有些木料随水漂走。黄水开始从北月城门的缝隙中流人月城。黄澍和李光壂赶快来到北城门上。虽然如今城中灯油用尽,没有灯光和火把照亮,可是凭着阴历十六的月色,他们还是能看见月城内已经到处是水,虽然不深,却在不断地往上涨。
      他们立刻下了城头,督率士兵和义勇,堵塞月城缝隙。黄澍不断地破口大骂,总觉得人们不够尽力。其实,大家早已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并不是不尽力,而是无力可尽。黄澍深怕万一月城门堵不住,出了事情,局面就将不可收拾。他越是害怕,就越是恼怒,看见大家动作迟缓,他又增加了二三十人,用被子衣服去塞缝隙,并命人去搬运沙袋。月城门本来用沙袋堵了三尺高,使义军无法攻城门。如今大水是从三尺以上的门缝冲进来,所以必须用沙袋将月城门上边将近一丈高完全堵死。这样忙了一阵之后,他发现脚下的水快淹到大腿了,担心自己走不脱,就同李光壂一起退回大城门以内。这时大城门没有关闭。都认为目前重要的是堵塞月城门,只要月城门能够堵塞严紧,大城门就不会出事,即使流进小股水,对于整个开封城不会有大的妨碍。
      他和李光壂重新上到城头,指挥大家加紧堵塞月城门。他还是不住地骂,并一再叫道:“谁不用力,一律斩首;用力的,重重有赏!”
      李光壂提醒他说:“如今大家已经散了心了,请黄老爷不要骂得太重。”
      黄澍不满意地说:“这些奴才们,愚民们,你不狠骂,他们就不肯用力。开封安危,千钧一发呀,老兄!”
      下边人们在黑沉沉的门洞中堵塞漏洞。有人骂道:“妈的!你赏给老子一千两银子,一万两银子,一粒粮食也买不到,谁要你的重赏!”
      又一个骂道:“斩首?斩你娘的×!天天为你们守城啊,守城啊,人都饿死完了,还要守城,谁还有力气来堵这屌门!”
      一骂开头,旁边接话的人就更多了:
      “守什么城?都是为了保周王一家和他们这些骑在老百姓头上的官老爷!”
      “开封城中的百姓都快死完了,你王八蛋还这么凶,有本事自己来堵堵看!”
      “咱们不堵了,大家同归于尽吧,反正迟早几天内总是饿死!”
      “我一家人只剩下我一个,我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你还想活?你能够活下去?就是保住开封不被水淹,你一样得饿死!”
      这时月城门内的水更深了,有的人实在没有力气,在水中晃一晃,站立不稳,倒了下去。有的人发出了呻吟声。大城门内也有水灌进来了。黄澍跺脚大骂,下令将大城门赶快堵死,免得大水进来时堵塞不及。
      月城门里的人听说要把大城门堵死,大家都害怕了,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就连一条退路也没有了。这时在月城门率领众人堵塞缝隙的三个头目马上商量了一下,叫大家赶快退人大城门,不要死在月城里边。大家听了这话,一哄奔向大城门。但许多人因为实在饥饿,而且又在水中,没有奔到大城门就倒下去爬不起来了。这时一个头目对他的同伴说道:
      “好兄弟们,我们逃也逃不走了,逃走也是饿死,干脆和城里的亲王、郡王、官绅老爷们同归于尽吧。”
      一个兵丁马上答道:“好,同归于尽,老子不活了。”
      另一个兵了边说边往回走:“我有办法:把这个腰杠取下来,挪开中间几个沙包,门马上就冲开了,同城里头的王八蛋们一起同归于尽吧!”
      于是三个人回到黑暗的月城门洞,挪去中间沙包,就去取腰杠。可是外边水的压力太大,腰杠被门挤得紧紧的,根本抬不动。三个人都走到腰杠的一头,拼命地抬起来,终于使腰杠的一头离开了墙洞。同时大门立刻就压迫过来,只听喀嚓一声,腰杠断了,水推城门,城门推沙包后移。有的沙包倒了。月城门再也关不住了,只剩下一把大铁锁还挂在门上哗啦哗啦地晃动。不过片刻之后,铁锁晃掉了,也可能是断了,洪水凶猛地冲了进来,这三个人连叫一声都没有,就被水冲没了,月城内的水立刻涨了一人多高,原来堆在里边的沙包和一个顶着月城门的石碑都被冲到一旁。这时大城门还没有完全关好,洪水很快又冲开了大城门,奔腾咆哮。本来洪水并不是直冲北门而来,而是顺着城墙向东流去。月城门不朝正北,而是偏朝东北,所以不是面对洪流。月城门只是受洪水高涨时的压力,而不是受到冲击力。倘若不是防洪的“义勇”百姓自己抽去腰杠,移动沙包,月城门断无被冲开之理。月城门仅仅门缝进水,对那么大的东京汴梁决无危险。何况在月城门缝进水的情况下,临时用沙包堵死主城门,完全来得及。所以开封的毁灭,一毁于北岸官军过河掘堤工毁于守城的“义勇”百姓痛恨王府官绅。只是事后官绅们讳言真相,遂使真相被歪曲和掩盖了三百多年!
      黄澍和李光壂看见他们的“壬癸之计”已经酿成了大祸,全开封城很快就要沉没在黄水之中,恐怖万分。黄澍既怕自己身家难保,又想到自己是建议掘河的罪魁祸首,一下子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住,完全没有了一点主意。高名衡和陈永福从西北城角派人赶来,责问是怎么回事,又传下巡抚严谕:立刻堵塞北门,不顾一切,务须堵住!随即陈永福派了一营官兵赶来,交黄澍指挥。李光壂也抽调了一营义勇大社的人到北门堵水。但是这些官兵和义勇事前既没有准备堵水的东西,又加上人人饥饿,体力十分衰弱,对着奔涌咆哮的黄水,毫无办法。他们勉强抬些沙包扔进水中,登时就被冲走。后来北门的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也被冲掉,随流而去。
      李光壂一看情况不妙,叫黄澍赶快进城,将理刑厅衙门移到高处,他自己也要回去料理家事。黄澍此时已经没有主意,亡魂失魄,望着凶猛进城的大水连连顿脚,绝望地悲呼:
      “完了!完了!我也完了!”
      李光壂也非常害怕,勉强安慰他说:“黄老爷不必害怕虽然开封酿成大祸,可是流贼必定也会淹死大半。李自成的老营已被淹没,说不定闯贼本人也被淹死了。纵然他能逃出黄水,也无力再围开封。朝廷对黄老爷不会怪罪的。”
      因为周围有人,他不敢直言道出掘河的阴谋。但黄澍听了以后,心中稍觉安慰,心想自己一家人总不会被水淹死;只要流贼淹死很多,开封不被占领,朝廷方面话还是好说的。李光壂见他惊魂稍定,便不再等候,带着家丁奴仆匆匆离开了。可是没走多远,刘子彬忽然赶来,把他叫住,又一起回到黄澍身边。刘子彬比较镇定,望着他们说:
      “我刚从东城来,看了那里的水势,我有一计可以救开封,至少可救一半开封。”
      黄澍急问:“你有什么妙计,快说!”
      李光壂也说:“你快说,我们立刻照办。”
      刘子彬说:“如今北门已经没法想了。西城门还没有冲开,那里水也很大。倒是曹门和宋门外面水势平缓,大水从应城郡王花园向东南流去。倘若现在将曹门、宋门打开,黄水可以出曹门、宋门向东流去,城里就不至于完全淹没。这是自古以来常用的泄洪办法。”
      经他一说,黄澍立刻想到了上古鲧“堙”洪水、禹用“疏导”办法而结果大不一样的故事。李光壂也想起来泄洪是前人救开封城的有效办法,于是他马上说:
      “黄老爷你看如何?我看此计可行!”
      黄澍立刻说:“好,好,这是用疏导的办法……”
      李光壂不等他说下去,就接着说道:“既是这样,趁现在水还不太深,打开曹门和宋门,再迟就打不开了。这事交给我去办吧。”
      黄澍点头同意。李光壂立刻带着家人走了。他一面走一面吩咐几名亲信带领义勇大社的人,分头到曹门和宋门去打开城门。他自己快步奔往土街南头,向西拐,奔回家中。土街一带在城中地势较高,李光壂的家虽然离开上街有一段路,但因为他家一连三座宅子都建筑在高台子上,所以尚未进水。
      黄澍又在城上呆呆地站了一阵。他在想着周工、巡抚和各大衙门的长官,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他将如何是好呢?这时在苍茫的月色中,满城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洪水奔流,到处是水声、哭声、喊声和庙宇的钟声。大大小小的庙宇都在紧急地敲钟,告诉人们洪水已经人城。整个景象是那样恐怖,黄澍完全呆住了。刘子彬拉了他一下,说:
      “黄老爷,赶快同我回署去吧。”
      几个月前,为着守城方便,黄澍将他的理刑厅衙门搬到了曹门里边,可是那里的地势较低,等他和刘子彬赶回时,水已经涨得很高。所好的是,几天来他暗暗地命仆人家丁准备了木筏,现在只要将木筏加固一下,就可把一家人救出来。由于他回得太迟,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和他的姨太太、刘子彬夫妇登上木筏,洪水已经冲来,有两个丫环,因为年龄小,身体弱,竟被洪水冲走了。未及搬上木筏的钱财珠宝也大部分被冲走。等他们乘着木筏来到曹门附近时,整个这一带已成了一片汪洋。
      这时水已经到了南门。南门外也是水,那是从西城外流过来的。南门内外的水差不多都跟城墙平了。水还在继续上涨。黄澍惊魂未定,忽然得到禀报,说曹门和宋门已经打开,两股大水正从城内流出。黄澍赶快上了曹门城墙,望了望,果见两股洪流奔涌而出,感到一线希望,在心里说道:
      “好了,好了,这样城中的洪水就可以减弱了。”
      站在黄澍身边的刘子彬发现自己想的办法果然有效,也不禁暗暗高兴。他想,事后很可能因为他出了这个主意,救了城中无数生灵,被朝廷记一大功。
      可是天明以后,他们发现,虽然曹门和宋门泄去了一部分洪水,但是因为许多地方洪水漫过城墙,所以城内水势依然猛涨,全城几乎已经完全沉人水中。留存在水面上的只有钟楼和鼓楼的上半截、各个大衙门的屋脊和富家大户的高楼屋脊、相国寺大雄宝殿的屋顶、周王府的假山和紫禁城中的宫殿顶以及各王府的假山、屋脊。另外没有完全淹没的是山货店街的部分地方和土街中段的一段街道。还有一座铁塔矗立在滔滔洪水之中。其余大街小巷,但见一片茫茫大水,连屋脊都看不见了。
      张成仁被邻居叫醒以后,只听见满城的哭声、喊声、钟声,完全没有了一点主意,在屋里屋外转了几圈后,忽然想起王铁口曾经对他暗暗嘱咐,说开封城可能被大水淹没,要他准备一根木料,临时抱住还可以逃命。木料倒是现成的,霍婆子住的那一间东房早已拆了,门窗和椽子都当柴火烧了,还分了一部分给东西邻居当柴烧。大梁还剩下两根,扔在西屋檐下的墙根地方。但是他又想道,自己是这样虚弱,大水来了,他怎么有力气把这木料抱紧呢?又怎么经得起在水中浸泡呢?这么一想,又没了主意。后来他想还是找一个牢靠办法吧。于是他将剩余的粮食从地下挖出来,装进一个小口袋里,绑在身上,又将他从前常常背诵的几本艾南英等名家选定的“时文”以及他自己从历科会试和乡试闱墨中选抄的好文章包成一包,又到上房将祖宗的神主从条几上“请”下来,连同几件旧衣服都包在一个包袱里,也绑在背上,这才艰艰难难地将家中的一把旧梯子拖出来,靠在西房檐上。他想,如果大水来到,他就爬上西房,再由西房转到上房,坐在屋脊上。过了一阵,他听见水声愈来愈大,好像就要冲到附近,他认为是该爬上房坡的时候了,但他没有立刻爬梯子,而是先走进后院,跪在埋葬母亲的土堆旁,磕了一个头,哭着说:
      “娘啊,不孝儿子照顾不了你老人家的尸体了。儿子没有办法,只有一个人上房顶逃命去了。娘啊……”
      他还想说什么话,却哽咽得说不下去,又磕了一个头,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院中。他刚要往梯子上爬,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同时有个声音在背后喊道:
      “先生,先生!你不要爬房坡,不要爬房坡!”
      张成仁扭头一看,原来是东邻一个叫春生的少年。这少年今年十七八岁,以前曾经跟他读过两年蒙学。他当即说道:
      “春生,大水已经来了,赶快逃命要紧。”
      “先生,爬房坡不行。你到俺家院里去吧!”
      成仁正在奇怪:为什么要到他家院里去?春生的父亲也急急忙忙地来了,喊道:
      “张先生,你快到俺家院里去,咱们一起逃命吧!”
      “你们有啥办法逃命?”
      “如今水势很大,这房子经不起水冲。即使水流缓慢,也经不起水泡。咱们开封城内,十家有八家的房子砖都起了硝,多年来硝把砖都蚀烂了。黄水一泡,房子就会倒塌。何况现在水的来势多么骇人,咱们庶民百姓家的房屋能顶啥用!你千万不要上房坡,快到俺家院里去。我们正在扎一个筏子,你就同我们一起坐筏子逃命吧。”
      成仁本想跟他们过去,但又一想,他们的筏子一定很小,他们家还有老人,还有妇女,如何能载得动呢?他迟疑一下,说道:
      “我还是上房坡吧。这房子三两天不会泡塌。你们家的人很多,你们上筏子吧,我不连累你们。”
      “你怎么说这话呢,我们挤在一个筏子上,何在乎多你一个人?我虽是不识字,可是我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又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只要过了这一关,日后定会魁名高中。可是你一死,这一肚子好学问也就随着水冲走啦。”
      因为以前两家关系很好,春生父亲要写封信,读封信,都是请张成仁帮忙,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不肯丢下张成仁让他一个人被水淹死。他一边说话一边就拉着张成仁往东边院子走去。春生一看地上还有两根木料,就招呼父亲回来,一起扛了一根木料过去。
      来到东院后,成仁就要同他们一起去扎筏子,春生父亲说:“张先生,你是秀才,没做过这种活,你站在一边等着吧。”
      筏子本来已快扎好,现在又加了一根木料,重新绑牢。春生家男女五口人都出来了,吃的东西也都拿出来放在筏子上。春生的母亲哭哭啼啼,这也舍不得扔,那也要往筏子上搁,被春生父亲跺着脚骂了几句,只好不带了。
      大家正要上筏,春生父亲一眼看见张成仁还穿着长袍,叫道:“秀才啊秀才,你快把长袍脱了吧!万一落进水中,腿被长袍裹住,人就死得更快。”
      张成仁从来没有穿过短装,好像自来读书人就必须穿长袍。现在经春生父亲一提醒,才不得已脱了长袍。
      他们刚刚在筏上坐定,大水已经来到,一下子就冲倒了垣墙。木筏在院里漂了起来。幸而春生父子都懂得一点水性,准备了两根长竹竿拿在手里,使木筏不会撞着屋檐。他们并不急于让筏子随水漂流,希望在院里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春生从房檐爬上屋脊,将一根绳子系在堂屋的兽头①上,然后下到筏上,拿着绳子的另一头,这样木筏就不会被水浪打走,总在院里。

      ①兽头——屋脊两端的鸱吻,河南人俗称兽或兽头。

      水愈涨愈高,很快把东西偏房和临街的房子完全淹没了。春生父亲用竹竿在水里试了试,竟有一丈多深。这时张成仁才感到春生父子真是好心人;如果他留在家里,现在真是太危险了。正这么想着,忽听见“轰”然一声,他家的堂屋在水中倒下去了;又是“轰”然一声,春生家的偏房也倒下去了,只剩上房还没有倒。木筏仍然围着上房,在水浪中颠簸。又过了好久,上房终于倒塌了。春生松开绳子,木筏随着洪水向南漂去。
      一路上,筏子几次差点碰着高楼的屋檐,都被春生父子用篙尖点开。此时已是十八日早晨,天色已明,水面上的东西看得十分清楚,使他们躲过了好几次凶险。但春生父子对于撑船毕竟不是十分内行,很难掌握方向。当筏子被冲到州桥附近时,忽然从对面来了一只大木筏,筏上坐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眼看春生家的小木筏就要被大木筏撞翻,幸而这时从大木筏上伸出了一根篙,将小木筏点开了。张成仁抬头一看,见大木筏上坐的并非别人,就是张民表和他的妻、妾、仆人,还有一个顶小的儿子。张成仁赶紧叫了一声:
      “大伯!”
      张民表这时才看清这个短装打扮的人就是成仁,于是问道:
      “成仁,你们一家人呢?”
      成仁硬咽着说:“我们一家就剩我一个了,这筏上坐的是我的邻居。”
      “你有没有东西吃啊?”
      “我只有两升杂粮,带在身上。”
      张民表命仆人用一根带钩的竹竿将小筏子拉到近边来,然后又命人拿出二两银子和一些杂粮交给成仁,说道:
      “你既然逃了出来,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过了这一大劫,你就可以好生读书了。”
      张成仁千恩万谢了一番,又问道:“大伯,你筏子上堆了这么多油纸包,是什么东西?如今东西可是越轻越好啊!”
      张民表回答:“这些东西是有点沉,但是非带不行。我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这里有我的文稿两百卷,有很多还是你替我誊抄的。另外还有一些字画,有晋唐人的墨迹。还有一些经我圈点过的宋、元版书。这些东西我都不能不带啊!”
      说完以后,仆人将带钩的竹竿一松,两只筏子顿时被洪流冲开,各向一方。过了片刻,春生家的筏子在一座高墙下停住了。张成仁回头去看张民表的大木筏,几乎惊叫起来。
      原来,有许多落在水里的人,望见这只大木筏,都纷纷游过来,要上筏子。张民表不忍心见死不救,便听任这些人往筏子上爬。谁知由于一边人太多,使筏子失去平衡,突然翻了下去。张民表和他的妻、妾、孩子、仆人以及所有的字画、书籍、文稿,全部掉进水中。只听见他们惊叫了一声,便再也没有露出头来。倒是一个仆人,抓住了一根木头,另一只手抓着张家的小少爷,随水流去。还有一些纸张也在黄水中时隐时现。
      张成仁目睹这一切,又是惊骇,又是难过,几乎要哭出声来,心中叹息:
      “唉,一代文人,风流名士,完了,完了!”
      不知为什么,一个漩流将木筏冲向东来。张成仁坐在木筏上,看见相国寺南边和左右,大部分民房都已经淹没;相国寺的房檐也没在水中,只露出一条屋脊,屋脊上挤满了人。有的人显然是只身爬上屋脊,而亲人没有能爬上去,因此正在四下寻找,发出哀痛的呼叫声。在山门外有一片徊水,水上漂着许多尸体,还有许多房屋倒塌之后,木材也随着泪流漂浮,同尸体挤在一起。有的人落水后没有淹死,随手抓了一根木头,正在大声呼救。还有一个老婆婆,抱着一个小孩,大概是孙女吧,坐在一只大木盆中,也在水中漂流。忽然从对面冲来一个人,一把抓住木盆也想爬进盆去,不料盆被爬翻,那老婆婆惨叫一声,抱着孙女,跌到水里去了。
      黄昏时候,张成仁乘坐的木筏撑到鼓楼下边,想找一个存身的地方,可是忽然听见鼓楼上边传来一片哀号:“不要杀我呀!不要吃我呀!”惨不忍闻。他们赶快用篙一点,离开了鼓楼。
      这时暮色更重了,往哪儿去呢?四周望望,到处是洪水,到处是尸体,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到处都可听见人们的呼救声、哀号声和哭喊亲人声。他们的木筏就在这恐怖的气氛中无目的地漂流着。夜间,他们所担心的不是洪水会把木筏冲到哪里去,而是担心有人会泅水来抢上他们的木筏,把筏子弄翻。后来他们想到西北的城墙较高,大概不会被水淹没,就在月色中将木筏向西北撑去。路过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时,隐约地看见衙门大堂的屋脊上也有人,也传来哭声和叫声。
      第二天是九月十九日,天明以后,他们的木筏到了西门附近。这一带地势较高,城头露出水面。他们将木筏靠拢城墙,艰难地爬上城去。因为都饿得没有力气,张成仁和春生家的几个女人都差点跌进水中,幸而水面离城头不过两尺左右,在春生父子的帮助下都平安地爬了上去。城上已经有很多人,有官绅,也有军民。张成仁和邻居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去,背靠着城垛休息。春生家带了一点干粮,这时拿出来大家嚼了几口。张成仁也把自己带的一包粮食拿出来和邻居们共用。然而两家的粮食都只有一点点,怎么够吃到得救呢?他们互相望望,感到绝望。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们不是要饿死城头么?万一再下起雨来,如何是好?一串可怕的疑问使他们都埋下头去,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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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3 13: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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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澍一家人于十七日夜间移居北城墙上,露宿在北门附近。高名衡和各大现任官吏和乡宦之家也都逃到北城墙上。北城墙上挤满了逃避水灾的人,军民混杂,呼喊啼哭之声不断。只有高名衡等几个封疆大吏,有兵丁和奴仆护卫,所占地方不与百姓混杂,秩序稍好。陈永福和他的家属逃到西北城角,他的将士们带着家眷同他在一起,占了一段比较干燥的地方,因为有很多兵丁保护,秩序也比别处稍好。
      周王没有出来。当天夜间,高名衡和黄澍都曾派人去请周王火速逃上城墙。但王府的金银宝物太多,一时运走不及,等太监和宫女刚刚将重要东西包扎停当,大水已经把紫禁城包围起来,所以周王和他的家属好几百人,包括那些郡王和奉国将军之家,都一起上了紫禁城头。紫禁城有五丈高,同大城一样,所以逃在城头上也还安全。
      天明以后,也就是十八日早晨,高名衡请几个重要的文武官员前来议事。黄澍等人都来了,只有陈永福没有到,派了自己手下的一个赞画和一员副将前来。他事前知道黄澍等有“壬癸之计”,派兵丁以军用名义控制了城内州桥附近河里仅有的两只小船,如今正忙于抢救他的将士。
      高名衡在城头占的地方,临时由亲兵奴仆们搭了两个布篷,一个布篷住着女眷,一个布篷是他自住的地方。几个亲信幕僚也同他住在一起。帐篷里既没有床,也没有桌子,只是地上摊了羊毛毡和麦秸稿荐①。前来议事的大官们就拥挤在这布篷中席地而坐。大家都十分委顿,脸上、衣服上到处是黄泥,平日那种官场风度一丝儿也见不到了。

      ①麦秸稿荐——用麦秸做的床垫子。

      高名衡心中很抱怨黄澍和严云京的“壬癸之计”,但是说不出口来。因为他自己也曾默许过这一条毒计,如今开封已经淹毁了,如果他说出来,黄澍反咬一口,会将罪责全推到他的身上。他低着头沉默片刻,叹息说道:
      “如今要赶快差人到北岸求救。这是最关紧要的第一桩事。我身为朝廷封疆大臣,守土有责,原应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死在这里并不足情,但周王殿下及数百口宫眷必须救出去,官绅军民必须救出去。至于这次开封被淹,我将以一身承担,决不使他人受过。”说话的时候,他看来十分诚恳,眼泪簌簌下流。
      黄澍说道:“昨天早晨,卑职已差家人李勇、柳体直二人泅水过河请救,请大人放心。”
      高名衡问道:“如此大水,茫茫无边,如何能够到达北岸?”
      黄澍回答:“请大人放心。他们都是卑职的家乡人,深习水性,各人又都抱了一根木头。现在水面虽阔,但水在城外散开以后,猛力大减,又没有北风,估计他们可以渡过河去。纵然中途淹死一个,另一个也可到达北岸。”
      高名衡望一望别的官员,只见大家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都没有一个人说话。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只好等候着吧。我想侯督师大人和严巡按大人不会不想法来救我们。”
      有位官员说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北岸各文武大员奉旨来救开封,如今开封被淹,他们决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定昨天就在准备如何前来相救的事。尤其是侯督师,他自己是河南人,岂能不救?”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会议到此,就在无可奈何中结束了。
      在黄河北岸,众文武大员直到十七日中午才知道大水淹没了开封全城。自从秘密掘了河堤之后,严云京和卜从善就非常关心开封安危和城外闯、曹人马被淹情况,不断地派出小船去打探消息。十六日那天,黄水还没有进城,他们庆幸自己立了大功。但因城外水还在涨,所以也不敢过分高兴。十七日这天,他们得到了开封被淹的禀报,十分害怕。严云京和卜从善商量了一下,就放出谣言,说是李自成派人掘了河堤。卜从善又把那天晚上指挥掘堤的几个军官叫来,要他们严令部下,不许乱说一字;谁敢乱说,定斩不饶。同时他们感到百思不解的是:黄水并不是直冲开封北门,而是经过北门外边,向东流去,北门是关闭着的,为着守城,封得很牢,何以黄水能冲进去?
      驻在封丘的众多文武官员,对于水淹开封全都十分震惊。特别伤心的是新到来的监军御史王燮。他跟严云京不一样。掘堤的秘计他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在一百里外视察数千新到的援兵。他虽不是河南人,却同开封有着特殊的关系。半年以前他还是祥符县的知县。李自成两次进攻开封,他都是守城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曾经拼死拼活地同闯、曹大军恶战,使开封幸免失陷。也正因为他守开封立了大功,所以由知县升任御史,派来封丘监军。他没有想到,过去开封不曾在他的手中失陷,如今却被黄水淹没。他站在黄河岸上,向南瞭望,不禁嚎陶大哭。同僚们明白他的特殊感情,都从一旁劝他。他哭着说:
      “我辈奉圣旨救援开封,开封之围不但没有解,反而遭到水淹。设若周王殿下有虞,我们如何对得住朝廷?又如何对得住开封全城的官绅军民!”
      严云京在他旁边恨恨地说:“没料到闯贼如此狠毒,围攻不成,竟然决河灌城!”
      卜从善也顿着脚说:“我就担心闯瞎子会下此毒手,可惜我们的将士驻在黄河北岸,无从防守黄河南岸。”
      王燮对于黄河决口的原因,内心是很怀疑的,但现在顾不得细究原因,便问严云京如何去救开封。严云京说:
      “我已经吩咐下边人赶快准备船只。”
      王文焦急万分,说:“准备船只的事,必须马上动手。下边人遇事拖沓惯了,恐怕一时办不好。这事一刻也拖延不得,由我亲自料理吧。”
      严云京说:“王大人倘能亲自料理,再好不过,我同王大人一起坐船前去。”
      王燮说:“严大人可以留在北岸继续准备船只。我先带一批船只走吧,先救出周王殿下及官眷要紧。”
      严云京说:“是否先向督师大人禀明,看督师大人如何吩咐?”
      王燮说:“好,我此刻就同严大人一起去禀明督师大人。”
      于是他吩咐手下人先去备船,自己便同严云京一起骑马去督师行辕。
      在督师行辕中,侯恂已经知道开封被淹,也是十分震惊,他特别害怕的是决口的秘密会泄露出去,连累到他。几年的监狱生活,他已尝尽了苦味,只要想到崇祯脾气暴躁,对大臣毫不宽容,他就浑身发寒。他想,“壬癸之计”是他默许的,至少他未阻止,倘若严云京把罪责推到他的身上,他不惟会重新入狱,而且性命难保。他绕屋篱徨一阵,回想着几天前他同严云京的谈话,其实并没有对掘堤之事明确表示同意,只是说了一句“你们斟酌去办,老夫实乏善策”,此外并无一张纸片落在严云京手里。最后他想这事还是相互袒护为上策,只要皇上不认真追究,大家都可平安无事。
      正在这时,王燮和严云京一起来到行辕,向他禀告营救开封之事。他催促他们赶快派出船只到开封去接周王、宫眷和高名衡等重要官员,其余官绅军民也要尽量救出。
      王燮对于黄河决口之事心存怀疑,乘机说道:“我们奉旨救汴,未见寸功。今日汴梁全城被淹,真是无面目再见朝廷,下官惟有以一死以谢皇上。”
      侯恂听出来他的话中有话,默不做声。
      严云京叹口气说:“黄河决口虽系天灾,历代难免,但我们身居北岸,无力照管,也算一半是人谋不臧①。倘若周王一家性命不保,唉唉,不惟监军大人无面目再见朝廷,我是河南封疆大臣,也惟有以一死谢河南百姓。”

      ①臧——善,好。

      侯恂说:“河南是学生桑梓之地,学生又奉命督师,如今开封被淹,主要罪责应由学生担当。眼下派船救开封周王殿下及官绅百姓要紧,以后之事另作商量。”
      王燮说:“我已经在准备十几条大船,并准备了两船粮食,请大人放心。我现在心中感到奇怪的是:开封久困之下,城门必然堵塞很严,黄水如何能够进城?何况闯贼必欲得到开封,而开封早已粮尽,破城只在旦夕,为什么他要掘黄河淹没开封?且听探子禀报,黄河决口之后,流贼移营不及,淹死甚众。有人说死了一万多,有人说死了二三万。既是闯贼掘堤,何以粗心如此?”
      严云京心惊肉跳,强作镇静,捻着胡须说道:“据学生两次派人去探,确是闯贼派人掘开口子,先掘朱家寨,后掘马家寨,两口并决,水势凶猛,因此才将北门冲开。”
      侯们想用话岔开,赶快接着说:“开封一带河身高过城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以本朝来说,洪武二十四年,河决原武县黑洋山下,向东南流经开封城东北五里处,成了一条大河,往下去同淮河汇在一起。那一次开封城发发可危,幸而洪水没有人城。到了洪武三十一年,黄河又决了口子,冲塌土城,从北门流人城中,各衙门和民房,有的淹没,有的冲塌,城内大水很久都不曾干。到了永乐九年,黄河又从西北三十里处决口,也就是现在的马家寨、朱家寨之间,朝廷没有办法,就在黄河北岸掘一道新河,把水导人黄河故道。以后正统年间,黄河又涨,又改了河道。所以现在不能说一定是闯贼掘开口子,也不能说不是他掘开口子。据学生看来,八成是天灾。天顺五年的时候,黄水也冲进开封,所以开封城门被冲毁的事在本朝就有过两次。天顺五年那一次,周王及各郡王全都逃离开封,避居邻县。城中官民也都移居城上,等待水退。”
      王燮说:“从天顺以后,护堤有了经验,黄水不再淹没开封,已经一百几十年了。”
      侯恂说:“虽然以后堤防有法,开封不再被淹,可是去年十二月闯贼围困开封,到今年正月下旬才离开。四月间又来围困开封,困了它半年之久。往年官府督率军民,每年修堤防汛,未雨绸缨。今年省城陷于围困,不能修堤护堤,九月初连着下了十多天大雨,黄河暴涨,终于将堤岸冲开口子,这也不是人力所能防止的。所以应该说,或是闯贼掘堤,出于人祸,或是河水自己决口,纯属天灾。二者必居其一,尚待查明。如今不是谈论开封如何被淹的时候,还请二位速速派船到开封救人要紧。”
      当时因为黄河已经改流,从封丘到柳园渡,河水很快地变得很浅,有些地方露出沙洲,所以原来停在封丘附近的大船都已移到西边三十里以上的地方,只有小船仍在封丘岸边停留。
      王燮来到岸边,一面命小船速往对岸柳园渡等候,一面带着仆从、兵丁骑马奔向西去,在封丘城西南三十多里处上了大船。船上已经装好一百多石粮食,二三百兵丁。趁着有西北风,所有船只一时起锚,向东南扬帆疾驶。
      到了靠近南岸的地方,才发现从朱家寨到马家寨之间的一段堤上,有许多百姓和闯营将士还没来得及退走,而船要去开封,必须从朱家寨的缺口通过。王燮手下人员看见堤上的义军在向船上注视,便请示是否就从朱家寨缺口进去。王曼严厉地说道:
      “如今流贼大军已经被淹,有何可怕?不从朱家寨缺口进去,大船如何去救开封?走!不许停留!有退缩者斩!只要到达开封,每个船夫,每个将士都有重赏,决不食言。”
      说了之后,他自己立在船头,指挥船只向朱家寨的缺口冲去。他命将船上的火器、弓弩准备好,必要时一面作战,一面冲过。
      留在大堤上的义军将领是马世耀。十五日那天夜间,他接到闯王和谷英的将令,要他赶快撤走,避免被洪水隔断。但是当时有一部分河工也在堤上,他不能扔下他们独自率兵退走。还有一些朱家寨的老弱妇女,哭哭啼啼,奔向堤来。在纷乱中,他为着救护百姓,迟了一步,从马家寨灌人的洪水已经隔断了撤走的道路。所以他就带着三四百名义军同老百姓一起被困在堤上。三天来他们同大军不通消息,不晓得阎李寨老营是否被淹,倒是听说往东去有许多义军的营盘,因为移营不及被水淹了。他们从阎李寨出发时,并没有带粮食,也没有带干粮,原来想着天明以后会从老营送来吃的东西。被水围困以后,从附近逃上来的百姓多少带了一些粮食,要分给义军。但马世耀不肯多要,知道百姓粮食也不多。幸而他和亲兵们来的时候骑了几匹战马,这时只好杀马而食,等着闯王派人来救。他们不但饥饿,而且疲倦,因为白天黑夜都要巡逻,担心这一段堤岸被水冲毁。
      当他们看见扬帆而来的二十多条大船后,起初觉得十分诧异:难道这些船要冲进朱家寨的缺口么?马世耀立刻把他的三四百人马召集起来,说道:
      “这一群官兵分明是去开封的,也说不定要来夺我们这一段河堤。不管怎么样,我们要跟他们决一死战。有会水的弟兄请站出来,倘若敌船靠到堤边,就跳上船去;倘若能够夺得一条大船,我们就有办法了。”
      他自己会水,他准备由自己带领会水的弟兄去夺大船,同时他把会使火器的弟兄和善射弓箭的弟兄也都作了布置。
      这时,船队已经驶近,王文站在第一条大船上,大声叫道:
      “不管敌人如何,我们一定要冲过缺口。只要过了缺口,到达开封,每人赏五两银子,决不食言!”
      他说完以后,船队顺着缺口的激流,乘着刚增大了的北风,箭一般地向缺口驶去。
      马世耀在堤上一看船驶得这么快,知道夺取大船的想法落空,就下令立即施放火器和弓箭。于是堤上登时火器点燃、弓弩齐发,炮声与呐喊声响成一片。王燮的船队并不恋战,一面向堤上施放火器,一面飞速地冲过缺口,向东而去。
      柳园渡是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原有一条南北小街,如今街的南段已经没人黄水之中,北边的一段连着黄河堤,仍然露出水面。老百姓也没有逃走。十五日夜间,当白鸣鹤率领五百骑兵奔到这里时,卜从善已经将朱家寨的河堤掘开了。天明以后,朱家寨以东的守堤义军和民工共两三千人,都退到柳园渡。民工都是开封郊区的农民,看见洪水滔天,一个个村庄被淹,在柳园渡的街上和堤上大哭。后来陆续散去,各自逃生;有不少想浮水回村中救出自己的亲人,在半路或被水浪冲走或筋疲力尽而淹死。驻在柳园渡的义军首领是刘体纯,加上新来的自鸣鹤一股,共约两千多人,如今都听他指挥。刘二虎派多人探路,知道无路可走,但不能在柳园渡堤上等着饿死。到了十七日上午,他整队顺河堤往东南退去,仍然队伍整齐,旗帜不乱。柳园渡的百姓们对刘体纯和他的手下弟兄印象很好,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放心不下。一个开饭铺的老头哺哺地说:
      “到处都是大水,他们顺河堤要逃往哪儿?唉,他们也够遭殃了!”
      当王燮的船队来到柳园渡时,义军已经退去一天了。他正在向老百姓询问开封情况,恰巧黄澍的仆人李勇泅水来到这里,向王燮禀报了开封水淹的情况,并说他出来时是两个人,那个伙计中途被浪冲走,不知生死。王燮又问了周王和封疆大吏的情况,知道都未淹死,心中感到欣慰,他又问道:
      “北门如何冲开的?”
      李勇实际已经风闻了事情的内情,但是他不敢说出,却回答说:“小人只听说是大水冲开的,别的一概不知。”
      王燮心中一团疑云,但来不及详细询问,便立刻命令二十几条大船乘风扬帆,向开封北门驶去。
      这时黄澍等大群官绅和兵了百姓,正在盼望有人来救,忽见二十几只大船扬帆,疾驶而来,大家立刻拥到城垛边,向北凝望。有人叫道:
      “好啦好啦,北岸派船来啦!”
      “谢天谢地!”
      当大船离北城还有半里之遥时,黄澍已经认出那在第一条船上站立的官员就是王燮。他感到大出意外,原以为严云京会来,现在竟是王燮先来。在前两次固守开封之战中,他都与王燮共事。在围城中听说王燮受委派为侯恂的监军,他不免在心中略有醋意,认为王文升得太快。如今故人相见,不觉热泪横飞,他自然地不称王燮为“老爷”①,而是扬手高叫:

      ①老爷——知县只能称老爷,不能称大人。王燮如今是督师的监军,故官场中应称他为大人。

      “王大人!王大人!”
      别人听见他叫,也认出了王燮,于是城头上纷纷发出激动的呼喊声:
      “王老爷!王老爷!”
      “王大人!王大人!……”
      王燮坐的大船首先落下白帆,放倒桅杆。后边的大船也都跟着落下船帆,放下桅杆。船队鱼贯进人月城门和北门,然后向右转去,靠近城墙里边。登城的礓嚓子作了临时停靠的码头。王燮就从这青砖疆嚓子登上城头。黄澍等人早就等候在台阶口。黄澍和王燮来不及行礼,两人就一把拉住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后来还是王燮先问了一句:“周王殿下何在?”
      “周王殿下在紫禁城城头上,宫眷安然无恙。两天来一府数百口露宿城头,等待河北来救。”
      “抚台大人如何?”
      “抚台大人和镇台大人同在北城,一切无恙,只是仆人兵了也有逃不及淹死的。”
      王燮没有再问,匆匆向高名衡所在地方走去。别的官员也都在那里。王燮见了高名衡,赶快施礼。高名衡来不及还礼,就拉住了王燮的手,一面流泪,一面说道:
      “你来得好,来得好。大家都在盼望北岸来救。来得好,来得好。”
      王燮看见开封城中一片大水,各位官员士绅都露宿城头,狼狈不堪,一阵伤心,不觉痛哭。众官员也都失声痛哭起来。王燮一面揩泪,一面说道:
      “我们身为臣子,死何足惜,眼下先救周王殿下要紧。”
      高名衡等都说:“说得极是,先救周王殿下要紧。”
      于是王燮用船载了众官员,驶到紫禁城。其时周王等人正手扶城垛,等待来救。等众官员攀上城头以后,周王才在几个内臣的搀扶下,在城门楼前檐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候众官。众官来到城楼前边,分班向他跪下行礼,他不觉站了起来,向前踉跄着走了几步,抓住高名衡的手痛哭失声。文武官员见周王痛哭,也都重新哭起来。城头上的众多宫眷、奴仆和侍卫的兵丁也都欷歔流泪,泣不成声。王燮抢前一步,对周王说道:
      “职臣奉命监军河北,本当纠集人马,过河杀贼,无奈几路人马不能到齐,刘泽清一触即溃,许定国不战自溃,还有山西副总兵周遇吉也是不战自溃,所以来到黄河北岸的只有卜从善、白祁政两个总兵,人马单薄,不能过河来救。臣日夜焦急,无计可施,致开封有今日之灾。纵然粉身碎骨,不足赎臣之罪。到底黄河如何两口并决,微臣至今尚不清楚。”
      周王想回护黄澍,叹口气说:“这是天数啊!不然何以开封不陷于贼手,而陷于黄水呢?天数,天数,在劫难逃啊!”
      黄澍立刻纠正周王说:“殿下,这都是流贼掘河啊。先掘朱家寨,后掘马家寨。两口并决,致使开封全城淹没。”
      高名衡看见王燮的神色,似乎并不同意黄澍的话,怕在周王和众官前发生争执,赶快插言说:“既是天灾,也是贼祸。如今这些话都不必再说了,速速护送王爷殿下和宫眷渡到河北,才是要紧。如今流贼知道开封被淹,说不定会驾船前来劫掠。千万不要在此耽搁。”
      王燮立即指挥二十几条大船,先将周王和各郡王、奉国将军等以及全体宫眷约六百余人送上大船,然后将一些职位高的文武大官也送上大船。大船不够,正好百余条小船此时也进了北门,泊在城墙里边,一些地位稍低的官员和一些有名的乡宦士绅就上了小船,自然一共也装不了多少人。正在这时,忽然传来谣言,说李自成要派人驾船来开封城中,掳掠妇女,杀戮百姓。于是乎大家都惊慌起来,哭哭叫叫,争喊着“救命”。有些官绅赶快向黄澍的随从递上金银珠宝,请求让他们上船逃命。也有些人虽然地位不高,或早已解了官职,因为行了贿,也在第一批上了小船。
      这时王燮派人在城上传呼:从今天起不断地要派船接运官绅百姓,渡往河北,请大家不要惊慌,也不要抢着上船。经这么传呼之后,虽然人们半信半疑,但纷乱的情况好了一些。特别是因为王燮这个人在开封官绅百姓中名声较好,一般人都认为他比黄澍正派得多。
      在大家抢着上船的当儿,李光壂带着两名仆人,匆匆忙忙从东北城角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黄澍已在船上,他高声叫道:
      “黄老爷救我!黄老爷救我!我的家小都在城上!”
      黄澍乘的是最后一条大船,听见李光垦呼救,心中迟疑了一下。按说他同李光壂在患难时期一直共事,应该让李光壂带着家小挤上船来;可是忽然又一想:李光垦的家小还在东北城角,万一耽误了时光,真的李自成派兵前来截杀,岂不晚了?而且,他虽然跟李光壂共事以来,过从亲密,但今后他黄澍不会再到开封来做官,与李光壂不会再打交道了;果真李自成的军队来了,李光壂被杀,反而可使“壬癸之计”少一个人泄露出去。这些想法都是在转眼间翻腾到心头的。他随即大声答道:
      “请老兄稍等一等!如今船上实在挤不下多的人。我马上就派船来,今夜一定将老兄和宝眷接往河北。我在河北等候!”
      黄澍说完,这最后一条大船就驶离城边。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船只纷纷出了北门。李光壂大为失望。虽然他相信黄河北岸还会继续派船接运开封绅民,但听了黄澍的答话,总觉得像是望梅止渴,不由得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反正你用不着我李某了啊!”
      船队的影子渐渐远去。城头上、屋脊上、树梢上一片哭声和叹息。
      王燮因为来的时候在朱家寨决口几乎被义军截住,如今要送周王和官绅北去,便不敢再从朱家寨决口走了。他让大小船只都到柳园渡抛锚,从老百姓家里找了几把椅子出来,请周王、王妃和郡王们坐上,命人抬着上了河岸。那些地位低的姬妾和宫女们只好踏着黄水和泥沙,艰难地跟在后边走。经过这半天耽搁,在柳园渡和封丘之间,河水更加小了,几乎连小船都很难通过。周王和王妃上了小船后,有人撑篙,有人拉纤,小船才勉强向北而去。宫女们和地位低的姬妾只好在泥沙中艰难步行。官绅们也只好这样。黄河滩上,真像出现了一幅流民图,昔日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今天都成了难民。后来周王看了实在不忍,要王燮无论如何将官眷用船运到河北。在王燮的尽力安排下,才在黄昏时候使所有的宫眷都到了黄河北岸。
      侯恂率领严云京、卜从善、白祁政等众多文武大员在岸上恭迎周王。向周王行礼之后,周王和高名衡等封疆大吏,有的乘轿子,有的乘马,乱哄哄地进人封丘城去。
      走了一阵,乱兵便开始趁着黄昏,掳掠周王的宫女。有的宫女大声呼救,被周王听见,从轿子里向外望了一眼,无力相救,暗暗地叹了口气。侯恂和严云京都装作没有听见。王燮骑在马上,望了卜从善和白祁政一眼,希望他们出来阻止,但两位总兵官都装作没有看见,策马向前奔去。当周王、巡抚等快进封丘城门的时候,又听见背后远处有宫女哭喊的声音。这时黄昏的暗影更重了,层层暮色笼罩着黄河北岸和封丘城。
      黄河决口之后,闯、曹二营的人马,有的因为移营不及,有的因为抢救军粮和辎重,被黄水淹没,损失了一万多人,骡马也损失了数百匹,虽然困在朱家寨堤上的马世耀和几百弟兄已经救回,可是刘体纯和自鸣鹤约近三千人杳无消息。到了九月二十一日,大军才来到开封西南几十里以外,朱仙镇和中牟之间,立好营寨。而闯王和曹操的老营都驻在尉氏县境。
      李岩和田见秀的人马都有损失。在撤退的时候,李俊因为不忍看着一个村中的妇女儿童全被淹死,率领一批将士抢救出了几十个人。他自己虽会游泳,但因黄水来得太猛,他几乎被大水冲走,幸而有几个水性好的将士拼死相救,帮助他脱离了那股激流,又抓到一块木头,才慢慢地到了干处。
      二十一日下午,李岩的全部人马共三千余人才撤到朱仙镇北边二十里处扎营。除刘体纯尚无消息外,这是最后撤离危险区的人马,也是驻在离黄水最近处的一个营盘。
      这天夜里,李自成派人将他叫到老营议事,直到二十二日凌晨,他才回到自己营盘。顾不得休息,他就向李侔、李俊等将领传达了大元帅的命令:要他们这一营人担负抢救开封难民的工作。这是因为考虑到他们多是杞县和开封周围的人,对开封城比较熟悉,其中许多人都识得水性。同时间王还告诉他:已经传令全军,凡是水性好的将士都征集起来,归他指挥,务必在三天之内,将开封城中的难民都救出来,有地方去的难民立即给粮遣散,没有地方去的就在朱仙镇收容起来,设立粥厂。闯王还答应另外派一些医生到朱仙镇,抢救那些奄奄待毙的有病难民。
      城中没有淹死的难民除救往河北的以外,尚有两三万人留在城头、屋脊和上街一带。几天来不断有土匪和流氓驾着木筏或船只,进入城中,大肆抢劫,掳掠妇女。还有明朝的总兵官白祁政奉命救开封难民,他的将士也和土匪差不多。所以李岩要救难民,就必须对这些官军和土匪流氓加以剿除或驱赶出城。这就需要准备大量的船只。可是船从哪儿来呢?从朱仙镇到尉氏县境,虽然也有一些河流,但平日水流很小,船只很少,而且与黄水无水路可通。有一条流过朱仙镇南边的河是从郑州来的贾鲁河,虽有一些船只,也不能进人黄水。
      李岩要运载将士和粮食进人开封,必须首先解决木筏和船只的难题。可是这一带都是平原,树木在大军停留数月之后,大部分已被砍做柴烧,望去是光秃秃的。不得已只好拆除民房。但这一带由于战争频繁,房屋也破坏得很厉害。一般小的民宅,木料也小,不一定管用,而且得拆毁多少民房才能扎成一只木筏啊!李岩兄弟反复合计,觉得至少得有二三百只木筏才能管用。每只木筏上要有十几个兵丁,一面驾筏,一面随时用火器、弓箭同敌人作战。除木筏外,至少要二三百条木船,有的船专门运载难民,有的船运载将士,保护木筏和运载难民的船。然而这些船只到哪儿去弄来呢?
      从开封往东南到睢州有一条运河通称惠济河,这惠济河从前可以通到开封城内。开封城内的州桥就是惠济河上的一座桥。如今惠济河被黄水淹没了,从开封到陈留北郊一直到睢州一带,一片汪洋。原来惠济河里的船只已被闯营征集了很多,大部分停在陈留县境。义军从东南几个州县征集来的粮草,都是用船只沿着惠济河运到开封附近。如今水来得这么猛,这么大,这些船只都不知驶到哪儿去了。李岩同李佯商量一阵,决定派几支骑兵小队奔往陈留一带,寻找船只。
      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所需要的大小船只从陈留境内的各个地方来到朱仙镇以北,在洪水边一个指定的地方停泊。新扎的木筏也在那里集合。每一条船和每一只木筏上都载着于粮,还备有凉开水,因为开封城内的水尽是黄水,到处漂浮着死尸,已经腐烂,不能饮用。从各营征集来的识水将士连同李岩自己的将士共有五六千人,又经过挑选,只用了三四千人,分为两批,轮换着去营救难民。第一批一千多人在二十五日晚上都上了船和木筏。他们将从两个方向进人城内:一队由李侔率领,从南城进去;另一队由李岩和李俊率领,从繁塔寺、禹王台这一带过去,从宋门进入城内。每一队下面又分成很多哨,哨下边又分小队,每小队都配备有一条大船、二三条小船和一二只木筏,每条船的船头都插一面“闯”字小旗。船夫大部分都是原来的,答应事完之后,由大元帅多多发给赏赐。
      出发之前,李岩在水边召集大小首领,向他们说明这一次去救开封难民的办法和重大意义。他没有想到他的父母之邦、河南首府竟然毁于一旦,所以心情十分激动。他想,如果闯王在八月下旬攻城,大概不会有今日之事。但这话他只能藏在心里,不能露出一字。
      对大小首领们作了简短的训话以后,李岩挥动手中旗帜,登时响了三声号炮,数百条船只和大小木筏,直向开封方向进发。
      王从周和张德耀被分在李作率领的船队里。他们俩在半月前就认识了。
      张德耀从东城墙跳下后,城上的箭没有射中他,可是他自己摔伤了,又被一块砖头打伤脊背,另一块砖头打中后脑勺,当时就晕倒在城壕旁边,过了好久,慢慢醒来,才忍受着疼痛和饥饿,涉水过了城壕,往郊外爬去。幸好在天明时候遇见了田见秀的巡逻骑兵,将他救到了繁塔寺。在治伤期间,他听到了王从周的故事,知道从周找到的亲戚数口就是他的妹妹、嫂嫂和侄儿、侄女。于是他赶快托人带口信给从周,要同他见面。王从周立刻骑马前来看他。因为是在战
      1545争时期的不平常情况下见面,所以格外亲切。郎舅两个在一起盘桓了一天。从那以后,每隔一两天,从周就来看一次德耀。前天闯王传谕,凡是会驾船的、水性好的,都挑出来去开封城搭救难民。他们都报了名。来到李岩营中后,从周担任小头目,德耀就分在他的小队里。
      他们两人共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成仁。据德耀盘算,他们的娘早已饿死,决不会看见洪水人城;成仁只有三十出头年纪,一定会在洪水来到之前爬上屋脊,或抓住一块木头,逃出性命。到底逃在什么地方,没法猜到。
      王从周的小队被分给李侔指挥,不从宋门人城,也不去鼓楼和南土街一带,而是穿过南城,分成若干队,去西城门和西北城角(西南城角和南城全被淹没),将困在城上的难民救出。张德耀对这条路线很为失望,因为它离成仁住家的地方太远了。
      进城以后,他们看见黄水中到处漂着大人和小孩的尸体,尸体都肿得很大,发出臭气,上面布满了苍蝇。他们的船只和木筏从尸体旁边经过时,苍蝇“嗡”的一声飞了起来,随即又贪恋地飞回尸体上。
      城内已经发生了战斗,许多地方传来炮声和厮杀声。王从周的小队也遇到两船土匪,一条大船,一条小船。小船被他们用鸟枪打中,敌人一阵慌乱,船就翻了。大船同他们对射了一阵箭,赶快逃走。他们一面救人,一面向西城墙驶去,寻找登城的地方。
      李岩率着另一支船队,经过繁塔寺附近,又经过禹王台北边。繁塔大半截露在水上,大殿的屋脊和寺门的上部也露在水上,有些百姓逃在塔上和殿脊上,尚未饿死,被他们救了下来。禹王台如今像一个孤岛一样,四面被黄水围困。九仙堂的屋脊也露出水面。那孤岛上和九仙堂屋脊上都有逃生的人,看见了船只和木筏大声呼救。李岩没有在这里停留,只派一条小船去向难民们送了干粮,告诉他们等船队返回时再来接他们。
      当小船驶去的时候,李岩在大船上举目望去,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如在眼前。就在前年秋天,他同陈举人等一群社友曾在这里举行社会,饮酒赋诗,没料到从那以后再也不曾来过。就在这两年之内,人事沧桑,恍若隔世。他的家已经毁了,发妻杨氏死去将近两年,祖宗坟墓再也没有机会祭扫。想到这些,他禁不住满怀凄怆,不忍多看,催促船队赶快往宋门撑去。
      由于南城没人水中,所以流出来门的水势已经平缓。进了宋门以后,船队就沿着宋门大街前往鼓楼,因为他们听说鼓楼上有数百人,一些流氓正在那里将人肉卖钱。船只经过菜根香酱菜园前时,李岩看见房子已经全部淹没在水中,虽然这一家商号和自己在开封的其他家产,自从起义之后就全被官府充公,可是他对菜根香仍然特别留恋。现在这里的水特别深,一点屋脊都看不到了。忽然他在半静止的水面上看见一块漂浮着的匾额,上面竟是他亲手题的“后乐堂”三个字。他感慨地叹息一声,也无意命人将匾额捞出,就催促船队速行。船一阵风似的继续向前驶去。他曾想去汤府附近看看,但举目遥望,那一带也是茫茫大水,只剩下少数高楼屋脊,上面已经没有人了。他心头一酸,没有停留,继续向西。
      李岩的船队分成五路救人。他自己亲自率领的十条大船、十五条小船和两只木筏在东岳庙杀死了一群强盗,夺得了一只木筏,救了东岳庙大殿脊上的人,然后再继续往西。当船队停在鼓楼旁边时,他听见上边有凄惨的哀号和求饶声,赶快率领二十多名将士登上鼓楼救人。在台阶的尽头处,冷不防遇上抵抗,有五个男人手持刀剑向他砍来,几乎将他砍伤。幸而他的随从们武艺都十分精熟,在仓猝间拔出武器迎战;李岩来不及拔出宝剑,一飞脚踢中了当面大汉的右腕,使大汉的钢刀飞出几尺以外。他的随从们很快将五个坏人全都杀死,又冲上鼓楼,将无处逃走的三个坏人抓到。鼓楼上的难民有一百多人,多是老弱妇女,全被这八个坏人控制起来,搜走钱财,想杀就杀。鼓楼上没有粮食,用锅煮人肉充饥。全体难民虽然没人认识李岩,但是看出来他必是李闯王的一员重要将领,环跪在他的周围痛哭,求他救命。李岩命亲兵将那三个人立时斩首,投尸水中,并将难民们送上大船和木筏。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好生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有一个仆人模样的老年人紧紧拉着那个孩子,随大家一起往外走。李岩忍不住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仆人赶快站住,恭敬地悲声回答:“回将军老爷,实不敢隐瞒,他是中牟张府的小主人,如今一家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李岩的心中一动,又问:“可是张林宗先生府上的?”
      仆人惊问:“老爷,你是……?”
      李岩说:“你不必问我。我认识林宗先生,往年也曾登门求教。你家这位小主人的眼睛、鼻子颇像林宗先生,所以我一见就觉得好似见过。林宗先生现在何处?”
      仆人常听人言讲,杞县李公子投了闯王,此时恍然大悟,不敢问明,赶快跪下磕头,说道:
      “请老爷恕小人眼拙,竟不记得了。黄水进城之后……”
      “不要哭,慢慢讲。”
      李岩听了张民表淹死的经过以后,不觉顿足叹息,连说“可惜!可惜!”他吩咐一个亲兵,将他们主仆二人搀扶下去,安置在他自己乘坐的大船上。他又对张民表的仆人说道:
      “林宗先生是中州名士,故旧门生很多。倘若你们回中牟不能存身,可以到张先生的故旧门生处暂避一时。再过数年,天下大定,一切就会好了。”
      人们都上船以后,李岩仍同两个亲兵留在鼓楼前的平台上,凭着栏杆,望着满城大水,到处漂着死尸,不觉满怀悲怆,几乎痛哭。他走进鼓楼,从锅灶前拾起一根木柴余烬,在墙上迅速写诗二句:

      洪水滔滔兮汁京沦丧,
      百姓沉没兮我心悲伤!

      他投下木柴余烬,转身退出,挥泪走下鼓楼。
      这时王从周的小队船只和木筏已经在钟楼旁边停下,救了几十个难民,其中有的快饿死了,有的快病死了。他们把这一批难民放在筏上,先给了一些干粮,又给了每人一碗凉开水,嘱咐他们慢慢地吃下去。在这些难民中,张德耀认出一个老婆子,原是成仁家的近邻,去年才搬到钟楼附近来住。这婆子见了德耀,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德耀赶忙问她是否知道成仁的下落。婆子说:
      “我们钟楼上有人看见他同别人坐在一只木筏上,往西城那边去了。”
      德耀和从周听了这话,顿时心中萌起一线希望,立刻率领这一小队船和木筏往西城撑去。
      张成仁此刻确实还在西城墙上。他没有害病,也没有饿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起初他吃的是自己带的一点杂粮,后来有的人病死了,他和别的活着的人就将死者的存粮又分了,将死者的衣服也剥下来穿上。九月下旬的开封天气已经颇有寒意,尤其夜间更是霜风刺骨。由于穿了死人的衣服,他得以抗住寒冷。白祁政的兵船曾到这里来过,把那些有钱、有名的人都救走了,剩下的都是穷人。官兵也问过成仁:“你有银子没有?有银子就上船,送你到河北;没有银子就别想上船。”张成仁身上虽然带着张民表给他的银子,但他还想留着以后到兰阳去找他的妻子、儿女和妹妹,所以不肯交出来。他想,既然天天有船来,迟早总要救出去的。
      今天的阳光特别温暖。张成仁靠在城垛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正睡得很踏实,忽然被炮声惊醒,随后听见几个地方都响起了炮声和呐喊厮杀之声。他大吃一惊,睁开眼睛,爬起来一看,只见官军的船只正在同另外的船只作战。他的眼力很好,远远地看见另外来的船只很多,每条船上都插着“闯”字小旗。近来他暗恨官军,倾心闯王,不料他所期待的事儿果然来了。同伴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闯王的船是来救百姓的,有的说是来抢劫的,也有的说是来捉拿官绅的。张成仁因为听香兰说过李闯王的人马多么仁义,所以默不插言,看着打仗,暗中希望闯王的船只赶快将官兵杀退,好将他们救走。
      正在这时,两条官军的大船靠到城边,吆喝他们赶快上船。他们不敢违抗,都上了船。船上已有不少难民,正在一个一个地被逼着搜身,搜出了一些首饰和散碎银子。官军也来搜成仁,搜出了他的银子。他跪下哀求,说他只有这一点救命银子,要靠这做盘缠,去找妻子儿女。可是官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把银子拿走了。他还要再求,看见有的难民已被官军推下水去,便不敢吭声了。这时,官军又去解他背上的小包,他赶紧说明那里面没有银子,都是他喜欢读的闱墨和时文选本以及他在历次考场上做的文章。
      官军根本不听,就把包裹撕开来看。张成仁正感无奈,忽见插着“闯”字小旗的两条大船和几条小船,后边跟着两只木筏向这边冲来,已经近了。他突然眼睛一亮,心中惊呼:“那不是德耀么?!”他又瞪着眼睛一看,看清楚那站在第一条大船头上的果然就是德耀,他的弟弟!他不管身旁官军,大声呼喊:
      “德耀救我!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啊!德耀——”
      最后一声还没有落音,突然被一脚踢下水去。他很快沉落水底,又冒出一次头来,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德耀站在船头,正在向另外一条兵船放箭,忽然听见有声音唤他,好熟悉的声音啊!他赶快转过头来,看见几个难民都被踢下水去,其中一个分明是他的哥哥。他恍然明白那呼唤他的就是哥哥的声音,赶紧对身旁的王从周说:
      “我的哥哥被官兵踢下水去了,快救!快救!”
      王从周吩咐弓弩齐射,火器手施放鸟铳,准备把官兵的船只赶走,再下水救人。官兵不敢恋战,也向这边施放了一阵箭和鸟铳,掉转船头逃走。在对射中,德耀中箭,伤在左胸,突地倒了下去。王从周一面俯下身去抱住德耀,一面下令:
      “船撑快一点,追那只王八蛋船,追!追!”船飞快地向敌船追去。敌船的官兵害怕了,把所有的难民都推下水去,船身减轻,终于逃走了。王从周吩咐将船停下来,抢救德耀;又命一条小船去打捞成仁。
      德耀躺在从周怀里,眼睛紧闭着。他中了两支箭,一支正中在左胸上边。从周拔出箭来,血向外汩汩地流着。从周连声呼唤:
      “张哥!张哥!”
      德耀没有做声。从周又连着呼喊几声,德耀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但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他不断地打量从周,好像已经认不清了,慢慢将双眼闭了起来。从周听见他声音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嫂子!……我,我不能看见你们,你跟小宝们了!……嫂子,我哥死了!你同小宝们在哪儿?德秀……跟你在一起么?……”
      王从周哭叫:“张哥!德耀哥!我是从周!你不要死啊!我会请老神仙赶快救你,你不要死呀!”
      张德耀忽然重新睁开眼睛,眼光也稍微亮了。他定睛望着从周,望了片刻,随即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有气无力地说道:
      “从周,我活不成了。打过了这一仗,你千万到兰阳县,把嫂嫂他们接出来,带到闯王营中也好,带到汝宁府也好,你就同我妹妹赶快成亲吧。我的嫂嫂年纪还轻,你要当亲嫂嫂看待,把她养老送终。我这话你可记清了?”
      从周哭着说:“德耀哥,我一定记清。你放心,我一定记清。”
      德耀又艰难地说道:“一家人都死绝了,两门头只守着一根孤苗,就是我的那个侄儿,你要把他抚养成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又合了起来。从周再呼唤也呼唤不醒了。从周站起来,掩面痛哭。这时那条小船已经回来,告诉他成仁的尸首没有打捞起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命令他的小船队往西门追去,剿杀官兵。他站在船头,环顾周围,但见滔滔洪水,到处漂着尸首。有的人是刚刚从船上中了弓箭或炮火倒在水中的,鲜血染红了黄水。
      李岩在周王府午朝门与巡抚衙门之间遇到两起抢劫的官兵,打翻了三条白祁政的兵船,其余逃掉了。他听见近西门处有呐喊声和火器声,随即率领几条快船赶来。等他到了王从周小队的作战地方,看见敌兵已被赶跑,水面上平静无事。他登上西城楼,纵目四望,看不见洪水边际。他想着这几天闯王忙于安顿人马,面色憔悴,心思沉重,还不曾有工夫计议别的问题。他站在城头,望了一阵,心中问道:
      “开封全城沉没,下一步大军将往何处立脚?”
      他暗暗地发出来一声叹息,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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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3 13:02: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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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淹没之后,李自成和曹操的大军在朱仙镇和尉氏县境逗留了十几天,一面派李岩去营救开封灾民,一面收集被洪水冲散的部队。到了九月底,失散在新黄河北岸的几千人马,由刘体纯率领,也在兰阳境内找到船只,渡过新黄河,在尉氏县和朱仙镇之间与大军会合了。开封附近各县几个月来供应大军,十分残破。当前人马需要休息整顿,非赶快换一个地方不可。李自成在失望之余,心中访惶,一时不能决定向何处进军,找一个可以建立名号的立脚地。他将人马开到许昌以西,暂时在宝丰、郊县一带驻扎,一面进行休息整顿,一面征集粮草。
      十月中旬,李自成得到细作禀报,知道袁时中离开颖州王老人集,到了杞县的圉镇,积草屯粮,准备长驻,并派人渡过新黄河,向新任河南巡抚王汉和新任河南巡按苏京请求招安。他和左右将领对袁时中十分痛恨,但是因为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来到河南,李自成只好暂时将袁时中的问题放在一边。
      十一月上旬,李自成和罗汝才合力在郊县柿园镇附近打败了孙传庭以后,士气大振,决定先破汝宁,再去襄阳。袁时中的问题,到如今非解决不可了。可是消灭袁时中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保慧梅平安无事。高夫人一再提出,一定要想办法将慧梅活着接回。当日宋献策劝闯王将慧梅嫁给袁时中,牛金星从旁撺掇,使闯王在匆忙中作了错误决定。他们明白,如果慧梅死去,闯王和老府众多将领会更加心中抱怨,高夫人会大为伤心,曹操和吉珪等人一定在背后讥笑,不管如何,对他们在闯营的处境都很不利,所以他们也竭力从保慧梅平安回来这个难题动心思。几经商量,他们只能建议闯王宽大为怀,只要袁时中重新回来,前罪既往不咎。刘宗敏和李过等大将虽然不赞成对袁时中这般宽大,但是为着慧梅能够平安不死,为着高夫人不要过于伤心,也同意宋献策和牛金星的这个建议。
      如今在闯王老营中有一位新投顺的扶沟秀才名叫刘忠文,同刘玉尺平日相识。李自成派遣刘秀才带着宋献策亲笔书信,前往圉镇劝说袁时中重回闯王旗下。高夫人风闻慧梅有病,命刘秀才带去她给慧梅的一封书信和许多日用。吃食东西,还给慧梅的护卫亲军带去五百两赏银,嘱咐刘秀才一定亲自见慧梅一面。
      袁时中知道李自成的使者刘忠文前来劝降,故意偕刘玉尺和朱成矩出寨远迎,礼节十分隆重。南门外的大庙是小袁营的一个驻军地方,防守严密。他们为着怕闯王来人劝降的消息影响军心,没有让客人进寨,而将客人安置在大庙的里边,殷勤款待。刘忠文谈起他来劝降的事,袁时中和刘玉尺等口口声声说他们逃离闯营是出于万不得已,深自悔恨,愿意重回闯王旗下,但是又说出种种敷衍理由,意在拖延时日。关于刘忠文奉高夫人嘱咐要亲见慧梅的事,刘玉尺代表袁时中回答说:
      “请仁兄回去代禀高夫人,我们太太近日偶患微恙,不便相见。夫人所赐各物和赏银,太大都已拜收,不觉感激落泪。我家袁将军也敬备菲仪数事①,聊表孝心,请仁兄费神带回,代呈大元帅与夫人笑纳。”

      ①数事——几样,若干件。

      刘秀才在大庙中被款待了三天,没有得一句囫囵话,只好带着袁时中给宋献策的一封复信,返回闯王老营。李自成和宋献策听刘秀才禀报了同袁时中和刘玉尺见面后的详细情况,又看了书子。这书子写得态度谦恭,卑词认罪,责备他自己无知,误信闲言,离开大元帅麾下,常为此自悔自恨,痛哭不寐。接着说,只要大元帅对他念翁婿之情,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他恨不得飞驰元帅帐下,伏地请罪。然而他的数万将士害怕回去之后,性命不保,心怀疑惧。他若是操之过急,恐怕容易生出变故。他请求大元帅稍缓时日,等待劝说部下将士,使大家释去疑惧之心。李自成冷笑一声,断定袁时中用的是缓兵之计,以便他设法逃到黄河以北和加紧部署固守圉镇。
      当晚,李自成召集刘宗敏、高一功等亲信大将和牛、宋。李岩等谋士到他的帐中商议,有的主张立即派兵去打,使袁时中措手不及,免得他过了黄河。有的说既然他说悔恨有罪,愿意回来,不妨等候十天八天,再派刘秀才去一次。如其仍用缓兵之计,不肯真心回来,再用兵剿灭不晚。李自成担心稍迟则袁时中投降了朝廷,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正在这时,慧英进来,向闯王禀报:“夫人来了。”随即高夫人脸色沉重地走了进来,身后的几个女兵都停在大帐外边。慧英轻盈地一转身,悄悄退出。刘宗敏等大将不拘礼节,坐着未动。牛、宋和李岩赶快起身相迎,十分恭敬。高夫人说:
      “我知道你们在商议袁时中的事,前来听听。刘秀才到圉镇的情形,袁时中的书中大意,双喜儿都对我说了。你们决定怎么办?是不是马上就派兵去打?”
      宋献策已经重新落座,赶快欠身说:“是不是马上派兵去打,尚未决定。夫人有何主张?”
      高夫人转向李岩说:“林泉,听说袁时中在园镇防守很严,陌生人不能进出寨门。前天我告诉红娘子一件事,她已经对你说了么?”
      李岩欠身说:“我昨天就差遣妥当人奔往李家寨去,按照夫人的尊谕去办。敝寨距围镇只有五里,两寨住户都是邻亲,敝族人也有居住在圉镇的。请夫人放心,一定可以办到。”
      高夫人点点头,望着闯王和众人叹口气说:“如今不同在商洛山困难时候。文有文,武有武。如何打仗,这是你们众文武的事,我不应该随便插言。我此刻来,只是对慧梅的生死放心不下。不管早晚派兵去消灭袁时中,你们总得设法救慧梅回来,不要使她死在袁时中的手中。是你们不经我知道,将她扔进火坑里,还得你们将她救出火坑。”
      牛金星赶快恭敬地回答说:“请夫人放心。我们正在研究办法。”
      宋献策跟着说:“闯王迟迟不发兵,正是为着救慧梅姑娘平安归来。”
      高夫人又说:“我看,终究非发兵不行。可是在你们决定发兵消灭袁时中时候,如何保全慧梅的性命,你们千万多想些主意。我的话只说到这里,你们商量吧,我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处置哩。”说毕,起身走了。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恭敬地将高夫人送出大帐。李岩怕牛、宋二人有私话要谈,自己先回帐中。献策和金星都觉得脸上很无光彩,同时都对救慧梅平安回来的事毫无把握。他们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退回帐中。李自成望望大家,问道:
      “稍停数日,派刘秀才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再去围镇一趟如何?”
      在送走扶沟刘秀才的当天,袁时中同他的谋士们密议很久,决定派刘静逸第二次过新黄河去兰阳县谒见新任河南巡抚王汉和新任河南巡按苏京,请求赶快招抚,派船只将小袁营的人马渡过黄河。同时,小袁营加紧征集粮草,操练人马,修筑堡垒,准备对付李自成派兵来打。
      过了几天,刘静逸从河北回来了。王汉和苏京答应接受降顺,上奏朝廷请求授予袁时中参将职衔,但必须先将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或文官杀掉一个,献来首级,以证明真心降顺。至于派船只接运人马的事,俟投诚以后再议。
      袁时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为失望。关于仅授给参将职衔一事,他们倒觉得没有什么要紧,因为只要过了黄河,不被闯王消灭,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巡抚也好,巡按也好,都不能拿他怎么样。然而献人头的事却使他感到为难。不献人头,河北不接受投降,更不会放船过来。大家想来想去,觉得惟一的办法是继续对闯王行缓兵之计。袁时中摇摇头说:
      “恐怕不行吧。现在十一月中旬已经快过完了,闯王见我没有回闯营的动静,必须再派人前来催问,怎好再推故拖延?我再说推拖的话,恐怕不会灵了。他岂不派兵来打?”
      刘玉尺说道:“有一个办法,不妨一试。太太一直盼望着将军重回闯营,何不请太太给闯王和高夫人亲自写书一封,说明她已劝将军重新回到闯王面前,不日夫妻将一起动身,请闯王不必过于急迫。这信要写得有情有理,打动高夫人的心。纵然闯王要派兵前来,高夫人也会为着将军夫妻性命安全,劝闯王再等一些日子。”
      袁时中说:“太太一定明白这是缓兵之计,不肯向闯王和高夫人写这封信。”
      刘玉尺摇头说:“不然,不然。”
      刘静逸问:“何以不然?”
      刘玉尺的脸上露着满有把握的神气,捻着短短的胡子,说道:“太太的身边有一个摇鹅毛扇的人,就是邵时信。此人虽然文墨不深,但他是洛阳城内人氏,平日闻多见广,又很机警,会用心思,所以有他在太太身边摇着鹅毛扇,我们许多事情都很难办。近两个月来,我竭力笼络此人。他原是小商小贩出身,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我常常给他点小恩小惠,日子久了,他也就上了钓鱼钩啦。”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接着说:“如今跟我倒是很好,太太那里有什么事情,他也不怎么瞒我。听说近来,太太对他也不十分放心了。太太身边既然没有了摇鹅毛扇的人,她毕竟是女流之辈,何况已经身怀六甲,断不肯坐视丈夫被闯营消灭。只要将军前去多说几句好话,她定肯写这封书信。”
      袁时中说:“我们把邵时信叫来,同他一起商量,岂不更好?”
      刘静逸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我们的实际用意万不能让他知道。”
      刘玉尺点头说:“那当然。我们也只是用他一时,不能利用时就将他除掉。一除掉他,‘小闯营’就好对付了。”
      他们又商量一阵,差人请邵时信去了。
      过了片刻,邵时信来到了。由于他的身份不是袁时中的部下,而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护送慧梅的,因此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等一向对他都很客气。让他坐下后,袁时中先说道:
      “时信哥,你猜我请你来有什么紧要事儿?”
      邵时信近来已经知道扶沟刘秀才前来下书劝降的事,并且风闻闯王要兴师动众,消灭小袁营。他对自己的生死不怎么担心,担心的是慧梅和“小闯营”的四百多名男女将士。刚才一路来的时候,他就猜到袁时中找他大概与此事有关,进帐的时候,颇有点提心吊胆。听了袁时中的问话,他反而镇定下来,说道:
      “袁姑爷叫我前来,我一时想不出有何要事,请袁姑爷吩咐吧。”
      袁时中笑着问道:“前几天,宋军师差人来给我下书,劝我回去,这事儿邵哥你可听说了么?”
      邵时信说:“啊呀,我一点也没听说!姑爷,这是大大的好事,一定是出自闯王的一番好意!”
      “当然是闯王的好意。宋军师的书子中说,只要我重回闯王帐下,我纵有天大错误,都可以既往不咎。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并非草木,咋会没有良心?看了宋军师的书信,我对闯王真是感恩不尽,恨不得马上回到闯王身边。可是,我的邵哥,我手下的将士总是疑虑很多,害怕回去之后性命难保。邵哥,我是对真人不说假话。实话对你说,这几天我已经为此事在私下里磨薄了两片嘴唇,三番五次劝说大家。可是直到现在,将领们有的听劝,有的还不听劝,说要等等。我虽是一营之主,对将领们的心我不能一刀斩齐。俗话说得好:强摘的瓜不甜。又说道:气不圆,漠不熟。像这样大事,可不能操之过急!刚才我同玉尺们商量了很久,决定至迟在下个月,就率领全营人马重回到闯王旗下。不管闯王杀我剐我,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现在为要说通我的手下将领,需要在圉镇再停留一段日子。我怕闯王不明白我的诚心,不耐等待。邵哥,你有没有好主意?”
      邵时信完全听出来这是袁时中和刘玉尺等人编的圈套,但是他决不戳破,马上答道:“我的袁姑爷,听到你这几句话,心中真是高兴。我跟随闯王的日子虽浅,可是我知道他确是宽宏大量。什么人惹他生气,只要回心转意,在他面前认错,他决不会放在心上。袁将军既有这一番好意,何不立刻就去亲见闯王请罪?到了闯王那里,闯王仍然待如已往,既是部将,又是快婿。小袁营将士见此情形,一切疑虑会自然消散。”
      刘玉尺笑着说:“时信哪,你是个好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现在袁将军这里,包括我也在内,不是怕闯王,是怕闯王身边的人。万一闯王赦免了我们的罪,他身边的文武不肯宽容,岂不后悔无及?所以你说马上前往,恐怕不是办法。即令我们袁将军愿意前去,小袁营的将士们决不会放他前去。”
      邵时信说:“既然如此,不妨请刘军师先去一趟,表白我们袁将爷的一番诚意。等你们回来后,袁将军再去,岂不很好?”
      刘玉尺笑了起来,说:“我在小袁营虽然位居军师,可是在闯王面前人微言轻,恐怕闯王不会高兴的。”
      袁时中接着说:“时信哥,实话告你说吧。我们想情太太自己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不要生气,也不要着急。缓一段日子,我定然率领几个将领和军师奔赴郊县请罪。你看这办法如何?”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倘若太太亲自写信,一定有效。太太虽不是闯王亲生女儿,可是闯王和高夫人对她恩深义重,犹如亲生。自从出嫁以来,闯王和高夫人盼你们夫妻情投意合,共同拥戴闯王打天下。现在闯王差人前来劝你回去,固然是为着你好,又何尝不是为着太太?所以太太如肯写信,求闯王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也暂不要兴师动众,虽不敢说十拿九稳,我看八成是能打动闯王和高夫人的心。”
      袁时中说:“就请你把这意思告诉太太行不行?”
      邵时信说:“我怎么能有这么大面子呢?这么重大的事情,只有姑爷亲自去请见我家姑娘,才是正理。”
      袁时中说:“我求她,她不肯答应,如何是好?”
      邵时信笑着说:“这要看你是否出于诚意。只要将军确实出自诚意,太太自然会写这封书子。如果将军依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太太就不会写。这事情不在我家姑娘,倒是在姑爷你的诚意。”
      袁时中又说:“时信哥,她不信我的诚意,有什么办法呀?”
      邵时信说:“她不信你的诚意,也有道理。你一次两次欺骗了她,叫她怎么能相信呢?不过你们毕竟是夫妻,她现在又怀了几个月的孕。常言道:‘夫妻恩情是一刀割不断的。’她尽管生你的气,心中何尝不日日夜夜盼着你回心转意,再回到闯王旗下?只要你诚心求她,我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袁时中知道邵时信不敢担起这个担子,便说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她。你先去告她说一声,说我马上就去。”
      邵时信问道:“求她写书子的事,我要不要先向她透露?”
      刘玉尺说:“透露一下有好处,不过你要从旁边美言几句,玉成其事。”
      邵时信说:“那当然,当然。我只能劝她写这封书子,断不会打破锣。那样不但对袁将军夫妻不好,对小袁营不好,就对我自己也不好。”
      袁时中点点头说:“那就请你先去说一声吧。”
      慧梅出嫁以来,几个月之内,成熟了很多。从外貌看,她仍然像一朵正在开放的红玫瑰,鲜艳芬芳,比出嫁前还要动人,使袁时中每次看见她,都禁不住心荡神摇。但是在她的精神深处,变化可大啦。出嫁之前,她只晓得自己练武,在健妇营中练兵,对于军国大事,一概不去操心,更不习惯同什么人斗心眼儿。出嫁之后,她开始懂得活在世上需要常常同别人斗心眼儿。尤其是袁时中叛变之后,她更是日夜操心。为着自己,也为着陪嫁来的四百多男女将士能够活下去,她学会了用几副面孔对人,包括对自己的丈夫。她还学会了把一些要紧话藏在心里,不说出口,即使对慧剑和吕二婶这样的亲信,也不肯多透露自己的真正心事。
      起初有一段时间,她常常不肯吃饭,故意折磨自己,希望早死。后来听了吕二婶和邵时信的婉言劝说,开始改变想法。为着腹中胎儿,也为着日后对付不测的变故,她又注意保重身体。在颖州王老人集驻扎的时候,她开始讲究吃喝玩乐,向袁时中要了一个从大户人家掳来的厨娘和两个会弹唱的女子,经常设宴,请慧剑等姊妹到她的帐中吃饭。一面吃饭,一面听歌妓弹唱,只是决不饮酒。在歌舞消愁的同时,她保持着每天黎明即起的习惯,督促“小闯营”的男女将士用心操练。谁若露出懈怠,她轻则提醒,重则责备,决不马虎。她自己也每日练习骑马射箭,保持着百步穿杨的过硬工夫。邵时信和吕二婶看见这种情况,都觉欣慰。
      在八月份以前,慧梅的肚子还不明显,所以她有时兴致来了,会跟着歌妓们学习舞蹈。由于她的身材刚健苗条,加上自幼练武,剑术精熟,剑随指去,腰随剑转,为舞蹈打下了很好的根底,所以学了几个舞姿,马上获得姑娘们和歌妓们的真心称赞。但是她并不常常舞蹈,更不在男人面前舞蹈。纵然是邵时信和亲兵头目王大牛在场,她也决不舞蹈,而且对他们神态庄重,不苟言笑。
      袁时中和刘玉尺对慧梅的变化十分满意。他们想着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天生的弱点是贪图舒服,如今讲究吃喝,讲究衣饰,喜爱弹唱歌舞,巾帼英雄之气已逐渐消磨。再过些日子,生下儿子,她会变化更快。为了孩子,她会一心一意地跟着袁时中,再不会想回闯营。只要慧梅的心思一变,她的四五百男女亲兵就不再成为“小闯营”了。
      自从慧梅有了变化以后,袁时中常常来到慧梅帐中,小心温存体贴。所有“小闯营”需要的给养,都格外从优供应,不敢怠慢。他感到不满足的是,他总想看看慧梅的舞姿,而总是遭到拒绝。慧梅对他说:
      “我不是不愿在你面前舞蹈,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闯营。倘若你能回到闯王旗下,你要我的心我也掏给你,你要看什么我都答应你。如今你还是不要看吧。我的舞蹈是从我起小练习舞剑得来的,只要我的剑术不生,随时都可舞一段给你看。如今我常常想念高夫人,不遇到高夫人我不会长大成人,练就一身武艺,嫁你为妻。你呀,你呀,你却不听我的劝告,忘恩负义,背叛了闯王和高夫人。你又要让我忘掉高夫人,给你舞蹈,让你快活。你想想,我心中怎么能过得去呢?”
      袁时中见她说得沉痛,怕又惹她伤心哭泣,只得用别的话岔开,从此不敢再说出要看她舞蹈的话。有时袁时中想住宿在她帐中,也遭到婉言拒绝,她说:
      “我如今已经怀孕,你最好不要住在这里。你到金姨太房中安歇去吧。她也很会体贴你。你去她房中,她也高兴,我也高兴。”
      袁时中嬉皮涎脸地缠着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年岁又这么轻,生得这么美,叫我怎么能舍得你,不同你同枕共被?”
      慧梅神态庄重地说:“我们会白首偕老的,只是目前我身上不便,又常常想着自己对不起闯王和高夫人……所以你还是去金姨太那儿吧。等将来我生过孩子,你重新回到闯王旗下,我们会恩恩爱爱,决不离开。”
      袁时中不敢勉强,心中感到怅惘,却无可如何。慧梅有时还劝他说:
      “你也应该到孙姨太那儿住一住。孙姨太人品并不比金姨太差,只是为人老实一点,不像金姨太那样心眼儿灵巧,会看着你的脸色说话。你对待孙姨太未免过于冷了啊!”
      “是的,我也要到孙姨太那里去住宿。”袁时中言不由衷地应付一句,又往金氏的帐中去了。
      有时,刘玉尺劝袁时中,无论如何要住在慧梅帐中,袁时中就把慧梅谢绝的话同他说了,并夸赞慧梅心怀坦荡,毫无醋意。刘玉尺听了皱起眉头,感到不解。他想,尽管慧梅怀胎,但月份还不久,难道对男女之事就不想么?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妇,怎么能拒绝丈夫宿在帐中?他认为慧梅的心还没有真正变过来,但又不便深说,只是劝袁时中还是多去慧梅帐中。
      有一次,袁时中对慧梅说:“你对金姨太虽然毫无嫉妒之意,但我心里只有你,并没有她。”
      慧梅用鼻孔冷冷一笑,说道:“官人,这话你不需要同我来说。我现在跟你再说一次:金氏是个妾,你爱她,我不管,可是要对她说清楚,不管她怎么得宠,不准在我的面前恃宠骄傲。只要她不在我面前恃宠骄傲,不背后挑拨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不说‘小闯营’的闲话,我一定以礼相待,不会亏待了她。如其不然,我身为主妇,自有家法管教,到那时休说我宝剑无情。纵然她得你的宠爱,也救不了她。”
      袁时中听了这话,才知道尽管慧梅生活上有些变化,可是在这些大关节上毫不含糊,使袁时中又爱她的姿色俊俏和处事正派,又感到敬畏,更感到她不好随意对付。
      慧梅虽然表面上讲究吃喝,流连歌舞,心里却深深苦闷。还在七月份的时候,她从毫州境内,暗中托一个老尼姑,将她写给高夫人的一封书子缝进鞋底,送往开封城外,等候高夫人的回音。谁知这老尼姑一去之后,竟如石沉大海,沓无音信。是老尼姑死在路上,还是高夫人认为她已变心,对她生气?她白天强颜欢笑,夜间常常在枕上流泪,有时还从梦中哭醒。关于托老尼姑给高夫人带书子的事,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连邵时信和吕二婶都被瞒过。她知道邵时信是高夫人派来的心腹,可是后来却不敢完全相信,因为她知道袁时中和刘玉尺原来想杀害邵时信,后来改变了主意,百般拉拢,还私下送给他银子和各种东西。这些情况,使她不能不生了戒心。邵时信也怕慧梅疑心,对于袁时中和刘玉尺如何拉拢他的事,从不隐瞒,随时都悄悄地向慧梅禀报,而且把袁时中和刘玉尺赠送他的银子、首饰、绸缎等都交给慧梅。慧梅一概不留,要他自家保存起来。有一次,邵时信又将刘玉尺送给他的十两银子拿给慧梅,慧梅对他说:
      “邵哥,你是闯王和夫人派遣来的,也就是我娘家来的亲人,我不会疑心你。既然他们给你银子和东西,你就留下,将来回到闯营,你对闯王和夫人说明白就是了。我相信你会对得起闯王和夫人的。”
      说到这里,她不觉哭了起来,因为在“小闯营”冲,她确实没有可以商量事情的亲人了。邵时信被她感动,也滚出眼泪,说道:
      “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闯王老营,我对姑娘只有一条心,断无二意。姑娘出嫁的时候,老营中那么多人,许多都是延安府的乡亲,没有派他们,偏偏派我这个洛阳人跟着姑娘来,还不是相信我有一颗忠心?想当初洛阳被官军围攻的时候,我是坚决主张守城的,可是别人都不听我的话,我只得带着家小和一群同伙,不顾死活开南门冲杀出来,身负重伤,奔往得胜寨。我要是没有一颗忠心,何苦这样?”说到这里,他硬咽得不能成声。略停片刻,继续说道:“如今姑娘在患难之中,我不尽心替姑娘做事,如何对得起闯王和夫人?虽然姑娘周围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军,临到危急时他们都愿意为姑娘打仗,不惜一死。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闯营’的处境很不好,不单单随时准备打仗就行,还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必须多知道小袁营的动静,随时禀报姑娘知道,所以我才同刘玉尺拉拉扯扯。万一他们要起狠心,下毒手,我们事前知道,也能有个防备。姑娘若是对我有疑心,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同他们拉拉扯扯了。”
      慧梅流着眼泪说:“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们这伙人心术太坏,我怕你一时上当。”
      经过这一次谈话,慧梅对邵时信的怀疑减少了,但有些心里事仍然不敢和盘托出。对于吕二婶,慧梅虽然不怎么怀疑,可是认为她毕竟是个妇女,遇事容易惊慌,还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该说的话会随便地对慧剑等姑娘说出来,因此慧梅对她也不能什么话都说。至于慧剑等姑娘,年纪小,经事少,心地单纯,比她还差得远哩。她没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间醒来,自己把各种事情思前想后,想上一阵,想到伤心处,不免哭起来,但别人很少知道。
      近来圉镇的风声很紧,寨门盘查很严,袁时中加紧向寨墙上增添了砖块、石头、弓弩、火器。小袁营的两万多人马本来分驻在周围五十里以内,以便征集粮草,可是前几天忽然都向近处靠拢。慧梅心中明白:小袁营正在准备打仗。同谁打仗呢?莫不是闯王要派人来打小袁营么?前天,邵时信来告诉她一个消息,说闯王曾经派扶沟的一位姓刘的秀才来劝说袁时中快回闯王旗下,过去叛变逃走的罪恶不再追究。袁时中害怕消息传出去会动摇军心,不让刘秀才进寨,在南门外驻兵的大庙中款待三天,由刘玉尺动笔给闯王写了一封口书,打发刘秀才走了。这事情在寨内知道的人很少,好不容易被邵时信探听到了,告诉了她。她恍然明白:果然闯王要派兵来了!
      对于李闯王要派兵来消灭小袁营,慧梅起初心中高兴,随即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打起仗来她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猜想,闯王派兵前来是必然的事了。她自己在心中应该早拿定主意才好。有时她想带着她的四百多“小闯营”男女将士冲出圉镇,向许昌奔去,但是她又看到围镇周围驻满袁时中的人马,寨门防守很严,想冲过去实在困难万分,纵然能够冲出一部分人,也会在圉镇附近被包围消灭。何况她已经怀孕,自己被杀,还不要紧,无辜的胎儿跟着死去,做妈妈的实不忍心。另外,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劝动丈夫回心转意,到闯王面前认罪,保全他一条性命。尽管她恨丈夫背叛了闯王,但是又害怕他执迷不悟,最后死在战场上,要是那样,她怎么办呢?所以最近几天,每次袁时中来到她的屋里,她总是使眼色让女亲兵们和吕二婶部退出去。当屋里只剩下她和袁时中两个人时,她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所能表现的一切温柔和体贴,为的是打动丈夫的心,好听她的劝告。有好几次,她顾不得害羞,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胀的肚皮上,让他感觉到胎儿在腹中的蠕动;同时噙着眼泪,劝袁时中千万要为胎儿着想,为他们夫妻着想,回头求闯王饶恕。可是每逢这种时候,袁时中总是叹息说:
      “晚了,已经晚了,与其白白地送上门去被闯王杀掉,我不如就这样走下去。好在闯王不会在河南久留,过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一往别处去,我就什么风险也没有了。”
      每次听到这样话,她就憋着一肚皮委屈和愤怒,一面热泪奔流,一面责备丈夫。有一次袁时中动了火气,走到她的面前,手握剑柄,对她恶语辱骂,咬牙怒目威胁。她本能地忽地跳起,毫不示弱,将宝剑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来就要夫妻厮杀,但是她立即将剑插入鞘中,重新坐下,双手掩面,伤心痛哭。她在痛哭中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是我的丈夫,尽管你狼心狗肺,宁肯叫你杀我,我不动手杀你!”袁时中叹息一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刚才,她正在屋里苦恼万分,邵时信匆匆来到,屏退左右女兵后,告她说,情况十分紧急,可能几天之内,闯王就会派兵来攻圉镇,袁时中和刘玉尺都十分惊慌。又说袁时中马上要亲自前来,请她写封书子给闯王,请求闯王宽恕。慧梅听了,心中一喜,忙问道:
      “他可是真心?”
      邵时信摇摇头,说:“缓兵之计!”
      慧梅的心中猛然一凉,又问:“邵哥,我怎么办?”
      邵时信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们是夫妻,可是那一头又是闯王和夫人,如何办,请姑娘自己斟酌吧。”说完以后,回头就出去了。
      吕二婶慌忙进来,问道:“邵大哥刚才来有啥事儿?我看他的气色很慌张。”
      慧梅说:“称不要问,你出去吧,让我想一想。我心中乱得可怕,天哪,我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袁时中迸了二门,大踏步向上房走来。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问慧梅今日身体感觉如何,需要吃什么好的东西,然后转人正题。他告诉慧梅,看来闯王十之八九会派人来打圉镇,可是他不愿与闯王兵戎相见,所以请慧梅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千万息怒,不要派兵前来。慧梅听了问道:
      “闯王不派兵前来,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头,回到闯王旗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重新回到闯王旗下?纵然闯王不加罪于我,他手下的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补之将军在内,岂肯饶我不死?”
      慧梅伤心地说:“倘若官人你回心转意,我愿意到闯王和夫人面前跪下求情。他们如不开恩,我就哭死在他们面前,决不起来。只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七夜都甘心情愿。只要闯王开恩,别的人,不管是补之大哥,还是总哨刘爷,都不会伤害官人。你听我的劝告,快回头吧,如今回头还来得及呀……”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袁时中看见她哭,心中也有点伤感,但是他摇摇头说:“你是妇道人家,男人们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么容易得到闯王宽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纵然再回头,也许他暂时不会计较,日后必然严厉惩罚。你可以保住我一时不死,保不住一月、两月、半年过后,他会加我一个罪名,将我除掉。哪一个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
      慧梅说:“闯王不是这样的人。张敬轩那样对他,他不是在张敬轩困难时还送给他五百骑兵,让他去重整旗鼓么?”
      袁时中说:“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有曹操担保,闯王才不杀张敬轩,反而给他五百骑兵。可是谁能够保我袁时中呢?”
      慧梅说:“我担保。如果闯王要杀害你,我先死在闯王和夫人面前。”
      袁时中冷冷一笑,说:“曹操在当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闯王因为怕他,才要拉他。他若是离开闯王,不管是同张敬轩重新合伙,还是投降朝廷,对闯王都大大不利。你死了不过是一个人死了,对闯王毫无损失。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眼泪、你的一条命就可保住我袁时中不被除掉。”
      慧梅说:“你既然这么不相信闯王劝你回头是出自真心实意,我写书子更没有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闯营,当面向高夫人和闯王求情。他们要是还有害你之意,我决不让你回去。他们确实无害你之意,我再回来,陪你一起前去,向他们请罪。你看这样如何?”
      袁时中早就猜到慧梅会有这个主意,笑一笑说:“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慧梅说:“我既然嫁给你,不管活着,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来,难道我忍心么?何况我现在怀着胎儿,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来是个男的。”
      袁时中心中一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男的?”
      慧梅说:“怀孕以后,我找人替我算过两次命,都说头胎是个男的。还有我听说,怀的要是一个女孩,做母亲的气色就不好看,有时发暗;要是一个男孩,母亲的气色就特别好看。你看我现在气色是不是比过去还要好看?”
      袁时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觉得确是鲜艳动人,忍不住走去拉她站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怀里。慧梅轻轻一推,说道:
      “小心外边有人看见。”
      袁时中笑着说:“你是我的老婆,我喜欢抱你,别人看见也不打紧,怕啥?在金姨太房里,我也常常把她抱在怀里。”
      慧梅庄重地说:“她是妾,我是正室夫人。你怎么能把我同她一样看待?”
      袁时中放开慧梅,说:“听说你头胎是个男孩,我心里真是高兴。为着这个男孩,我求你给闯王和夫人写封书子,请他们不要派兵来打,然后我就同众将商议,重回闯王旗下。你看这样好么?”
      慧梅说:“你这是缓兵之计,我不能欺骗闯王和夫人。”
      袁时中有点恼火,但仍然赔着小心说道:“请你想想我们夫妻之情,想想你怀的男胎。只要你肯写这封书子,高夫人看了一定会动悲悯之情,劝闯王不要发兵,那时我们就得救了。”
      慧梅说:“书子我不能写。如果你真有回头诚意,就放我亲自去见闯王。”
      袁时中说:“我决不能放你离开我。”
      慧梅想了一下,又说:“你不放我也罢。你可以派刘玉尺去闯王那里求情,他的嘴巴很会说话。”
      袁时中说:“我靠的就是刘军师,他离开我,万一被闯王留下,我同谁商量主意?”
      慧梅冷笑道:“你连刘玉尺都不肯派,你还有什么诚心?”
      袁时中说:“我不是为着别的,实在是因为我目前这两三万人马,大事小事一天也不能离开刘军师。没有他,我就好像没有了魂儿一样。”
      慧梅听了,满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刘玉尺,恨他专门给袁时中出些坏主意,这时真想骂出几句。她尽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不曾骂出。袁时中又恳求说:
      “你念及我们是好夫妻……”
      慧梅马上接住:“你说我们是好夫妻,你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告,怎么算好夫妻?是前世冤家!”
      袁时中嬉皮笑脸地说:“不是好夫妻,我们同枕共被”
      他的话没有说完,慧梅又接着说:“你怀着一番什么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你的妻,当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对待闯王的事情上,我们是同床异梦。”
      袁时中说:“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夫妻总是夫妻,这是五伦之一,天经地义,不能更改。”
      慧梅抽咽起来,边流泪边说:“正因为是天经地义,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所以我才苦口劝你回头,为你打算,也为我们儿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听我劝告吧!如今你听我劝告还来得及,再迟一步,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闯王大军杀来,你是没法抵挡的。你被消灭,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儿也跟着死了,这是何苦呢?官人,我求求你,回头去闯王旗下请罪吧!……”她不禁痛哭,说不出话来。
      袁时中狠狠地跺了一脚,说道:“我们夫妻一场,你连这一点情意都没有么?”
      慧梅忽然止了哭,说道:“你有诚意重投闯王旗下,我就有诚意写书子,劝闯王宽大为怀。你没有诚意,我写一百封书子也没用。闯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骗的。官人,你不要专听刘玉尺的怂恿,走上绝路。你听我一句话,难道不行么?你若是打败了,被消灭了,刘玉尺会另找主子,可是我永远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后还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个丈夫了。官人难道想不通么?”
      说到这里,慧梅大哭起来。袁时中知道她已决心不写书子,将她打量一眼,跺一跺脚,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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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3 13:02: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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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慧梅识破了袁时中的缓兵之计,拒绝给李自成和高夫人写书信,但是袁时中每天还是来慧梅这里坐坐。他仍然爱慧梅。不仅慧梅的姿色始终动他的心,她的风度非金氏能比,而且慧梅身上怀着他的“骨血”,可能是个男孩,使他十分关心。他每次来到,慧梅仍然对他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的温柔体贴,但避免提起将会同闯王打仗的话,更不再劝他重回闯王旗下。她心中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她把这不幸看成是她的命中注定的,而且心中明白同他以夫妻相处不会久了。所以尽管她对他温柔体贴,却时时心如刀割,在妩媚的微笑中难免不突然浮出泪花。袁时中对她的心情完全清楚,但是他只装作没有看见,不对她说一句责备的话,只希望他的人马快到黄河以北,乌云会自然散去,不久慧梅会给他生下一个男孩。
      又是几天过去了。袁时中断定闯王很快会派兵来打,但是无法逃往黄河以北,而往东去则有漕运总督朱大典的官军在毫州一带。这情形使他和左右亲信们十分担忧。
      一天下午,袁时中刚从慧梅住的地方回来,正在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三人密议,商量不出一个好办法,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闯王第二次派扶沟秀才刘忠文前来,已到寨外。他们立刻商量如何应付。起初他们想,不妨仍像前次那样,假意答应愿回闯王旗下,拖延时日。但是他们又觉得闯王这次绝对不会再相信他们的话。正在左右为难,忽然刘玉尺将眉头一皱,眼中露出凶光,说道:
      “我有主意了。”
      袁时中问:“你有何主意?”
      刘玉尺望望朱、刘二人,不肯当面说出,却对袁时中说:“请将军随我出来。”
      袁时中跟着刘玉尺来到屋外,站在一棵树下,刘玉尺方对他小声说出意见。袁时中起初很犹豫,经刘玉尺又说一遍,他忽然态度坚定,说道:
      “好吧,就这样办。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他们重新进人屋中,朱成矩问:“你们想出主意没有?”
      袁时中说:“主意已定,决不更改。”
      朱成矩问:“是何主意?”
      刘玉尺说:“先不用谈是何主意,我们快出寨去,在关帝庙款待客人,不要耽误时间。”
      朱成矩和刘静逸的心中老大地不高兴,但也不愿再问。
      袁时中立刻偕他们出寨,将刘忠文迎进大庙的庙祝小院,十分热情,说他们正等待贵客光临,果然如愿。袁时中拉着刘忠文,走进客堂,边走边笑着说:
      “刘先生二次辛苦光临,令我衷心感激;如此忠于闯王之事,更令我钦佩万分。像我这样不才,辜负了闯王好意,实在惭愧,惭愧!”
      刘忠文说:“既往不咎,来日方长。只要将军回头,闯王仍然待如腹心。”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全靠刘先生关照,但愿如此。”
      坐下以后,刘忠文从怀中掏出宋献策写的书子,仍是劝袁时中重回闯王旗下的话。信中谈到,刘忠文目前深受闯王重用,已授予总赞画之职。袁时中和刘玉尺看到这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看完信后,他们都向刘忠文祝贺,还说他们希望刘总赞画多为时中在闯王面前说些好话,时中和小袁营全体将士都将不胜感戴,永志不忘。刘忠文也说了些谦逊的话。后来谈到何时重回闯营的事,袁时中说道:
      “且不必急,等酒宴摆上来,一面饮酒,一面商谈,岂不更好?”
      在酒宴中间,刘忠文恳切地说道:“关于小袁营重回闯王旗下的事,请各位万勿迟疑。闯王为人,豁达大度,不拘小节。只要诸位真心悔悟,觉今是而昨非,我敢担保大元帅决不会追究前事。倘若他是那种目光短浅、器量狭窄的人,决不会命愚弟两次前来,反复敦劝。难道李闯王没有力量派兵前来?非不能也,盖不为也。他爱护时中将军,且高夫人念念不忘养女,故极盼时中将军回去,转祸为福,和好如初。望诸位千万不要辜负大元帅殷殷至意!”
      袁时中唯唯点头,感激闯王宽容厚爱,说他将在数日内面见闯王请罪。正谈得十分欢洽,刘玉尺却用脚尖连连碰袁时中的脚尖,又用眼色催他。袁时中站起来,端着酒杯对客人说:
      “刘先生风尘仆仆,连来两次。如今大家都听从刘先生的忠言,重新投到闯王旗下。我敬刘先生这一杯酒,一则表示感激,二则祝贺刘先生步步高升。来,我们满饮此杯!”
      刘忠文同袁时中干完杯后刚要坐下,忽然来了一个小校和两个兵士,走到他的背后,不由分说,将刘忠文绑了起来。刘忠文大惊,问道:
      “袁将军!袁将军!此是何故?”
      袁时中脸色铁青,冷冷笑道:
      “实话告你说,我决不会再投闯王,你也决不能再回闯营。今天很对不起你,要借先生的首级,送往黄河北岸。”
      刘忠文骂道:“你们一群尽是豺狼,不知死在眼前!今日你们杀了我,不出数日之内,你们全都要被闯王斩尽杀绝!”
      刘玉尺说:“今日只说今日,日后闯王能否杀掉我们,那是后话,不劳先生费心。”
      袁时中向小校吩咐说:“将他立刻斩首!随他来的亲兵也都斩首,不许迟延!”
      朱成矩和刘静逸事先都不知他们会这么做,一时大惊。朱成矩忽地站起来,向袁时中大声说:
      “请将军暂缓杀人!”
      不等袁时中说话,刘玉尺狠狠地瞪了朱成矩一眼,说:
      “你为何阻挠大计?”
      朱成矩说:“你这个主意只能促使闯王迅速派兵前来,丝毫不能救小袁营之急。目今形势,只能用计缓兵,千万不可火上浇油!”
      刘玉尺说:“此事我同将军已经决定,你不必多管。”
      朱成矩说:“我既是将军身边赞画军务的人,遇此大事,不能不说。我不说,小袁营祸在眉睫,后悔莫及!”
      袁时中说:“老兄暂时且不用说吧。此事已经决定,不借刘忠文的头,我们许多事情都不好办。”
      过了片刻,刘忠文和他的亲兵们的首级都被提了进来,扔在地上。袁时中看了一眼,回头对刘静逸说:
      “静逸,上一次是你到黄河北岸晋见抚台和桌台的,十分辛苦。如今需要你火速再去一趟,将这些首级献上。目前未同闯王交战,无法弄到将领的首级。刘忠文是闯王的总赞画,仅次于宋献策,有这个首级献去,总可以表明我们与闯王已完全决绝,一心归顺朝廷。事不宜迟,你准备准备就走吧。将宋献策的劝降书子也带去,呈给巡抚。务必请巡抚大人多派大船接我们全营过河。倘若李闯王有意过黄河以北,我们愿意肝脑涂地,守护北岸,决不让他一人一骑渡过黄河。”
      刘静逸在河北巡抚衙门中已经交了几位朋友,认为有了李自成帐下总赞画的一颗首级,归顺朝廷事大有成功可能,同时他也打算暂时留在河北,以观动静,免得死在圉镇,所以立刻站起来对袁时中说:
      “请将军放心,我此刻就去准备,今夜便行。”
      刘静逸走后,朱成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这样大事,刘玉尺事前不同他商量,如此不尊重他,使他的心中十分不快,但当着袁时中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人已经杀了,说也无益,于是他一言不发,默默饮酒。袁时中和刘玉尺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地吃罢晚饭,返回寨内,重新商议应变准备。
      当时邵时信就从袁时中的老营中探听到这件事情,赶快来到慧梅住宅,唤出吕二婶,悄悄地把消息告诉了她,又匆匆打听消息去了。吕二婶进去把这消息告诉慧梅。慧梅非常震惊,但是觉得毫无办法,想了片刻,叹了口气,对吕二婶说道:
      “事已至此,我们等着瞧吧,看来我会很快不在人间。以后的事,你多和邵哥商议,使我们这小闯营的兄弟姊妹们能够平安逃走,便是天大幸事,我死在九泉也会瞑目。”
      吕二婶第一次听到慧梅说要死的话,心中一寒,赶快劝道:“姑娘千万不要这么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何必想到绝路上去。”
      慧梅流泪说:“不是我要往绝路上想,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两方面把我夹在中间:一方面是闯王和夫人,我不能背叛他们;另一方面是我的丈夫。常言道:丈夫是一重天,哪有妻子背叛丈夫之理?不过数日,闯王必派兵来,到那时,我不是死于乱军之中,便是我万般无奈,只好自尽。”
      吕二婶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又劝道:“姑娘这么年轻,刚刚二十一岁,身上又怀了胎儿,为什么要轻生呢?我知道小袁营中有许多人对你不放心,怕你会迎接闯王人马。可是,姑娘,不管战争怎么打,你身边这四百多男女亲军,一个个忠心耿耿保你,谁想对你动一动手,并不是那么容易!”
      慧梅说:“二婶,你不明白我的心啊!”说着,伏在枕上痛哭起来,不管吕二婶怎么劝,她不再说话,摆摆手使吕二婶退出。
      邵时信又见到了袁时中老营中一个与他常有来往的头目,在装作随便闲谈中知道了袁时中一面等候河北回音,一面准备打仗,并且确知刘玉尺对小闯营很不放心。邵时信随即到王大牛那里,把大牛叫出来,秘密地将情况告诉大牛,嘱咐他让全体男兵夜间多加小心,睡觉时不许脱去绵甲,时刻提防刘玉尺对小闯营下毒手。他又把同样的话告诉女兵首领慧剑。慧剑尽管年纪小,但在打仗方面已经有了一些磨练。她也将所有女兵小头目叫到面前,悄悄地嘱咐大家,夜间睡觉要警醒,随时准备对付刘玉尺派兵前来。有一个女兵问道:
      “倘若是我们袁姑爷亲自带兵前来,我们如何是好?”
      慧剑一时答不出来,过了片刻,恨恨地说:“不管是谁,要害我们慧梅姐姐,我们都对他毫不留情。我们奉夫人之命跟随慧梅姐姐来到小袁营,我们只听她一人的话。其余不论什么人,我们都不管,只要有人敢动手,我们先下手为强。”
      又有个女兵问道:“慧梅姐姐的心思,你可曾问过?”
      慧剑一听这话,想到慧梅和袁时中是夫妻,这事情确不是那么简单,就让大家先散去。她来到慧梅房中,只见在灯光之下,慧梅穿着衣服,倚在枕上流泪。一见慧剑进来,慧梅赶快揩泪。慧剑摹然一阵心酸,也几乎流出眼泪。过了片刻,她才说道:
      “慧梅姐姐,刚才邵大哥说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们女兵已经作好了准备,万一刘玉尺派人来害你,我们决意死战。宁肯全部死去,决不会让他们伤害着你。”
      慧梅没有做声,只是抽泣。慧剑停了一停,又说道:“刚才姐妹们问我一句话,我也拿不定主意。如今看来,袁姑爷吃了刘玉尺给的迷魂药,已经下了狠心与咱们的闯王硬顶到底,死不回头,若是他亲自带着许多人马来包围我们小闯营,要消灭我们,慧梅姐呀,我们应该怎么办?是让他进来,还是不让进来?对刘玉尺,我们可以毫不容情;可是对袁姑爷……”
      慧梅听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哭得更痛。
      慧剑又问:“姐姐,你说呀!别的事我可以帮你做主,这事情我做不了主。利箭上没有情,谁与闯王为敌我们射死谁。可是我不能让你以后抱怨我,说不定会恨我一辈子。梅姐,你说,咋办?”
      慧梅又想了一阵,说:“慧剑妹妹,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在战场上生死同心,比亲姐妹还要亲。我知道你们对我忠心耿耿,对闯王和高夫人忠心耿耿。你们的心情,我全都明白。我现在心中很痛苦,很乱,你不要催我回答。你自己看着办吧。公是公,私是私,私不压公。不管你怎么办,我不会抱怨你,更不会恨你。”
      慧剑的心中觉得有把握了,但还是觉得不够明确,还是不肯走。她担心三更以后,天亮以前,小袁营就会动手。她坐在慧梅的身边;又说道:
      “姐姐,你好生想一想,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冷不防事到临头,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还手杀他们。一杀起来,刀剑是不认人的。你还是再想一想,告诉我你拿定的主意吧。”
      慧梅又沉默了一阵,说道:“慧剑,据我想来,今夜他们还不会动手。即使他们想动手,必定在闯王大军到来的时候。”
      “万一他们先动手呢?”
      “如果今夜动手,你们决不许他们进人我们的驻地。你告诉小袁营来的兵将,有话请袁将军明日同我当面一谈,今夜任何人不许进来,有敢进人者,我们的弓箭刀枪无情,对袁姑爷也不例外。”
      慧剑说:“有姐姐这一句话,我心里就有主意了。”
      慧梅问道:“我们存的箭多不多?”
      慧剑说:“多得很,邵大哥是个细心人。一有机会,他就命人收罗一些箭,足够我们射三天三夜也射不完。”
      慧梅轻轻点头,说:“你要小心在意。好,你去吧。我心中乱得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多想一想。”
      慧剑出去后,慧梅下床,穿好绵甲,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在床边坐一坐,起来又走。这样一直走走坐坐,有时到院中听听,捱到天明,平安无事,才和衣上床去睡。
      第二天,圉镇情势显然比往日紧张。每个寨门只开一半,对进来的人盘查很严。一般面孔生的百姓不许随便进寨。袁时中的人马继续向寨内运送粮草,同时把更多的守城东西如像砖头、石头、石灰罐和各种火器都搬上四门寨楼。慧梅听到这些情形,将邵时信找来商量。她问道:
      “邵哥,打起仗来,小闯营怎么办?”
      邵时信感到为难,说道:“姑娘自己决定吧。不管你怎么决定,我们都听从你的将令,第一是要保护姑娘,我们纵然战死,也不足惜。”
      慧梅又问:“你看袁将爷会对我们下手么?”
      邵时信说:“这话很难说。只要他对姑娘还有夫妻之情,刘玉尺不敢多上烂药。不过,凡事不可大意,我们要做好准备。万一有人来围攻我们,要杀害姑娘,我们只有同他们血战到底,没有别的话说。”
      慧梅心中有些话不愿说出,也就不再向邵时信问计,让他走了。
      邵时信走后,吕二婶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年轻尼姑前来求见。”
      慧梅说:“也不过是化缘的,你给她一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我现在无心见人。”
      吕二婶出去片刻,又进来说:“这个尼姑悄悄对我说,她不是来化缘的,她有重要话要当面同你讲,非见你不可。”
      慧梅觉得奇怪:从哪儿来的尼姑?有什么重要话要对我说?难道是我派去见高夫人的老尼姑打发她的徒弟来了?想了一下,就说:
      “好吧,带她进来。”
      不一会儿,吕二婶带着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尼姑走了进来。这尼姑见了她,双手合十,说道:
      “阿弥陀佛,到底让我进了寨门,见到了施主!”
      慧梅让她坐下,问道:“你是哪儿来的尼姑?宝庵何处?”
      尼姑说:“敝庵离这里只有五里路。我是在李家寨出家修行的。”
      慧梅的心中一动,问道:“可是李公子的那个寨?”
      “正是。”
      慧梅心里更觉蹊跷,小声问道:“你来有何话说?”
      尼姑向左右望了一望,慧梅立即使眼色让吕二婶和两个女亲兵退了出去。尼姑又望望门外,方才低声说道:
      “李公子昨天派人暗回李家寨,命我今日无论如何进人圉镇,面见太太,传高夫人的一句口谕。”
      慧梅赶快问道:“高夫人有何吩咐?”
      尼姑说:“高夫人很想念太太,要太太不要急躁,小心保自己平安无恙,等待闯营派人来接太太回去。”
      慧梅听了这话,忽然疑心这尼姑也许是袁时中派遣来试她的心思,问道:
      “你到底是谁?休来诳我!”
      尼姑说道:“请太太不必多疑。我原是李公子原配汤夫人的陪嫁丫头,名叫彩云。汤夫人自尽后,我无家可归,也不肯随公子去投闯王,就在李家寨妙通庵削发为尼。因我是李府旧人,所以李公子暗中派人回来,嘱我办好此事,不得有误。”
      慧梅释去疑团,赶快换了脸色,说道:“你出家的事,我曾听红娘子大姐说过。高夫人的口谕,我记在心里就是。你还有别的话么?”
      尼姑说:“没有让我传别的话。请太太给我一点散碎银子,再给一二升粮食,我好赶快出寨。”
      慧梅说:“我要多给你一点银子和粮食。”
      尼姑说:“多了不好,出寨门时被他们搜查出来会生疑心。我进来是化缘的,不拿些东西出去也说不过去,所以请施主不必施舍大多,只给我一点散碎银子,一二升粗粮食就行了。”
      慧梅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说道:“你下去等着吧。”
      尼姑双手合十,说了句:“愿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退了出去。
      慧梅将吕二婶唤来,吩咐她给这尼姑一点散碎银子,再给她装一点粮食。慧梅原以为高夫人已经将她忘了,如今见到这位尼姑,知道高夫人仍在关怀着她,不禁心中一阵难过,几乎落泪。吕二婶把尼姑打发走后,又回来向慧梅问道:
      “这尼姑是从哪里来的?她来见姑娘有什么事?”
      慧梅说:“我猜她是袁将爷派来,故意来套我的话的,把她打发走就算了。”
      吕二婶问:“我们始爷要套你什么话?”
      慧梅笑了一笑,说:“二婶不必多问,不久你自会明白。如今军情紧急,有些话你还是不问为好。”
      吕二婶在闯王军中生活了一年多,知道些军中规矩,也就不再多问。但是她十分放心不下,想着几个月前袁时中叛变时慧梅被完全蒙在鼓里,如今她只恐怕慧梅再一次受了袁时中的欺哄,说不定性命就难保了。她越想越发愁,暗暗地叹了口气。
      将刘忠文的首级送往黄河北岸以后,袁时中和他的左右亲信也晓得这消息很快会被闯王知道,而闯王知道后必然不再犹豫,立刻就会派兵来打,所以他们赶快准备迎敌。除了在军事上作种种部署之外,他们考虑,必须让慧梅不要变心。只要慧梅的小闯营不作内应,圉镇有三五千人,是可以死守的。
      当他们考虑的时候,慧梅也在心里独自盘算。幸好前天李家寨来的尼姑传达了高夫人的话,这使她有了主意。她决定不再同袁时中当面顶撞,要想一切办法保全她自己和小闯营不被消灭,等待几天内这局势有什么变化。
      这天,吕二婶实在忍耐不住,又悄悄问她:“姑娘,听说快要打仗了。闯王派兵来打,我们怎么办呀?”
      慧梅说:“二婶,你暂不要问我,我会有主意的。”
      吕二婶说:“我们处在中间,既不能对不起姑爷,又不能背叛闯王,很难处啊!”
      慧梅说:“二婶,你放心,我不会对不起闯王。我是闯王大旗下长大的,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
      吕二婶仍不满足,又说道:“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目前马上就要见个黑白,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应付这两难的局面?”
      慧梅轻轻冷笑一声,说:“二婶,倘若别人问你,你就说我自有主张。只要大家忠心耿耿,到时候听我的话行事,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吕二婶不得要领,只好退出。随后风声更紧了,小袁营得到探报,说李过人马已经出动。邵时信马上来见慧梅,屏退左右,把消息告诉慧梅,很想知道慧梅的真实态度,小声问道:
      “姑娘,我们的处境很是不利,我实在担心。如果不听袁将军的话,他会下毒手。如果听他的话,帮他守寨,如何对得起闯王和高夫人?”
      慧梅反问道:“邵哥,你有什么好主意?”
      邵时信说:“我也没有好主意,所以才来见姑娘,想同姑娘商量商量。”
      慧梅忽然生了疑心,低头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
      “邵哥,我确实没有主意。闯王那边,我不能背叛。袁将爷又是我的丈夫,不管怎么说,‘夫为妻纲’,我不能不听他的话,你说我应该如何办?”
      邵时信的嘴唇动了一动,勉强微微一笑,说道:“姑娘的难处我也知道,这事情我也没有想好主意,我只是来问问姑娘。实在没有主意,只好等仗打起来见机行事吧。”
      慧梅说:“主意一定要想,也不能等仗打到寨外才想。只是我现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拿不定主意。邵哥,我只求你拿出忠心,在最艰难的时候让我们一起渡过难关。有什么话随时来告诉我,千万不要隐瞒。我有什么主意,也会马上告你说。”
      说到这里,慧梅有一肚子话不敢说出,可是又十分激动,眼泪成串儿滚落下来。邵时信仿佛明白了慧梅的心,同时也明白慧梅对他仍有疑心。他不想往下再问,说道:
      “姑娘,请你放心。生死关头,我不会做对不起姑娘的事。”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也噙满泪水,退了出去。
      邵时信刚走,袁时中来了。他一进门,看见慧梅眼中有泪,问道:
      “你怎么又伤心了?”
      慧梅说:“听说要打仗了,是吉是凶,我不能不关心。不管怎么,我已经嫁给你这么久了,还怀了几个月的胎儿,你倘若有凶,我也不会平安;你有好处,我也会有好处。我们已经是一双同命鸟,如今情况如此,叫我怎么不伤心啊?”
      袁时中听了这番话,心中满意,说道:“你打仗是很有经验的,算得一个巾帼英雄,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协力,就不会有多大凶险。”
      慧梅问道:“你打算如何应付?”
      袁时中说:“我现在有人马两万多,不到三万。听说那里将派李过来打我,来的人不是很多。我打算万一敌不住,就退回圉镇死守。我想他不会在河南多留,想很快攻破圉镇并不容易。你觉得我这想法对不对?”
      慧梅说:“倘若能够不打仗,就是万幸。打起仗来我总怕凶多吉少。”
      袁时中说:“现在怎么能够不打仗呢?打起仗来何以见得凶多吉少?”
      慧梅说:“对于闯王的人马,我比你清楚,他的精兵百战百胜。李过是我的大哥,绰号‘一只虎’,打起仗来确实像猛虎一样,你很难抵挡。”
      袁时中说:“我也愿意不打仗。我刚才不是问你了么,不打仗有什么好办法?”
      慧梅说:“如今向闯王请罪不迟。我们夫妻两个一起前去见闯王,天大的罪让闯王处分。我们死抱着一个忠字,从今以后永不变心,跟着闯王打天下。闯王要我们死,我们就死;闯王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一切听从闯王的。假若你能听我这句话,照我这番主意行事,我敢保你平安无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这话不必说了,太晚了。”
      慧梅说:“我看不晚。你愿回头,我愿以性命保你平安。”
      袁时中说:“你想得太简单了。闯王不是手软的人。我同你前去见他,别说他不会听你的话,只怕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慧梅知道不可能劝他回心转意,就顺水推舟说:“你想保住圉镇,我有个想法,就是你在前边打仗,可不能把带去的人马全部输尽。一看局势不妙,你就赶快退回;千万不要全军覆没,只身逃回,那样就元气大伤,想守寨也不容易。”
      袁时中听这话很有道理,赶快说:“你到底是我的太太,我们毕竟是恩爱夫妻,虽然我不听你的劝告,背叛了闯王,可那也是万不得已呀,有些人要消灭我们小袁营,我自然是不甘心的。现在你这么为我着想,我非常感激。据你看来,寨如何才能守住?”
      慧梅说:“你既然问到我,我不能不尽心给你说出主意。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腹中的一点骨血。我不能让孩子长大后没有父亲。你死了,我这么年轻守寡,如何能活在世上?你倘若被杀,我决不活下去,我会马上自尽。”说到这里,她确实动了感情,不由得哭了起来。
      袁时中十分感动,说道:“既是如此,我就完全放心了。现在事情很紧迫,你看如何才能将圉镇守住?我们只要守上两个月,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慧梅说:“守圉镇要有一个守法,要分出一部分守兵驻扎寨外,不能单守一道寨墙。南门外二里远那座大庙,地势很好,平时也驻了些人马。我看那里要加固防守,连夜多修些堡垒,将火器弓驽准备停当。如果你退回寨内,那大庙万不能失。大庙在我们手里,闯王进攻寨墙就不那么容易。北门他是不会攻的。西门外有很宽的寨壕,水也深,临时把吊桥烧毁,只防守寨墙就可,东门和南门比较吃紧,要派得力将领来守。另外,在你离开圉镇的时候,要找一个有经验的、能同你共生死患难的人来主持守寨,这样你在外面打仗可以放心,我在里面也可以放心。”
      袁时中听了慧梅的话,感到慧梅在目前患难时候毕竟有夫妻恩情,略觉放下了心。本来已经考虑叫他的弟弟袁时泰主持守寨,但这话他不愿马上说出,只说道:
      “命谁守寨的事,我正在同军师商量。”
      慧梅说:“既然你知道我的心是向着你的,我和你是恩爱夫妻,这守寨的事,你决定之前一定要先同我商量商量,不要马上就传下去。”
      袁时中说:“只要你跟我同心同德,我决定之前一定同你商量,使你放心。”
      慧梅说:“既然你这样待我,我一定尽我的心来帮你守寨。”
      袁时中最担心的是慧梅和小闯营临时生变,如今听慧梅说出这话,更觉心头一宽,连忙说:
      “当然,当然。我有祸有福,与你同命相关。”
      袁时中刚要离开,慧梅又忽然问道:“怎么这两天没看见金姨太来我这里?”
      袁时中说:“她昨天偶然身上不适,所以没有来向你请安。”
      慧梅说:“我平常对她有点严厉,那是因为她被你娇纵惯了,我不能不按大道理来给她点颜色看看。其实我对她也是很好的,近来又将我的首饰给她一些。既然她不舒服,我待会儿亲自去看看她吧。”
      袁时中决没想到慧梅会变得这样好,居然愿意屈尊去看金氏,忙说道:
      “用不着吧,你是太太,她是妾,你用不着亲自去看她。我马上告她说,要她休息休息,前来向你问安。”
      慧梅笑着说:“如今共患难要紧,什么主妇什么妾,都是身外之事。你走吧,我过一阵就去看她,或者让吕二婶替我去看看她,给她送点吃的东西。”
      袁时中满心高兴,离开了慧梅。
      当袁时中来见慧梅的时候,刘玉尺、朱成矩、袁时泰三个人都坐在袁时中的大帐中秘密商议。他们都觉得,守寨的兵权必须交给袁时泰才能放心。对于小闯营,他们的意见是,如果慧梅仍然念念不忘保闯王,就赶快动手将小闯营消灭掉,把慧梅幽禁起来,但不杀她,等打过仗和生过孩子以后再作处置。他们初步商量以后,暂时散去,单等着袁时中从慧梅的住处回来后重新商议。
      袁时中离开慧梅的住宅以后,没有直接回他的大帐,却拐到金姨太太的住处盘桓一阵,仔细品味着今日慧梅的态度变化。
      机警的邵时信这时走进了慧梅的住宅。他最关心的是袁时中同慧梅见面的情形,深怕小闯营在这紧要关头会被袁时中吃掉,慧梅的性命也难保。他先向吕二婶悄悄问道:
      “袁将爷刚才同姑娘争吵了没有?”
      “没有争吵,看去倒是挺和睦的。”
      “他们商量了些什么事情?”
      “姑娘不肯露出口风,你自己去问她吧。”
      邵时信进了上房,坐下后叹口气说:“姑娘,很快就要打仗了!袁将爷对你说了么?”
      慧梅说:“邵哥,你来得正好。我心里没有主张,正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邵时信说:“我们小闯营四五百男女亲兵对姑娘都是一片忠心,没有二意,如今只看姑娘了。”
      慧梅叹口气,说:“一方面是闯王,我不能不献出我的一颗忠心;另一方面又是我的丈夫,尽管我恨他,我气他,我也不能背叛了他,带着我的小闯营杀出圉镇。”
      邵时信摇摇头说:“杀出圉镇也不是办法。我们的人马毕竟太少,万一姑娘有个好歹,那既不是闯王的心意,也不是高夫人的心意。”
      慧梅一听邵时信提起高夫人,想起前天那个年轻尼姑传来的高夫人口谕,不觉滚出了热泪,哽咽着说:
      “夫人的恩情我永远忘不了。我知道夫人还盼望着我回到她的身边。”
      邵时信说:“是的,姑娘要想办法保全自己,保全小闯营的男女将士。夫人还等着我们回去哩。”
      慧梅说:“事到如今,如何能够保全呢?”
      邵时信低下头去,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柴火棒,不断地折断,断了再折,一直折到只剩一两寸长,还在折,只是不说话。
      慧梅又问道:“邵哥,情况如此紧迫,你难道就不肯替我拿个主意?”
      邵时信说:“这件事太大了,我心里也很踌躇,有些话不知说出来好不好。”
      慧梅说:“邵哥,你这就不对了!闯王和夫人派你随我来到小袁营,是把你当做心腹之人。我样样事都向你请教,也是把你当做娘家的心腹人,事到如今,我自己就不说了,这小闯营四五百人的生死很快就要见分晓,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出?”
      邵时信说:“常言道:疏不间亲。尽管这门亲事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可是既然你同袁将爷结了夫妻,就是一刀割不断的亲人。我尽管是娘家人,毕竟我姓邵,怎能抵得你们夫妻之亲。我的话说深说浅,合不合姑娘的意,都很难说,所以我不敢随便吐出口来。”
      慧梅将下嘴唇咬了一阵,胸中的话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说道:“邵哥,你不该说这样话!我虽然不懂事,各种道理我也在心里想过上百次、上千次。我自己在夜间不知哭了多少回。有时把吕二婶惊醒,她问我哭什么,我只说想念高夫人,没有把心里话都告诉她。说实话,如果只是为着保自己,保小闯营的将士,倒并不难。我只要表面上顺从我们姑爷,他断不会杀害我。我在,小闯营也不会被消灭。他一打了败仗,必然逃回,死守围镇。那时我怎么办?倘若袁时泰留下来执掌守寨兵权,他同刘玉尺断不容小闯营存在,我怎么办?……邵哥,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疏不间亲’的话,好似用利刃捅到我的心上!”她突然俯下头去,泣不成声。
      邵时信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把心思说出,我就敢说了。依我想来,袁将爷出去打仗之前,必然要来见姑娘,把以后的事嘱咐清楚。”
      慧梅忽然问道:“你可听说,他们让谁主持守寨?”
      邵时信说:“我要说的正是此话。听说他们已决定叫袁时泰主持守寨,让刘玉尺协助,可是表面上袁将军也不能不问问你的意见,因为你毕竟是他的夫人,又不是一般的夫人,而是从百战中磨练出来的一员女将。他来问你的时候,姑娘你千万要说出同他的夫妻之情,表明你对他只有一条心,让他把守寨的兵权交到你的手里。”
      慧梅不等他说完,赶快问道:“邵哥,你看能办到么?”
      邵时信说:“姑娘,这事情你可曾想过?”
      慧梅说:“我也想过夺守寨兵权的事,可是我怕办不到,所以我没多想。”
      邵时信说:“我看也许能办到。姑娘近来同姑爷还算和睦,不曾发生口角。他虽然不敢对姑娘完全放心,但又想依靠姑娘帮助他一臂之力。望姑娘力争守寨兵权,至少要以姑娘为主将,袁时泰做你的副手,决不能让姑爷将守寨兵权全交给袁时泰。”
      慧梅说:“倘若把刘玉尺留下,这人可是比袁时泰可怕得多!”
      邵时信说:“姑娘何妨替袁姑爷出个主意,想办法叫刘玉尺随他一起出战,将朱成矩留下来?”
      慧梅说:“我只能试一试。倘若不成,袁姑爷使刘玉尺协同袁时泰守寨,我和咱们的小闯营就要受他们的摆布了。”
      邵时信说:“听说补之的人马正在向圉镇来。我想袁姑爷待会儿还会来见姑娘,说出他决定命何人守寨,然后出兵迎敌。姑娘,你一定要把守寨的兵权夺到手中,万不可错过时机!”
      “我明白。你再去打听消息!”
      军情十分紧急。袁时中同亲信们商量一下,又来到慧梅这里。慧梅看见他的惊慌神气,不觉心中七上八下,抢着问道:
      “军情如何?有没有新的探马来报?”
      袁时中说:“刚才又有探马回来,说补之率领的人马甚多,离此地只有一百多里了,估计明天早晨会到达圉镇。”
      慧梅问道:“你怎么打算?”
      袁时中说:“我马上要率领人马出战。在离此地三十里远近的地方,我驻有两千精兵,凭着一条河流扎营。我马上率领大军前去,在那里抵挡补之的人马,使他不能过河。尽管我们是郎舅之亲,可是今天也讲不得许多了,大家只好刀兵相见。”
      慧梅明白袁时中决非李过对手,此去凶多吉少。她虽恨袁时中背叛闯王,但他毕竟是她的丈夫,直到这时她不情愿他去送死,说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你肯听不肯听从。”
      袁时中问:“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慧梅说:“闯王派我补之大哥前来打你,不过为的是你背叛了闯王,几次劝你回头,你死不回头,还杀了刘忠文,将首级送往黄河以北。如今你估计你能不能打败补之大哥?我看你打不过。他率领的是百战精兵,又以骑兵为主,你怎么能取胜呢?我很不放心,我想还是以不打仗为好。”
      袁时中说:“如何能够不打仗?他的人马已经出动,这一仗非打不行了。”
      慧梅说:“我们夫妻一场,我不能看着你大祸临头。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想办法使这仗不打。”
      袁时中说:“你尽管直说。有什么好的办法?莫不还是让我去向闯王请罪?那事已经迟了。”
      慧梅说:“你先想一想,我们是夫妻之情,我活着是你袁家的人,死了是你袁家的鬼,我的腹中还怀着袁家的骨血,我不能不为你打算,为你打算也就是为我打算。你如果兵败阵亡,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呜咽起来,随即又接着说道:“如今你要听我的话,不妨派刘玉尺或朱成矩随我一起去迎接补之大哥。我愿意以我的一条命劝说他暂停进攻,让我到闯王那里,为你求情。闯王和夫人可怜我这个不孝女儿,会听从我的哀求,收起兵戈,让你重新回到闯王旗下。如果闯王不答应,我愿意死在闯王面前,在阴曹地府等候着你。”
      袁时中说道:“事到如今,这一切想法都是空的,只有坚决对敌,死守圉镇一条办法。圉镇不被攻破,我袁时中就不要紧。一旦圉镇失守,我袁时中就跟着被杀,我一家人也别想有一个活下去。”
      慧梅想了一想,不再勉强,问道:“你如何出战?带多少人马前去?多少人马留下?”
      袁时中说:“我们现在不足三万人,准备留下两千,摆在寨外,死守寨外大庙,城里边摆上三千。你的小闯营,我不敢指望帮我守寨,只要不给我添麻烦,我就感激不尽。不过我也不怕,倘若给我添麻烦,纵然我念及我们夫妻之情,不会对他们下狠心;我手下的将士也决不会答应他们。”
      慧梅知道这话是有意说给她听的,但她不再计较,又问道:
      “你出去打仗,守寨由谁主持?”
      袁时中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由时泰主持,你帮他一把忙。”
      慧梅掩不住一脸怒气,站了起来说:“官人,不能让时泰主持守寨!这守寨是件大事,应当由我来管!”
      袁时中猛吃一惊。他没有想到慧梅竟然用这么坚决的口气反对时泰,要由她自己来主持守寨。他有点恼火,问道:
      “为什么时泰不可以主持守寨?”
      慧梅说:“我是你的正室夫人。我经过的战争比时泰走过的路还要多。到这样危急关头,守寨的事为什么你不交给我呢?”
      袁时中说:“因为你是从闯王那里来的,虽然我们是夫妻,我相信你不会有二心,可是我手下的将领们不会放心。”
      慧梅说:“这是胡说!只有刘玉尺这个狗头军师对我不放心。准定是他向你献计,要时泰主持守寨。真要这样,你就完了。”
      袁时中问道:“由我的堂弟主持守寨,为何我就完了。”
      慧梅说:“不仅你一个人完了,你们姓袁的一族人都完了。包括我和两位姨太太,都会死于非命。”
      袁时中说:“此话怎讲?”
      慧梅说:“你前去迎敌,倘若一仗不利,必然要退回圉镇。当你出寨的时候,李闯王很可能派一支骑兵,突然来到寨外,一面用大炮轰城,一面用云梯爬城。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时泰能沉着指挥么?你手下的几千将士能服服帖帖地听他指挥么?万一稍微指挥不当,军情一乱,等你退回圉镇的时候,只怕寨墙上已换成‘闯’字旗了。这些,你可曾想过么?”
      袁时中说:“我要留下朱成矩做守寨参谋,一切主意他会帮时泰拿定。何况我请你也助时泰一臂之力。”
      慧梅听说将朱成矩留下,略觉放心,随即又说:“你想错了。朱成矩和刘玉尺都不过喝了一点墨汁儿,只能做个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打仗的事他们有啥经验?另外,这些读书人,当你在顺境的时候,他们是你的人;到了兵败的时候,他们还能跟你一心么?至于我,不是路人,跟你生同床,死同穴。论本领,我不弱于男子,只能让时泰辅佐我,不能让我辅佐时泰。”
      袁时中问:“你为何不能辅佐时泰?”
      慧梅说:“我是他的嫂嫂。我懂得打仗,他不懂。倘若叫他做守寨主将,我给他出主意,他不听从,我有什么办法?哼,大祸临头,你竟然不相信我们夫妻之情,偏偏要相信那么个没本领的兄弟!”
      袁时中说:“这是大家已经商量定了的,不好更改。”
      慧梅说:“要想守住寨子,就得更改。兵权交给我,我包你打败仗以后,平安返回寨内。你回寨以后,兵权还给你,我就不管了。”
      袁时中坚持说:“兵权不能交给你。尽管你有作战阅历,可是时泰不会放心。”
      慧梅说:“时泰不放心,无关大局。你要是怀疑我身边的男女将士,也怀疑我,对你就十分不利。”
      袁时中很生气,问道:“难道你想出卖我?”
      慧梅冷笑一声:“这话从何说起?我是为着你好。你是我的丈夫。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私奔来的。你死我也死,我死以后还是你袁家的鬼。我如何会想到出卖你呢?何况我身上已经怀孕几个月,难道我不为腹中的儿子着想?你为何这样不相信我呢?我说对你不利,是因为你放着我这个会打仗的夫人不用,反而把兵权去交给你的不会打仗的兄弟,岂不是糊涂之至!”
      袁时中说:“我已经说过,兵权不能交给你。倘若你真心念及我们夫妻感情,就不要再争兵权了。”
      慧梅说:“想不到我们夫妻一场,你对我还是这么不放心。看来你今天是要逼着我自尽,等我死了以后再把小闯营消灭,那时你才感到放心。”
      袁时中说:“我没有这个想法。”
      慧梅说:“你也许没有这个想法,可是你那些狗头军师,包括你那个好兄弟袁时泰,他们是巴不得我现在死去,好使你们没有后顾之忧。你说是不是?”
      袁时中无话可说,心中更加生气,不觉怒形于色,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我手下有的是将领,时泰也是一个将领,不能把兵权交给女人!”
      慧梅听了这话,“刷”地拔出宝剑。袁时中以为她要动武,也“刷”地拔出宝剑。门外几个女兵见状,都立刻走了进来,站在慧梅身后。
      袁时中冷冷地望着慧梅说:“别看你左右有这些亲兵,你敢动手?我手下将士马上会将你们包围起来,决不让你们得逞!”
      慧梅哭了起来,说:“我怎么会杀你?可怜我命不好,嫁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丈夫,到现在还不相信我,看待我连个草包兄弟都不如。我何必再活下去?我现在就自尽在你的面前,以后的事我概不过问!”
      说着,她举起剑就往脖子上抹去。慧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按住她的宝剑,哭着叫道:
      “梅姐,梅姐,你千万不要寻短剑!”
      袁时中看到这种情形,长吁一口气,顿顿脚说:“好吧,就让你主持守寨之事。可是兵权交给你,你要对得起我呀!”
      慧梅只顾流泪,一时说不出话,重新坐到椅子上。袁时中也随即坐下,心中十分矛盾,但是话已出口,不能不将守寨的事交给慧梅。他用沉重的口气对慧梅说:
      “请你念及我们夫妻之情,把寨守牢。我如兵败,就回来守寨。”
      慧梅说:“这你不用操心,倘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将寨丢失。可是既然让我守寨,必须当众说明,最好现在就把军师、时泰和将领们叫来。”
      袁时中说:“好吧,就将他们叫来当面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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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3 13:0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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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下午申时左右,袁时中率领两万多人马从圉镇出发。小袁营的将士虽然士气不高,但是从表面看还相当整齐。慧梅率领二十名男亲兵和二十名女亲兵,骑着战马,将袁时中送出南门。她心中对丈夫既有恼恨,也不是完全没有夫妻之情,而是恨与爱交织心头。她明白此刻送他出发去迎战李过,既是同他生离,也是同他死别,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是夫妻了。正想到这里,腹中的胎儿又轻轻蠕动起来,使她越发满怀酸痛,几乎要滚出眼泪。袁时中因慧梅将他送出南门,已经出乎意料之外,当临别时看到慧梅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中又感动又满意,想道:“她毕竟有夫妻之情!”他再次嘱咐袁时泰说:
      “从此刻起,她既是你的嫂嫂,又是你的主将,你千万要听从她的话。”
      袁时泰点头说:“哥,请你放心。倘若抵挡不住,你赶快退回,我们迎你进寨。”
      将袁时中送走以后,慧梅和邵时信等人退回寨内。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办,慧梅心中虽有一个想法,但不是完全有底,也没有拿定狠心。她带着邵时信回到驻地,挥退从人,只留时信一个人进人上房坐下,小声问道:
      “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权好不容易拿到了我的手里,谁想消灭我们小闯营办不到了。下一步棋我们怎么走呀?明早袁姑爷败了回来,我们该怎么办?”
      邵时信对于下一步棋并没有仔细想过,而且有些事也不敢往深处想。听了慧梅的问话,他也心中无数;停了片刻,不得要领地回答说:
      “下一步棋怎么走,请姑娘自己做主。多的我不敢想,但望姑娘小心,处理得当,保咱们的小闯营平安无事。”
      慧梅说:“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权在我手中,我不是问小闯营的吉凶存亡。”
      邵时信更感到这问题不好回答。他猜不透慧梅真实心意,想了一阵,只得说道:
      “姑娘,这事让我再想一想,请姑娘也多想一想。”
      慧梅不再多问,便吩咐人将朱成矩、袁时泰和守寨的主要将领都请来议事。过了片刻,大家都来了,一共有七八个人。小闯营这边,除邵时信参加外,王大牛、慧剑也参加了。会议开始,慧梅先说道:
      “请你们各位来,不为别事,只为目前情况十分吃紧,我们的袁将爷已经出去打仗,守寨的事由我主持。望各位与我同心同德,不能有半点二心。虽说我是一个女流,年岁又轻,可是战场上的事还有些阅历。立功者我要重重奖赏;倘有违抗军令的,休说我铁面无情。军令大似山,不管是谁,哪怕是袁将爷的至亲好友,也休想违抗我的军令。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下面请朱先生说一说这寨如何守法。”
      朱成矩看到慧梅这副神气,严然是威严的大将模样,心中暗暗吃惊,也使他不能不肃然起敬。他欠身说道:
      “太太说得很是。目前守寨要听太太的将令行事,一切兵马都得听太太调遣,任何人不能擅作主张,有敢违抗者定以军法论处。”
      慧梅点头说:“对,对,这话就不用多说了。眼下要赶紧商量如何守寨,不可迟误。朱先生有什么高见?”
      朱成矩把以前同袁时中、刘玉尺等商量多次的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说南门和东门重要,南门外的大庙尤其重要。慧梅听后,望望袁时泰和别的将领,问大家意见如何。大家都同意朱成矩的话,别无意见。慧梅自己先站起来,右手按着剑柄,说道:
      “诸将听令!”
      众人赶快起立,望着慧梅。像这样肃立听令的情况,在小袁营中是从来少有的。今天大家慑于慧梅的神态庄严,又熟闻闯营中的一些规矩,所以一齐肃立,连朱成矩和袁时泰也不敢随便。
      慧梅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说道:“南门由我亲自把守,倘若闯营人马杀到南门,我开寨门放我们将爷进来,我自己还可以带人马冲出去抵挡一阵,东门由时泰把守。万一敌兵追得紧急,南门外大庙阻挡不住,我这里来不及开门,我们将爷可以绕寨而走,由东门进寨。时泰,这东门你一定要小心,到时候要接你哥哥进寨。倘若有误,尽管你是我的兄弟,休怪我军法无情。”
      时泰恭敬地说:“嫂子放心,我一定遵命行事。”
      慧梅又望着朱成矩说道:“朱先生,大庙原有二千人马,请你再带一千人马进驻大庙,死守住大庙周围的堡垒。守大庙十分要紧。大庙失去,寨也难守;大庙存在,寨就好守。”
      朱成矩听了心中暗喜,这不光是因为大庙重要,在袁时中退回时,大庙的人马可以将敌兵截杀一阵,使袁时中安然退回寨中,而且这也符合朱成矩的心意。他最害怕的是困守寨中,守又守不住,跑又跑不掉,与袁时中同归于尽,而到了大庙,他可守可走,就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他马上答道:
      “听从太太吩咐,我就进驻大庙。”
      慧梅又对大家说:“我们守寨也好,守大庙也好,将士们都很辛苦。趁今天尚未打仗,我要拿出银子,每一个弟兄。每一个做头目的,一律赏赐。各位意下如何?”
      众将领听了这话都感到高兴。因为以前弄到银子,袁时中都吩咐入库,弟兄们确实很苦,现在赏赐一点银子,可以鼓舞士气。朱成矩便问道:
      “不知太太要赏赐多少?”
      慧梅向大家问:“每一个弟兄要赏赐多少呢?”
      一个大头目说:“一个弟兄赏一两,小头目赏二两,大头目赏四两。太太你看如何?”
      慧梅说:“如今鼓舞士气要紧,要是库里银子不够,我这里还可以拿出一点体己。我看不要赏得太少。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我们不要吝啬银子。”
      朱成矩马上说:“用不着太太拿出体己银子。我们军中银子尚有不少,大概有将近五万之数。”
      慧梅说:“既然如此,我就做一个主张:每个弟兄,不管是马夫,还是火头军,一律赏银二两,小头目五两,大头目十两或二十两,由你们斟酌。像你们几位,每人一百两。”
      众人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心想毕竟太太是从闯王身边来的,用银子大手大脚,和袁将军很不一样。像这样的赏法,在小袁营是破天荒的事。这事决定之后,慧梅对朱成矩说:
      “人马你立刻带着出城。赏赐银子的事由邵时信来办。你告诉管库的人,让他们听从邵时信的吩咐,不得违命。”
      朱成矩说:“我现在就把总管叫来,命他听时信老兄的吩咐。”
      慧梅又下令各个头目,按照她的吩咐,该守寨的守寨,该守大庙的守大庙,没有她的将令,不得擅离职守,私到别处去走动。
      散会以后,慧梅回到自己房中,感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担心袁时泰和朱成矩扭在一起,对她和小闯营十分不利,如今把朱成矩派到寨外大庙,将心上的一块疙瘩去掉。
      邵时信在发放了银子以后,又来到慧梅住处,问她下一步怎么办。慧梅反问道:
      “你说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袁将爷今天下午率人马出寨,一交战,必然溃败。他如果能够逃离战场,一定会退回圉镇,那时姑娘我们就得想想,是帮他守寨,还是不帮他守寨。如果帮他守寨,小闯营的将士都是闯王的人马,怎么能够忍心对着闯营来的人马放箭?不帮他守寨吧,你们却是夫妻。如今咱们小闯营的人都在暗中议论,想知道姑娘你的主意。”
      慧梅对这个问题已经暗想过无数遍,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时她只得恳求邵时信:
      “邵哥,你替我拿拿主意。我心里乱得很。”
      邵时信说:“姑娘,这主意只能你自己拿,别人怎么好随便替姑娘拿定主意?”
      慧梅说:“邵哥,你知道,我现在心中无主,实在没有办法。我当时不该没有自尽,嫁到了小袁营。可是既然已经嫁来了,不管心中苦不苦,我都是袁将爷的妻子了,叫我如何处置这两难的事儿?邵哥,我求求你帮我拿定主意。”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忽然奔流下来。
      邵时信明白慧梅的心情,叹口气说:“姑娘,你慢慢想一想。我有许多事还要去办,等你拿定主意以后我听从你的吩咐。”
      时信说罢,站起来告辞走了。慧梅独自留在房里,也许是今天过于劳累之故,她感到腹中胎儿常常在动。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情,是胎儿在蹬腿?在转身?在握着小拳头挣扎?尽管她恨袁时中背叛了闯王,但一想到胎儿,她又感到不能对袁时中见死不救。如果袁时中被杀了,她即使能活下去,将来小孩长大,问她爸爸是怎么死的,她如何对孩子说话呀!想到这里,她走进卧房,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吕二婶和慧剑等姑娘一直在院中等待着消息,这时听见慧梅独自进房大哭,赶快进来劝她。吕二婶说:
      “姑娘,请你听我的话。我好歹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人世的酸甜苦辣尝过不少、你的处境我都清楚,明白你的难处。我处在你这地步,也是要大哭的。可是姑娘啊,你现在是圉镇守寨的主将,千斤担子挑在你的肩上。圉镇寨内寨外的人马有几千,一切事都由你一人做主。你快不要哭了,打起精神来干正经事吧。”
      慧梅要慧剑同姐妹们暂且出去,又传令邵时信和王大牛将人马准备好,她马上要到南寨门坐镇。南寨门门楼不许别人上去,只许小闯营的男女亲军可以上去。南门的钥匙交给邵时信掌管。南门下边由王大牛率领二百男兵把守。传过将令以后,慧梅的神态变为镇静,显然她已经下狠心拿定了主意,对吕二婶说:
      “二婶,老天爷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你很清楚。今日打仗,一边是闯王和夫人,另一边是我的丈夫,使我没法儿两全其美,也不能撒手不管。我到底怎么办呢?”
      吕二婶不完全明白她的打算,劝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慧梅不愿再听下去,便说道:
      “二婶,你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去坐镇南门。”
      吕二婶端来洗脸水。慧梅洗去了泪痕,穿上绵甲,外罩黑羔皮红缎斗篷,戴上风帽,一身打扮得十分精神,一旦作战,只要斗篷向后一甩,就可以挥剑冲杀。她来到南门寨楼,看见里边已经安放了木炭火盆。她又视察了寨墙,看见由南门往东的寨墙上站着小袁营的将士,正在寒风中瑟缩。她吩咐把小头目们叫来,对他们说:
      “目前仗还没有打到圉镇,你们都下去吧,在附近的屋子里躲避风寒,不必守在寨墙上。一旦有了消息,听我号令,立刻重新上寨。”
      一听这话,头目们都十分高兴,心中称赞慧梅通情达理,体谅将士。慧梅又说:
      “我马上吩咐老营司务,给你们准备牛肉白酒。这么冷的天,喝点酒,吃得饱饱的,才能守寨。你们下去吧。”
      小袁营的守兵从附近的寨墙上下去以后,慧梅站在寨墙上继续看了一阵,然后回到寨门楼中,坐在火盆边沉默不语,反复想着她所拿的主意。慧剑悄悄地向她问道:
      “梅姐,要是姑爷败阵回来,后边有补之大哥追赶,我们怎么办呢?”
      慧梅害怕过早地说出她的主意,泄露出去会遭到小袁营将士们的毒手,所以向慧剑瞪了一眼,没有做声。慧剑不明白她的心思,又急着问道:
      “我问你,梅姐,倘若是补之大哥追来,我们能向他射箭么?我们能向闯营的将士们射箭么?要是不射箭,不射死追近来的许多人,怎么能救袁姑爷进寨呢?你说呀梅姐,大家都在问我哩!”
      慧梅慢慢地说:“你不要多问,临时听我的将令行事。”
      慧剑不敢再问,向女兵们使个眼色,退了下去。下一步到底怎么办,她仍然莫名其妙,心中像压了块石头一样。
      慧剑刚刚退出,王大牛来了,也向慧梅询问同样的问题。慧梅作了差不多同样回答。王大牛不得要领,默默退下。慧梅明白“小闯营”男女将士的心情,心中叹道:“我不会对不起你们!”她怀念往日在高夫人身边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姐妹,在心中哽咽问道:
      “慧英姐,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会不会下狠心呢?”
      天色已经黄昏了。圉镇寨墙上冷清清的。弟兄们遵照慧梅的吩咐,都在城内的宅子里烤火取暖,饱餐牛肉。街上也是冷清清的,老百姓已经逃走了很多,留下的多是老头和老婆,谁也不敢走出自己的院子。许多青年男子都被袁时中强迫加人他的部队,这在当时叫做“裹胁”。被“裹胁”的丁壮,没有留下守城,随着袁时中打仗去了。
      天开始下起雪来。起初是干雪子儿,洒在瓦上、地上。砖头台阶上,发出来细碎声音。没有多久,雪子儿变成了轻飘的、没有一点声音的雪片,又变成鹅毛大雪。不到一顿饭的时间,整个圉镇都蒙上一层白色。不知谁家的一条黑狗在街上寻食,正用嘴拱着一堆骨头,脊背上也变成白色。慧梅命一个亲兵头目在南门城楼上坐镇,自己下了寨墙,先看了看南门的把守情形,然后走向女兵们休息的大屋子。她一进门,慧剑一声口令,女兵们立时从火边起立。慧梅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个一个地看看她们,想着明天就要同她们永远离开,不禁心痛如割。姑娘们望着她,也许由于看见她的憔悴神色,也许由于不愿同闯王派来的人马打仗,许多人眼里也含着泪水。慧梅说道:
      “你们好好休息吧,今晚要饱餐一顿。夜里要是不打仗,三更以后让你们再饱餐一顿,说不定明天早晨就没时间吃东西了。”
      说完以后,她又向男兵们住的院子走去。男兵们已经在大雪中排成双行,等待她训话。她又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看了一遍,便吩咐他们回屋里烤火,今晚要饱餐一顿。
      她回到寨门楼,将邵时信叫来,向他问道:“邵哥,我们在小袁营已经半年多了,你在头目中有没有交朋友?有没有可以谈私话的朋友?”
      邵时信吃了一惊,说:“姑娘为什么这样问我?难道还怕我变心么?”
      慧梅说:“邵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我们只有四百多人。倘若你在守寨的小袁营头目中有走得近的朋友,在目前对我们会有用处。”
      邵时信说:“有一个姓王的,手下有三百多弟兄,现在仍在寨内。他平常跟我来往较多,人倒蛮忠厚的,可是我没有同他谈过别的私活。不知姑娘问这事情,有啥打算?”
      慧梅说:“倘若这时候能让他跟我们走在一条路上,纵然只有三百多人,也很有用。”
      邵时信心里明白了,说:“既然这样,我去找他谈谈。他如果肯听我的话,我就带他来,由姑娘当面吩咐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姑娘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话还顶用。”
      慧梅对邵时信小声嘱咐几句话。时信明白了她的用心,赶快带着二百两银子去了。
      慧梅默默地思前想后,越想心中越痛苦,取出笛子,坐在火边吹了起来。
      没有北风。雪片在寨墙上和旷野里静静地飘落。寨门楼四角的铁马儿①寂然无声。寨内,马棚中的战马没有叫声,树上的鸟儿互相偎依着缩在窝中。啊,多瘆人的寂静!在这严寒的、大战将临的小市镇上,只剩下忽高忽低、忽紧忽慢的笛声不歇。

      ①铁马儿——挂在宫殿、庙宇及其他庄严建筑物檐下的铁片,有风时发出叮咚声。

      寨门楼内,拥挤着坐在两个火堆和一个火盆周围的女兵们,起初还偶尔有零星的悄声细语和忍不住互递眼色,随即没有了。有的女兵低下头去,久久地不再抬起。有的女兵静静地注视着慧梅,一边想着她的痛苦和不幸,一边听着笛声,一个个眼眶中含着热泪。
      在寨门洞中和靠寨门的空宅中,坐在火边的男兵们听见了笛声,尽管不像在寨墙听得分明,但他们知道是慧梅在吹,始而感到奇怪,继而静下来,侧耳谛听。王大牛正带着十名亲兵从附近巡视回来,听见从寨门楼落下笛声,知道是慧梅心中有苦难言,借笛消愁,挥手使亲兵们进城门洞烤火取暖,他自己站立在街心倾听。他今天随时防备意外,随时要以血战保慧梅平安,所以特别穿上铁甲,戴上钢盔。刚才他在一个地方同弟兄们在火边谈话,盔和甲上的积雪融化,随后结成了冰。一路走来时,带冰的盔和甲上又落了许多雪。如今,雪在他的盔上和甲上越积越厚,也堆上他的浓眉,但是他全然不去注意,只是静静地倾听,同时想着慧梅的苦命。等笛声暂时停止,他的心情十分沉重,走进城门洞,叹一口气,顿去了靴上积雪。一个弟兄帮他打掉盔和甲上的厚雪,随着冰屑也被打掉,铿然落地。
      当笛声暂时停止,慧剑揩去了噙在大眼角的泪珠,站在慧梅的面前问道:
      “梅姐,如今战事这么紧急,你的心情又不好,你还有心思吹笛子么?”
      慧梅没有理她,又吹了起来。外边,雪仍在飘着。开始起了北风,寨门楼的四角铁马儿叮咚响。她吹着吹着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越吹越情绪激动,心思越纷乱,而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胎儿的蠕动使她真实地感到自己快要做母亲了,这不是什么“喜”①,而是天大的不幸。她很想放声大哭。可是守寨主将,坐镇寨楼,莫说不能大哭,连一滴眼泪也不应该当众流出,以免扰乱军心。她一面吹笛子,一面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问:如果我活下去,孩子长大以后,问自己的爸爸,我怎么回答呢?我说了真话,他会不会恨我呢?她又多少次想到,她今年虚岁只有二十一,这悠悠一生还有几十年,纵然高夫人可怜她、疼惜她,可是几十年的寡妇生活,她怎么过下去?身边又带着一个有杀父之仇的儿子,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呢?这些思想几天来就常常出现在她心头,现在更一古脑儿缠绕着她。她没法对别人说出她的悲苦,就借笛子来倾诉自己的感情。

      ①喜——分娩叫做“喜”,怀胎叫做“有喜”。此处用作双关语。

      以前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搜集一些工尺谱,通过吹奏,很快就记熟了,所以她能记许多谱子。可是今夜她却没有照着记熟的谱子吹,而是不用现成的谱子随便吹。有时想起童年的可怜生活,她吹得悲哀低沉;有时想起战争岁月,她随着闯王大军冲啊杀啊,她的笛声就慷慨激昂;有时想起出嫁那一段日子,她吹得令人肠断心碎,似乎她的硬咽声也融进了笛声里边;腹中胎儿又一阵蠕动,使她想起眼前的处境,笛声变得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可是后来忽然一阵雄壮的笛声响起,如同狂风骤雨,万马奔腾。她仿佛又置身于闯王旗下,率领着健妇营冲啊杀啊,马蹄动地,战鼓雷鸣
      她吹着吹着,心情越发激动,不由得站起来,走出寨门楼,站在寨垛里边,面对旷野,继续在深深的雪地上吹。风在头上刮着,雪在周身飘着,她都毫不在乎。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并不劝她,静静地立在风雪中,一个比一个心情沉重。最后,她的手指冻僵了,麻木了,而笛声也低沉下来,迟钝起来,渐渐微弱,接续不上,终于停止,但是在空中,在远处,在鹅毛大雪中,似乎还有不尽的余音同风声和在一起
      慧梅默默地走回寨门楼,抖去风帽和斗篷上的雪,顿去马靴上的雪,在火盆边坐下去,一句话没有说,将冻硬的双手放在火上烤着。
      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抖落浑身雪花,顿去靴上积雪,走进寨门楼,各就原来的地方坐下。没有人说一句话。似乎从遥远处传来炮声。但是当女兵中有人向外倾听时,只听见北风呼啸之声和楼角铁马乱响,炮声却沉寂了。
      慧梅望望大家,想着自己将要带着腹中的胎儿死去了,将要同这些姊妹们永远离开了,将永远看不见高夫人、慧英、红娘子,也看不见老府中的众家姐妹了,……忽然忍耐不住,眼泪像泉水一般地奔流下来。但是她没有哭泣,继续默默地坐在火边。她似乎听见寨里边有人说话,但当她机警地侧耳谛听,却只是听见了北风呜咽。
      慧剑和许多女兵一齐望着慧梅。看见她难过,人人为她难过;看见她落泪,人人不自禁地陪她落泪。但大家没有人想到她会死去。她们都认为既然慧梅已经夺到了守寨的兵权,小袁营倘若想消灭小闯营就不容易了。她们还认为,倘若万一袁时中逃回时,朱成矩和袁时泰为守寨想杀害慧梅,有她们全体女兵和王大牛的男兵据守南门,奋力厮杀,也可等待李过的大军来到。她们都了解慧梅嫁给袁时中有多么不幸,了解她的心中悲痛,却不了解她的更深的心思!慧剑见慧梅流泪不止,悲声劝道:
      “唉,慧梅姐,你不要太难过了!一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回到闯营啦。唉,慧梅姐,好慧梅姐啊!……”
      约摸二更过后,雪停了,风止了。邵时信请慧梅回到住宅,将那个姓王的头目带来了。这个头目本来就不赞成袁时中背叛闯王,如今因闯王派兵来打,更加愁闷,不知如何是好。邵时信同他私下谈话以后,他立即表示愿意听邵时信的话,就随着邵时信来见慧梅。他恭敬地向慧梅行礼,慧梅含笑说道:“目前情势很紧迫,不必讲礼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那头目不敢落座,说:“在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慧梅说:“目前不要讲这种礼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心,比什么都好。”
      那头目说:“我虽是小袁营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是是非非,所以我是不愿跟闯营人马打仗的。只是我人微言轻,在我们将爷面前说不上话。太太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慧梅说:“目前我是一寨之主,这寨里的大事都由我主持。我需要你给我做事,你肯不肯呢?”
      那头目说:“只要太太肯使用我,我别的没有,倒是有一颗忠心。”
      慧梅问:“你手下有多少弟兄?”
      “也只有三百多一点,人马不多,不知太太如何使用?”
      “我现在不用。今晚寨中十分紧急,你的人马要随时准备,不许脱掉衣甲。我马上下令将你的人马调往十字街口。这十字街口十分重要,倘若有人在寨中捣鬼,你要牢牢守住十字街口,不许失掉。”
      姓王的头目有点吃惊,问道:“太太,难道寨里头还会有变?”
      慧梅说:“打仗的事情我有经验,胜利的时候一切都好,困难的时候要谨防万一。你守住十字街口,没有我的允准,任何人不许通过。只要你能守住,日后我重重有赏。现在你马上照我的吩咐去办。以后的事,你听从邵大哥安排就是了。”
      姓王的头目说了一声“遵令”,行个礼,随邵时信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邵时信又单独回来,小声告诉慧梅:据姓王的头目说,袁时泰在东门不断地派人给北门和西门的守军传什么机密话,又两次派人缒下城墙,同大庙的朱成矩传递消息,到底有什么诡计,弄不清楚。慧梅听了,十分吃惊,说道:“看来袁时泰是想在闯王大军来到时,对我们下毒手!”
      邵时信问:“姑娘,我们怎么办?”
      慧梅说:“我现在请他来当面谈谈,你看怎样?”
      邵时信摇头说:“不妥,现在最好不要惊动他。万一他不肯来,事情不是弄僵了?”
      慧梅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不再多说,让邵时信走了。
      这天夜里,她不曾睡觉,有时到城头上看一看,有时又回到屋中。她心神不宁,总在想着袁时中逃回圉镇的事,想着自己已经拿定的主意,也想着腹中的胎儿。后来她想起高夫人托尼姑传的话,说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她回去。她在心中猜想:是什么人来接我呢?莫非是邢姐姐来接我?双喜哥来接我?……尽管不住地胡思乱想,却有一件事她没有忘记,就是她时时刻刻防备着袁时泰的突然袭击,一再嘱咐邵时信率领那个姓王的头目守好十字街口。她还亲自到那里去察看一次。
      到了四更时侯,朱成矩派人到南门向她禀报,说夜间已经在三十里以外同李过打了一仗,袁时中正在往圉镇逃回,后边有追兵,天明以后可能会逃回圉镇。她立刻将这消息传知寨中各个大头目,要大家做好准备,迎接袁将爷回寨。
      将要天明的时候,又来新的禀报,说袁时中离圉镇只有十几里路了。慧梅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又传知各个大头目速来她的宅中商议军情。
      传话的人一走,她将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叫到面前,说出了她的主意。三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没有料到她如此果断行事,不顾私情,同时又感到这主张正是他们所想的,只是一夜来都不敢向慧梅说出。他们立刻按照慧梅的吩咐各自准备去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大头目纷纷来到,只有袁时泰推说事忙,分不开身,派他手下的一个头目来代他参加议事。他们的亲兵们都被女兵们挡在二门以外,叫他们在前院的东西厢房烤火休息。他们知道这是太太住处的老规矩,并未起疑,肃静地步人内院上房。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已经在上房等候。上房檐下站立着慧梅的许多女亲兵,肃静无声。慧梅从里间走出,示意使大家分左右两行坐下。她在正中主将的位置坐下,背后有四个女兵仗剑侍立。慧剑不能同男人们混坐一起,侍立在她的右边。尽管二门内和堂屋内只有女兵,但是来参加议事的大头目们都感到气氛森严,开始领教慧梅的厉害,果然是名不虚传,无怪乎袁时中遇事情不能不让她几分。
      这是慧梅平生第一次由自己处理一件大事,想保持镇静很不容易,没法儿掩饰住自己的神色紧张和心情激动。大头目们看出来她的心情不一般,但仍然没有起疑。他们明白,处此危险关头,袁时中生死难保,她是一个年轻女流,神态异常是理所当然。等大家坐定以后,慧梅说道:
      “我们的人马已经战败,袁将爷正在往圉镇奔来,后边有闯营的人马追赶。如今光靠大庙的将士恐怕难以抵挡,我打算等将爷回来时,亲自开南门冲杀出去,迎接将爷进寨。以后我们就死守圉镇,直到闯营退走。你们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纷纷点头说:“太太这么决定非常好。只要把将爷迎进寨内,是可以坚守的。寨内粮草、火药都准备得很多。”
      慧梅听了,忽然脸色一变,手抓剑柄说道:“可是我刚才得到消息,说我们寨内军心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在密查。如今你们各位,倘若是忠心耿耿的,就不要害怕。暂时要委屈你们留在这里,等袁将爷回来后,自然放你们出去。你们的家眷和亲兵,我一个都不伤害,你们可以放心。现在请你们把兵器放下。”
      众头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打算抗拒,但是檐下的众多女兵已经进来,立在他们背后,谁也不敢以身试剑锋。邵时信和王大牛起身,把十几个头目的兵器都收了。同时,他们带来的亲兵们的武器也在前院被收了。
      慧梅又说道:“我不是怕你们背叛,可是军中之事不能不多加小心。如今光收了兵器还不行,还得委屈大家,暂时捆绑起来。等袁将爷回来,立刻松绑。到那时你们各位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不计较。”
      说着,她的亲兵们又拿来绳子,将大头目们都绑了起来。他们的亲兵也在前院被绑了。
      慧梅厉声命令:“关起来,不许他们乱动!”
      立刻,这些头目们被锁进了后院一间严实的小房中,而他们的亲兵们被关在前院一个地方。慧梅又对邵时信说:“不要亏待他们。要派人看守好。我现在上城去了,一切按我的吩咐行事。”
      于是她带着慧剑和女兵们重新奔上城头。这时只听见马蹄声、呐喊声由远而近,似乎已快到大庙附近。慧梅仁立寨头,向远处凝望。云散了。天晴了。红通通的太阳出来了。远望原野,一片白色,树枝上也是白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出现了正在奔逃的人马影子。
      慧梅的心头紧缩,一句话不说,只是出神地凝望,想从败退的人马中找到她的丈夫。一时没有看见,她的心头猛然一凉,不免有点悲哀。但是差不多就在同时,她又暗觉宽慰,心中说道:“天呀,这样倒干净些,最好不要再同他见面!”
      逃回的人马更近了,约有一两千人,冲过了二里外的那座大庙。大庙一带的守军在朱成矩的率领下迎敌追兵,发生混战。追兵暂时受阻了。
      慧梅仍然在逃回的人马中寻找她的丈夫。终于,她发现一匹马的颜色很像他常骑的马,随即认出来那骑马的人。正是袁时中,可是他的盔已经失落,斗篷也没有了。趁着追兵在大庙一带混战,他直往南门奔来。慧梅咬紧牙齿,脸色灰白,再一次下了狠心,从臂上取下宝弓,从袋中抽出羽箭。然而她没有将弓举起。胎儿在她的腹中蠕动。她望着丈夫狼狈奔来,不觉手指微微打颤,心头一阵刺痛,等待他有什么话说。
      袁时中一马冲在前边,奔上吊桥,仰头望着妻子,大声呼唤:“快开门!赶快开门!”
      慧梅站在寨垛里边,望着丈夫,不答一言,脸上更加苍白。慧剑和女兵们暗中举起弓来,但是谁也不敢射箭,等候慧梅下令。袁时中在吊桥上十分焦急,又一次大声呼唤:
      “你赶快开门哪!马上追兵就要到了,快快开门!”
      慧梅从两个积着白雪的寨垛中间探出身子,颤声答道:“你不用进寨了,赶快逃走吧。这寨已经归了闯王,我不能让你进来。”
      袁时中说:“你难道不念及我们夫妻之情?”
      慧梅说:“念及夫妻之情,我不用箭射你,你赶快走吧。我是闯营的人,我要对得起闯王。你当初不该不听我的话,背叛了闯王。官人,你现在赶快走吧!”
      袁时中大骂起来,吆喝手下人马:“攻寨!赶快攻寨!”
      慧梅害怕寨中有变,举弓搭箭,望着丈夫颤声说:“你快走吧!你是我的丈夫,不忍心杀死你,可是你再不走我就要射箭了!”
      袁时中想着她断不肯向自己的丈夫射箭,继续恳求说:“好太太,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夫妻之情。我们是夫妻呀!你不要对不起你腹中的胎儿!你不要忘记,你既嫁了我,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火速开门!开门!”
      慧梅再也不敢耽误了。她害怕寨内有变,尤其害怕这时袁时泰从东门杀来,北门和西门的小袁营人马响应。她要下决心了,可是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为腹中儿她又一阵心酸,但是她毅然说道:“官人,请举起你的马鞭子来!”
      袁时中现在所用的马鞭子原是慧梅心爱的旧物,还是在他尚未背叛闯王时赠送他的。他赶快举起鞭子,大声恳求:“请念及夫妻恩情,火速开门!”
      突然,鞭子柄中了一箭,鞭子从他的手中飞落。他正在惊骇,听见慧梅在寨上说道:
      “你背叛闯王,又不听我的苦劝回头。我同你恩情已绝,只有大义灭亲,休说别话。为着腹中胎儿,我不愿亲手杀你。可是倘若你不速走,就会像鞭子一样!”
      袁时中恨恨地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勒转马头,绕寨向东逃去。恰在这时,刘玉尺率领断后的一千左右溃兵赶到,知道慧梅变心,不开南门,便向时中呼喊:“从东门进寨!从东门……”他的话刚说一半,头部中箭,栽下战马。同时,慧梅向左右女兵下令:“赶快射箭!”于是上百名女兵一阵乱箭射下,正在向东奔跑的小袁营将士纷纷倒地。
      慧梅担心袁时泰开东门放他哥哥进寨,吩咐慧剑立刻带领一批女兵从寨墙上向东门杀去。她自己走下寨墙,跨上战马,来到十字路口,对邵时信说:
      “邵哥,我们赶快去夺取东门!”
      于是王大牛的男兵们和姓王的头目率领的三百多弟兄都随着她向东门奔去。
      袁时泰正要打开东门,慧梅的人马已经杀到,在东门里边发生混战。慧剑带着女兵也从寨墙上杀到。杀了一阵,将东门夺到手中。
      袁时中见时泰在混战中被慧剑杀死,东门不能进,后边追兵已至,便仓惶向北逃去。
      慧梅吩咐在十字街口和寨墙上树起陪嫁亲军带来的“闯”字旗,并派人到西门和北门一带向小袁营的将士传谕:不许乱动;凡愿意投降闯王的一律不杀,愿回家乡的给资遣散。然后她回到住宅,想着袁时中大概逃不多远就会被李过的人马追上杀死,同时想到腹中胎儿,想到自己早就决定的一件事,连胎儿也不能保全,突然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她痛哭一阵,立刻下床,洗去泪痕,梳好头发。她询问了寨外的战事情况,有人告她说袁姑爷向北逃命,跑了几里,被李过的人马追上,已经杀了。她心中猛一震动,面色如土。又有人告她说,张鼐率领一支骑兵在南门外等候开门,声称奉高夫人之命将来接她回去。她不觉说出:“啊,我的天,竟是他来接我!”但是她竭力遮掩住内心的激动,用冷静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不赶快打开南门?”
      慧剑说:“银匙在邵大哥身上。邵大哥到北门一带安抚小袁营的将士们去了,已经有人去找他要南门钥匙。”
      慧梅挥手命女兵们都去休息,只将百二婶和慧剑留下,有话嘱咐。她的心中悲痛,神色凄惨,长叹一声,进她住的里间屋中取什么东西,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埂咽说:
      “我多么想见他一面,可是……”
      张鼐奉高夫人之命来接慧梅回去。临动身时,高夫人叮嘱他:“小鼐子,只要慧梅没给袁时中杀害,你一定将她接回!”他多么想看见慧梅!兴冲冲地进了圉镇南门,正在走着,忽然看见慧剑带着四个女兵,不住抽泣,满脸泪痕,牵着慧梅骑的白马,捧着慧梅常用的宝剑和笛子,另外还有一个红绸小包,迎着他走来。他赶紧跳下马,吃惊地问:
      “慧梅在哪里?你们要往哪儿去?”
      五个姑娘哭得说不出话来。张鼐又问了一遍,慧剑才忍住哭泣说道:“慧梅姐姐自尽了。她临自尽前吩咐我们将白马、宝剑、笛子都送还给你,另外还有一个没有做成的香囊。她说,请你不要去见她了,免得你伤心。”
      张鼐问:“她为什么要自尽?你们为什么不劝阻她?”
      慧剑说:“她吩咐以后,冷不防就用短剑自刎了。”
      张鼐迸出热泪,不再说话,直向慧梅住的地方奔去。
      邵时信在匆忙中从库中取出若干匹白麻布,使小闯营全体男女都为慧梅戴孝。街上、院里、房坡上,一片白雪。从慧梅住宅的大门外到头进院落、二进院落,雪地上站满了男女亲军,全是白布包头,一片哭声。
      张鼐看着这情景,听着这哭声,心几乎要碎裂了。但是他忍着没有哭,没有说话,大踏步穿过两进院落,直进上房。
      慧梅的尸首已经放在一张床上,摆在正中,身上盖着锦被,脸上盖着一张阡纸。张鼐来到后,吕二婶将阡纸取去。她的喉咙被自己用短剑割断,但在张鼐来到前,吕二婶已经用温水洗去血污,并且用一根白线将伤口缝合。吕二婶忽然注意到死者的一只眼睛还在半睁着,便哭着说道:
      “姑娘!你虽然没有看见高夫人和慧英她们,可是你平日想看见的人已经看见一个了,请你把眼睛闭起来吧!”说罢,她用指头将慧梅的眼皮闭拢。
      站立在尸体附近的女兵们又一次放声大哭。张鼐也哭了起来。
      吕二婶哭着对张鼐说:“慧梅姑娘昨儿对我说,她是闯王和夫人的不孝女儿,无面目再见他们。又说她很想念老府中的那些姐妹们,怕是见不到了。我听着这话不吉利,可是没想到她会寻短见。她真是能下狠心,一抹脖子就去了两条性命!”
      张鼐望着慧梅硬咽说:“慧梅,我们的大军就要去占襄阳,打下江山也快了。可怜你死得太早,看不见了。你临死又为闯王立一大功。要是你放袁时中进到寨内,我们将寨攻破,不知得死伤多少将士。慧梅,慧梅!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满屋中都是抽泣和呜咽声。慧剑和守灵的几个女兵哭着叫道:“梅姐!梅姐!”
      忽然一匹战马奔到大门外停住,随即王从周匆匆进来。自撤离开封城外之后,他就被挑到高夫人身边做了亲兵。他走进上房,向邵时信和张鼐一插手,说道:
      “你们都不要难过,老神仙来到了!”
      张鼐赶快问:“老神仙在哪儿?”
      “你走后,夫人担心慧梅姑娘在混战中会有三长两短,命老神仙立即动身赶来,以备万一。我是随老神仙来的。他快到圉镇寨门外了。”
      所有人都因这消息产生了一线希望。邵时信和张鼐立刻奔往寨门去迎接尚炯。吕二婶轻轻地摇摇头,对死者用幽幽的悲声说:
      “姑娘,大家都不愿你死,可惜你走得太急了!”
      大门外一阵马蹄声。许多男女兵拥往大门外,向南望着,用又悲又喜的声音纷纷叫着:
      “到了!到了!神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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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3 13: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卷


    第一章①


      在李自成去米脂祭祖期间,各种重要朝政和各地重要军情不断地通过驿站或派出专使飞速送往“行在”,而他沿途不管停留在什么地方,都要批阅许多从长安来的文书。凡是需要中央各政府马上遵照他的批示办理的,立刻将批阅过的文书发还。有些照例的公事,他本来可以不用亲自去管,由中央主管衙门以他的名义办理就是了,可是他也要亲自批阅。例如颁布明年的历书,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甲申历”,本来由钦天监推算议定,再由政府颁行就可以了,但他也要在颁布前亲自看看。在封建社会,每年冬季用皇帝的名义颁布历书,俗称皇历。一国之内颁布皇历是皇帝的特权,是皇权的象征。虽然他暂时还未称帝,实际上却是皇帝的身份,只欠正式登极罢了。所以,他十一月下旬在去米脂的路上得到已经刻印好的“甲申历”,十分高兴,竟然不顾鞍马劳顿,在灯下从头到尾翻阅一遍。他望着黄纸书笺《大顺钦颁永昌元年甲申岁皇历》一行红字,一种初掌皇权的喜悦和兴奋之情,充满心头,不觉为之陶醉。

      ①崇祯十五年秋,洪水淹没开封后,李自成决定另找一个立足地,遂于十二月初攻入襄阳。翌年三月,李自成亲往樊城,杀了罗汝才。从此各路义军远避李自成,不敢再同他合作。五月,他改襄阳为襄京,成立临时中央政府,国号“新顺”。十月初六,义军攻破潼关,孙传庭死于乱军中。十一日,李自成进入西安,定国号为“大顺”。十一月中旬,李自成回米脂祭祖。以上内容未及详写;而本卷情节则从十二月中下旬写起,很快进入崇祯十七年春天的场景。


      各路大规模的和小规模的军事活动仍在积极进行。他离开长安去米脂期间,新朝廷的全部机器依然继续装配部件,依然日夜不停地依照着他的意志运转。人们看见李自成不断筹划军事,所向贺捷,已经称得上武功烜赫,夺取天下的胜利为期不远了。而且也看见他关心朝政,留心文字。单看他到了西安之后,于戎马倥偬之中举行考试,修学校,征逸才,举贤能,定服色,改官制,直到颁布皇历,等等,样样举措无不显得这新朝廷正在锐意除旧布新,要不了几年必将文治彪炳,追踪盛唐。在他进入西安以后的短短两个月中,关中士民除很少数被他严厉惩治的大乡宦、大贪官、大恶霸之家以外,几乎是人人都对他怀着真正的崇敬和期望,认为他果然是创业之君。一般老百姓尤其说他是真命天子。
      当他从米脂回到长安时,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迎接在一百里以外,面奏了军事和朝廷的各种大事。田见秀等大将率领地位较高的文武群臣,都到三十里以外接驾。其余文武官员和士绅,也有千人以上,跪在城外接驾。
      李自成骑着乌龙驹,缓辔徐行。前边有仪仗与器乐前导,香炉中烧着檀香,轻烟氤氲,香满通衢。一个武士骑着高头大马,擎着一把黄伞,走在他的前面。通往宫中去的路上,街道都早已执宽了,整修平了,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铺了黄沙。因为皇上要从这些街道回宫,沿路都净了街,断了行人。当然也有父老们想看一看他们,就跪在街边,伏下身去,不敢抬起头来。
      对着这种隆重接驾的情形,李自成在马上忽然想到在商洛山中被围困的日子,有一天他害病还没有完全好,骑马出来,将士们、义勇和穷苦百姓们如何拉着他的马头,密密地围着他。大家看见他大病初愈,围着他欢呼、跳跃,流着眼泪。这情形忽然回到他的心头,可是又分明过去很远了。他又不由得想起进洛阳时的情况,当时也算是很威风的,但怎能和今日的气派相比?今日这般景象,他知道在书中就叫做“出人警跸”,是理所当然的,是从他十几年艰苦转战中得来的。唉!来之不易呀。
      忽然他的心思又被眼前的景色激动起来,感到很不平静。他不由得考虑到,一部分东征大军已经开始从韩城一带渡过黄河。李过已经过河了,刘宗敏也要很快动身,他自己将随后起程。想到山西空虚,一路会胜利前进,在北京登极的事不会很久。千秋大业,如今分明已经出现在眼前了。虽然北京他没有去过,可是关于北京内城、外城、皇城、紫禁城,各种说法他听得十分熟悉。他认为,将来的长安城,一定要修得比北京更好,要恢复盛唐的规模。这里有山有水,什么样的花园都可以修建得如同天上一般。他在马上留意看着已经扒宽的街道,一种更雄伟的规划浮现在他的心头。
      到了午门,他从马上下来,命百官各回衙门办事,丞相、军师,汝侯刘宗敏,今晚一更以后入宫议事。
      一更刚过,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遵旨来到宫中。李自成已经坐在便殿的暖阁中,一边批阅文书,一边等候他们。大家向李自成叩头行礼之后,坐下议事。朝中大事,李自成在回长安的旅途上不断地得到禀奏。尤其是刘宗敏和牛。宋二人,迎接在百里之外,又向他面奏了各种大事,他都十分清楚。所以今晚的会议一开始,他就向刘宗敏问道:
      “你已经决定在近几天动身吗?”
      刘宗敏回答说:“本月二十日是黄道吉日,已经同军师和牛丞相商定,二十日从长安动身。东征的人马,如今都集中在韩城一带待命。少数部队,已经分三路渡过黄河。补之从米脂护驾回来,到蒲城时,皇上命他不必回到长安,他就从蒲城转路向东,先到韩城。他是先锋主将,想来会连夜赶路,如今说不定已经从韩城一带过河了。”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说道:“你们替捷轩拟好的檄文,几天前我已经在路上看了。还需要改动么?”
      那檄文稿是宋献策同他的一位幕僚拟就的。听到李自成询问,他赶快恭敬地站起来,回答说:
      “那稿子是经臣反复推敲,也请牛丞相与汝侯看过,然后才上奏御前。只是这是第一道东征的檄文,关系极其重大,所以必须等候皇上亲自斟酌,御笔改定,方敢刻版印刷。”
      李自成轻轻点头,从御案上拿起文稿,交给军师,说道:
      “如今我们在一起斟酌斟酌。好,你坐下慢慢念一遍,我们大家细心地听,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宋献策坐下去,双手捧起缮写工整的檄文稿,用带着豫东日音的腔调,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为奉命征讨事……”
      李自成向大家含笑问道:“给捷轩这样的官衔如何?这官衔要载到史册上的,你们再斟酌一下。启东你熟悉历代典章制度,这官街有不妥当的地方吗?”
      牛金星恭敬地站起来说道:“汝侯此次出征,为大顺朝夺取北京,建立万世宏业,至为重要。所以这官衔名号,必将载入史册,垂至千古。臣等遵照皇上离开长安之前的面谕,几经研究,商定这个称号,并经陛下批示同意。虽说前代无此名号,但我朝隆兴,对前代有因有革,前代所无者不妨新创。臣以为这官衔并无不妥,可以不必再改。”说毕坐下,等候李自成说话。
      宋献策站起来接着说:“臣以为汝侯这一官衔很好,不需再改。起初臣等商议,用‘大顺钦命提营首总将军’这个字,皇上用朱笔圈去‘钦命’二字,改为‘倡义’二字,臣等方感到自己识见太浅,深佩皇上天纵英明,识见过人……”
      李自成笑着说:“这也算不得多么英明。我只是想着,如今还没有打进北京,诛灭明朝,这‘倡义’二字还不能丢掉。等到了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之后,再改用‘钦命’二字不迟。好,献策,你继续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汝侯在老八队原有总哨之称,直到近来将士们还习惯地称他为总哨刘爷,表示又尊敬又亲切之意。现在局面变了,倘若仍用总哨二字,一来不雅,二来这气派也太小了。如今捷轩已经封侯,代皇上率领东征的全部人马,用‘提营’二字比较恰当,提营的意思就是提督各营。本来应统称作提营大将军,可是皇上说过,几年内不要设大将军这个名号,所以臣等商量用首总将军名号,实际职同大将军。”
      刘宗敏说:“罗汝才原来封为大将军,几个月前已经被斩,我们当然不用大将军这个名号。”
      李自成点头说:“我的意思也只是说几年之内不要再用。如今虽然决定用提营首总将军这个称号,可是将士们倘若感觉不顺口,不习惯,愿意称捷轩大将军也不要禁止,只是各种文书上不用罢了。关防已经制就了么?”
      宋献策说:“今晚在御前决定之后,明日就可以铸成。臣等商量,关防虽是临时凭信,但将军之位甚尊,可以银质。”
      李良成点点头,表示同意、一然后说道:“你将檄文念一遍,如没有改动之处,就连夜发下去,赶快刻版。要多印一些,务使沿路各府州县,官绅百姓家喻户晓。你坐下念吧,一字一句地念,念清楚一点。”
      宋献策坐下去,重新捧起檄文稿子,从头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为奉命征讨事:自古帝王兴废,民兆于心。嗟尔明朝,大数已终。严刑重敛,民不堪命。诞我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宇归心。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止有晋燕,久困汤火,不忍坐视,故特遣本首总,于本月二十日,自长安领大兵五十万,分路进兵为前锋。我主亲提兵百万于后,所过秋毫无犯。我为先牌渝文武官等,审时度势,献城纳印,早图爵禄。如执迷相拒,许尔绅民缚献,不惟倍赏,且保各处生灵。如官民共抗,兵至城破,玉石不分,悔之何及!


      后边日期写道:大顺癸未十二月X日。这稿头日期没有写,等将来印成之后,用朱笔填进去。显然已经不再用崇祯年号,而只用干支纪年。
      李自成听了以后,又接过稿子看了看,微笑点头,提起朱笔,在稿子后边的上方,写一个“可”宇,交还军师。向牛金星问道:
      “那北伐诏书的稿子,可拟好了么?”
      牛金星站起来回答说:“陛下的北伐诏书稿于,臣吩咐几个文臣已经拟就。今日与文臣们又讨论了一遍,改动了几个字,明日早晨即可以送进宫来。那诏书将在元旦颁布,尚有二十多天,所以陛下有时间从容斟酌。”
      李自成点点头,示意牛金星坐下,又转向宋献策问道:“那一通北伐誓师的文告,我已经在路上看了。捷轩从长安出征的时候,这文告也要刻版印出,通告全军上下。”
      宋献策说:“臣等认为,此次东征是皇上御驾亲征,汝侯只是先行十余日,所以不须行遣将令。汝侯到了韩城以后,可招集诸将,代皇上行誓师礼,宣布文告,然后大军分路过河。至于已经过了河的将领,不必回到韩城,只要就地举行誓师,向部下宣布皇上的誓师文告即可。”
      牛金星接着说:“此次皇上出征与往日不同。此是最后一仗,直捣燕京,一举而灭亡明朝。燕京一破,陛下登极,传檄天下,江南可不经大战而次第勘定,所以东征全军誓师,必须隆重举行。”
      李自成心中兴奋,自己从御案上拿起了文告的稿子,重新细看。看到一半时候,忽然念出声来:

      ……不榖以渺渺之身,起自银川,兵威所至,壶浆竞迎。兹者三秦底定,定国关中;兴师东渡,直捣燕京。指日戈归牧野,马放华阳,长安定鼎。与万民同登衽席,岂不休哉!
      凡尔将士,共宜各舒忠愤,用集厥功。其有摧锋陷阵,勤劳懋著之士,裂土分茅,锡之带砺。其或奸宄携贰,及微狠违令者,国有常刑,法将难贷。
      凡尔将士,共喻此意,勿焚我庐舍,勿虐我黎民。惟今约誓,其各勉旃。


      李自成念毕文告,点点头,用未笔批一“可”字,随即向刘宗敏说道:
      “我本来很想立刻率领大军东征,同你一起渡河。可是长安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你先走吧。按照既定方略,你替我提督各营,扫荡三晋。我们在平阳见面,一起从太原北上,从大同往东,入居庸关到北京城下。我们自从起义至今,转战十六年,马上就要攻克北京,大功告成。”
      刘宗敏说:“明朝在山西的兵力空虚,到太原不会遇到大战。倘若一路顺利,不耽搁时间,看来三月初十左右,可以到北京城下。我如今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李自成问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刘宗敏接着说:“会不会崇祯住南京逃跑?这可说不定。要是他逃往南京,事情就有些麻烦。”
      宋献策说:“只要我们进军神速,崇祯就来不及逃往江南,下一步收拾江南就迅速多了。”
      牛金星说道:“从前朝古代来看,一国皇帝逃往别处,名叫蒙尘。唐朝皇上就两次逃出长安,元顺帝也是逃走的。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进军越快越好。崇祯想逃往江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自成说道:“我想,崇祯顾虑很多,未必会轻易逃出北京。只要我大军进兵迅速,等他决定逃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宋献策紧接着说:“何况我军已经陆续进驻山东,截断了运河。董学礼投降陛下之后,陛下将他由副将升为总兵,已经正准备护送武愫前往淮阴等处。崇祯听到山东、淮北局势已变,必不敢逃往南京。除非从海上逃走,料他不敢冒这种风波之险。”
      李自成问道:“这个武愫如何?”
      牛金星回答说:“武愫是进士出身,在明朝虽无显要地位,可是也有一些名气。派他做淮阴一带的防御使,仰赖陛下声威,向地方军民宣布新朝政令,必能收拾那一带的混乱局面。日后下江南的事,并不靠他。只等北京一破,崇祯亡国,陛下命一上将,率军南下,并差一重臣随兵前往,江南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笑着说道:“平定江南之后,下一步就该派大军出山海关,收拾辽东多年来的混乱局面了。”
      从米脂回来以后,李自成在牛金星等大臣的辅佐下,处理军国大事,每日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其执事之勤,连一向对他怀有成见的关中士绅,也不能不改变看法,认为他确实像一位开国皇帝。
      如今离新年只有一个月了。许多事情都要忖度制定,都要从明年元旦开始实行。所以他在东征之前,留在西安这段时间,特别忙碌。按照战国以来所谓“五德终始”的迷信思想,将大顺朝定为水德王,服色尚蓝。文官的补子以云为饰,一品一朵,直到九品九朵。如今已是腊月,关于建国改元、颁布历书、改易衣服的颜色,都必须由礼政府遵制宣告各地军民,好从甲申元旦起,一起遵行。还有一件大事,是应该由礼政府宣布的。避讳的字,凡是犯了他的三代名讳的字,都得禁止使用,改用其他的字代替,或者改变笔画。他自己的名字“自成”两个字,是十分常用的字,如果都禁止使用,将给天下臣民造成很大的不便。所以他宣布:从甲申年元旦起,将“成”字改为日字头下边带成功的成字,这样成功的“成”字就不必避讳了。总之,凡是封建帝王应该在改朝换代时所必须做的事情,他和大臣们都考虑到了,都做了准备,马上就要颁布。至于文武官制,在襄阳的时候已经制定,如今又加以修订,更加严谨。
      改革币制,也是目前一件大事。明朝的钱币虽然还可以继续使用,但必须赶快制造大顺通宝,来代替明朝的钱币。自从天启年间以来,明朝因为国库枯竭,制造了很多又轻、又薄、铜质又坏,带着不少眼的小铜钱,民间称之为麻钱或皮钱。所谓麻钱,是指钱面不光,带有沙眼,像脸上的麻子一样;所谓皮钱,是因为元朝时候币制混乱,缺乏黄铜铸钱,就用羊皮制造钱币,使人们十分反感。所以如今对那些又薄又小的钱,也称为皮钱。由于天启年间中央政府铸造的钱币质量很坏,各地伪造钱币愈来愈不能禁止,银价日趋昂贵,钱价日趋低落,给百姓带来很大的痛苦。江南苏州一带,民间曾经拒绝使用大启钱,酿成很大的风潮。李自成深明此弊,也深深懂得百姓的心愿。所以在商洛山中被围困的时候,有一次他带病到麻涧去,特意叫亲兵们带去许多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铸造的厚敦敦的大方钱,散给麻涧百姓。进入西安之后,他就下令成立宝源局,暂时隶属户政府,专门铸造又大又厚的永昌钱。已经铸出了一部分,只等到甲申改元以后使用。可是铜的来源很困难。李自成从米脂回来以后,看了户政府上疏的奏本,只好决定收集民间铜器,输送宝源局,以便能够日夜加紧铸造。虽然这搜集铜器的事免不了骚扰百姓,但是也只好这么办了。
      许多事情诸如开国典章、各种制度、政治措施、派兵遣将、筹措粮饷等,虽然各有衙门的官员分别执掌,上边还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作周密筹划和设想,但是最终还得由他作决定。所以从他由米脂回到长安的当天开始,每日的生活既充满了显赫和得意,也充满了忙碌和操心,以至于同皇后高桂英谈心的时候也没有了。
      腊月十八日这一天,李自成来到坤宁宫中闲坐片刻。高桂英带着抱怨的口气对他说道:
      “皇上,你每日忙着军国大事,还有一些该办的大事竟然全忘了。”
      李自成问道:“我忘了什么大事?你怎么不说呢?”
      高夫人就说道:“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能不能在你出征之前,将几对婚事办了,了却我们的一点心愿?”
      李自成恍然想起,说道:“啊?你说的可是双喜和小点子他们的婚事?”
      “是的呀,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今年春天得了襄阳之后,我本想替这些孩子们完了婚事,你说不用忙,等破西安再说。如今已经来到西安,还不替他们办喜事,难道又往后推,推到进了北京以后,回来办么?”
      李自成一时不能决定,仍然觉得目前马上要出征,没有工夫处理这些小事。皇后见他不表示意见,又催促说:
      “为这些孩子们完婚的事,当然不如军国大事重要。可是皇上呀,这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就是大事,是他们的终身大事。男孩子年龄长一点不要紧,只要不过三十岁,不能算成亲太迟;可是姑娘们就不然了。俗话说,好花能开几月红。难道要等她们的青春过完了,才打发她们出嫁么?拿慧英来说,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倘若在官绅庶民家里,前几年就该出嫁了。就因为跟在我的身边,过着戎马生涯,没有太平的日子。再说,我也很需要她在我的身边,所以就把她的婚事耽误了。她嘴里不会说这事,可是我却不能不常常想到。还有慧琼、慧珠几个姑娘,比慧英的年纪都小不了多少,都该打发走了。别的姑娘婚事可以等你从北京回来,晚一年半载出嫁,早晚干系不大,慧琼可是必须赶快出嫁的,最好同慧英一起办了吧。”
      自成仍在想着军国大事,有点心不在焉地问:“慧琼出嫁的事也要赶着办吗?”
      高桂英说:“不仅是为着慧琼已经该出嫁了,也要从小鼐子身上想想。原来是想把慧梅许配给他的。后来,哎,没料到你同军师做主,硬拆散一对好姻缘,将慧梅嫁给了袁时中,活活地送她到死路上,小鼐子能不伤心吗?他若如今看着双喜成亲,他不能成亲,他的心中会好过吗?”
      李自成直到这一刻,才重视皇后同他商量的事。忽然笑起来,摇摇头,说道:
      “今天你提起来为双喜和小鼐子完婚的事,要紧是要紧,可是如何能办得及呀?捷轩定于腊月二十,也就是后天,一早就要离开长安出征,决定命张鼐随他一起。双喜等过了破五随我出征,办喜事的事情还来得及,可是张鼐的喜事如何能来得及?我看,出征事大,为张鼐完婚的事缓一缓办吧。”
      “皇上,既然你已经决定命张鼐随总哨刘爷东征,我只为张鼐请假数日。二十二是个吉日,双喜和张鼐都在这一天完婚。张鼐的亲兵营随大队先走。张鼐二十二日完婚,二十五日快马追赶,来得及在韩城参加誓师,然后同大军一起渡河。我替张然请假数日,不误随大军过黄河。我想,捷轩也是会笑着点头的。皇上,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二十二日……只有几天了,准备能来得及么?”
      高夫人说:“准备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只要你点头就是了。”
      “好吧。我因大事缠身,顾不上管这些,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李自成站起来要走,但又笑着说:“王四已经与左小姐成了亲,不用操心了。罗虎这孩子有出息,如今也很得力。等我进北京之后,在众多的宫女中选一个美貌又通文墨的宫女,送给他做妻,一定会使他满意的。”
      高夫人说:“皇上到了北京的紫禁城中,看见有出众的美色,不妨选几个服侍皇上。日后咱们大顺朝的后宫中,同样也需要妃嫔成群。”
      李自成不明白高桂英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不好再说话。忽然看见像是王长顺站在坤宁宫的祯祥门外,便向一个宫女问道:
      “那是不是王长顺?”
      宫女躬身奏道:“是王长顺。他因为皇上正同皇后娘娘在说话,不敢进来。在祯祥门外已经等候一大阵了。”
      “唤他进来,看他有什么事儿。”
      听到传唤,王长顺恭敬地走进祯祥门内,从汉白玉甬路的左边来到坤宁宫的台阶下,整整帽子,然后从一边登上台阶,移到坤宁宫殿前。在门槛外边,就赶快跪下叩头。
      李自成用亲切的口吻说道:“长顺,站起来吧。你给皇后带什么礼物来了?那蓝缎包袱里沉甸甸的,是什么东西?”
      王长顺站起来,小心地跨过门槛,走进坤宁宫正殿,重新跪下,打开蓝缎包袱,露出一对金黄耀眼的崭新马镫。他双手捧起来一只马镫,呈给李自成,又捧起来一只,呈给高桂英。这新马镫,每只两边是两条龙,龙头朝上,合在一起。龙头、龙尾连着马镫,龙口半张,口中噙着珍珠。这珍珠能在口中滚动;却是取不出来。李自成夫妇欣赏着新马镫,十分高兴卜连声称赞这新马镫制作精致、李自成部道:
      “好哇长肠,你叫谁做的这一对金马镫?这么精致。”
      王长顺仍然跪在地上。因为受到夸奖,激动得噙着眼泪,说道:
      “皇上,你忘了?攻进潼关之后,有一次我摸着皇上的马镫说:‘这马镫呀,原来是别人用的旧东西,从你起义的时候接着使用,到如今又用了差不多十六年,有些地方已经磨窳了。你马上就要当皇上了,这马镫也该换新的了。’皇上那时候笑着说:‘你换吧,到长安以后换吧。’我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新马镫不能够那么素净。我想这新马镫上应该有龙才好。’陛下又笑着说:‘这是好主意,你看着办吧。’到了长安以后,我就将这事交给工政府,要工政府遵旨主办了。”
      李自成笑着说:“哪有旨意呀,我没下旨呀。”
      王长顺说:“皇上要我看着办,这就是圣旨。皇上说出一个字就是金口玉言,就是圣旨。”
      李自成看一看他,笑着点点头。
      王长顺接着说:“等我随皇上从米脂回来,啊,不叫米脂,从天保府回来,工政府主管这事的官员将图样给我看了。我看了很不错,就催他们赶紧日夜铸造,外边加上鎏金。皇上,你看这镫子可中意么?”
      李自成说:“中意,中意!长顺,进潼关行军的路上,我心中事情很忙。换新马镫的话,你对我说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在意,只是随口答应,事后全忘了。不料你倒是认真去办了。”说毕,望着皇后哈哈大笑。
      王长顺说:“天子无戏言。纵然皇上说出一个字,也是圣旨。小臣到长安后,怎敢忘记呢?”
      李自成说:“好了,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去吩咐人将乌龙驹的马镫子换了,将旧镫子送给宝源局,做永昌钱吧。”
      “不!陛下,那一对旧马镫,要在御库中当宝贝珍藏起来,千秋万代传下去,使后代子孙知道陛下在马上血战了十五六年,得天下很不容易呀。”
      李自成顿时收敛了轻松的笑容,同皇后交换了眼色,不觉点头。皇后对王长顺说:
      “你说的很是,这一对旧马镫要存入御库,作为咱们大顺朝皇家的传家之宝,让一代代皇帝都莫忘这江山得之不易。”
      王长顺又说:“臣已经要工政府官员们为娘娘照样铸造一对鎏金马镫,每只马镫上有一对凤凰。”
      李自成说:“皇后的马镫不要做了。以后天下太平,皇后是一国之母,深居官中,在紫禁城中要乘凤辇;出紫禁城要乘法驾。再也不用骑着马,随军打仗了。”
      王长顺恍然省悟,赶快叩头说:“小臣一时糊涂,忘记皇后从今往后再也不用骑马打仗了。我真是糊涂!请陛下恕罪。”
      皇后笑着说:“你不要害怕。倘若不是皇上提醒,不要说你,连我也没有想到我以后不会再骑马了。长顺,你将皇上的新马镫带下去吧。我同皇上还有话要说哩。”
      王长顺将一双新马镫包好,叩头退出。他在心中狠狠地责备自己:“唉!我怎么忘记了,往后天下太平,皇后用不着骑马了。”
      李自成嘱咐给王长顺重赏。随即离开坤宁宫,召见大臣们商量出征的事去了。
      高桂英很快地将慧英和慧琼叫到面前,将婚期告诉她们,嘱咐她们赶快准备。又差人将双喜和张鼐叫来,也将奉旨为他们完婚的事说给他们知道。随即又命人分头为两家婚事赶快准备。既要为男方准备,也要为女方准备,一切务要从丰。于是,向北京进军的事,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朝贺正旦的事,两对小侯爷结婚的事,都搅到一起了,从朝廷到宫中,好不热闹。
      腊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在宫中召开了半天的御前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泽侯田见秀、文水伯陈永福、桃源伯白光恩、制将军李岩,以及原兵政府从事新升任文谕院学士顾君恩等十余人,讨论向北京进兵的事。其时如何向北京进兵的详细方略,早已决定。这次御前会议,只是表示刘宗敏提营出征的事意义重大,看有什么没有想到的遗漏问题没有。降将白光恩和陈永福二人参加会议,又有不同的原因。陈永福为人正派,是个血性男子,深为李自成所敬重。他也要带他原来的两三千人马随刘宗敏出征。他的人马已经开到了韩城附近等候,还有他的儿子副将陈德,如今在怀庆府驻扎,尚未投降大顺。可是已经暗中约好,等磁侯刘芳亮率领一支东征的偏师,从济源与怀庆之间越过太行山时,陈德就在怀庆投降,迎接刘芳亮进入豫北。至于白光恩,他和陈永福的情况不同。陈永福一直在河南,守开封多年,跟外边武将们关系不多。而白光恩在北方将领中是一位资历较深、交游较广的人物,崇祯十四年洪承畴率领八个总兵援救锦州,全师溃败于松山之际,白光恩就是八总兵之一。李自成带他出征,不是因为他手中有兵,可以在战场上为大顺朝建立功勋,而是因为他同明朝的北方将领如姜瓖、唐通以及吴三桂父子,都有或深或浅的交情。在招降这些将领的时候,他是很有用的一个人物。
      由于李自成将要亲自率兵去攻占北京,刘宗敏只是先行一步,所以不举行“遣将礼”。二十日清早,卯时整,长安的天色还不很亮,刘宗敏入宫辞行。李自成在便殿赐宴,实际也只是一种礼节,十分简单,很快完毕。李自成亲自送他出了午门,看着他上马。当时牛金星虽然是天佑阁大学士,居于丞相地位,宋献策是军师,但是按照大顺军的传统待遇,刘宗敏的地位却居于文武群臣之上。牛金星和宋献策奉旨率领文武百官,将刘宗敏送出长安城外,行了简单的“相饯礼”,一齐目送着刘宗敏率领着一大群将领和亲兵,在寒冷的晓雾中向灞桥疾驰而去。
      刘宗敏走后两天,即腊月二十二日,又是一个喜庆的日子。长安城中有不少人家在这一天娶媳嫁女,为即将来到的新年增加了一层热闹气。然而最引起全城轰动的喜事,并不是庶民百姓家的喜事,也不是官绅大户家的婚事,而是大顺皇上和皇后手下的两员爱将,同皇后身边的立过许多汗马功劳的两位姑娘,由皇上和皇后亲自主持,丞相和军师为媒,今日要拜堂成亲了。
      长安城中的官绅士民人人尽知,张鼐已经封了侯爵,李双喜是李自成的养子,目前虽无封爵,可是人们却在私下议论,等攻破北京之后,江山大定,李双喜和李过都可能封为亲王。张鼐自从受封义侯之后,李自成就送给他一处很大的住宅,同他的爵位相称,距离紫禁城不远。虽然侯府还在草创阶段,但是府中已经有许多奴仆、文武官员、侍卫亲兵,经常车马盈门。双喜仍然住在紫禁城中,以备随时在皇帝身边侍候。近两年来,他在李自成身边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重要,到了长安以后,由于李自成俨然是新天子,双喜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为着双喜成亲,李自成拨给他一处住宅,原是一座郡王府,也在紫禁城的附近。
      两个月前,攻破西安以后,李自成曾经大赏功臣。除了加官封爵之外,还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一般将士,纵然战功并不显著,也都得到了不同赏赐。对于双喜和张鼐的婚事,尽管李自成曾经传谕,不许铺张浪费,但是如今的局面同往昔大不相同,喜事还是办得十分风光。李自成夫妇对男女双方自然有许多赏赐;而各位大将和牛、宋等旧臣之家,不用说也都送有厚礼。其余将领当然也各有表示。至于新近在西安投降的明朝文臣和巨绅,谁不想趁这个机会巴结大顺帝后的心腹爱将?他们的礼单上不仅有金银绸缎之类,还有不少人送了双喜和张鼐所不能够欣赏的名贵字画、玉器、宋瓷和各种古玩。
      腊月二十二日,两家喜事大大热闹了一整天。第二天,两对新郎和新娘,都来宫中向娘娘叩头。事先传出娘娘懿旨:各家大将的夫人,凡是两对新郎新娘的长辈女眷和平辈年长的女眷,以及后宫内师邓夫人、健妇营主将红娘子,都来宫中赴宴,接受新郎新娘叩头。来宫中赴宴的只有两个男客:一位是老医生尚炯,已经内定为新朝的太医院尹;另一位是预定的牧马苑使老马夫王长顺。他们能够被娘娘召进宫中赴宴,受两对新郎新娘的叩头,这是李自成夫妇给他们的莫大恩荣。连李自成的新从米脂来的封为候爵的近门叔父,也没有被召进宫中赴宴。高桂英用充满感情的口气对两对新郎新娘说:
      “不管你们为大顺朝建立了多大的汗马功劳,做了多大的官,像张鼐已经封了侯,可是你们在他们两位老人面前都是晚辈。今日你们这两对小夫妻,要给他们二位叩三个头,还要好生敬三杯酒。怠慢了他们,我不答应。”
      两位新人跪在地上,齐声回答说:“谨遵懿旨。”
      尽管尚神仙和老马夫不断谦让,两对新人还是在乐声中给他们磕了三个头。大家都要他们对两对新人说几句话,勉励勉励。当着一大群大将和牛、宋等旧臣的夫人,尚神仙起初不肯说话,随即忍不住心情激动,对双喜和慧英说道:
      “唉,我今日满心高兴,可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哇。如今夺取明朝江山的大业快成功了,你们完了婚,国事家事皆大如意。请不要说我这个乡村的郎中倚老卖老,说出话来不知高低……”
      牛、宋两位夫人都说道:“你有话只管说。他们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你该教训就教训。说好说坏他们都得听。你对他们这些晚辈说话,还说什么不知高低哩。”
      皇后也笑笑说:“他们都是才成亲,都要做夫妻几十年,直到白头到老。你们两位老头子,对他们多说几句有好处。”
      尚神仙接着说:“我说双喜少帅和慧英姑娘,你们两位从小就知道互相敬重。别人都夸奖你们是皇上和娘娘身旁的金童玉女,如今果然有情人成了眷属,比你们年长的,人人高兴,比你们年轻的,人人羡慕。你们哪,怎么说呢?你们要一辈子恩恩爱爱,要一辈子不忘记皇上和娘娘对你们的抚养和深恩。”
      双喜和慧英同时跪下,说道:“侄儿侄媳永远不敢忘记。”
      “还有你们,”尚神仙转向张鼐夫妇,“我的小张侯哇,你虽然名义上不是咱们皇上的养子,可是,实际上是一样的。慧琼姑娘也是在娘娘身边长大的,人品性情都好,很像慧梅。”他说到这里,忽然感到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要一辈子和睦恩爱、互相体贴。皇上和娘娘对你们恩深似海,亲自玉成你们的美满姻缘……”老医生实际是想到慧梅的不幸,慧梅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晃动了一下。他心中明白,张鼐并不喜欢慧琼。可是说到这里,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好。
      王长顺怕他再提到慧梅,赶快用胳膊碰他一下,接下去说道:
      “他们这对小夫妻也是天生的一对儿,也是皇上和娘娘身边的金童玉女。我会看相,他们这一对儿准是福寿双全,儿孙满堂。在咱们大顺朝功成名就,高爵厚禄,享不尽荣华富贵。”
      王长顺的几句话,引得夫人们哄堂大笑。皇后向张鼐和慧琼笑着说:
      “快给你们王大伯再磕一个头,快磕!”
      当天晚上,家家忙于祭灶,更增添了婚事的喜悦。大顺宫中仍旧遵照民间古老的习俗,由皇后率领宫眷们欢欢喜喜地在御厨房中祭灶。有人对皇后说,灶神职位太低,大顺国的皇后亲自祭灶,会把灶神吓跑或者吓得躲起来。还说,明朝宫中,就没有皇上和娘娘祭灶的事。高桂英笑着说:
      “我和皇上都是从农家出身,不能忘记庶民百姓家历年祭灶的旧风俗,也算是贵不忘本哪。今年再祭一次吧,明年就由御膳房差遣什么官员祭灶好了。”
      灶爷、灶奶是从街上请到的一张民间彩印画,贴在御厨房的后墙上。灶神画成了白胡子老头;灶奶画得很年轻,圆圆的白脸,黑漆漆的头发,同老头并肩而坐。他们都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灶奶的脸上还染了两块胭脂红。灶神的下边,印有大顺朝的甲申历。在神像的两边,贴着绿纸对联,上联写的是“上天言好事”;下联写的是“下界保平安”。在神像的上边贴一张绿纸横条,写着“一家之主”。神桌上的锡蜡台,插着一对又粗又大的牛油红蜡烛,烛光很亮。中间一只铜香炉,轻烟缭绕,香气扑鼻。香炉前放着一盘麦芽糖,叫做灶糖。用意是叫灶爷吃了后粘住嘴巴,到天上不能随便汇报。神桌下边的青砖地上,靠左边放着一只盘子,里边盛着小谷秆子,拌了麸子,这是为灶神的马匹准备的草料。桌边蹲着一个宫女,抱着一只红公鸡,这是为灶神上天宫时准备的一匹“枣骡马”。高桂英在宫眷簇拥中进入了御厨房。宫女已经为她在地下准备了拜垫,她恭敬地向灶神拜了一拜,随即在拜垫上跪下去,磕了一个头。按照宫中规矩,不管行什么礼,祭什么人,都要奏乐。但是,高桂英今晚祭灶,要按照黎民百姓的老规矩,吩咐不要奏乐,只在院中燃放一串鞭炮,增加热闹气氛。此时,满长安城到处都有鞭炮声。从紫禁城传出的鞭炮声,同全城的鞭炮声混合到一起。
      在庶民百姓和官宦富豪家,一家主人祭灶的时候,女眷们和孩子们可以站在背后观看。当主人起身后,别人跟着跪下叩头也行,不叩头也可以。由于灶神的官职低微,说一句、两句亲切的玩笑话也不妨事。可是高桂英是娘娘身份,所以当她跪下之后,所有的人们都跪下了。大家都以为像千家万户一样,皇后会请灶神上了天宫以后,好话多说,坏话不提。所以都怀着很大的兴趣,等待皇后念诵祝辞。可是刚刚听了两句,人们便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只听皇后对着灶神祷告说:
      “老灶爷,你虽然在诸神中官小位卑,可是你能够一年一次上到天宫,亲自向玉皇面奏人间各种事情,让玉皇耳聪目明,知道人问苦乐。自从天启年间开始至今,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眼下大顺国已经占了长安,正在向北京进兵,天下百姓开始有了指望。愿你到了天宫,务必把人间二十年的各种苦情,向玉皇一一奏明,不用隐瞒。恳求玉皇在天上睁开双眼,看看人间,保佑大顺军旗开得胜,顺利攻克北京,拯救天下苍生,早建个清平世界。老灶爷,给你准备的枣骝马已经喂饱了,请你早早地登程吧。”
      言毕,她从旁边一个服侍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小小锡酒壶和一个瓷酒杯,斟满一杯烧酒,浇在地上。随即将酒壶和酒杯交给宫女,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她向左右望望,没有看见慧英,不觉有一丝怅惘的情绪掠过心头,便径自到寝宫中休息去了。
      自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到了河南,一连几年过小年和元旦佳节,高桂英都不再在马上奔波,也不再担心受官军围困。从驻军得胜寨的时候起,每年她都在小年下,按照米脂的风俗祭灶,心情畅快。在她周围的姑娘们也都十分快活。如今这一次祭灶,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按照民间的风俗办事了,很快她就是真正的皇后了,断不会由她亲身对小小的灶神祭祀。今晚,她一则是一时的高兴;二则由于不能忘记民间生活,才亲自祭灶,向小小的灶神跪下磕头。这件事,实际与礼政府正在拟定的《大顺礼制》不合,所以事先她没有告诉皇上。等她祭了灶神,站起身来向左右望望,原来的满怀高兴突然消遁,想起来身边得力的姑娘已经十去八九:慧梅死了,慧英和慧琼出嫁了,慧珠和慧剑也是她平日喜欢的姑娘,早已经调到健妇营中……特别是慧英的出嫁,好像使她突然失去了一只膀臂。所以,她的心情一下子悲凉起来。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四。按照米脂县的风俗,家家户户都要将家中各地方打扫干净,屋梁上和椽子都得打扫一遍。民间有言道:“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这好像生活中一个固定的程序,年年传了下来。如今是在皇宫中,虽说每日由专管打扫的奴仆和宫女们打扫院子,揩洗家具,到处都是干干净净,但是宫中地方大大,房屋太多,旮旯儿太多,打扫不到的地方还是有的。高桂英忘不掉民间生活习俗,仍然一早就传谕各宫院,打扫房屋院落。
      早膳以后,她想着元旦快到了,要准备各家命妇和邓夫人入宫朝贺,还要准备赏赐,等等,各种事项急待安排。可是,如今大顺朝制度草创,宫中只有少数从秦王宫中留下来的粗使太监。宫女也很少,一部分是秦王宫中留下的宫女,一部分是近一个多月从赃官和不法乡宦之家籍没的丫环。高桂英曾想让吕二嫂在宫中总管这班女仆。可是,吕二嫂一是不认识字,二是她自己有家,儿子、媳妇、孙子需要她照料。所以,要不要命吕二嫂进宫办事,至今仍在犹豫不定。这困难更是一时现象,却使高桂英感到,慧英的出嫁,使她周围的一切都乱了头绪。
      她正想念慧英,慧英就进宫来了。皇后一见,眼梢和嘴角都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慧英到她的面前跪下叩头,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向母后请安!”
      “你快平身吧,我有话对你说。”
      慧英起身,站在皇后面前,等候吩咐。皇后含着微笑,向她通身上下看了一遍。见慧英虽然头上的花儿和首饰戴得不多,出嫁的艳丽衣裙,也换成了一般高门大户中新媳妇的日常绣花衣裙,然而从眼睛里和薄施脂粉的面容上,可以看出来新婚的喜悦和幸福。皇后看着,笑着,点着头。慧英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又用温柔的低声问道:
      “母后有什么吩咐?”
      皇后笑一笑,先不吩咐正经事,却叫她坐在身旁,问她进宫来是骑马还是坐轿。慧英回答说是坐轿来的,并说从秦王府中没收了十几乘轿子,有好的、新的,也有旧的、次的。赏赐他们新府的轿子有一乘是新轿,听说是郡主乘的。另外还有几乘,是宫女和仆妇们乘的。皇后点头说:
      “以后你每日进宫,不必再骑马了。住在这京城中,乘轿进宫,才合你的身份。如今皇上是忙,双喜的封爵还没有定下来。等破了北京,皇上在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就要封双喜一个合适的爵位。到那时候,咱们大顺朝的礼制也颁布了,你每天进宫来,出宫去,该乘什么轿,轿前轿后用什么随从侍候,拿什么执事,要不要敲锣喝道,自然都有一定之规。如今诸事草创,还要乱一阵子,你暂时用秦府中郡主的轿子也好,日后你的轿子一定会比这轿子还好,好得多呢。”
      慧英又跪下说:“谢母后的恩!”
      高桂英拉住慧英的手说:“起来。听我说话,不要太讲究宫中礼节,咱们还不习惯。礼节太讲究了,我也感到麻烦。”
      等慧英站起身来,她又接着说:“从前你和慧梅在我的身边,我把你们都当作女儿看。我为了把你许给双喜,所以没有收你做我的义女。如今你们已经成亲,你果然是我的儿媳了。十几年来,慧英啊!在我的身边,许多姑娘有的死了,有的话下来了,可是只有你的命好。同你比起来,慧梅就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高桂英的心中一酸。停了片刻,随即改换了笑容,又接着说:“唉,如今朝廷上,后宫中,一片喜气,咱们不要提慧梅的事了。我刚才说你的命最好,你是最有福的。你同双喜必是福寿双全,白首偕老,儿孙满堂。慧英,我等着抱孙子哩,等着你头一胎就生一个白胖小子。”
      慧英羞得满脸通红,赶快低下头去,轻轻唤道:“母后。”
      皇后快活地笑起来,说:“看见你同双喜亲事美满,我真是心中欢喜不尽。”
      慧英说:“只要母后心中欢喜,做儿女的就心满意足了。不知母后今日有什么重要事情吩咐?”
      “有,有。有几件重要事情必须你赶快安排,免得误了。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皇上身边不能没有双喜。从今日起,你每日早膳后,要进宫来,帮我做事,一如往日。双喜也要每日进宫,随时听皇上呼唤。这是我同皇上商量好的。慧英,唉,没有别的人了,我只好叫你从今天起,每日白天在宫中办事了。”
      “谨遵懿旨。”
      “几天后就是大年初一了。这是大顺永昌元年的元旦,不能马虎。朝中和宫中都要朝贺正旦,这事你是知道的。文武百官朝贺正旦的事,有皇上呢,我们不管;可是命妇们,各位将军以上的夫人们,还有后宫内师邓夫人……”
      皇后的话刚刚说到这里,忽听祯吉门口有人高声传呼:
      “皇上驾到——接驾!”
      皇后赶快将慧英一推,小声说:“你回避。你吩咐人将慧琼叫进宫来。”她随即走到坤宁宫正殿门外,迎接李自成。而这时宫女们,少数粗使的太监,已经在祯吉门内和院中甬路两旁跪了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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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3 13:08: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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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将秦王府内庭正中的一个宫殿改名乾清宫,作为他自己的寝宫,也是他办公和召见文臣武将的地方。晚上他办公到深夜,如果不去别的宫中,就传来一位妃子陪宿。他最近有三位妃子。在襄阳称新顺王时选了一位刘妃,出身于书香门第,粗通文墨;进长安后,选了一位陈妃,原系秦王府中的宫女,年纪已十六七岁;最近去米脂县祭祖,因为米脂川中自古出美人,又选了一位新妃,出身小康之家,虽是容貌很俊,却目不识丁,对外边世事也完全不懂。好在姑娘比较聪明,在宫中事事退让,不敢多吉多语,因此,别的妃子都对她很好。皇后高桂英一则深深明白,自古皇帝除正宫之外,还有各种名号的妃、嫔同侍后宫,从周公制礼就是如此;二则她也盼望后宫的妃子中有人能为大顺国早生皇子,早生太子。所以刘妃和陈妃,都是她帮助李自成选定的。她知道,昨夜很晚皇上才去刘妃宫中,今早天不明就一回乾清宫批阅文书。早膳后又立即分别召见文臣和泽侯田见秀。皇上在紫禁城中的起居生活,随时都有宫女向她一禀报。刚才等英未进宫时,她曾在心中叹息说:“唉。国家草创,真不容易呀!”此刻她一边迎接皇上,一边在心中问道:
      “他百忙中来坤宁宫有何事情?”
      李自成坐下以后,挥退左右侍候的宫女和皇后的女兵,对皇后说:
      “我来坤宁宫不能久坐,只是要亲自嘱咐你一件事。昨晚与牛丞相。宋军师等人议定:大年初一卯时正,文武百官入宫,在勤政殿朝贺正旦;巳时正,在午门上颁布北伐幽燕的诏书。这也是一件大事,是我第一次颁诏。初三日一清早,我就上路。留在长安的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送至灞桥。泽侯留镇长安,兼主持朝中诸事。他是个忠厚人,倘若遇到有些事他不能做主,会来宫中问你,你同他商量决定。”
      高桂英首先在心中感到吃惊,随即笑着说道:
      “皇上,咱们从前谈过多次,一旦打下江山,建立新朝,第一不许重用太监,第二避免后宫干政,第三要抑制贵戚。所以自从破了洛阳,你称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之后,有许多事我都不过问了。你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我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如今陛下如此吩咐,岂不违了我们原先常常谈论的话?”
      李自成苦笑一下,说道:“事情难办哪!中央政府和六部中央衙门,差不多所有的文臣都是新投降的明朝官吏,有的是现任官吏,有的是卸任的乡宦。咱们老八队原来读书人很少,文官都不是自己人,只有牛丞相、宋军师是咱们自己的人,那是崇帧十三年起义跟州.卜道来的。李岩也是文臣,也算是起义的旧人了,可是他不肯在中央政府里边做官。如今中央政府和中央各衙门的文官,都是几个月之前投顺的,或者近一两个月来投顺的。几个月之前在襄阳投顺的已经算是老资格了。”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这些文臣未必都同我们一心,其中有许多人是为着他们自家的功名利禄来的。如今朝廷的制度还不完备,加上我离开长安东征,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都随我前去,留在长安的众多文臣,难免不各自营私。我有些放心不下。倘若玉峰是一个严厉的人,朝中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可是他是一个有名的老好人,怕有时候人们瞒着他营私舞弊,乱了朝廷规矩。我担心泽侯宽厚有余,威严不足。所以我嘱咐他,有困难的事情,倘若不能决定时,可以进宫来同你商议。这不算后宫干政。”
      他又笑了笑,接着说:“这是一时的权变,不是长法,等我从北京回来,就不让你过问朝内的事情了。”
      “皇上,你原定在初五颁诏,初七启程,为什么忽然决定提前了?”
      “怕的是耽误了破北京的时间,夜长梦多。”
      “难道事情有新的变化?”
      “怕的是有变化。近两天同诸臣不断会议,认为我东征大军最好在三月半末之间赶到北京,以防北京情况有变。所以我应该提前动身,越快越好。”
      “你听到了什么意外的风声?”
      “如今并没有听到什么意外的风声。不过,有三件事值得我担心,不可大意。”
      “皇上,哪三件事令你忧虑?”
      “一,我们都担心崇祯会将一部分守宣化和大同的人马调回北京守城,使我军屯兵坚城之下。万一一时不能攻克北京,事情就不顺利了。”
      “第二件事情呢?”
      “崇祯不惜割地给满鞑子,调回关宁的铁骑救北京。倘若如此,我军一鼓攻破北京,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还有第三呢?”
      “我怕崇祯万不得已时,留下几个重臣守北京,他自己走山东一条路,逃往南京。”
      “要是我们的人马已经截断运河,他还能逃往南京不能?”
      “倘若他决计南逃,可以绕道胶东南下,也可以从天津乘海船南下。倘若他逃到南京,既有江南财富,又有长江天险,以后的战事就打不完了。”
      高桂英也觉得皇上和诸臣们的担心很有道理。想了片刻,说道:
      “皇上,听说你到北京去,只率领二十几万人,号称五十万,何不多带些人马前去?”
      “近半年多来,我们的人马很快占领了河南、湖广、山西,又向东进到山东境内,哪儿不需要兵?原来有几十万人马,不分散很够使用,一分散就力量薄了。像我们离开湖广以后,德天府、承天府、襄阳府不是分散了很多兵力吗?现在湖广、河南的许多府、州、县局势都不很稳,有许多人在左顾右盼,伺机而动。能够反叛,他们会反叛的。我心中明白,牛丞相、宋军师他们也很明白,困难就是兵力不够,无钱养兵呀。”
      高桂英点点头,说道:“是的呀!如今各地城乡残破,灾荒遍地。养兵多了,老百姓负担沉重,更是没办法活下去。”
      李自成接着说:“你说得很对。这些年户口大减,许多地方生产也没有恢复,多养兵很不容易。所以这一次只带二十几万人出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如此了。好在取胜不完全靠兵力。主要是靠……”
      高桂英接着说:“我明白了,是靠皇上的声威,也靠老百姓盼望着你去救他们,好像我们到河南的时候那样。去年春天,我们进入湖广、襄阳、承天、德安、荆州,各地不也是闻风降顺?这一次皇上东征一定也是如此。要是这样,人马带的不多,看来也不会遇到大的困难。就怕在北京城下屯兵太久,也怕崇祯把关宁的兵调回北京。前几天同红娘子谈起这事,她说林泉有此忧虑,不知跟皇上说了没有?”
      李自成说:“在群臣商议的时候,林泉曾说出他的担忧。不过,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只要我们进兵迅速,路途没有耽误,拿下北京就没有问题。至于大同、阳和各处的明朝边兵,据白光恩他们几位降将看来,是都会沿路投降的。”
      高桂英心中放宽了,就说:“既然他们说沿路守将都会投降,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又说道:“目前,山西明朝的兵力很空虚。山西巡抚蔡茂德,我们第一次进攻开封的时候,他也在开封。那时候他是河南右布政使。这个人是一辈子吃斋念佛,又不懂得打仗的事。所以我军过黄河以后,必然一路无阻,到处迎降。现在,听说山西各府、州、县土民,人心已经瓦解了,都在私下纷纷商议,要迎接我们的大军。所以,一破太原之后,我们的大军走大同、阳和、宣府这一带,进居庸关去攻北京,路上不会遇到大的阻碍。崇祯总想在这条路上阻止我军前进,就不会将这一路的守军调回北京。宋军师是这样看的,牛丞相也是这样看的。喻上猷他们都赞同军师的看法,献策筹划的这一作战方略很好,必可成功。我特意将白光恩。左光先这一些明朝的旧将都带在身边,也正是为的招降沿路的守将。也有人建议,要我出武关,走真定,攻取北京,路途较近。可是那样进兵,崇祯就会把宣府、阳和、居庸关的兵调回北京。看起来路近,攻北京反而不容易了。”
      高桂英更觉放心,说道:“这条路我从前都不知道,你说出来我也不很明白,只要大家都是这么看,我就放心了。看来你率领这二十几万人也就够了。”
      李自成说道:“实际上到北京城下的时候,大概不会超过十万人马。”
      “啊?不会超过十万?”
      李自成说道:“过阳和之后还要分兵呀——此刻我没有工夫同你详谈了。”
      “万一……”
      李自成说:“不妨事,我同几位谋臣议论过了。目前向北京进兵,一举消灭明朝,当然不能全靠兵力,除你刚才说的,靠我的声威招抚沿途官绅军民之外,还有就是明朝已成崩溃瓦解之势,不堪一击。古人常说的摧枯拉朽,就是这种形势。我们预料,崇祯瞻前顾后,加上朝廷每遇大事争论不休,不等他调回关宁精兵,我们就已经破北京城了。北京一破,明朝的江山换了主人,关宁兵就不敢来了。”
      高桂英笑着说:“但愿上天看顾,皇上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路上势如破竹,赶快攻入北京吧!元旦颁北伐诏书的事,那诏书可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停当。可是诏书写得太文,老百姓很难读懂。”
      “为什么不写得浅显一点,让不识字的人一听都能懂得?像几年前攻破洛阳的时候,李公子同你写的《九问》、《九劝》,连我也能背下来。”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牛启东几个文臣一定要将诏书写得越典雅越好,越古奥越好。有些句子他们说是模仿《尚书》的文笔。他们还说,不能光想着小百姓能读得懂、听得懂,重要的是这诏书要像是大顺开国皇帝的诏书,不能使明朝士大夫耻笑我朝中无人。他们还说,这诏书以后要载到国史上的,要传至万代,非写得十分典雅不可。牛启东他们说这话,也有道理。如今我身为一国之主,建立了新朝,也只能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老百姓听不懂也只好算了。”
      “不让百姓都知道皇上出师的宗旨,不是也不妥当吗?”
      “也有一个补救办法,我已经对他们说了。等到破太原的时候,我再发一道上谕,一定要写得使老百姓都听得懂,像《九问》、《九劝》那样浅显。”
      “对,对。皇上虽是真命天子,可是咱们十辈子都是庄稼汉,自己也是穷百姓出身。起义的宗旨是为救天下的黎民,请皇上到山西再补发一道使老百姓都能听得懂的上谕。”
      “如今你留在长安,虽然住在皇宫里边,可是朝中无人。你身上的担子很重,身边不可没有得力的人。慧英虽然出嫁了,还是命她每日进宫听你使唤才是。”
      “我也是这么想。刚才我正在同她商量宫中如何朝贺元旦的事。听说你来到坤宁宫,我叫她赶快回避了。”
      “为什么要回避?有些事也需要她知道哇。”
      “皇上,你忘了,她一同双喜成亲,就变成了你的儿媳,岂有儿媳见公公不回避的?”
      李自成猛然明白,不觉哈哈大笑。高桂英也笑了起来,随即说:
      “在宫中朝贺正旦的事……”
      “我很忙,这事情就不必问我了,一切由你同慧英商量,斟酌办吧。如今诸事草创,也不必都按照政府草拟的仪注。”说毕,迅速起身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后,两三个宫女很快进来,在皇后的身边侍候。回避在坤宁宫后边的慧英也进来了。慧英向皇后问道:
      “父皇来有什么吩咐?”
      皇后说:“皇上离长安的日子提前了。如今决定元旦朝贺一毕,稍作休息,就颁布北伐诏书。初三日一早启程,留在长安的文武百官都到灞桥送驾。双喜要随身带的衣物,都赶快替他准备。还有,皇上命你每天进宫办事,像往常一样。我也是这个意思,倒是皇上先说出口了。”
      慧英听说皇上提前动身,双喜随驾,不由得心中挺不是滋味。但是她没有露出来一点形迹,赶快问道:
      “母后,宫中朝贺正旦的事,应该如何准备?”
      皇后说:“十来天前,礼政府送来朝贺正旦的仪注,还有进宫朝贺的各家夫人的花名册,你都看见了。刚才皇上说,可以由你同我斟酌。按我的意思么……”
      慧英望着皇后,等待吩咐。她又不由得想起双喜初三一早就要跟皇上出征了,又一股惆怅情绪涌上心头,暗暗地叹道:
      “只有几天的恩爱日子,白天也不能厮守在一起!”
      高桂英想了片刻,接着说:“咱们新朝的各家夫人多是穷家小户出身,或者随军多年,或者新从家乡来到长安,谁懂得皇宫中怎样行礼?好比临上轿才去裹小脚,裹也来不及了,反而寸步难行。何况宫中没有女官,鸿胪寺的官儿们又不能来到后宫,谁能教大家演礼呢?如今要大家按照皇家的规矩进宫来朝贺正旦,岂不是故意要婆婆妈妈们、婶子大嫂们来坤宁宫闹笑话?”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扑哧”笑了,连慧英也笑了。
      “到底怎么办呢?”慧英问道。
      “怎么办?我们莫去管礼政府拟定的仪注,今年还按民间习惯的老规矩办事。你安排好,初一五更,各家妇女都进西华门,轿子要停在西华门外。只有少数几位夫人可以在西华门内下轿,将她们都带进祯祥门内,坐在屋中烤火。然后,分批带引进坤宁宫正殿,向我朝拜。一概不留下吃饭、吃果子。不管谁对我拜年,她们都跪下磕头,我都不还礼,也不说话。慧英呀,这同往年是大不一样呀!可是已经熬到今天,坐在皇后宝座上,我纵然想还礼,想拉着她们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说说话儿,亲热一番,也不能了。慧英,你说是么?”
      “娘娘自然是不能还礼的,要讲究君臣之分嘛。”
      皇后接着说:“你今天就要将名单编排出来,看看分几班朝贺。每一班二二十个人吧,要有一位领头的,比如说武将们的夫人,头一班就应该由汝侯府的夫人领头;文臣们的夫人,头一班就应由牛丞相府的夫人领头。你编排就绪以后,送上来让我看,然后送往礼政府传谕各部事先通知,好作准备。按说这事应该由内臣司礼监衙门掌管,由司礼监衙门派内臣向各府传谕,才是个道理。可是咱们宫中的内臣班于没有搭起来,没人做事。还有,对各家应该有赏赐,也要拟出一个清单,呈给我过目之后,赶快准备。男的文臣不进后宫来,自然没有赏赐;可是有的是在我眼皮下长大的小伙子,他们请求入宫朝贺,那就来朝贺吧。像罗虎、王四这些小将们,能够说不让他们进宫么?”
      “还有来亨。”
      “是呀,还有来亨……只要进宫来都得赏赐。这般小将们如今见的多了,眼眶大了,赏赐的东西寒酸了,能够行吗?都不能寒酸,这是咱大顺朝第一个元旦佳节呀。”
      “母后,健妇营怎么赏赐?”
      “你斟酌办吧。不过,你红娘子大姐要同各家夫人一样的赏赐。”
      皇后望着慧英走出后宫,忽然又命一宫女将她叫回。高桂英想到,后宫内师邓太妙随着元旦赏赐之外,还要在节前送去几色礼物,以表示尊师之礼。她命慧英,给邓夫人送礼的事,即刻就办。然后再办其他诸事。慧英问道:
      “邓夫人虽是后宫内师,毕竟还是臣下,皇后赏赐她东西,能够算是送礼吗?”
      高桂英对慧英望了一眼,忽然笑着点点头,心里称赞慧英明白事理,不愧是她的好帮手。随即说道:
      “你可以请吕二婶速速进宫,命吕二婶随内臣一同前去,由吕二婶传话……”她又想了想,问道:“慧英,你吕二婶如何说话合乎体统,你教教她。我不操这个心了。”
      慧英略一思索,随即说道:“吕二婶应该说,‘皇后懿旨,念邓夫人在后宫讲书辛苦,欣逢元旦佳节,特赐彩缎、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等物,略表尊师重道之意,务必入宫谢恩。’母后,这样传娘娘懿旨行么?”
      皇后笑着说:“唉,你这姑娘果然习练好了,竟然能出口成章。好,就这样让吕二婶传谕去吧。”
      慧英下去不过片刻工夫,慧琼进来了。她向皇后磕了头,跪在地上问道:“奉娘娘呼唤进宫,不知有何吩咐?”
      高夫人满脸堆笑,说道:“你起来吧,慧琼。不要跪在地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慧琼又磕了头,站起来走到皇后的身边。皇后拉着她的手,很有感情地说:“你出嫁了,完了终身大事,也完了我一桩心事。可是我又不能不想你。我想着你出嫁才两天,这两日里,张鼐忙着出征的事,又加上贺客盈门,日日酒宴忙乱,你们一对小夫妻,自然不能亲亲热热厮守洞房。也只有两夜相待,今天天不明张鼐就上路往韩城去了,你难免不心中难过。你们虽然是燕年新婚,恩爱难舍,可是你也明白,国事为重。张鼐王命在身,你们小夫妻有什么法儿守在一起?我怕你孤单单地留在侯府不是滋味,所以将你唤进宫来散心。慧英像往日一样在西偏院办公,你快去她那里玩吧。”
      慧琼被皇后说得低下头去,满面通红,噙着泪珠不敢滚出。她的心情复杂,既感激皇后对她的慈爱和关怀,又感到皇后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情。可是,她的苦情是没法对皇后说的。
      高桂英望了望慧琼的眼睛,又笑着说:“到底是新婚夫妻,一提到离别的事就眼泪丝丝的。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我叫你进宫来,没有别的事,快到慧英那里散散心吧。”
      慧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赶快走了。
      过了一阵,慧英带着两个宫女捧着赐给后宫内师邓太妙的礼物进来,请皇后亲自过目。皇后看过后,点点头,将下巴一摆,两个宫女退下,然后向慧英问道:
      “慧琼到你那里去了?”
      “是的,已经去了。”
      “你看见她噙着眼泪么?劝她几句,不要难过。新婚夫妻。乍一离开。难免不有点伤心。以后离别日子多了就习惯了。”
      慧英回到目己办公的西偏院,将前去给邓太妙送礼的宫女和吕二婶打发走,然后,拉着慧琼的手,看一看她的眼睛,笑着说:“慧琼,听说一提到你同小张侯的暂时离开,你当着皇后的面就眼泪汪汪,真不害臊。”
      “英姐……”
      “真的舍不得么?是军国大事要紧,还是你和小张侯恩恩爱爱地厮守在一起要紧?”
      “英姐,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
      “啊?”
      “你和双喜哥相亲相爱,怎知道我的苦处哇?”
      慧英猜到八九分,小声说道:“难道他不爱你么?论容貌你同慧梅也差不多。”
      “不,英姐,你不明白。”
      “难道他不爱你么?”
      “他至今心里还念着慧梅姐,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慧梅姐死去已经一年多了。因为慧梅姐死得太惨,他更不容易忘掉她。”
      “唉!我明白了,明白了……”
      慧英低下头去,也不觉眼圈儿一红。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来,对慧琼说:“皇后盼望你同小张侯成亲后和睦恩爱,这些话你可不要在皇后面前说出来。你长得还算俊,又聪明细心,所以皇上和皇后才将你许配张鼐。过些时候,小张侯一定会很爱你的。”
      “英姐,我怕是命中已经注定了。这话你可不要对皇后说。今后不管他爱不爱我,我已经嫁给他,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他的。倘若以后在两军阵上他有危难的事,让他明白我这个做妻子的……”慧琼没有说下去,鼻尖红了,眼泪不由得流落下来。
      “大年下,快别说不吉利的话吧。以后天下太平,你也不会再上阵了。快擦干你的眼泪,让别人看见怎么说呢?为着过年的事,我忙得要命。从今天起,慧琼,你每日进宫来帮我做事,好不好?”
      慧琼哽咽说:“我巴不得每日进宫来帮姐姐做事,免得在侯府中心里难过。”
      “好,这样我就有个好帮手了。快,擦擦眼泪,别让别人看见。咱们快商量宫里的事吧……”
      因为甲申年的元旦是大顺朝开国的第一个元旦,所以长安士民都为着新朝隆兴,太平有望,对过年的事比往年更加重视。除夕前一天,满城家家户户、庙宇、庵观,都贴满了春联。从除夕后半日起,就开始燃放鞭炮,十分热闹。
      这一天四更刚到,大顺朝的宫中就燃起了鞭炮。这鞭炮声同全城的鞭炮声混合在一起。李自成在乾清宫院中拜了上天,又在临时改造的奉先殿拜了祖宗的牌位,然后匆匆地转入后宫,在坤宁宫的正殿同皇后一起坐下,接受内宫的朝贺。在细乐声中,首先是公主兰芝,然后是几位妃嫔,跟着是慧英等多年随侍皇后的姑娘(慧英是奉特谕从她的府中进宫来的),最后是新入宫的宫女、仆妇、留用的秦府宫女、宦官,分班向皇帝、皇后行礼。
      天色快明的时候,李自成又匆匆地转到前院的同泰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皇上走后,六品以上文官的夫人,便开始从西华门分批。分班进入祯祥门内。祯祥门内一时花团锦簇,香风满院,环佩叮咚,鼓乐阵阵。
      今日向皇后朝贺正旦,按着高桂英的吩咐,不用礼政府的仪注,也不叫朝贺正旦,还是叫做拜年。这样就使礼法的拘束放宽了很多。皇后同刘宗敏、高一功、郝摇旗等大将的夫人们相见,仍然带着多年妯娌或姊妹的旧情,热热闹闹,又说又笑,把事先商定的“不还礼,也不说话”的做法,全忘到脑后了。而这些大将的夫人们之间也更不免拉拉扯扯,说说笑笑,一点儿也不受朝廷礼法拘束。
      但是那些新降文臣的夫人们和后宫内师邓夫人行礼的时候,情形就大不相同。她们的丈夫都是明朝的进士出身,都在朝廷做官,加上他们的娘家也多是官宦之家及书香门第,她们自己也多数读过书,比较懂朝廷的礼节,又深深明白她们和高桂英之间是有君臣之分的,礼法必须讲究。所以都怀着肃然敬畏的心情,认真地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礼,惟恐有一点“失仪”。红娘子随着这一班夫人行礼,因为事前听了李岩的指点,也是十分小心。
      领班行礼的是那位有学问的、才貌双全的邓大炒,她还代表大家向皇后致了颂词。按照礼政府半月前呈进宫中朝贺正己的仪注,当命妇朝贺时,由领班夫人致了颂词以后,皇后要回答说“历端之庆,本宫与诸夫人共之”。这是一句照例的答词。皇帝答文武百官和娘娘答众位夫人,都是这么一句话。只是皇后自称“本宫”,皇帝称“朕”。这句话高桂英记得很熟,几天前就背烂在胸中。她只要板着面孔说出来就成了。可是她临时没有管礼政府拟就的答词,却笑容满面地望着跪在面前领班行礼的邓夫人回答说:
      “今日是新的一年开始,但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家吉庆,我们大家吉庆。”
      众夫人平身以后,高夫人又笑着说道:
      “各位下去随便吃茶吧。”
      邓太妙感到愕然,望见皇后周围侍立的宫女们也感到愕然。随即她心中明白:原来仪注中没有赐茶一项,皇后出于对大家的亲切盛情,也是习惯了民间的风俗人情,忍不住说出了这一句话。聪明的邓夫人赶快重新跪下,说道:
      “皇上明日来征幽燕,今日皇后诸事很忙,臣妾等不敢多留,就此叩辞出宫。”
      果然正如邓夫人所说的,高桂英为着李自成明日一早就要离开长安东征,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需要亲自料理。入宫朝贺的夫人们叩头退去以后,高桂英就吩咐慧英,带着宫女们。将皇上需要随身带走的衣服、鞋袜和其他日用物品,收拾齐备,由她亲自过目,然后分别包于不同的包袱。
      刚刚把这事交代下去,李岩和双喜进来了。李岩先在同泰殿,同文武百官们一起向皇帝朝贺了正旦,又随着双喜来坤宁宫向皇后朝贺正旦。按一般礼仪来说,他是不必来后宫朝贺的。但因为红娘子是皇后的义女、所以他随着双喜进来。三跪九叩之后,皇后叫他坐下说话。他又叩头谢恩,然后侧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双喜不敢坐,在一旁垂手侍立。皇后说道:
      “林泉,明日你跟随皇上出征,我盼望着早传捷报,攻破北京,灭亡明朝。这几年你在皇上左右,出了不少主意,帮助皇上决定大计,没有辜负皇上的器重。据你看,攻破北京会有不曾料到的困难么?”
      李岩暗暗吃惊,觉得皇后毕竟不同一般。可是目前举朝上下,都在想着会一切顺利,不肯听不同的话,他不敢将他的担心说出口来。于是稍微迟疑一下,回答说:
      “以皇上的声威,沿路必定势如破竹,望风迎降,一路上不会有多少困难。至于破了北京以后的事情,只能到时看情形再说。”
      高桂英不明白李岩内心想的是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他口气上含着担心,就说道:
      “好,你下去休息吧。如果你想到什么话,尽管在路上向皇上随时面奏。皇上会尽量采纳的。”
      李岩叩头辞去以后,高桂英望着双喜,正要嘱咐他几句危忽报尚炯和王长顺来坤宁宫朝贺。她便不再说话,挥手让双喜退出,向身边的宫女说道:
      “传他们进来。”
      按照礼政府正在修订的《大顺仪注》,文武群臣只可在外延向皇上贺正旦,不能进后宫向皇后贺正旦。但是这礼制尚未颁布,尚炯和王长顺又与其他臣下不同,所以他们在外边参加贺正旦的大朝贺以后,请求来后宫向皇后朝贺。高桂英也很念旧,不管皇家规矩,满脸堆笑,等候着他们进来。
      坤宁官阶下,细乐吹奏起来。整个宫中都荡漾着乐声,香烟缭绕。宫女们穿戴十分好看,在阶上和阶下左右站了两行、尚炯和王长顺走上台阶(应该叫做丹墀,不过这时人们还不习惯这么叫法),进了坤宁宫正殿。王长顺向后退了一步,让尚炯先向皇后行礼。按官阶尚炯比王长顺高,所以他也不推辞,先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高桂英接受别人行礼还可以不站起来,但尚炯给她行礼,她很不习惯,也十分不安。她不自觉地从宝座上站起来,向尚炯敛衽复礼。可是尚炯没有看见。尚炯叩拜完毕,仍然跪在地下,高桂英命他站起来,坐下说话。她没有称呼尚炯的名字,也没有称呼尚炯的表字,而仍然按照往日习惯说道:
      “尚大哥,你赶快坐下,我们叙叙家常。”
      尚炯又躬身作揖,侧身坐在宫女们为他预备的一把椅子上。这时,王长顺也开始叩拜。皇后没有站起来,但心中也感到不忍。王长顺一面叩头,皇后一边对他说:
      “长顺,你的腿脚不便,多年有寒气腿,腰部又受过伤,你行一跪三叩头礼好了,不要行大礼了。”
      王长顺心中激动,一面叩拜,一面说道:“今日是元旦,这三跪九叩礼可不能打折扣,非磕完不行。”
      高桂英也不再阻止,望着他把大礼行完,令他站起来说话。王长顺站起来对皇后说道:
      “这今年是头一次朝贺正巳,我还能来到后宫,向娘娘拜年……”
      高夫人笑着说:“是的呀!这是拜年,说起来比‘朝贺正旦’还顺畅一些。”
      王长顺接着说:“等皇上在北京登了极,立完了规矩,以后宫禁森严,小臣王长顺再想进宫来给娘娘拜年就不容易了。”
      高桂英笑起来,心中也有点感伤,回答说:“长顺,你别担心,到了那个时候,我会面恳皇上,特许你进宫见我。”
      长顺落下眼泪,说道:“谢娘娘开恩。”“扑通”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头。皇后赶快说:
      “起来吧,起来吧。坐下去,我同你们叙叙家常。”
      王长顺谢了座,在另一把椅子上欠身坐下。高桂英转脸望着尚炯说道:
      “尚大哥,咱们这十多年来……”
      尚炯立刻站起来,说道:“请皇后不要再称微臣‘尚大哥’了。今日要讲君臣之礼了。”
      高桂英微微一笑,说道:“好吧,不叫你尚大哥,我说子明呀,咱们十年来……”
      尚炯赶快又接着说:“请皇后以后直呼我的名,千万不要再喊我的字了,也不要喊我的绰号。喊我尚炯才是君臣之礼。”
      皇后说:“什么君臣之礼?我们可是生死患难,在一起转战了十来年,难道叫你的表字就不合规矩了?”
      尚炯说:“是的,皇家有皇家的礼节。西汉时期,帝王倒有时也向臣下称呼表字。可是唐宋以来君位日尊,君呼臣名而不呼字,就成了制度了。明朝皇上只对内阁辅臣和经筵讲官称‘先生’,这是特别尊师重道的礼节。我们都是拥戴皇上打天下,虽然有些功劳、苦劳,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能因此就呼我们的表字,也不能有其他称呼。”
      高夫人说:“唉,过去已经叫惯了,现在要改口,像你们这样的老兄弟,又比我们年长,既不能称你尚大哥,也不能称你表字,我心中也不安哪!我问你,子明,听说你要留在长安,不随皇上去北京?”
      尚炯说道:“娘娘,你又叫我的表字了。皇上有时也称呼文武大臣的表字,虽是旧情难忘,然而于礼不合。我听说牛丞相和宋军师已经劝过几次,皇上还不肯改变老习惯。我想,在北京登极之后,这老习惯也得改一改。”
      高桂英笑起来,轻轻地叹口气,说道:“原都是旧日兄弟,生死不离。一旦成为君臣,礼仪森严,我怎么也不习惯。皇上他也不习惯。”
      尚炯说:“周公制礼,君君臣臣,是五伦之首。虽然皇上和皇后念旧,这以后称呼总得改了才是。”
      皇后笑起来,说:“唉,不说称呼了。我问你,子明,听说你留在长安,不随皇上去北京,已经决定了吗?”
      尚炯说:“是的,已经决定了。皇上命我留在长安,把太医院建立起来,这事情需要物色太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关中地区和河南一带投顺的医生中,医术高明、可以在太医院供职的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还不完全清楚。再说,还必须挑选忠心耿耿保大顺的,不然如何让他们在大医院供职?”
      皇后点点头,转向王长顺:“长顺,你要随皇上出征,皇上可允许了么?”
      王长顺站起来说:“皇上说我快五十了,不想叫我随他出征。可是我怎么能够不去呢?我一再向皇上恳求,也向牛丞相、宋军师恳求,总算答应我随皇上到北京去。唉,娘娘,我只要亲眼看看北京城,看一看北京的皇宫,看一看我们皇上登极的大典,我死也……”说到这里,他觉得说露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这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高桂英也笑了,说:“好吧,你去随着皇上见识见识。听皇上说,将来我们长安会修得比北京还要好。”
      尚炯又站起来,说道:“皇后,你今日事忙,臣等叩辞了。”
      高桂英点点头说:“你既然留在长安,随时都可以进宫来。你要不来,我只要想起,就要派人传你进宫。”
      尚炯听了这话,十分感动,赶快跪下,叩了一个头:“谢娘娘!”
      王长顺也跪下去叩头,然后他们站起来,一起转身退出去。
      皇后深情地望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走下台阶,出了祯祥门。然后正想去休息,忽然罗虎、王四和李来亨来了。她看着罗虎和王四已经是英俊的青年将领,小来亨也长到跟大人一样高了。尽管他一脸稚气,可是双目有神,很有礼貌。皇后稳坐在宝座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三个行了三跪九叩礼。这三个小将行过礼以后正要退出,慧英进来了,皇后就向王四和罗虎问道:
      “你们向双喜哥拜年了么?”又向来亨问道:“你去拜年了么?”
      罗虎说:“我们知道双喜哥大色不明就到同泰殿,照料文武百官朝贺的事,接着又到午门照料颁布皇上诏书的事,还没有机会给双喜哥和慧英姐姐拜年。此刻正要往双喜哥哥的公馆去。”
      来亨接着说:“我也没有机会给双喜叔叔和慧英姑姑拜年。”
      皇后说:“慧英,你取出来三锭元宝,给他们每人一锭,作压岁钱。”
      罗虎说:“娘娘,我跟王四已经长成大人了,还要赐给我们压岁钱?”
      “你才二十岁,还没有娶亲,在我的面前还是小孩子。小四虽然已经成了亲,可比你还小一岁,也是孩子。”
      慧英笑着对罗虎说:“别傻了,娘娘赏赐的银子,还能不要?”
      慧英随即取出三锭元宝,给他们每人一锭。三个小将在皇后面前跪下,叩头谢恩。站起来以后,罗虎向慧英问道:
      “慧英姐,你不回去,我们就在这里给你拜年吧。”
      “瞎说,这是皇后的坤宁宫,怎么能在这里给我磕头?快给你们双喜哥拜年去吧。我也快回公馆了。”
      罗虎等笑嘻嘻地走了以后,慧英向皇后问道:“赏赐各家夫人的新年礼物都已经派人送出宫了,不知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皇后笑着说:“你快回公馆去吧,双喜在等着你呢。你们小夫妻才成亲几天,后天一早他就要随皇上东征,这也是没有法儿的事。今日是大年初一,你下午不必进宫来了,你们小夫妻厮守一起过年吧。唉,但愿打过这一仗之后,你们再不要分离。赶快回去吧,回去吧。”
      慧英恭敬地听母后叮咛,低着头,脸颊泛红,心中充满幸福。辞出以后,在东华门内坐上轿子,心中充满甜蜜,从眼睛和嘴角忍不住流露出悄悄的微笑。忽然想到后天一早就要同夫婿离别了,心中猛一辛酸,幸福的微笑消失了。但是过了一阵,她的心情又恢复了平静,想着这只是暂时的离别,他不久就要从北京回来了。她在心中念出了这个“他”字,感到无限的甜蜜,无限的温柔。
      慧英刚走不久,李自成回到了坤宁宫,皇后知道他十分劳累,迎接他到寝室休息。她亲自照料他,帮他脱去行礼的服饰,换上家常便服。对他说道:
      “皇上,你要准备出征,又要庆贺元旦,实在辛苦,快休息休息吧。”
      李自成笑着说:“如今虽然辛苦,我也是高兴的。”
      “已经命御膳房准备好了,今日中午在坤宁官安排家宴,一为庆贺元旦,一为给皇上饯行。”
      “不要传双喜和慧英进宫侍宴,让他们小夫妻在他们公馆中过年好了。”
      “我已经吩咐了,不要他们进宫侍候。外边庆贺正旦的大朝贺,听说行礼十分隆重,你觉得还满意吧?”
      “还好。文官们很懂得朝贺之礼,武将们差一些。不过,到明年朝贺正旦,就会大不同了。”
      皇后笑着说:“明年江山一统,普天同庆,自然是另外一番局面。可是王长顺最担心以后皇家礼制一定,宫禁森严,他想进宫来给我拜年也不能了。”
      李自成哈哈一笑,然后打个哈欠,靠在安乐椅上,不再说话。高桂英挥手使宫女们退出,对自成说:
      “你趁这个时候休息片刻,等一会儿我来叫你进膳。”她轻轻地走出去,心中暗暗自语:“唉,我的天,明年过年,必定是举国狂欢,这长安城不知有多么热闹哇。”
      正月初三早晨,李自成率领牛金星、宋献策、喻上猷、顾君恩和在西安新降的武将,由李友、吴汝义、李双喜、李强等率领的数千精锐骑兵护卫,从长安动身东征。留守长安的文武大臣,由泽侯田见秀率领,一直送到灞桥。李岩的一支人马,由李侔和李俊率领,早到了韩城,已经同东征大军渡过黄河,只是李岩自己留在皇上身边,以备随时咨询。明朝的秦王和几个郡王都带在军中。崇祯十五年在河南破汝宁时捉到的崇王也带在军中。
      大顺朝东征的先头部队,在去年十二月中旬就踏着坚冰渡过了黄河。主力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韩城和禹门之间的沙涡渡河;一路由韩城向蒲坂渡河。李自成从长安启程的时候,陕西省的许多府、州、县的明朝政权,已经纷纷瓦解,有的地方士民打开城门迎降,有的正在准备迎降。李自成在路上不断接到刘宗敏的飞奏,有时是刘宗敏转来的李过和刘芳亮等大将的禀报,知道到处没有遇到抵抗。果如所料:势如破竹。在路上,每晚驻营以后,倘若没有紧急军情需要他处理,他仍然请牛金星带着新降的文臣,为他讲解经书和《资治通鉴》。离开长安后的第一次经书讲题是《春秋》上的“春王正月”。牛金星认为,目前正是大顺皇上正月出师,所以选取《春秋·鲁尹公元年纪事》开始的这四个字,依照《公羊传》的意见,大加发挥,向李自成宣传做大一统皇帝的思想。李自成也是希望做大一统江山之主。如今形势顺利,只要攻下北京,收拾江南虽然还不能说可以“传檄”而定,但是必不会经过大的战争。所以牛金星讲解《春秋》上的这四个字,很投合他的心意。
      李自成同他周围的群臣,在一片胜利的欢悦中,策马踏着坚冰渡过黄河,于正月十六日到了蒲州,祭了关公,十八日到猗氏,十九日到闻喜,二十日到绛州,二十一日到曲沃,二十三日到了平阳,在平阳停了五天,同刘宗敏、李过等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发表了使一般庶民百姓都能听得懂、读得懂的上谕,便向太原进军了。
      东征大军每到一地,就将已经拆掉的驿站恢复,整顿了驿卒,配备了马匹。所以,李自成沿路到长安的信使和公文不断,朝中大事和关中、汉中、河南、湖广等地情况,也都不断地向李自成禀报。倘若有重要军情,则逢站换马,日夜不停,虽相距数百里,一日夜可以到达。这个正月,长安朝廷每日要收到四方许多公文,也发出许多公文,而最重要的是通往太原一路的消息。凡是长安朝廷收到山西方面的公文和消息,都要报进宫中,以免皇后悬念。所以李自成东征后,一路情况,高桂英和慧英都比较清楚。
      李自成留在长安的文武群臣,和拥戴李自成坐江山的士绅们和百姓们,不断得到大顺军东征的捷音,心情都十分振奋。皇宫中更是充满着胜利的喜悦。二月初,当李自成到达平阳的消息传来以后,高桂英将牛金星、宋献策和几位大将的夫人招进宫中,摆宴庆贺,噙着眼泪对她们说:
      “圣驾已经到了平阳府,明朝在太原的兵力空虚,攻破很容易。宋军师算定在三月半末间破北京,皇上和汝候都很相信,看来准能办到。唉,我们大家的日子苦尽甜来,天下的百姓从今往后也有太平日子过了。”
      按照原来决定:等一接到李自成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的消息,长安城中就要举行盛大的庆祝,各个街道都要搭起五彩的牌坊,官绅军民庆贺三天。如今虽然李自成尚在去太原的路上,可是长安宫中和朝廷上下都已经为这事开始准备了。
      慧英每日每夜都不免思念丈夫。特别是夜间,她睡在雕花红漆大床上,结婚时用的绣帐、裳被、鸳枕,一切依旧,可是丈夫却不在身边,她便忍不住揪心揪肝地思念新郎,忍不住在心中呼唤“双喜哥”。她轻轻地、含羞地、甜蜜地轻声呼唤,那声音轻飘得只能使她自己听见,甚至连她自己也听不见。就这样,她也会双颊羞得热辣辣地发红,同时滚出来思念和幸福的眼泪。为着丈夫,她天天早晨烧香祷告:
      “老大爷,保佑我父皇马到成功,攻破北京。在北京登了极,就赶快回来吧!”
      长安朝廷经常派信使前往军中。每次信使出发之前,泽侯田见秀总要命官员到宫门叩禀皇后,问有没有东西或书信带给皇上。这时高桂英就对儿媳说道:
      “慧英,你给双喜修一封书子吧,也是嘱报平安嘛。”
      慧英的脸红了。她很想写信,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双喜。但是她回答说:
      “回禀母后,我没有什么话要说。”
      皇后又说:“虽然没有什么大事,可你们是新婚夫妻,十分恩爱,修一封书子告诉他,你平安如常,也免得他在外边放心不下。”
      “唉,母后,我正事都办不完,哪有闲心思坐下去给他修书。”
      皇后笑一笑,也不勉强。但在她给皇上的家书中,总要写上一笔,说慧英每日进宫办事,勤谨如常,要双喜不要挂念家中。
      自从过了元宵节以后,女诗人邓太妙照例逢三、六、九日来到坤宁宫后院的绿云阁中讲书。所以她对东征大军的消息,知道得较多、较快,当然也就更多地同皇后。慧英等分享了节节胜利的喜悦。
      转眼间到了二月中旬,绿云阁的周围,几十株垂柳都已经柔条抽芽,随着东风摇曳,俨然一团绿云。假山下的几块玲珑奇秀的太湖石边,也有两三株碧桃花含苞待放,好一个深宫中妇女们读书的地方!无怪乎十六年戎马生涯的高桂英,一坐到绿云阁中听邓太妙讲授《毛诗》,就觉得这是画中的神仙生活。
      这一天,邓夫人讲完了《蒹葭》三章,又讲了唐诗一首,之后休息吃茶,话题转到两天前得到的东征大军消息。大军已经将太原包围,并且将皇上的第一通东征诏书和第二通诏书(又称为檄谕官绅士民书)射入城内。邓夫人已经能够将第一通诏书背得很熟,说道:
      “娘娘,你曾说牛丞相代皇上拟的东征诏书写得很好,可以流传千古,可惜叫老百姓太难懂了。不过那些骂明朝的话的确切中时弊,令人读着痛快。”
      皇后笑着问道:“夫人,你最喜欢的是哪几句?”
      邓夫人欠身回答说:“臣妾最觉得痛快的是这样几句:‘公候均食肉纨袴而倚为腹心;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力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皇后命慧英将兵部工楷抄是进来的一份拿出来摊在面前,一边看一边点头微笑,然后说道:
      “这几句话确实骂得痛快,切中时弊。不过,唉,代皇上拟这通诏书稿子的文词,到底还是不能够在心中牢牢地装着小百姓,硬是要使用这些冷字,叫百姓既认不得又听不懂。”
      邓夫人说:“娘娘指的是……”
      皇后问道:“你看,宦官皆、皆,皆什么?”
      邓夫人回答:“启奏娘娘,此字是齮龁的龁,是吃的意思。”
      皇后说道:“如果写成‘宦官皆吃糠猪狗’,让不识字的小百姓一听就懂不好吗?还有‘偕亡’这两个字,也不懂,不用典故不行吗?”
      邓夫人心中一惊,赶快站起来说:“皇后圣明,臣妾竟然一时糊涂,见不及此。”
      皇后笑着说:“你是出身于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不像我是农家出身。小百姓的苦处,你没有我清楚……好,你快坐下,快坐下。皇上东征的第一通诏书,后宫中都不懂。前几天尚神仙进宫来,我要他讲解,他也只能讲个大意。今日,请夫人给我们仔细讲讲。慧英,快将这一通诏书摆在后宫内师面前。”她又转向身后侍立的宫女吩咐:“给邓夫人换一杯热茶。”
      邓太妙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捧起黄纸诏书,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正要逐句讲解,忽然一个老太监来到院中,跪在阶下启奏:
      “泽侯田见秀到宫门禀报,言说太原城已经在二月初六日午时攻破,明朝山西巡抚蔡茂德不肯投降,业已自缢身亡。晋王全家数百口全被抓到。东征大捷,特为启奏。”
      高桂英激动得声音打颤,轻轻说声“知道了”。
      太监走后,高桂英对邓夫人说:“今日且不讲了,太原已破了,下一步就是北京。果然是上天看顾,一出征全山西就落入手中。”
      少顷,从紫禁城的大街上,传来了锣鼓声、欢呼声,随即又传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声音愈来愈烈,震撼着整个长安城。
      皇后对慧英说:“传我懿旨,各宫院燃放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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