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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姚波

长篇巨著《李自成》--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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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

      长安士民,因为风雪太大,拖延到正月十三日下午,天气放晴,才拥拥挤挤,喊喊叫叫,哭哭啼啼,扶老携幼,纷乱异常,从各城门逃出。大部分士民向终南山一带逃命,也有一些人家因为渭北和西边户县一带有亲戚故旧可以投奔,不往终南山逃。由于积雪太大,天气严寒,行走困难,许多人家无力逃走,宁死不出长安。经大顺军一再敲锣传令,挨门催促,直到十五日这天,又有两三万人哭着逃出长安。
      李自成知道满洲兵已经过了华阳,正在向渭南前进,十分担心老百姓留在长安会遭到奸淫和杀戮,除命日见秀派人催促百姓速选外,他亲自骑着乌龙驹,在扈从们的簇拥中来到鼓楼外边,立马街旁观看。往日,他每次出官都要敲锣静街,称作“警跸”,今天免了。往日,当他经过长安街上时,士民们如果来不及回避,一望见他的黄伞就赶快在街边跪下。可是今天,这种自古传下来的士民对待皇上的礼仪不再讲究了。有的跪下去磕个头,随即站起来又走。有的连见他下跪的简单礼节也不讲了,只是低着头肃然走过。李自成虽然已经做了皇帝,在思想上、感情上、生活上都起了不小变化,但是他称皇帝并不很久,而且一直在征战,没有机会养尊处优于深宫之中,所以他的思想和感情都没有同百姓完全割断。现在他望着逃难的士民们成群结队地从他的面前走过,不能不满心酸楚,噙着两眶热泪,竭力忍耐着才不曾滚落。
      一个老婆婆两鬓斑白,拄着拐棍,当走近他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想偷偷看他一眼,冷不妨滑了一跤,差点儿跌倒,拐杖抛出老远。在这刹那间,李自成的心头猛然一惊,来不及命扈从们去搀扶老人,他自己突然从马上跳下。但是老人的儿媳妇已经将老人扶好,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地上拾起拐杖,交给老人。老人明白皇上为什么猛然跳下马来,大胆地望望他,滚出热泪,然后随着人流走了。李自成目送着老人的艰难的、颤巍巍的背影,听到了一声叹息。李自成感到奇怪,觉得这老婆婆曾见过,心中问道:
      “难道是她么?……不会吧?”
      李自成正要去追上老婆婆询问,有一位逃难的老人向他的面前走来。皇上的扈从这时都已下马,有一个人正要去拦住老人,不让他走近皇上,可是李自成立刻挥退了这个贴身扈从,向老头问道:
      “你对我有何话说?”
      老头赶快向干雪地跪下去,磕了头,抬起头来说道:“皇上,请陛下不要灰心,赶快到湖广招集大军,战胜胡人,返回长安!”
      李自成一边搀老头起来一边感动地说;“是的,我要回长安来的,我要回长安来的!”
      老头又说;“胡人不能够占领秦、晋,望皇上莫看一时胜败。关中百姓都盼望皇上回来!”
      “可是我没有使桑梓父老享一日太平之福。”
      “虽说如此,可是百姓都认为等到陛下赶走了胡人,天下百姓必会有太平日子。”
      “唉,但愿朕不再辜负关中父老的这一片好心好意!”
      老头又大胆地望了皇上一眼,分明还要说什么话,但没有说出口来。李自成看见他要跪下叩头辞行,赶快挥手阻止,说道:
      “现在不用讲君臣之礼,你快出城走吧!”
      李自成望着老头在家人的照料下向南门走去,边走边用袖子揩泪。他忽然想起来刚才的那位老婆婆,赶快从街边大踏步向前追去,扈从们牵着马紧紧跟随。追了两箭之地,追上了那位老婆婆,拦住她说:
      “老大娘,你可是商州西乡的人么?”
      老婆婆回答:“是的,皇上的记性真好!已经快满六个年头啦,圣上还能把我这个穷老婆子记在心!”
      “你怎么来到了长安城中?”
      “唉,大劫之年,老百姓像游魂一样,到处逃荒。长安城中有我一家至亲,因此两年前逃来这儿。满以为圣上一坐上金銮殿就天下太平了,谁知如今又要逃难!”
      “你的小儿子华来儿已经长大了,怎么没跟你一起出城?”
      老婆婆硬咽说:“皇上,他已经为咱们大顺朝尽忠啦!”
      李自成猛一惊:“啊!”
      “去年在山海关尽忠了!”
      李自成叹了口气,命一扈从掏出五两银子送给老婆婆。老婆婆命一家人赶快谢恩,她自己也艰难地跪下去,伤心呜咽。李自成说道:
      “日后赶走了胡人,凡是大顺朝阵亡的将士,朕都从优抚恤。你们快走吧,快出城吧!”
      尽管十五日这一天又逃走了两三万人,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逃走了。长安城中仍有很多穷家小户,生计困难,在乡下没有亲故,实在无处可逃,也有的因家有亲人患病或年老体弱、欲逃不能,总之有不少人家不得不留在长安城内,听天由命。
      大顺军的主力部队携带眷属和辎重已经陆续走了两天,李自成同泽侯田见秀却不急着走,为的是照料大顺军全军撤退和长安百姓们出城逃难。他明白,如今士气十分不振,他如果先走,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军心就会彻底瓦解。因此他宁可冒些风险,也必须留在后边。由于他和田见秀的留下,稳定了军心民心,所以尽管长安城中谣言很多,不断哄传满洲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如何残暴等等,但是城内秩序始终很好,没发生抢劫事件。正月十六日,李自成知道满洲兵来到长安还有两天路程,便率领数千亲军向蓝田方向出发了。
      他留下田见秀和大约一万人马殿后,晚他一天撤走,以便安排尚未出城的长安百姓尽可能出城逃难。田见秀将他送过灞桥,看见皇上的神色愁惨,他自己也深感大势已去,没有指望,但还不得不对自成劝解说:
      “请皇上务必宽心。只要到湖广站稳脚步,收拾江山不难。”
      李自成屏退左右,叹了口气小声说:“唉,玉峰,前年十月,我们不放一箭,不动一刀,进入长安,士民放着鞭炮,夹道欢迎,不料竟有今日!关中父老原来都盼望我早日登极,建立统一大业,使天下苍生得享太平之福。今日落得这样结果,使我无面目再见关中父老。奈何!奈何!”
      “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仍然是胜负未决,陛下何必如此灰心!虽然从去年四月至今,我军接连失利,可是剩下的多是陕西子弟,忠于皇上,也较精锐,远非乌合之众。随皇上去湖广的尚有十几万人。皇后去西边迎接从榆林撤退的数万人马,加上从甘、固、宁夏、西宁、临洮等地召集到的驻军,合起来也在十万人以上,再加上汉中、安康一带驻军,将是一支不小的劲旅,与陛下会师湖广……”
      李自成不等他说完,摇摇头,忧虑地说:“谁晓得皇后此行的结果如何!倘若敌酋多铎到长安后派一骑兵向西猛追,不惟皇后从西北收兵南下之谋会成为泡影,说不定连她自身都有很大凶险。她走后,朕一直放心不下。”
      田见秀虽然对皇后的安危抱有同感,但是他不能不安慰说:“皇后智谋出众,又素为大顺将士们忠心拥戴,必能逢凶化吉,纵有追兵在后,也会平安无事。何况补之和一功两将军接到陛下密谕之后,必能赶快从榆林突围,星夜赶至指定地方与皇后会师。不过十几天时间,皇后的身边就有数万之众了。”
      “可是,倘若围攻榆林的敌酋阿济格穷追不放,使一功和补之无法到达指定地方与皇后会师,岂不糟了?”
      “不。陛下太过虑了。我大顺坚守榆林之师,颇为精悍,一功和补之又是两员名将,必能利用三边险要地形阻挡追兵。岂能使敌人长驱前进,如入无人之境?”
      李自成的心情很乱,几乎是茫然无计。稍停片刻,他又望着田见秀嘱咐说:“我们原想着有黄河与潼关之险,榆林又是用兵重镇,可以凭借地利人和,固守陕西,等待局势变化,所以不管陕西百姓多苦,在各州县强迫征粮。宁招民怨,不缺军饷……”
      田见秀说:“是的,陛下,我们建都长安之后,关中父老并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日子更苦了。”
      李自成知道田见秀本来与李岩一样,不赞成他急于去攻破北京,担心有意外挫折,退不能守。当时他轻视田见秀过于瞻前顾后,持重有余而进取之心不足。如今他猛然想起来当时田见秀和李岩的意见,悔恨交集。然而他此刻更觉心中难受的是想着对不起关中百姓,甚至是无面目再见家乡父老,不觉叹一口气,声音打战地接着说:
      “玉峰,陕西父老都期待我坐稳江山,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在山海关战事失利,退出北京,又失去山西,我还想固守陕西,等待时机反攻。唉,不料到我们大顺的国运竟然如此不济:黄河不能守,潼关不能守,延安和榆林也不能守,如今连京城也丢给胡人!长安存的粮食,能够带走的都带了,余下的还有很多。怎么办呢?玉峰,你明天下午务必退出长安,从七盘岭这条路追赶大军。你临退出长安时,再带走一部分粮食,其余的,放火烧掉,不要留给敌人!……玉峰,这是一件大事!”
      “臣遵旨!此是大事,决不敢误!”
      李自成又抬头向长安的方向望一眼,不再说一句话,勒转马头,将鞭一扬,在一大群扈从亲兵亲将的簇拥中往七盘岭的方向奔去。
      大顺军走蓝田向商州撤退。当走过七盘岭时,因为山高路险,积雪很深,风大天寒,许多妇女和老弱没有马骑,有的冻死在山上,有的滚落悬崖。李自成追上大军,亲眼看见这种情形,十分痛心。全军的士气比退出长安时更坏了。有的将士因翻过七盘岭时失去了亲人,忍不住一边走一边哭泣,还说些怨天怨地的话。幸而牛金星和宋献策一直在部队中间,分派一些将领抽出上千匹骡马,专力救助那些特别困难的眷属,寻找在路上失散和失踪的人。李自成和他的七千名御营亲军全部下了战马,步行在山路上,用他们的马匹救助别人。李自成的这种行为,凡是看到的将士和眷属都深受感动。人们说:
      “自古以来,哪有这样好的皇上!”
      下了七盘岭以后,已经黄昏。李自成被吴汝义带进一个背风的小小的山村休息,御营亲军在周围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火堆。军师宋献策和丞相牛金星都来了。皇上免去了朝廷上君臣之礼,命他们陪着他烤火休息。退出长安已经三天,李自成第一次得到休息,脸色显得十分憔悴,眼眶深陷,一双眼睛也显得格外大了。
      直到现在,李自成才完全明白,在关中和山西投顺的众多文臣,有的做了侍郎,有的做了尚书,退出长安后都逃跑了。原在湖广投顺的文臣如顾君恩和喻上猷,如今还留在军中。当李自成明白这种情况以后,立刻命侍臣给喻上猷和顾君思各送去五百两银子,传谕他们好生休息,不必前来谢恩。他意识到牛金星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责任的,譬如对他的匆匆东征幽燕持怂恿态度,进了北京后没有替他考虑到满洲兵的进关,在错杀李岩的事情上也没有谏阻。但此刻看见牛金星并未逃走,在艰难的行军路上帮他做了许多安定军心的工作,便将暗中抱怨的情绪抛在一边了。他望望十分辛苦的牛金星和来献策,在心中叹息说:
      “唉,如今大顺朝群臣星散,只剩下这两位股肱之臣!”
      李自成很担心目前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倘若满洲兵从临潼转向南来,穷追不放,他的大顺军很可能一战即溃,前途不堪设想。他神色忧愁地向牛、宋问道:
      “你们想想,满洲人必然知我带着人马向商州奔去,多铎会不会只派少数人马进长安,他亲率大军对我穷追不放?”
      宋献策说:“请陛下放心,多铎最关心的是赶快进长安,绝不会向我穷追。”
      “何以见得?”
      宋献策回答说:“崇祯年间,满洲兵共有四次进入长城,每次都是攻城破寨,肆意掳掠,满载而归。可见夷狄之人,杀掳成性。今多铎知长安无兵防守,必将长驱攻占长安,尽掠子女玉帛。况长安原为陕西省会,今为我大顺京城,攻占长安即是立了大功,可以向北京告捷。故臣以为,多铎必在西安一边休兵,一边饱掠,然后再议如何南追。”
      皇上问:“丞相如何看法?”
      牛金星说:“军师之见甚是。再说,满洲兵作战日久,也需休息。七盘岭山路险恶,多铎害怕中计,必待雪化之后,探明我军行踪,方敢向我追赶。”
      李自成略感松了口气,希望到了邓州、襄阳一带,有一个月休兵整顿,就有在湖广立脚的机会了。想到目前的困难处境,他不觉叹道:
      “倘若上天佑我,能够重振旗鼓,转败为胜,当不忘以前谋划之失!”
      宋献策赶快说:“陛下圣明,能够明察前车之鉴,重振旗鼓不难。”
      牛金星接着说:“臣吞为丞相,辅弼无方,致有今日国都不守,主上蒙尘,实在罪该万死。每次想到这里,臣心中惶恐惭愧,深觉无地自容。”
      皇上说:“你这话不用说了。过去之失,都怪我谋虑不周,不听林泉的话,后悔已迟。今后只要我们君臣一心,共济时艰,大顺定不会亡。许多文臣,在朕一帆风顺时为要做官,为要做大顺开国时的从龙之臣,纷纷前来投顺,争先恐后。看见我连遭挫折,国将不国,一个个溜走了。你们二人始终患难相随,忠心可感。日后国基稳固,我不会忘记今日之事!”
      皇上情绪激动,不觉眼圈发红。牛、宋见此情形,深受感动,也不禁低下头去,暗暗洒泪。停了片刻,李自成接着说道:
      “你们不知,眼下有两件事我很担心:一是皇后的行踪倘若被敌人知道,轻骑追赶,如何是好?此事朕十分放心不下。二是泽侯倘若从长安退出稍迟,满洲兵截断灞桥,他率领的一万将士就没法同我们的大军会师了。”
      宋献策说:“皇后英明多智,必不会落入敌人之手。至于泽侯,戎马半生,娴于韬略,且深受将士爱戴,纵然在灞桥遇到敌人,必能绕道别处,来找陛下。请陛下处此军心惊慌时刻,一切事应当坦然处之,不必过分担忧,忧形于外,徒使将土滋生疑惧。”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言语。
      正如宋献策所料,清兵果然直驱长安,不曾向南追赶,所以大顺军在十分狼狈之后,能够在商州城郊停下来休息数日。高皇后仍无一点音信,可是田见秀率领一万人马赶到了。
      李自成将商州城内的州衙门作为行宫,将州衡的大堂作为正殿。三四天后,得到禀报,知道田见秀全师退出长安,正在向商州赶来,尚有一日路程。李自成心中大喜,命吴汝义和张鼐前去迎接。田见秀将部队留在后边,随吴汝义与张鼐快马赶来。李自成正在正殿中与群臣议事,立刻传见。田见秀向他行了叩头礼之后,他命回赶快坐下,问道:
      “泽侯,你没有遇到满洲兵么?”
      田站起来回答;“启奏皇上,胡人于十八日下午进城,臣于上午从长安退出,约摸在巳时以前就全军过了灞桥,转向蓝田路上,所以不曾与胡人相遇。”
      “噢,你是一直到十八日早晨才从长安退出的。可听到皇后的音信么?”
      “一点儿没有听说。”
      “长安城中可有人在背后谈论皇后的行踪么?”
      “百姓中已有谣言,说皇后没有同陛下一道,是在十三日夜间单独往西去了。”
      李自成的心中一惊,不觉暗暗地说:“皇后险了!”随即他又问道:
      “留在长安的军粮你都烧光了么?”
      “臣未烧光。”
      李自成又一惊,问道:“为何不统统烧掉?”
      田见秀分明在思想上早有准备,躬身回答:“为着长安城中的贫苦百姓,臣未遵旨烧粮,请治臣以该死之罪!”
      李自成瞪大眼睛,怒视泽侯,说道:“你疯了?你说的什么?在这样干系重大的事情上你如何敢擅作主张,违背我离开长安时一再对你叮嘱的话?你是朕的心腹旧臣,长安事完全交你处分,十分信任于你,为什么竟敢如此大胆抗旨,将众多军粮留给敌人?你说!快说!”
      田见秀赶快跪下,低头不语。自从李岩兄弟被杀之后,他已经从许多事情上看清楚大顺皇帝因为兵败国危,变得暴躁多疑。但是他并不为自己分辩,只等候对他从严治罪。李自成看见田既不做声,也不惶恐,更加恼火,大声说道:
      “你是怎么了?难道你铁了心抗旨到底,以为你同我共过多年患难,立过汗马功劳,国法可以不管你么?”
      田见秀终于抬起头来。坐在左边的牛金星、宋献策、喻上猷、顾君恩,坐在右边的刘宗敏、袁宗第、刘芳亮、郝摇旗、刘体纯、张鼐和吴汝义等文臣武将,都看清楚田见秀的那久经风霜的、在武将群中显得特别善良和敦厚的面孔上仍然保持着镇静,只是花白的胡须有点儿颤抖。宋献策已经猜想到田见秀不肯烧粮食的原因,私下颇为同情。他决定一旦皇上要斩田见秀,他就赶快跪下求情,并使眼色要牛金星也替泽侯求情。他又悄悄地望了皇上一眼,看见皇上的脸色铁青,神情十分严峻,眼睛里充满忿怒,露出杀机。他的心凉了半截,轻轻用肘弯碰了牛金星一下。牛金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给他一个同意的眼色。
      全场人都看见皇上的忿怒,都意识到老将田见秀犯了大罪,马上会大祸临头,但是没有谁敢做声,都在屏息等候。作为行宫正殿的州衙大堂上好像密云不雨,显出可怕的肃静。
      突然,李自成将“御案”一拍,厉声问道:“田见秀!你究竟为什么不肯遵旨行事,将军粮留给敌人?快说!我等你说清楚以后再将你斩首!”
      田见秀又伏地叩头,然后回奏道:“臣明知不遵旨烧去军粮,罪无可道,可是遵旨烧粮,臣心实在不忍。长安平民无力逃跑的尚有两三万人,另有一两万人只是逃出城外,无处可去,只在近郊躲避。当留在城中的百姓听说我军都将撤走,不能带走的粮食将要放火烧掉,便在天色黎明时成群结队地来到粮仓外边,将粮仓大院围得水泄不通,哀求将粮食分给百姓救命。臣得守护粮仓的游击将军田成禀报,赶快亲自骑马前往察看,劝谕百姓散去,说圣上有旨,这粮食必须烧掉,以免落入敌手。众百姓起初是跪在雪地上向臣哀求,继而向巨痛哭。臣见百姓们满面菜色,十分可怜,答应了百姓们的恳求。为怕众百姓在纷乱中踏伤老弱,又派了五百将士,维持秩序,按人按户发放粮食。到了前半晌,那躲避在近郊的百姓们听到消息,都回城了,请求发放粮食。直到满洲兵到了临潼,城中穷百姓仍在分粮。臣下令赶快放火,但老百姓拚死围着粮仓,不让放火。臣又一次骑马赶到,一面劝谕百姓,一面下令放火。可是老百姓有的堵住粮仓的院落大门,有的跪在地上,阻止臣和亲兵们不能向前,成百上千的老百姓,驱赶不散,求臣救命,哭声震天。百姓哭,臣也哭。可怜长安和关中父老……”
      田见秀忽然说不下去,热泪奔流。李自成没有做声,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伏地哀求的百姓影子,又仿佛听见了成百上千的百姓的震天哭声。他向群臣扫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很感动,有的噙着眼泪。
      “陕西是我们桑梓之地,”田见秀接着说,“我朝定都长安,却没有使长安和关中百姓享一天太平之福,所以臣对着饥饿百姓,不能不哭。后来,有十来个父老被推举出,向臣担保:当胡人过了灞桥往西,由老百姓自己放火,烧了粮仓,决不使粮食落入敌人之手。臣无可奈何,便只好暂不烧粮,赶快将人马撤出长安。后来听说,胡人到了灞桥以后,派了一千精锐骑兵,疾驰人长安,杀了十几个正在放火的百姓,灭了火势。臣要奏明的事情原委,就是这样。臣违抗圣旨,未烧粮食,罪该万死。处此军心涣散、纪律懈怠时候,请皇上赶快杀臣,以振军律。臣来看皇上,明知罪重,纵然斩首,也将欢乐归阴,决不求皇上降恩宽恕。”说毕,他从腰间取出来用黄缎包着的泽侯金印,膝行向前,将金印奉置“御案”,伏地等候发落。
      李自成对如何处分田见秀,一时没了主意。虽然他深恨田见秀违旨,贻误军国大事,但是他也理解田见秀当时面对着长安饥民的心情。他想借此机会,拿田见秀严厉治罪,作个榜样,整肃军纪,但是又觉得心中不忍,也看出来众文武都有救泽侯之意,只是他正在盛怒,没人敢马上为泽侯求情。他望望伏地待罪的老将和抛在桌上的金印,想了一下,厉声说道:
      “田见秀竟敢以粮资敌……押下去,听候从严议罪!”
      李自成在商州驻军数日,便率领十几万大顺军和随军眷属退到邓州。襄阳府尹牛佺亲自率领两千人马来到邓州接驾。因为邓州的灾情很大,无法供养大军。李自成便决定固守荆、襄,对抗清兵,命刘宗敏率领大军退往襄阳,牛金星率领喻上猷和顾君恩一同前去,在襄阳代他处理朝政。他自己则留下两万人马,在邓州和内乡境内驻扎,既为防堵清兵进攻襄阳,也为着安定军心。宋献策因为是最得力的谋臣,留在李自成的身边。在加紧部署军事,加修城墙和堡寨,向南阳境内征粮的同时,李自成派出许多细作,探听皇后的消息和清兵进入长安以后的动静。
      由于接连挫败,大顺军的士气愈来愈低落,几乎是遇敌即溃,有不少向敌人投降,这情形使李自成对前途感到暗淡。从前,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自己没有灰心过,他手下的将士也没有人对他离心,而今天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这使他非常思念那些在十几年中跟随他备尝艰苦、不幸死去的忠勇将士,特别是想起来那位舍身救他逃出虎口的王吉元。李自成派人在邓州寻找王吉元的母亲,希望赶快将这位老人找到,再一次给她点银子周济。可是,吴汝义很快向李自成禀报:王吉元的母亲已经饿死了。
      李自成向吴汝义问道:“上次我们路过邓州,给王吉元的老娘留下二十两银子,她怎么会饿死了?”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亲自到了王吉元的那个村庄,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空了。村中房舍,有的给烧毁了,有的墙倒屋塌,有的房子还在,门窗全无,总之是人烟绝了。后来在邻村里找到了一个中年人,饿得走了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告诉臣说,崇祯十六年春天,皇上在襄阳时候,下令邓州、南阳各地驻军和百姓垦荒,发给种子。老百姓一时有了太平之望。不料我军在秋天打败了孙传庭,全师进入陕西。河南明归大顺,实际无主。邓州一带更乱。王光恩又从均州来,攻破城池。兵荒、匪荒加天灾,乡下人不死即逃,田地荒了,村子空了。那二十两银子,说不定是被土匪抢去了。反正王吉元的老娘就在去年荒春上饿死了,连尸首也没人掩埋!”
      李自成听了吴汝义的禀报以后,低下头去,半天没有说话。之后,他挥手使吴汝义退出,猛地站起,绕屋彷徨,深深叹气。
      刘宗敏和袁宗第等离开邓州往襄阳时候,曾劝说李自成赦免田见秀,宋献策和牛金星也替因见秀说情。田见秀一直被软禁在李自成的御营中,等候发落。由于田见秀平日待人宽厚,资格又老,在军中威望很高,所以虽然皇上说要从严治罪,御营的将士们却仍然待他很好。他自己分明将祸福置之度外,从不托人为自己求情,也不上表向皇上申辩。他连战争的消息也不肯打听,有时在帐中焚香诵经,有时自己洗衣服,补衣服,完全素食,生活简单朴素得如同老僧。
      到了二月下旬,军情渐紧,李自成这才决定离开邓州。动身的头一天晚上,大约在二更时候,李自成传旨召见田见秀。田见秀正在闭目打坐,睁开眼睛,明白了果然是皇上召见,便将手中的念珠放下,跟随前来传旨的御前侍臣去了。
      邓州州行是李自成的行宫。李自成坐在后院中的临时寝宫等候,只有军师一人侍坐。田见秀叩了头,跪在地上,等待发落。皇上吩咐:
      “玉峰平身,坐下叙话!”
      田见秀听见皇上的声音很平和,不带一丝怒意,并且像往年一样称呼他的表字,便明白皇上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对他治罪了。他叩了个头,轻轻说出一声“谢恩!”站起来,在一把与军师相对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李自成含着微笑,说道:
      “玉峰,你虽然违旨,做了很大的错事,我想着我们多年患难之交,你又是有功大将,朕不再处罚你了。还给你泽侯金印,仍命你带兵打仗。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田见秀立刻重新跪下,连叩了三个头,“谢陛下天恩高厚!然而臣实实有罪,完全不予处罚,反使臣心中不安!”
      “玉峰,你快起来吧,别的不用说啦,起来,坐下叙话!”等因见秀重新侧身坐下,皇上接着说:“今夜召见你,不要多讲君臣之礼。自从朕称王称帝之后,朕再想像从前一样同老朋友促膝谈心,毫无隔阂,很难得了。今夜只有献策在面前,挥退了众多侍卫,已命御膳房准备了酒菜,兔了奏乐,我们君臣小酌闲话吧。”
      随即有彻前近侍端来两张小方桌,放在皇上面前。摆上简单菜肴,斟上了邓州本城出产的黄酒,烫得滚热。皇上举杯。宋献策和田见秀站起来称谢,然后用嘴唇在杯沿上咂了一下。田见秀重新坐下后恭敬地问道:
      “请问陛下,眼下皇后在什么地方?”
      “皇后尚无一点音信。据细作禀报:满洲兵有几千骑兵过了渭河,占了咸阳,是不是已经派兵追赶皇后,尚不清楚。另外,有可靠消息:在长安的满洲兵大部分出潼关往东,一部分过商州往内乡来。朕同军师认为,这是分两路来追赶我们,使我们无法在湖北立足。因秦岭山上大雪融化,商洛道上泥泞难行,所以满洲兵大部分人马到洛阳,过龙门,经汝州往南阳来,这一条道路既好走,还可以防我奔人豫中和淮南一带。总之,眼下局势十分不妙,你与我明日同去襄阳,固守荆、襄。”
      “明日就往襄阳?”
      “明日一早便走。留下两万人守邓州,为襄阳屏藩。你的人马都在襄江南岸驻防,你回自己的部队去吧。”
      田见秀说道:“倘欲固守荆、襄,必须肃清郧、均之敌,使郧、襄连成一片,成首尾相应之势。不能夺取郧、均,则襄阳势孤,固守很难。陛下与军师对此如何筹划?”
      李自成说;“捷轩已经于前天派兵去攻打均州,并不顺利。此时我军士气不振,不宜再受挫折。朕已命捷轩赶快从均州撤兵,只设法固守襄阳、樊城。玉峰,不料国运败坏至此,除固守荆、襄外,别无善策!”
      田见秀自从前年冬天到长安以后,就一直怀着可能挫败的隐忧,但也没料到竟然败到如此地步,所以他只在心中叹气,无计替皇上分忧。李自成看出来田见秀的神色沉重,强作笑容说:
      “你在退出长安时不听朕的嘱咐,没有将粮食烧掉,这事已过去了,不必再记在心上。朕听说你退出长安以后,你的左右将领担心朕将你治罪,劝你暂时将人马拉进终南山中,等朕的气消了以后,再来见我。你不肯,说朕正需要人马,拱卫京城的人马比较精锐,你必须将这支人马交还给朕,不问你自己吉凶。单你这个忠心,朕还有什么话说?不能怪你不烧粮,只应该怪朕自己不该将烧粮的事交付你办,你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
      宋献策想使空气轻松一些,也笑着说:“玉峰毕竟是陛下的忠臣,明知会受陛下治罪,还是赶快回来。”
      田见秀向宋献策笑着说:“除非回到陛下身边,我能到哪儿去?现在还不是我躲到终南山当和尚的时候!”
      李自成问:“你日后还要出家么?”
      田见秀回答说:“崇祯十二年在兴山境内,有一天往白羊山寨张敬轩的营中赴宴,半路上遇到一座古寺,停下来闲看风景,那时陛下已经答应臣日后出家了。”
      “啊?”李自成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还记得!”
      “臣记得很清楚,日后出家也算是钦准出家。”
      屋里的空气活泼了,李自成心上的愁云散去了。他又笑着问:
      “你倘若日后出家,打算用什么法名?”
      “臣表字玉峰,就自号玉和尚,不必另起法名。”
      宋献策说:“玉和尚这三个字倒有趣,只是不像是佛门法号。”
      李自成也说:“是的,不像和尚名字。”
      田见秀说:“臣纵然能遂平生之愿,出家为僧,也不会忘记陛下。到那时,我索性自称钦准出家玉和尚。”
      宋献策摇头说:“不妥,不妥。更不像和尚法名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随即说道:“不谈了,不谈了。我们君臣间谈笑风生,已经许久没有了。你们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了。”
      宋献策和田见秀叩头辞出,李自成带着略微轻松的心情就寝了。但是他很快又心思沉重起来,披衣下床,想到皇后的下落不明,想到满洲兵即将来争夺荆、襄,他深深悔恨自己失计,对前途感到绝望,颓然向椅子上坐下去,仰望屋梁,心中叹道:
      “天乎!天乎!茫茫中国,竟没有我大顺朝立足之地!”
      李自成到了襄阳以后,以襄王府作为行宫,当日就召集一部分最亲信的文武重臣开御前会议,讨论应付满洲兵南下之策。讨论半天,吃过晚饭又讨论,直到深夜,竟没有一个人能想出一条妙计,都看见士气低落,各地老百姓又不与大顺一心,差不多败局已定。加上没有大炮,想固守襄阳也不可能。在没有办法之中,决定立刻差王四夫妇携带一大批贵重礼物和李自成的一封书信,前往武昌,劝说左良玉与大顺联兵抗满。当天夜间李自成就宣召王四夫妇进宫,将这紧急使命对他们说明,要他们连夜准备,明日一早动身,路上不可耽误,越快越好,并说应带去的诸色礼物都由宫中准备,不用他们操心。
      左梦梅多年没有见到养父,养母又早已死在河南,得到这机会自然是喜出望外。王四想着大顺军已经打了败仗,料想他此去未必能说动左良玉,也许不能够平安回来。但他是孩儿兵出身的将领,对大顺皇帝有无限忠心,宁肯死在左营也不会皱皱眉头。他没有将他对这一差事的担心在神色上流露丝毫,脸上反而显出高兴的神色,对皇上奏道:
      “臣妻左氏,一向思念养父之恩,不能归宁,常常梦见养父。陛下派臣夫妻前去武昌办事,臣夫妻不但会尽忠效力,也将深感圣恩。”
      皇上望着左梦梅说:“左小姐,你到了武昌,见了你的父帅和兄长梦庚将军,一定要代朕传言:如今胡人势强,朕与左帅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况且胡人志在灭我中国,并非只与朕一人为敌。胡人若打败了朕,下一个被消灭的就是左帅。当今急务是左帅与我联兵作战,共救中国。目前朕手下有三十多万精兵,皇后又招集了二十多万精兵正在日夜赶路前来,不日可到湖广会师。倘若左帅不以中国为重,一味与朕为仇,我大顺军迫不得已,只好先取武昌,再回师与胡人决战。为着救我中国,先来个兄弟相斗,此是下策。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对左帅再动干戈。朕的苦心,你一定要记住,传给左帅知道!”
      左梦梅回答说:“臣妾谨遵圣旨,不敢遗忘!”
      第二天清早,天色刚亮,王四来宫中辞行。李自成已经起床,对他小声嘱咐说:
      “小四儿,你是跟随我长大的孩子,我才将这样差事交付于你。不管成功与否,你都要赶快想办法送回消息。还有,你到左营,处处小心,一定要说我大顺虽然暂时战败,兵力仍很强大,还有皇后率领的二十多万人马,都是精锐,不日即到湖广。去吧,盼望你平安回来!”
      王四同左梦梅携带许多贵重礼物,挑选了二百骑兵跟随,向武昌星夜赶路。李自成希望左良玉不要同他为敌,但又觉得毫无把握,在襄阳一面等待武昌消息,一面部署对抗从商州南来的满洲兵。奇怪的是,这一支从商州进人河南的满洲兵并不是来追赶他的,竟然从内乡境内往东,经南阳府城转向东北,向许昌的方向去了。
      到了三月初,又有一支满洲兵从商州进人内乡,人数很多,确实是追赶他的。根据几处探子禀报,李自成才明白满洲朝廷去年秋天原来任命豫亲王多锋为定远大将军,专征江南;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专征陕西。后来摄政王多尔衮因见大顺的人马仍然众多,不可轻视,才临时改变进兵方略,命多择暂缓南征,从孟津渡黄河进攻潼关和西安。如今多铎奉命将陕西交给了阿济格,全军分道出陕,自河南趋淮扬,从扬州下江南。阿济格奉了摄政王的严命,要对他穷追不放,直到将他消灭。
      面对着这非常严重的新情况,李自成同亲信文武们密商对付方略。大家认为必须保全退人湖广的兵力,决不浪战,不死守一个地方与敌人硬拼,而应该将人马退到从承天到长江边上,随时可以退到长江以南。为着容易退往长江以南,必须在荆州、沙市驻扎重兵,一则牵制敌人,二则保护长江畅通。
      李自成下令驻守邓州的人马迅速退过襄江,只留下两千人稍事抵抗,又起到滞迟敌人的作用。什么人退往荆州,什么人退往承天,都在这一次会议上决定了。大将中刘芳亮和袁宗第退往荆州,文臣中牛金星、喻上猷和牛佺同去,经营上游。李自成和刘宗敏率领大顺军主力退往鄂中,相机与左良玉联合或夺取武昌。当满洲兵占领邓州,继续向襄、樊进兵时,襄阳的撤退计划已经完成,只留下几千人守襄江南岸,掩护百姓出城,逃往南山。牛佺是襄阳府尹,最后退出,与牛金星从宜城一路退走。李自成也同牛金星一起最后退出。他回望襄阳城,然后东望襄江岸,感到前途茫茫,无限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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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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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着半生的戎马生涯,百战经验,李自成对大顺军已经缺乏战斗力的情况心中清楚,所以他匆匆地退出襄阳,驰往鄂中。但是他希望留下一支士气较好的部队,凭借襄阳坚城和春汛开始到来的滔滔襄江,能够将清兵阻止十天以上,使他有机会在江汉平原的富庶州县短期停留,征集粮草,看一看左良玉在武昌的动静,再作计较。如今他完全处于十分不利的被动局面,前有左军,后有清兵,只剩下荆州和承天两府是他暂时可以回旋的余地。
      为着要进行最后挣扎,李自成派遣郝摇旗、袁宗第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人马由襄阳南去,占据荆州,经营上游。他同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以及心腹大将刘宗敏等秘密商议,决定在目前情况下不同左良玉进行大战,争夺武昌。倘若清兵越过襄阳穷追,就命占据荆州一带的人马出兵牵制,他同刘宗敏率领主力部队和妇女老弱以及辎重,从沙市和仙桃镇一带渡过长江,进人湖南,使清兵与左军互相厮杀。为着荆州和夷陵形势重要,他命牛金星、牛佺父子将襄阳防务部署完毕之后,赶往荆州。牛金星以丞相之尊坐镇上游,喻上猷和牛佺作他的辅佐。喻上猷已经随袁宗第先走了。李自成快到承天时候,得到牛金星的飞马奏报,说他谨遵圣谕,已经过了宜城,等候牛佺一到,便一同奔往荆州。
      李自成到达承天城内的这一天,天气晴朗,十分暖和,连日的阴云消散了。在城郊附近,他看到了许多盛开的李花和快开败的桃花,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杂花。空气中飘荡着花香。各种鸟儿,有的是百灵,有的是画眉,都在树林中歌唱。特别常见的是黄莺,在柳树间穿来穿去,十分快活。在池塘和小溪中,也有鸳鸯成对地游泳,小鱼在浅水中游来游去。这一切在陕西和中原都不多见。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烦躁,而且灰暗,与南方的春景很不调和。他决定在这里休息几天,等候袁宗第和牛金星父子到荆门以后的消息。
      休息了两三天,体力得到了一些恢复。前些日子,由于鞍马劳顿,加上为军国大事苦恼,睡眠少,这给他的身体很大折磨。他今年才三十九岁,因为一年来的挫折,从心情到外貌,都已比往日苍老多了。
      第四天,忽然接到袁宗第从前往荆门的路上派来飞骑禀报,说牛丞相仍然停留在宜城附近乡间,等候襄阳府尹牛佺;不日前来荆门。他忽然改变主意,希望牛金星不再去荆门而到他的身边来,以便随时顾问。于是赶快派官员带领骑兵往宜城一路迎接。可是他们却没有迎到丞相,不知丞相父子何往。这派去的官员从宜城又向襄阳探询,一直到襄阳城附近,不能再往前走。不料丞相父子竟然踪迹全无,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李自成得到禀报,心中大惊。从西安到襄阳,大顺的重要文臣,如宋企郊、张遴然等一二百人陆续逃走。如今倘若牛氏父子逃走,大顺朝文武大臣就完全人心涣散,无法维系。李自成虽然十分气愤,但头脑还算冷静,他严令左右亲信不许将这一消息外传,同时立即命刘体纯率领五百骑兵出发,连夜奔往宜城和襄阳一带继续寻找丞相。他猜想牛金星父子是被背叛大顺朝的乡勇或乡宦捉去,藏在山中什么地方,或者已经杀害,或者等候清兵来到时献给清兵。他对刘体纯说:
      “你只要打听到丞相消息,就赶快将他接来,告他说我身边不能一日没有他,他不必往荆州去了。倘若你们无力救他,可火速派人回奏,我要派几千精兵前去,一定要救他回来。”
      李自成在承天苦苦地等候了六七天,直到刘体纯回来,告诉他牛金星父子沓无踪影,他才断定他们是背叛他逃走了。他恨恨地顿脚骂道:
      “身为丞相,背君潜逃,忘恩负义,抓到后决不饶他!”
      这时刘体纯跪在地上,刘宗敏、宋献策、顾君恩坐在下边,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而宋献策和顾君恩更害怕皇上疑心,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又向刘体纯问道:“二虎,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差你前去。你想,奇怪不奇怪,牛金星身边有很多亲兵和仆人跟随,牛佺身为襄阳府尹,自然也有众多仆人和亲兵相随,加上他们的眷属、亲戚和门客,至少有二三百人,还携带着一大批金银细软,少说也需要十来匹骡子驮运,如何能逃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留下来一点儿蛛丝马迹?”
      “是的,陛下,在宜城境内,直到襄阳城外,臣都找遍了。处处向百姓打听,都说不知道牛丞相父子的行踪。”
      “是不是他们暗回襄阳城内,投降了胡人?”
      “襄阳留有我军的得力细作数人。臣派人进人襄阳城内,询问城内细作,也说没有听说牛丞相投降的事。”
      李自成叹口气,又问道:“可听说郧阳和均州方面有什么消息?”
      “传说王光思兄弟已经投降了胡人,看来是真。”
      “如今皇后的行踪……一点都没有听到么?”
      “没有。”
      “胡人有什么动静?”
      “胡人到襄阳的已经有两三万,后边还有很多后续部队。眼下他们正在征集粮草、船只,很快就要从水陆两路追赶我军。”
      李自成挥手使刘体纯退出,然后对刘宗敏、宋献策、顾君恩三人说道:
      “就赶快按原计划行动,不可耽误了。前天白旺见我,他很想我将他留在德安,与敌人周旋,牵制敌人。我同意了他的主意,催促他即回德安,依计而行。今晚我军就要离开承天,水陆齐下,不作声张,使左良玉措手不及。捷轩,你率领这支大军,先到潜江与沔阳之间待命。君恩,你是承天人,又在沙市住过,对鄂中和荆江沿岸的地理熟悉,不要离开汝侯左右,以便随时策划。”
      顾君恩虽然听到牛金星父子逃走,已经在心中另有打算,但是赶快回答说:“微臣道旨,决不离开汝侯左右,以备随时咨询。以微臣愚见,不妨先遣一支人马渡过荆江,占据要害之地,以作江北大军后盾,好与胡人周旋江汉之间。”
      “你说得很是,务要与汝侯见机而行。”李自成默默想了一阵,心头上产生了一些渺茫的侥幸思想,接着说道:“朕马上要驰往荆州,这一带军事统归捷轩主持。胡人即将从襄阳出动,你们的担子可不轻啊!”
      顾君恩的心中一动,明白清兵如来穷追,大势已没法支持多久,抬头问道:
      “陛下要往荆州?”
      李自成点头说:“江汉之间将是我们与胡人决战之地。荆州与夷陵,位居上游,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十分重要。牛金星逃走了,袁营、郝营必将军心动摇,叫我放心不下。我同军师率领少数骑兵星夜驰往荆州,亲自部署。倘若左良玉有心与胡人作战,左军东据武昌,我兵西据荆州,共倚靠长江天险拒敌,就可以站稳脚跟。我们先求立住脚跟,再谋恢复中原,重回关中。可惜,皇后的一支大军,至今一点消息没有!”
      宋献策说道:“近来选经挫折,士气颓丧;牛金星身为首相,开国重臣,忽然逃走,必将使军心更加动摇。请陛下向众将言明,今后进兵长江南岸,如左良玉不肯同心抗拒胡人,我军就要进占武昌,顺流东下,夺取南京为立足之地,然后出师两淮,收复北方。”
      李自成轻轻拍手,说:“好,好,要这么说才好,可以大振士气。”
      随即他转向顾君恩问道:“你的府上亲眷都安顿好了么?”
      顾君恩回答说:“请陛下放心,两天前臣已派妥当人将老母和妻子儿女送往远乡亲戚处了。那地方在大洪山的深山中,十分闭塞,人迹罕到,万不会被敌人找到。”
      李自成又向刘宗敏说:“你赶快准备动身吧。你的水陆大军只可逗留在潜江和沔阳之间,不可向武昌前进,等候我从荆州赶来。”
      刘宗敏和顾君恩走后,李自成因见刘宗敏刚才一直少言寡语,脸色沉重,心中分明有无限烦恼和忧虑;又想到牛金星的逃走,不禁在心中自问:
      “大顺朝果真要完了么?唉!”
      于是他带着阴暗的神色,忍不住向宋献策小声问道:“军师,此刻并无别人,我想问你:牛启东此刻舍我逃走,是看见我朝已经快要亡国了么?”
      宋献策不敢说出“亡国”的话,只好回答说:“自古一时胜败乃兵家常事,臣料想牛启东父子逃走,未必是断定国家将亡。”
      “那么,究竟为了何故?”
      “他是畏惧皇上治罪。”
      “他为何要怕朕治他的罪?”
      “他身为当朝丞相,人北京后不能谏阻皇上东征,此其一罪。他虽然知道李岩兄弟并无背叛朝廷之心,却不敢在陛下面前力保,反而由他将李岩兄弟杀死。当时我军新败,朝廷上下正处于危疑之中……”
      “朕后来也后悔杀了李岩兄弟。”
      “正因为皇上是英明之主,事后不久便深自后悔,牛启东心中畏惧,不能自安,当然他自知未保李岩也是他的一条罪款。还有……”
      “不用说下去了。我想,牛启东父子走得如此机密,不知踪影,必是与襄阳一带有办法的人物事先勾结好了,将他们在山中隐藏起来。唉,朕一向待他父子不薄,真没有料到!”
      宋献策劝慰几句,便去准备随皇上启程的事。
      李自成留在大厅中,心中很乱,忽而又一次想到皇后。他极盼望皇后能率一支大军来湖广会师。可是她在哪儿?半月前风闻她到了汉中一带,但并没有得到真确消息。自从他退出襄阳,连一点荒信儿都断了。他不禁小声喃喃说道:
      “我目前很困难,正需要你的人马,你在哪儿?……”
      驻军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近来心情很坏,身体也常在病中。他周围的人们已有许多天看不见他的一丝笑容。
      左良玉和他左右的亲信,不论是文官武将,没有人想到满洲人会不断前进,下江南,灭亡明朝。他的谋土主要是监军御史黄澍,也就是开封被包围时任开封府推官、主谋决黄河的那个黄澍,左良玉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
      一天,左良玉召集几个亲信商议大局。有人问道:“满洲兵会不会进兵江南?”又有人问道:“既然满洲人在追赶李自成,会不会跟在李自成的后面进攻武昌?”议论之余,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满洲人会进兵江南,要占领全中国。黄澍引经据典地说:
      “崇祯二年以来,几次满洲兵进人长城,一直到了畿南三府,到了山东,破了济南,却从没有在内地久留的。都是每到一个地方,俘虏一些人口,抢劫一些财物,就迅速退回关外。这一次满洲人占了北京,将北京作为他的京城,我看他们已经踌躇满志了,绝不会再往江南进兵。顶多不过骚扰一下,就会迅速退回去,巩固黄河以北的既得土地。”
      有人问道:“何以见得满洲人无意进攻江南?”
      黄澍说:“南北作战,并不是从今天才有。契丹建立辽国,何等强盛,毕竟没有越过黄河。以后女真族建立金朝,也只到黄河流域为止。虽然金兀术打到江南,打到临安一带,可是很快又退回北方。人们说,今天的清就是金的后裔,金朝鼎盛时尚不能灭亡南宋,今日的满洲人也不可能有那样的胆量、那样的兵力来灭亡堂堂的中国。它只是利用李自成破了北京的好机会,加上吴三桂的投降,才能打到陕西,打到河南,又追赶李自成到了襄阳。我看他到了襄阳,也差不多该心满意足了。”
      有人问道:“可是蒙古人不是灭亡了中国吗?”
      黄澍摇头说:“不然,不然。蒙古灭亡宋朝之前,已经囊括了整个北方、西方,还有西南的邻邦,最后才灭亡宋朝。今日的满洲人与蒙古人当时的情况大大不同。”
      左良玉一直沉默不语,后来才说道:“我看满洲人未必会下江南,要紧的是我们要着手快一点,不能够等江南弄得不可收抬,我们再去收拾,那时后悔就晚了。”
      黄澍说:“侯帅所言极是。今日之南京虽有君却似无君,我们不去收拾,更待何人?”
      左梦庚是左良玉的儿子,如今是平贼将军,左良玉也很听他的话。他说:“父帅想得很是。目前我们先不要担心满洲人能不能下江南,我们所担心的是朝廷这样乱下去,皇上如此荒淫,不理朝政,任着马、阮等一班小人摆布,如何是好?”
      左良玉说:“你跟黄监军下去,仔细商量商量:对南京的一班小人如何动手?何时动手?商量好后,禀我知道,我好决断。”
      于是左梦庚和黄澍几个人从左良玉的面前退下,秘密地商议对策。
      这时候李自成已经到了襄阳,一部分人马已离开襄阳继续往东来。左良玉对此并不忧虑。前年李自成从开封撤兵往襄阳来的时候,他很害怕,因为经过朱仙镇大战,被李自成打得大败,手下的精锐部队丧失殆尽,连他自己都几乎逃不出来,所以他在襄阳不战自退,来到武昌。然而今天的局面与往日大不一样。他看得很清楚,今日李自成已经是残败之寇,士无斗志,后边还有鞑子兵紧紧追赶,不再是他的强敌,值不得畏惧了。
      当他得到探报,知道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到了承天,继续向东来,另一路大军要从荆州、荆门、夷陵一带顺长江东下时,他才感到李自成的军事活动值得重视。不是说他害怕李自成像往年那样兵强马壮,而是害怕万一李自成很快来到武昌,会拖住他的腿,使他不能迅速往南京去,误了他的大事。所以他一面命儿子左梦庚同黄澍等人赶快商议,一面命人将他的养女左梦梅传来谈话。
      左良玉因为根本没把李自成放在眼里,所以当左梦梅同她的丈夫王四来到武昌的时候,他同他们只匆匆见了一面,关于大顺军的情况竟连一句都懒得问,就命人将他们安顿在一座单独的住宅中。四面都有他的人马警卫。王四所带的亲兵不能随便出来,随便上街。王四多次求见,说是有话要说,也被他拒绝。现在他忽然想到,到底李自成有何意图,他心里并不清楚。难道李自成以惨败之余,敢来同他争夺武昌么?不像。李自成不会这样糊涂。可是李自成为什么要往武昌来呢?王四要说的事情,会不会同这件事有关系?他反复思想,总是觉得奇怪。所以他想问一问梦梅。
      左梦梅对于养父单独传见她,心中也很奇怪。自从到武昌以后,在饮食起居方面,养父对她照顾得很好,还赏赐了很多东西。凭心而论,她愿意跟着养父,不愿再跟着李自成,特别是她看得很清楚:李自成再也不会转败为胜了,迟早要被消灭,消灭之后就永远落一个“贼”名,她和丈夫也难免不被清兵杀掉;而她的养父如今已被封为宁南侯,声名显赫,留在养父身边,说不定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她的丈夫王四却执意要回李自成身边,决不投降明朝,而据传她的哥哥左梦庚又起了除掉王四的心思。这使她左右为难,提心吊胆,几次在没人时悄悄地劝王四说:“投降了吧,不要再回闯王那里去了。”无奈王四死心眼儿保闯王,使她无计可施,不免在暗中流泪。这会儿养父专门找她一个人前去说话,不命她夫妇一同前往,她不禁心中怦怦乱跳,难道是为着要拆散她同王四的夫妻姻缘之事么?倘若养父提出来这个难题,她如何回答呢?也许,同丈夫就此永别了?她隐忍着内心的惊骇和痛苦,上了轿子,在一群丫环、仆人的簇拥下,去到宁南侯府。侯府的一群女仆和丫环将她带到左良玉的面前。她向养父跪下行礼,心惊胆战,想着说不定侯爷一句话就决定了她夫妇的一生命运。
      左良玉命养女在旁边坐下,望了望她,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和脸上。他看见她身带重孝,面容因忧伤而显得憔悴,不禁心中一酸。自从梦梅的亲生父亲丘磊被刘泽清杀害以后,梦梅就一直穿着孝服。他又想到,自己的夫人把梦梅自小带在身边,一直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前几年因许昌兵变,夫人死在河南,如今自己身边别无女儿,只有梦梅一个养女,因此对她格外有怜爱之情。他叹了口气,问道:
      “梦梅,你晓得我叫你来为的是什么事情?”
      左梦梅心中十分害怕,温柔而恭敬地小声回答:“父亲大人唤女儿何事,女儿一点不知。如今请大人吩咐。”
      左良玉说道:“如今国家局面,你也知道。我是明朝大将,先帝原封我宁南伯,亡国之前,又晋爵为宁南侯。我身受先皇帝厚恩,遭逢大变,无以为报。如今我驻兵武昌,既要操心南京的事,又要操心闯贼是否想图谋武昌的事,所以心中很乱。我没有多的亲人。你大哥梦庚,他是男子汉,不能体念老人的心情,有时处理些事情也使我心烦。你虽是养女,却如同我的亲生女儿。只是因为我的事情太多,心情太烦,所以很少叫你到我面前说几句话。今天我叫你来,是要问你一些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叫你的女婿同你一起来吗?”
      左梦梅心中比刚才更加害怕,脸色煞白,暗暗想道:唉,他马上就要说明了。随即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女儿不知道父亲大人只唤女儿一个人前来,到底有何垂问或吩咐。倘若有话,就请大人直说。女儿一经回到大人身边,生死都由大人做主。”
      左良玉说:“你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因为你的父亲丘大人是我的至交,你从还不会说话时就抱来我的身边,由我养育成人,所以人人都认为你就是我女儿。你是侯门之女,不同常人。你的女婿虽然已同你结为夫妻,但在我的众将眼中,他仍然是闯贼手下的一个偏将。跟你的身份不同,门户不当。我几次想叫你夫妻一起来我身边,都因为他是闯贼的偏将,没有叫他前来。”
      左梦梅心中明白了:这是要拆散他们夫妻。她滚着眼泪说道:“王四小将虽然是闯王手下偏将,可是女儿已经同他结为夫妻,同命相依,生死难分,这是周公之礼,也是女儿命中注定,想大人同女儿一样明白。”
      左良玉又叹了一口气:“梦梅,你不要害怕。正因为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大哥和别的将领纷纷议论,我都不听啊!这话以后谈吧。我今天想要问你,你是要李贼,还是要你的养父?”
      左梦梅莫名其妙,怯怯地说道:“孩儿自幼跟着养父养母,如同亲生一般。孩儿与闯王并无丝毫亲故,只是崇祯十五年为要投奔大人身边,从南阳往襄阳来的时候,经过卧龙冈,被闯王埋伏的人马劫去,后来又将孩儿嫁给王四。这情形大人完全清楚。大人是堂堂大明朝的大将,又拜封为宁南侯。孩儿的大哥接替父亲做了平贼将军。难道孩儿不知道光荣体面?至于李自成,倘若他能够坐稳江山,成为一代帝王,当然我对他也无仇恨。只是他一年以来接连战败,流窜湖广境内,没有立足之地,现在已经没有坐江山的份儿了。他既不能得天下,以后就只能成为流贼。孩儿能够离开他那里,回到父亲膝前,这是托天之福,何等侥幸,岂能再回闯营中去?”
      左良玉说:“可是你的女婿王四,念念不忘闯营,总想回到闯王帐下,我不能让他带着你走。”
      左梦梅说:“他是从孩儿兵起就在闯字旗下,由孩儿兵提拔上来,成为果毅将军。常言道:吃纣王水土不说纣王无道,他当然要忠于闯王,想回闯王帐下,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父亲大人不愿他返回闯营,容女儿慢慢地苦劝他,留在这里,为父亲大人效命疆场。请大人不要生他的气。”
      左良玉听他养女说话很得体,也并不虚假,不觉点点头,说道:“唉,本来么,女孩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是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要不私自逃走,我决不许别人杀害他,你放心好了。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
      左梦梅听了这话,感到放心,赶快问道:“父亲大人要问什么话?”
      左良玉说:“目前李自成人马一路从承天向这里开来,一路准备从荆州向这里开来。他已经是败窜之寇,无处立足,难道他还敢来与我一战不成?你要说实话,梦梅!”
      左梦梅说道:“女儿从邓州前来的时候,李闯王一再对女儿说,他决不愿同大人作战,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只求大人同他联兵,共同对付满洲人。至于说他的人马正在向武昌开来,孩儿丝毫不知。倘有此事,一定是有新的变故,是不是满洲兵追得很紧,他无处可去,向这里靠拢,希望得到大人一臂之助?”
      左良玉冷冷一笑:“我怎么能同他联兵?他能得到我什么帮助?我是贵为侯爵的明朝大将,他是一个逼死帝后的流贼,我同他只可以兵戎相见,不可能握手言欢。”
      左梦梅说:“这事情孩儿确实不懂得,请大人不要怪罪。”
      左良玉说:“我不怪你。我只是问一问,到底李自成是什么意图?你能猜到他向武昌前来的意图么?”
      “孩儿确实猜想不透。孩儿只能猜,他是想同大人合兵,共同对付胡人。如今胡人十分猖狂,人人都认为其志不在小,是要一口气灭亡中国。倘若大人不能看到这一点,将来恐怕后悔无及。”
      左良玉不相信满洲人会要灭亡中国,心中感到一烦,说:“好,不跟你谈军国大事了,今日中午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吃饭吧。现在你先下去休息,或到后花园中玩玩。下去吧,我还有事情要传见几位重要的官员。”
      梦梅叩了个头,从左良玉面前退出。马上就有一群女仆和丫环将她护送到正房休息,随即又将她带到花园去散心。可是左梦梅哪有心清来赏玩春景?不仅她夫妻日后的吉凶难料,而且看见她的养父多日来一直有病,今天同她说话时不住咳嗽,精神也很颓丧,不觉暗暗叹气。
      左良玉近来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赶快率领他的大军往南京去除掉马、阮等人,整顿朝纲,废掉福王,扶新近来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极。其实真皇太子已经死在北京,南京这个是假冒的,真实姓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并不知道。黄澍等人和左梦庚最近天天劝说他往南京去“清君侧”,已经将他说动了。他也想着只有“清君侧”,才能对得起先皇帝,也只有“清君侧”,才能进行“废立”大事,建立千秋勋业。可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了,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黄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当面攻击马士英等人。马士英知道黄澍是依靠他宁南侯的力量,所以当时没有敢把黄澍怎么样,随后却以弘光皇帝的名义下一圣旨,来武昌逮捕黄河进京。结果黄澍被他保护起来,没被带走。现在黄澍已经同马、阮等人势不两立,只有举行“清君侧”的大事,才能挽回局面。他又知道他的儿子如今替他做了平贼将军,也想趁这机会做一番大事,所以同黄御史两个人勾结很紧,日夜怂恿他前去南京。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军中许多事不能不交给梦庚主持,他再也不能够完全做主。他也作了准备,十天前已经将散在二三百里内外的人马暗暗调回武昌,能够征集的船只都征集来了,只等他一点头,二十多万大军就可以扬帆东下。
      然而直到今天他还不能够下定决心。千秋功罪,在此一举,他不能不万分慎重行事!养女左梦梅退出不久,他就将左梦庚、黄澍以及另外几个亲信将领和谋士叫到面前,问他们又经过商议之后,到底如何决定。
      左梦庚向他禀报:“启禀大人,已经邀集诸营将领,对天盟誓,拥戴大人即日东下,去南京成就‘清君侧’的大事。”他偷眼看见父亲的神色很激动,又接着说:“太子如今已经被捕人狱,在狱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倘若去晚了几天,太子必死于狱中,大人将何以报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听了这话,左良玉不觉悲痛,大哭起来,拍案说道:
      “好,你们让我再想几天。要去,我就不顾一切,一定要办此大事,否则我就对不起先皇帝。不忠不义,死不瞑目!”
      左良玉今年虚岁五十五岁,对于一个需要在马上杀敌的武将说,这样的年纪已经算老年了。他自己本来在一年前就感到体力日减,精神大不如前。近来他的病情加重,医药无效,只是为着维系军心,他没有躺倒床上。他心中明白,万一他病死了,部将们就立刻散了摊子,梦庚纵然手中掌握着一颗“平贼将军”印,由于资望不够,必定无力驾驭众将,众将迟早会各奔前程。至于黄渤,一旦失去他这棵大树,必将锒铛人狱,死于马、阮之手。唉,是不是马上就带兵去南京呢?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为国家丧乱,如此不堪,加上自己的身体和心情都不好,所以事先传谕,不许部下为他祝寿。但是左梦庚、黄澍和几位亲信大将都希望使他的心情快活快活,一再恳求,今晚要在他的节堂中举行家宴,绝不铺张,只叫几个色艺出众的营妓清唱侑洒。他经不住亲信们的苦功,只好勉强同意。但是他发出口谕:只许武官参将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来贺寿吃酒,而且不许送礼,不许向总督府和各地方衙门走漏消息。
      左良玉在当今明朝武将中不仅兵力最强,声望最高,而且已经封侯,所以部下不论是文官武将,不论各人心中有什么打算,在他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礼数森严。今天赴宴的仍然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礼之后,按席就位。节堂中华灯高照,服饰耀眼,席上山珍海味罗列,但是没有人敢猜枚划拳,也没有人敢开怀畅饮,笑语喧哗。从各营中挑选的二十个营妓,除领班的以外,全都是妙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乐器中没有锣鼓,只有萧笛、琵琶和檀木拍板,另外还有渔鼓。她们唱了几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吕宫散套,竟没有引起左良玉的兴趣。人们看见他神色冷漠,仍然是郁郁寡欢。黄澍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问道:
      “清柳将军说一段《水浒》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着李自成可能骚扰孝感,流窜鄂东,对柳麻子说书也不能像往日一样感觉兴趣,心不在焉地轻轻摇头。
      黄澍无奈,同左梦庚商量一下,令营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间风趣的沔阳渔鼓。大厅中空气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笑容和低声笑语。除正在唱渔鼓词的姑娘外,营妓们殷勤斟酒,脚步轻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虽没有人敢放肆,但开始有点像祝寿的酒宴了。
      当唱到最有趣的时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清君侧”和搭救皇太子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烦,抬起头来望望唱沔阳渔鼓的姑娘,又向所有的营妓们扫了一眼,咳嗽一声。他的咳嗽虽然并没有用力,声音一点也不响亮,但在人们听起来,却十分威严。立刻,唱渔鼓词的停下了。全体伺候饮酒的营妓都感到惊骇,交换眼色,不知所措。随即左良玉的一位中军副将悄悄地向带头的营妓使个眼色,摆摆下巴。营妓们携带乐器,不声不响地退出节堂。
      酒宴又继续片刻,筵席上很少说话,更无笑声。仆人们轻脚轻手地送上美味佳肴,又轻手轻脚地将别的盘碗撤走。左梦庚同几位大将互相交换眼色,然后都向柳敬亭使眼色。柳麻子躬身走到左良玉身边,小声嘀咕几句。人们都佩服他善于辞令,但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话,只见左良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命平贼将军左梦庚陪文武官员们开怀畅饮,随即起身走了。
      左良玉为着喜欢清静,单独住在节堂后面一个偏院里。这院子上房五间。由擅长书法的幕僚题了一个匾额,叫作“毋忘斋”。崇祯活着的时候,左良玉桀骜不驯,常常不听调遣,只是因他手握重兵权,崇祯才不能将他治罪。崇祯又恨他又得依靠他,不得已封他为平贼将军,封他为宁南伯,封他为宁南侯。可是崇祯死了以后,左良玉却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怀念故君的感情。他曾经按礼制为大行皇帝服孝二十七天,跪在崇祯的灵位前放声痛哭,哀动三军,俨然是一个少有的忠臣。为着不忘先皇帝的大恩,不忘为先皇帝尽忠报仇,他请幕僚为他写了这三个字的匾额。小院中还有十几间厢房,住着他的几个亲信将领和一部分卫士、家丁、奴仆。自从他夫人在河南死去以后,他很少接近女色,虽然也有两三个美妾,但他不愿同她们住在一起,自甘孤独。人们见他经常“块然独处”,可是没有人敢多劝他改变这种生活方式,只有柳麻子带着开玩笑的口气劝过他,见他摇摇头,也就不敢再说了。
      这天夜间他睡到床上,起初还在想着何时前往南京的事,后来就睡着了。到了黎明时候,他被叫醒来。儿子左梦庚站在床前,向他禀报说:
      “李自成大军过江了,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良玉吃了一惊,但表面上十分镇静,慢慢地问道:“李贼是从哪里渡江的?怎么会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梦庚回答说:“昨夜三更时候,得到紧急探报,不敢惊动大人,现在才来禀明。该贼是从簰洲镇渡江的。我们守簰洲镇人马不多。冷不防流贼从那里渡过长江,占领了簰洲镇,一路向嘉鱼前去,一路向咸宁前去。如今咸宁和蒲圻告紧。”
      左良玉骂道:“他妈的,扰乱了老子的大计!”
      左良玉的人马扬言有五十万,实际只有二十万,真正能够作战的将士不过十万,而且大多是近两年来新招降的乌合之众,战斗力很弱。近几天来,左良玉只以为李自成的大顺军主力部队已经从汉水北岸向东进兵,将要进攻孝感,游骑指向黄冈,另一支从黄陂窥测汉阳。却没有料到由汉江北岸向东一天天逼近孝感和黄陂的大顺人马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刘宗敏亲自指挥一支人马,船只在后,骑兵在前,并不声张,于三月十五日到了潜江与沔阳一带,秘密地进到沙湖,探明长江南岸左良玉的人马不多,防守松懈,遂于三月十八日派张鼐等人率领少数步骑兵突然乘船渡过长江,占领簰洲镇,又击溃了左良玉的部将马进忠和王允成二人分驻在金口附近的少数步兵。大顺军的人马并没有敢直接进攻武昌,而是分兵两路,一路占领嘉鱼,一路转向咸宁一带,好像要去占领岳阳。一时之间,局势突变,武昌和岳阳二地大为惊慌。
      其实,大顺军从簰洲镇渡江的只是先头部队,不过两三千人,随后又增加了一两千人。原来大顺军并没有计划从这里渡江,既然簰洲镇左军空虚,就赶快乘虚渡江,虚张声势,看一看左良玉的动静。实际上刘宗敏的大军和上千只大船运载的粮食辎重都还没有赶来,停留在汉江的岳口和仙桃镇一带,而一部分骑兵留在长江北岸,防备从襄阳出动的满洲兵追赶前来。当大顺军占领了簰洲镇的时候,李自成尚在荆州。刘宗敏立刻派飞骑前去禀报,请李自成迅速率领荆州、夷陵和荆门一带的人马沿长江东下,并力攻占武昌,免得清兵追来以后,上游的大顺军和仙桃镇、沔阳这一带的大顺军被截为两段。这完全是偶然的决策,不意造成了新形势,局面就按照这新形势向前发展。
      左良玉的部将们都已经准备好往南京去“清君侧”,不愿意留在武昌同李自成作战。黄澍更力劝左良玉前去南京,举行“废立”大事,然后号召天下,回师“剿灭流贼”,凭长江天险,抗拒清兵。左良玉虽然有了七八分决定,可是还不免有些忧虑,因为自古不论是“兵谏”或进行“废立”大事,倘若名不正,便成了千秋罪人,且有灭族之祸。从目前来说,必须有一些有声望的大臣来赞同他这一举动。如今跟他同住一城的最有声望的大臣是湖广总督何腾蛟。这事情他没有跟何腾蛟商量过。倘若何腾蛟能够赞同他的主张,一起到南京去,他将更是师出有名,更能号召天下。单单是武将行动,许多人心中不服。所以他还在犹豫不决,一面对将领们表示同意往南京去“清君侧”,一面又打算派出一支人马去夺回簰洲镇,将咸宁和岳阳之间的这一支大顺军包围歼灭。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左梦庚和澍渤。左梦庚和黄澍都大不以为然,说是那样必将分散兵力,而且会使南京有备,不如立刻动身,救太子义无反顾。至于何腾蛟嘛,十分好办。他是文臣,手中无兵。如果同他商议,他必然反对;不如将他劫持上船,迫使他同往南京。左良玉仍然犹豫,摇摇头,挥手让他们退出,说道:
      “你们让我再想一想,这样大事可要三思而行啊!”
      黄澍同左梦庚都明白左良玉可能会不久人世,必须趁宁南侯活着时候到南京进行“废立”,才能够稳掌朝纲。他们又一次商议之后,伪造了一封“皇太子”在南京狱中写给左良玉的“密谕”。这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道:

      皇太子手谕:宁南侯速来救我,迟则无及。

      他们把这个伪造的“皇太子手谕”送到左良玉面前,说是皇太子在狱中收买了南京锦衣卫的人,秘密地送来武昌。左良玉毕竟是个武将,信以为真。原来他知道“皇太子”在南京狱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心中就很难过。如今看了密谕,不觉大偷,哭着说:
      “不救皇太子,誓不为人!”
      于是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各营大将,齐集节堂。他抱病慷慨誓师,发布了讨伐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檄文,下了全师东去南京的命令。
      湖广总督何腾蛟,已经听说左良玉决定率全师东下,也看见了左良玉讨马、阮的撤文,要以“清君侧”之名,占领南京。他对此事极为反对,可叹自己手中没兵,没有力量阻止。他正在总督府中与亲信幕僚们商议如何应付,忽然间左良玉派官员前来请他去商议大事。他本来想去见左良玉,力阻左军前往南京,可是他的左右幕僚苦苦相劝,说是总督大人此去,必受左良玉胁迫,以后千秋功罪都说不清了。这么一提醒,他想着确是不能去,要死就死在总督府中。于是他回绝了左良玉的约请。
      这已是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了。左良玉的人马开始在武昌城中大肆抢劫,奸淫,抓人,杀人,掳掠妇女上船,兵马也一队一队地陆续上船。驻在汉阳、汉口、江北各地的人马也都上了船。所掠的大船小船,将近一万只,几十里的江面上,到处是船,一队一队,旗帜不同。左良玉和他的亲将、幕僚们单独有几十条船,而左良玉的船最大,上悬帅旗。何腾蛟听手下人禀报这些情况以后,在总督府中顿脚叹息,连声呼叫:
      “天哪!天哪!国家事到此地步,不亡何待?没想到既有流贼,又有胡人,内外交迫,而宁南侯竟受左右小人愚弄,有此荒谬之举。天下事无法收拾矣!”
      何腾蛟自知没有办法阻止左良玉东下,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武昌城内的官绅百姓少受左兵之祸,所以就以总督的名义出了许多告示,命人张贴在城内的大街、重要路口、衙署的照壁和城门口,严禁乱兵烧、杀、淫、掠。然而尽管他是堂堂总督,告示却等于一张废纸,起不了一点作用。很多官绅士民,希望能够得到总督的庇护,扶老携幼,逃进总督衙门避难,将几个大院落和几百间房屋挤得满满的,到处堆满了包袱和手提箱子。何腾蛟等人们都逃进来以后,命手下人关闭了总督衙门的前后门,不许左兵进人。他自己衣冠整齐,坐在大堂上。他认为自己毕竟是封疆大臣,倘有乱兵进来,他可以以总督的身份禁止他们随便在总督衙门中杀人、放火、抢劫。
      这时候情况愈来愈紧急。附近的街巷中到处都在抢劫,都在放火。乱兵们纷纷向总督衙门院中射箭。有一支箭“嘣”的一声落在何腾蚊面前的案上。他的左右大惊,劝他赶快进到别处。何腾蛟气愤已极,将生死置之度外,目光炯炯地瞪大眼睛,猛一顿足,冷冷一笑,说道:
      “我身为封疆大吏,连我的总督衙门尚且不能保护,何处可以逃避?今日要死就死在这里,不用躲避!”
      乱兵们来敲打前后门,差不多要破门而人。他手下人都来向他禀报,问要不要开门,倘不开门,乱兵破门进来,将同归于尽。他严禁开门,说:
      “派人去告诉左良玉,不许他的乱兵冲进总督衙门!”
      可是他的手下人无法走出衙门。正在这时,乱兵从后院翻墙而人,自己将前后门打开。有一群乱兵拥到大堂前边进行抢劫。何腾蚊正要呵止,忽然有一将官从大门进来,直奔大堂,对他匆匆行礼,说道:
      “末将奉宁南侯爷之命,请总督大人到船上一晤,有重大国事相商。”
      何腾蛟说:“宁南侯今日这样做事,还有什么话同我商量?本部院坚决不去!”
      末将说道:“大人不去南京,宁南侯爷并不勉强,只是想同大人见见面,说一句话就分手了。难道大人连说一句相别的话都不肯听吗?”
      何腾蛟看见这将官和士兵一个个满脸凶气,知道不去恐怕不行。想道:去吧,见了宁南侯,当面力争吧。为着防备万一,他将总督印暗中交给一个心腹家奴,嘱咐了几句话,然后上轿而去。
      他的轿子还没有走出总督府的大门,府中各处已经开始遭劫,妇女们一片啼哭声和哀叫声。何腾蛟在轿中叹了一口气,毫无办法。他的一大群奴仆、家丁、亲信幕僚和属吏,或骑马,或步行,跟在轿子后面,一起往江边走去。左营来接他的人也在前后护定,防备他中途走脱。
      何腾蛟在汉阳门码头下轿,立刻被左梦庚、黄澍等一群文武迎到船上。这时月光很亮,船上纱灯高照。左良玉拱手立在船头,等他上船以后,互相施礼,步人官舱。
      左良玉说道:“总督大人,事前没有时间同大人商量。今日良玉为国事匆匆东下,请总督大人同我一起前去南京,路上随时请教。到了南京以后,更要一切听从大人主张,请大人万勿推辞。”
      何腾蛟说:“侯爷前去南京,声言要‘清君侧’。但这样大事,请万万三思而行,不可鲁莽造次。千秋功罪,决于此时,岂能随便举动?”
      左良玉说道:“皇太子如今在南京狱中,生死就在眼前。良玉身为大将,蒙先皇帝隆恩,封为候爵,镇守一方。太子存亡,良玉万难袖手不问。区区此心,想大人十分清楚。如今马、阮祸国,太子生命旦夕不保,良玉如何能够忍心不问?大人又如何能够忍心不问?所以良玉思忖再三,决定往南京去,请君侧,除奸臣,保护皇太子不被杀害。”
      说这话的时候,左良玉非常激动,眼泪不觉滚到脸颊上。
      何腾蛟说:“南京盛传有太子从北京来到,朝臣与民间有人信以为真,有人认为是假。你我远在武昌,如何能知道底细?此事不可鲁莽,等事情清楚以后你再决定不迟。”
      左良玉冷笑说:“等到事情弄清,皇太子已经不在人世,再想救他就迟了。”
      何腾蛟慷慨劝说:“目前闯贼大军东来,已经过了长江,武昌、岳阳震动,此系燃眉之急。满洲人追在闯贼之后,不久也要来到武昌。如果侯爵率大军东下,武昌岂不白白地送给流贼?流贼目前已经是惊弓之鸟,惨败之余,决非满洲人的对手。满洲人来到以后,将流贼或赶走,或消灭,之后就会以武昌为立足之地,东下九江,南去长沙。那样的话,国家最后一线生机也就完了。侯爷,你可曾深思熟虑?”
      左良玉说:“目前救太子,清君侧要紧。只要太子不死,奸臣清除,南京朝纲有了转机,消灭流贼,抗拒胡人,都有办法。南京混乱,乌烟瘴气,不惟不能消灭流贼,也不能抗拒胡人。本爵去南京之事已经决定,今晚三更就要开船,请大人不必再回总督衙门,就留在船上,一同东去,共行救国大事,本爵也好一路上随时请教。”
      何腾蛟知道走不脱了,说道:“既然如此,请侯爷另外给我一只大船,随在侯爵大船之后。若有事商量,我随时可以过来。”
      左良玉想了一下,看见黄澍对他使眼色,就点头说:“这样也好,我这大船上人多,也乱,另外给你一条大船,你的随从人员和仆人都跟你在一条船上。倘若一只大船不够,再给你几只大船也可。”
      何腾蛟在心中决定,坚决以一死保全名节,单独要了一只大船,跟随在左良玉的一队大船之后。
      三更时候,左良玉的大军,带着掳掠来的妇女和无数的财物,一营一营地乘船东下。江北岸还有步兵和骑兵从陆路东下。左良玉和他的亲信文官武将以及中军将士,一共三四百只帆船,差不多到黎明时候才拔锚东下。他们走过之后,才是何腾蛟的几只大船。后边又有许多大船,是左良玉的殿后部队。左良玉知道他的部下纪律很乱,担心将士们会冲犯了湖广总督,命人在何腾蛟的大船上竖起一面白绸大旗,上面用朱笔写着三个大字:“制军何”。跟随何腾蛟的人原来就带着他的官衔纱灯,如今四盏很大的纱灯也悬在船头。左良玉又怕何腾蛟逃走,特命一个姓李的游击将军带了四名兵了,上到何腾蛟的大船上,名为照料,实为守卫。何腾蛟自己的文武亲随,只有两个仆人同他上船,其余的都被他拒绝了。他的那些不能上船的文武亲随和奴仆家了不忍见他独自往南京去,于是便从南岸陆行;一些高级幕僚只好仍回总督衙门另想办法。走在南岸的人们现在都骑着马,他们只要望见大船上那四盏写有总督官衔的纱灯,就感到放心。但是走了不远,天渐渐明了,江面上的晨雾起来了,只看见每条船上都有纱灯,官衔全被雾遮住了。又走了一段,雾气更大了,连船也看不清楚,只看见众多的纱灯在江面上向东而去,每盏纱灯只有一点昏黄的光。可是何腾蛟的亲随们仍不肯离开,打着何腾蛟的旗号,在南岸继续东行。
      当何腾蛟的船将到阳逻的时候,雾气慢慢消散了,水面上虽然还飘动着薄雾,但是遮不断视线。何腾蛟走出船舱,站在船头,举目观望岸上形势,心中十分难过。大好河山,不久将落人胡人之手。三百年大明江山,从此没有一点挽回的希望了。他越想越难过,越痛恨左良玉和他周围的一班小人和无知将领,他们只知为自己争权夺利,全不为国家着想,不为中国万民着想。左良玉派来的那个游击李将军小心地跟在他背后,表面上是毕恭毕敬地伺候,暗中则防备他投江自尽。何腾蛟完全明白这位李将军的心思,越发装做闲看江上形势,还念了一句苏东坡的名句:“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随即他回过身来,对李将军说道:
      “你去把我外面披的一件衣服拿来,船头上风更凉了。”
      李将军赶紧弯身走人官舱去取总督大人的衣服。而正在这时,何腾蛟恨恨地说道:
      “哼,我是封疆重臣,岂能跟着你左宁南背叛朝廷,置国家存亡于不顾!”说罢,纵身跳人江中。
      船夫惊慌大喊:“救人!救人!总督大人投江了!”
      当下就有两个人跳下江水来救,但是春水方涨,水流湍急,加上江面上又起了风,风急浪涌,跳下去的船夫没有能将何腾蛟救上来。他们又回到船上。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何腾故的两个仆人都站在船头,望着汹涌的长江,望着薄雾笼罩的滔滔江流,有人呼喊,有人痛哭。那位守护何腾蛟的游击将军看见何腾蛟救不上来,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知道左良玉必会杀他,说道:“总督投江,我也不再活了!”随即跳入江中,很快地滚人船底,没有再露出来。何腾蛟的两个仆人,见主人为国尽节,放声大哭,也要自尽,被船夫们死死地抱住,拖进舱中。
      左良玉很快得到禀报,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何腾蛟跟他原是同仇敌忾的人,竟这样不同意他去“清君侧”,使他对前途增添了无限的烦恼和忧虑,登时倒在床上,感到病情不妙,传唤侍医前来。他在心中乱想,前途是吉是凶?何腾蛟死了没有?还有救没有呢?……于是他下令所有东去的船只,都随时留心漂浮下去的尸体,只要是漂浮下去的尸体,必须打捞起来,看是不是湖广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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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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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左良玉为何腾蛟的投江而死深深叹息之时,何腾蛟正躺在一只小船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原来他投江以后,只在滚滚浊浪中漂流了十余里,便被一只打鱼的小船救了起来。渔夫把他抬进舱中,给他脱去一身湿衣服,又给他盖上棉被暖着。良久,在水中本已昏死过去的何腾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茫然四顾,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守护在他身边的渔夫身上,用眼神向渔夫发出询问。
      渔夫见何腾蛟醒过来了,很高兴,抬手指点着远处岸上,告诉他那边有一座关帝庙,说是关帝爷救了他的性命。
      何腾蛟微微颔首,两颗泪珠随即滚落下来。渔夫还想同他说什么,他却闭上眼睛,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这一切,左良玉自然不会想到;而他更不会想到的是:何腾蛟投水不死,自谓是因忠诚而得神明佑护,于是改变以身殉国的初衷,乃从宁州转浏阳抵长沙,招集属下堵允锡等痛哭盟誓,矢志坚守湖广。至顺治二年五月,何腾蛟受封为南明重臣,向南明隆武皇帝献招抚义军联手抗清计策,得钦准后亲自派人进行招抚,将李自成昔日之部将郝摇旗、袁宗第等均招至他的麾下。当然,这是后话。
      原来,左良玉意欲胁迫湖广总督何腾蛟同他一起到南京,本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为他的“清君侧”之举增加号召力量,使他的这一举动更加名正言顺;二是万一押在南京狱中的北来太子果然非真,他就要走第二步棋,即速将楚世子立为皇帝。而若走到这一步,则更需要借助湖广总督的一臂之力。不料何腾蛟不惟拒不合作,甚而至于以投水自尽相抗议。这实在出乎左良玉意料之外。懊悔之余,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希望在路过九江的时候,能将驻节九江的江西总督袁继成带往南京。袁继咸曾经做过郧阳巡抚,同他原是故人。就在最近,袁继咸还帮过他的忙——左良玉曾担心李自成的人马会从黄陂、孝感东进,去进攻蕲春一带,从而截断顺江而下之路,便向袁继成告急。袁继成果然派了一支人马从九江过江,进人黄梅、蕲春一带,面向黄冈布防,以抵御李自成可能东来的人马。想到这些,左良玉不觉微笑,心里说:故人就是故人,同袁继咸共商国是,谋求合作,恐怕要比劝说何腾蛟容易一些吧?
      他哪里料到,就在他正打着袁继咸的主意时,袁继咸却做着提防他的准备。比起何腾蛟来,袁继咸离南京要近一些,在南京朝廷里的熟人要多一些,关系也更密切一些,所以有些何腾蛟无法知道的朝中内幕,袁继咸却能知道。何腾蛟的手头没有兵,只能受制于人;而袁继咸的手中还有两三万可靠的人马在驻守九江,救左良玉之急派往黄梅、蕲春一带的人马,如今也都已经撤回。十天前,当袁继咸获悉李自成的人马从簰洲镇偷渡长江,武昌和岳阳吃紧时,他判断李自成一定会避重就轻,向南去夺取岳阳,占领长沙。于是他赶快准备离开九江,率全部人马去增援岳阳。正准备登舟的时候,忽然得到左良玉全军东下的消息,他只好改变主意,留在九江作守城打算,以防左良玉的人马占领九江,残害地方。
      这时候左良玉还没有来到,从安庆到九江的江面上已经很乱,到处有流氓无赖假借左良玉之名往来抢劫,杀人越货。九江士民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因惧怕遭遇屠城灾难,他们推举有名望的士绅前来谒见袁继咸,恳求他放弃守城打算。有人说:“众寡不敌,战则必败。倘若激怒了宁南侯,祸不可测。”有人说:“宁南侯救皇太子这题目也不谓不正,总督如果一味兵戎相向,将置先帝于何处?不如敛兵城中,相机行事。”有人说:“制台素与宁南侯相善,何不等其到来之时,当面劝戒其禁止将士骚扰九江?”凡此种种,袁继成一概拒不允诺,只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将人马部署在城外,而将诸将士家属移人城中。部署方定,左良玉到了。
      这是四月初一日的下午,左良玉将船泊系于九江北岸,便立即派官员给袁继成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他往南京救太子的用心。他在信的结尾处写道:

      此系大事,亟须当面请教。仆意即为皇太子死,又何足报先帝隆恩于万一!

      九江士民恐慌万分,再三请求袁继成去船上同左良玉一见,免得一城尽遭洗劫。在士民们的坚请之下,袁继成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他对前来求情的士民代表们说:
      “好吧,就听你们的,我去走这一遭。然而没有用处的,日后你们不要说我不智就是了。”
      翌日,袁继成偕同一位幕僚到了左良玉的船上,听左良玉谈了他为何往南京“清君侧”救太子的大道理。袁继咸见左良玉虽精神不振,面露病容,却依然态度傲慢,且有黄渤等人不离左右,便不愿深谈,只说:
      “目前因侯爷大军到此,九江士民惊骇万状。恳请侯爷严禁士兵人城,保此一方生灵才是。”
      左良玉说:“各营将士临离武昌前已经对天盟誓,只有一颗忠心救皇太子,清除奸臣,奠安社稷,决不骚扰百姓。我同制台大人原是旧交,在郧襄同过患难,又同因襄阳事受过重责。今日重新携手共事,须要仰仗制台大人鼎力相助。请放心,我已经传谕各营官兵,有动九江一草一木者,从严治罪。”
      言毕,他向左右问道:“我的口谕,大小各营都传到了吗?”
      负责传宣命令的中军总兵官躬身答:“回禀大帅,昨晚已经传谕各营凛遵,不得有违。”
      平贼将军左梦庚也躬身补充一句:“今早儿又特别晓谕各营主将:军令如山,令出法随,大小将领务要认真听从爵帅严谕,任何人不得玩忽纪律,自取罪咎。”
      左良玉又对袁继成说:“大人可以放心了吧?明日一早,我亲自进城拜谒,再向大人请教。请令各镇参谒,我到时候好对他们讲几句话。”
      第二天,即四月初三日,早饭过后不久,果然看见左良玉开始启锚移舟。袁继咸考虑到宁南候进人城中将有许多不便,不得不赶紧迎到江边,就在船上与左良玉相见,他部下的各镇将也都单骑同往。请将都到船上向左良玉参谒以后,左良玉从袖中取出来由黄澍伪造的太子密谕,强迫诸将为救出皇太子对天盟誓。九江诸将不觉一怔,齐齐望向总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袁继成神色严峻地望着左良玉大声说道:
      “密谕从何而来?先帝旧德不可忘,今上新恩亦不可负!密谕从何而来?”
      左良玉脸色一变,恼怒地说:“害太子的是奸臣马、阮之辈,与今上何干?老先生为何竟如此说!”
      袁继威望着左良玉手下的一群将领说道:“师以义动。诸公应当爱惜百姓。”
      左良玉说:“我辈做大事,行不得小惠。”
      袁继威说:“继咸负罪深重,蒙先帝赦以不死,仍付以封疆重任,待罪浔阳。一城百姓生死,系于爵帅,我不能不为百姓请命。”
      左良玉脸色严峻,叫人望而生畏。
      袁继成趁着左良玉沉思无言的机会,向诸将领讲明了国家目前面临的危亡情势。他说,满洲兵正在南下,南京势必不得已抽调防北的兵力去防西。一旦满洲国兵临长江,则大事去矣。又说,兵谏不是正道,应改“檄”而为“疏”,以存君臣之体,听候圣旨处分……
      左良玉想了一阵,改用缓和的口气说道:“我可以同制台大人约定,决不破城。至于‘清君侧’之事,可以将‘檄’改为‘疏’,暂时驻军候旨。”
      袁继咸随即同左良玉成宾礼而别。虽然左良玉答应他不破九江城,不骚扰百姓,但是他深知左良玉部下自来就是军纪很坏,而目前左良玉又受群小包围,身边无一个是敢说直话的正人君子,别看他名为统帅,实际上已驾驭不了他的乱糟糟的十几万大军。所以袁继咸决定还是守城。他在城上召集请将训话,说:
      “宁南侯欲行兵谏,借‘清君侧’之名,难说不是举兵为乱,我辈岂能为乱国之举?‘晋阳之甲,春秋所恶’,我已经劝说他易檄为疏,屯扎候旨。我自己也已经将宁南之事写成一疏驰奏朝廷,朝廷必有处分。故诸将宜坚守城池,以待后命。”
      袁继咸有一部将名郝效忠者,已经暗中同左良玉勾结。恰巧因为两个士兵在城内抢劫被百姓杀死,郝效忠便借此起衅。袁继成的另外一员部将张世勋原来就与左良玉的部将张国柱相好,在夜间暗暗将张国柱的城外士兵缒人城中纵火。袁继成命人扑灭一处,别处又有火起。袁继成明白张世勋不除,则乱不能定,便赶快手写密令一封给可靠的将领邓林奇,要他立刻遵手令便宜行事。谁知刚刚作好部署,张世勋和郝效忠已经率领亲兵趁夜半劈开城门,出城与左营人马相合。左兵则趁机混入城中,大肆杀掠。守城的百姓不能辨识,完全无法自卫。袁继咸的其他将领害怕获罪,都陆续逃出城去,投到左良玉的麾下了。
      左良玉一直在船上,因为病体衰弱,岸上和九江城中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都被周围的人们瞒住了。九江城内到处奸掳烧杀,到处有哭声叫声,早已经天翻地覆,而他的大船上却静悄悄的,没人敢大声说话。周围也森严肃静,只有昏暗的江水拍打着船边。后来,江岸上的远处有一些什么动静终于被他听见了,他又依稀觉得似有人马在移动,心中便觉奇怪,便轻轻咳嗽一声。一位值班的中军将领立刻走进船舱听令。左良玉问道:
      “岸上为什么有人马移动?”
      中军回答:“回爵帅,并没有大的移动,只是有一部分九江的人马出城,同我军驻扎在一起了。”
      “啊?为什么他们要同我军驻扎在一起?”
      “听说是他们想通了,愿意随我军去南京搭救太子。”
      “啊?我已决定暂驻此地候旨……奇怪,此刻什么时候了?”
      “刚打五更。”
      “我们的人马有进城去的没有?”
      “也有进城去的。”
      “什么?我答应过江督袁大人,答应决不破九江城。可是……为什么我们的人马有进城去的?”
      “请大人放心,没有攻城破城,是里边的人自己将城门打开了。”
      “我已经答应不许扰害城中百姓。”
      “请大人放心,城中安堵如常,鸡犬不惊。”
      “江督袁大人现在何处?”
      “袁大人大概快来到了。”
      “怎么,他快要来了?”
      “是的。少帅大人怕出意外,已经命张应元镇台大人同监军御史黄大人骑马进城,请袁制台大人去了。”
      “唉,他们瞒住我捣的什么鬼!……快去将少帅叫来,我要当面问个明白……黄御史这个人、这个人,都是他……”
      袁继成在总督署的院中望了一阵火光,回到签押房,对一名心腹家人和一位中年副将李士春嘱咐了后事,正准备悬梁自尽,忽报左营总兵张大人和监军御史黄大人来见。他没有做声,也不迎接,只是兀坐不动,闭目养神。张应元和黄澍进来,声称是奉宁南侯之命前来相请,请他赶快出城。袁继成一脸冷笑,并不搭话。他的中军副将李士春忿怒地望着黄澍,忍不住说道:
      “你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制台大人见事不可违,十分痛心,正准备以身殉国,请你们不要再打扰他。”
      黄澍原不想把事情闹崩,一则那样会受左良玉谴责,二则也会坏了“清君侧”的大事。所以,听了李士春的话,他不禁大惊失色,赶快向袁继成深深一拜,带着哭腔说道:
      “宁南侯本无异图,公若自尽,宁南侯将无以自处,是公以一死促成大乱,国家大事去矣!务恳大人三思。”
      袁继咸仍无一语。李士春见状,将他的袍袖轻轻扯了一下,他随着李士春走进套间。李士春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道:
      “请大人隐忍一时,到了前边路上,说不定王阳明的勋业,大人也可以做到。”
      袁继成的心中一动,用疑问的眼神看一下李士春。随即从套间出来,对黄澍和张应元说:
      “好吧,我同你们出城。我要去当面责问宁南侯!”
      左良玉听见岸上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并且有火光照到船上,很生气。他明白,如今,谁都不听他的话了。而如此目无纪律,要想完成救太子和“清君侧”的大事,恐怕没有指望了。他下了床,由仆人搀扶着走到船头。左梦庚和许多重要将领都已经来到他的船上。他不对他们说话,只顾拼着力气抬头向九江城的方向遥望,但见火光通天,而且隐隐约约地有哭声传来。他不禁浑身打颤,拍着大腿说:
      “我、我、我对不起江督!对不起临侯!……”
      突然,他感到喉咙里冒出一股腥气,一弯腰,吐出来一大口鲜血。左右一时忙乱,都来抢救。他又连着吐出几口鲜血来,随即被扶回舱内,放到床上,立刻不省人事。
      袁继成同张应元、黄澍等来到江边,尚未下马,就听见从宁南侯的大船上传来一片哭声。大家惊骇,一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少顷,黄澍向船上大声问道:
      “什么事?什么事?”
      大船上有一悲痛的声音回话:“俟爷归天啦!”
      袁继成的心不觉一沉,想到:宁南侯此时突然死去,左营二十万人马群龙无首,九江一城必将毁在这一群无人驾驭的乌合之众手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当左良玉的军队于三月二十三日突然从武昌撤走的时候,李自成正驻在荆州城外二十里地的一个临江小镇上。这时占领簰洲镇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他只知道满洲兵已经从襄阳出动,而左良玉的二十万大军驻扎在武昌、汉阳和周围府县,拦住了他的去路。从前他不怕左良玉,左良玉是他的手下败将。但如今形势大变,他反而怕左良玉了。他日夜忧思,无非是想着左良玉兵多粮足,据守形胜之地,以逸待劳,使他无机可乘。而满洲兵从襄阳东来,气势汹汹,李自成深知自己已无力招架。一天,他独自步人喻上卧帐中,想同喻上酞做些计议。喻上猷不在,却在铺上扬着几本兵书,还有一本书的封面已经破损。他随手捡起一看,是古人的诗集。顺手翻开,不意恰恰看到这样四句,十分刺目: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

      他感到很不吉利,便将书愤然一掷,转身走了。近来他的心中本已有无限的苦恼,深海许多失策,这首诗更使他想到了如今无处立足、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局面。越苦恼,越容易往不利的方面想,他甚至想到他的身死国灭也许就在眼前。当然,这种绝望心情,他绝对不能流露出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同谁在一起,他都做出一副十分镇静的样子。但是,从退出襄阳到现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他的两鬓上又新生出了不少白发,这却难以瞒过文武近臣的眼睛。
      忽然,刘宗敏从沙湖附近来了紧急密奏,说已经乘左兵不备,命张鼐等率两三千人马,占领了簰洲镇;随后又派遣了一两千人马。因为左良玉在武昌一带兵力雄厚,所以他命张鼐等避免同左兵交战,全力以赴赶快向咸宁、蒲圻之间游击,虚张声势,以观左兵动静。
      李自成立刻召集袁宗第等在荆州一带的重要将领开会,决定袁宗第这支大军暂时驻在此地不动,以待后命。他自己则迅速赶往沙湖,同刘宗敏商量是否在不得已时大军渡过长江,以避免在江汉平原上与满洲兵作战。
      同刘宗敏商议未定,就得细作禀报,说左兵将往南京去救崇祯的“皇太子”。正将信将疑,王四暗中派出的人到了。来人先向李自成禀报了王四夫妇被拘留的情况,然后又说王四将军命他来向皇上当面禀奏左良玉要率全军前往南京“清君侧”的事情。李自成听罢,喜出望外。南京的情况他并不清楚,只听说立了福王,这个福王正是义军在洛阳杀掉的老福王的世子。据老百姓说此人无德无能,只好女色。其他的情况他则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崇祯的“太子”怎么逃到南京去了。不过他已经管不了这许多,他只关心左良玉是否会把人马全部带走。不管怎样,他现在已下定决心,要夺取武昌,争取在武昌立住脚跟。
      过了两三天,张鼐的人马在荆河口消灭了一支明朝守军。虽然那守军只有几百人,却就此打开了前往湖广的大门,而岳阳城就在荆河口附近。李自成得到禀报,心中想道:倘若左军并未全部撤离武昌,那么,满洲兵来到,大军不妨暂时先退到湖南。
      就在他同刘宗敏、宋献策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接到确实禀报:左良玉确已全军离开武昌,连驻在汉阳附近州县的人马也都撤空了。立刻,李自成决定:水陆大军即速向武昌、汉阳进发,昼夜兼程。同时又派出飞骑到荆门、荆州一带,命令袁宗第和刘芳亮、郝摇旗等率领那一带的大军分水陆东下,会师武昌。下达完这些命令之后,李自成又想到承天和德安两府都留有人马驻扎,而德安的人马最多。仅白旺手下就有三四万,都是精锐。加上各州、府、县的人马,大约有六七万。于是,李自成重新部署,只给白旺留下一两万人马,命他迅速从黄陂赶到汉阳,渡江占领武昌。余者都分人其他营中,北岸只留下几千人防守,目的只是牵制清兵,使之不能迅速进兵。
      李自成自己暂时驻在潜江和沔阳之间,指挥大军向武昌退却,并在江汉平原一带部署阻挡清兵的兵力。刘宗敏。日见秀等大将先他动身,分路向武昌开去。
      清兵很快地到了承天,守承天的大顺军锐气全无,不过一次交战,便彻底失去了城池。一部分人马溃逃了,一部分投降了。清兵继续挥师东进,直指德安府。白旺留在德安的有一万多人,因不是白旺原来的精锐部队,又因没有白旺率领,当清兵来到时,只稍事抵抗,便作鸟兽散。
      这个时候,李自成原驻江汉平原的近十万人马陆续到了武昌,分散在各处的人马也分头向汉阳、咸宁一带集中。而驻在荆州、荆门一带的一支大军因为怕清军从潜江、沔阳一带截断长江,所以也日以继夜,水陆并进,向武昌撤退。
      因为左良玉的全师东下,使李自成在近乎无望中产生了一丝希望——占领武昌,立定脚跟,以俟东山再起。为此,他急切地盼望着皇后的音信,盼望她在这个时候能够同李过和高一功率领二十万大军神兵天降,来到湖广,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心中说:
      “必须凭借龟山和长江天险,坚守武昌!唉,皇后,你眼下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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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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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献策与刘宗敏率领数万人马先进了武昌,过了三四天才迎接大顺皇帝进城。李自成在四月初进人武昌的时候,武昌几乎是一座空城。城内外除驻扎着大顺将士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别的人。前年春天左良玉的人马第一次洗劫武昌东下,武昌的元气已被破坏殆尽。没有死于兵烫的百姓大批逃往乡下或鄂南山中。后来有一小部分人回到城里,还有一部分则或依靠部队做些小买卖为生,或在乱世年头同部队拉上关系,混点差事。武昌城里刚刚恢复了一丝活力,左良玉的人马就再一次全军东移,于十天前席卷而去。那些与左营有关系的人都跟着走了;同左营联系不多的人又纷纷往乡下逃了。人们一则害怕李自成的人马骚扰,一则怕清兵来到,武昌一带会成为战场,所以凡是有力量逃跑的人都尽可能跑得远一点,因此上不但武昌城差不多成了空城,就连隔江的汉阳镇也不例外,稍微殷实一些的商铺都已被抢光,人也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自成进人武昌之后,将没有烧毁的总督署作为驻跸所在,照例称为“行宫”。此时文武大臣中常留在他身边商量机密事的只剩下刘宗敏和宋献策了。文臣中喻上就跟袁宗第在一起,现尚在荆门一带;顾君恩则奉刘宗敏之命协助刘芳亮在黄冈一带部署军事,以牵制满洲兵使之不能直攻汉阳和鄂东。但有消息说,此人已于数日前不知去向。武将里原来日见秀也参预密议,只因为退出长安时他没有遵照李自成的谕旨将带不走的粮食烧毁,结果几乎全被清兵所得,以致受到李自成的严厉责备,从此他的心中很不自安,而李自成也很少使他再参预密议了。
      到武昌的第二天,李自成带着刘宗敏和宋献策,骑马登上蛇山,观察形势。从大前天起,也就是李自成进人武昌的前两天,宋献策先来到,就在城东洪山一带部署了重兵。今日天气晴朗,李自成立马蛇山高处,看见洪山一带已经有许多旗帜,隐约地有军帐和马群。从洪山到武昌,几座小山上也驻扎了人马,正在修筑营垒。宋献策明白李自成心中十分忧虑,便故意面带笑容,用马鞭指点着,—一告诉李自成这些小山和湖泊的名字与地势,然后说道:
      “陛下请看,倘若满洲人从别处渡过长江,从陆上进攻武昌,那么这些大小山头便都是武昌城的天然屏障。只要鼓舞士气,加上指挥得当,凭借这些山上山下的坚固营垒,大东门和小东门就完全可以固守。陛下请看,从洪山往东,山势连绵不断,形势甚佳。正如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写的:‘西望夏日,东望武昌,山川相缨,郁乎苍苍。’请陛下宽心,此地必可坚守。当然,上流的金口,下流的鄂城、华容、葛店等处,都需要派兵设防。这些吃紧的地方,臣昨日已经同汝侯商议好,分派了将土前去守驻。”
      李自成说:“袁宗第从荆州撤退下来的人马,先头部队今日可来,明日大部队到齐以后,也可以布置在大小东门外边,与摇旗一起协防。”
      刘宗敏说:“不必了。这一带已经部署了郝摇旗和田玉峰的人马,按人数说不算少了。汉阳很重要,那里的兵力尚嫌不够。我同军师的意见是命袁营驻军汉阳,那里现有的一万人马也归他指挥。请皇上斟酌,好事先派人去迎接袁营,将皇上的决定传谕汉举,就在汉阳靠岸。”
      李自成点点头:“就这么办吧——走,我们到蛇山那头看看去。”
      他们来到蛇山西头,下了马,站在濒临大江的黄鹤矶上。这里,龟山和蛇山东西对峙,锁住大江,逼得江水向东北奔流如箭。阵阵微风西来,江涛拍打着突出江心的黄鹤矾,澎湃作声,银色浪花四处飞溅。
      李自成过去只是素闻武昌的地理形势如何好,如何重要,今日亲上黄鹤矶,放眼一望,不能不为之惊叹:
      “太好了!果然是山川险固,控扼南北!”
      然而,他又立刻在心中想到:要坚守此地,恐非易事啊!军粮已所剩无几,人马也无法补充。况且潼关那么险要尚不能守,何况此地?他想着这些不利情况,脸上不免流露出忧郁神色。
      宋献策自然也有同样的忧郁,但是他总想促使李自成重新鼓起当年那种奋发有为、百折不挠的精神,率领众将士在此地破釜沉舟一战,挫败敌人锐气,争取喘息机会。他深深知道,倘若再败,退出武昌,就可能溃不成军,大顺朝就彻底完了。所以他尽量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用同往日一样老谋深算的语气说道:
      “陛下请看,这就是大别山,俗称龟山,又称鲁山……”
      “鲁山?”
      “相传三国时候鲁肃曾在此驻军,山半腰至今留有鲁肃墓,还有一座鲁肃庙,所以大别山又称鲁山。”
      “原来如此。”
      “这山并不大,倒是名气不小。山也不险峻,可是因为濒临大江,与蛇山东西相峙,故在军事上十分重要。要封锁长江,使下游水师不能通过江面,必须以重兵固守大别山。大别山不仅如长江锁钥,也是控扼南北的咽喉……”
      接着,宋献策又进一步说明大别山扼守南北的形势:大别山下只有一条路,近处则小山和湖泊星罗棋布。守住了大别山,就截断了南北来往之路。大别山下自古就是战场,有些历史名将就败于大别山下……
      说到这里,宋献策突然停住,因为“败于大别山下”一语触动了他的心思,他猛然意识到此时此地对大顺皇帝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他有些心虚地看看李自成,见李自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映,他才稍稍放下心来。就在这时,李自成突然指着江心的一个树木茂密的沙洲问道: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有名的鹦鹉洲。唐代诗人崔颇有两句诗云:‘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说的就是皇上所指的地方。倘若将一部分水师驻扎在鹦鹉洲上,就可以与大别山。蛇山的守军遥相呼应。”
      李自成又指着汉阳城说道:“此城可是不算小,又夹在大别山和长江、汉水之间,地理形势很重要。”
      宋献策忙说:“那是汉阳镇,辖属于汉阳县,汉阳县又辖属于汉阳府。汉阳府只辖两县,一是汉阳,一是汉川。只辖两县的府在全国十八行省中除此之外,别无二处。武昌府与汉阳府仅隔一条长江,本来武昌府就可以管辖汉阳一带,而偏偏在汉阳又设一府,又偏偏下辖只有两县,其原因当是十分清楚的:只要汉阳府能够守住大别山一带,就可以同武昌府夹江对峙,不需要有更多的属县。”
      李自成点点头,对刘宗敏说道:
      “把袁宗第放在汉阳,让他驻守大别山,很好。”
      随即他又向上游遥遥可见的两座山头指着说:“那地方守长江也很重要,要不要驻军?”
      宋献策说:“那两座山,一座叫作大君山,一座叫作小君山,在以往的战争中都曾驻军。我们今日人马虽然不多,也该派去两位将领率军驻守才好。倘若敌人沿水路顺长江下来,从那里也可以向江面打炮,或从那里派兵船截杀。”
      李自成又点点头,没说话,眼睛向别处望去。
      刘宗敏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了,因为他对固守长江已毫无信心。这时他在心中说道:
      “唉!固守,固守,不守不行,守又凭何而守?兵在哪里?将在哪里?虽说有十来万人,可事到如今,哪一个还能顶多大用?”
      就在这时,刘芳亮从汉川派人前来禀报:德安府已于五日前失守,溃散的人马有一部分逃到了黄冈、汉川一带,他已经收容了。可是顾君恩一直没有找到,派人四处打听,杏无音信,估计是真的逃走了。
      刘宗敏忍不住顿脚大骂:“这班人,真是无耻之极!我们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们都跑出来舔屁股溜沟子,自己说自己是什么‘从龙之臣’。一看局势不好,做官没指望了,又一个个脚底抹油——开溜,都是什么东西!”
      从黄鹤矶回到行营,李自成得到刘体纯禀报:有细作从襄阳回来,说听王光恩部下传说,李过、高一功率领一支大军前来湖广,已经从安康进入四川,显然是打算从夔州一带出川。另有小股人马从四川和湖广两省交界处向南,好像是向巴东、秭归方向去。李自成在襄阳时已经听到荒信,说李过、高一功等率领一支人马到了汉中。如今听到这消息,就觉得比较可信,看来,李过、高一功的人马已与皇后会合了。他心中顿时大感欣慰,忍不住对宋献策说道:
      “果然有了消息!有了这消息,朕更要固守武昌,在这里与皇后的大军会师。”
      话虽这样说,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十分复杂。一方面,他确实感到振奋,仿佛有了很大的希望;一方面,他又十分焦急,不知道这支大军何时才能到来。他命刘体纯赶紧再向襄阳、夷陵和秭归派出几路细作,让他们火速再去打探高、李大军的消息。真是望眼欲穿呀!于是他又让宋献策卜卦。连卜了几次,结果总是说确有大军前来,但不能马上赶到,最快也要等一个丁日方能到达。什么了日呢?看来四月间的了日是来不了了;五月里倒是有三个了日。宋献策掐着指头推算:上旬五月初六是丁未日,如果不能来,就得等待五月十六了西日;如果还不能来,就只好等五月二十六丁亥日,可是,那真是太迟了。按照李自成的愿望,皇后的大军至迟该在了未日五月初六来到。即使这样,离现在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清兵来势凶猛,大顺军能不能在武昌坚守一个月呢?这么一想,李自成的决心就又动摇了。可是不守武昌,更往何处去是好?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按照军师说的办,赶紧想办法鼓舞士气,征集粮草,安抚武昌一带民心……
      袁宗第带领人马来到了。李自成命他将人马驻扎在汉阳大别山一带,随即向他询问情况。袁宗第禀报说,他的人马刚刚撤离荆门、荆州一带,清兵的先头部队不足一万人就到了。看样子他们是要先占领荆州、夷陵一带,然后再顺流东下。李自成又问起喻上猷,袁宗第才说喻上猷已经逃跑了。问是怎么逃跑的,袁宗第说道:
      “喻上猷说他是石首县人,在荆州一带乡亲故旧好友甚多,自请回乡号召士民,共保大顺,抵御胡人。借这个理由离开了我,一走就再没有音信。”
      “他的眷属不是随在军中么?”
      “事后才发现,他早先已派人把眷属送回石首县乡下去了。”
      李自成沉下脸来,不再说话。宋献策使眼色让袁宗第告退。当大帐中只剩下李自成和来献策的时候,李自成忍不住长叹一声,拉住宋献策的手说道:
      “献策,除你之外,重要的文臣都逃走了。想着两年前,明朝的文臣们纷纷来投降朕,像苍蝇一样嘤嘤嗡嗡。那个局面,何等热闹啊!可是自从退出北京,局势变了,这班文臣就散去大半,有许多一转身就投降了胡人,当了清朝官。退出长安,局势又是一变,这时候就连自称为最早的‘从龙之臣’也忙着逃跑。跑吧,跑吧,如今都跑光了。这些人,唉,他们也能算是人吗?献策呀,文臣们逃光了,武将们也离心离德,都各为自己打算,一遇见敌人就逃命,就溃散。唉,不过两年,两年,献策,就这短短的两年呀……”
      宋献策也不由得动了感情,颤着声音安慰李自成说:
      “陛下不必为此事生气伤神,他们既不同心,走掉也好。只要我们能在此地固守一个月,待皇后大军一到,大局就有转机,重整江山不难。眼下最要紧的,是请陛下多想想如何鼓舞士气,如何固守武昌。只要在这里站稳脚跟,何患大臣不来?武将们自然也会同心同德,力保大顺。陛下半生戎马,身经百战,是英雄创业之主,何至于心境颓丧若此。”
      李自成点头说:“卿言甚是,朕不应自己先心境颓丧,而应拿出往年在商洛山中的劲头来。”
      停了片刻,他又小声问道:“献策,如今靠赏赐也不行了,可有什么办法能够鼓舞将士之气呢?”
      宋献策说:“近一二日来,臣也在为此事操心。倘若此时能天降祥瑞……”
      “国运至此,不会再有什么祥瑞了!”
      “不!祥瑞何尝没有?只是陛下每日应付战事不暇,不曾留意罢了。昨日陛下曾言,今日要驾幸汉阳,慰劳将士,现在江边船只已经准备停当,对岸将士也已经在江边列队恭迎了。”
      李自成因为连日心神不宁,这一件昨天说过的事情竟被他完全忘了,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情况。经军师一提,他才恍然想起,说道:
      “唉,让对岸将士久等了。汝候怎么还没有来到?”
      “昨日在御前商定,今日陛下驾幸汉阳劳军,汝侯代陛下赴洪山劳军,他已经去了。”
      李自成又一恍然:奇怪,怎么连昨夜亲口吩咐刘宗敏代为洪山劳军的话都忘记了?自己今年不过三十九岁,并不算老,忘性竟然这么大!以前自己的记性非常好,千军万马之中,只要同哪一位新兵见过一次面,问过姓名的,事隔多年,再见时不用思索,都能立刻叫出名字来。如今这是怎么了?想到这里,一种很不吉利的预感猛然冒上心头,使他不禁心头一颤:难道我真要完了吗?他觉得背上汗津津的,不敢再继续胡思乱想,威严地轻声说;
      “起驾!”
      十来只大船停靠在汉阳门外的码头上,已经等候圣驾许久了。只见最前边的一只船上,一百名亲兵将士列队肃立。第二只船上是一班乐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第三只船特别大,船上旗旗猎猎,船头靠后一点儿树一柄黄伞,黄伞后面是一队简单的仪仗。一群盔甲整齐的武将和亲兵,簇拥着李自成上了这条大船。紧跟在大船后面的是四只大小装饰都一样的船,船上乘坐的都是扈从亲兵,也是旗帜鲜明,刀枪耀眼。再后面又是四只大船,分别载着二十多匹战马和一群管理战马的官员与马夫。马群中有一匹佩着带银饰的黄辔头、黄丝缰、鎏金马蹬、朱漆描龙马鞍的战马,人们离很远就能看出来那是大顺皇上的御马乌龙驹。李自成为观看江上风景,没有坐在船舱中,而是坐在船头上。黄伞在他的身后,他的前面是一个青烟缭绕的大铜香炉。军师宋献策和彻前侍卫总兵官太平伯吴汝义都立在他身边侍候,不敢就座。
      忽然,头一条船上点放了三声炮响,震耳欲聋的声音跟着火光一闪,“隆隆”地掠过江面,撞击在龟山上,又从龟山头发出回响。炮声一停,第二只船上就开始演奏。在吹吹打打的乐声里,船队离开了汉阳门码头。春江新涨,水流湍急,加上西南风微微吹送,这一个船队就像话一样斜向东北射去。李自成坐在船头,一面看着江上风景,一面在心中胡思乱想,一面不时同宋献策交谈,还回过头向吴汝义询问了咸宁等地老百姓抗拒征粮的情况。江山形胜,使他感慨良多。但最使他挂心的是清兵不日就要追来,这里地形虽好,却无力固守。由此又想到皇后的大军不知现在何处,更不知何时能够赶来。倘若武昌不能固守,他该往何处去?
      这一个大船队到汉阳府城南门外的码头靠岸。袁宗第早已经率领一大群将领和新上任的汉阳府尹以及一些文职官吏在岸上恭迎。汉阳府衙门为今日皇上临时驻跸之处,已于昨日夜晚打扫得干干净净。从码头到府行,街道很窄,铺着青石板,石板也不平,但也都打扫过了,上面还撒了黄沙。临街两边所有的铺板门和住宅大门都紧紧关闭着,家家门前都放一方桌,桌面上供奉着黄纸或黄缎的牌位,上写“大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牌位前点着香炉,香炉里香烟缭绕。街上没有一个百姓,李自成对此并不奇怪,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警跸”。但是他不知道,即使不警跸,街上也不会有什么人,因为当地的百姓差不多都逃光了,那些香案其实多是士兵们代为布置的。
      李自成骑着御马,在将士们的簇拥中进了汉阳府衙门。在后堂休息片刻之后,便在鼓乐声中来到大堂。皇帝的简单仪仗已经陈设在大堂前的台阶下边。大堂正中的案子上蒙着黄缎,挂着黄缎绣龙围幛。御案两边一边一个大铜香炉,香烟袅袅。一张太师椅上也蒙着黄缎,放着绣龙黄缎椅垫。椅子背后立着小小的精致的可以折叠起来的八扇朱红底黄漆描龙屏风。李自成在乐声中升入临时为他布置的御座。如今没有鸿胪寺官员了,只好由吴汝义呼唤众将官分批朝见。虽然吴汝义的呼唤不合鸿胪寺官员鸣赞的腔调,也没有御史纠仪,但众将官还是肃然行礼。当然,武将因为介胄①在身,免去了俯伏叩拜。行礼以后,来献策宣布:

      ①介胄——铠甲。

      “皇上念将士们忠勇骁战,十分辛苦,今日御驾亲临劳军,特赏赐白银万两,彩缎千匹。”
      将士们在袁宗第带领下一齐山呼:“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李自成问了问汉阳的防守部署情况,就命令众将官各自回营,只留下袁宗第和另外少数几个高级将领以及汉阳府尹,一行人正要起身去大别山察看营垒,刘芳亮却急匆匆地赶来了。他是前天到孝感一带部署军事,昨日夜间回到汉川,尚未及休息,就接到军师的通知,要他今日来汉阳见驾。他紧赶慢赶,不料还是迟了,没来得及在码头上迎接皇上。他向李自成行礼以后,李自成看他十分疲劳,且比往日瘦了许多,便问他道:
      “有什么紧急军情么?”
      刘芳亮回答:“臣请单独向皇上奏闻。”
      一听这话,宋献策就使个眼色,让袁宗第同他一起避出去,其他人自然都相跟着肃静地退出。刘芳亮快步走到李自成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李自成连连点头,脸色阴沉地说道:
      “明远,朕原想让你在此地好好休息休息,现在看来不行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部署军事要紧。你那里朕发去一万两银子、一万匹彩缎,你代朕犒劳将士们。朕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了,你赶快回汉川去吧。”
      刘芳亮又行了礼,退了出去。见到立在大堂外的宋献策和袁宗第,他点点头,说道:
      “西边的事情,我已经向皇上禀明。如今不能够在此停留了,必须马上赶回去。”
      说完,拱手作别。
      李自成在宋献策、袁宗第和少数武将以及汉阳府尹簇拥之下,带了数百名亲军,离开汉阳城,登临大别山。到了半山腰,一般武将都奉命留下,只有宋献策、吴汝义、袁宗第和少数仪仗跟随。所到之处,都有将士们恭迎,气氛庄严肃穆。李自成的表情非常冷漠,就连听到将士们呼喊“万岁”时,脸上也不露一丝笑容,也很少说话,只管闷着头朝前走。大别山上的营垒星罗棋布,各个山头和山下江边陆地上也都就着地势部署了兵马。李自成走到大别山西头,来到一座营垒前。营垒下边是一片湖水。宋献策告诉他:
      “这地方叫作月湖。月湖岸上的那一处高地相传为春秋时伯牙弹琴之处,叫作琴台。”
      李自成点点头,小声说道:
      “守住这一带营垒要紧哪!”
      一队将士在营垒外列队恭迎。他看出其中两员将领都是在商洛山中参加义军的,当时还都是二十挂零的毛头小伙子。他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曾经拍着他们的肩膀问长问短;记得他在得胜寨练兵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当上了小头目,他曾经亲自射箭给他们看。今天,这两员将领见他驾临,都非常激动,眼睛里都闪现着莹莹泪光。但是他没有再呼唤他们的名字,没有再拍打他们的肩膀,更不要说向他们问长问短了。他只是淡淡地、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
      从大别山下来之后,李自成没有再回汉阳城,而是在鼓乐声中上了船。船队快到江心时,他望见在江岸上恭送的官员们已经散去,不由得一阵惆怅涌上心头。他想:这大别山,这汉阳城,大概是没有机会再来了。
      李自成回到武昌行宫,心中十分烦闷。他留下来献策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屏退左右,问道:
      “献策,李过、高一功和皇后的人马至今尚在四川境内,远水救不了近火。清兵正从水陆两路追来,大约不日即会大兵压境。今日去汉阳劳军,自始至终,朕心里没有一刻轻松。据你看来,我军在武昌能够支持多久?倘若武昌失守,该退往何处?”
      宋献策神色严重地说道:
      “臣只考虑如何固守待援,没有想过要离开此地。”
      李自成心中一震,微微颔首。
      宋献策接着说道:“陛下,我大顺当前面对的敌人,除了满洲人和吴三桂之外,还有尚可喜和耿仲明等汉奸的队伍,总计人马至少也在二十万以上。我军因为屡遭挫折,士气不振,害怕与敌作战。所以虽据地利,却不可倚恃。惟有陛下自己镇静,示将士以必守之心,方能望将士戮力同心,为陛下保住这一片立足之地。今日执皇帝威仪汉阳劳军,其目的正在于此。”
      李自成点头微笑说:
      “献策,你的话让朕想起来宋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看来你是要学寇准呀!”
      宋献策突然跪下去,以头触地,说道:
      “请陛下恕臣死罪,使臣得进一言。”
      李自成大为诧异,说道:
      “献策,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快说,何必如此?”
      见军师仍然跪在地上,李自成亲自去拉他,说道:
      “因目前人心危疑,朕有时候就容易动怒,所以连你也不敢有话直说。可是我一向祝你甚近,倚为心腹,你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呢?起来,快起来说话!”
      宋献策仍不肯起来,流着眼泪说道: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由江湖布衣擢到军师高位,如此机遇,旷世少有。臣身为军师,每日服侍陛下左右,而国家陷于今日地步,实在罪不容诛。”
      李自成松开手,叹一口气,说道:
      “再不要提这些了。往山海关去的事,你也曾几次谏阻,是朕不肯采纳。此系天意,非你做军师的计虑不周,不能怪你。”
      “虽说是大意,究竟也是人谋不臧。”
      “献策,这几年来让朕后悔的事情很多,都过去了,说也无益。还是说说眼前吧。你起来,坐下去,对朕直言无妨。”
      宋献策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坐在椅子上,恭敬地欠着身子,声音微微打颤地说道:
      “陛下,今日形势紧迫,臣不能不直言无隐。倘若触犯天威,也是出自一片忠心,急不择言……”
      “献策,我的军师呀,朕什么时候疑心过你不是忠臣?快说你要说的话吧,朕急着听呢!”
      “陛下,我大顺朝不算放出去的府、州、县官,单说朝廷上的重要文臣,也得有数百,如今全逃光了。牛金星与微臣在陛下初人河南时就来到陛下左右……”
      “你赶快说要紧的话吧,别绕圈子了。”
      “臣与牛金星,一个做了丞相,一个是陛下的军师。如今牛金星逃走了,只剩下臣一个人仍然待罪陛下身边。处此万分危难之时,臣又是牛金星引见的……”
      李自成截断他的话,说道:
      “牛金星父子辜负皇恩,背君潜逃,这是他们的事情,与你无干。你今天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别再这样吞吞吐吐的好不好?”
      宋献策又一次跪下去说道:
      “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刚才陛下提到未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日之去汉阳劳军。无奈以臣看来,陛下今日处境,不及宋真宗万分之一。陛下如今时时优形于色,由此一端,正可见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实际的侥幸之想。万望陛下抛却一切他念,抱定在此与敌决一死战的决心。”
      听罢此言,李自成不觉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着军师。
      来献策流着眼泪说道:
      “倘若陛下鼓舞士气,凭此地险要江山,拼死与敌一战,纵不能全胜,只要能稍稍挫敌锐气,局势便有转机。否则,逃离此地,去将安之?臣恐怕圣驾一离武昌,便会万众解体,一遇敌兵则请营演散,我君臣则不知死所矣。臣请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动摇,举动失策!”
      李自成说:
      “献策,你坐下,慢慢说,我听你的。”
      宋献策重新叩头,起身,谢坐,接着说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绪同萧太后进兵澶州的时候,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属宋朝。甚至远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劲旅固守,使耶律隆绪只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绪所率的南进之兵,看起来兵势很强,实际是孤军深人。这是第一个古今形势迵异之处。擅州即今之开州,在黄河之北,距东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里之遥。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琼崖,东至于海,幅员万里,莫非宋朝疆土。这是第二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开国约四十余年,国家根基已经巩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为正统,处处与我为敌。这是第三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情况如此险恶,实在别无退路。臣只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没有一个立足之地了。”
      李自成听着宋献策这番议论,觉得句句都合情理。自从退出长安,他虽然嘴里不说,但心中却一天比一天地绝望。而退出襄阳和牛金星父子的逃走,更给了他十分沉重的精神打击。这些日子,他常常想的是国灭身亡的局势已经定了,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宋献策的话他只是听着有道理,可是并没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决心。他有许多理由断定武昌必不能守。只是身为皇上,他不能说出来就是了。
      他不想多谈论这个问题,沉默了一阵,带着伤感的口气说道:
      “献策,兵法上说:三军不可夺气。几年前在潼关南原大战,朕败得很惨,突出重围后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可是虽然战败,并没有‘夺气’,人人都争着重树我的‘闯’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罢休。如今这股气是一点都没有了。虽说还有十多万将士,可是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遇敌一触即溃,不逃即降。献策,你要说实话——这难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顺么?”
      “请皇上万勿作灰心之想。目前总得想尽一切办法鼓舞士气。只此一着,别无善策。”
      李自成微微苦笑,问道:
      “献策,今日在汉阳劳军的时候,你知道朕心中在想什么?”
      “臣只知陛下心事很重,不敢乱猜。”
      “朕想起来在商洛山中的一些旧事。那时人马很少,四面被围,将士们大多数都病倒了,朕自己也害了重病。可是谁也不曾怯敌畏战,大家一条心,拼着命地朝前闯。那时虽然艰难,却是兴旺之象。唉,如今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情况了。”
      “陛下,只要士气一振,打几个胜仗,那种万众一心的日子还会有的。”
      李自成摇摇头:“难哪!想当年咱们围困开封的时候,闯曹联营,那是多大的阵势。虽然说两家怀里都揣着个人的一盘小九九,私下里没断了磕磕碰碰的,可再怎么说也是牙咬腮帮子——弟兄们之间的事呀!要是曹操活到今日,他能看着朕走到这一步而见死不救吗?你说,他不会吧?”
      “陛下…”
      “好,不谈这些了。现在敌人一天比一天逼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几位大将,商议一下迎敌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臣即遵旨安排明日的御前会议。望陛下此刻静心休息,不要过分忧愁。”
      宋献策叩头辞出。刚走几步,又被唤回。李自成看着他,苦笑一下,说道:
      “献策,朕有一句体己话,趁这时候嘱咐你,万不能泄露一字。”
      “臣在恭听,请陛下指示。”
      李自成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献策呀,倘若你认为事不可为,无力回天,不妨私自离去。朕决不生气,不会怪罪于你。你看如何?”
      乍然间,宋献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望见李自成沉重的脸色和含着泪光的眼睛,他不觉大惊,突然跪下,连连叩头,颤声说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视臣如牛金星、顾君恩之辈,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
      李自成凄然微笑,上前把宋献策拉起来,说道:
      “朕这话出自肺腑,出于朋友之情,绝无丝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日的会议去吧。朕要一个人坐在这里静一静。你去看看,说不走捷轩去洪山劳军已经回来了。”
      宋献策重新叩头辞出,心中仍然惊疑不定。他脚步踉跄地走出大门,揩去鬓角上的热汗,心中暗暗说道:
      “唉,皇上……方寸乱矣!”
      眼看着宋献策走出帐外之后,李自成长叹一声,颓然仰坐在椅子上。他太累了,闭起眼睛想小想片刻,可是心里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许多故人往事就像走马灯一样,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转悠,搅得他心里扎扎拉拉的不舒服。神思恍惚中,他仿佛又走进了罗汝才的大帐,罗汝才正一脸惊惺地站在他的面前。
      “天还不明,李哥,为了何事如此着急?”
      “废话少说。罗汝才,我亲自前来,只是为清算你的罪过。”
      “李哥何出此言?为弟何罪之有?”
      “你与贺一龙相互勾结,暗中私通左良玉。你自己干的好事,还要我替你—一说出吗?”
      “李哥,你可千万不要听人嚼舌根子。说我与左良玉私通,有何凭证?”
      “你还非要我说吗?要物证,你的马腿上烙着呢!”
      罗汝才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是说往马腿上烙‘左’字?那是禀报过你的呀!你知道我把部队编成了左、右、前、后四营……”
      “你还强辩!快拿人证来!”
      一个小校闻声把手中的包袱一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了罗汝才的脚边。
      “这是贺一龙的人头。哼哼,要不是这颗脑袋把什么都招了,罗汝才,我可无论如何想不到你会往我背上插刀子呀!可是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想不信都不行。罗汝才,你还有什么话说?”
      罗汝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冷冷一笑:“李自成,李闯王,你觉得现在翅膀管硬了,用不着别人帮衬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李自成喝令手下人:“只管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收拾喽!”
      罗汝才破口大骂:“李自成,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登时鲜血迸溅,罗汝才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倒下了。
      李自成浑身激灵一下,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举目四顾,见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股冷嗖嗖的感觉从四面挤压过来,顷刻间凉遍了他的整个身心。
      刘宗敏从洪山回来,进行宫向李自成面禀了到各营劳军的经过,又同李自成密商了一阵,然后回到自己的驻地。他手下的文武官员看见他脸色沉重,知道必定又有什么不好的军情,又不敢询问,一个个提心吊胆,暗暗地为大顺面临的局势担忧。
      往日里刘宗敏一般不回后宅同妻妾们一道吃饭,而是同少数比较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边吃饭,边谈论些军国大事。他对属下十分随和,闲暇时愿意听大家谈古说今,听到高兴处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时还会插上几句笑话。人们常说,总哨刘爷在战场上是一头雄狮,执法时是腰挂宝刀的包公,平常日子里呢,就有点子铁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可是自从退出北京以后,他同属下在一起说笑的时候就少了。退出西安以后,那样的时候更少了。退出襄阳以来,他的骨棱棱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而今天从行宫回来,他的心境似乎特别的坏,虽然还是和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吃饭,但整个晚饭时间一言未发。
      刘宗敏的住处与明朝的楚王府只隔一条街道。楚王府的主要建筑,已经在前年张献忠临退出武昌时被放火烧毁,但是剩下的院落和大小房屋仍然很多,如今就成了一座大的兵营。刘宗敏住在兵营附近,为的是一旦有紧急情况,他可以迅速调兵遣将,以应付不测。为了随时要听各处军情禀报和处理要事,他没有同妻妾们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一个四合小院里。他的几位亲信文武官员和若干护卫兵了住在小院的东西厢房中。小院的正厅五间是他同属下吃饭、议事和处理公务的地方。其中一间套间,是他睡觉的地方。小院的月门外守卫森严,纵然是部下将领,也不能随便进去。
      今日晚饭后,刘宗敏只留下一名掌管机密的挂总兵衔的中军将领,其余文武都肃然退出。他向总兵官询问了一天来城中各处的新情况之后,便挥手令其退出。他感到心中闷腾腾的,十分烦乱,身子也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进套间,脱衣躺下,放下帐子,闭上眼睛。小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是轻轻的。一个亲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剑柄,坐在正厅檐下,一点响动也不出。刘宗敏很想赶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诉他的军情,不觉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没有睡意了。他想着敌人一路长驱直人,水路已经占领了仙桃镇,陆路也到了孝感附近,大概几天之内就会抵达武昌。又想着李自成对他说的几句不可告人的私话,心中更加烦恼。不住地胡思乱想,不觉已打了三更。刚要矇眬人睡,中军忽然轻轻进来将他叫醒,禀报说:“军师前来,有要事相商。”
      刘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床,一面说道:
      “快请军师,快请!”
      刘宗敏将来献策迎进套间,在灯下隔着茶几坐下,赶快问道:
      “老宋,你半夜前来,是有什么紧急大事吗?”
      宋献策小声说:
      “捷轩,强敌一天比一天逼近,圣上似乎已方寸无主,精神状态大非昔日可比。你身为大将军,代皇上统帅诸军,国家存亡,系于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御前会议,决定战守大计。你有何主张?”
      刘宗敏说:
      “我今日劳军回来,听圣上说明日上午要开御前会议。你主张坚守武昌、汉阳,与敌一战,圣上对此很是忧虑。”
      “是的,我看出来了。可是除了固守,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认为应该在这儿固守啊!可是目前咱们的军心如此不稳,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也得守。因为除了这里,我们再无处可去呀!”
      “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们能不能在武昌挡住敌人的进攻了。”
      “正是此话。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后的事情就不敢说了。”
      “老宋,目前的处境十分险恶,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将领们也很清楚,圣上心中更是清楚。敌人是轻装追赶,我们是携家带眷,顾打仗,还得顾妻儿老小。咱们剩下的将士,差不多都是陕西人。少数不是陕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语不通不说,就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出来。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种病——特别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说——他妈的,这里到处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没有干地,没有大路,脚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间蚊子成堆,行军时蚊子打脸。到处筹粮困难,四面皆敌,莫说再打败仗了——老宋呀,单只说继续再往东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会人马溃散。皇上自己很忧愁,对我说出了很不应该说出的话。所以我从行宫出来,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国家大将,你是军师,可怎么好呢?国家存亡,你我都担着担子啊!明日御前会议很要紧,你得想法劝皇上决计固守才好。”
      宋献策走到外面,挥手使在檐下值夜的将校往远处回避,然后回到刘宗敏面前,用极小的声音询问:
      “捷轩,皇上说了什么话?是要你自己往别处去吗?”
      刘宗敏摇摇头:
      “不是。我除了战死,为皇上尽忠沙场,能往哪儿去呢?”
      “那么,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刘宗敏忍了一忍,终于说道:
      “他说如今将士们不肯散去,是因为他还活着,可是迟早有一天会散去的。”
      “皇上说出这话,也没有什么可怕。倘若你我处在他的地位,也同样会有此担忧。”
      刘宗敏又忍耐片刻,接着叹一口气,悄声说:
      “他说:‘我是大顺皇帝,不能投降敌人,敌人对我也非捉拿杀害不可。至于大小将领,只要离开我,愿降清,愿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保住妻子儿女。’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此话……”
      宋献策没说下去,他想着皇上的话里分明有不得已时将自尽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读《资治通鉴》,读到黄巢败亡后的情况时,曾经深为感慨,掩卷沉思良久。后来在闲谈中曾对他谈起:黄巢在狼虎谷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斩首,又斩了他的兄弟和妻子七人,携首级向唐朝的武宁节度使时博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夺去,连林言的首级也砍掉,一起献给时博报功。李自成感慨地说:
      “黄巢何曾料到,一旦失败,众叛亲离,连他自己的外甥也对他下了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实在可悲!”
      宋献策从今天李自成对他和刘宗敏所说的话,联想到三年前皇上读《通鉴》时所发的感慨,心里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感到自己三更半夜前来叫醒汝候的必要。他在心里说:
      “要不赶快帮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将不堪设想!”
      刘宗敏见来献策只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下去,忍不住问道:
      “老宋,据你看,咱们能不能凭着武昌、汉阳一带的地利,杀一杀敌人的威风?”
      宋献策说:“我正是为着此事才半夜三更前来找你。恐怕我大顺朝的生死存亡,就看这一步棋了。”
      刘宗敏说:“一年来步步失利,没有打过一次胜仗,连陕西老家也失去了,无处可以立足。到了今日,献策呀,人心已经散了,人们都害怕同敌人打仗,谁也不去想着如何固守武昌,打败敌人,只想着如何避敌,如何先走,如何保住性命和家小。你说,如何能够使人心振作起来?”
      宋献策说:“目前最要紧的是鼓舞士气。有了士气,就可以凭险一战,挫敌锐气。哪怕是一次小胜,也可以略微恢复士气,然后才能积小胜为大胜。”
      刘宗敏点头说:“眼下靠赏赐不顶用,何况我们也没有法子再弄到很多的银两。军师,你有什么法儿鼓舞士气?”
      “侯爷,目前时机紧迫,且不必为长远打算,只求在数日之内,敌人来到的时候,大家能够上下齐心,努力一战,获得小胜,大事就有转机之望。至于长久之计,以后再说。”
      刘宗敏点头说:“你说得很是。你想出了什么法儿没有?”
      宋献策探身向前,刘宗敏也探身向前,两个人的头挨得极近,宋献策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一计。刘宗敏听后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又觉心中略微不安,不觉问道:
      “老宋,你是军师,这事何必找我商量?”
      “目前人心颓丧,遇事多疑,与往日全不相同,连圣上也不能免。别人怀疑不打紧,我怕圣上责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从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来想去,先来同你大将军汝侯爷说明,使侯爷知道我为君为国苦心,这一计方可有用。”
      刘宗敏笑笑,说:“你是读书人,你当然知道,前朝古代众多的‘谶记’,有几个是真的?都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涂人,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请放心,就这么办吧。”
      近四更的时候,李自成又将宋献策和刘宗敏叫去,原来是孝感已经失守,刘芳亮停留在汉川到孝感一带,没有用了。他们商量之后,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汉川接防,同时命刘芳亮火速将人马向黄冈撤去。一定要守住黄冈,免得敌人从黄冈截断长江,包围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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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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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日,大约在辰时前一刻,便有几十名重要将领,包括那些地位较高但手中无兵的总兵一级的将领如左光先等陆续来到行宫,在正殿前两边的厢房等候。过了一阵,传呼万岁已经升殿,众将领立即起立,准备进人殿内议事。今日不是上朝,而是御前会议,所以午门不鸣炮,阶下不奏乐,院中没有仪仗。众将领由刘宗敏、宋献策率领,鱼贯进人殿中,按等级分班,向李自成行礼之后,肃然坐下。
      李自成尚未说话,来献策忽然从班中出来,到李自成面前跪下,说道:
      “陛下,在议事之前,微臣有重要陈奏。”
      李自成吃了一惊:难道敌人又近了么?可是看见宋献策面带喜悦神色,就问道:
      “军师有何陈奏?”
      宋献策说:“臣连日观望天象,占候望气,有一祥瑞,臣已经看了三天,今天不能不赶快奏闻。”
      李自成心中一喜:“有何祥瑞?赶快说出!”
      宋献策说道:“每日天将明的时候,臣就出来,向天上仔细观看,都看见东方有一片紫气,冉冉上升,到武昌城上变为五色祥云,历久不散,直到太阳出了很高,才慢慢散去。今日臣又站在院中观看,果然是天降祥瑞,特向圣上禀明。这是圣上得天眷顾,必然转危为安,复兴大顺之象,臣不能不向陛下恭贺。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多人都感到诧异,但又不能不相信,也有人认为是军师又出的什么花样,正不知是不是要跪下恭贺,忽然看见刘宗敏已经跪下,大家只好一起跪下。刘宗敏说:
      “这确是天降祥瑞,是大顺复兴之兆,值得向皇上恭贺。”
      他首先喊了一声“万岁”,众将领也就跟着一起山呼万岁,然后叩头起身。宋献策又跪下说道:
      “既然天降祥瑞,请陛下立即将江夏县改为瑞符县,昭示军民。”
      李自成一直面带笑容,静静地听着。
      刘宗敏也催促道:“军师建议很是,可以将江夏县改为瑞符县。”
      李自成点头说:“改就改吧,今日就改。”说完,正要讨论军事,忽报王四在宫门求见。大家听了都觉吃惊。李自成立即召见。王四进来,面目憔悴,衣服十分狼狈,跪下说道:
      “小臣死罪,未能早日脱身。今日来见陛下,请皇上不要担忧,左良玉已经在九江船上病死,左军已经群龙无首,不攻自破了。”
      李自成赶快说道:“王四,你起来,有话坐下慢慢说。”
      王四继续说道:“左良玉死了以后,左军全由左梦庚统率,要下南京。南京方面派黄得功等将领扼守芜湖、获港,使左军不能东下。如今左军暂时停留在东流县境内的大江中。小臣自己乘着混乱,只身逃出左营,其间幸得柳麻子柳敬亭给了许多帮助。柳麻子告诉我:‘宁南侯死了,你看这大军乱糟糟的,说不定会投降胡人。我也正准备离开。你也走吧,我已经在平贼将军面前说了,不如放王四将军回到闯营去,向闯营说明你无意再回武昌,也请他们不要东下。但左梦庚说,王四可以走,就是不准他将我的妹妹带走。王四将军,你看这事……’后来,柳麻子又给小臣想法弄了一支令箭,左梦庚睁只眼合只眼,小臣就一个人逃了出来。”
      李自成问道:“左小姐现在何处?”
      王四说:“小臣已顾不得管她。生死有命,随她去吧。”
      李自成又问道:“满洲人风闻要去南京,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
      王四说:“听说满洲人由叫作豫亲王多铎的率领,也就是进攻潼关的那一支人马,从商丘直奔扬州,大概现在已经在围攻扬州。如今扬州兵力单薄,一旦失陷,这一支满洲兵就会从镇江一带过长江,去取南京。”
      李自成看见王四十分劳累,又黑又瘦,简直不像原来的王四了,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以后就留在朕的身边。”
      王四叩头退出以后,刘体纯来了。李自成立刻召见,问道:“今日各路消息如何?你这速奏闻,以便同大家议事。你也不要出去,就在此一起商议。”
      刘体纯跪在地上说:“臣因为不断有火急军情,所以来迟了一步。昨夜后半夜得到探报:从陆路往东来的清兵,占领了承天府以后,经过应城,占领了德安府,于前天夜间破了孝感。孝感守军溃散,一部分投降了。从襄江水路来的敌兵,已经过了沔阳,逼近蔡甸。从荆州长江下来的敌兵,沿路夺得船只很多,日夜不停地前进,昨天黄昏已经在金口登岸。我们去大君山、小君山防守的人马本来就不多,金口一失守,这些人马便不战自退。”
      李自成听后,恨恨地哼了一声,说道:“敌人如此猖狂,好像是人无人之境。你们大家商议,看有何策迎敌。”
      大家互相望望,都不肯说出主张,实在也是没有主张。宋献策和刘宗敏主张固守汉阳和武昌,众将虽然没人敢表示不同意见,只是点头,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有信心。议论了很久,李自成决定仍按固守武昌和汉阳的主意部署军事。会议就这么在大家情绪不振中散了。
      又过了一天,到四月二十一日,汉川和蔡甸同时失守,两地的大顺军一部分投降,一部分溃散,井未发生恶战。从金口来的敌人,很快地攻破纸坊,然后从纸坊过来,进攻洪山。从汉川和蔡甸来的敌人,开始进攻大别山。袁宗第驻军大别山,决心死守。但因大别山外边的美娘山、扁担山等许多山头的营垒纷纷失陷,大有全军崩溃之势。袁宗第向李自成、刘宗敏接连告急,请求增援。正在这时,刘芳亮也从黄冈附近派人来告急。据刘芳亮的紧急禀报,敌人先头部队已经从黄破、新洲过来,已经到了国风,似要攻占黄冈,截断大顺军东去之路。李自成大惊失色。如果黄冈失守,敌人过江占领葛店,与洪山之敌会师,武昌也就不能守了。当天下午,李自成又得到禀报,知道敌人已经将红衣大炮运到洪山附近,准备对武昌大东门和小东门大举进攻。他立刻召集少数重要将领开御前会议。他自己提出来要赶快撤离武昌。因为形势所迫,刘宗敏和宋献策都不敢强作主张。
      有人问道:“南京既不能去,退到何处?”
      李自成想了一下,说:“南京不能去,就退到宣州、歙州一带,暂时立足,以后再说。”
      大家没有话说,明知道这不是上策,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会议之后,李自成立刻下令,驻守汉阳和大别山的人马于二十三日撤回到武昌,并下令黄州守军坚守到二十六日,然后撤到长江南岸,与东下大军会师。驻守武昌城外的各营人马,只有白旺一营,除拨出去一部分外,尚有一万五千人,没有到过北方作战,未曾经过败仗,加上白旺在德安经过用心操练,如今比较整齐。李自成命他率领这一支人马先离武昌,前往兴国州,然后进驻江西,一边随时接应李自成亲自率领的东下大军,一边为下一步前往宣、歙开路。
      二十三日下午,清兵探知李自成将要从武昌逃走,猛攻武昌城外营垒。大顺军已经很少火器,经不住清兵用红衣大炮进攻,又用精锐骑兵猛冲,洪山守军很快投降,武昌大小东门外的阵地也陆续失去。江夏县城失守了。
      田见秀与郝摇旗率领残兵退守大东门外几座较小的山头。
      李自成带着刘宗敏、宋献策立马蛇山头上观战。看见情势很急,担心倘若清兵向东攻陷青山矾和葛店,从武昌往东去的水路和陆路就都被截断了,于是说道:
      “军师,敌人来势虽然很猛,可是人马并不很多,今天只是先锋人马来到。你同捷轩守城,朕亲自出城去将敌人杀退,夺回洪山。稍迟一步,敌人大军全到,将武昌重重包围,我军要退走就没有路了。”
      刘宗敏知道清兵锐气很盛,李自成出城风险很大,大声说道:“这是巨的事情,用不着皇上御驾亲征!”
      李自成说:“好,好,你能出城去代朕督战也好。”
      他转望着宋献策说:“军师,我们提前于今晚二更时候撤出武昌,立刻准备。”
      宋献策说:“船只不够,在汉阳一带的人马恐怕撤不完,奈何?”
      李自成说:“事不宜迟,二更一定要出城。”
      刘宗敏亲自率领三千人马出了大东门,命田见秀从小东门营垒中抽出两千人马出战。两支人马在战鼓声、呐喊声中向前杀去,在傅家坡夺回了两座营垒,继续向洪山前去。但是没有走多远,便同大股清军相遇,在洪山脚下展开了激战。大顺军的骑兵远不如敌人的骑兵强,火器也少,加上怯敌心重,刚一接仗,便纷纷后退。大顺军越是畏敌,清军越是攻得凶猛,傅家坡的两座营垒很快又失去了。幸而刘宗敏常常带着一群亲兵亲将赶到最危急的地方阻挡敌人,同时又斩了几个临阵后退的将领,才避免了全线崩溃。可是尽管刘宗敏拼死督阵,大顺军还是没有反攻能力,营垒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最后在郝摇旗接应之下,只得退到大东门和小东门一带死守。幸而天色渐晚,敌人暂时收兵休息,等候后继部队,准备明日将武昌城从陆路完全包围。
      二更时候,大顺军水陆同时离开武昌,张鼐率领五千人马保护全营老小家口,几乎是日夜不停地东下,打算趁九江空虚,占领九江,船只由湖口进人鄱阳湖。李自成亲率步骑兵从陆路辙退,表面上十分镇静,心中却充满绝望情绪。他现在惟一的希望是能够摆脱敌人的追击,在一个月内不被消灭。只要皇后率领的十几万大军及时来到湖广,进逼武昌,清兵对他就不能奈何了。有时他在马上望着东逃的部队,再望左边的滔滔大江,暗暗地发出长叹,在心中呼叫着:
      “皇后,你现在何处?能够来得及助我一臂之力吗?”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大约申末酉初时候,李自成到了富池口停下。沿路只经过几个小的战斗,但因为每次遇到敌军都有清散的和投降的、被俘的,所以他大约只剩下三万人马,分散驻在富池口小街上和富水东西两岸。富水西岸地势稍平,驻军方便,李自成和老营在西岸安营。尚有两千多只帆船,载着将士们的眷属、伤员、辎重和一部分护送船队的步兵,都泊在大江南岸。
      富池口小街上的老百姓一天前就闻风逃走,连锅碗水桶也没有留下。附近十几里以内的小村庄的百姓也全逃光,躲进深山、湖荡。往年在豫西和陕西一带,老百姓都明白李闯王是起义的英雄豪杰,做过很多得民心的好事。如今在大江以南,没有人对他同情,只说他是反叛朝廷的“流贼”,破了北京,逼死了皇帝和皇后。人们一代代都是大明的子民,为人要忠于大明的思想和感情很深蒂固,一提到李自成,就十分自然地想到黄巢:“是呀,昔日的黄巢造反,不也是一样的下场么?”使老百姓特别不能同情李自成的是他连打败仗,逃到武昌以后不但士气低落,连军纪也坏得不成样子。这支大军不能不靠四出打粮生活,一遇抵抗就不免杀人、放火、抢劫。何况在那个时代,南方人和北方人,地域观念很深,这就更增加了大顺军和百姓之间的感情对立,所有这些不利情况,使大顺军残部逃到富池口以后,遇到了平日不曾想到的困难。许多步兵的腿跑肿了,脚打泡了,有的还流着鲜血,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了。李自成估计敌人需要一天以后才能赶到,便下令在这里驻下休息。
      他的御营靠近江边,周围有七八百骑兵和步兵护卫,但是来不及修筑营垒和设立寨栅。有两只大船是准备李自成和妃嫔们乘坐的。在前边的大船上乘着刘妃和陈妃。因为刘妃已经怀孕且粗通文墨,又比较精明懂事,需要她率领官眷,因此逃到襄阳后已封为贵妃。另一只船为李自成布置了两间大舱,设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藤椅、十来把凳子,可以在舱里处理公务,召见将领。这只大船的后舱中乘着一位妃子,二位选侍,还载有从西安带出来的许多金银珠宝和各种贵重物品。另外有二十只大船载着皇帝的亲军,保护这两只大船。
      宿营以后,刘宗敏和宋献策来到李自成大帐中坐了片刻。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在这里休兵两日。他们估计敌人的前锋大概尚在一百多里以外,大队人马更在后边,所以打算等敌人的前锋赶到,大顺军已经得到了休息,可以在此地打一仗,取一小胜,然后再走不迟。宋献策同刘宗敏从李自成的大帐中出来以后,骑马到几处营垒看了一看。他们最不放心的是找不到一个百姓,得不到敌人的一点消息。宋献策叹口气说:
      “我们一离开北方,就好像变成了聋子。”
      李自成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实在困得要命,便在临时给他搞的地铺上和衣躺下,将花马剑放在枕头旁边。一倒下去便沉沉入睡,但是他又仿佛觉得自己并没有睡,而是坐在大帐中一把椅子上纳闷,(如今哪有椅子呵!)他对自己问道:
      “难道大事已经完了么?”
      突然,有一个人影,低着头,披散着头发,飘然而人,李自成吃了一惊,心中奇怪:为什么没人传禀?
      那人影抬起头来。李自成认出来是李岩,不禁十分害怕,只觉脊背发凉。他用右手握紧剑柄,心中想道:这是李岩的鬼魂,趁我兵败,前来向我讨命的。
      李岩跪下,向他恭敬地行礼,并不起身。李自成见李岩不像是怀有恶意,才稍稍觉得放心,问道:
      “林泉,你是从何处来的?”
      李岩回答:“臣是从平阳来的。牛丞相奉陛下密谕,将臣兄弟斩于平阳,陛下已经忘了么?”
      李自成感到惭愧而且恐怖,说道:“那是朕一时错误,斩了你兄弟二人。你今日前来见朕,是不是向朕索命?”
      “陛下差矣!自古忠臣蒙冤被杀,不计其数,可有谁向皇帝讨还过血债?臣只恨自己死得太早,不能效忠陛下于危难之际。”
      “红娘子现在何处?”
      “她在她能够存身的地方,臣亦不知。”
      “林泉,你建议在河南就开始设官理民,抚辑流亡,恢复农桑。倘若早听你的忠言,好生经营河南、陕西、山西,还有山东、湖广,不要急着打进北京,何有今日!”
      李岩说道:“倘若不是清兵进关,陛下破了北京之后,还可回头来从容在各地设官理民,奖励农桑,也不算晚。无奈到了北京,局势突变,一旦失败,节节受挫,无地可守,无民可恃,遂成处处瓦解之势,不可挽回。如今陛下虽然深自后悔,为时已晚,只能留给后人感慨系之了。当日……”
      “林泉,你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我朝兵败如此,不必再拘守什么君臣之礼了。唉,快有一年了吧,朕不曾听到你的忠言了。”
      李岩叩头起身,在一个较矮的椅子上坐下,接着说道:“当日倘若缓去北京,以巩固中原、秦晋、山东为急务,截断运河的漕运,使江南好财富不能接济北京,不过一二年,北京必将瓜熟蒂落。那时命一大将前去收拾北京残局,就可以了。朱洪武不是也不曾亲去北京,而是命徐达率军北伐,统一中国的么?”
      李自成说:“你的这个好主意,朕记得好像在你去伏牛山得胜寨的路上写给朕的书信中就已经提出来了。”
      “可惜,可惜陛下在战场上节节胜利,将臣的忠言都忘记了。”
      “朕去北京,过了大同以后,只有六万人马,实在是孤军远征,只能胜利,不能受挫,犯了兵家大忌。卿为什么当时不谏阻呢?”
      李岩欠身回答:“自从崇祯十四年下半年开始,陛下兵马日多屡胜而骄,后来就听不进不合意的忠言了。到进了长安以后,陛下以为天下已经到了手中,更无人敢犯颜直谏。在进兵北京途中,陛下与左右文武都在想着如何进北京,如何拥戴陛下在北京登极,如何传檄江南。那时候微臣何敢妄言,阻挠大计!”
      李自成点头叹息说:“当时大家醉心于攻破北京,推倒明朝江山,只顾高兴,只想着胜利,满朝文武竟没有料到满洲胡人早已蓄意灭亡中国,满洲八旗和蒙古兵正如箭在弦上,就要向北京射出。”
      李岩惨然一笑说:“不然,陛下并非全出料外。当我军尚在途中,就有人料到满洲人会趁我立脚不稳,举倾国之师南下侵夺中原,对臣说道:‘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除非你们李王事前作好准备,攻占北京未必是福。要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人是谁?”
      “是在五台山出家的刘子政。当时他在晋祠。”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将这话告朕知道?”
      “臣当时未敢对陛下实言,只向陛下委婉地提了一句,被陛下一个冷笑堵回来了。当时正是满朝文武兴高采烈之时,臣哪有胆量直言无隐,一字字说出刘子政的劝告?”
      李自成点点头,叹息说:“那时候实在没有将满洲人放在心上。”
      “到北京不久,知道吴三桂屯兵永平一带,不肯投顺,臣与军师宋献策就……”
      “以后事情很清楚,不用说下去了。林泉,你已经冤死了将近一年,游魂从三千里外奔来见朕,既不是前来索命,那么是不是要助朕脱离困境?”
      李岩流下眼泪,说道:“皇上,已经晚了!”
      李自成出了一身冷汗,问道:“已经晚了么?还是说已经完了?”
      “是的,皇上,你听,敌人已经到了。”
      李自成看见李岩的鬼影流着眼泪,深深叹息,从他的面前突然离开,突然消失。他随即被大声叫醒:
      “皇上!皇上,敌人到了,赶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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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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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兵攻陷武昌、汉阳以后,只留下少数部队驻守,大队人马几乎是全力追赶李自成,中途并没有停下休息。只因李自成的侦探不明,消息迟缓,才错误地判断清兵要一天之后才能追到富池口。其实当大顺军在富池口宿营的时候,清兵水陆并进,主力已经到了富池口附近。躲在近处山头上的老百姓,对于李自成宿营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认为李自成是倾覆了明朝、逼死了帝后的“流贼”,又认为清兵是来替明朝皇帝报仇的,所以将李自成的宿营情况告诉了清军,而且将富池口一带的地理形势以及李自成御营驻扎的地点都告诉了清军。这样,英亲王阿济格就派一支精锐骑兵约两千人直接奔袭李自成的御营。其余人马分别从后赶去,攻击大顺军的各处宿营地。这两千精锐骑兵,一直快到李自成御营附近时才被发觉。大顺将士们从梦中惊醒,仓促应战。幸而御营中的数百将士拼死保护皇上的御帐,同敌人展开了惨烈的混战。尽管一批一批人死在冲杀之中,但是始终能够阻止敌人,不让他们冲进帐去。
      李自成猛然睁开眼睛,听见一片纷乱的呼叫声、脚步声、马蹄声和兵器的碰击声。他本是和衣而卧,这时来不及询问情况,霍地从地铺上跃起,匆忙穿上鞋子,抓起宝剑,冲出御帐,看见前边正在进行混战。一个亲将牵着乌龙驹在帐外等候,大声催促:
      “皇爷上马!”
      李自成刚上马,敌人已经冲到身边。他匆忙中挥动宝剑,连杀死两个敌人,但已经被清兵包围。正在危急的时候,王四率领几十名骑兵冲进敌人中间,一阵猛刺猛砍,将敌人暂时杀遇,保护他退到江边。他向左右问道:
      “张鼐在哪里?”
      “小张爷正在同敌人混战。”
      这时江面上已经很乱,敌船从上游疾驶而下,一部分船只从北面包围过来,江上火把通明。炮声、人声、水声,乱作一团。李自成看见了他那两只御用的大船。船上的将士们正不断地向敌船射箭,施放火器。刘贵妃的大船开始向下游逃去。另一只大船不能走脱,一个选妃、两个选侍、十几个宫女拥立船头,向他呼喊:
      “皇爷,皇爷……”
      李自成立马江岸,大声命令选妃、选侍:“火速投江自尽!投江!投江!”
      片刻之间,敌船已经来得很近。两位选侍纵身跃人江中。剩下一位选妃大哭,尚在迟疑,只听李自成在岸上厉声喝道:
      “推下去!”
      立刻有一位护船的将领将她推落水中。宫女和仆妇们也跟着纷纷投江,也有怕死的躲入舱中,但随即又出来,跟着跳人江中。许多船上的年轻妇女大部分都投江自尽,一部分连同船只被敌人夺去。护船的将士多数战死,也有一部分投江自尽,一部分被俘虏了。向下游逃走的大约有二百只船,一面逃走,一面有人站在船上同敌人对着射箭。有不少战士在对射中中箭落水。
      李自成乘着江南岸和江面上到处混战,过了富池口,往东奔去。
      原在富池口小街上宿营的人马以及在混战中逃出来的将士总共不到一万,其中一部分挂了彩,追随在他的身边和背后。他们几乎全是陕西延安府各县的人。有的跟随李自成起义十多年了,李自成认识他们的面孔,甚至对绝大多数人的姓名、籍贯也还记得。他们奔逃到江西境内的桑家口,听不见追兵的喊杀声了,人困马乏,又饥又渴,实在不能再走。李自成下令在此地略作休息,赶快打尖喂马。逃出来的二三百只大船,也到了桑家口。李自成下了乌龙驹,在将士中走了一阵,不由得想起来楚霸王项羽的末路,在心中感慨地说:
      “这剩下的几千人也是我的江东子弟兵啊!”
      正在这时,吴汝义率领二三百骑兵狼狈奔来,下了马,跪在他的脚前就哭。李自成也很伤心,低声说:
      “不要哭,不要这样,这样只能够动摇军心。子宜,起来说话。”
      等吴汝义站起来以后,他挥退左右将士,单单留下吴汝义,小声问道:“汝侯现在哪里?军师现在哪里?许多将领都在哪里?”
      “我先不说他们的下落,先说陛下真是侥幸逃出,多亏了御营亲军从梦中惊醒,拼死抵抗,使敌兵没有能冲进御帐。随后张鼐赶到,这时御营亲军已经死伤得差不多了。胡人也损失惨重。第一批精锐骑兵被杀退之后,大股胡人,前边是骑兵,后边是步兵,像潮水般接着涌到。幸亏张鼐拼死同敌人厮杀,拖住他们,不能追赶圣驾。真可怕!敌人对我们的宿营地完全清楚。”
      “张鼐现在哪里?”
      “张鼐陷于重围,不得脱身。慧琼本来在船上,这时她的大船被清兵夺去,不得已上岸厮杀。看见张鼐被敌人围困,她勒马奔到我的身边,对我说:‘子宜叔,快把你身边将士分给我二百,我去救小张爷杀出重围。’”
      李自成感到鼻子发酸,小声问道:“以后呢?张鼐可救出来了?”
      吴汝义接着说:“慧琼身边原有一百多名男兵,还有十几名女兵。侯府中十来个年轻的女仆,也都手执兵器,跟在她的身边。臣立刻将身边的弟兄分给她二百多人。慧琼在马上将宝剑一挥,大声说道:‘弟兄们,姐妹们,随我去救小张爷杀出重围!’唉,皇上,我们的将士,我们的将士……”
      吴汝义激动得大声呜咽,说不下去。李自成也忍不住流泪,哽咽说:
      “我明白,我明白,我们的将士虽然士气已经低落,常常遇敌即溃,可是还有不少人是铁汉子,到艰难关头怀抱着赤胆忠心哪!”
      吴汝义接着说:“慧琼带头拼死杀人胡人中间,使很多胡人吃了一惊,回头来对这冲进来的一支救兵作战。张勇乘此时机率领他的残兵杀开一条血路,脱身走了。”
      “慧琼呢?”
      “我看见慧琼不能脱身,两次去救她,都被敌人挡住,白失了一二百弟兄。我只能望着慧琼挂了彩,左边脸上淌着鲜血,右手挥着宝剑砍杀。她不断地鼓励弟兄们拼死血战,声音都喊哑了。这些弟兄都是真正的好汉,十分英勇,不是被当场杀死,便是受了重伤倒下。慧琼且战且退,被敌人逼到江边,再也没有了退路。这时她身边还有三十多个男兵,七八个女兵。她又挂了一处彩,几乎栽下马来。随即她又从马鞍上坐直身子,举着剑高声呼叫:‘姐妹们,宁死不能受辱!’唉,皇上,我眼睁睁看着那七八个姑娘一个一个纵身跳人长江。有一个姑娘临到江边时回过身来,将一柄短剑向一个敌兵掷去,掷伤了敌人,然后投水自尽。唉,皇上啊,真是了不起的烈女啊!”
      “慧琼如何?”
      “慧琼因为伤势太重,腿上又中了一箭,不能迅速下马。我看见她扬起鞭子,正准备跃马投江,不料那马也中了箭,将慧琼跌到地上,被一群清兵捉去了。那些男女将士,不是战死,便是投江,没有一个跪下投降。”
      “好,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烈女啊!”
      李自成不敢直接询问刘宗敏、宋献策的下落,却问道:“你快告诉我,咱们那些重要将领的生死如何?”
      “因为各营将士各自作战,一时溃散,许多重要将领的下落不明,臣只知道汝侯刘爷和宋军师都被敌人捉去。”
      李自成大惊:“怎么?他们被捉去了?”
      “是的,陛下,他们被俘了。”吴汝义又一次忍不住哭泣,然后接着说,“汝侯见御营被敌人偷袭,率领他身边的数百名将士来救御营,遇见军师,一起前来。还没有奔到御营,冷不防与大队敌人相遇,寡不敌众,受了包围。刘爷挥舞双刀,大声呼叫督战,在混战中马失前蹄,被敌人捉去。宋军师受伤落马,正要自刎,一群敌兵扑来将他捉去。天明以后,臣从富池口向东来的路上,遇见一个从他们身边逃出来的小校,我才知道他们二位被俘的事。这小校因为伤重,失血太多,在路上死了。”
      李自成连连顿脚,绝望地长叹一声,不觉说道:“这是天意亡我,夺去我的左右膀臂!”
      他忽然想起来他的皇帝金印和许多宝物、文书,尤其是崇祯十三年冬天宋献策献的“谶记”,一向被他看作是得天下的重要符瑞,却都在仓皇奔出御帐时失去了。他不肯将这事告诉吴汝义,只是喃喃地低声自语:
      “我没有料到,我没有料到……”
      “请皇上不必忧心,打尖之后火速动身,赶到九江,收集溃散,还可以有几万人马,转到宣、歙一带再说。”
      李自成没有做声,他原来就明白去宣、欧立足只是一句不得已鼓舞人心的空话,如今再说这句话就没有一点意思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没有料到我也有黄巢的下场啊!”
      正在打尖的时候,清兵水陆都追到了。大顺军整队不及,仓促应战。大部分清散、死伤、投降。吴汝义率领一部分将士拼死抵抗,掩护李自成逃走。后来吴汝义杀出重围,无法同李自成会合,只好向另外一条路上落荒而逃。
      泊在江边的船只大部分被清兵夺得,连刘贵妃和陈妃所乘的那只大船和船上的宫女以及李自成携带的大批金银珠宝,都成为清军的战利品了。
      四月二十九日黎明,李自成奔到了离九江大约四十里的地方,身边残兵不过三千人,来到的大船仅二十余只。清兵又迅速地追到了,并且有一部分清兵的快船于黎明之前在前面登陆,截断李自成的去路。大顺军残部三千之众,突然发现前后都是清兵,战鼓号角与喊杀之声震天动地,大部分不战自溃。李自成不再迟疑,对自己说:
      “这地方就是我的瑕丘,不可自误。”
      他刚刚横着举起花马剑,准备往自己的喉咙砍去,突然王四的战马冲到身边,抓住他的右臂,使他的剑没有砍到自己脖子上。王四大叫:
      “皇上不可轻生!赶快随我突围!”
      王四带领一百多名将士在前开路,折向西南,落荒而走。李自成本来十分饥饿和疲惫,可是既然没有自刎成功,一种为生命搏斗的本能力量就奇迹般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挥动花马剑,凡冲到他身边的敌人无不应声落马。他的神勇鼓起了跟随他突围的将士们的勇气,连他们所骑的疲惫的战马也都精神奋发。王四一边在前边开路,一边大叫:
      “大顺国的忠臣义士,愿意保驾的都跟我来!”
      跟着突围的有一千多人。清兵继续穷追不舍。突围的人马不断死伤、逃散、被俘,最后只剩下五六百人。
      王四在混战中连受几处刀伤箭伤,终于阵亡了。
      清兵已经将李自成赶到瑞昌城外。一边是瑞昌城,一边是龙开河。瑞昌城门紧闭。城楼上站满了守城的百姓。李自成正在无路可走,突然从西北方树林中杀出了一支人马。清兵被杀个措手不及,向后败退。这一支人马,为首的是白旺。白旺飞马奔到李自成面前,说道:
      “请皇上随我去,不要在此地逗留。刚才被杀败的只是胡人的一支尖兵,大队胡军尚在后边。”
      李自成问道:“你的将士如今在何处?还有多少人马?”
      白旺说:“臣的一营将士并没有经过什么挫折,损失不大。所以臣的一营人马仍然完整,士气也都管用。为着迎接皇上,臣的人马大部分已经开进了武宁境内。请陛下随臣前去,就先留在臣的营中,以后再作计较。”
      李自成听了这话,略感欣慰,说道:“困难的时候,眼看着朕已经无路可去,你突然前来,好像从天上落下来一支人马,救了这一次危急。好吧,朕暂时留在你的军中,想办法收集溃散的人马,总可以收拢几万将士。”
      白旺这一支人马有三四千人,保护着李自成,走了大约一天的路,在一个山村中停下来。李自成实在疲倦,就在这里睡了一觉。他不断地做凶梦,睡得十分不安宁,有时候醒了也是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是黄巢。黄巢在狼虎谷自尽不成,被外甥林言杀死的故事总是盘绕在他的心头。他想过来,想过去,终于对白旺也起了疑心。白旺不是延安府一带的人,而且跟随他起义也晚。两三年来,白旺一直驻扎在德安府和承天府一带,很得民心。其部下也多是湖广人,这是他不相信白旺的很重要原因。当离开承天时候,白旺曾经苦苦谏阻,不愿意将他的数万人马退往武昌,而要在德安府或承天府一带同清兵作战。后来他下了严旨,又将白旺的人马分去大半,编人各营,白旺才不得不跟他一同退往武昌。他想,难道白旺对此心中不怀恨么?万一白旺投降满洲人,岂不会先将他杀死,或将他绑献胡人?他越想越怀疑,决定趁早离开白旺,寻找其他溃散的人马。
      清兵又赶来了。白旺请李自成跟他一道继续向南退。李自成对白旺说:“白旺,你是忠臣,朕心中十分明白,可是朕不愿意再深入江西境内。咱们那么多的将领,那么多的弟兄,溃散成好几股,如今大概都流落在通山、通城一带,朕应该亲自去将他们收集起来。还有皇后的大军,正从川东往湖广来,说不定现在已经进入湖广境内。那里有将近二十万大军。这里朕倘能收集几万人马,三五万或五六万,往西去迎接皇后的大军,我们就能够在湖广一带站住脚了。你留在江西很好。如果江西湖南能连成一气,我们就可以暂时在南方立国。”
      白旺劝阻说:“陛下,如今兴国、通山、通城、蒲析各地,情况都不清楚。万一陛下从这里进人通山往西,遇着胡人,如何是好?虽说我们的大军溃散各地,可是谁晓得他们如今在哪里?”
      “一定是在通山、通城、蒲圻一带。他们必然都在寻找朕的下落。朕去就可以将他们收集到一起。朕不去,他们各自为战,必然一个一个被敌人消灭。虽然朕跟你一起,暂时没有风险。但那么多人马无主,我心中何忍啊?”
      “陛下的心情臣何尝不知。可是如今到处都在反对我大顺朝,不要说是胡人,就是有些大姓的乡勇也不可轻视。陛下带多的人马去,如今没有;带少的人马去,叫臣如何能够放心?请陛下千万不要前去,由臣护卫陛下,暂在江西休息一些日子,暗中查访那几位大将的去处。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再聚到一起就不难了。如今到哪里去找他们呢?万一找不到就遇着了胡人或大队乡勇,陛下,到那时后悔无及。”
      不管白旺如何劝说,李自成只是摇头,后来说道:“朕的主意已经拿定,你不要劝说了。朕明天早晨天不明就走,进人通山境以后再打听消息。”
      白旺见李自成十分坚决,又说道:“如果陛下执意前往通山,臣不敢强留。目前臣身边只有五六千人,分一半给陛下,保陛下平安无事,找到我们的各营人马。”
      李自成担心这些人都是湖广新兵,有的是德安府的,有的是承天府的,还有部分是襄阳府的,万一这一部分人马跟在他身边,或将他杀死,或将他献给胡人,岂不更糟糕么?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如今胡人正到处寻找朕的踪迹,跟朕的人多了,反而树大招风,不如这些人全留在你这里,你虚张声势,只说朕在你的军中,你缓缓地向南退去,把敌人引向南方。朕只带身边这几百人不声不响地潜人通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我们的溃散人马。此系上策,你不要再说了。”
      白旺说:“陛下,你的心事,臣完全明白。臣追随陛下五年了,难道陛下还不相信臣么?不管如何兵败,臣将以一死报陛下,决无二心。陛下如果不听劝告,万一遭遇不测,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后也无面目见我大顺朝众多将士!”
      李自成也觉得这话说得很动人,无奈他已决意潜人通山,便说道:“你不要再劝了,你的心朕完全清楚,你是一个真正的忠臣,无奈朕今天身边的人越少越容易潜踪灭迹,人越少越平安无事。朕意已决,你就不必再苦苦相劝,以免动摇朕的决心,坏了大事。你千万不要再说了。”
      白旺不敢再劝下去,就将李自成身边的几百将士,凡是武器不好的都换成好武器,在当天夜间四更时候,送李自成出发。当李自成已经走出很远后,白旺仍然站在高处,望着李自成这一小队人马的影子,不禁大哭。天明以后,白旺又后悔了,想着皇上此去,凶多吉少,于是他点了五百人马,亲自带着,去追赶李自成。不知道追了多远,他看见路边立了一块界石,知道已经进人通山县境。又追了数里,早晨的白雾渐渐地浓起来了,到处苍苍茫茫,树影山影分不清楚。忽然看见前边一个高坡上有一队人马,大约有数百之众。其中有一个高的影子,他想着这必是皇上骑在乌龙驹上的影子,于是他一面率领着将士向前赶,一面喊着:
      “皇上,皇上,白旺来了。皇上,等一等!”
      可是等他追到近处,忽然发现那一小队人马不再前进了,就在高坡上等候着他。等他追到后,才看清这不是什么人马,而是两行小松树,其中有一棵比别的高一些罢了。他大为失望。又向前追了一二里路,雾更浓了,山路分歧。他不知应向何处追赶,又找不到一个百姓可以打听。他带着人马走上一个较高的山头,希望从这里能看见李自成那一小队人马的影子,结果什么也望不见,但见白雾茫茫,遮天蔽地。白旺失望了,站在这里停了一阵,想着大顺朝亡了,皇上凶多吉少,不觉痛哭。他身边的将士看见主将哭,也都哭了。
      奉命追剿李自成的清兵统帅、英亲王阿济格,曾经因进兵西安时路上耽误了时间而受到摄政王多尔衮以顺治皇帝名义下的严责,所以他近来不但严令他的将领们包括诸王。贝勒。固山额真等对李自成穷追不放,而且连他自己也紧随着部队前进。当李自成进人通山境内这一天,他乘船到了九江。他早就料到李自成在他大军追击之下,必将步步溃败。经富池口一战之后,他严令部队:倘李自成力尽势穷,潜逃深山躲藏,务必分兵搜索,将李自成捉获,永绝后患,好向朝廷告捷,以赎前愆。李自成离开白旺的部队后,追赶李自成的将领很快得到细作禀报,一面派大军逼迫白旺继续往南,不能回头,一面派出几支小股部队进人通山以南的山中搜索李自成。
      今天是乙酉年五月初一日。英亲王阿济格驻兵九江城内,正在听一位满洲大臣向他禀报审问一部分重要俘虏的情形。那大臣将用满汉文缮写的犯人花名单送到英亲王面前,先问对李自成的两个叔父如何处置。
      阿济格问道:“这两个人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满洲大臣说:“原来都是种田人,前年冬天李贼回乡祭祖,将他们带了出来,一个封为赵侯,一个封为襄南侯。这封为赵侯的同李自成的父亲是叔伯兄弟,那封为襄南侯的远了一支。”
      “斩了!”
      “五爷,在桑家口捉到李自成的一妻一妾,应如何处置?”
      “长得很美么?”
      “也只是中等姿色,加上多日风尘奔波,当然比不上江南美女。”
      “带上来,由我亲自审问。”
      过了片刻,刘贵妃和陈妃被带到英亲王面前。她们不肯向英亲王行礼,低头站在地下。阿济格借助一位启心郎的翻译问道:
      “你们是李自成的福晋和侧福晋?”
      刘贵妃不懂“福晋”是什么意思,猜到必是问她们是不是李自成的夫人和如夫人,便抬起头来毫无畏惧地回答说:
      “我是大顺国的皇后高氏,她是陈妃。我们国亡当死,不许你对我们二人无礼。”
      “你真是李自成的皇后么?”
      “我正是大顺的正宫娘娘。”
      阿济格又打量她们一眼,吩咐手下人给她们搬两把椅子,让她们在对面坐下。他只听说李自成的妻子姓高,但对高桂英的年龄、相貌以及生平行事完全不知。他害怕受骗,又问道:
      “如今你被我提到了,生和死都在我一句话。倘若你肯说出实话,供出你确是什么人,我会饶你不死。倘若冒充高氏,我将你千刀万剐,或将你的肚子剖开。你自己不怕死,难道不为你腹中的胎儿着想?”
      刘贵妃听了这话,知道敌人并不清楚她的身份,更觉大胆,决心拼着被敌人剖腹,或受千刀万剐之罪,也要哄住敌人,保护高皇后。于是她冷笑说道:
      “皇后岂有假的?国家已亡,死节是分内的事,你不必再问,速速杀我就是了!”
      阿济格向陈妃问道:“你是什么人?”
      陈妃回答说:“我是大顺国的陈娘娘。”
      “她是什么人?”
      陈妃猛一怔,随即回答:“她是我家皇后。”
      阿济格挥手说道:“带下去,全都斩了!”
      随即刘宗敏和来献策被带到阶下,先单独把刘宗敏带到堂上。英亲王的左右喝令他跪下。刘宗敏睁大炯炯双眼,冷冷地直望着阿济格的脸孔,嘴角露出来嘲讽的微笑,用鼻孔哼了一声,说道:
      “我是大顺朝的大将,不幸兵败被擒,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岂能向胡人下跪?”
      英亲王的左右护卫又一起大声吆喝,命他速跪,声音震耳。刘宗敏继续挺立不动,只是冷笑。阿济格用手势阻止众人吆喝,向刘宗敏说道:
      “李自成已经力尽势穷,逃往九宫山一带山中潜藏,我已命我大兵分路搜剿,数日内必可捉拿归案……”
      阿济格刚说到这里,忽然接到吴三桂从兴国州来的一封紧急文书。他是在肃清了黄冈、汉阳一带的大顺军几股溃散人马之后,从武昌直奔兴国州的,没有参加富池口和桑家口两次战役。阿济格将书信拆开一看,前边满文,后边汉文,缮写得很清楚。他只将满文看了一遍,便交给旁边的大臣们,没说一句话。吴三桂已经被清朝封为平西王,食亲王俸禄,但是他在给英亲王阿济格的信中措辞十分谦恭。他首先对“大军”在桑家口又一次大捷,并俘获刘、宋等人,向和硕英亲王谨表祝贺。接着说他的父母和全家三十余口惨遭李自成和刘宗敏杀害,有不共戴天之仇,恳求将刘宗敏交给他,生祭他的父母神主,然后由他亲自将仇人凌迟处死。阿济格早已胸有成竹,继续向刘宗敏问道:
      “我知道你在李自成下边,十分受人尊敬。我朝很需要你这样的人,倘若你投降我朝,必然受到朝廷重用,富贵荣华更不用说了。你肯投降么?”
      “我刘宗敏自从随闯王起义那一天起,就没有想到日后会投降敌人之事。告诉你,我是铁匠出身,连我的骨头也是铁打成的。我是个铁打的汉子,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倘若你不识趣,再要劝我投降,我可就要破口大骂了!”
      阿济格没有生气,心中赞赏这样的铁汉子,挥手使兵丁将刘宗敏带走。
      宋献策被带上来了。他用带着手铐的两只手向阿济格拱一拱,昂然而立,等着问话。阿济格向他打量一眼,看见他个子虽矮,衣服破烂,带着斑斑血迹,却是面貌不俗,神态镇静,也不用怒目看他。这一切都给他印象很好。他问道:
      “你是李自成的军师,被我捉到,想死还是想活呢?”
      宋献策笑着说:“我被你捉到之前,当然想活。既然被你捉到,死活都不由我,何必相问?”
      阿济格很满意他的回答,面露笑容,又问道:“你认为李自成是怎样一个人哪?”
      “自古以来成则王侯败则贼,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明朝无道,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自天启末年开始,豪杰并起,扰扰攘攘,大小头领,何止千百。有的旋起旋灭,有的依附旁人,不能自主。真正能独树一帜,百折不挠,民心所向,群雄归服,推倒明朝,建号称帝的,也只有李王一人而已。所以大顺虽亡,李王却不失其英雄本色。”
      阿济格笑一笑说:“你原是江湖卖嘴的,确实很会说话。我们满洲人也喜欢看相算命,还喜欢萨满跳神。自然你这一行与萨满不同,你有学问,也比他们高贵。诸葛亮也是你们这一行的,我读过《三国演义》,很佩服孔明。他掐指一算,就知道吉凶祸福,能够借东风,摆八卦阵。你当然没有这些本领。你只会看星相,讲地理,观风望气,占卦看相,批八字,选择日子。有这些本领就够了,我们八旗人看重,给你官做,你肯投降么?”
      宋献策更觉大胆了,从容回答:“多谢王爷看重,山人实不敢当。山人本是江湖布衣,无心功名富贵。崇祯十三年冬,李自成率兵进入河南,以吊民伐罪为号召,劫富济贫,开仓放赈,诛除贪官,免征钱粮。当时中原百姓已经有十余年经受不断的天灾人祸,死亡流离,惨不堪言。因此之故,闯王所到之处,百姓视为救星,开门迎降,从者如流。山人为助闯王一臂之力,拯救中原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愿受礼聘,做他的军师。今日闯王已败,山人被俘,成为王爷阶下之四,蒙王爷不杀之恩,实出山人望外,何敢再受圣朝官职?山人曾受闯王厚遇,不能为他尽节,已经内心有愧,请王爷万勿授山人官职,得全首领足矣!”
      阿济格问道:“你想做什么?”
      宋献策说道:“倘蒙不杀,恳王爷放山人仍回江湖,从此不问世事,常做闲云野鹤,于愿足矣!”
      阿济格想了片刻,说道:“我可以不杀你,带你到燕京去,启奏摄政王,将你放了,可是你不能离开京城。再要生事,跟造反的人暗中来往,我就救不了你了。”
      “山人何敢再生事端。此生别无他望,能够卖卜长安,糊口足矣!”
      阿济格向左右问道:“他不肯留在燕京,想住在西安摆卦摊么?”
      启心郎赶快解释说:“禀王爷,他说的长安,就是指的燕京。”
      阿济格笑着说:“汉人读书多了,说话总是拐着弯儿。好!将宋献策带下去吧,不要让他逃掉。”
      坐在一旁的大臣又指着花名册问道:“李自成的养子、伪义侯张鼐妻一名,如何处置?”
      “长得美不美?”
      “不算很美,身负重伤。”
      “斩!”
      “伪蕲侯谷英妻一名,年约三十五六岁,腿上受伤,如何处置?”
      “斩!”
      “伪总兵左光先并一妻三子共五口,如何处置?”
      “斩!”
      “太原府故明朝晋王的两个妃子如何处置?”
      “带回燕京。”
      “王爷,伪汝侯刘宗敏,并一妻二媳,如何处置?”
      “捉了两个儿媳,他的两个儿子呢?”
      “或是阵上被杀,或是阵上逃走,没有捉到。”
      阿济格沉吟片刻,说道:“刘宗敏嘛……”
      大臣赶快说:“王爷,平西王那封书子……”
      阿济格忽然决定,说:“刘宗敏虽是流贼头目,可也算一个英雄,不必斩首,用弓弦将他勒死得啦。至于他的一妻二媳,发给有功将领为奴,不用处死。”
      “可是平西王说,刘宗敏逼死了他的故主崇份帝后,杀死了他的全家三十余口,请王爷交给他生祭父母亡灵,然后由他亲自动手将刘宗敏千刀万剐处死。”
      “不管他!刘宗敏是明朝的死敌,不是我大清朝的死敌,用弓弦勒死也就够了。”
      阿济格说了这话,左右大臣看见他从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不知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提吴三桂的书信。
      处理完了公事,阿济格想到江南的鬼天气,才交五月就这么热,蚊子又多,雨也多起来,在关外可不是这个样儿。他正要骂江南天气不好,一个面目姣好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包衣赶着来到他的座椅右边,躬下身子,双手将一杆有碧玉烟嘴、白银烟锅、紫檀木长杆的旱烟袋,送到他的面前。他用右手接住旱烟袋,将碧玉嘴放进口中,下意识地用左手大拇指将烟袋锅按一按,将头向右边偏去。等少年包衣将纸煤吹一吹,替他点燃白银烟袋锅以后,他又坐正身子,瞧一眼放在桌上的用黄缎包着的东西,对文武臣僚们说道:
      “眼下顶要紧的一件事,是捉到李自成本人。一旦捉到,就立即将他的首级连同他这颗金印,”他又向黄缎子包袱望了一眼,“送往燕京。我们就大功告成,可以班师了。”
      李自成一是因为疑心白旺,二是因为断定清兵必然向江西境内追击,所以不听白旺苦苦劝阻,毅然离开了大股部队,打算从九宫山的北麓穿过通山县境,再穿过通城县境,继而进人蒲析县境,就可以将追赶他的清兵远远地抛在身后了。他想着,皇后的大军必已进入湖广境内,只要他到了蒲圻,他就可以得到皇后的消息,就可以奔往皇后的军中,到那时他就得救了。
      满怀着这样的希望,李自成进人了通山县境。不幸的是,通山县境的老百姓同其他地方一样,不是逃避,便是凭着山寨抗拒,使他这一支只有几百人的饥饿疲惫的队伍既得不到食物,也得不到一点消息。这天午后,李自成到了九宫山附近的一个山口。那里只有几家人家,名叫李家铺。突然与人山搜索的清兵遭遇,他的这支小部队士无斗志,一见清兵迎面而来,立即四散逃命。逃不快的或被杀,或投降了。李自成身边只剩下二十多人,多是步兵。经过一座小山寨时,被乡勇拦住去路,放了几铣,一阵呐喊,这二十多人也各自作鸟兽散了。
      李自成单人独骑,沿着一条河谷向另外一个方向逃去,不知逃了几里,他听见背后有人呼喊“搜山”,还有关外人的声音。正在无路可去,忽然看见右边山根处有一土洞,洞口外长满荒草。洞口两边有一些灌木,枝叶扶疏,有一个大蜘蛛利用两边的树枝,横着洞口上部,结了一张网,所以看不清这土洞有多大多深。洞前是一条小河,他只好涉水来到对岸,赶快下马,牵着马走上河岸,扒开深草,躲进洞中。这才发现洞有两丈多深,十分潮湿,靠后边光线很暗。他靠着乌龙驹站着,倾听远处的动静,想着敌人也许会找到这里,他将在洞口抵抗敌人,或被敌人杀死,或最后自刎而死,不禁在心中感叹:
      “我李自成一世英雄,竟有今日!”
      一阵浓云布满天空,洞中变得更加昏暗。在通山一带,每年端阳前后,将进人黄梅雨季,忽晴忽雨,当地将这时节才开始多起来的雨水称为端阳水。李自成躲进洞中不久,便开始落起雨来。有时雨小,有时雨大。当大雨来时,打在荒草上和沙石上,沙沙地响,还伴着不断的电闪雷鸣。
      开始下雨时,李自成想着敌人不会来了,便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坐下休息。刚坐下,听见地下有一种微小的响动声,使他吃了一惊。他本能地睁大眼睛,抓住剑柄,在昏暗中向地上寻找,忽然看见在他左边地上有一条大蛇正对他昂首凝视,目光闪闪,不时地吐着舌头。他“刷”一声抽出宝剑,猛剁下去,将大蛇剁为两段,又接连剁了两下,蛇身分为四段。他看了看,用剑尖将断蛇挑向远处。他再向周围寻找一阵,没有看见蛇,惟有一只拳头大的癞蛤蟆,在附近地上慢慢地爬着。他平时很讨厌这种东西,但是他不怕它,不去管了。
      雨继续下着,好像不打算停了。李自成暂时感到放心,由于实在困极了,不由得闭上眼睛,终于支持不住,身体一歪,靠在黄土洞的壁上睡着了。起初他睡不稳,不时惊醒,担心搜捕他的清兵来到。后来见雨不但不停,而且愈下愈大,还有大风。想着清兵绝不会来,便真的睡熟了。雷声、风声进人梦境,变成了炮声。李自成梦见山海关的战争,他有时站在高处观战,有时带着少数人向前奔去,指挥将士们同吴三桂的人马苦战。后来突然出现了清兵,宋献策来到他面前,催他快走,说:“满鞑子出现了,再不走就退了!”
      乌龙驹十分饥饿。洞口就是青草,它很想去饱吃一顿,曾将头向前探去,并且移动前蹄。但是当它知道缰绳是缠在主人的左胳膊上后,它不愿惊醒主人,便忍着饥饿,不再动了。它望望主人,感到茫然和悲伤。
      李自成又梦见刘宗敏。他吃惊地问道:
      “捷轩,你从哪里来的?”
      “皇上,看来我们有几步棋都走错了,如今我心中十分后悔,可是后侮也晚了。”
      这时他已完全忘了刘宗敏被俘的事,说:“捷轩,我们从前也败过多次。再潜伏一个时期,竖旗起来,如何?”
      “不行,皇上,如今你已经是皇上,再走回头路,不可能了。往日官府骂我们是流贼,可是我们比现在自由多了。”
      “今后怎么好呢?”
      “没有办法呀,臣只想着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死后做了鬼也是英雄,决不会辜负皇上。皇上啊,你要小心,臣要杀敌去了。”
      在一阵战鼓声中,刘宗敏拱拱手,策马而去。
      李自成又梦见慧梅。当她出现在面前时,他吃惊地问道:“你从何处来的?”
      慧梅跪在地上,硬咽说:“女儿从皇后那里来。自从女儿死后,女儿的鬼魂从没有离开过皇后身边。”
      “皇后现在何处?”
      “皇后已经率领二十万大军从四川边境出来,来到湖广,正在日夜赶路,来救皇上,几天内就会来到。父皇你要等着皇后啊!”
      “慧梅,我将你许配袁时中,没想到袁时中背叛了我。你大义灭亲,帮助我除掉了这个奸贼,可是你也自尽了。我对此事十分后悔。慧梅,你怨恨我吗?”
      “女儿只怪自己命苦,怎敢怨恨父皇!”
      李自成叹口气说:“从北京回到长安以后,追封双喜为忠王,也准备追封你为义烈公主,并要在长安城内为你建一座义烈公主祠,永受香火。不料局势日坏,为你追封和建祠的事就停下来了。倘若你母后大军能够及时赶到,使我能够脱离目前危难,转败为胜,重返长安,我就赶紧命礼部办了这事,了我一番心愿。”
      慧梅哭了起来,随后哽咽说道:“唉,父皇,人世渺茫,女儿已经不作此想。敌人即来搜山,父皇千万小心。兰芝在等我回去,我要走了。”
      “兰芝现在哪里?”
      慧梅没有回答,叩头起身,在李自成的面前消失。
      李自成吃了一惊,一乍醒来,看见洞外阳光耀眼,树上的绿叶已经干了,地上的草叶在上层的也干了。他明白已经晴了很久。这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月份。他走到洞口偷望,看见太阳离山头还远,但是他不辨东西南北,只从山头不太高这一点判断,想着大概是西时以后了。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有满洲话、关外话、山东话,他明白是敌人在搜山,心中说:“完了。”他暗中握紧剑柄,想着到不得已时在洞口战斗,或者自刎。
      敌人已经从对岸来到河边,过了河,走上沙滩了。李自成从暗处看得很清楚。他想着从岸边到洞口,荒草被他和乌龙驹踩倒了一大溜,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在洞口厮杀也不行,倘若受伤,来不及自刎,就会被捉。乌龙驹仿佛听见敌人愈来愈近。往日逢着将要厮杀的时候,它总是十分兴奋地昂着头,刨着前蹄,不由得萧萧长嘶,急于向前冲去,可是今天它没有动,只是侧耳倾听,没有发出声音。它已经进人老年,而且它也明白如今它的主人处境十分危险,倘不小心被敌人发现,它同它的主人就逃不走了。所以它忧虑地望望主人,听听外边,既不敢刨动前蹄,也不敢发出鸣声。敌人来到这边岸上,没有再向前进,只有说话声清晰地传过来。
      “绝没有躲在这里,沙上一点马蹄印也没有。”
      “是的啊,倘若上岸,必然会踏倒这里的草。可是草还是直楞楞的,不像有人走过。”
      “你看,你看,那洞口还有蜘蛛网,那个大蜘蛛窝在网的中心,网没有破。要是李自成牵马进洞中,这网早就破了。”
      好像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赶快往别处搜索,不要耽误时间。”
      于是这一队清兵回头走了。李自成受了一场虚惊,却不明白何以敌人会看不见沙滩上的马蹄痕迹,看不见草倒了一溜,蛛网竟然会没有破。他没有深思这些道理,认为冥冥中有鬼神相救。想到梦见慧梅的事,更认为是慧梅的鬼魂在洞外救他。他心中感动,叹息说:
      “果然是义烈公主啊!”
      又过了一阵,人马声再也听不见了。他重新走到洞口,侧着耳朵向远处细听,同时用眼睛向洞外观察,无意中恍然明白,不觉在心中叫道:
      “哦,原来如此,原来是天不亡我。”
      他首先看见离洞口几步以外,原来有一只大蜘蛛,利用两边灌木枝,结了一张大网,被他和乌龙驹冲破了,如今这大蜘蛛又在阳光下把网修好了。被他和乌龙驹踏倒的一溜深草,先经雨淋,后经日晒,如今全都竖了起来,同原来一样。他又向河边望去,经过一阵大雨,马蹄和人足的痕迹也全都没有了。李自成明白了敌人不来搜查土洞的原因,轻轻叹息说;
      “真险啊!”
      他回头望望他的战马,想着乌龙驹在敌人来近时没有发出叫声,没有喷鼻子,没有刨蹄子,他不能不生出感激的心情。他抚摸着瘦骨突起的马背,在心中又叹息说:
      “差不多二十年的老伙伴,你也知道咱们眼下的危险处境啊!”
      他决定先用剩下的豆料喂一喂它,夜间再将它牵到洞外,用青草喂饱。于是他退回洞内,解下装豆料的口袋,倒出一半在地上,约有二升。当他取口袋时,乌龙驹静静地注视着他,似乎眼角有些泪水。当他倒口袋时,乌龙驹迫不及待地探过头来,用鼻子向口袋闻,甚至用舌头舐他的手背。随后它俯下头去,猛吃起来。李自成望着它低头猛吃的情景,想着它是这么饿,只给它二升豆料,实在太少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不能不留下一点,以备救急之用啊!
      李自成在石头上坐下去,考虑着如何逃走。洞里洞外十分寂静,似乎只有乌龙驹嚼豆瓣的声音。他很感慨,从前有那么多誓死效忠于他的文臣武将,而今没有了;曾经有那么多一眼望不到边的步兵和骑兵,而今没有了;从前在中原、陕西、山西,还有从襄阳到承天、荆州一带,都曾有成群结队的父老兄弟们,敲着锣鼓,放着鞭炮,夹道欢迎,而今没有了。为什么转眼之间,唉,转眼之间哪,失败到这步田地,如今只剩下乌龙驹陪伴着他。他又望一眼他的战马。它已经将地上的豆料吃光,用乞求的眼光望他,又舐舐他的手背。李自成明白它的心意,只好不理,不忍看它,故意闭起了眼睛。乌龙驹又轻咬着他的袖口拉一拉。李自成不忍心不理它,只好睁开眼睛,无可奈何地对战马摇一摇头。乌龙驹放开他的袖子,低下头去,一动不动。过了一阵,它看见主人矇眬人睡了,而它很想到洞外去吃青草,那草真是茂盛,在雨后的阳光下分外鲜美。可是当它受不住引诱,刚刚试探着向洞外移动半步,就把主人惊醒了。原来李自成依旧把经绳拴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缰绳一拉紧,他也机警地醒来,半睁开眼睛,向乌龙驹看一下,将左胳膊向里扯一扯,见战马很听话地回到身边,他又合上了眼睛。
      这一阵又睡了多久,他不知道。等到他醒来的时候,洞内一片漆黑。他到洞口外向天空望望,因为周围有山,望不见月亮,他估计约摸有二更天气了。怎么办呢?他首先想到这一带地方处处皆山,只有曲曲折折的山路。白天他不看太阳就不知道东西南北。如今又是黑夜,不辨方向,路途不明,往哪儿逃走?万一误人山村,或者引起狗叫,或者被守夜的乡勇发觉,岂不被捉?他想了一阵,打消了趁黑夜逃走的念头,决定让乌龙驹赶快吃饱。
      他又听一听周围动静,随即将乌龙驹从洞中牵了出来。由于他已决定不再返回土洞,就冲破蜘蛛网,踏倒深草,全不管了。他先将乌龙驹拉到河边饮水,他自己也连续用双手捧起河水解渴。饮了马之后,他乘着星光,将马牵到附近的小山脚下,那里有一些林木掩蔽。他松一松马肚带,让马尽情吃草。他自己也十分饥饿,肠子里发出响声,但是看不见也摸不着什么可以充饥的山果,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掏出一把豆料,一点一点送进嘴里嚼烂,强咽下去。他一边嚼豆料,一边在心里想,假若他不死,有朝一日重建大顺江山,他永远不会忘记今日!随即他想到刘宗敏和宋献策,猜想着他们已经死了,不禁心中十分难过,滚出了热泪。他接着又想到皇后,李过和高一功,不知他们目前到了何处。他遥望着他认为是西方的星空,小声喃喃问道:
      “皇后,你们如今在哪搭儿?能够在一两天内赶到么?……恐怕来不及啊,已经迟了,谁晓得我明日的吉凶如何?”
      当李自成心中呼喊着皇后前来救他的时候,有一支人马,大约步骑兵三四万人,带着许多眷属,突然从突州方面向东来,在夜间到了巫山县境,将所有的村镇都住满了。只有少数人马在天明后来到城外,呼叫城门。当时巫山县没有驻军,没有县官,居民很少,几乎是一座空城。守城的百姓看见城外人马众多,又听说是李自成的人,便将城门打开,还有一些老年人走出城门,站在道旁迎接。整支人马是由高一功率领的,拥护着皇后高桂英奔往湖广。另外还有一支人马,则由李过统率,从夔州分路,从另外一条路奔往湖广。还有少数步兵,大约两三千人,也归高一功指挥,在夔州找到了船只,由水路东下。所有各路人马,都要尽快地赶到巴东、秭归之间会合。高一功来到巫山的部队,由他自己的两千亲军,保护皇后和老营进人巫山城内休息。其余各营,在早晨打尖之后,分批继续东下。
      高桂英进人巫山城后,在县衙门中驻军。她十分疲劳,恨不得赶快倒下去,痛快地睡三天三夜。但一想到皇上目前的情况,她又恨不得自己和将士们都长上翅膀,日夜不停地赶往湖广,飞到皇上身边。为着援救皇上,拯救大顺朝,她遇到天大的艰险也敢闯,天大的辛苦也能忍受,岂肯在巫山耽搁行军?然而兰芝的病已经十分沉重,怎么办呢?
      自从李自成率领的北伐军在山海关吃了败仗,退出北京以后,在大顺朝中,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日夜为国事担忧。兰芝身为公主,虽然年纪才只十八岁,也是每天操心着打仗的消息,每天对着上苍焚香祈祷,每天在母亲身边帮助料理一些重要事情。她读过书,粗通文墨,所以皇后也把她当成一个得力的膀臂。如今皇后身边,只剩下一个慧英,又是一个寡妇,在皇后面前不敢露出哀伤,只是帮助皇后做事,一到静夜,就悄悄地哭泣。这些情况,左右宫女和仆妇都瞒着皇后,可是兰芝完全清楚。有时她一乍醒来,偷偷地问身边宫女:“忠娘娘今夜睡得安稳么?”当宫女悄悄告诉她,忠娘娘正在哭泣时,她便迅速起来,走到慧英的寝宫,劝说慧英。常常功着劝着,她们相对哭泣起来。可是到白天,她还要同慧英一起帮皇后处理要务。看见皇后忧愁伤心,她们两个强装笑颜,安慰皇后。在这样不幸的日子里,兰芝已经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像大人一样把心思都放到国事上去了。
      自从退出长安以后,她们在汉中附近,等候高一功和李过的大军从榆林过来。会师以后,兰芝又随着母后东奔西跑,搜集散在西北各地的人马。直到今天,不知走了多少路,翻过了多少高山深谷,过了多少艰险的栈道。有时下雪,有时下雨,她同皇后仍然在马上奔波。四月中旬以后,大军从陕西境到了太平县,进人四川。大巴山上风雪寒冷,她们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安下军帐,草草驻军,天明后继续行军,巴不得人马赶快到湖广,援救她的父皇。没想到进人四川不久,她开始病了。起初瞒着她母亲,也瞒着慧英。后来慧英知道了,只以为她是轻微的感冒,没有特别重视。后来发起了高烧,兰芝仍然不肯让母后知道,甚至瞒着尚神仙。结果因为高烧头昏,四肢无力,浑身困顿,突然从马上栽下去了,人们才明白她的病很重了。
      从这一天开始,她就不再骑马,而是被抬在滑竿上行军。在四川境内,几乎没有停留,不断地翻高山,下深谷。上山的时候,她就在滑竿上,头朝着下边,这对于害病的人极不适宜,也极不利于减少她的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默默忍受。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病势一天一天地重了。加上忽阴忽晴,晴的时候天气很热,阴的时候天气很冷;上到高山头上,冷风吹着好像冬天一样,下到低的地方,遇着天晴,又特别的热。一天之间,不断地冷暖变化,相差很远。
      高桂英明白自己的女儿在滑竿上多么受罪,心中非常痛苦,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赶路不能停止,崎岖的山道不能不用滑竿。她多么希望赶快走出四川,但是她知道现在的行军已经够快了,将士们都十分疲劳。而且她也明白,纵然走出四川,到了湖广,也同样还要走许多天的山路。到了夔州境内,她看见兰芝的病已经十分沉重,曾想驻兵数日,为女儿治一治病。尚神仙同两位太医会诊以后,也提出这个要求。但是一想到在汉中时候已经听说李自成离开了襄阳,清兵在后追赶,如今皇上一定日夜盼望着她的救兵,她就不能为着女儿的病在四川境内停留了。她告诉李过和高一功:去湖广救皇上,万分要紧,必须星夜赶路,不能停留!她明白大顺军失去关中以后便无处立足了。她担心如今皇上身边的士气一定更加不振,要救皇上怕已经来不及了。她不禁在马上暗暗地滚下辛酸的眼泪,在心中绝望地问道:
      “皇上啊,如今你在哪儿?在哪儿?可平安吗?”
      一到巫山城内,暂且驻下,她急着叫高一功来商量军情大事,特别要他派出一支骑兵小队,火速奔往巴东和秭归,一则设法探听李自成的真实消息,一则赶快收罗船只,免得船只被拢到南岸或逃到下游。
      高一功离开以后,尚炯进来。他已经到兰芝住的房中为她看过病,开了药方,并且命他的手下小官,照药方将药配齐,赶快交给公主身边的宫女煎药。看见尚炯脸色阴暗,高桂英不觉心头一沉:
      “你为公主看过病了?昨日服药后可有点回头么?”
      医生回答说:“公主服了一剂药,高烧略微减退,但从实际上说,皇后,她的病可是不轻啊!不可大意。”
      “难道又重了?”
      “是的,娘娘,从脉象来看,令我担忧。往日公主脉象是阳脉,有时发高烧,说胡话,看来凶险,实际上阳症得阳脉,并不可怕。从昨天起,忽见阴脉,病情有了变化。今天阴脉比昨天更为明显……”
      “我不懂什么阳脉阴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用指头一按,脉大、浮、树、动、滑,都叫作阳脉;沉、涩。弱、玄、微,都叫作阴脉。阳症忽见阴脉,病情移转,便有凶险,不可大意。”
      尚神仙故意不说出“绝症”或“死症”这样的字眼,但他的话仍然使皇后脸色一变,用颤抖的小声问道:
      “难道已经没有法儿治了么?”
      医生不肯直接说出实话,回答说:“古人说病在腠理,病在骨髓,都是比喻的说法。病在腠理,是说病还可以医治。病在骨髓,又称病人膏盲,就成了死症。公主的病,虽不能说病在骨髓,可是,皇后,能不能治愈,大概就看十日之内。”
      “老神仙,我没有儿子,只剩下这一个女儿,起小跟着我在戎马中长大,我不能没有她呀!”
      “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你是大顺朝医中的国手,绰号‘神仙’,难道就不能救她一命?”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或可有一线之望。但是这个办法,臣不敢乱说。”
      “尚大哥,你我何等关系,且将君臣的界限抛在一边,只要能治好公主的病,你不管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快说吧,说吧!”
      尚炯建议:“在巫山城内,驻军十日,至少七八日。虽然这事很难,因为大军前去湖广要紧,只是公主的病,也不能再有一日耽误。像目前这样行军,不要说公主身患重病,就是平常人,坐在滑竿上,也会坐出病来。而医治公主的病,吃药固然要紧,休息也是刻不容缓!公主现在必须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一段时间,否则纵有神药也难奏效。”
      皇后听了这话,沉吟一阵,叫尚炯退出。随即她将慧英叫来,将尚炯的话告知慧英,然后说道:
      “慧英,我的心已经碎了。我今天在马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大阵,做了一个凶梦,大叫几声:‘快救皇上!快救皇上!’惊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唉!近来常做凶梦,都没有这个梦凶哪!”
      “是的,母后梦中的叫声,我听见了。我已经下了严令:不许外传。”
      皇后叹口气,又说:“看来皇上在湖广很不顺利,所以我才有这个凶梦。忠王妃,我的女儿啊,我的苦命的好媳妇啊,我又想明日四更天继续赶路,又想听尚神仙的话,同你舅舅商量一下,在这儿多留数日,救活兰芝一命。你说我应该拿什么主意……慧英,我的心碎了!”
      慧英低头抽泣,不住地揩泪,不敢回答。
      皇后又说:“你也没有主意了。我猜到你也没有主意。你刚从公主房中来,你看她还清醒么?”
      “如今高烧已经退了,看来病已经回头了,请母后放宽心,再取几剂药,也许就会大好了。”
      “你不要拿这话安慰我。刚才我已经对你说了老神仙的话,兰芝已经没有几天阳寿了。只有在此地驻军十日八日,至少五六日,才会有一线指望。否则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了她一命。走,跟我到她床边去。”
      高桂英刚刚站起来,尚未迈步,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打个趔趄,几乎倒下。幸而身边一个带剑宫女将她赶快扶住。慧英也慌忙搀住她的右臂,轻轻叫她:
      “母后!母后!”
      高桂英闭上限定一定神,觉得头脑略微清爽些,便淡然一笑,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好了。”
      慧英恳求她躺下休息,好生睡一阵,再去看公主。又说要命人去请尚神仙来。皇后说道:
      “这又不是头一次,也不过一时有点支持不住,何必大惊小怪!眼下情形你全知道,哪有我躺下休息的时候。走吧,看看公主去。”
      “可是皇后的身体,虚劳亏损,几次晕倒,还是叫尚神仙或别的太医……”
      “不许声张!传出去让将士们知道我身体不好,会影响军心。再说尚子明纵然是活神仙,也没有灵丹妙药能使我不为国奔波,不为皇上的事日夜操劳,忧心如焚。一路上听你们的劝说,我吃他开的药已经有多次了,横竖不过是人参、白术、当归、川芎、茯苓十来味药,再加上甘草引和红枣引,我背都背出了,治不了我的根本!”
      她由忠王妃陪伴来到兰芝住的房中,吕二婶和宫女们赶快接驾。兰芝正睡得昏昏沉沉。皇后不许大家说话,她轻轻走到病床前边,在宫女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用一只手掌轻轻放在兰芝的前额上,感到仍然烫手。她无言地打量着公主微微发红的瘦得可怕的脸颊,忽然想到,原决定一年前,等占领了北京以后,就给公主选一个驸马,将婚事办了,也了却她做母亲的一桩心事,如今全落空了。想着兰芝可能会死在路上,热泪从她消瘦的脸上扑籁籁地滚落下来,鼻子也酸了。她心中刺痛,从病床边站立起来,向吕二婶使个眼色,让吕二婶跟她走到院中。她小声询问公主今日的病情究竟如何。吕二婶告她说:
      “禀皇后,病是不轻啊,虽说烧有点减退,看来公主的精神很不好。我不敢说,要是再这样行军,谁晓得能不能在路上……”
      皇后说:“我全明白,尚神仙已经向我奏明。我问你,公主可知道她的病治不好么?”
      “公主今天退了高烧,心中倒也十分明白。太医们走后,她对我们在身边服侍的人说,她的病难以好了,医生替她开药方也是枉然,只是尽一尽人事罢了。”
      说到这里,吕二婶不住地流泪,小声抽泣。皇后也忍不住热泪奔涌,但她不敢哭出声来,怕惊醒了屋里边的公主。
      慧英揩去眼泪,在一旁哽咽说:“我听说她还问到皇上的消息。”
      吕二婶哭着说:“我们只好哄她,说真确的消息还不知道,可是已经得到荒信,看来是真的:皇上赶走了左良玉,驻军武昌,打算在武昌同胡人狠打一仗。公主似乎相信,又似乎不信,又说她想念红姐姐。说要是有红娘子大姐跟在母后身边,她就放心了。”
      皇后几乎要痛哭起来,但她竭力忍住,埂咽说:“唉,谁知道红娘子现在是不是还活在人间!”
      吕二婶又便咽说:“人到病重的时候常常会想到一些死去的亲人。公主刚才在梦中叫她的慧梅姐,我恰好站在她的床边……”
      吕二婶说到慧梅,忍不住哭了起来,慧梅临死的情况又出现在她眼前。那脖子上的伤口,是她缝起来的;眼睛没有全闭,是她用指头给闭上的。这一切都使她不忍去想。哭了片刻,她继续说道:
      “公主连叫了三声,一声声撕裂我的心。唉,天呀,公主还梦见我们的忠王、我们的双喜小将爷。她在梦中呼唤:‘双喜哥,双喜哥,你千万不要离开皇上,一步也不要离开。’唉,忠娘娘,咱们的公主梦中也忘不了叫她的双喜哥跟随在皇上身边保驾,可是咱们的忠王已经……”
      慧英痛哭。皇后痛哭。吕二婶哭了一阵,想劝皇后不要伤心,可是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那高插天际的巫山十二峰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暗雾遮住,将近中午的太阳一时变得惨白而凄凉。
      一个宫女从屋中出来,到皇后面前躬身启奏:“公主醒了,请皇后进去一见。”
      皇后、忠王妃和吕二婶赶快止住哭泣,揩去眼泪,来到公主床边。兰芝刚才醒来的时候,本来已听见院里的哭泣声音,这时她望望她们又湿又红的眼睛,心中全明白了,两行热泪静静地滚在她的焦黄的瘦脸颊上。停一停,她望着母亲悲声说道:
      “母后,女儿的病是好不了了。不能在母后身边行孝,女儿心中十分难过!”
      皇后哽咽说:“你只管治病,不要胡思乱想。倘若为着你的病,必须在这里驻军数日,娘就在这里暂时驻扎,命大军先行东下。”
      “母后,这样使不得。在此艰难时刻,母亲万万不可离开大军。”
      “不,兰芝,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啊!此时我心中很乱,不知如何才好。唉,我的天哪,为着国事,家事,我的心快要碎了。”
      “母后,我刚才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一个凶梦……”
      皇后害怕地问道:“什么不好的梦?”
      兰芝不肯说出她的凶梦,只说道:“我恳求母后不要在此地停留,连一天也不要留。父皇有难,日夜盼望救兵。我们的大军只要到了湖广境内,纵然一时不能赶到武昌,也可以从西边拖住胡人,分散胡人兵力。女儿虚度了十八岁,可惜不能为父皇战死沙场,可是还没有到湖广境内就死,女儿死不瞑目!”
      她想着刚才的凶梦,不敢说出,却忍不住痛哭起来。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哭声十分微弱。皇后和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小声抽泣。
      两天以后,从陆路东下的人马到了巴东,而从资州东下的部队已经早三天到达了。李过率领的部队,按照商定的计划,从开州往东,经巫溪和大昌,进入湖广,渡过三坝河,从平阳坝转向东南,已经在前两天到了归州。这时已经是端午节过后一两天了。
      先到归州的李过已经得到比较确实的消息,知道满洲人已经占领了武昌。大顺军连战不利,阵亡、溃散和投降的将士很多。李自成只率领不多的人马向东逃走,而满洲兵从水陆继续追赶。李过从归州来到巴东,迎接皇后,禀报了这一消息。皇后和高一功在巴东也听说了。大家尽量把这个坏消息瞒住病危的公主,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当天夜间就死了。皇后大哭一场,草草地埋葬了公主,与李过、高一功商议决定:人马暂驻在归州、巴东、秭归一带,一面探听皇上的消息,一面等候陆续赶来的数万人马。皇后也病了一场,幸而服了几剂药,没有成为大病。她精神忧郁,有时带着慧英和宫女、亲兵们来到长江岸上,望着奔流的大江,想着李自成,想着兰芝,不觉出神。更多的时候她是站在临江的一个高丘上,高丘上耸立着一棵高大的青枫。她背倚青枫,遥向东方,默默地在心中叫着:
      “皇上,如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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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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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二日这天早晨,露水很浓,李自成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因为站在湿草中,鞋子和袜子湿得更甚。当然,马鞍和马背也都是湿漉漉的。附近十丈外有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可以遮蔽露水,但是他既不敢将战马撒手,也不敢将战马拴牢在旁边的灌木枝上。万一冷不防有搜索他的敌兵和乡勇从隐蔽的草中冲出,他必须在眨眼之间腾身上马,挥剑厮杀。所以不但要牵着马缰,而且要一直跟随在马的左边,马走他也走。大树下边不长草,他如今必须赶快让马吃饱,不可耽误啊!
      五月夜短,天渐渐亮了。他看见马肚子饱起来了。原来左边紧靠着胯骨的马肚子上陷下去一个坑,如今这个坑也近乎平了。为着让战马吃饱,他一直跟随着它在附近的深草中边吃边走。又过了很久,太阳升起来了,他认为乌龙驹不必再吃了,于是他将缰绳一扯,牵着驯顺的战马,走到不很湿的大树下边,将肚带紧好,准备上路。如今早晨太阳是从东北方向升起。他按照太阳的方位辨认东西南北,又回忆昨天逃到黄土洞来的道路,决定避开来路,先从另外一个方向逃出这个地方,然后再向西逃走,希望能找到一部分溃散的人马。单人独骑,实在危险。只要有一部分人马,就可继续往西,寻找其他人马,并迎接皇后的大军。
      太阳已经很高了,李自成骑上乌龙驹,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走去。走走停下来听一听,向各处察看一番,幸而不曾遇到一个人。走了很久,到了一个地方,起初进去时两边有山,口子并不很宽,越走里边越是宽广。他心中暗想,也许这条路走对了,过了这个口子往那边路就好走了。没想到再往前走,竟然没有路了。前边和左右都是较高的山,较陡的峭壁,找不到任何出口。而刚才进来的那个山口,已经有人在说话,分明山口外有人下地做活,说话声渐渐多起来,还有互相呼唤的声音,显然有不少人,再想从来时的路退回去,不可能了。在这焦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崇祯七年误人车厢峡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是各家农民起义军共数万人在一起,而今天他是单人独骑。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大汗。
      江南五月初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而这地方四面都有山,更觉得太阳毒热。李自成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晒干,他又热又渴,加上饥肠辘辘,感觉这时只要有两三个乡勇走来,他就对付不了啦。他一方面准备随时遇到不测,死在此地;一方面胡乱采摘一些能够遇到的山果,不管是酸的涩的苦的甜的,一股脑吃下肚子。
      他已经没有了弓箭。假若有的话,只要有几十支箭,缓急之际,百步内外,一箭射倒一个敌人,他就可以死里逃生。然而如今已经到了绝境,他不觉轻轻叹息:
      “这是天欲亡我!”
      正在困难之际,他看见一个小水塘,四边都有荒草。他眼睛一亮,决定先下马饮了水再说。他牵着马走到水边,弯下身子,从水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孔,又消瘦又黧黑,眼窝深陷,两鬓有许多白发。从北京回西安时,他就看见了鬓边出现的白发,近些日子又增加了一些,但没想到昨夜一夜之间好像忽然添了许多。他用双手捧起塘中的水,连捧几次,喝下肚里,喉头感到了清凉,肠胃也感到了清凉。他又洗了洗脸,让头脑也散散热。
      饮完水,正牵着马继续寻找出路,忽然听见有伐木的声音。他仔细寻去,看见有一个人,正在砍一棵小树。既然只有一个人,他便决定冒个险,去找这樵夫问路。樵夫也看见了他,正注视着他的行踪,但并不怕他,因为看见他也是一个人,何况樵夫手中还拿着砍刀。他一直面带笑容,向樵夫招手,表示他并无一点恶意。那樵夫也不逃走。等他走到近处时,他便要求樵夫替他引路,走出这个地方。可是樵夫并不完全懂他的话,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而樵夫对他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赶快从怀里掏出来一些碎银子,递到樵夫手里。樵夫看见银子,明白确是要自己帮助他走出这个地方,便领着他,从一个根本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沿着一条很难走很隐蔽的小路,走了出来。又向另一个地方用手指一指,他尽管听不懂话,但明白是要他沿着那山上的小路继续往前走。他连说了几声感激的话,又向樵夫拱手施礼,并且问刚才那地方叫什么名字。樵夫连说了几遍,他才恍然明白,哦,原来这地方叫葫芦套。多年来他纵横半个中国,遇到许多这样的地方,山口进去比较宽大,像口袋一样,都叫作葫芦套,而这个地方也叫作葫芦套。他念诵了几句“葫芦套,葫芦套”,想着将来一定要差人寻找这个地方,寻找这个好心的樵夫!
      他继续骑马向前走去。又走了很久,眼看中午临近了,他走到一个小山头上,遥望南边,一座山十分高大。因为昨天才下过雨,有些地方还有忽浓忽淡的阴云,所以这座高山的上半段完全被云雾遮住。他猜想这座山正是九宫山。他听说九宫山上有一座大庙,每年朝山进香的人很多。倘若在平时,他也许会往山上去进香,可是今天他急于逃命,连想也不去想了。从这座小山下去,又走了一段路,遇到一个地方,石头上刻着牛蹄子印,旁边一座小庙,中间供养着一个塑像,是一个年老的神仙,骑着一头水牛,旁边还有童子侍立。他想着这也许就是老子的像。这叫作什么地方?他没有人可以询问。恰好看见小庙的台子上,在香炉旁边放着一对杯珓①,是用稍微弯曲的竹根剖开做成的,刮磨得相当光滑。李自成便下马来向骑水牛的神仙拱手施礼,然后拿起杯珓向塑像的石板上掷了下去。只见一个仰着,一个俯着,这倒是一个好卦!他心中一喜,想着大概可以平安逃出了。

      ①杯珓——占卜用具,用刀壳、竹片或木片制成。

      这地方是个路口,他不敢多停,又赶快上马继续往前走。腹中更觉饥饿了,由于饥饿,开始感到心慌,汗水顺着两边脸颊不住地流下来。正在无计,忽然前边来了一个老婆婆,挎着一只竹篮,显然是为山那边锄地的儿子送东西吃的。李自成赶快下马,截住老婆婆,面带微笑,向老婆婆要东西吃。老婆婆篮子里装着一种叫作“粑”的食物,仅够她儿子吃。她又听不懂李自成的话,只躲避着不肯让他夺去篮子。李自成说了许多好话,还学着本地人的叫法称她“娭姆”,老婆婆还是不肯给,因为上山来送一次东西很不容易,她儿子正在山那边锄地,也该到吃东西的时候了。李自成赶快从怀中摸出一块约有二三钱的碎银子塞给老婆婆。她起初很吃惊,不敢要银子。后见这个陌生人出于诚意,也实在饿得很可怜,就收下银子,将篮里的粑全都给了他。她也不敢停留,提着空篮子回头就走。
      李自成得了这些粑,十分高兴,赶快坐在树下,将粑吃完。他实在疲倦,看见近处并无行人,便靠在树身上暂时休息休息,没想到竟然矇矇眬眬地睡熟了。
      当李自成从刚才那座小山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发现了他。有一个名叫程九百的乡勇小头目,知道了这件事,就率领本村一群年轻力壮的乡勇,手执刀矛、棍棒、扁担和别的武器,追赶前来。由于山路曲折,林木遮蔽,李自成对乡勇的前来追捕,丝毫没有觉察。另外一个朱姓山寨,听到这个消息,也出来上百名乡勇,前来追赶。他们除手执兵器和扁担外,还拿着鸟铳一类的火器,这一带人将这种火器叫作拿铳。这两支乡勇将李自成包围在牛迹岭的山脚下,很快地向他逼近。李自成仍然在沉睡,并且做着一个梦。他似乎是在商洛山中,得到禀报,说他的夫人从崤函山中回来了,已经快到了。他赶快率领一群将土出去迎接。可是又不像是在商洛山中,而像是在长江南岸的一个陌生的地方,皇后率领着大军来到。跟在皇后背后的有李过和高一功,还有女将红娘子和健妇营。他感到惊奇,向红娘子问道:
      “你也来了?”
      红娘子在马上躬身回答:“是,陛下,臣跟随皇后大军,星夜前来救驾。”
      “朕风闻你在晋南什么地方自尽了,后来一直杳无消息,难道你没有死吗?”
      红娘子含着泪说:“李公子兄弟尚蒙不白之冤哪,臣要等着见陛下,替他们兄弟辩明冤诬。怎能自尽?”
      “他们的事朕已经明白了,你不用再提了,日后……”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皇后、李过、高一功、红娘子……所有的人马全没有了,跟在他身后的将士也同时消失了。仿佛是双喜猛拉他的胳膊,小声说:
      “敌人来了!”
      他猛然睁开双眼,环顾附近,果然看见有乡勇从两边小路和对面的山坡上向他逼近,而猛拉他胳膊的不是双喜,而是乌龙驹。李自成迅速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迅速地从胳膊上解下丝缰,拔出花马剑,怒目向周围的敌人看了一看。乡勇们尽管知道他们面前只有一个人,却不敢马上逼近,为着壮自己的胆量,他们大声呐喊着,同时开始点放鸟铳。李自成躲避着,牵马走进树林。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包围得严严实实,不容易冲出去了,就站在一棵松树下边,准备迎战。乡勇们从四面逼近。李自成睁开怒目,大喝一声:
      “我看谁敢走近!”
      姓程的乡勇头目,名叫程九百,平常以有勇力在这一带较有名气。他走在程姓乡勇前头,听见李自成的大喝,浑身一震,不敢向前。其余的乡勇们更不敢向前走近。
      近来李自成常常想到,不得已时便赶快自尽,免得落入敌手。这时这个念头又在他的心上一闪。但是他也明白,上吊已来不及了,自刎又怕万一死不了会轻易落在乡勇手中,献给满洲人。他随即下了决心,牵着战马,走出树林,准备骑上马,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包围。但是他刚刚走到树林边,尽管乡勇们纷纷后退,却有朱姓乡勇的几杆鸟铳几乎同时点燃。李自成不幸受了重伤,栽到地上。
      当李自成中弹倒下的时候,乌龙驹吓了一跳,低下头去,紧咬着李自成胸前的衣服,想帮助他站起来,赶快骑上它逃走。这时狂风大作,雨也下起来了,雷声也响了。乡勇们大喊大叫。乌龙驹又用力拉主人胸前衣襟。李自成懂得乌龙驹的心意,猛然用力坐起,咬着牙要挣扎着起身。但是他还没有站起来,看见一个大汉,就是那个乡勇小头目程九百,奔到他的身边。他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将花马剑向这个敌人砍去。不料用力过猛,受伤后手腕无力,宝剑未能握牢,飞出去很远,不知落在何处。当花马剑脱手的时候,一声炸雷在树梢响过,同时一道青色的闪电也从低处、从他的面前闪过。乡勇们被这雷声和闪电吓得猛然弯下身子,停止了呐喊。
      闪电刚过,程九百已经一个箭步到了李自成面前,将红缨枪向李自成心口刺去。李自成这时已经坐稳了身子,背靠着一棵松树。在青年时代他跟教师学过“敬德夺槊”的绝技,但从来没有用过,这时见程九百的枪尖刺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将上身一闪,右手十分敏捷地抓住了枪的前端,恰在红缨的后边,顺势一拉,程九百因为向前用力过猛,竟然踉跄地跌倒在李自成的腿边。李自成不顾受伤很重,突然用最后的力气跃起,按住了敌人,坐在敌人身上,赶快拨取腰间的短剑。但是他流血太多了,力气几乎用尽了,还得死死地按住程九百,因此一时间不能将短剑拔出。程九百平日在山民中是很有力气的人,这时竟然在泥地上无法翻身,大声呼救。他的兄弟程八百手持铁铲前来救他,猛一铲砍在李自成的头部。李自成顿时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程九百从地上跃起,拔出腰刀,将李自成的头砍掉了。乌龙驹不能救它的主人逃走,但也没有自己逃走,一直留在附近。当李自成被砍下脑袋的时候,它不忍看,转过头,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听着一声声惊雷,从天边滚过……程姓乡勇和朱姓乡勇都围了上来。程九百大声呼叫:
      “都不准靠近!这贼是我杀的,赋人的东西,这马匹,谁都不能要,全是我的。谁要敢随便来拿,我程九百决不答应!”
      程姓乡勇都听他的话,自然没有人说一个“不”字。朱姓乡勇一向害怕程姓,虽然心中不服,认为这个贼是中了他们的鸟铳倒下去的,但是也敢怒而不敢言。程九百将李自成的衣服、行囊全部驮在马鞍上,但找不到李自成的宝剑。林中的草并不深,却在草中追寻不得,这使乡勇们感到奇怪:这宝剑到哪儿去了?有人说:“我看见宝剑化作一道闪光飞走了。”许多人附和:“是的,是的,一道闪电把宝剑带走了。”“不是带走了,就是变成了一道闪电。”
      程九百不相信这样的事,但人们的话也提醒了他,赶快往树上望去,果然看见那一把宝剑砍在大树的枝上,没有掉落下来。程九百取下李自成的宝剑,牵着马,带着程姓的人返回寨去。朱姓的乡勇从另外一条路上纷纷议论着走了。
      程九百和他的乡勇们回到寨内,将乌龙驹拴在大门外的树上,卸掉了马鞍、马蹬,带回家中,关起大门,只同自己一家人和少数最亲信的叔伯兄弟、乡勇小头目观看夺得的各种财物。他把所有这些东西,如宝剑、短剑、盔缨,还有一件龙袍、两块佩玉,装饰着金银的马鞍、鎏金马蹬,还有许多装在马褡里的小银块子清点了一下。银子没敢完全拿出来,只是摸了一摸,随手拿出来一小部分,分给几个亲信的人,告诫他们说:
      “千万不能说出去!今天我杀死的这个人,绝不是个小头目,一定是大头目,大大的头目。你看这龙袍,装在马褡子里头,没有穿。这短剑的剑柄上镶嵌着宝石、金银。这绝不是一个凡人。还有这马蹬,这不是金子么?小头目怎么有金马蹬?还有龙头,哟,这龙头做得多精巧啊!龙嘴里嵌着两个珠子,你看,可以随便滚动,就是吐不出来。我的天哪,我们杀死了一个大大的人物!”
      有人问:“是不是李闯王?”
      有人摇头:“绝不是!李闯王绝不能单单一个人走路。”
      有人说:“那他是打了败仗啊!”
      别人立刻反对说:“像李闯王这样人,已经做了天子,纵然打了败仗,身边一定也有许多亲兵武将跟着,岂有一个人走路之理?昨天有人在李家铺打了败仗,后来只剩下二十来个人,又打散了,都说最后剩下一个人,骑着马逃走了。就是此人!就是此人!此人定是个大头目!可是绝不是李闯王本人。”
      议论一阵之后,程九百要他的老婆和儿子将东西先收藏起来,然后他到大门外头去看马。
      这时门外已围了很多人,都在看马,看马的辔头。一看这马确实高大,只是瘦了一些。看一看马口,觉得马有点老了。许多人指点着,说这马辔头实在装饰得好,有些地方是金花,有些地方是银花,正中间,挡着马前额的皮条上还有一块红宝石闪闪发光。程九百心中越发高兴。他已经发了很大的横财,又看见这镶着金银宝石的马辔头,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他决定赶快给马换一套辔头。在他父亲当家的时候,家中曾经养过一匹马,至今已经相隔二十多年了,但还保留着一副很旧的马辔头。他叫老婆赶快将旧辔头找出来。他小心地取掉乌龙驹的宝贵辔头。不料辔头刚刚卸掉,乌龙驹突然跳起来,又踢又咬,使程九百不敢近它的身边,别的人也赶快躲开,害怕被它踢伤咬伤。乌龙驹愤怒地喷着鼻子,像人一样用后腿直立起来,发出一阵凶猛的叫声,然后纵身一跃,四蹄腾空,飞驰而去。程九百和许多人在后边追赶,哪里追赶得上!但见这匹战马,遇着一丈多宽的山沟,并不绕道,一跃而过,往牛迹岭方向奔去。
      这天下午,程九百带了几个人往牛迹岭寻找逃走的骏马,果然看见它在死去的主人面前兀立不动,也不吃草。程九百和他的亲信们小心地从不同方向朝骏马走近,尽量不惊动它。骏马高抬起头,缓缓地转动一双尖尖的小耳朵,身子依然不动。直到程九百等人距离它两三丈远的时候,有人看见它的眼角有泪。大家都伸着胳膊,正要一起向前去捉,它突然一跳,从人们的空隙中逃走了。它逃出几十丈外,停下来回转身,又是兀立不动,向着它主人的死尸凝望。有人赶到时,它又逃走一段路,然后又兀立回头凝望。程九百等人追了几程,没有办法捉住它,而天色已经黄昏,只好失望而回。
      昨天中午,那位给儿子送粑的老婆婆回到村中不久,正在替儿子另外弄东西吃,儿子因不见她前去送粑,回家来了。母亲将遇到的事儿悄悄地告诉儿子,将银子也交给儿子。母子俩都觉得十分奇怪:从来还没有见过对穷苦百姓这么好的人。他们猜想这人必定是李闯王手下的一员将领,被胡人打败了。人马失散,单人独骑,从死里逃生,路经牛迹岭,饿得可怜。这样想着,他们对这个被程九百杀死的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第二天清早,这个农民约着他的两个堂兄弟,挑着盖水缸用的薄石板,带着镢头、铁鍬,来到李自成露天陈尸的地方。离很远就看见那匹从程九百手中逃掉的高大骏马,正在用口不停地衔着青草和石头,掩盖主人的尸首。当他们走近时,那马惊觉地逃走了。他们还发现原来死者的头颅和尸身不在一处,现在在一处了。他们平日只听说有义马救主的故事,如今见此情景,无不十分感动。他们在地上刨了一个坑,将李自成的尸身和头颅放进去,上盖石板,然后铲一些黄土和石头,将石板盖起来。他们不知道乌龙驹的名字,只称它为“义马”。当他们把死者草草埋葬完毕,以为他们所赞赏的“义马”仍在附近,到处寻找,却再也看不见了。
      李自成被杀的第三天,即五月初四日早晨,有一支李自成的余部,约一万多人,老百姓说有数万,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突然进人空虚的通山县城。他们是来救李自成的,但是已经迟了。通山境内,清朝派来追赶、搜索李自成的人马已经退走,明朝的地方政权已经瓦解,所以大顺军在通山县城和四郊停留很久。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皇上被乡民杀死了,却由于牛迹岭一带方圆十几里的老百姓都逃光了,一时无处查询。他们在通山驻了下来,但因为人地两生,语言不通,所以仍然查不到李自成被杀的地方和尸首所在。加上他们不能不到处搜索粮食,经常攻破山村山寨,进行惩罚和报复,常常杀人、奸淫、烧毁房屋,老百姓愈害怕,他们也愈不能得到消息。经过一两个月,终于没有找到大顺皇帝的尸体,也不知道谁是杀害皇上的罪魁祸首,只好退往湖南。
      大顺军的余部退走之后,通山来了清朝的知县,县境内基本上恢复了秩序。清朝任命一个叫佟岱的将领,汉军正蓝旗人,一直带领人马打到江西,奉命返回武昌,暂摄湖广总督。先是清朝负责追歼李自成的统帅、靖远大将军英亲王阿济格向朝廷奏报:李自成逃进九宫山,兵尽力穷,自缢身亡,但是没有找到尸首。后来多尔衮又听说李自成并没有死,逃在江西,随即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下旨切责。佟岱到任以后,下令通山知县,务须查实禀复,不得敷衍欺饰。知县先已听到传闻,随即亲自到小源口和牛迹岭一带查看,并将程九百叫到县城,面询经过详情,禀报军门。佟军门为奖赏程九百杀害李自成之功,任他为德安府经理之职,是掌管公文的正八品文官。这事完全出程九百意外,没想到杀死的那个人真是李自成,于是全村恭贺,连吃了两三天的酒宴,免不了在词堂祭祖,然后就要走马上任了。这时他必须有一匹好马,不由得想到了李闯王的那匹骏马,决定寻找。
      三四个月来,人们常常看见那匹高大的义马经常回到李自成的坟墓旁边,有人来到时就奔上山去。附近有一座比较高一点的山头,离坟墓大约有二三里远,人们常常看见这匹义马站在高高的山头上,向着山下坟墓凝望。有时望一阵,仰起头来,向着苍天,悲愤地萧萧长嘶。程九百带了几十个年轻小伙子上山提马,奔波了两天,毫无办法,只好买一匹骡马,骑着上任。从此以后,当地百姓不但说闯王的这一匹马是一匹义马,还说它是一匹神马,没有人再妄想去捉它了。那座山头附近,有一片枫树林。人们看见枫树叶在义马一次一次的长嘶声中红了,在夕阳中红得像一片血海。后来,枫树叶又在义马一次一次的长嘶声中变黄了,也干了,只在黄色中留下残红。天气冷了,山头上落雪了,义马仍然经常站在高山头上,向坟墓凝望,每次凝望后仍然仰起头来,对着长空,发出来苍凉的悲鸣。每次悲鸣以后,就会有一阵寒风吹过,同时那带着残红的黄色枫树叶就“刷、刷”地落一阵。最后在它的叫声中,枫叶完全落光了。
      就这样,在义马的悲鸣中枫叶又变绿了,又变红了,又变成带着残红的黄色了,一年一年这样下去了。又过了若干年,人们再也看不见义马的踪影,也听不见它的叫声。谁也不知道它是死了,还是到别处去了。直等过了几十年以后,这地方太平日久,人口增加,那一片枫树林被砍伐光了,许多松树也都被砍伐光了。山头上露出来很大的岩石,远远望去,那岩石很像是一匹雄壮的战马,在山头上兀立不动,凝望着李自成的坟墓。人们都说这是李闯王的战马变的,从此给这块石头起了个名字叫“义马岩”。
      至于那把花马剑,程九百将它带到武昌,献给总督佟岱。过了几天,佟军门命人将宝剑送还给他,只留下别的礼物。程九百觉得奇怪。他想着这确实是一柄少有的宝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可实在是锋利无比。他每次抽出宝剑,总觉有一道寒光逼人。他曾经用一缕马尾,对着剑锋一吹,马尾纷纷断落。像这样好的宝剑,人间稀有,军门大人为什么不肯留下?他始终不明何故,心中十分纳闷。到了德安府任上,他将这宝剑悬挂在帐子里边。在一个风雪之夜,灯光昏暗,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微微的红光。他正要人睡,忽然这宝剑从鞘中跳出来三分之一长,同时发出啷啷的响声。他大为惊骇,大声将仆人叫来,替他将宝剑供在桌上,焚香一炷,暗暗祝告,请宝剑不要对他怨恨。他并且严禁仆人将这事泄露出去。这时他才明白,一定是这宝剑到了佟军门手中以后,曾经发出叫声,军门害怕,但又不愿张扬,所以才将宝剑送还给他了。
      程九百死了以后,这宝剑被作为传家宝珍藏起来。可是有一次,在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又有一次,在闯王的祭日,这宝剑都从箱子里发出响声。一家人十分害怕,就采用民间迷信的办法,把狗血涂在宝剑上边,又用月经布擦了剑锋,以为这样就可以灭了宝剑的灵气。不料后来宝剑又叫了一次,于是这宝剑就被洗擦干净,当成神物,供奉起来。而这一件奇怪的事情,便在民间流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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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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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在九宫山下被杀两个多月后,清朝的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率军离开了江西境,班师回京。他经湖北过河南,于七月中旬来到河北境内。正当他为顺利回到京都,再不用受南方的酷热、潮湿和蚊虫之苦而暗自庆幸的时候,七月二十日,前去京城奏报行军情况的特使驰还军中,带来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李自成并没有死,而是逃到了江西境内。这消息虽说还没有得到最后证实,但是已经引起了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震怒。特使同时带来了摄政王的口谕:阿济格追剿不力,奏报不实,又不待命令而擅自提前班师,数罪迭加,功不抵过,故朝廷将不派官员前往迎接。
      到了八月初四日,当英亲王的大军到达卢沟桥的时候,多尔衮又派大学士伊图等人前来,再一次传达了多尔衮的这一道口谕,口气也变得更加严厉:
      “阿济格数罪迭加,本应严惩,因念其远征辛劳,故暂不议处。回京后可先到午门会齐,然后各自回家休息。所率人马,即速到指定地点驻扎!”
      于是出征获胜的阿济格突然变成了有罪的人,只好老老实实地遵照摄政王的令旨行事。进城后他先到了午门,因为天气炎热,便张盖坐在午门前,默默等候随后归来的诸王、贝勒、贝子及各位固山额真来此会齐。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向多尔衮奏报了阿济格张盖坐午门外的事情,多尔衮便派人将阿济格召到摄政王府,当面痛加斥责。阿济格心中不服,怀着一肚子不满回到自己的府中。
      第二天上午,摄政王多尔衮将诸王、贝勒、贝子、固山额真等都召集到一起,讨论对阿济格如何处分。多尔衮亲自指出阿济格的以下罪款:一、才出师时,胁迫宣府巡抚李鉴铎放了赤城道朱荣。二、绕道耶鄂尔多斯、土默特马,耽搁了时间。三、李自成下落不明,预先报死。四、未奉旨,擅自班师。五、张盖坐午门前。
      参加会议的满洲贵族们都知道摄政王目前还离不开阿济格,并无意重治他的罪,只是为了朝廷威信,也为了杀一杀英亲王的威风,使他不得居功自傲,才不得不做出要严惩的样子,所以大家在陈述意见时都很注意分寸,不主张议罪过重,有的人甚至主张暂且从缓议罪,等候湖广和江西两处来的新奏报。这些主张都甚合多尔衮之意,他便当时发下令旨,将他的同母哥哥阿济格降为郡王,对随征的诸王、贝勒、贝子、固山额真等暂不处分,等待关于李自成下落的新的奏报。
      两个月以后,来自湖广、江西方面的新的奏报,证实了李自成确实已在九宫山下被百姓杀死,这件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又过了一些日子,多尔衮恢复了阿济格的亲王爵位。
      李自成的事情一经了结,多尔衮的思虑便转向了四川,开始认真考虑派大军对张献忠进行征讨的事情了。
      此时的张献忠,正局促在成都周围若干州县和川北一带,局面十分混乱,情况十分危急。
      去年正月,当李自成意气风发挥师北上的时候,张献忠则率领数十万人马,兵不血刃,进人夔门,占领奉节。随即放弃奉节,到了万县。不久又放弃万县,继续水陆西上,于六月间攻破重庆。
      分封在汉中的明朝宗室、瑞王朱常浩,本为躲避大顺军追捕而逃到重庆,却不意撞在了张献忠手上。张献忠命人将朱常浩绑至刑场开刀问斩,又命人将全城百姓都驱赶到刑场来观看。就要行刑的时候,天空中忽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看样子像有一场倾盆大雨要下,结果却只有铜钱大的雨点稀稀疏疏落下来。百姓们觉得诧异,开始窃窃私语,哄传瑞王平日吃斋念佛,必是有神灵暗中保佑,于是围观的阵脚渐渐散乱了。张献忠见状,立即命令拉来几尊大炮,将炮口直指苍天,装药点火,声震全城。说也奇怪,一阵炮声过后,雨不下了,雷电也停了。张献忠手捋胡须,哈哈大笑,手指着天空说道:
      “我说老天爷,你坐在天宫里管天上的事就得了,人间的事儿你何必来多管?你干打雷,有什么用?难道能吓住我不杀瑞王么?也在这里可是俺老张说了算!”
      说罢,大手一挥,朱常浩随即人头落地。紧接着又把提到的许多官吏,如四川巡抚、重庆知府、巴县知县等等押来,或斩首,或千刀万剐。城中男女老少和投降兵了,除杀死的以外,大约还有两三万人被砍断了右手。刑场中的断手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血洗重庆之后,张献忠决定立刻全师分路北上,去夺取成都。有人提醒他重庆这地方十分重要,应该派重兵驻守才是。他却不以为然,说:
      “我是要赶快到成都建国的,什么也没有占据成都要紧!如今李自成已经占据整个陕西、河南、山西和半个湖广,把西安作了京城。听说他在三月间已经攻破了北京,在北京称帝了,还派遣一支人马到了广元一带,要占领四川。咱老子已经晚了一步,再晚,连成都也会给李自成拿走啦。如今不宜分兵,须要全师北进,夺取成都。在成都建国之后,杀败了李自成进到广元一带的人马,再重新派兵南下占领重庆。咱老子心里这些道道,你们哪一个数得清楚?你们都不从大处着眼,眼睛里只看见重庆!”
      于是没有人敢再说话。张献忠便于七月里率全军离开重庆,分三路北进,于八月上旬攻破成都,八月十五日在成都称帝,建国大西。他的乡土观念比李自成还要严重,总不忘他是陕西人,总忘不下一个“西”字。刚起义不久,他就将自己的部队称为“西营”,自称为“西营八大王”。后来兵力大了,就将他的老营称为西府,后来又自称西王,都是表示不忘陕西的意思。如今在成都正式建国,他就将国号定为大西了。
      国号有了,年号呢?文臣们见张献忠尚未作出定夺,便纷纷挖空心思寻词觅字。结果起的名字一大堆,却都是将两个吉利的字合在一起,或预示国家强盛,或歌颂文治武功。由于中国久远,朝代太多,除正统朝代之外,还有偏统,如五胡十六国和五代十国等,年号太多,很难记清。群臣们想出的年号,难免不与前代年号犯了重复。张献忠将一只眼睛睁大,一只眼睛微微闭起,含着嘲讽的神气望着他的群臣。群臣一见他这副神情,个个低下头去,敛气屏息。左丞相王兆龄赶紧跪下奏道:
      “圣上天纵英明,群臣何能及得万一。想圣上必然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明白说出,一锤定音,免得大家云里雾里瞎说。”
      张献忠望着文臣们说:“你们这班喝惯了墨汁的人,眼前有现成的年号不留心,偏偏要在书本儿上抠字眼!”
      大家一惊,摸不着头脑。十几个胆子较大的文臣赶快叩头,齐声说:
      “臣等愚昧,请圣上明谕!”
      张献忠说:“我的饱学的秀才先儿们,用‘大顺’作年号岂不很好?何用你们再挖空心思?”
      大家一时莫名其妙,膛目结舌,互相观望,又都向丞相望去。王兆龄不觉拍手,对张献忠说道:
      “妙哉!妙哉!皇上确实是天资超群,妙不可言!”他随即转向大家,宣布:“我朝顺天承运,开国四川,定鼎成都,国号大西,年号大顺,万世一统!”
      可是群臣仍觉莫名其妙。右丞相严锡命小声向王兆龄问道:
      “李自成不是已经建国号大顺了么?”
      王兆龄最能揣透张献忠的心思,他对大家解释说:“别看李自成占了西安,破了北京,可是他兴时不会多久,真正奉天承运的皇帝是我家万岁。万岁要举国臣民都明白这个道理,不要把李自成看得有多了不起,所以把他的国号用作我们大西国的年号。这是何等胸怀,何等睿智!”
      于是群臣都跪伏地上,山呼万岁。
      国号、年号都定下之后,张献忠立即着手大兴土木,将蜀王宫改作皇宫。这个时候,李自成早已经在山海关惨败,仓皇退出了北京。只是张献忠还没有得到这个消息,所以仍然把进人川北的大顺部队看成是对他的最大威胁。他在成都举行过登极大典之后,立刻命令部下全力做好三件大事:一是派兵收拾成都周围各地的明朝官吏。二是下诏征集各府、州、县士子来成都,举行科举考试,网罗人才,凡读书人没有功名的都必须赴考,躲避不来的从严治罪;地方官督催不力的也要治罪。三是派张能奇率人马前往川北与大顺军的一支人马作战,能消灭则消灭,消灭不了就把他们赶出四川。
      大顺军人川的将领是原明朝总兵官马科。马科率领人马五千,于七月间占领保宁,八月间攻破顺庆,进人绵州。张献忠的养子张能奇于九月上旬在绵州的桃子园同马科交战,结果打了败仗。张献忠认为事态严重,便亲自率领两万人马去同马科作战。马科人少二被张献忠打败,率领残部一千多人退出剑阁,奔回汉中。同马科作战之后,张献忠才得到李自成在山海关惨败,已退出北京,又退出山西,满洲人已到了北京的消息。他想着李自成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力量再同他争夺四川,心里不觉暗暗高兴。
      这个时候,整个川东、川南、川中以及四川西部的许多州县都重新被明朝守将夺去,重庆也危在旦夕。张献忠身边的文臣们都感到情势急迫,认为张献忠不宜在外逗留太久,劝他速回成都。他说:
      “要回成都?咱大西的人马还没有打到陕西哩,你们就急着劝我回成都?急我个屌!马科这小子一战就败,是因为他知道李自成被满洲人和吴三桂打得大败,所以他马科自觉没有靠山,仓皇溃逃。目前李自成在北边吃了败仗,士气不振,这正是咱大西朝夺取汉中的良机,我岂能错过!”
      于是,他派遣张定国率人马去攻夺汉中,自己则驻在广元一带以为策应。后经文臣们一再劝说,大西基业草创,百事待兴,京城不可无主云云,张献忠到底先回了成都。张定国与大顺军在褒城交战,不料竟大败而回。大顺军将领为使双方关系不致完全破裂,就将被俘的大西将士全部放还。这样,汉中一线得以偃旗息鼓,暂无战事。
      张定国退回成都以后,张献忠便与手下人商议:重庆是川、楚之要冲,万不能落在他人手中,否则就等于被扼住了咽喉,进退维谷。而一日不打败占据川东的曾英,重庆的安危就一日不保。于是命令刘文秀率军东下,扫荡川东。此时已经是乙酉年的三月间了。
      刘文秀到达重庆之后,立刻兵分水陆两路发起进攻,结果被曾英、李占春、于大海等败于多功城下。刘文秀退回成都,大西朝从此再无力顾及川东一线。川东既失,川南则有明将杨展再占叙州;川西有明黎州宣慰司马京进据黎雅。一时间里,大西朝四面楚歌,防不胜防。
      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又把目光盯在了张献忠身上。
      也是在这种情势下,张献忠听到了李自成兵败被杀的消息。
      平心而论,他曾经非常忌妒李自成,恨不能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曾经后悔自己的心不够狠手也太软,在谷城时没有听从徐以显的话将李自成除掉;他曾经为李自成的兵败山海关,不得已退出北京而幸灾乐祸。可是,自从李自成退出陕西,逃往湖广以后,他的思想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变得十分关心起李自成来了。他一直挂念着湖广方面的情况,心中暗暗希望李自成能够在武昌一带站住脚,养精蓄锐,东山再起。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李自成就这么完了,完得这样快、这样修!
      当从江西回来的探马报告了李自成兵败被杀的消息后,张献忠一脸阴云,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即用力将脚一跺,骂出一句:“他妈的!”
      左右朝臣,包括左丞相王兆龄在内,谁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见张献忠将手一挥,大家赶紧恐惧地退了出去,却又不敢远离,只能坐在朝房中等候。
      张献忠走下宝座,在“金銮殿”(按照民间习惯将他上朝的正殿这么称呼)中来回走动。李自成被杀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他感到痛苦,感到悲哀,感到惶恐,感到一种唇亡齿寒的孤独无助……他猛地拔出腰刀,照着粗大的朱漆描金盘龙柱子使劲砍去,同时嘴里恨恨地骂道:“满鞑子,咱老子操你十八辈儿祖宗!”
      丙戌年正月,大清国肃亲王豪格奉摄政王多尔衮之命,率大队人马向四川进军。
      这时,大西朝在川中的处境正日趋恶化。一些将吏见张献忠大势已去,便开始暗中活动,想方设法为自己另谋出路。驻防洪雅的大西守备潘璘率先反戈,当明军前来攻城时,开门迎敌,杀害大西县令严赓以向明方献功。此例一开,大西各处地方官使陆续遭到杀害,有的到任二三日就被杀,有的县在三四个月内竟连续被杀十几个县令。大西在川内的控制能力已丧失殆尽,不得不缩短防线,逐步撤退各地驻防军,把兵力全部集中于成都附近。
      到了五月间,驻守汉中的大顺军余部遭清军袭击,兵败远适,大西保宁守将刘进忠便乘虚而人,占领汉中,凭借朝天关扼守。自此,大西地盘便与清方接壤。
      占据了川北和汉中,张献忠便决定弃成都北上。八月启程,于九月到达顺庆(今南充),很快又转移到西充与盐亭的交界处金山铺,在凤凰山麓驻扎下来。随即下令依山傍崖,修造工事。不久又传令各营开山伐木,打造船只,准备有朝一日顺流东下,绕出川东,进人湖北。张献忠对手下人说:
      “潘磷那伙龟孙子狗眼看人低,见咱老子不小心打个趔趄,他们就忙着伸出腿来使绊子,想叫咱老子一下子摔在地上背过气去。可咱老子偏偏没倒下,偏偏又站稳当了。眼下有刘进忠为咱扼守朝天关,就不怕川北和汉中这一大片土地它不姓张!等咱们再顺水这么一下,”他举起手臂猛地向半空劈去,“嘿嘿,湖广也就成咱老子的乖乖儿了。”
      张献忠说得高兴,手下人也都跟着随声附和,似乎有刘进忠有朝天关便什么都不愁没有似的。殊不知此时的刘进忠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大西朝正做着绝然不同的两个梦。朝天关成了一桩“奇货”,被刘进忠提在手里,随时准备连同他自己一起卖出去。他先是想投靠明将曾英,曾经派出亲信同曾英暗中联系,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未能如愿。于是一个转弯,返身投进了清人的怀抱,于十一月下旬大开关门,把豪格迎进了朝天关。
      刘进忠自恃开关迎降有功,没等召见,就迫不及待地到百丈关驿所谒见豪格。本以为会得到奖赏,不料豪格对开关一事只字不提,却劈头就问张献忠现在哪里,刘进忠只好据实回答。又问离此地多远,回答急驰五昼夜即可到达。于是豪格就命刘进忠带路,导引清军昼夜兼程向南飞奔,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分赶到了凤凰山下。
      此时的凤凰山,正在黎明前的回笼觉中沉沉地睡着。远远的几豆灯火,几声犬吠,有意无意地点缀着山野的宁静。刘进忠带着大队清军,迅速地逼近了张献忠的营地。想到即将与张献忠兵戎相见生死相搏,他忽然感到心慌气短,两条腿忍不住抖颤起来,想停也停不住。
      天色渐渐亮了,晨曦爬进了营帐。张献忠一觉醒来,想起来昨日视察军中,谆谆告诫部下同心同德赤心报国一事,情绪不觉又激动起来。于是奋然跃起,来到大帐外。只见满山遍野一片大雾弥漫,白茫茫云腾腾如人间仙界一般。张献忠不觉来了兴趣,立刻唤来十几名亲随,跟随他向离营地最近的一个小山头奔去。
      大雾终于消散尽净,阳光洒满峰巅。张献忠横刀马上,仁立山头,极目远眺。山风把他的斗篷高高掀起来,一把大胡子在霞光中飘飘拂拂。他扬起手中的鞭子,遥指前方,朗朗的笑声在山峦间乍然响彻,惊起一群飞鸟。忽然,一支利箭射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咽喉,笑声未绝,他已翻身落马,訇然倒在了地上。
      “老万岁①,你怎么了?”

      ①老万岁——张献忠称西王后,属下习惯呼他为“老万岁”。

      十几个亲随张皇失措,一齐围在他身边惊叫着。还没等他们醒过神来,众多的清兵已蜂拥而上,将张献忠绑缚而去。大西军毫无准备,四散奔走。清兵奋力追杀,满山遍野都是他们呜哩哇啦的呐喊声。
      张献忠被抬到了清军大营中。因为伤势过重,这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却依然二目圆睁,眈眈怒视。那两道如刀如剑的目光,把一个个清军逼视得不敢近前。刘进忠奉清军将领命前来劝降,刚一到跟前,便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
      “老万岁饶命!老万岁饶命!射你的是雅布兰①,不是小人,小人只是把你指认出来了……”

      ①雅布兰——在格部将。

      一抹嘲讽的微笑挂上了张献忠的嘴角,他收回目光,一双大眼慢慢地合上了。
      随刘进忠降清的大西军士围在张献忠的身边,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张献忠已死的消息传到京城以后,清政府立刻颁诏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庆。
      不久,在梓潼县北的七曲山风洞楼上立起了一座庙,庙里供奉的神像描金脸着绿袍,模样神态都酷肖“八大王”转世。庙里香火不绝达百年之久,直到乾隆五年十月,才被清朝官府派人捣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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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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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朝康熙三年春天,离李自成之死已经十九个年头过去了。这是阳历四月的天气,高峻的茅庐山①,处处是苍翠的松树,悬崖上开着繁茂的杜鹃花。在茅庐山的最高处,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点倾斜。这山坡有三里长,一里半宽。原来就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个朝代前来逃避官府的流民修筑的,后来荒废了,寨墙倒塌了,房屋变成了废墟。只是近几年来李来亨的人马来到兴山一带,才派兵了上来重新修复了寨墙,盖了一些房屋。山上有泉水,可以供几千人饮用。只是这里在军事上是个绝地,倘若被敌人截断了唯—一条下山的路,就得困死山上。这一点李来亨十分清楚,他的祖母、如今仍被称为太后的高夫人心里也十分清楚。目前局势一天比一天坏,李来亨不打算离开茅庐山,高夫人也不打算离开茅庐山。当年大顺的旧人,如今剩下的很少了,这些人今天都集中在茅庐山周围,要尽他们的力量同清兵战斗到底。

      ①茅庐山——在湖北兴山境内,离兴山城大约70里路。这一带的地理形势十分险要,望不尽的千山万壑,高峰插天。往西去接连着巴蜀,往北去接连着郧襄地区。巫山山脉耸峙在西边,荆山山脉横贯在东边。往南去便是秭归和香溪,濒临大江。这大江在这一段又叫作西陵峡。从茅庐山到西陵峡,道路险峻,林木茂密,易守难攻。从茅庐山往西北,群山重叠,接着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再往西北就是大巴山。

      却说这茅庐山顶,如今有了不少平房,也搭起了许多军帐。其中有两座相距几十丈远的宅院。北边的一座比较高大,有围墙围绕,里边有一座三层高的鼓楼。南边的一座稍微小一点。对这两座宅院,将士们都有称呼。北边的一座,因为高夫人在里边居住,人们按习惯称之为慈庆宫,或者就叫作太后宫。南边的一座住着李来亨一家人,因为李来亨被南明永历皇帝封为临国公,所以这座宅院就被称为国公府。由于从山上到山下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过于险峻,上下运东西很不方便,所以有好几年高夫人和李来亨都住在山下边叫作九莲坪的地方。那里比较宽阔,土地肥沃,将士们在那里耕种畜牧。那里也是保卫茅庐山寨的最后一道门户。李来亨为夔东十三家之首,从那里与各地方联系比较方便,派人马出击敌人也比较方便。只是到了去年冬天,战事愈来愈不利,高夫人和李来亨的母亲黄夫人以及他的妻子为着防备清兵随时进攻,才退住茅庐山寨。凡是能够战斗的将士们则都留在九莲坪和周围一些地方,把守险要。
      在离慈庆宫前边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石牌坊,上刻“贞义”二字。一则南明永历皇帝曾敕封高夫人为“贞义夫人”,另则将士们也认为这两个字最能写出高夫人为人的风骨。她有坚贞不屈的性格,也有忠义的性格,合到一起就是贞义,换别的字就不能包含这么具体贴切的内容。可是慈庆宫的大门上却没有匾额,没有题词。这慈庆宫比九莲坪原来的宫院,规模小得多了。从九莲坪上来,大约十里地,沿山都是参天大树,在山顶不容易望清九莲坪的情况,但有时天气晴朗,从松树的缝隙中也可望见九莲坪上人马如豆,隐隐约约有些灰色的瓦房、褐色的茅房、灰白色的帐篷。在中间高旷地方,有一些绿色琉璃瓦的屋脊,那便是高夫人在九莲坪的宫院了。尽管从茅庐山寨望下去,也是又低又小,但到了九莲坪,就会发现它比许多房子都要高大得多,而且大门外还有石狮子和石牌坊,都很壮观。如今虽然已是四月初夏季节,但茅庐山寨仍然十分凉爽,早晚都得穿着棉袄。
      这天,下午申时以后,有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将,从外边回来。她的鬓边已经有几根白发了,但目光有神,眉宇间仍保留着一股勃勃的英气,只是英气中掩不住多年来的风霜忧患和内心痛苦,仔细看去,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而眼中也含有忧郁神情。她身上穿着便装,半旧的红缎夹袄,腰束杏黄丝绦,背着劲弓,插着羽箭,挂着宝剑。她身后跟着不到十个女兵。往日在九莲坪住的时候,她每天除练武之外,也出去打猎。如今住在山头,打猎没法打了,寨墙外都是陡壁悬崖,没有活动地方,她只能到山下一里外一个空场中射箭练武。她来到高夫人宫门前时,守卫的弟兄们对她躬身施礼。为首的向地插手说道:
      “娘娘回来了。”
      这位中年女将略点一点头,没有说话,昂然走进宫门。第二道宫门是几个女兵守卫,大家也是恭敬地向她行礼。她问道:
      “太后醒了么?”
      一个女兵头目答道:“太后早已醒来了,现在正在同老神仙说话,不许别人惊动。”
      中年女将微微点头,不愿走进二门,以免打断了高夫人和老神仙的谈话。她向东转去,从角门进人东边偏院,那是她自己住的院落。她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感叹。她知道老神仙的一番苦心,也知道高夫人要趁这个时候帮助老神仙写成他写的书。可是如今清兵四面围得十分严密,说不定不久就要向茅庐山寨进攻。能不能打退?能不能突围出去?看来高夫人并不作此打算,国公爷也不作此打算。那么老神仙写的书如何能够送得出去?中年女将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自己的院落。这院落也分前后二进,前院只有几间偏房,种了一些花木,二门里边才是住的小院,有三间小小的上房。前院的偏房住着一个粗使的女仆,后边的东西厢房住着她的女兵和一些丫环。因为她的丈夫曾被封为忠王,所以她就被人称为“忠娘娘”或“忠王妃”,而她居住的偏院便成了忠妃宫。
      这个被称为忠娘娘或忠王妃的中年女将一进大门,所有的女兵丫头都来迎接她。进人上房后,她心中苦闷,挥手让大家都退了出去。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继续想着尚神仙同高夫人谈话的事。她知道近四五年来尚神仙总在写书,有时候也来问她从前打仗的一些事情。她自己没有看过尚神仙写的书,但听尚神仙左右的人说,因为尚神仙已经七十多岁了,两眼昏花,字写得像枣子那么大。他经常同高夫人谈,同老弟兄们谈,把往年的许多大事都回想回想,晚上在灯光下写书,有时停下笔来,默默地流泪,泪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胡子上。尽管忠王妃没有亲自看见,但她对尚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十来岁的时候,就同尚神仙随着闯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战。她负过伤,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她也害过病,是尚神仙把她医好的。尽管她没有看见尚神仙如何在灯下写书,如何默默地流泪,但他写书流泪的影子就仿佛在她眼前一样。她想了一阵,又在心中叹息说:
      “唉!茅庐山已经临到最后的日月,我们大家都要战死,不会有一个人偷生苟活,尚神仙这几年的苦心会有用么?唉!”
      在被茅庐山将士们称为慈庆宫的正房里,中间是高夫人平常接见部下和与人谈话的地方。现在她正面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式样简单的长桌,桌前挂着已经旧了的绣着龙凤的黄缎桌围。椅子上也有黄缎的椅垫。尽管高夫人对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医”,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随便和亲切,但是尚神仙却对她十分恭敬,始终保持着一部分君臣礼节。这不仅仅是一个礼节问题,而且是他对大顺朝深深怀念之情的一种自然流露。他现在坐在高夫人左前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样坐法也体现着一些君臣礼节。
      他们已经谈了一大阵了。因为谈到李自成刚刚死去时的那一段往事,同时又不由得想着今天的处境,都感到心中沉痛。如今的局面确是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闯王去世,已经将近十九年了,所有当年跟随闯王起义打江山的老将差不多已经死完了。最后剩下的一些名将都在今年正月间同清兵的一次恶战中殉国了。从茅庐山来说,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也只剩下老神仙和老马夫王长顺两个老人了。
      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着往事,有片刻工夫没有再说话。高夫人几次打量老神仙,心里怀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尊敬。亲近的是,他是闯王最后一个深受信任的得力膀臂。尊敬的是,这么一个老头子,如今还念念不忘大顺朝的重大战争往事和许多大小将士,想写下来编成一部大书。只有他想起来做这样一件事情,也只有他能做这件事情。别人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也不会花几年心血一点一点去写。她打量着老神仙,当年在临汾一带投军的时候,他还只四十出头的年纪。那时他是那样精神饱满,虽是医生,对骑马射箭竟也不外行。如今过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光,他的疏疏朗朗的白胡须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长,脸色像古铜镜一样。虽然脸上有很深的皱纹,还有老年人长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面也有黑斑,可是他的牙齿还没有落,精神也很健旺。看起来如果不是战争打到了面前,他会活到八十岁,九十岁,甚至上百岁。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顺朝留下一部信史,对生死并不挂在心上。刚刚由于想到先皇帝死后那一段艰难日月,两人一阵伤心,不觉沉默下来。
      又过了片刻,老神仙抬起头来,向高夫人说道:“太后,当时商量同明朝合力灭虏,我因同玉峰他们在一起,没有跟太后一起,细节曲折之处,虽然后来也听太后和别人谈过,但事隔多年,记不太清楚。请太后再回想一下,向我再说一遍,我好把这一件大事记下来。”
      高夫人说道:“年深日久,细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记清了。只能一面想,一面说,说不周全,明天再说……”
      高夫人正要说下去,一个宫女匆匆进来,向高夫人跪下启禀道:
      “国公府有一个打柴的老兵在山坡上被毒蛇咬伤,十分危险,派人来请尚太医前去救他。”
      高夫人一听说是李来亨那里的砍柴老兵,就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赶快去吧。今日我没有别的事,你去救了那个老兵,回来我们继续谈吧。”
      尚神仙匆匆走了出去。
      高夫人因为午觉睡醒以后,头发蓬松,没来得及梳理,就同尚神仙说起话来。这时得空,便吩咐一个宫女来替她梳头,她自己拿着一个铜镜照看。六十岁的人了,两鬓和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人也确实老了,只是因为从二十来岁起一直过戎马生活,所以身子骨还比较硬朗。可是自从大顺军在山海关战败之后,这二十年的生活是多么艰难啊……
      那是在李自成死后不久。南明的何腾蛟正得到隆武皇帝的信任,他上一表章,慷慨陈词,主张将李过和高一功招抚过来,利用他们的兵力和清军作战。隆武采纳了他的建议,火速命何腾蛟相机行事,进行招抚。得到了皇帝的上谕,何腾蛟才胆大起来,先派人前去传达招抚的意思,送去了许多慰劳的金银绸缎,随后又派人前去试探。
      这时大顺军老营中也在徘徊观望。由于困难重重,李过一直没有继承皇位,只是加紧着继位的准备工作。忽然南明的使者来到,送来了慰劳的金银绸缎,还有不少粮食,提出合并抗清的主张,只是要共奉隆武帝为主,不能再用大顺朝的名义。
      得到这使者的传言之后,老营中立刻开会商议。重要的将领都参加了,大家争论得很凶。很多人坚决反对奉隆武帝为主,因为这样必然要取消大顺国号。经过十八年的战斗,辛辛苦苦创建了大顺国,如今光这一支就有二三十万人马,多是精兵,为什么要取消大顺国号呢?这样做难道对得起先皇帝李自成吗?难道对得起许多死去的将士吗?
      在讨论中,高一功比较持重。对于目前的困难处境,他想过多次。要在长江以南建立大顺国,站住脚步,很不容易。不去掉大顺国号,既要同清军为敌,又要同明军为敌,而百姓们对于明朝的正统观念并没有改变,对大顺朝从来都视为流寇。所以如果不同南明合作,不要说不能对抗清兵,连站稳脚步也很难。可是要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朝廷为主,又显然违背众多将士的心意,而且李过会不会同意呢?因此在大家争吵的时候,他默默无言,不做主张。
      李过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继承皇位,但也知道困难万端,所以在会上也不肯轻易拿出主张。等到散会之后,他才同高一功秘密地商量一阵。高一功说道:
      “如今只能以太后说话为主,才是正理。你给大后过继,往日是她的侄儿,今日就是她的儿子。凡事得禀明太后,才可决定。我虽是你的舅舅,太后的亲弟弟,但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看我们还是禀明太后,看她做何主张,我们奉行懿旨,岂不妥当?”
      李过一向非常尊重高夫人,也觉得只有高夫人拿出主张,全营才会听从。于是他同高一功一起来到高夫人帐中,将会议情况一五一十地作了禀奏。高夫人近来为着李自成的死去和大顺朝的困境也在日夜操心。刚才高一功和李过同将士们会议,她虽然没有参加,但听了禀报后,她很明白,如今只能由她来拿出主张,而且要下狠心,越快越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清兵前来,就要打仗;一打仗大顺军就会四面临敌,困难更大。因此与南明合力抗清几乎是势在必行。如今她别的都不愁,愁的是取消了大顺国号,将士们心中会转不过弯来,李过更未必甘心。可是不下这狠心,就无法与南明合并。自古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又是大顺朝,又是南明隆武朝廷,如何共同抵御满洲强盗?她思前想后了一番,忽然望着李过说道:
      “我看非下狠心不可了。如今不是为着我们大顺朝,而是为着中国;不是为着李家继承皇统,而是为着不让胡人在中国长坐江山。我们李家的事好说,全中国都被胡人统治,事情就大了。我这个太后说话,你们听也好,不听也好,我说出来,你们再议论议论。”
      李过说:“清太后只管吩咐,儿子一定遵命行事。”
      高夫人说:“既然这样,你们都不肯做主,我就做主了吧。”
      高一功说:“请太后做主吧。”
      高夫人忽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以袖掩面,呜咽了一阵,然后擦去眼泪,说道:
      “我们都曾跟着先皇帝打江山,出人战场,并不害怕流血死亡。今日为大顺数十万人马着想,为我们中国汉人着想,不要为我太后着想,也不要为补之的继承皇位着想,我的主张是:可以忍痛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隆武帝为主。可是他必须对胡人抵抗,不能投降;我们大顺军只能同他合起手来共同打胡人,不能跟着他投降胡人,这一点必须说清楚,不能有丝毫含混。其次,我们虽然奉他为主,可是这大顺军三十万人马不能拆散,仍由你们二位统率。以后粮秣军饷,统由明朝按时间发来。倘若军饷来不了,我们就自己在驻地筹划,朝廷不能干涉。此外,我们虽然取消了大顺国号,奉除武帝为主,可是我们先皇帝在大顺军中仍是先皇帝。”
      高一功插嘴说:“太后也仍是太后。”高夫人接着说:“我们的名义在大顺军中照旧,不许他们侮辱我们一句话,连一个字也不许侮辱。我们尊重他的朝廷,他也应该尊重我们原是大顺朝的人。倘若在文字上还是什么‘寇’啊,‘贼’啊,我们立刻分手,这一点也必须讲清,不能有丝毫含混。补之,你是如何主张?”
      李过说:“太后的主张也就是孩儿的主张。事到如今,为着中国不亡于胡人,这大顺国号可以取消。尽管我们血战了将近二十年,死去将士不知多少,如今为着胡人侵人内地,大敌当前,只好如此。可是太后说得对:我们的人马不能拆散,仍由我们自己统率。如何行军打仗,我们既要尽忠报国,又不能受别人掣肘,更不能投降胡人。”
      高一功说:“正是这个道理。”
      李过又说:“我们对先皇帝仍然称为先皇帝,朝廷不能干预;我们对太后仍称太后,朝廷也不能说一句别的话。这些条款,不能有一点点让步。”
      这样,在高夫人面前经过一阵商议,主意就算决定了。以后长沙几次派人来,往返磋商。何腾蛟又驰奏隆武帝,建议给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书,封她为贞义夫人。李过、高一功这一支人马称为忠贞营,李过由皇帝赐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来以字行,现在也由皇帝赐名必正。
      这一切都准备好后,便由湖北巡抚堵允锡持着隆武皇帝的诏书前来。事前李过和高一功已向全体将士宣布,取消大顺国号,奉明朝隆武帝为主,共同驱逐胡人。将士们因为知道这是太后决定的,没有人说别的话。但也有很多人因一时感情扭不过来,而在背后暗暗落泪或失声痛哭。经过一段时间才渐渐平静下去。
      当堵允锡捧着隆武皇帝的敕书来到营中时候,李过、高一功整军相迎,部队军容整肃,十分壮观。现在既然奉明朝为主,一切迎接诏书的仪式自然都不能缺少。到了营中后,堵允锡和高夫人之间又是一番礼仪,这也是事前商量定了的。高夫人对南明皇帝是臣,但在大顺军中仍是太后身份,堵允锡虽是明朝巡抚,但来到大顺营中,还是向高夫人行了跪拜大礼。当着堵允锡的面,高夫人对李过说了些训诫的话,无非是以后如何免除畛域之见,一心一意奉明朝皇上为主,矢忠矢勇,为国效劳。
      按照事前拟定的条款,高夫人受封为贞义夫人,李过和高一功都封为候爵。大顺军的这一支就称为忠贞营,受湖广总督何腾蛟的节制,从此就转战在湖南广西一带。由于鄂西四川边境一带还有许多大顺军的余部,便派刘体纯去那里联系各部。这也是高夫人的深谋远虑,为着将来万一在湖南江西一带受了挫折,忠贞营好有一个退路。
      后来隆武帝被清兵打败、杀害了,桂王朱由榔即位,年号永历,称为永历帝。忠贞营就奉永历帝为主,继续同清兵作战。但是南明的小朝廷实在不像话,门户倾轧,始终不断。许多人不思如何抗击清兵,而是争权夺利,纷争不休。永历帝也是个庸碌之材。李过郁郁不得志,病死在广西。高一功在朝中也受到许多人的排斥,一筹莫展,只得率领忠贞营,退回鄂西、夔东。不想路途上中了孙可望的埋伏,竟被包围起来。经过几天苦战,高一功阵亡了,许多将士阵亡了,幸而高夫人没有受伤,由李来亨死命保护,率领余下的一两万人,退回到秭归一带。这时,大顺军的旧部又陆续来到。郝摇旗来了,党守素、塌天保、袁宗第等都来了。那时候在鄂西四川陈部,一共有十三个领袖,都愿意拥护永历皇帝,共同跟清兵作战,其实也是为了自求生存。这十三家中包括王光恩兄弟,还包括原在川北的摇黄一支人马。他们要尊奉一个头。当时刘体纯、郝摇旗等都已受封为国公,李来亨也被封为宁国公。十三家中众多老将,有的是大顺军的旧人,也有的原是大顺军的敌人,十分复杂。可是因为李来亨是李过的儿子,是李家的正支,高夫人又同他在一起,所以这十三家就共推李来亨为首。名义上李来亨是十三家之首,实际上真正跟他一心一意抗击清兵的也只有大顺军的一些旧人。
      转眼间离李自成死亡已将近十九年了。一年前局面变得险恶起来。永历皇帝逃到缅甸,被吴三桂捉回来,在昆明杀害。李定国也病死了。原来清兵分为几路,一路在东南对付郑成功和张煌言;另一路在西南对付永历帝和李定国。如今郑成功退到台湾,死了;张煌言也被捉到,在杭州杀害。东南平静了,西南也平静了,除台湾还由郑成功的儿子郑经占据之外,整个中国大陆都被清兵占了。于是清兵腾出手来专门向夔东十三家进攻。今年正月,袁宗第和郝摇旗在巴东境内被清兵打败,杀害了。刘体纯也打了败仗,决不投降,全家自缢,死得十分壮烈。清兵动员了四川、山西、河南、湖北几省的军力,节节胜利,如今已把兴山一带李来亨的忠贞营四面围困。几个月前进攻兴山的清兵中了李来亨的埋伏,吃过一次败仗,于是改变办法,暂不进攻,四面围困,断绝了粮食来源。
      如今茅庐山一带同外边已经不通消息。盐,来不了了,幸而还有一些存货,没有用完。粮食,也来不了了;各种军资都断了来源。打出去没有力量,只能坐等着困死此地。这情形人人都看得清楚。可是因为高夫人仍然健在,大家宁肯战死在茅庐山,不愿说出任何怨言,暂时也没有人逃出去投降清兵。可是局面如此艰难,谁也不敢说能够支持多久。李来亨为着防备清兵突然进攻,也防备内部有变,在一个多月前已请高夫人由山下的九莲坪移到山头上的寨中居住。高夫人虽然很少下寨,但对外边的事样样都很清楚。如何部署,如何用兵,她常常作一些筹划,告诉来亨。局面就这么支持下来……
      往事实在太多了。高夫人因为尚神仙需要她讲说清楚,便在心里回想了一遍。确实有些细微情节想不起来,可是大关节处历历如在目前。想着想着,她觉得心中酸痛,不免涌出热泪。幸而屋子里没有别人打扰,她偶尔发出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正在继续回想,一个宫女进来启禀:
      “太医回来了。”
      高夫人抬头一看,老神仙已经走进二道宫门。
      高夫人同尚神仙重新谈起李自成死后忠贞营建立的一段情况。缅怀往事,他们都心中难过,想着大顺朝起来得也猛,失败得也惨。从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直到打人北京,他们是节节胜利。可是突然之间竟然败得那么迅速,不过半年时间,大顺军几乎瓦解了。这道理高夫人常常思索,尚神仙也常常思索。就在他写的这部书中,有一段文字,专门谈到大顺朝兴衰变化的道理。如今听高夫人谈过往事之后,他不觉叹息,感慨地说道:
      “太后,有些盛衰道理,千古如出一辙。我们大顺朝为什么进人河南节节胜利,后来又失败得那么快?这其中有一个道理,千古不变之理。不能完全说是天命。欧阳修在《五代史》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人事处理得善与不善,比什么都关紧要。天道茫茫,并不可信。”
      高夫人点头说:“尚大哥,自从我们大顺朝失败之后,你就留心读古人诗书,道理懂得很透辟。你说人事要紧,不完全是天命。我也常想,我们进到河南的时候,河南年年灾荒,官吏贪污,豪强骑在人民头上,明朝的军队纪律败坏,到处奸淫烧杀。我们处处惩治贪官污吏,镇压豪强,剿兵安民,开仓放赈,不许官府向百姓征粮。那些办法正是老百姓做梦也在盼望的,所以他们就把闯王当成了救星,处处迎降,归顺闯王。可是我们后来不断地攻城破寨,不断地打仗,老百姓本来想喘口气,安居乐业,就是没法得到。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到崇祯十六年,我们占领那么多地方,可是没有把老百姓的事情安排好,在老百姓心里没有扎下根哪。这是我们最大的失策。倘若我们有了根,在湖广、山西各地府州县都设了官,治理百姓,不用多久,有两年的时间,百姓尝到了好处,我们也就有根了。纵然在山海关打了败仗,我们在这些地方的根基也不会动摇。我们再号召百姓同胡人打仗,百姓一定会起来从军。唉,我们的步子走得太快了,只想着赶快夺取江山,没有把百姓的苦乐、乱久思治的心情放在心上。”
      尚神仙说:“太后说得很是。自从在襄阳建立了新顺朝,当年十月又到了西安,大顺国的规模就像那么回事情了。人们只想着胜利,没有想到会遇着挫折;只想到胜利后再去恢复农桑,召集流亡,安抚百姓,没有想到先恢复农桑,安抚百姓,再出兵夺取江山。本末倒置了。这不是我们先皇帝一个人思虑不周啊,当时满朝群臣都是如醉如痴,纵然有人想说句劝谏的话,也不敢张口,更不敢在朝廷力争。”
      高夫人说:“是的,后来情况跟以前就不一样了,以前谁都能够见我们先皇帝说话,后来就不容易在他的面前说话了。他周围有文臣武将一大群,一层一层文武官职都设立了,他高高在上,有些话也听不进去了。”
      尚神仙说:“我常常回想,李公子到得胜寨以前给闯王那一封长信,说了夺取江山的建议,就是以河洛这一带为立脚地,然后占领整个中原,再一步进人关中,暂且不去夺取北京,先派人到山东截断漕运,再把山西全境占领,这样北京等于一座死城。把这些地方都经营得差不多后,再从山东山西两路出兵北京,如同瓜熟蒂落,唾手可得。这么好的建议,可惜后来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
      高夫人说:“那时候我们上上下下都急于夺取崇祯的江山,万没有想到胡人会进来。”
      尚神仙说:“胡人要来,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文武群臣志得意满,都没有把胡人放在心上。否则去北京的时候可以多去一些精兵,譬如说去三十万或二十几万,胡人来了,我们也不会败给他们。可惜呀可惜呀,一步棋走错了,吃了轻敌的亏。当时胡人进来,大顺军对它狠狠地打一仗,北京城就不会失守,说不定吴三桂也不会投降胡人。北京不丢掉,河南山西各地也就稳定下来了。可惜呀可惜呀,当时竟然没有一个有远见的朝臣向先皇帝提出建议。”
      高夫人说:“我听说李公子就有点担心,连田玉峰也有点担心,只是他们不肯多说话,更不肯出面劝谏先皇帝罢了。”
      尚神仙说:“唉!李公子头脑总是很清楚的,可惜后来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回河南是不是要为着自己别图发展呢?”
      刚说到这里,一个宫女进来向高夫人禀报,说有一个中年尼姑,从九莲坪被护送上来,要拜见太后娘娘,现在宫门外等候。高夫人问:
      “是近处的尼姑吗?你给她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
      宫女说:“不是近处尼姑,是远路来的。”
      高夫人说:“如今清兵包围得十分严密,远路尼姑如何能够来到,莫非是个奸细?”
      宫女说:“看样子不是。她能够进来,一定有她的办法,只是我们都没有问。送她上山来的是个老兵,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派他护送尼姑上山,拜见太后娘娘。”
      高夫人感到奇怪,问:“她带有什么东西呢?”
      宫女说:“她带有一根铁禅杖,如今放在宫门外,没有带进来。”
      高夫人又问:“她一定要见我吗?”
      宫女说:“她一定要见见太后,说太后看见她就会认识的。”
      高夫人更加奇怪,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先退避一下,我让她进来见一见。”
      尚神仙立刻站起来,告辞退出。宫女们带着宝剑,站到高夫人两边。随即尼姑躬身走了进来。她竟然没有行佛家的双手合十礼,而是扑下去向高夫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伏在地上呜咽哭泣。
      高夫人问:“你从哪里来?”
      尼姑伏在地上说:“方外人特从王屋山来叩见娘娘陛下。”
      高夫人听了,心中起了疑问:这王屋山上没有认识的人哪,为什么跑这么远来见她呢?便说道: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看。”
      尼姑仰起头来,眼泪纵横,呜咽不止。高夫人看着,似乎面熟,但记不清了,问道:
      “你到底是谁?”
      尼姑哭着说:“我本名红霞,太后你怎么忘了?”
      高夫人猛然一惊,再仔细看看,虽然相隔近二十年,可是这尼姑的眼睛、鼻子还是红霞的样子,只是脸上有许多皱纹,加之风尘仆仆,大大不似当年了。特别是头发已经剃光,穿着黑色僧衣,更不像当年的青年女将红霞了。高夫人不觉潸然泪下,哭了起来,哽咽着说:
      “红霞,你是红霞吗?”
      “是的,娘娘,我就是红霞。”
      “我不是做梦吧?”
      “我确实是红霞,奉红娘子之命,特来寻找太后。”
      高夫人心中又一动,忙问:“红娘子现在哪里?”
      红霞哭着说:“自从李公子被杀以后,我们年年都在想念太后。在先皇帝和太后离开长安以前那半年的时间中,我们几次要去寻找太后,寻找皇上,为李公子兄弟辩冤。”
      高夫人赶快说:“辩冤的事不用提了。李公子兄弟被杀之后,先皇帝已经后悔了,明白杀得冤枉,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后来就派人打听你们的下落,始终得不到音讯。你们到底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在王屋山上?又削发当了尼姑?”
      红霞说:“太后娘娘,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奏来吧。”说罢伏地痛哭,哽咽得不能出声。
      高夫人流着眼泪说:“你等一等,等一等。忠娘娘也天天挂心着你们。我叫她来同你见面,一起听一听吧。”随即命一个宫女,赶快去请忠娘娘前来。
      红霞抬起头来问:“忠娘娘是哪一位?”
      高夫人说:“就是你慧英妹妹。先皇帝离开西安往北京去前几天,她同双喜成亲了。只过了几天夫妻生活,双喜就随着闯王到北京去,战死在山海关。闯王退回陕西境内后,追封双喜为忠王,你慧英妹妹就被称为忠王妃,大家又称她忠娘娘。唉!随着我出生人死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慧梅你是知道的,在杞县圉镇自尽。黑妞随着你们在娘子关抵御吴三桂和亲兵,阵亡了。慧琼嫁给张鼐,在江西打仗的时候,张鼐受了伤。她为保护张鼐,跳起来扑向清兵,结果受伤被俘,不久便被杀害了。如今只剩下慧英在我身边。她同双喜只做了几天夫妻,也没有留下遗腹子,守寡守到今天。我身边的姑娘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说罢痛哭不止。
      这时忠王妃进了二门,红霞赶紧站起来迎接。等慧英走到面前,她双手合十,念了句:
      “阿弥陀佛,可见到你啦!”
      慧英一把拉住她,来不及仔细打量她的面孔,不觉痛哭失声。红霞也痛哭起来。高夫人和宫女们见此情景,也都非常难过,低头落泪,哭了一阵。红霞刚刚坐下,尚神仙和王长顺听说了,不等传呼,也一起赶了来。红霞看见他两个,都是满头白发,胡须根根如银。而王长顺因为受伤次数太多,身体看起来比尚神仙要衰老得多,走路时右腿瘸得很厉害。大家又一阵伤心。稍微平静一点后,高夫人吩咐说:
      “你们都坐下吧。同红霞不见面已经二十年了,她和红娘子没有忘记我们,我们也一直记挂着她们的生死。没想到在目前这样局面下,红霞会来到这里,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红霞,清兵四面包围很严,方圆二百里内,出人的路都断了,你怎么会进到山寨的?”
      红霞说:“我知道敌兵四面包围,可是我身上带有银子。有一些猎户和砍柴的、采药的,我给他们一些银子,他们就带我一段一段走别人不能走的路,走了进来。好在这二十年我住在王屋山,翻山越岭,腿脚练得很好。我又带了一把铁禅杖,即使遇着狼豺虎豹,也伤害不了我。”
      高夫人点头说:“难得呀,红霞,你有这么一颗忠心,在这样艰险的时日,想办法来同我见面。现在且不说别的事情,你坐下去,把这些年来你同你们红帅如何生活,给我们好好说一说。你这次来为的何事?说了以后,你明天赶快走吧,免得迟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红霞说道:“请太后听我启奏……”
      却说大顺朝永昌元年,也就是明朝崇祯十七年,清朝顺治元年,七月下旬的一天,红霞随着红娘子于黄昏时候来到了王屋山下。冷嗖嗖的一阵秋风吹来,使她们的心情格外凄凉。红娘子背上的小儿已经死了,她们用刀挖了一个坑,将孩子埋在地下。去河南的念头已经打消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们的心中茫然无主。时已黄昏,现在她们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安身之处度过今夜,明日再作计较。
      她们在马上看见前边的树林子里依稀冒出来一股炊烟,想着必有人家,也许是一家猎户。不管怎么,她们身上还带有银子,不妨前去投宿。于是她们向着冒炊烟的地方走去,一路走一路想:万一那山村里住着乡勇,可怎么好?她们人早已困了,马也很乏了。十几天来不断奔跑,不断打仗,马不曾好好地喂过草料,往日膘肥体壮、毛色发光的两匹战马,如今瘦骨伶仃,毛色无光。可是如果不去前边寻找人家,住的地方、吃的地方、喂牲口的地方,都不会有。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们已经来到一个小山包旁。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林中露出几间破旧的茅屋草舍,看来是贫寒的猎户人家。屋子里听见马蹄声,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红娘子和红霞赶快下马向老人施礼。老人将她们打量一眼,问道:
      “二位女将来到这里,有什么事情?”
      红娘子说道:“请老怕不要害怕,我们原是从这里路过。因为天色晚了,想在老伯这里投宿一晚,不知行不行?”
      老汉说:“我这里地方虽然很窄,你们没有别处可去,不妨在这里住上一宿。我家中有一老妻,双目失明。还有一个儿子。我们父子靠打猎为生,今天他带着野味到城里卖,路途很远,恐怕要到初更天才能回来。你们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先进来休息休息吧。”
      红娘子和红霞随着老人走了进去。双目失明的老大娘听说来了投宿的人,又听出是女人声音,感到奇怪,搭腔问道:
      “你们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红娘子正要回答,老人对他的老伴说:“你不要随便打听。赶快烧点热水,让她们洗一洗,喝碗热茶。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只管做出来,让她们吃饱一点,明天好继续赶路。”
      红霞说:“我们马袋子里头还带有一点干粮,拿出来做一做大家吃吧。”
      老人说:“这也好。我们家里只有杂面和去年的红薯干,年成不好,和着野菜度日。你们既带有干粮,不妨取出。”
      红霞赶快到马袋子里取出一些干粮交给老人。过了一阵,老婆婆将开水烧好,照山里人的习惯,往里放了一些树叶子,端来让客人喝。红娘子和红霞正渴得喉咙冒火,赶紧吹凉,喝下肚去。老头子乘这个时候饮了战马,又割了一些荒草堆在马的前面。
      吃过晚饭以后,老汉将红娘子和红霞引到另一个屋中,那里的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干草,让她们今晚就在那里休息。老人说道:
      “你们放心吧。几十里内没有乡勇,连大的村庄也没有,只要后边没有追兵来,你们可以安心睡觉,好生休息。”
      红娘子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拿出来一点散碎银子交给老汉,说道:
      “老伯,我们没有别的报答,这些散碎银子给你留下吧。”
      老汉起初不肯要,后来看这两位女将那么诚恳,也就收下了。说:“有了这银子,今年秋冬就饿不死了。”
      说完之后,他忽然忍不住,悄声问道:“你们二位明天到底要往哪里去,不妨对我直说,这一带的情况我还算清楚。”
      红霞望望红娘子,红娘子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将实情告诉老人。老人对红娘子说道:
      “我看你这位年轻女将,大概就是红娘子,她是你的亲将。如今你们兵败之后,无路可走,是不是这样情形呢?”
      红娘子吃了一惊,但看看老人,分明并无恶意,便说道:“实不瞒老伯,我正是红娘子,她是我的亲将,姓范。老伯如何知道我是红娘子呢?”
      老人说:“这一两天到处哄传你们的事情,我昨天进城卖牛,都听说了。我还知道你不但箭法好,而且善使弹弓,有时人追得过近,弓箭拉不开了,就用弹弓,打一个中一个,说打鼻子,中不了眼睛。我听到以后,正在琢磨你们二位逃到哪里,想不到你们竟然来到我这里投宿。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坑害你们。你们二位打算到何处去,不妨向我说明,我想办法为你们带路。”
      红娘子说道:“老伯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何人,又愿意帮助我们,我实在说不尽的感激。说实话,我现在无处可去。原来还想去河南,现在这念头已经打消,只求找一个地方暂时安身,以后的事情慢慢计较。”
      老人低头想了一下,默默点头,然后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你们二位只想找一个暂时存身的地方,这倒不难。我有一个地方,不知你们二位愿不愿意前去?”
      红娘子说:“只要能够存身就好,现在讲说不着挑瘦拣肥。”
      老人说:“这地方倒十分清静,住下去万无一失。”
      红娘子和红霞同时问道:“什么地方?”
      老人说:“在王屋山上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永乐年间修了一座尼庵。因为山路险峻,很少人去尼庵上香敬神。那庵中有一位老尼姑,名叫静修,时常下山化缘,路过我这里,就喝碗茶,歇歇腿脚。有时她一出去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云游各地,远到山东境内,回来的时候,也在我这里歇脚喝茶。万一当天晚上回不到山上,就在我这里住上一宿。她看见我们家中有困难,也给一些银钱赈济我们。这已经许多年了。有时候她自己不出来,命她的徒弟下山,也在我这里休息打采。据我看这个静修老尼姑倒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们倘若愿意到她那里去,我明天就带你们去,或者让我儿子带你们去,到那里暂时避一避风险。山下人绝不会知道。”
      红娘子听了,觉得这个地方倒是蛮好,奇怪的是这高山之上,断崖硝壁,山路崎岖,怎么会有尼庵呢?她望望红霞,看出红霞很愿意去,便说道:
      “老伯说的这个地方,只要可以存身,我们就去。”
      老人说:“倘若你们要长留那里,恐怕得出家为尼。要是暂时住一住,就不需要出家。”
      红娘子问:“要是长住,一定得削发为尼么?”
      老人说:“虽说你们兵败之后,只剩下两个人,可是你红娘子的威名仍然在人的心上,倘若万一有人发现尼庵中住着两个妇女,又不是尼姑,传了开去,岂不是大祸临头?不要说你们不得了,尼庵恐怕也要惹出大祸。”
      红娘子还未答言,红霞就说道:“红帅,事到如今,我愿意削发为尼,不知红帅可肯不肯?”
      红娘子说:“丈夫已经死了,儿子也死了,不削发为尼,年轻轻的寡妇如何活在当世?既然红霞你有此心,我们就决定了吧。明天上得山去,到了尼庵,拜那位静修老尼为师,从此我们就出家了吧。”
      红霞含着眼泪说:“只要红帅肯,我怎么也跟你到死。”
      这么商定以后,约摸一更多天,老汉的儿子回来了,同红娘子等见过之后,便说起城里的消息。说是到处都在纷传,清兵就要进攻,山西各地都在反对闯王,另外城里已经知道红娘子和红霞突围以后要奔往河南,只是从哪条路走却不很清楚。如今通往河南的山口已经被乡兵截断,到处都在搜索。听到这样消息,老人更着急了,催促她们明天五更就动身上山。
      第二天鸡叫时候,老汉老婆婆就先起来烧水做饭,然后让红娘子、红霞和他们的儿子饱饱地吃了一顿。吃饭时,老人忽然问道:
      “你们的战马如何处置?”红娘子说:“战马留给老伯,你把它卖了出去也可以度日。”
      老人摇摇头说:“这战马你们是没法带上山的,山上小路人走都十分困难。但是我也不能留下来卖掉,如果有人问我战马从何而来,你们的事情岂不败露?”
      “那么,老伯,你看怎么办呢?”
      “这战马只好放在王屋山下,任它往哪里去。但不能放在近处,要放到三十里、二十里以外。放在近处,被人看见,就知道你们仍在山里头。”
      红霞插嘴问道;“难道我们把它放到二十里以外再回来上山吗?”
      老人说:“不,这战马可以由我赶到远处,走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放到深山里边,解开缰绳,让它们自己吃草去吧。如果遇着猛虎豹子,它们也许会被吃掉,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只好断了尘念,安心上山去吧。”
      饭后,她们把东西整理一下,告别了双眼失明的老妈妈,跟着老人和他的儿子离开了茅庵草舍,沿着树林中一条路向王屋山边走去。来到一个岔路口时,老人向她们作别,牵着两匹战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红娘子和红霞望着战马的背影,马也回过头来望望她们,发出萧萧悲鸣。她们不觉失声呜咽起来。老人和年轻猎户也都滚着眼泪叹息。她们一直等老人牵着战马走进密林以后,才哽咽着继续上山。
      年轻猎户带着她们先在前山中转来转去,转了半天,山势逐渐高耸,道路也逐渐险峻。快到中午时候,忽然从东边树林中传来一声巨吼。青年猎户说了声:“有大虫,小心!”她们立即将弓箭拿在手中,眼睛向左右前后去寻找老虎踪迹。突然一只老虎从草丛中蹿出,直向她们扑来。红娘子眼疾手快,“嗖”一声一箭射出,正中老虎要害。那老虎跳了一跳,倒在地下,还在挣扎。红霞又射出一箭,老虎不再动了。青年猎人高兴地说:
      “真是名不虚传!”
      红霞走到老虎身边,从虎身上拔出两支雕翎箭,对猎户说:“回来的时候,你想办法把它背回去吧。”
      猎人点点头,说:“这条猛虎皮,拿到城里还可以换几个钱。骨头也可以卖给药房,做虎骨酒。”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去。猎人又说:“那尼庵中老尼姑和她徒弟们也都会武。平时在尼庵的小院中练习剑法、刀法。棍法,就是不能射箭,因为地方大小了。有时她们也来到下边,在前山找一个空旷的地方练习射箭。”
      红娘子奇怪地问道:“出家人清净为本,怎么还要练武呢?”
      猎人笑一笑说道:“她们也要防身护体。住在深山里边,难免不遇着虎豹野猪。另外也怕坏人欺负她们。她们里边最年轻的只有十几岁,还有几个才二十出头。”
      红娘子问道:“可曾有人上山去欺负她们?”
      猎人说道:“这一带人都知道她们那个地方不容易上去,离尼庵半里有一道门户,必须叫开门户才能进去。进去以后还有第二道门户,那是尼庵的山门,养了两条很凶的大狗在那里守门。这且不说。前几年有官军经过这里往河南去。一个军官听说尼庵里有尼姑长得很体面,派了一群兵了上山,预备抓几个尼姑下来。不想惹恼了老尼姑静修师父,将这些兵丁和头目痛打一顿,赶下山来,从此以后再没有官军敢上去了。”
      红霞问道:“她们也打猎么?”
      猎人说:“她们都吃素,并不打猎,也不杀生,只是遇到虎豹拦路的时候,才不得不射几箭。”
      本来红娘子一路心中十分沉重,有时酸痛难过,听了猎户这一番谈话,倒是把愁闷散开了,对红霞微微一笑说:
      “我们上去也要吃素啊,以后也要禁止杀生了。”
      说着说着她们已经进了深山,道路越来越险峻了。这样的路她们还很少走过。有时几乎没有什么路,硬是攀缘着石头,攀缘着葛藤往上爬。倘若一步蹬空,就会粉身碎骨。但这猎户很有经验,在最危险的地方,他从腰间解开一条粗麻绳,帮助她们向上爬。这样几乎走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候才来到尼庵,果然离尼庵还很远,在很窄的山路上有一座柴门。那猎人十分熟悉,找了一根绳子拉了一下,听见铜铃“当嘟当卿”响,声音传人山湾里边。尼庵就隐在那湾子里,只是在柴门外还看不清楚。这时一个年轻尼姑走了出来,她的身边跟着两条大狗。她隔着柴门望望猎人,双手合十,问询道:
      “原来是施主,这两位是哪里来的?”
      猎人赶快回答说:“她们是落难的人,前来投奔静修老师父。”
      那尼姑就将柴门打开,两条狗很亲热地摇着尾巴迎接猎人。尼姑把柴门关好后,就领着他们往里边走去。转过一个弯,才看到一个小小的尼庵,盖在悬崖下边。尼庵的山门已经开了,一个尼姑站在台阶上等候。看见猎人来到,她双手合十,笑着说:
      “你怎么带着客人来了?走了一天吧?”
      猎人说:“从五更就动身,一直走到现在。”
      尼姑说:“赶快请进。”
      他们跟着尼姑进去,见了静修老尼姑,猎人没有说出红娘子和红霞的身份,只说她们是落难之人,前来投奔,也懂得一些武艺,不知老师父肯不肯收留?
      老尼姑问道:“你爹怎么说?”
      猎人说:“俺爹说她们愿意在山上削发为尼,只要师父你肯收留。如不肯收留,就让她们稍住几天再投奔别处去。”
      老尼姑将红娘子和红霞上下打量一番,好像心中有些明白,说道:
      “到里边吃茶吧。你们中午打尖了没有?”
      猎人说:“我们带有干粮,路上已经打尖,也喝了泉水。”
      关于路上射死一只猛虎的事情,他们都没有提,为的是恐怕老尼姑不主张随便杀生。这天晚上,老尼姑就安排红娘子和红霞在斋堂里边安歇,猎人在山门旁耳房里边安歇。她并没有多问别的话,也不许别的尼姑向客人多问话。青年猎人平时知道老尼姑为人虽然很好,可是脾气古怪,也不敢随便说话。
      第二天早起吃过早斋,猎人告别下山去了。老尼姑把红娘子、红霞叫到面前,也不问她们身世,只问道:
      “你们自己是愿意在这里修行,还是住几天另往别处?”
      红娘子说:“我们二人愿意在这里削发修行,拜师父为师,只要师父肯收留。如果师父不肯收留,我们只好住两三天就下山去。”
      老尼姑说:“你们就留下吧,就做我的徒弟,一起修行。”
      红娘子和红霞赶紧跪下去对她磕头。随即有一个尼姑前来,剃去了她们的头发。当剃发的时候,她们真是百感交集,几乎又落下眼泪。但她们竭力忍住了,知道不能露出一点贪恋尘世的心情。这样她们就双双成了尼姑,脱了俗装,换上僧衣,在尼庵中住了下来。
      在大顺军中多年,在转战途中,她们结识过一些尼姑,对尼庵生活有些了解,所以现在随着大家学习诵经,倒也不十分困难。她们每天除按时诵经之外,有时也同众尼姑在小院中练习武艺。她们的剑术刀法是那样精熟高超,使大家极为惊异。但自从她们来到这里,师父静修不许徒弟们问她们的家世。这庵中规矩向来如此,师父不让打听的,大家就不打听。譬如师父下山去云游,一去就是一个多月,长则两三个月,回来以后也只同一二个得力徒弟讲一讲去了些什么地方,遇见些什么事情,其余的徒弟都不能打听。有时师父派一个徒弟下山去化缘,回来以后她也只向师父禀报出外的情形。这一切已经成为习惯,所以现在大家也不随便打听红娘子和红霞的来历。
      红娘子为此常常感到奇怪。她看出老尼姑是个饱经世故的人,可是为什么不问一下来路就收下她们当徒弟呢?收下后也不问她们的姓名,只给她们起了两个法名,她的法名叫圆静,红霞的法名叫圆能。红霞心中也很纳闷,可是红娘子暗中叮嘱:师父不问,不许将她们的来龙去脉露出半句口风。
      这样过了十来天。每天都是随着大家做功课。可是到了晚上,别的尼姑都去斋堂就寝以后,红娘子总要在佛堂里对着黄卷青灯,低声诵经。师父也不干涉。有一个管杂事的尼姑对师父说:“庵中灯油不多,这新来的圆静每晚坐到深夜,其实也不必,只要白天用心诵经就够了。”师父摆摆头,严厉地瞪她一眼,尼姑也就不敢再说话了。
      这一夜红娘子又在独自诵经,一直诵到三更。外边的风吹着山上的松林,澎湃作声。庵后一道山泉,直泻而下,好似百丈瀑布,声音十分雄壮。红娘子坐在佛灯下,听着松涛声,瀑布声,有时还夹着远远传来的野兽曝叫,她忽然想到她心爱的战马,不知如今是否还在世间,是否也在想着主人,望着高山发出来萧萧悲鸣。她更想到她的丈夫、兄弟,想到她三岁的儿子,他们都死得很惨。想到这里,她不禁伏在案上呜咽起来,眼泪像山泉一样奔流。
      正在这时,有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她机警地抬起头来,赶紧去擦眼泪,发现是她的师父静修老尼姑站在面前。她赶快站起来,一面继续擦眼泪,一面却不知说什么好。老尼姑望着她,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十来天我什么也不问你,是想让你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好比一个人身上有了伤,让伤口慢慢地结痴,疼痛慢慢地止住。看起来你的心还是忘不了尘世上的那些悲苦,你十分聪明,可是你的心并不专。你不要瞒我,你可是红娘子将军?”
      红娘子赶快答道:“不瞒师父,我正是红娘子,师父何以知道?”
      老尼姑说:“打从你上山那时候起,我一眼看出来你绝不是平凡之人。尽管你没有穿盔甲,可是腰挎宝剑,身背劲弓,完全是英雄打扮。我虽然很少下山,但山下的事情却大都知道,红娘子的事也早就听说了。所以我一眼看出你的真实身份。随同你来的是你的亲将,老百姓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健妇营的首领是红娘子将军,她有一些得力的女将,生死跟随她不离开的,是红霞,原来姓范,同你是同乡。你说她是不是红霞?”
      红娘子说:“不瞒师父,她就是红霞。别人都阵亡了,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逃上山来。万般无奈,拜在师父脚下削发为尼。倘若师父害怕惹祸,我明天就带着红霞下山。好在我们现在已经成了尼姑,身穿僧衣,可以到处云游避难了,决不连累师父。”
      老尼姑冷冷一笑,说道:“圆静,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红娘子问道:“师父,你是何人?”
      老尼姑说:“你随我前来。”
      说着,她拿起佛灯,在前面引路,来到后边一个静室。那里供奉着弥勒菩萨。打开菩萨身后的布慢,发现一道夹墙,轻轻一推,夹墙露出了一道小门。老尼姑说:
      “你向里边看去。”
      红娘子一看,那里边是一张桌子,上边放着盔甲宝剑,还有一部书,另外有一面旗帜,叠好了放在桌子的一端。红娘子十分奇怪,问道:
      “师父,这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藏在这里?”
      老尼姑用手轻轻一拉,夹墙的门又关了起来,随即拉上布幔,将供奉着弥勒佛的佛案,紧贴着墙壁,恢复了原样。老尼姑说道:
      “徒弟,我们还到前边说话,这个地方轻易不要进来。”
      她们又走回红娘子诵经的地方,坐下后,老尼姑问道:
      “你可听说永乐年间,山东有一个名叫唐赛儿的女英雄起义的故事吗?”
      红娘子说:“虽然我从前不读诗书,可是像唐赛儿造反的事,一代代口耳相传,徒弟江湖出身,岂能不知道呢?”
      老尼姑说:“你刚才看见的盔甲宝剑,还有一卷‘天书’,一面旗帜,就是我们的祖师唐赛儿生前用过的东西。”
      红娘子大为惊奇,问道:“这东西为何到了此地,由师父藏起来?”
      老尼姑说:“我们的祖师唐赛几起义以后,很快地占领了许多州县,可是那时候永乐皇帝正是治世的时候,兵马众多,把我们祖师打败了,抓到狱中。后来有徒弟劫狱,将她救出。第二次又被抓进监狱,徒弟们又一次把她救出。永乐皇帝在北京大怒,立刻下了严旨,在山东、河南、畿辅各地查访我们祖师的行踪,都传说她削发为尼。永乐就下旨将这数省尼姑,除年纪老的和太小的,一起抓起来,一个一个盘查。尼姑被抓了成千上万,结果沓无踪影,这案子过了几年也就不了了之。他怎能想到,我们的祖师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弟子,将她暗暗地保护起来,送到王屋山上,选择了这个地方,大家捐舍银子,修建尼庵,从此我们祖师就住在这里,招收了几个徒弟。又过了几年,山东的弟子们慢慢地把她的宝剑找到了,盔甲找到了,那一部‘天书’也找到了,当时用的旗帜也找到了几面。这些东西不是一起送来的,今年送一点,明年送一点,经过十来年,都暗暗地送到这里。我们的祖师就在这里礼佛修行,暗传‘白莲’,一代代传下来,到我已经是第十代了。我已是将近六十的人,虽说这庵里也有七八个徒弟,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我常常为此操心。不想你和红霞来到庵里,想是天不绝我。倘若我圆寂了,你就主持这个尼庵吧,仍然念经修行,暗传白莲。这山下边那个猪户,也是我们同道的人。还有山东、畿辅、河南,很多地方都有我的信徒,只是他们都是好百姓,并没有出家。你在这里修行吧。过些日子,我会带你出去云游各地,同一些同道中人见一见。一旦我老得不能下山,就靠你来主持了,不知你肯不肯继承我的衣钵?”
      红娘子立刻跪下,双手合十,低头说道:“只要师父看得起我,我愿意听从师父的吩咐,决不会三心二意。”
      老尼姑说:“这样就好办。今夜我对你说的话,在这尼庵中我也只对几个亲信的徒弟说明,平时就不必说了。”
      红娘子又哭着说:“师父,我丈夫李公子和他兄弟被冤枉杀死,幸而我逃了出来。后来我小儿子又中箭死了。我本来可以自尽,但我没有自尽,为的是要向大顺皇上为李公子辩冤。听说现在皇上御驾还在山西,我想写一道奏本,辨明我丈夫兄弟的冤情,师父你看可行不可行?”
      老尼姑说:“你丈夫和二公子被冤枉杀死,这事情我也听说了,是要辩冤。倘若你能写个奏本,我可以亲自替你送出去,想法递交给大顺皇帝。如今兵慌马乱,要写可得快一点。”
      红娘子说:“我可以写,就怕词不达意。”
      老尼姑说:“这没关系。你只管写出来,我替你润色润色。今后你还要多多练习,一旦时候到了,能够提笔写出你要说的话。本来一般出家人,会不会写都无所谓,可是我们要时时想到祖师传下来的一件大事啊,这大事也就是……”
      老尼姑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但红娘子默默点头,表示她已经明白了。
      红霞将上边的经过,一面流泪,一面说给大家听。听的人也是不断地流泪,有时感动得抽咽起来。后来高夫人问道:
      “怎么我没听先皇帝说起,收到你们的奏本?”
      红霞说:“是的。老师父下山去十来天,又回到山上,说是大顺皇帝已经过了黄河。老师父一时无法找到,只好返回。可是我们并不死心,过了些日子,老师父决定往西安去将红娘子的奏本送给皇上。这一次红娘子命我随同老师父一起下山到了河南境内,从那里往南去,打算由孟津过黄河,从洛阳一路进潼关。没有想到,等我们赶到黄河边上的时候,清兵已经过了黄河,我们的路走不通,只好又回到山上。可是我们一直不死心,总想要让我们皇上和太后都知道李公子兄弟死得冤枉。”
      说到这里,红霞呜咽痛哭起来,高夫人也不免唏嘘流泪,说:
      “红霞,你不用说了。你一来到,我就告你说,李公子兄弟冤枉被杀,不久先皇帝就深深地后悔了。这事情用不着再辩冤。你还是说说,你们后来又怎么办了呢?”
      红霞说:“我们一直不死心。过了几个月,到了第二年春天,知道清兵打进西安,皇上到了湖广,清兵在后边追赶不放。到了秋天,风闻皇上已在湖广境内死去,可不知太后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太后已投入长江自尽。我们为着查清太后的生死下落,在顺治三年,下了王屋山,先到洛阳,后到西安,又沿着由商洛去湖广的那条路,一面云游化缘,一面打探太后的消息。后来从荆州到武昌又到九江,到处传说不一,有的说太后没有死,仍在人间,可不知逃往何处;有的说太后确实投江自尽;又听说有一支人马改成忠贞营,由高将爷和补之将爷率领,可能太后也在忠贞营里。可是这时忠贞营已经到了广西,路途不通,我们只好又退到王屋山。过了几年,我们第二次又出来寻找,走了几个月,仍然得不到确切消息,只好又回到王屋山。这样我们年年挂念,月月挂念,有时我们暗暗祝告,望佛祖保佑,使太后平安无事。没有想到,就在去年,听说几省的清兵都往川东和洛阳一带调遣,要攻打大顺军的一支余部。我们想着太后是不是也在这里?于是派一个尼姑出来,到襄阳住了半月,果然打听到,太后确实还在人间,住在兴山茅庐山一带。这个尼姑回到王屋山以后,我同红娘子决定下山。可是后来又说消息不一定确实,因为长江以南也有一支人马在抵抗清兵。是不是太后就在茅庐山一带,不敢断定。红娘子才命令我这一次一定要找到太后,当面见到太后,才算确实。所以我就来了。”
      高夫人哽咽说:“难得你们这一番忠心,你来看一看真不容易呀。这样忠心,实在叫我感动。你明天回去,回到王屋山,见了红娘子,把我的话告她说吧。”
      红霞说:“请太后吩咐。”
      高夫人说:“我知道她的忠心。叫她不必挂念我,好好念经修行。大顺朝早就没有了,我们现在在这里,只是为着一股正气,要同清兵作战到底,死也就死在这里,决不偷生。你们好生修行,不必以我为念。”
      红霞说:“太后,红娘子却不是这个意思。她叫我见到太后,立刻返回,然后同我一起前来,死保太后,直到战死。”
      高夫人说:“这话不要说了,你们一则不容易来到,二则你们两个人来了,有什么用呢?千万不必来了。”
      红霞说:“话不能这么说,红娘子常常跟我言讲,不管李公子兄弟死得多么冤枉,我们永远忘不了大顺朝。我们活着是大顺朝的人,死了还是大顺朝的鬼。我们如今还都不老,四十几岁的人,身强力壮,武艺也没有丢掉,尽管只有两个人前来,我们还可以保着太后同清兵作战。哪怕剩下一个人,也要为大顺尽节,为中国尽节,这是我们的心愿。至于王屋山尼庵的事情,我们自会安排。跟着太后作战,我们死也甘心,毫无牵挂。我们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啊!”
      说到这里,周围人都失声痛哭,连尚神仙和王长顺也泣不成声,高夫人更觉难过。还是慧英怕高夫人过于悲伤,说道:
      “红霞姐姐,你不要再说了,让太后休息休息,你同我也去休息休息吧。”
      于是红霞叩辞了高夫人,随着慧英来到忠娘娘宫中休息。这天晚上,高夫人吩咐为红霞洗尘。山上已经很艰苦了,也没有办法多置什么好菜,好在红霞如今吃素。吃饭的时候,大家尽可能避免谈往事,免得又伤心起来。饭后,红霞怕高夫人过于疲累,不敢久坐,就同慧英回到忠妃宫去。
      慧英在大顺军的旧部中虽被大家称为忠娘娘,可是她同红霞在一起,亲如姐妹,不讲究这些身份的差别了。她有许许多多内心的痛苦,二十年来无人可以细谈,原来的姐妹们都已死去,在高夫人面前她不愿去触碰这些伤痛,对别的女人谈,又有碍于自己的身份。如今红霞住在她的宫中,这正是她将心中郁结的痛苦吐出来的机会。红霞尽管十分劳累,但今晚也几乎没有一点瞌睡了。她也有她的痛苦。她是自幼作为童养媳卖出来的,后来红娘子起义,把她救出,她就死心塌地跟着红娘子。等到闯王在西安建国,她也结婚了。丈夫便是李岩的本家兄弟李俊。当李岩兄弟被杀后,红霞随着红娘子带领一批男女亲军逃走,李俊率领二三百豫东将士在后边阻挡追兵,结果几乎全部阵亡,而李俊死得最惨,身中十余刀,尚在拚命抵抗。想起这些,红霞的痛苦也是一言难尽。今晚姐妹两个好不容易见了面,追叙往事,说说哭哭,哭哭说说,直到鸡叫时候,方才睡去。
      这天晚上,除谈她们个人的伤心往事外,红霞也顺便问到从前跟随闯王的一些老将的下落。听到最近死去的郝摇旗、袁宗第、刘体纯是那样坚贞不屈,同清兵奋战到最后,决不投降,红霞满心肃然起敬,连声说:“这才不辜负闯王当日对他们的重用。”她们又谈到田见秀和张鼐两个人,慧英露出又不满又惋惜的神色,说道:
      “唉,慧梅死了以后,张鼐同慧琼在襄阳结了亲。不管慧琼对张鼐多么温柔体贴,张鼐总是忘不下慧梅,对慧琼冷冷淡淡。慧琼每次见了我,总是悄悄地流泪哭泣。可是她对张鼐不管怎么都是十分温存。在我们败退武昌的时候,清兵追来了。先皇帝命刘宗敏和田见秀率领几千人马出城作战,被清兵打得大败。先皇帝继续往东逃去。刘宗敏被俘了,死得令人可歌可泣,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张鼐被清兵围攻,受了重伤,还骑在马上冲杀。慧琼去救他,结果受伤被俘,死在敌人手中。张鼐终因寡不敌众,又失血过多,阵亡了。”
      “田见秀也身带重伤,他的身子上边压着一个清兵死尸。第二天清兵退走以后,他的亲兵回来寻找他的尸体,结果他先看见了他们。亲兵们把他抬到山里一个百姓家中,把他保护起来。后来他的伤势痊愈了,但他已经看破红尘,对于人间事万念都消,决定出家为僧。他的几个亲兵,平时受他的熏陶,也都愿意跟他出家。就这样他们剃了头发,变成僧人,云游了许多地方。后来到了湖南黔阳县境,看见有一处风景很好,有一座古寺,已经没有了和尚,他们就将古寺翻修一新,在那里出家住下来。老百姓因他们为人很好,常常周济别人,所以也喜欢他们在那里住下去。好在清兵没有到这个地方来,他们每日念经礼佛,在四周围种点蔬菜,种点庄稼。后来我们知道他没有死,还派人去看过他,希望他也到这里来。可是他身子已经很衰弱了,受的伤很重,当日流血太多。骑马打仗的事,他已经不行了。据他对别人说,他常常在夜间听到松涛之声,就想起来过去大军作战,想起我们的先皇帝,心中再也平静不下去。可是他这一生只能遁入空门了。两三年前,听说他已经死在那里,徒弟们在他的尸骨上修了一个砖塔,因为他原来字‘玉峰’,出家后自称‘玉和尚’,这砖塔上就刻着‘玉和尚大师之墓’。”
      红霞又问起原来一些老人的下落。慧英—一向他说明。只是有一个人她不清楚:就是牛金星,不知到哪里去了,这里始终没有得到他的真确消息。还有一个人,被清兵提去审问时,始终不肯说出姓名,结果被糊里糊涂地杀了。人们只知道他是大顺朝的文臣,坐监的时候,没有了网巾,每天早晨,他都问狱卒要来笔墨,在鬓角画上网巾。狱卒们都很尊敬他,认为他有汉人的骨气,所以就称呼他“画网巾先生”,把他的尸骨埋在野地里,立了一个小碑:“画网巾先生之墓”。后来坟墓也被别人平了。几年前国公爷派人到各地查询闯王旧部,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她们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方才睡去。第二天早晨,她们起来去向高夫人请安。高夫人已经早早地起来,对红霞说:
      “你今日上午就下山去,不要停留了。昨日夜里又得到军情公报,清兵大军继续向茅庐山周围二三百里处运送粮草,调拨人马,你再迟就出不去了。”
      红霞还想留住一两天,无奈高夫人坚决让她早走,她只得说道:“我这次回到王屋山,向我们红帅禀明之后,立刻同她一起前来。”
      高夫人说:“你们来了没有用啊,不必前来。”
      红霞说:“这是红帅多年心愿,要死死在闯王旗下。虽然现在大顺国没有了,可是太后你还健在,我们不能够偷生怕死,不来保护太后。”
      高夫人说:“可是你们来了济不了大事。”
      红霞说:“我们也知道两个人济不了大事,可是这是我们的心愿。红帅死了丈夫,死了儿子,我红霞也是一个寡妇,没有一点牵挂,但愿早死,死得壮烈,以后也好在地下相见。请太后不要再说了。”
      高夫人流着眼泪说:“这是我的嘱咐,你们要听从。恐怕你们不听从也不行。等你回到王屋山,收拾一下再来我这里,只怕就进不了茅庐山寨了。”
      大家说了一阵,吃过早饭,就催红霞赶快下山。高夫人亲自将红霞送到宫门外边。慧英带着几个女亲兵将红霞送到下山的寨门外。两个人拉着手,不忍离别,也都预感到这番离别后,恐怕再见就没有日子了。尽管红霞、红娘子决心前来保护高夫人,直至战死,可是人间的事情并不都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实现。所以红霞拉着慧英的手,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经慧英催促几次,她才提着禅杖,往山下走去。慧英一直望着她的影子被参差树木遮住,再也不曾出现,才怅然返回宫中。
      红霞走后一直没有音信。高夫人和慧英、尚神仙说话的时候常常提到她。后来纷传她被清兵抓去,下在襄阳县的狱中,不知生死结果。高夫人等对这无法证实的消息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她们并不希望红娘子和红霞来到茅庐山上,而只希望红霞能平安回去,把高夫人这边的消息告诉红娘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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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2-17 12: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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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难起来。清兵自从去年在兴山被李来亨打败以后,主力退到当阳,才用四面封锁的办法,围困茅庐山一带,使粮食不能进来。清兵也有困难,但他们以好几省的人力和兵力来支援大军,运粮的百姓合起来总在十万以上,有些从安徽境内运往鄂西,路途有不少人死亡。有些县,为着征粮征饷,将一些地方士绅逼得倾家荡产,还有上吊死的。然而李来亨这方面的困难却更是无法想象。盐,已经断绝了。粮食,一天一天少了,平常每日还可以吃三餐,吃两餐,而现在多靠山上的野草野菜生活,每天吃的粮食比野菜少得多。
      到了七月间,清兵知道李来亨粮食断绝,开始从四面进军。李来亨一共不过三万人马,一部分还是老兵老将,身体本来就衰老了,加上饥饿,更是疲弱不堪。可是就在这种绝对劣势之下,人人抱着必死的决心,同清兵苦战。清兵每夺占一座山寨,就要死伤成群的将士,到了七月下旬,差不多周围山寨都被清兵攻破了,只剩九莲坪附近仍然在李来亨手中。九莲坪这个地方,周围大约有三十里,修了一座寨墙,里边有房屋,有帐篷,也有耕地。这是最后的地盘了,倘若九莲坪被攻破,仅仅剩下茅庐山山头,地方小,粮食少,没有活动余地,一围困就会饥饿而死,想重新打下山来根本没有可能。这种地方在兵法上就被称为“绝地”。而不到万不得已,李来亨本人也决不上到茅庐山寨。他要在九莲坪一带同清兵进行决战。
      这是最后的一仗,每天一有情况,他就上山寨去禀告高夫人知道,高夫人也经常派人下山来询问。尽管是最后决战,尽管已经不打算打胜仗,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但总希望最后一仗能使清兵受到重创。
      当清兵步步进逼,离九莲坪不过四里左右时,忽然停止不攻了,派人前来劝降。他们拿着四川总督李国英等人的谕降文告,另外还带来高夫人一个侄儿高守义写的劝降信。高守义原是高闯王部下的一名小校,不大为人所知。但因他是高夫人的娘家近门侄儿,所以彼此很熟。高迎样死时,一部分部队被打散,这个侄儿不知到哪里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投降了明朝的官兵,可是也不大出名,没有受到明朝的重用。不想后来投降了清朝,久之竟升成总兵官,如今是辰常道的总兵官。因为他是高夫人的侄儿,所以奉了上边的命令,也亲自写了一封劝降信。李来亨早已决心殉国,所以接到这些信后,马上撕得粉碎,投到地上。他不愿见那些使者,下令斩首,以绝敌人招降之心。可是命令刚刚出口,便被旁边一个亲信总兵阻止。那人在他耳旁小声嘀咕几句,他当时心中一震,随即吩咐亲将说:
      “你们叫使者暂且回去,就说李国公爷要同众将商议,明天再来讨取回音。”
      清朝使者走后,李来亨便召集众将会商。当时在九莲坪的总兵还有十几个,有的总兵手下已经没有兵,只是保留着职衔,但他们都是多年同他在一起,立过战功。还有几个是李过、高一功的旧部,对他说来算是前辈了。至于副将、参将,那就很多了;还有些文职人员,地位很高的,如今也都住在九莲坪寨中。开会之前,下边就在纷纷议论,心不再像往日那么齐了。特别是因为近来得到消息,说是王光兴兄弟投降了,谭家兄弟互相残杀,也投降了。甚至李自成的旧部,凡不在茅庐山的几乎都投降了。譬如党守素、塌天保,就投降了。这些人的投降对九莲坪的将领们有很深的影响。不少人本来就同党守素、塌天保等蛛丝牵连,不是这样的关系就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会议开始后,起初许多人默默地不做声,互相观望,后来就有人不再沉默,也不再害怕李来亨了。一个总兵说道:
      “如今永历皇帝已经死了五年,我们为谁守土呢?名不正言不顺。全中国都被满清占了,我们这一点点地方,如何能对抗满清?今日再守下去,大家死到一起且不说,没有正当的名义了。明朝连一个最后姓朱的宗室都没有了,我们为谁守土呢?”
      这话说出以后,许多人纷纷点头,都说是如今死也没有意思了,不如就投降吧。李来亨非常愤怒,将案子一拍,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按着剑柄,说道:
      “决不能投降胡人。谁要投降胡人,他自己投降,我李国公是铁打的汉子,惟有以死殉国。你们谁愿投降,请你们自便。”
      主张投降的人,见他杀气腾腾,不好再说话,但眼中都露出不服气的神色。那个先前劝他不要杀使者的亲信总兵又赶紧站起来说:
      “投降不投降,这不是件小事。我看最好请各位都想一想,私下议论议论,然后再开会。现在先散了吧。”
      有人说:“用不着散,如今就商量下去。怕死的去投降,老子决不投降。”
      马上又有人不服气地回答:“投降的不一定怕死,大丈夫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为谁守土?谁能说得出?”
      李来亨把案子一拍,说:“为中国人守土,为我们良民守土,为我们大顺朝死去的先皇帝和文臣武将们守土,也为永历皇帝守土。永历皇帝虽然殉国了,可是我们大明的正气不能消灭。”
      “这不是识时务的说法。如果胡人不该坐中国的江山,它就不会占领全国。这是天意,说不定它是受命于天,该它管辖中国。”
      支持李来亨的人骂起来:“你胡说!我们决不做软骨头的人,宁死死得铁骨铮铮。”
      于是双方都动起火来,怒目相视。有人忍不住用手去抓剑柄,看起来马上就会发生火并。李来亨立刻使眼色,他的亲将把一部分亲兵叫到院中。那些主张投降的人,一看这种情况,也拔出剑来,有人便也出去唤亲兵。正闹得不可收拾时,忽然有人跑进来禀报:
      “太后下山来了,立即就到。”
      一听这话,大家都安静下来。已经握剑在手的人,把剑插回鞘内。去呼喊亲兵的人也都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想火并的事了。大家默默地等候高夫人来到。李来亨也后悔自己刚才的处理有些鲁莽,于是向大家说道:
      “随我迎接太后大驾。”
      他大踏步向外走去,所有将领也都跟着他向外走去,迎接高夫人。
      高夫人已经料到九莲坪众将会议可能要出事情。她明白如今因为粮食断绝,大敌压境,人人都看到不能取胜,也不能突围出去,军心已渐渐有些不稳。真遇敌人诱降,必有一些人愿意投降。而敌人似乎也看准了这个时机,所以按兵不动,派人招降,如其不降,便要进兵。茅庐山是战是降,就决定在这几天以内了。所以她不顾年老,赶快乘着兜子下山。
      还没有来到九莲坪,就遇见从九莲坪往山上去的人向她禀报,说是果然有一批将领愿意投降,如今双方争执不决。进人九莲坪寨内以后,又接到禀报,说是情况紧急,国公爷大怒,准备用武力压服那些要投降的人,可是那些人也不服气。她听后大惊失色,就催抬兜子的亲兵,赶快奔赴会议的地方,同时命人传报李来亨和众将领,说她来了。她明白只要大家听说她来到,一场厮杀的大祸就会暂时停歇。
      果然,当她来到原来慈庆宫宫门外不远的地方时,李来亨已率领一大群将领和文臣出来迎接,肃然站成两行,向她躬身插手。她的心放下了:来得恰是时候啊!
      进人慈庆宫正殿,也就是大家议事的地方后,她面向南坐在中间,将领们跪下去向她请安。她说:“如今不是讲礼节的时候,你们起来吧,各就原位坐下,我们谈大事要紧。”等到众文武就座以后,高夫人没有向李来亨问话,却转向一位年纪较大、地位较高的文官问道:
      “王监军,刚才会商情况如何?”
      王监军把经过情形简单地说一遍后,高夫人冷静地点点头,说道:
      “有人觉得应该死战到底,有人觉得应该投降,谁是谁非,我现在且不去说。我今日下山来,只是为了替你们大家拿定主意,不是为了责备谁,更不主张处分谁。请你们各位都放心,平心静气地把降不降的事谈个清楚。我已经老了,与往年不一样,可是我为大家操心的一片心什么时候都没有变。自从先皇帝死后,我们有两次大关头。第一次生死关头是要不要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为主,共同跟胡人作战。如今是第二次关头,就是说要不要投降,保全我们两三万人的性命。我说出主意来,你们愿意听从也好,不听从也好。”
      大家都恭敬地站起来,躬身说道:“请太后吩咐。”
      高夫人说:“坐下吧。”回头望望侍立一边的慧英,又说:“你也坐下吧。你既是忠王妃,也是我们先朝剩下的独独的一员女将。坐下吧。”慧英也坐了下去。
      高夫人接着说道:“如今我看多数人都不愿意投降胡人,这是很有骨头的人,很有血气的人,我对他们的心情最了解。刚才他们咬牙切齿,几乎动起武来,这是很自然的,我明白。我想各位愿意投降的将领也一定明白,不要记着这一时的翻脸,要想到我们多少年来在一起共患难共苦乐,多少人在我们周围死去了。想着这一点,你们愿意投降的各位将领就不会恨他们了。”
      许多人听了点头,有人感动得噙着眼泪,有人低下头去。高夫人继续说下去:
      “如今有人愿意出去投降,我也绝不责备。情况不一样了,永历皇帝死了,全中国再也没有一个姓朱的称王称帝了,到处都已被胡人占领,只剩我们这弹丸之地,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还在宁死不屈,为中国保存这一片干净土地。所以我不责备那些想投降的人。因为即使不投降,留在这里对我们茅庐山的存亡也没有大的帮助。我不能忘记二十多年来你们也流过血,出过力,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又没有一个明朝的皇上,要保谁呢?所以纵然我自己不投降,我对愿意投降的也不深加责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合好散,只要你们投降之后,不要再领着敌人杀回来,就算你们对得起我,对得起先皇帝,对得起我们大顺军中上千上万死去的将领和文臣。”
      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热泪籁籁地滚落脸颊。不管是心中愿意投降的,还是反对投降的,也都滚出了眼泪。她当即吩咐李来亨派人出寨,通知清兵主帅,要他们明日一早派人前来,并说要派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是她的侄儿高守义,随带的清兵不能超过二十人。李来亨赶快吩咐中军,命人出寨。高夫人又向众人说道:
      “不管我们有几个将领愿意出降,在出降之前,你们还是明朝的将领。如何出降,由我来安排,你们不用操心。现在你们各人要认真防守九莲坪大寨,千万小心,不要让胡人趁这时候突然劫营,使我们吃了大亏。我并不怕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想许多将领、许多弟兄都有同心。如果大家怕死,不会支持到今日。可是我们不能在最后的关头疏忽大意。只要我们小心,纵然战死,也会使敌人比我们死伤更多。如果我们疏忽大意,被胡人劫了营,那就太不划算了。所以你们没有出降之前,一切令行禁止都要听从国公爷的将令,不得有误。现在你们早点休息去吧。有的愿意同我私下谈谈,可以随时前来找我。”
      众将领留恋不走。纵然是愿意投降的将领也留恋着不肯离开她。许多人感动得呜咽起来,有些人不住地擦鼻涕,抹眼泪。高夫人又说道:
      “我很明白你们的心情。纵然是主张出去投降的人,对我这个老婆婆也是多年共患难、有恩情的,你们出去投降也是迫不得已啊。各人都请回去吧。”
      大家肃然退出。高夫人又望着李来亨说:
      “你吩咐中军,明日准备酒菜,后日中午大摆筵席,我今明两天就坐镇九莲坪,帮你主持大计。”
      李来亨劝她:“请太后回去吧。万一清兵来攻,我们又要同胡人作战,又要保太后的驾,反而分心。”
      有些没有退走的将领也劝高夫人回到山上去。高夫人说:“据我意料,三天之内,胡人绝不来攻,他要等待大家投降,他知道贸然来攻会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一个将领说道:“打仗的事情很难说,胡人连番胜利,夺取了许多山寨。如今他们知道我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军心也开始散了。万一来攻,太后何必在此地受惊呢?”
      高夫人微微一笑,说:“你追随我多年,把我看成了什么样人?倘若今天明天胡兵来攻,我要亲自上寨,为你们擂鼓督战,决不后退一步!不要再说多余的话了。”
      李来亨问道:“忠婶娘也留在这里吗?”
      慧英说:“我当然留下。”
      高夫人说:“你忠婶娘多年同我生死不离,我留在这里,她怎能不留呢?你下去吧。我同你忠婶娘也要休息休息了。”
      下午,去清营送书子的小校已经回来,说在那里等候好久,胡人将领向上禀报后,经过层层转禀,才有了回信,说是决定明日上午巳时以前派人来劝降,已经知道其中一个是高守义,另一个是谁还不清楚。听到这消息后,高夫人重新把一些重要将领叫到一起,将明日满洲派使者来的事告诉大家后,说道:
      “究竟哪些人已经决定投降,不妨都说明白,有的还没有拿定主意的,也要在今天夜间拿定主意。我想我要给来人提出三个条款。第一,投降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不许杀戮;第二,随身带的财物,不许没收抢走;第三,带出去的一家老小,一律保护。倘若胡兵不能照此三条来办,我们就要同他们血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任何人都不要再说出降的话。”
      大家佩服高夫人想得周到。高夫人又转向李来亨说:“你今年三十多岁了。有些话我现在不能不说清楚。你也知道,老将领们也都知道,你不是我们李家的骨血啊!你五岁的时候,你亲生父亲起义,不久就死了,留下你母亲守寡。后来我们把你收养下来,我们从来不说你是螟岭之子,虽然人们都知道,但我不许在军中随便说这件事。自从先皇帝死后,我们转战湖南、广西,来到这里。知道你亲生母亲在家乡受苦,才设法把她接到这里来。她是我的娘家侄女,如今也差不多六十岁的人了。我不忍见她同我们一起死在茅庐山上。她不是随着高闯王和李闯王起义的人,不是闯字旗下的人,也没有受过明朝的封赏,平时也不过问军国大事;她不应该死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叫高守义来呢,是想着他毕竟是我们高家的人,是高闯王的侄孙,是我娘家的侄儿。我想把你母亲托付给他,看他能不能保全你母亲的性命,将她一直养到老死。如果他说不能,也就罢了。”
      听到这里,李来亨跪下去,痛哭不止,随后说道:“既然我亲生母亲可以出去逃生,能不能让我的养身母亲也一起出去呢?尽管她跟着我爸爸起义,但是她没有管过事情,身体常常多病,如果我亲生母亲出去平安不死,她留在这里白白地死去,孙子心中如何能忍?”
      高夫人揩了揩眼泪说:“你亲生母亲不是闯字旗下的人,也没有受过明朝的封赏,她可以出去,心安理得地终她的余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养身母亲的情况就不同了。她是先皇帝的亲侄儿媳妇。先皇帝死后,你爸爸原来准备继承皇位,虽然没有登极,可是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只要你爸爸一登极,她就是皇后了。所以尽管没有登极,别人还是管她称‘娘娘’。你爸爸又受了明朝侯爵的封,她是明朝的一品夫人。你想想,她如何肯出去投降胡人呢?再说,你爸爸在先皇帝死后就过继给我,你妈妈就是我的儿媳妇了,尽管我们年纪相仿,可毕竟是婆媳之亲,哪有好媳妇看着婆婆为国捐躯,她自己逃生的道理呢?还有,尽管她是你的养母,可是你五岁就来到她的身边,她自己因为身体多病,不曾生儿养女,把你看得比亲儿子还要亲,如今她怎么能在危难时候离开你,独独活下去呢?这事情你体要再想。”
      许多将领又跪下去说:“太后可以出去。倘若胡人不能保太后平安,我们宁愿战死也不会投降。谁要投降,我们立刻杀了谁。”
      高夫人摆摆手,说:“听我的话。目前这危急时刻,我决不能走;走了,胡人也绝不会让我活下去。从明朝崇祯年间开始,大家都说我多么懂得打仗,多么有办法。如今他清朝皇帝又怎肯对我放心呢?他怕我活在人世,大顺的旧部还会暗中找我,他们的日子就会不得安宁,所以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我自己也不会偷生人世,对不起先皇帝,对不起大顺朝的阵亡将士,也对不起明朝的隆武和永历两位皇上。你们不要糊涂了,下去安排去吧。什么人愿意走,该带什么东西,如何把眷属带出去,这都得安排一下。出去吧,让我清静一阵。”
      过了一阵,李来亨带着一群年老的将领,又来恳求高夫人答应出去。他们说,一定要同胡人讲好,不准暗害高夫人,要不然就一个也不投降,同胡人血战到底。高夫人又一次拒绝他们,并且责备他们不该作此胡想。
      他们出来后,一个李来亨最亲信的大将偷偷地向他问道:“国公爷,难道就没有办法救我们太后了吗?”
      李来亨凑近他耳朵说:“一年前我就知道会有今日,已经做了安排,但今天还不是说的时候。这事我从来不许泄露出去,连太后左右的人全都不知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用那个办法救太后出去,叫她安享余年。”
      这位心腹大将悄悄问道:“国公爷用的是什么计策?”
      李来亨看他一眼:“此事绝密,你不要问吧。”
      这天午夜时候,李来亨听说高夫人还没有睡,怕她年纪大,过于疲倦,就来到高夫人住所劝她安歇。当他进去时,高夫人同慧英正相对坐在灯下,神色怆然,默默无语。看见他进来,也没有理会,他也不敢张口说话。他只是在灯下发现高夫人突然衰老了,衰老得出人意料,脸上充满着极度的疲惫和痛苦之色。在他的记忆中,像这样的情形曾经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十八九年前,高夫人同他爸爸李过、舅爷高一功率领人马到了松滋一带,忽然得到禀报,说先皇帝在九宫山下被害。全军大哭。那时候他看见高夫人突然问老了,虽然不过四十岁年纪,可是就像五十岁的样子,那么忧伤,几乎不能支持。第二次是从广西来兴山的路上,遇着孙可望的伏兵,混战起来,打了几天,高一功阵亡了,原来带着他爸爸李过的棺材,也失落了。突围出来后,高夫人看到身边许多将领都没有了,老弟兄剩下很少几个,还大多带着伤,流着血,她又哭了。如今是第三次,李来亨又看见她突然老了,变化非常厉害。白天当她来到九莲坪时还没有这么老,而现在忽然老了,头发好像也白得多了。他心中像刀剜一般刺痛,小声说道:
      “太后,夜已经深了,你同忠婶娘休息去吧,明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太后主持呢。”
      高夫人说:“你来了很好,我正有话要对你说。”
      李来亨说:“请奶奶吩咐。”
      高夫人说:“今日幸而我及时下山,来到九莲坪,避免了一场大祸。你自己当家做主,已有七八年了,可是在紧急时候还是不能考虑周到。今日众将会议,商讨大计,有人打算出降,你就忍耐不住,想动武。你没有想到,这恰好合乎胡人的心愿,他们正巴不得我们自家窝里先杀起来。何况,如今大兵压境,内无粮草,军心不可能还像以往一样。倒不如愿走的就让他们走吧,留下的能够一心一意同胡人打仗,如果硬把愿降的留下,等到胡人攻寨时,他们竖起白旗,整个寨子就没法守了。这不是动武的时候。好合好散,不看今日,多看昨日,以往二十来年,这些人都在闯字大旗下边,出生人死,立过功劳,纵然没有立过功,也吃了不少苦。今日就让他们走吧。还有那些妇女老弱,留下白白地死在九莲坪寨中,对我们也没有好处,何必呢?让他们都走吧。你今日心也太窄了,几乎出了大乱子。”
      李来亨说:“奶奶说得很是。孙子今日一时忍耐不住,几乎互相残杀。”
      高夫人说:“你知道就是了。你走吧,我同你忠婶娘也要赶快休息,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上午巳时不到,清方的劝降使者果然来了。一个是高夫人的本家侄儿高守义,现任辰常道总兵,这次也是前来围攻茅庐山的一个重要将领;另一个是李国英手下的文官,候补道衔,姓陈。他们只带了二十名亲随。
      当他们进人九莲坪寨中时,从寨门到寨内站了很多兵将,十分威武。李来亨坐在他的国公座上,没有出来迎接,由他的中军总兵带着使者进去见他。这使两名使者心中略为感到屈辱,觉得自己是堂堂大清朝的官员,而李来亨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居然还这样傲慢。可是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施和之后,李来亨让他们坐下,说道:
      “今日我李某困在九莲坪一带,只能同胡人决一死战。我自己决不投降,你们二位不必开口。我部下有愿意出降的,我不阻止。至于有多少人愿意出降,什么时候出寨到你们胡兵营中,以后应该怎么办,我手下人会同你们详谈,订出妥当办法。我的事忙,恕不相陪了。”
      他拱拱手,站起来走了出去。随即有一位武将将两位使者带到别处,同李来亨指定的将军谈判。原来他们以为整个九莲坪的人马都会出降,没有想到愿意投降的人并不很多,都是一些不怎么能够打仗的,或手下已经没有什么兵的将领。不过这也很好,既然有一部分人愿意出降,就可以减少九莲坪守寨的力量,也可以奏报朝廷。对于李来亨这边所提出的条件,使者都答应了,即:不许杀戮投降的人;不许劫掠他们随身带走的财物;不许欺侮妇女。他们认为这都很容易办到。只是他们还不能最后做主,还需要回去禀报上边,才能算是定局。现在他们初步商定,出降的人于明日下午申时正出去,前边有一人手执小白旗。清军方面派人在路上照料。
      商定之后,他们又一起来见李来亨。李来亨问道:“都谈妥了吗?”
      手下将领说:“启禀国公爷,一切都谈妥了。”
      高守义接着说:“所提各款,都容易办到。只是我们不能最后做主,需要回去禀明主帅,黄昏以前再派人来传话。还有令堂大人,原是我的堂姐,她老人家出去之后,我一定尽心照料,活着养老,死后送终,请你放心。”
      李来亨到这时候才掩饰不住他的感情,拱手说:“拜托了,拜托了,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她没有在闯字旗下呆过,只是近几年我才从家乡把她接来此地。她从来不问军国大事,只会做一个慈母,如今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好,倘若你念在至亲分上,代我养老送终,我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忘了你的好心。”说罢又作了一揖,再说了一遍,“拜托,拜托!”
      高守义又说道:“请你放心。还有贞义夫人,我的姑母,如今也在这里,可否容许我拜见拜见?”
      李来亨说:“她住在山上,不在九莲坪寨中,恐怕不能相见了。”
      高守义说:“倘若她肯出去,我可以担保,决不使她受害,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来亨说:“她万万不肯出降,这话你就不必提了。”
      高守义说:“她老人家倘若愿意出去,可以不算是出降,只算是我请求清兵主帅迎接她到我的营中,由我养老送终,这样难道不行么?”
      李来亨说:“当日在高闯王旗下时,你大概也听说过我们太后的立身行事。如今她绝不会落一个贪生怕死的名,让自己在胡兵营中养老。你这番好意,我看见她时向她禀报,你就不必再提了。”
      中午,他们没有留劝降的使者吃饭,就让他们走了。黄昏之前,从清营中果然来了一名军官,说所提的各项条款,清兵主帅完全允准。出降的人可按既定的时间,前往清营。
      第二天中午,在李来亨的老营中摆了许多筵席,大小将领和所有的文臣都被请来赴宴。高夫人和慧英坐在上席,大家恭恭敬敬地向高夫人行了礼。然后李来亨站起来说道:
      “我们今日之宴,虽然没有多的菜,肉是杀的两匹马,酒也不多,但这是我们在一起举行的最后一次酒宴。吃过这一顿后,该走的就要走了,留下的一心一意固守九莲坪,同敌人血战到底。不管走或不走的,我们都是亲人,不要以仇人的眼光相看。今日我奉太后之命准备酒宴,现在就请太后训话。”
      人们都站了起来,肃立无声。高夫人望望大家,慢慢说道:
      “往年酒宴,都是在胜利的时候,庆祝大捷。今日这样的酒宴,我起义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碰见。可是我心中并不难过。自从跟随先皇帝起义,我随时都准备死在沙场上,死在敌人手中,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我们还有两三万人马,还可以厮杀些日子。纵然死在茅庐山上,敌人会死得比我们更多。凡是留下的将领,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对于要走的将领们,我想嘱咐几句话。现在你们离开我,出去投降,我不责备你们。但愿你们出去之后,不要做胡人的官,更不要做胡人的鹰犬,回过头来杀自己的兄弟。你们倘若能够早早地回到各自的家乡,做一个安分的老百姓,平安无事地过完这一生,这就是我的心愿。回到家乡,你们可以拿出一些银子周济同村的穷人,做一些好事。好在你们起义之后,都没有在家乡做过坏事,一直跟着闯王打仗,在家乡无冤无仇,回去以后稍微做点好事,就容易同左邻右舍处得很好。我说的是几句实实在在的话,你们要好好记在心上。今日下午你们就要出去了,以后我们永远不再见面了,我会时时想着你们,直到我战死。你们看来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我们茅庐山这一带的土地、百姓和往日的弟兄。”
      说到这里,她自己禁不住落下泪来,全场不由得一片号啕,连李来亨也哭了。虽然酒宴继续进行,可是不断地有低声抽泣之声。席面上笼罩着悲壮的气氛。
      酒宴之后,出降的人准备动身了。高夫人回到九莲坪的临时住所中。许多要出降的人前来向她辞行。她没有说什么话。那些跪在地下的人又一次痛哭起来,其中有些人表示坚决不再走了。最后是李来亨的亲生母亲前来辞行。高夫人这时忍不住呜咽起来。李来亨的生母也痛哭起来。她舍不得高夫人,也舍不得李来亨。可是既已决定送她出寨,她只得哭着上了兜子。
      这一天的事情过去了。高夫人将李来亨叫到面前,问道:“这些人出去后,看来胡兵马上就要进攻了,你打算如何对敌?”
      李来亨说:“请奶奶放心,这九莲坪要守到最后一个人。”
      高夫人说:“也不要想得太容易,要随时想着困难,想着意外的变故。你可以在九莲坪留下一些军粮。还有些军粮,一时用不上,从现在起就派人往山上运去。茅庐山也不能久守,我们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守一日就要杀死许多敌人。你准备搬运粮食吧,我同你忠婶娘回山上去了。”
      李来亨说:“孙子遵命。”
      高夫人最后又说了一句:“我不打算再下山了。我要让敌人知道:攻上茅庐山是多么不容易!”
      清兵知道明军还有一些粮食,士气也没有完全衰败,进攻九莲坪,必然要遇到拚命抵抗,所以他们没有马上进攻。又过了几天,到了八月中旬,估计明军的粮食差不多吃完了,才开始大举进攻。
      九莲坪前边面对清兵主攻的道路,有一道关口,地势较高,明军在那里修有炮台、箭楼,挖了壕沟,设置了鹿角。清军攻占这个关口,费了很大力气。双方都使用了炮火,大炮的声音震动了大地,在群山中发出回声。可是清军的大炮多,人也吃得饱,又是步步为营,士气很高,所以两三天后差不多把李来亨的大炮、炮台都击毁了。
      在炮战的暂时间歇中,夹着白刃交锋。清军仗着人多,向关口蜂拥而来。有两次当清兵攻到几十步以内的时候,明军的大炮突然又响起来,清军大批倒下。可是明军的火药渐渐少了,大炮也终于完全被炸毁。于是白刃战代替了炮战。
      李来亨的将士们都处于半饥饿状态。九莲坪中所有的马匹、耕牛、驴子都杀了,粮食也已吃完。尽管如此,他们的士气并不低落。每个人如今并不是为着夺取胜利而战,而只是抱着死一个人要换上十几个人的念头,拼死决战。他们互相鼓舞,战斗力始终很强。清兵几次进攻关口,他们都凭借着箭楼猛烈地射箭,妇女儿童也在一旁投掷石块。清兵尽管人多,还是一批一批地在鹿角和壕沟前面死伤,退了下去。这样,又经过整整一天的苦战,清兵才终于将鹿角烧毁,将壕沟填平,大队人马冲上了高坡。就在坡上,展开了白刃交锋,双方面死伤都很惨重。死尸和重伤的将士在高坡前面堆积起来,清兵就踏着死尸和半死的人继续进攻,守关的弟兄也凭借着尸体放箭、投掷石头,将刚刚越过尸体的清兵杀死。双方的将士继续不断地倒下去,热血顺着不平的山坡向下奔流。又经过两天苦战,清兵才仗着人多夺取了关口。
      明军退守寨楼。清军也休息了一天,将疲惫不堪的将士撤下去,换上来生力军,然后开始第二阶段的进攻。清军除主攻方向外,还派出许多人通过密林和艰险的道路从几个方面对九莲坪大寨作牵制性的进攻。大寨被攻破了,可是寨里边处处都有战斗,两万多明军,还有数千妇女老弱,很少有人投降。他们有的几百人一群,有的几十人一群,与清兵厮杀。也有的单个逃进密林,或躲在石头后面,向清军继续放箭、投掷石块。尽管他们已饿得没有多少力气,但在死亡之前都战斗得十分凶猛。
      最后有两支明军退到两个大院子里,这两处都有较坚固的围墙和高大的房子,战斗又进行了一天多时间,两座宅院先后被清兵用炮火攻破了。宅院里的明军全部战死,而清兵也死伤许多人,他们几乎不敢一个人走进屋里去,害怕会从地上、从血泊中突然爬起来一个明军同他们厮杀。
      当整个九莲坪大寨平定以后,清军检点俘虏,才发现抓到的人很少,而且大多数是身带重伤的人。他们又去寨外的树林中寻找,发现有许多妇女在树林里自缢死了。有一处悬崖,从崖上跳下去自尽的妇女就有几十人。还有一些十来岁的男孩,也是战斗到最后,随着母亲、嫂子一起跳下崖去。这种不屈的精神连清兵将士见了也不由得十分吃惊,心生敬佩。
      当九莲坪被突破的时候,李来亨带着少数将士退上茅庐山。因为上山的道路只有一条,十分艰险,退去的人多了,一则路没法走,二则山上的粮食也维持不了几天。这情形将领们全都清楚。所以除李来亨本人和少数亲兵亲将外,大家都决心死在九莲坪寨中,并不向山上退去。清兵在九莲坪寨中没有找到李来亨,知道他已经上了茅庐山。
      在九莲坪休息了两天,清兵才开始向茅庐山进攻。这次进攻,参加的多是四川和本地调来的将士,惯于爬山。他们作了许多准备,随身带着铁抓钧,可以抓在石缝和树根上。抓钩上面系着绳子,只要牢牢地抓紧绳子,哪怕受了轻伤,也不会落下山去。他们还在膝盖上绑一块皮子,皮子上面有小的铁钉,这样可以跪着爬山。另外还专门制作了一种登山的鞋,鞋掌上也有很小的铁钉。事前清军就知道攻茅庐山不容易,所以这批将士是到登山时才出动的,让他们在最后一仗中出力。
      明军方面对守茅庐山这最后阵地也做了些准备。在山坡上战斗,不可能有密集的敌人,自己也没法密集在一起。基本上是人自为战,各人在最险峻的地方,找一个能够存身之处,阻挡敌人上山。唯一的山路并不难守,因为随时都可挖断。有许多地方,只要有一两个人防守,敌人就很难攻上来。为了守茅庐山,李来亨事先也做了一些准备。他们制作了一批小弓小箭,箭只有普通箭一半那么长,箭头带有毒药。他们还准备了许多弹弓,在短距离作战中,弹弓十分方便,而且身上挂一个布袋,里面可装一二百泥丸。这些泥丸都是事先用粘土捏就,晒得绷干,专门用来打面孔、打眼睛。打敌人的两手。有些士兵平时就用惯弹弓,二十步以内几乎是百发百中。还有一些士兵善于投石,二十步以内几乎也是百发百中。最后他们还准备了一些小型火器,如鸟枪、短铳之类,里边装着铁砂,打出去便是一片。
      由于茅庐山的防守极其坚强,清兵一连攻了五天,才逐渐接近山头。可是清兵的死伤十分惨重。进攻中,往往还没有看见明军,突然一块石头飞来就被打落悬崖。有时是突然中箭。还有些时候是刚刚在一处站稳,准备再往上爬,突然手上中了泥丸,手一松便跌落山下。有时个别清兵与守军碰到一起厮杀,不是清兵被杀死,便是清兵被守军抓住,一起滚下悬崖。所以尽管明军人数很少,却使清军付出了巨大代价,直到第五天黎明时候,才终于攻到山头附近。
      这时正值八月中旬,本来应是天朗气清的季节,可是这天天上阴云低沉,月色无光。清兵找不到最后登山的地方,暂时停顿下来,明朝的将士也看不清敌人在哪里,双方就这样相持在离山头不远的地方,等待着天明。
      整个夜晚,李来亨和高夫人都在寨墙上,他们已连着几天很少休息,至多在寨上靠着一块石头矇眬片刻。他们明白,如今要使茅庐山多守一些时日,多杀伤一些敌人,不能光靠体力,因为将士已经十分疲累了,身体很衰弱。现在要靠他们同将士在一起,凭着一股正气、一颗忠心,同敌人死战到底。所以他们都不愿回寨中去休息。李来亨曾多次劝高夫人回去,可是她不肯。她知道将士们看见她在寨上。纵然她不说话,他们也会勇气百倍。
      这天早晨,趁着战事稍微沉寂,李来亨对高夫人说道:“奶奶,请你回慈庆宫一趟,孙儿有重要事向奶奶启禀。”
      高夫人不知他有什么事,但发现周围将领都在望着自己,她想:“是的,说不定今日白天这寨就要被攻破,如今趁这个时候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说也好。”于是,她带着慧英和男女亲兵回到慈庆宫去。
      过了片刻,李来亨率领着许多将领都来了。李来亨的养母也扶病来到。高夫人觉得奇怪:这难道是临死前特来诀别的么?她还没有说话,李来亨已在她面前跪下,说:
      “奶奶,虽然你忘记了,可是将士们没有忘记:天明以后,正是你六十岁生日。将士们年年都为你祝寿,眼下虽在打仗,可是这六十大寿,将士们仍要为你祝贺。”
      高夫人恍然想起:是的,天明以后正是她的六十寿辰。她感到一阵伤心,但是没有流露,反而笑了一笑,说:
      “也好,每年都替我贺寿,这说明我们大顺军的旧部、明朝的兵将是有志气、有骨头的。在如此困难的时刻,该行的礼还要行,我就受你们一拜吧。”
      于是男女分班,为高夫人磕头拜寿。正在这时,清兵又发起进攻,寨墙上和寨外边一片喊杀声和火器的响声。高夫人笑一笑说:
      “往年拜寿,都奏着喜乐,如今我们的乐工都死在九莲坪山寨。你听这阵阵的喊杀声,战鼓声,还有鸟枪、短铳的响声,比往年的喜乐还要好听。好了,你们都磕过头了,寿拜完了,赶快到寨上同敌人厮杀去吧。现在到了最后的关头,只要不是重伤的、重病的,都出战吧。”
      慧英在旁边说:“钟楼上红灯已经挂了三个,请太后娘娘不用操心。”
      大家肃静地退了出去。高夫人拉着走在最后的李过夫人的手说:“我们两个,虽是婆媳之情,可是年龄相仿,起义时就在一起,今日还在一起战死。我们上没有对不起先皇帝和许多死去的将士,下没有对不起子孙。我此刻心中很安。”
      李过夫人说:“儿媳心中也是很安。”说罢向高夫人拜了一拜,回头走了。
      高夫人抬头望望钟楼,果然在楼顶上悬挂着三盏红灯笼。这原是事先约定好的标记:敌人进攻山寨近处时,悬挂一个灯笼,休息的和正在干别的事的都要上寨;悬挂两个灯笼,轻伤的也要上寨;悬挂三个灯笼,妇女、儿童、老人,凡是能拿武器的全都上寨。这第三个灯笼是到不得已的时候才悬挂的。高夫人又到慈庆宫院中默默地察看,看见钟楼下边和慈庆宫主要房屋下边都按照她的吩咐堆了干草和干的树枝,放下心来,对慧英说:
      “我们上寨去吧。”
      慧英说:“清太后不必上寨,由我上寨好了。”
      高夫人说:“不,虽然我老了,可是有我在寨墙上,纵然战死,也不枉将士们一片忠心。走吧,不要耽误了时间。”
      慈庆官所有的男男女女,除几个留守宫中的之外,都随着高夫人走了出去。临出大门的时候,高夫人望了望拴在门边的两只心爱的狼狗。往日她离开宫门的时候,这两只狼狗总是摇着尾巴,亲切地望着她出去。可是今日它们没有摇动尾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眼中透出的光芒,是那么严肃,那么不安。高夫人问大门口一个年老的女仆:
      “它们是不是饿了?”
      “启禀太后娘娘,狼狗刚刚都喂饱了。”
      高夫人没再说话,走出大门,回头望望宫院,心想:也许我会战死在寨墙上,这宫院回不来了。她想吩咐刚才那个女仆,万一她回不来,就放火把宫院烧毁。可是话到嘴边,还没有说出,忽见李来亨匆匆忙忙地走了回来,向她说道:
      “请奶奶回宫去,婶娘也回宫去,孙儿有重要的话要给奶奶说。”
      高夫人说:“就在这儿说不行么?”
      李来亨说:“这是机密的话,需要对奶奶一个人说出。婶娘不能离开奶奶,也请进去吧。”
      高夫人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话,只得同着慧英又一起回到宫中。李来亨看见还有少数宫女留在那里,挥手让她们避开,然后跪下去说道:
      “奶奶,不到万不得已,我有一句话不敢说出。刚才我上了寨墙,看见敌人进攻得很猛,我们的将士实在饥疲得没有力气了,只是为着一颗忠心,还在竭力抵挡。天已经亮了,孙儿的话说得晚了就没有用了,所以回来特向奶奶说出这句话,请奶奶答应,千万不能再耽误了。”
      高夫人说:“寨守不住,敌人进来,也不过战死罢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李来亨说:“孙儿战死,将士们战死,都是应该的,中国人要死得顶天立地,不能投降胡人。可是将士们都不愿奶奶你同我们一起战死。你年纪大了,半生戎马,立过大功,如今用不着同我们一起战死。这不是孙儿一个人的心,而是将士们都有此心,许多人都偷偷地问我有何主张。现在请奶奶不要上寨,赶快!”
      高夫人说:“赶快什么?如今纵然想我不死,也无处可走。休得胡说了,我们一起赶快上寨吧!”
      李来亨突然跪下,哽咽说:“奶奶不要责备孙子。一年以来,孙子秘密地准备了一条退路。在慈庆宫后边,密林荒草之中,有一个山洞,那山洞很深,后来就偷偷地派石匠进去察看,有些地方路断了,命石匠重新凿通。这样,有时在山洞里头,有时在山洞外头,从石头缝中开出了一条小路。外面看去,全是密林荒草。这条路一直通下山去。我在那密林中派心腹人扮作猎户,以打猎为生,住在那里。这一切都是为奶奶准备的,请奶奶不要责备孙儿。如今就请奶奶赶快与婶娘带两三个亲信下山,那猎户是我们的心腹,备有金银,埋在地下。他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奶奶送往远处,从此改名埋姓,安享余年。奶奶赶快走吧,稍迟就来不及了。”
      高夫人乍一听,感到非常奇怪,没有想到一年多来李来亨居然瞒着她、瞒着周围的人作出这样的准备。她一时望着李来亨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责备好还是不责备好。这时外边杀声阵阵,眼看就要争夺寨墙,李来亨又说道:
      “请奶奶不必犹豫,赶快逃走吧。其余的人,孙儿会带领他们同敌人血战到死的。请奶奶赶快逃走吧,再返就来不及了。”
      高夫人忽然向李来亨瞪了一眼,骂道:“你这个不肖子孙,我没想到你会作出这样打算。虽然你是出自对我的一番孝心,可是你忘了大义。十九年前,当先皇帝死了以后,我听到这天塌地陷的消息,当时就哭昏过去了。后来我几次想自尽,终于没有自尽。我这个未亡人活在世上,为的什么呢?只为当时你爸爸和你高舅爷,谁统率大顺军都有困难。我如果自尽,大顺军很快也就完了,所以我没有自尽。等到你爸爸在广西病死,你高舅爷在半路上被孙可望设下伏兵杀死,这时我万念俱灰,又一次想到自尽。可是我没有自尽,因为想到你年纪轻轻,在大顺军中没有威望,我若一死,你怎么办呢?所以我率领着你们退到归州、兴山一带。因为我同你在一起,许多老将都来到这里。凭什么你能为十三家之首呢?还不是我给你树的旗子?你虽是李家的螟岭之子,但大顺军中不在乎亲生和螟岭,大家都把你看成是李家传下来的正脉。别说郝摇旗这些老将奉你为主,就是原来不在一起的王光兴等也都奉你为首。如今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死了,也有的投降了,只剩下我们这一支,打到今日也算对得起先皇帝,对得起明朝的隆武皇帝和永历皇帝,对得起我们中国千千万万有志气的人。现在你叫我一个人活下去,我已经六十岁了,又能活几年呢?我死后有何面目见你爷爷?有何面目见大顺朝死去的文臣武将?我没想到你会出这样的主意,你把奶奶置于何地?事到如今,别的话休要说了,赶快上寨,不许耽误。”
      李来亨又说道:“请奶奶不要固执,孙儿上寨,决不再回头了。这是孙儿的最后一句话,请奶奶听从。”
      高夫人把脚一跺,扬起手来准备打李来亨,但忽然看见李来亨的脸上已经负了伤,不忍打下去,滚下眼泪,说声“来亨”,说不下去了,转而望着慧英说:“走,上寨吧,不要耽误。”大踏步向宫外走去。李来亨没有办法,也赶快向宫外走去,迅速奔往寨墙。
      这时候天已大明,慈庆宫的宫楼上,三盏红灯仍然亮着。云彩很浓,常常有很低的浓云奔流一般从面前过去,从半山腰过去,从石头寨墙上扫过去。而浓云里边,响着炮火的声音,喊杀的声音。
      在高夫人和慧英奔往寨墙之后,从慈庆宫的后院中出来了两个老人。一个是尚神仙,一个是王长顺。他们各自抱着一个木头盒子,盒子外边包着铁皮。两人绕过一棵大树和一些石头,奔进后边密林之中,在一个地方搬开了一块石头,里边露出一个小小的山洞。他们将盒子放在洞的高处。老马夫说:
      “我这里边装着一对先皇帝用过的马蹬子。这是在西安的时候别人献上来的,原是秦王府中旧物,铜蹬子上边鎏着黄金,不知再过几百年会不会生锈?”
      尚神仙说:“金子不会生锈,况且这个山洞又很干燥。我就担心我这箱子里的文稿,这是咱们大顺朝的历史。它不像黄金那么耐久,万一年代太久,受了潮湿,会烂了。要是几百年之后,它没有烂掉,有人将这山洞打开,传到后代,该有多好!让别人都知道我们大顺朝是怎么回事情,让我们的英雄豪杰和那些可歌可泣的事情传到人间,该有多好!”
      王长顺说:“一定会传到人间。将来有人在这里开荒,种地,住家,这个山洞会有人找到的。说不定这稿子传到人间,会有人编成戏曲,编成唱本,到处演唱我们大顺朝动人的故事。”
      两个老头相视而笑。他们又把大石头重新移过来,重新堵严。王长顺说:
      “老神仙,我们也上寨吧。”
      尚神仙拔出宝剑说:“我们也上寨去。”
      这时寨墙上的喊杀声更紧密了,他们两个朝着喊杀声响起的地方奔去。
      大约辰时刚过,清兵攻破了茅庐山寨,可是战斗并没有停止,明军在寨中继续抵抗。尽管他们又饥饿又疲乏,可是谁都不愿向清兵投降,也不愿白白地就被清兵杀死。清兵进寨之后就到处传呼:“投降的一律不杀!”可是明军没有人理会。到处都有零星的抵抗。在十字路口混战得更厉害,那是通往高夫人住宅的必经之路。许多明兵为了保护高夫人和她的慈庆宫,都往十字路口奔去。没有人出来指挥,也没有人发出号召,大家完全是自发地向那里奔跑,所以人愈聚愈多,在那里发生了出乎清兵意料的猛烈厮杀。有时清兵刚刚夺去路口,立刻又来了一群明兵,把清兵杀退。
      高夫人和李来亨在清兵进寨后都退了下来,但他们并不一路。高夫人由慧英等男女亲兵亲将保护着向慈庆官退去,而李来亨还在组织人马反攻,希望将进寨的清兵赶出寨去。他原来已经受伤,现在又第二次负了伤。
      高夫人退到离慈庆宫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住,回头观看十字路口的混战。这时尚神仙已经战死了。王长顺本来随在高夫人身后一起退下,这时他不说一句话,又返身奔回十字路口,投人混战,随即被两个清兵砍死,倒了下去。这经过高夫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小声叫道:
      “好啊,长顺,老伙计啊!”
      正在这时,有一百多清兵越过十字路口,向慈庆宫杀来,他们一面奔跑,一面大声呼喊:
      “活捉贼妇高氏!高桂英快快投降!”
      高夫人望了慧英一眼,从嘴角露出轻蔑的冷笑。慧英说:“清太后退进宫院。”又对众人说:“箭法好的随我留下,其余的保护太后进宫。”
      然后她对留下的人说:“要沉着,不要惊慌,不到三十步以内,不许放箭。我们的箭不多了。”
      十来个留下的男女亲兵都屏息静气,将箭搭在弦上,引满待发。他们一个个注视着敌人,尽管整夜没有休息,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但从脸上看不出一丝颓丧的神色。
      慧英的脸上已被炮火的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臂上有一处箭伤,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尽管白眼球网满了血丝,但那一脸愤怒和冷静的神气却没有被疲倦和劳累所掩盖。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只是有一处被炮火烧去了一络。绵甲也破了,两只袖子沾满了血迹。这时她向背后瞟一眼,看见高夫人已经退后了十来步,她放下心去。又望望敌人,等他们来到近处,她的箭“嗖”一声射了出去,走在前面的一个将官应声倒下。她连放了几箭,箭无虚发。她左右的兵将也同时放箭,眨眼之间,面前的敌人倒下去二十几个。敌人没想到这些妇女的箭法如此高明,大为惊骇,不敢贸然前进,也举起弓来,准备对射。
      正当这时,李来亨和一群亲兵忽从旁边杀出,将清兵杀散。原来他正在十字路口冲杀,看见有一支清兵离开路口,追赶高夫人,便赶紧带着亲兵从另一个方向冲杀过来。将敌人杀散后,他奔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一眼望去,发现他已大大地变了样子。左臂受了伤,左胳膊搭拉着,鲜血浸透了半个衣袖。头盔失落了。箭中在左颊上,自己拔了出来,伤口还在流血。可是事到如今,高夫人也顾不得叫他裹伤休息,只说道:
      “你就同我在这里吧。”
      李来亨说:“奶奶,我看见敌人追赶你,不敢继续恋战,特来保护奶奶。再向奶奶说一句话,请奶奶听从。”
      高夫人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李来亨说:“请奶奶赶快从后边山洞逃走,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
      高夫人把眼睛一瞪,说:“体要再说一个字。如今是什么时候,你还说这话动摇军心!你要是我的孝顺孙子,就赶快回到你的国公府去,我也退回慈庆宫。这两座院子相距不远,可以互为犄角。我们要死守到最后一个人,上对得起先皇帝,对得起大明皇帝,下对得起死难的成千成万将士。快走,来亨,不许再说别的话。”
      李来亨知道不能再劝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说道:“奶奶,不肖孙儿没有力量保奶奶,我们在阴间相见吧。”说毕,从地上站起来,回身向他的住宅奔去。
      混战的场面已经离开十字路口,很快向宫门逼近。由于清兵和明兵混在一起,慧英等人没法射箭,只好请高夫人火速回宫。高夫人刚刚要走,一股清兵已经奔到近处。慧英命人赶紧簇拥着高夫人退进宫门里边,她自己同少数亲兵在背后掩护。杀死了几个清兵,她们才退到宫门前边的高台阶上。
      这时忽见一群明兵约一二百人正在向宫门奔来,后边有五六百清兵紧紧地追赶,有的甚至跑到明兵前边,显然是要夺取宫门。情形十分危急。慧英稍一犹豫,立即下令:
      “赶紧退进宫门,该上院墙的上院墙,该上门楼的上门楼!”
      霎时间,所有的人都出动了。连平时烧火的老头也拿着劈柴的斧头奔出来,烧菜的老妈子也拿起了剁肉的刀。那两只狼狗已被解开绳索,但绳子还抓在老妈子手里,正急得上蹿下跳。高夫人说:
      “慧英,准备杀出去,我这里随即派人接应,一定要把那被追赶的弟兄救回。”
      慧英把宝剑一举,对左右亲兵说:“随我来!”
      她还没有跳下台阶,两条狼狗已经从她的身旁突然蹿出,直奔清兵。它们是那样凶猛,逢人便咬。清兵正想乘乱夺取宫门,不料蹿出这么两只狗来,赶紧用刀剑砍杀。狼狗负伤后更加疯狂,乱蹿乱咬。等到清兵把狼狗杀死,明兵都已跑进宫门。慧英说声“放箭!”许多箭一起向着清兵射去,随即她们也退进宫院,将宫门关好,插上腰杠,顶了石头。
      清兵马上将慈庆宫包围起来,从巳时到黄昏,他们轮番进攻。明兵在宫门楼和宫墙上对外射箭、施放火器。高夫人和慧英带着十几个女兵上了钟楼。那钟楼是按照箭楼的格式修筑的,一、二两层都有箭眼,三层只有一半墙壁,从上半段也可露出头来向外射箭。这时她们就在第三层楼上向清兵射箭。居高临下,十分得手。清兵在宫院外边,死伤成堆。
      直到黄昏,清兵才在火器和弓弩的掩护下,用云梯爬进了宫墙。随即在院墙里边发生白刃交锋。一部分守军退进内院,即高夫人居住的院子。他们关上二门,爬上房坡,利用慈庆宫的高房子同敌人搏斗。箭射完了,就用瓦片向下边打。
      高夫人站在钟楼上,命一个女兵不断地敲钟。这样,可使国公府的将士和那继续战斗在林间野地的将士都明白她仍在慈庆宫中同敌人厮杀,既没有投降,也没有被消灭。
      黄昏以后,天气更加阴沉,云层更浓了。波涛一般的云就在院墙下边起伏奔流,有时也从慈庆富的屋顶掠过。敌人已经准备用炮火来攻打钟楼。一个清兵将领,身穿铁甲,头戴铁盔,跑到钟楼下面,扬头高喊:
      “高桂英,投降不杀!”
      高夫人问慧英:“你能不能一箭射中他的喉咙?”
      慧英一摸袋中,已经没有箭了。就问谁身上还有箭?一个负伤的女兵吃力地爬到她的脚边,举起一根箭来。慧英将箭搭在弦上,趁着那军官抬头呼喊,一箭射去,只见那军官一声没响,仰面倒在地下。高夫人知道三层楼上的箭已射完,而楼下还放着一些箭,就命一个女兵赶紧去楼下取来。同时她明白现在已经到了点火的时候,就命另一个女兵赶紧下去点火。
      不一会儿,第一个女兵就把剩下的几十支箭取了上来。同时楼下的火也点着了,烈焰腾腾,从一楼直烧起来。守在内院的将士一看钟楼火起,也把存放在院中各处的柴草点燃起来。于是整个慈庆宫成了一片火海。院中火光通明。趁着火光,慧英一箭一箭地向敌人射去。大火很快燃烧到三楼,烟雾呛得人不能透气。可是就在火光和烟雾中,仍然有箭一支一支地从楼上射来。那钟声也继续响着,一直传到山寨外边。隐藏在树林和山洞中的明兵听见钟声,看见火光,纷纷地向着慈庆宫奔来,但多数都在路上被清兵截杀。
      当慈庆宫火光起来的时候,李来亨的国公府也烧起一片大火。风,在夜空呼啸着。风助火势,越烧越旺。两座宅院的烟气在半空混到一起,两座宅院的大火烧得满天通红。就在这一片火光中,偶尔还有箭从钟楼上射下来,使清兵冷不防中箭倒下。就在这大火冲天的时候,钟楼上仍然有钟声响着,一直向远处传去……
      四月间,红霞下了茅庐山,出了九莲坪,还是顺着来时的路途,走着十分险峻的小道,穿过密密的大森林,走出清兵封锁的地区。不料到达襄阳城下时,却被守门的清兵抓获,认为她形迹可疑,投进狱中,整整坐了一个月监,几经审问,没有查出什么东西,才放出来。在女监中,她天天挂念着高夫人和慧英,也天天挂念着红娘子。出狱后,她一路化缘,从孟津过了黄河,终于回到王屋山上。
      红娘子见她突然回来,真是喜出望外。听了她去茅庐山的经过后,红娘子忍不住小声痛哭。她们决心下山,去到高夫人身边。明知此行非死不可,但二十年的心思如今落到实处,纵然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于是红娘子赶紧将庵中的事情处理了一下,对她的大弟子嘱咐了一番话,就带着红霞下山了。
      由于路途耽搁,常常有些路走不通,当她们来到襄阳县境时,茅庐山已被清兵围得水泄不通。又过了几天,听说清兵已经攻开茅庐山寨,高夫人和李来亨都已自焚身亡。她们受此突然打击,两人来到襄阳城外荒无人烟的地方,痛哭了一场。
      往哪儿去呢?红娘子想了想,就带着红霞先来到宜昌,然后奔往沙市。明末清初的沙市已是一个很繁华的商埠。她们来到一个有名的尼庵住下。红娘子拿出银子,交给尼庵住持,同时告她说,自己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因为身体多病,自幼出家。另一尼姑原是她家丫头,陪着她一起出家。最近听说她的父母都在兵荒马乱中死去了。她请求尼庵住持,将沙市全城的男女僧众请来做三天法事,超度亡灵。
      尼庵住持见她带有银子,又难得有这一番孝心,也很感动,就赶快张罗,将沙市城里城外所有的和尚尼姑请来做了三天法事,超度亡灵。红娘子和红霞也跟着大家一起念经。有时念着念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别的僧尼见了都十分感动。
      做过法事以后,她们在沙市又逗留了几天,便来到荆州、宜昌、当阳,很想转道上茅庐山看看。但怕的是那里仍有清兵,不但随身带的银子会被抢去,甚至自己也会受辱。于是她们先到襄阳、随县、宜城、郧阳一带云游。半年之后,局势安定了,她们才从当阳来到茅庐山。
      她们一直上到山顶,来到俗称慈庆宫的地方,从灰烬里边找到一些尸骨,埋在山顶上。因听人们传说,高夫人和慧英是在钟楼自焚的,她们就把从钟楼遗址中找到的尸骨单另埋在一处。
      那时已有少数百姓在山下种地,她们是雇了向导一同上山的。向导看见她们那样郑重其事地掩埋尸骨,心中感到奇怪,但也不便多问。又见她们在坟前念了经文,哭了一阵,方才下山。
      从此,这里开始传说,有两个尼姑如此如此,但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名字和来历。又过了些时候,当阳县知县也听说了,派兵捉拿两个尼姑,却早已无影无踪。
      红娘子和红霞从此就在鄂西鄂北一带云游,后来又到过四川、到过汉中一带,往北还去过南阳,一面云游,一面暗传白莲教。每年也回一趟王屋山,看看尼庵中情形,作些吩咐,但不久住。这样,她们在川陕鄂交界的许多府、州、县慢慢地播下了白莲教的种子。直到她们死去,这种子还在继续传播,生根发芽。
      过了大约一百五十年上下,就在襄阳、宜城、随州一带,突然爆发了白莲教起义。紧接着,四川、陕西境内也爆发了白莲教起义。这时正值清朝嘉庆初年,人们只知道起义蔓延数省,震动了全国,却没有想到,一个半世纪前,红娘子和红霞暗暗地传下了白莲教的种子。人们更不晓得,红娘子出家后,上承明朝初年的唐赛儿。嘉庆年间白莲教起义的领袖虽然已是好几代以后的徒弟,但她们都还记得自己的祖师。只是官府抓到她们的时候,不管如何审问,没有一个人吐出真情,为的是怕泄露了王屋山上尼庵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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