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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姚波

长篇巨著《李自成》--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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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5 09:5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突围的那天晚上,高桂英看见左光先的人马像潮水一般地杀来,而曹变蛟方面也有无数火把移动,她临时决定改变原议,向河南突围。这时,高一功和袁宗第已经失散,刘芳亮也被敌军包围,正在混战。她一面带着老营向东冲去,一面派人去告诉刘芳亮,但这个人没有看见芳亮就牺牲了。她的身边只剩下白天由她临时组成的老营卫队的残部和一部分孩儿兵,幸好贺金龙找到了她,在前开路,不过金龙的身边只剩十来个人了。他们继续夺路突围,在一道小河岸上同一股埋伏的官军遭遇,就在河岸上和河滩里发生了一场混战。虽然杀败了敌人,但是一部分将士、孩儿兵,还有一些眷属,在这里牺牲了。奔到豫、陕交界地方,他们才同刘芳亮遇到一起,由芳亮在前边开路,继续往东。
      他们在荒山小路上走不到几里路,遇到一队官兵和乡勇从树林中呐喊杀出,高夫人左右的将士们早已人困马乏,突然遇到这股敌人,大惊失色,慌乱起来,刘芳亮和贺金龙在前边堵挡敌人,派人来劝她带着老营的亲兵和眷属赶快后退,免得陷于包围。她没有接受劝告,反而叫老营的亲兵和眷属们一个也不许动,准备死战。她向眷属们说:“都跟着我,别动,要是咱们老营一动,前边的弟兄们就顶不住了。”说毕,她带着几名亲兵,策马来到前边观看情形。挡在前边的敌人连官兵和乡勇大约有七八百人,有的端着红缨枪,有的掂着白木棍,有的拿着钢叉,有的拿着大刀、铁鞭等武器,大声呐喊着逼了过来。因为地势狭窄,人很拥挤,前边像一堵墙,而后边的多数人使不上劲,只能呐喊助威,像这样阵势,敌人想包围义军固然不容易,可是义军要冲过去也不容易。
      在义军的背后大约一里远是一道川,地势稍微开阔,利于骑兵作战,并且是一个三岔路口,更多点回旋余地,高夫人立刻叫亲兵们到老营里收集来一些包袱和杂物,交给刘芳亮,对他说如此如此,然后她回到老营,率领着老营的人马很有秩序地向后移动。
      正在这时,背后三四里以外,人喊马嘶,越来越近。这分明是左光光的追兵快来到了,对着这前有顽敌后有追兵的险恶局面,人们更加心慌了,高夫人赶快派人告诉刘芳亮,叫贺金龙率领几十个将士去抵挡追兵。贺金龙去后,她也率领老营退到川里。人们很明白,纵然地势险峻,对贺金龙有利,但以他的几十名疲困的人马要抵挡住左光先的追兵是不可能的,只能够阻止一时,倘若左光先冲了过来。这股义军,不管男女老少,不是要全完么?
      刘芳亮开始从前边退下来,而背后的杀声更近了。刘芳亮退到开阔的川里时,佯装败逃,把包袱和杂物乱抛地上。官兵和乡勇都争抢财物,登时队伍大乱。趁这当儿,刘芳亮返身杀回,老营的人们也奋勇上前,在官兵和乡勇中拼命冲杀,敌人尽管人数众多,但多数都在抢东西,顾不得厮杀,也完全成了无组织的一群乱兵,失去了作战能力,转眼间被杀死杀伤很多,向后溃逃。刘芳亮正要一鼓作气杀出一条血路,可是敌人的后队又涌上来,而官兵的将领和乡勇头子也连砍了几个手下人,压住了阵脚,堵住了农民军向河南突围的路。
      贺金龙已经同左光先的追兵在山路上厮杀起来。官军有一百多骑兵,三四百步兵,由一个参将率领。虽然双方力量悬殊,但贺金龙抢先一步占了险要,居高临下,让全部将士都下了马,利用路旁一个悬崖作掩护,用箭和石头抵御官军,官军、一时不能近身,就用箭和火铳向上仰攻。金龙明白自己人数太少,又无火器,不能够死守多久,就派一个弟兄骑马去报告高夫人,要她赶快设法逃走,不得已时就扔掉老营眷属。高夫人匆匆地吩咐说:
      “你回去告诉你们贺将爷,要他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尽力多守一阵!”
      她望一眼面前堵住去路的众多敌人,又听一听背后的喊杀声和火铳声,那种到不得已同女儿自尽的念头忽然在心上闪了一下。但是,她注意到周围的许多人都在惊慌地望着她,同时临突围时闯王嘱咐她的几句话也在心上一闪。她镇静了,对周围的人们说:“都不要慌,沉住气。我们一定会冲到河南!”为着在突围中不至于同女儿失散,兰芝同她骑在一匹马上。这时她叫一个亲兵把兰芝抱过去,接过来一个战鼓,策马向前,一直来到前队,亲自擂鼓督战,敌人在朦胧的晓色和月色中看见一位女将在督战,猜想着一定是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纷纷向她射箭,她的左右亲兵不断有人中箭,有人倒下马去,她的一个亲兵抓住她的马缰,急急他说:“你后退一步!后退一步!”高夫人用鼓槌在他的手上一敲,喝道:“丢手!你害怕你自己后退!”亲兵一松手,她一边擂鼓一边把镫子一磕,玉花骢又在箭雨中向前边进了几步。在震耳的鼓声中,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冲杀声中,左右的人们不断听见高夫人的镇定而急促的命令:
      “慧英,射那个穿红袍的!张材,射那个旗手!慧梅,射近处这个当官的!……”
      突然,她的右腿上中了一箭,差不多有三寸深,在片刻间,她的鼓声停了。她趁着左右的将士们没有看见,一咬牙,拔出箭,战鼓又从她的马上响了起来。慧英看见了这件事,并且看见鲜血已经把她的棉裤染了一大片,赶快说:
      “夫人,你退下,把战鼓给我!”
      “不准声张!快,快射那个骑白马的!”
      在战争紧急关头,往往一个偶然的成功会产生很大影响。慧英一箭把那个骑白马、耍大刀的敌将射下马,而这个人正是敌方的重要将领。他一死,敌军登时就慌了起来,企图退到险要地方,采取守势,等候左光先的追兵来到。在农民军这方面,刘芳亮和众将士看见高夫人亲自擂鼓督战,一个个拼死向前,连那些受了重伤的也不肯后退一步。现在趁着敌军向后撤退,刘芳亮把红缨枪一挥,说一声“跟我来!”带着几十个将士向几百敌人的中心猛冲过去,一下子把敌人冲乱。敌人大败四散,自相践踏,死了很多。农民军冲过山口,到了河南地界,还夺得了许多马匹和干粮。又走了几里路,高夫人才停下来,让慧英替她撕破衣服把伤口缠好,因为流血过多,她的脸色已经蜡黄了,但是她忍着疼痛,不发出一声呻吟,望着左右问:
      “金龙没有回来么?”
      左右人互相望望,没人做声,大家向贺金龙最后扼守的那个山口的方向倾听,再也听不见喊杀声音。高夫人心中明白,不禁声音激动地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金龙的赤胆忠心!”
      将士们有人建议派几个人回去寻找贺金龙。高夫人摇了摇头,她知道如今那一带全是官兵和乡勇,要派人回去是办不到的,徒然再丢掉几个弟兄,而且一定会有几起追兵正在搜索她的行踪,说不定已经来到了近处。于是她下令起行,继续向河南境内奔去。
      大约当高夫人说她不会忘记贺金龙的赤胆忠心时,金龙从血泊中睁开眼睛。他的身边堆满了义军战士和敌人的尸体,有的互相叠压,有的互相抓着,有的还有微弱呻吟。他听了听,似乎明白了大部分敌人已经离开了这一处战场。刚才那一阵极其壮烈的厮杀过程,很快地回想起来,原来他刚刚派去一个个弟兄催促高人人赶快冲出一条血路突围,官军就攻到悬崖下边,大约有儿十个官兵向上射箭,使他的战士们不能抬头,另有一群步兵从旁边的小路爬上来,眼看着就要夺占这个地方。他已经中了三处伤,流血很多,他手下的大部分弟兄不是已经阵亡,便是身负重伤倒下,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他一心想着不让官军冲过山口去追赶高夫人,不断对弟兄们说:“你们很射,狠射。有咱们一个人活着,龟孙们别想过这道口子。铁牛,你不能拉弓,快帮助拾箭!”他一边说一,边用全部力气举起来一块石头,向快要爬上来的敌人砸去,这个敌人大叫一声,向下倒去,又冲倒了后边的人,一起从陡峭的小路上滚跌下去,同时他自己沉重地哼了一卢,也倒了下去。官军因在悬崖下死伤很重,暂时停止了进攻,只不断向上放箭,过了一阵,又来到一队官兵。贺金龙听见有人在悬崖近处大声喊道:
      “金龙叔!金龙叔!不要射箭。我是国勇,特奉四叔大人之命,前来寻你。金龙叔!金龙叔!”
      贺金龙挥手使弟兄们暂停射箭,抬起身子问道:“国勇,你来寻我做啥?是来找我送死么?”
      “金龙八叔,咱们都是贺家人,咱们副将大人特意命我前来救你。他要你切莫在此死守,白送性命,八叔,快带着你的弟兄们跟我去,既可保住性命,又有官做,八叔,赶快跟我走吧,莫辜负咱们副将大人的一番好意!”
      贺金龙愤怒地说:“畜生!你休要劝老子投降!咱们虽然都姓贺,同是一族,可是你们是朱家朝廷的鹰犬,我是‘闯’字旗下的战将,各保其主,路分两条。我贺金龙生是‘闯’字旗下的人,死是‘闯’字旗下的鬼,宁可在此战死,决无投降之理,快滚!两军阵上,休怪你八叔的利箭不认亲!”
      贺国勇又向前走几步,相距不到五十步,大声说:“八叔!八叔!李闯王突围不成,已经被曹镇①捉获,高桂英已经在阵上自尽身亡,你还不赶快跟我走么?”
    ──────────────
      ①曹镇——指总兵曹变蛟。
    ──────────────
      金龙拉开弓,骂道:“妈的,老子射死你这个小杂种!”随即只听嗖一声,箭离弓弦。他本来想射中对方喉咙,但是他的气力很弱,箭到对方面前时向下落去,偏巧碰在护心镜上,他想再射一箭,右臂竟抬不起来。
      官军马上又开始了凶猛进攻,利用取到的火器,使守军迅速死伤,攻占了悬崖。
      贺金龙从血泊中苏醒以后,向左右看了看,想了想,声音模糊地自言自语说:
      “夫人也完了么?”
      “没有,听说她已经往东去了。”
      “铁牛,你还没有死?”
      “没有,将爷。我受了重伤,怕活不成了。”
      贺金龙还在流血,喉咙十分干渴,声音模糊他说:“渴,渴。”他想挣扎,但是下半截身体被一个敌人的尸体压着,使他动弹不得。他又说出一句话:“只要她逃出去就好了。”随即闭上了眼睛,昏迷过去,再也不曾醒来。
      天明以后,有许多本地乡勇和百姓来到这一带战场上寻找死伤的骡马和捡取财物,并从死人的身上剥去衣服。他们发现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半桩孩子还没有死,生得浓眉大眼,方口高鼻,十分英俊伶俐,有几个百姓动了好心,将他抬回山寨,救了他的性命,等他能够说话以后,才知道他是贺金龙的亲兵,名叫王铁牛。铁牛的伤快好时,决计往豫西寻找高夫人的部队,逃出山寨,被乡勇追获,发生格斗,当场被杀。
      这一段故事,不久被叫花子编成快板,又编成莲花落,在这一带山中传唱,唱了若干年,激动着无数青少年的心。
      十一月初旬,崤山中下了一场雪。千峰万岭,极目一望,尽是白色。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像海一般蔚蓝。上午,几问茅屋前静悄悄的,柴门半掩,一只小麻雀站在竹篱上啾啾叫着,房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屋檐还不见滴水,却有冰凌条垂挂下来。倘若你每隔一会儿仔细瞧瞧,就看见那些冰凌条在慢慢加长,增大,闪着银光,向阳的山头上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会集成云朵,一朵朵在蓝色的大海中向远处飘去。
      小院里扫得干干净净。扫开的雪都堆在篱根。柴门外扫了两条小路,向左右分开,过了片刻,慧英拉着兰芝,从茅屋中走出来,把小麻雀惊飞了。近来高夫人她们在这个山村中潜住下来,每天早饭后,兰芝坐在母亲旁的小桌边写一张“上大人孔乙己”,便跟慧英来到小院中练习剑术,然后下到前川里学习射箭。高夫人并不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樊梨花、穆桂英一流人物,但战争不知道何年结束,也须让她学一点武艺,好在戎马间防身护体。她除有一把漂亮的宝剑外,也有一张小的桑弧弓,一些小的雁翎箭,但这些弓呀剑呀,在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身上,如果说是武器,倒不如说是玩具还恰当一些,李来亨毕竟是男孩子,也比她大一两岁,曾经几次在战场上兴奋而激动地用小弓箭射伤敌人。兰芝的弓箭就不曾用过。但是她希望自己赶快再长大一点,能够参加战斗,能够在危险时用她的武艺保护母亲。所以尽管她小,对学习武艺却非常热心。起初高夫人把她喜欢学习武艺当做了贪玩,对她说:“女孩儿家,已经十岁啦,除了认识几个字,还是学做针线是正经。将来不指望你成女将带兵打仗,武艺学一点就够啦,用不着天天练那么勤!”她每次听了这番话,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把小嘴咕嘟起来。慢慢地,高夫人明白了她的心愿,同时也因为她是个独养女,所以不再多叫她学针线,除掉一早一晚必须读书,早饭后写一张仿之外,其余的时间随她的意,愿习武就习武,愿玩就玩,其实,在小姑娘眼中,习武和玩耍是不大有区别的。
      由于整年过戎马生活,有时还得像男子一样同敌人厮杀,所以高夫人身边的女亲兵都是大脚。说是大脚,也不完全是大足。她们不但在当女兵前都缠过脚,而且如今也还没有自觉地反抗千百年来的传统恶习,不得不稍缠一点,表示并非同男人一样。兰芝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小姑娘,比年纪较大的姑娘们少一些幼年时的缠足痛苦。这种情况给她练习武艺,学习操纵烈马,都成了便利条件。
      却说她同慧英来到院里,恰好看见竹篱外一棵落了叶的砾树上落着一只乌鸦,因为今天刮着劲峭的西北风,它就头朝西北,踏着摇动的树枝哑哑地叫了两声。兰芝立刻取来小弓,搭上箭,左手握弓,食指贴着箭杆,右手扣紧弓弦,叉开双足,身子半侧,略微向右偏着头,向树上的乌鸦瞄准。随即弓弦一响,这支雁翎箭嗖地射出,虽然乌鸦飞走了,却纷纷地落下来十几片羽毛。小姑娘为自己的成绩感到狂喜,蹦跳着大声欢呼。但慧英马上对她使个眼色,扭扭嘴。她望着眼睛含笑的慧英伸伸舌头,用双手把自己的嘴捂了起来。随后她跑出篱外,把散落在地上的几片较大的黑色羽毛拾起来看了看,回头对跟着她的慧英用手指头比着,小声说:
      “慧英姐,只差一丁点儿!”
      “好啊,要不了一年,你就会赶上小来亨了。”
      “慧英姐,真的么?真的么?”
      “真的,只要你用心练。来,你再拉个样儿让我看看。”
      兰芝摆开架势,做一个拉弓欲射的样儿,请慧英指教。慧英上边看看,下边看看,一面纠正小姑娘双脚站立的姿势,一面丁宁:
      “兰芝,你的两脚站的不合规矩,叉得太开,怎么会使上力呢?记着:‘丁不丁,八不八,两足相离尺七八。’就是说,两脚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另外要双膝外分,双臀内吸,腰暗进,胸突出,这样才合乎规矩。”
      “慧英姐,我这两脚相离还不到一尺七八,你怎么嫌俺的两脚太宽呢?”
      慧英笑了,说:“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说的,你是个小姑娘,怎么能跟大人比?来,你重新拉个架势我瞧瞧。”
      小姑娘重新站好脚步,拉满了弓,后手①离胸不到三寸,矢在颏颔之间②,身端体直,架箭从容,使慧英不得不连连点头。她又细心地纠正了兰芝的腕姿势,并且说:
    ──────────────
      ①后手——射箭时左手执弓在前,右手搭弦在后,故后手即指右手。又因脸部是半侧面,故下边所说的后眼指右眼。
      ②颏颔之间——下颏和嘴唇之间。
    ──────────────
      “兰芝,射箭的架势说来说去,最要紧的是个‘平’字。左手持弓,手背要平;右手扣弦,手腕要平,不用力就不能平;前拳跟右眼要平;后边的胳膊时要跟右耳平。这就是四平。后脑和脊骨要成一直线。你的手腕有时不平,所以没有力量,射出的箭也不易瞄准,对啦,对啦,这样就平啦。好,瞄着那个老鸹窝射出去。射!”
      只听弓弦一响,一支雁翎箭从椿树枝上的一个老鸹窝中间穿了过去,落下了几根干树枝儿和干草,兰芝又高兴得双脚蹦跳,尖声嚷叫,慧英忙作个手势,并使了一个眼色,停了片刻,小声说: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后千万别又蹦又叫的,知道么?”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做声了。想着母亲的心中不愉快,她的心头上立刻就沉甸甸的,把刚才的一团狂喜驱散得无影无踪。
      自从到了这里以后,差不多二十天来,她知道母亲不时被腿上的箭创弄得很痛苦,也因为打了大败仗,全军失散,父亲、舅舅、哥哥双喜、大嫂黄氏和侄儿来亨等人的生死不明,更使母亲痛苦,特别是当得到消息说贺金龙一伙人为阻挡左光先的追兵,全部死在那个悬崖旁边,没有一个逃走,也没有一个被俘或投降,母亲忍不住大哭一场。许多年来,兰芝没有看见她如此哭过。这以后,尽管母亲既不为箭创呻吟,也不为心中烦恼叹气,每天照样安详地把刘芳亮叔叔和老营总管等叫来询问和吩咐一些事情,但是她的痛苦怎么能瞒住兰芝呢?这几天,母亲的箭创好得多了,可是心事反而沉重起来,大约是两三大前,晚饭后,母亲把一群孩儿兵叫来,关心大家近来的生活,问长问短,有说有笑,还为大家讲了两个早期义军中的有趣故事。当这些孩子们打听闯王的消息时,母亲笑着说:“你们放心,闯王同几位大将部不会出一点事儿,很快就会同咱们接上头啦。”可是当这些孩子们走后,兰芝却看见母亲一脸愁容,对着荧荧的灯光凝视很久,轻轻地叹了口气,才拉着她上床睡觉。
      这天夜里,兰芝不知怎地一乍醒未,似乎听到(不如说是感到)母亲在悄悄抽泣。但是仔细一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用自己的脸贴着母亲的脸,发现母亲的脸是湿的,枕头上也湿了一片,她伸出小手去揩母亲脸上的泪,同时叫了声“妈!”母亲突然紧搂住她,忍不住痛哭出声。后来听见慧英和慧梅的床上响动,母亲赶快忍住哭声,用被子蒙住母女两人的头,悄悄地继续抽咽很久,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还是像往日一样,找刘芳亮等商议事情,还找老百姓妇女们拉家常,有说有笑。
      高夫人的痛苦,慧英和慧梅都很清楚。尤其慧英比慧梅大一岁,又是个事事留心的人,对夫人的情形更为清楚。每次兰芝或慧梅不是时候大声笑,大声嚷叫,总是立刻被她用眼色或手势禁止。现在她拉着兰芝走回小院,小声说:
      “来,我教你舞剑,可是你不要大声嚷叫。”
      小姑娘因为心中沉甸甸的,对练习舞剑也感到索然寡味。慧英看见这情形,就从屋里取出两把竹剑,给兰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让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阵,然后她向兰芝劈刺。如果看见兰芝躲闪和挡架得巧妙,她就用点头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称赞。否则,她就让兰芝照样向她劈或刺,但动作加倍迅猛,由她自己做出躲闪或抵挡的样子让兰芝看。这一阵斗智斗勇的击剑练习才把小姑娘的兴致大大地提高起来。
      她们正练得起劲,慧梅背着弓箭,挂着宝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俊俏的脸孔经冷风一吹,加上跑得发热,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没进柴门,她就兴奋地大声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这里狼真多,我刚才又射中一只!”
      慧英停住竹剑,问:“贸呢?怎么不背回来?”
      “我射中了它的后腿,给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兴的像得了荆州,原来只射中狼的一条后腿,又给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说:“我没有骑马,又有大雪,自然赶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赶!”
      “我不用追赶,准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无法逃跑。”
      “谁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岁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说:“只怪你自己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罢了,倒不在比别人小一岁半岁。再说,你一定是有点儿怕狼,所以尽管它带了伤,你也不敢一个人去追赶它。”
      这两句话真把慧梅逗恼了。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虽然她还不好意思把脸颊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经僵死,并且在暗暗地散去,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说她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说她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呢?如果她连一只受了伤的狼也怕,就压根儿不配跟随在高夫人的身边!不久以前随着高夫人突围到河南境内的时候,她奉高夫人的命转回去看一看落在后边的一些彩号和眷属,独自抵抗一群乡勇,把大家救回来,难道不是得力于她的箭法不错和磨练成的孤胆么?
      那件事情的经过是很有趣的,至今还常常被人们当做故事来谈。当时,她奉命独自拨马回去,转过一个山脚,看见有二十几个乡勇把一起伤员和眷属截断在一座小桥那边。怎么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马一打,大胆地向小桥奔去,一边大呼:“快杀死这些土豹子,高夫人来迎接你们啦!”乡勇们起初信以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转来的只有一个“女贼”,且是一个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断的眷属和伤员听说高夫人来接他们,隔着树木和丛莽看不真切,以为真的来了,一声呐喊冲过小桥,乡勇们没有马匹,回头追赶,追赶不上,但都想从农民军身上得外财,所以又不肯罢休。慧梅十分恼恨,又觉得好玩,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马在一棵大松树下等候乡勇。
      太阳已经出来很高了。乡勇们看得很清楚,在他们面前不远的这一位大姑娘的容貌俊俏,骑一匹略带粉红色的高大战马,简直比年画上的昭君出塞还要好看。有人想得到这个姑娘,有人想得到这匹战马,呐喊着向她扑来,慧梅随着高夫人见过些大场面;根本没有把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里,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个跑在前边的乡勇虚拟一下。起初,前边的乡勇一惊,不敢追了,但随即见她只拉弓不放箭,想着她这个大姑娘一定射不准,又大胆地向她追来,她又虚拟一下。乡勇们又一怔,停了脚,瞪着眼睛看她,她用挑战的口气说:“有种的就上来!怎么不来呢?”前边的几个青年乡勇看见她的笑容,甚至连她的雪白整齐的牙齿也看见了,又听见她的声音那样好听,真是又嫩,又脆,又圆,还有点儿蛮,都有点迷了。据他们后来对人谈:这声音赛过春天的黄莺。谁会相信,这样叫人喜爱的大姑娘真的会打仗和会杀人呢?乡勇中有人馋涎欲滴地笑着小声说:
      “你瞧,还是大眼睛、双眼皮哩!”
      这句话也给慧梅听见了,登时脸颊上泛起来一阵红潮。人们看见她只在拉弓,都说她准不会射,是故意吓人的,忽听弓弦一响,一个人应声倒地。大家一时大骇,但马上又欺她只有一个人,呐喊着向她扑来,认为只要她一箭射不中就可以扑到跟前,将她同战马一齐捉住。慧梅又射倒一人,而乡勇们离开她已经不到十步远了。她勒转马头,跑了一段路,驻马回身,下决心再射死他们几个,便故意笑着招手说:
      “来呀,我在等着你们!”
      乡勇们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个麻脸的乡勇掂着一根红缨枪,一边跑一边调皮地尖声回答说:
      “姑娘,俺来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脸青年的肚子。人们离得更近了。她从箭袋里一抓,抓出来的不是箭,而是心爱的笛子。她赶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当作箭虚拟一下,使得那些追赶的人们一怔。她带着笛子晃一晃,说:“对不起,俺不同你们胡缠了。”说毕,拨马便走。过了一阵,她回头望望,看见那些被留在一里外的乡勇们有的在抬死尸,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声,随即笑了。
      来到崤山以后,慧梅并没有说出这一次事情的详细经过,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号和眷属们谈出来,又经高夫人和慧英一问,她才带着腼腆笑着补充了一些话。慧英本来就同她非常好,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这段故事以后,她更加喜欢慧梅了。
      现在看见慧梅那种委屈的样子,慧英轻轻地扑哧笑出声,拉着她的手小声说:
      “傻丫头,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看你的小嘴獗多高,可以縻住一头小叫驴!”
      “你不逗我,我会噘嘴么?把人家逗气了,你又笑起来。哼,还是姐姐哩!”
      “你别大声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刚才大声嚷叫,我也不会说你。”慧英搂住她的脖子,小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声问:“她现在在做什么?还在绣‘闯’字大旗?”
      慧英点点头:“马上就绣成啦。”
      慧梅啧一声,说:“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没睡!”
      兰芝问:“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这里,妈这些日子一没事就绣‘闯’字大旗,你知道她绣这大旗做什么用?”
      “我不知道,也没敢问过,慧英姐,你知道么?”
      “这还用猜?一定是她担心闯王在突围时会把大旗失掉,绣一个预备着……”慧英刚说到这里,看见高夫人走出来,不自觉地把肩膀一耸,不敢再说了。
      在崤山中住下来养伤期间,高夫人一没有事情就绣“闯”字大旗,到近两三天,绣得更起劲了,昨晚,她带着慧英和慧梅绣到二更以后才上床睡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一个人悄悄下床,在黑瓦火盆中加了几块木炭,挑亮灯芯,坐在桌子边继续绣起来。有时她停下针线,抬头凝思,眉头紧皱,不知她的心头上压着多少疑问、推测、悬念和忧虑。但也常常在一阵凝思之后,从她的大眼中露出来坚定与希望的神采,也从嘴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分明她对于闯王的平安突围和将在不久后重树大旗充满信心。一天深夜,慧英被老鼠惊醒,抬头望望,小声说:
      “夫人,快睡吧。你什么时候又起来了?”
      “你睡吧,不要管我。”高夫人没抬头,哈哈冻僵的手指,继续绣旗。
      慧英知道高夫人是因为心情烦恼,用针线来打发不眠的长夜。她的心中难过,在枕上辗转一阵,便也悄悄起床,拿一件棉衣服披在高夫人的肩上。高夫人猛回头,望望她,说:
      “去睡吧,大还早着哩。”
      可是慧英怎么肯离开高夫人去睡觉呢?她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去,帮助绣旗。高夫人又两次催她去睡觉,见她执意不肯,也就不再催了。过了一阵,慧英偶一不小心把剪刀弄掉地上,把慧梅惊醒了。慧梅用手揉揉困倦的眼睛,看见高夫人和慧英在灯下绣旗,她的睡意散了。停了片刻,听见村中已经鸡叫,便也披衣起床,慧英完全像个姐姐一样,小声说:
      “慧梅,鸡子才叫头遍,你起来做什么?睡吧,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练武艺。”
      慧梅孩子气地嘻嘻笑着,并不回答,下床后用湿手巾揩揩眼睛和双手,坐在慧英对面,抓起大旗的一角就做起活来,看见慧英仍在睁大眼睛望她,她才说:
      “别瞪我,我早就睡够啦。”
      “穿厚一点儿,”高夫人说,“五更天寒,小心着凉。”
      到鸡叫二遍时候,树枝上的乌鸦开始啼叫。高夫人感到浑身困倦,冷得难禁。她放下针线,打个哈欠,站起来从墙上取下宝剑,说:
      “夜真长!我到院里去活动一下身子。”
      慧英吃惊似的小声叫道:“夫人,你腿上的箭伤还没痊愈!”
      “怕什么,也差不多合口了。”
      慧梅也劝道:“你还是再休息几天吧,可不要急着活动。”
      “唉,为着这箭伤不好,马不能骑,路不能走,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再这样住下去,我会发疯了,趁着如今身上有点冷,我试着活动活动筋骨。要是伤口不怎么疼,我们就可以不再老闷在这一个山窝里了。”
      两个姑娘见劝她不住,只好提着宝剑随她到小院中。天才麻麻亮。冷风刺骨。高夫人试着舞剑,刚踢起右腿,伤口猛一疼,她的身子打个侧歪,同时抽了一口气。两个姑娘立刻扶住她,劝她回屋,但她推开她们,咬着牙,继续舞剑。逢到右腿活动时,她不敢动作太快,更不敢用力太多。两个姑娘看出她时时在忍受着疼痛,想劝她又不敢劝她。一直到额角冒汗,她才收了剑,像打了一个胜仗似的,笑着说:
      “我大概也可以骑马啦。”随即又叹息说:“唉,我这些年,还没有像这么久离开马鞍,半月多啦!”
      她仿佛预感到不久就用得上“闯”字大旗,所以早饭后稍作休息,又坐下去继续绣旗,一气把余下的针线做完,她想把大旗放在床上展开看看,但是旗太大,只能展开一半,另一半得用双手拉着,一个人欣赏着亲手绣成的“闯”字旗,她的心中有难以形容的愉快,仿佛她又听见咚咚战鼓,又看见闯王的大旗在千军万马前迎风飘扬,旗枪尖和旗鬃在阳光中闪着白光。她看见大旗在前进,人马朝前涌……
      她叠好大旗,半天才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本来她应该睡一睡。她也想睡一睡,可是远远的一阵马嘶把她的睡意驱散了。她不声不响地从屋里走出,靠着门框,神色安详地望望大色,望望对面山头上茂密的带雪松林和悬在松林上边的娇艳的太阳,然后把眼光转向慧梅,问:
      “慧梅,你找到刘爷了么?”
      “回夫人,我看见刘爷啦。他说请夫人宽心,人已经打发走啦,这次一定会到了商洛山中,中途不会有失。”
      “扮做什么样人?”
      “扮做一个朝武当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问:“出家人的一些规矩他都懂么?万一遇到关卡,官军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经试试,不要露了马脚?”
      “夫人,你放心,不会露马脚,刘爷叫我回夫人说,这次派的人是他手下的一个老哨总,是灵宝西边一带人,口音很对,这个人小时因家里没饭吃,到华山出过家,出家人的礼数他都懂,也会念经,会念咒,还会画符。”
      高夫人笑了,说:“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真是不假。你们瞧瞧,咱们义军中的人才多全!”
      兰芝马上接口说:“妈,连唱莲花落的都有呢!”
      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慧英,你去备两匹马牵来。”高大人吩咐说。
      “夫人,备马做什么?”
      “你跟我去前川试试马。许多天不出村,连做梦也想骑马。”
      慧英知道不能再拿“箭伤尚未痊愈”做理由劝阻她,只好说:
      “可是川里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试马。”
      慧英不敢再多说,出柴门往马棚去了。慧梅望着高夫人问: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里,说不定准有事前来找我。”
      兰芝要求说:“妈,我去吧?”
      高夫人点头说:“好吧,快去牵马。”
      不一会儿,三匹战马都牵到柴门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马时创伤仍然疼痛,不觉皱了一下眉毛。慧英赶快去扶她,但她不让扶,一咬牙,腾身上马,说声“走!”鞭子一扬,玉花骢迎着太阳兴奋地长嘶一声,踏着干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慧英帮兰芝上了战马,向慧梅嘱咐几句话,然后自己上马出发。
      慧梅站在小院中遥望着她们在川中驰马,感到十分寂寞。从箭袋里掏出短笛,倚着柴门,吹了起来。
      左邻右舍,许多老百姓都在院子里和柴门外晒太阳,女人们在一边纳鞋底一边拉闲话,孩子们在欢叫着堆雪人,老年人们在慢吞吞他说闲话,翻开破棉袄捉虱子,还有很多人用好奇的眼光遥看高夫人在川里驰马。等慧梅吹着吹着,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大家偏着头听她的笛声。一个老婆婆听得出神,张着缺牙的嘴,唾沫从嘴里流出来,垂成长线,摆呀摆的,终于在她不知不觉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紧跟着垂成了线。又听着听着,老头们的断断续续的闲话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个婴儿被尿布冰醒,刚刚哭了一声,立刻被母亲用奶头塞住了嘴。一只山羊啐咋地叫了两三声,被一个半桩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做声了。
      听着听着,人们都不声不响地走近高夫人所住的小院,但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的是惊动了吹笛的姑娘,那个全村公认为最顽皮的孩子二毛因为刚才跟哥哥们一起堆雪人,热得两颊红喷喷的,如今也被笛声吸引,拖着鼻涕,踮着脚儿走到慧梅跟前。但是还不满足,想再走近一点,不料刚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①。倘若在平时,他会大跳大叫地进行反抗和报复,但现在他把头一缩,伸伸舌头,规规矩矩地退后两步。
    ──────────────
      ①栗子——屈起中指和食指敲打孩子们的头顶,俗话叫做“吃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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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缕白云,像轻纱一样,被晨风徐徐吹送,从一片松林的梢上飘来,到了吹苗姑娘的头上停住,似乎低回留恋,不忍离去;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故,忽然散开,飘飘上升,融进又深又蓝的天空。
      慧梅继续靠在柴门上吹着笛子,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稀薄的热泪,究竟她想着什么,无人知道。她原是淞江府靠近东海边一家农民的女儿,父亲被地主的高利贷逼死了,母亲带着她同弟弟住到舅舅家里。舅舅是一个乡村医生,也负了满身的债,父亲的债主继续逼迫母亲,要将慧梅作为丫头,偿还阎王债,母亲被逼无奈,在一个漆黑的夜间,趁着涨潮时候,撇下她姐弟俩,投到村里的沟中自尽了。后来舅舅也被高利贷逼得没法活下去,带着妻子和慧梅姐弟俩逃出故乡,不知怎么辗转地到了滁州,这时候慧梅才九岁,给一家地主放中,跟着牧童们学会吹笛。一年之后,附近几个村庄的牧童们没有一个有她吹得好,连大人们也交口称赞。原来有些大的男孩子常常欺负她,后来因为都喜欢听她吹笛子,反过来争着帮助她,保护她,如果哪一天主人家给她气受,准定在三天以内会有几个孩子在深更半夜里将石头扔进她的主人院里,并且在屋后学鬼哭狼叫。
      在慧梅十三岁这年,农民军在高迎祥、张献忠和李自成的领导下打到了滁州附近,她和十二岁的弟弟被一股农民军掳去。恰好在路上遇见了高夫人,看见她生得聪明俊俏,体态麻利,问了她的身世,把她要出来,留在自己身边。她的弟弟也送去参加了孩儿兵。后来农民军攻克了凤阳皇陵,俘虏了一班皇家乐工,都是大小太监。因为高夫人很赏识慧梅的音乐天才,就叫一位善吹笛子的太监给她一些指点,从此她的笛子更吹得出神入化。小张鼐那时在孩儿兵中做小头目,在皇陵得到一只笛子,是北京宫中一百七十年前的旧物,由一个钟鼓司①的太监带到了凤阳皇陵,笛身用最乞贵的建漆漆得红明红明,在月光下可以瞧见人影。上边刻有刀法精细的春山牧牛图,还有赵于昂体两行娟秀的题字,上题宋人诗句“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下题“成化元年制”。画的线条嵌成石绿色,题字嵌成赤金色,虽经历一百数十年,色彩如新。笛尾是一段象牙,整个笛子显得十分典雅。张鼐把这件宝物送给了慧梅。她喜欢极了,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般爱护它。她喜爱它,第一,因为它是宫中御物,形式典雅,音色优美;第二,因为它上边刻的图画常使她想起来在滁州几年的辛酸生活;第三,因为它是张鼐送给她的,而她在心中暗暗地爱着张鼐。
    ──────────────
      ①钟鼓司——执掌音乐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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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前,她的弟弟不幸在西番地阵亡了。从此,她在人世上只剩了三位亲人,第一位亲人是高夫人,慧梅把她当救命的恩人和母亲看待。第二位亲人是慧英,慧梅把她当做了同胞姐姐。第三位亲人是张鼐。但是尽管她爱他,暗中关心他,有时在梦里梦见他,却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流露过一丝与众不同的感情,所以张鼐对她的无限深情竟然毫无所知。高夫人也曾有意把她配给张鼐,但是一则因为他们的年纪还不大,二则因为战事紧张,只是这么想过,并没有说出口来,连闯王也不知她有这个意思。
      她吹了好长一阵,知道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都来到附近倾听,便离开柴门,走到院里,对着茅屋把最后的一段吹完。她不是怕别人偷听,而是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里噙着热泪。当她吹完以后,揩去挂在睫毛上的泪珠,望着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条儿出神。这时太阳又暖了一些,每个冰凌条儿都在扑嗒扑嗒地落着水滴。
      尽管邻居们天天同慧梅见面,大家还是怀着新鲜的感情和好奇心走到门口,隔着柴门和竹篱看她。二毛领着两三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院,试探着走到她的身边,仰着望她的脸,也有的悄悄地把她手中的笛子摸了一下。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在二毛的前额上轻轻一戳,问:“你不认识我?”孩子们像一群山雀似的,呼隆一声飞出了柴门。一个小男孩因为骑有竹马,绊着石头跌了一跤,但没有哭泣。
      慧梅正要往屋里去,有人在柴门外叫了一声:“姑娘,你一个人在家么?”她赶快转过身来,看见是本村的卖婆王大娘着篮子,笑嘻嘻地向院里走来,她忙给王卖婆搬一把小椅子让她坐在太阳地里,小声问:
      “王大娘,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上住在女儿家里,离这里八里路。今早一清早吃个窝窝头就回来,路难走,刚回到村里。别人都不要我惊动你,我只好躲在这近处等候你将笛子吹完,姑娘,我从来没听见过吹笛子吹得这么好。要是春天你在咱这山里吹,准定使百鸟来朝!”
      慧梅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小声问:“去到潼关了么?”
      “自然去啦。”
      “可得到重要消息?”
      “消息重要得紧,姑娘,你快请夫人回来,我要向她禀报。你看,我进了村一直到这里来,连自己的家都顾不得回!”
      慧梅平日极其挂心闯上和张鼐的下落,这时因不知是吉是凶,只是心跳,不敢往下打听。她跑出柴门,站在苔藓斑驳的悬庄上,望着前川,横着笛子用力吹了一口气,激越的声音一直越过前川,在对面的高山上荡回来,余音不尽地散人大主。随即,她看见慧英在马上向她这边望,她迅速抽出主剑,在阳光中挥舞三丁。看见慧英也用剑挥舞三下,她跑回小院,兴奋地对卖婆说:
      “大娘,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夫人马上就回来啦。你自己烤火。”
      川里有一条河,河身又宽又浅。冬天河水枯竭,只见乱石堆积。偶尔有积水的地方,也已经上了实冻,厚冰上覆盖着一层白雪,河边是一条由乱石中踏出来的路,有些地方盖着雪,有些地方雪被风吹到路边或路中间,堆成雪堆。阳光照在雪上,闪着耀眼的银光。
      这些天来,寂静的山村,窄小的茅屋,对高夫人来说简直像监狱一样,把她闷得要死。如今一到这条路上,她感到心情豁然开朗,仿佛从今天或明天起就要开始恢复她的马上生涯,像鸟儿一样在无边的天空中自由飞翔,她在开始的时候只让玉花骢缓缓奔驰。过了一阵,她把缰绳稍微一松,同时把鞭子在玉花骢的耳后一扬,玉花骢完全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而且这意思正合乎它多天来的心愿,于是它四蹄腾空,像流星似的向前飞奔。慧英吃了一惊,只恐怕高夫人的右腿尚未好,在路上遇到什么险阻时会操纵不灵。她在自己的黄骠战马上加了一鞭,紧紧地跟了上去。兰芝的马看见前边的两个同伴都飞奔起来,自己纵然是匹骟马,也不示弱,紧随在黄骠马的尾后。慧英迅速地回头望一眼,大声叫:“兰芝,抱紧鞍桥!”路是坎坷的。三匹战马常常不得不从石头上,雪堆上,以及坑洼处飞跃而过。愈是颠簸,愈是惊险,高夫人愈是畅快,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多少天她没有像这样骑马了!为着减少颠簸,她让臀部离开鞍子。几乎是站立在镫子上,却把身子俯向前去,就在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她的右腿不能像左腿一样地多用力。但是她故意不断地把力量放在右腿上,好像故意同自己的伤痛找别扭。有时她咬咬牙,有时她皱皱眉头,一次,两次,三次……她顽强地忍痛试验,最后她证明自己差不多可以经受住长途颠簸,也可以操纵烈马了,那心中的高兴简直像破开了中部风阳。
      这样跑了几趟,然后高夫人略微地动了一下缰绳,坐在鞍上,玉花骢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把速度放慢,平稳地继续奔驰,慧英看见高夫人差不多能够像平日一样随心自如地操纵骏马飞奔在坎坷的道路上,心中自是高兴,但还是禁不住关心地问:
      “夫人,你的右腿还是很疼吧?”
      “哪里!只稍微有一点儿疼!”就在这当儿,高夫人感到一阵疼痛,好像伤口周围的肌肉在发烧,在跳动。但是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望着慧英说:“再过三五天,慧英,咱们就杀出崤山,让官军知道我并没有死!”
      慧英笑着说:“夫人,真是奇怪,怎么官军会谣传说你已经阵亡了呢?”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巴不得咱们这些人一个个早日死净。”
      停了片刻,慧英又说:“可是冲过河南边境的那一仗也真够险了,要不是你那样沉着,亲自督战,全队人马说不定都死在那里。谣言说你先中了箭,随后自刎而死,倒不是完全没有一点谱儿呢。”
      高夫人笑一笑,但没有回头望慧英,也没说别的话。这次突围,遭遇是那样艰险,死伤是那样惨重,至今想起来好像是一场噩梦。她缓辔驰着战马,默默地回想着一些往事。灿烂的阳光在她的眼睛里失去光辉,好像她又置身在一个杀声动地、月色苍茫的夜晚,一些激动心弦的场面和一些人影跳出她的眼前,同时一些永难遗忘的话语、喊声和刀剑的碰击声出现在她的耳边。想着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眷属,特别是想起来贺金龙等一群抵挡追兵、至死不退的英雄好汉,她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但过了片刻,她又想着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开丈夫单独率领一支人马作战,如果在危急万分时她慌了手脚,或者她扔掉大家逃命,今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唉,那太可怕了,日后也没脸再看见闯王和全体将士!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说:
      “自成!你如今在哪儿?在哪儿?唉,我没有一刻不在挂念你!”
      她猛一抬头,才知道玉花骢已经信步走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停住了。她感到双脚在镫子间冻得生疼,便牵着马蹓了一会儿,把缰绳往鞍上一扔。在马旁边踏着碎步,走来走去,并且不时地顿着双脚,哈着双手。她还在思念闯王,心绪缭乱,愁眉不展,对于慧梅和慧英的“打暗号”根本没注意。慧英走到她面前,说:
      “夫人,慧梅刚才用剑挥了三下,那是我同她约的暗号:有要紧事请你立刻回去。”
      “有什么要紧事儿?”高夫人望着慧英问。不等她回答,随即吩咐说:“好,上马!”
      王卖婆被高夫人派到潼关去探听消息,在潼关住了两天,探明白官军既没有捉到闯王和任何重要将领,也没有在战场上寻到他们的尸体,倒是谣传闯王的余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军注意。她还说,洪承畴和孙传庭率领五万官军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内,得到报告,就派贺人龙率领两千人马星夜赶回,进行搜剿。贺人龙几天前已到潼关,留在潼关的一千多官军也归他指挥,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粮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惊:喜的是,她如今已经确信闯王和高宗敏等几位大将都平安无恙;惊的是,她担心贺人龙追赶到商洛山中,使闯王没法立足。赏了王婆一点银子,把王婆送走以后,她坐在屋中,对着火盆默不做声,心中像翻江倒海般地激动。二十天来,她几次在夜里梦见闯王和他的左右大将,也曾被血淋淋的凶梦惊醒。这里有高一功和许多将领们的妻子,她们天天烧香许愿,算命打卦,背着她哭泣。她自己常常忍着一肚子热泪对她们说些宽心话。前天半夜,她又梦见了弟弟高一功,仿佛是幼年时代,同在村外的山上放羊。她看见了一只狼向弟弟跑来,正要大声呼喊,却急了一身汗,一乍惊醒。急忙睁开朦胧睡眼,看见弟弟的影子在床前一晃,向门口闪了出去。她披上衣,跳下床,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苍茫的月色照满前川。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吹来,她不由得打个冷颤,重新上床以后,她听着老营卫队在附近巡逻的脚步声,打更声,直到天明不能入睡,暗中流了许多眼泪。如今他是不是也到了商洛山中,同他李哥在一起呢?
      等激动的心情稍微平静以后,高夫人在心中问道:“难道就看着贺疯子去进攻商洛山么?”又想了想,她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而出他说:
      “不能!一千个不能!”
      两个女兵都吓了一跳,望望她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脸上的坚决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慧英小声问:
      “夫人,什么不能?”
      “我是说不能让贺疯子往商洛山去,一千个不能!”高夫人回答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直视着慧英的眼睛,一双细长的眉毛向上扬起,使人从她的眉宇间也能够看出来刚毅的性格。
      “你说,咱们能袖手旁观,让贺疯子率领大批人马往商洛山去么?”她问,好像立等着慧英回答。随即她转向另一个女兵:“慧梅,你说?”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后半步,没有回答。本来么,一个十七岁的腼腆少女对这样的重大事情能说出什么呢?其实,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们回答什么。
      慧英喃喃他说:“夫人,咱们当然不能够对这事袖手旁观,不过……”
      “你们都到外边去吧,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
      高夫人独个儿留在茅屋中,在放着已经绣好的“闯”字大旗的方桌旁边坐下,用右手支着腮巴,默默地寻思一阵。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个办法,但都是缓不济急,被她一个一个放弃了。“怎么办呢?”她茫然地、苦恼地在心中自问。“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她的乌黑的眼珠在转动着,转动着,偶然落在叠好的大旗上,落在那半个“闯”字上,忽然,她的心一动,一个念头从她的心上闪过。她赶快抓住这个念头,反复盘算,心中觉得豁亮了。
      “这是个好办法,”她在心中说,“只是要冒风险。要冒的风险很大!”
      她继续寻思,可是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更好的办法。为自己的丈夫冒点儿风险算得什么呢?在潼关南原突围的那天夜间,她不就是准备打着闯王大旗,引诱敌人,以便救丈夫脱险么?那时的艰险情形比着将要遇到的艰险大得多呢!可是她想到了她的箭伤,因为没有医生,没有尚神仙的秘方金创解毒散,这箭伤竟然到今天还没有十分痊愈。要是再过三五天就好啦!她犹豫片刻,忽然下狠心说:
      “不,不!不能等那么久,不能耽误!”
      她看清楚对这件事需要当机立断,不能稍有迟误。如果成功,闯王就容易在商州一带站稳脚跟,早日重振旗鼓;如果失败,她也许会死掉,永远不能同丈夫再见。她下决心把这个天大的风险担当起来,吩咐慧英说:
      “你去派一个亲兵,立刻骑马去把刘爷找来,我有紧急事要同他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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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05: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因为房子欠缺,刘芳亮带着一部分将士驻扎在二里外的湾子里,本村里只驻一部分眷属和老营的卫队,还有一部分眷属同孩儿兵驻在另一个小村里。慧英出去传达了她的命令之后,不过一刻多工夫,刘芳亮就骑马来了。高夫人把潼关的消息对他说了之后,问道:
      “明远,目前商洛山中的局势很紧急。我想闯王他们在商洛山中的人马一定很少,零零星星,一切都未就绪,说不定多数人身挂重彩,如何能对抗贺人龙的两三千人马?倘若他们被撵得无处立脚,那就糟了。你看怎么办?”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咱们是不是可以迅速冲过兰草关,去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会合,免得他们人数过于单薄,没法对抗官军?”
      “不行。你说的是下策!你再想想,难道没有一个好的讨策?”
      “我一时想不起来,恐怕别无善策。”
      “我们如今连孩儿兵和轻伤的将士算在一起,能够骑马打仗的不足三百人,还有眷属和重伤号拖累,如何能冲过兰草关到商洛一带?纵然冲得过去,岂不又要损兵折将?别说要损兵折将,即令全数到达商洛山中也不过三百个能够作战的人,何济于事!”
      “夫人,你有何妙计?”
      “我有一个妙计,必须立刻动身。”
      “你说出来,我立刻照计而行。”
      “我们立刻树起‘闯’字大旗奔到潼关城下,虚晃一枪,使贺人龙认为真闯王是在我们这里,不在商洛山中,把潼关的官军和贺疯子引诱过来。”
      刘芳亮在闯王的手下平素以勇猛善战出名,听了这个计策却沉默不语,从地上拾起一个柴火棒,在手中慢慢地一节一节地掐断。
      “明远,你为什么不说话?”
      刘芳亮抬起头来,笑一笑,摇摇头,说:“我刚才在心中也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一想,觉得这办法使不得,所以没敢说出来。”
      “为什么使不得?”
      “潼关原来就驻有一千多官军,加上贺人龙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关以东各州县都有官军,少者数百,多者一千多。咱们倘若树起‘闯’字大旗,潼关官军势必倾巢来追,各州县官军再分头堵截,我们如何能招架得住?”
      高夫人说:“潼关是朝廷的军事重地,必然要留下军队驻守。既然谣传商洛山中有闯王人马,加上咱们一次奇袭,贺人龙不但不敢倾巢追咱,还得多留下一些人马。追不上咱们,他不过受朝廷责备,万一失陷潼关他就要失去脑袋。据我看来,他顶多率领一千五百人马出关,留下五百人马协助原驻部队守关。”
      刘芳亮不禁连连点头,但依然紧皱双眉。
      高夫人又说:“至于附近各州县虽都有一些官军,但人数不多。一闻闯王在此,他们心惊胆战,各自守城不暇,谁还肯派军队远离城池?倘若他们出兵追赶,咱们有办法叫他们非守城不可。打了十来年仗,难道这一点小办法也没有?”
      “夫人,你说的全对。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着险棋,能不走就不走。请你三思而行。”
      高夫人拿话激他:“唉,明远,你十九岁就跟着自成起义,南征北战,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由小校升为大将。别说咱们义军中人人敬佩你的英勇,就是官军看见你的白旗和一杆红缨枪,也纷纷退避。我万万没有想到,经过潼关一战,你竟会变得如此胆怯!”
      刘芳亮的白净面皮刷地变得通红,苦笑一下,忘记按照近两年的习惯称“夫人”,忽然冲口叫道:
      “嫂子!你把我刘某人太看扁了!”
      高夫人含笑问:“兄弟,难道嫂子说的不是么?”
      刘芳亮忽地站起,激动地说:“嫂子,潼关突围之时,闯王命我保护老营,老营失散了,一功和老袁不知死活,捷轩同补之等许多朋友的眷属下落不明,你也中了箭伤。为着这件事,我常常愧得要死,现在我把实话告诉你:前年我哥哥阵亡,我只哭过一次,可是为着这件事,我暗中流过多少眼泪!倘若再走一着险棋,成功了自然很好,倘有差池,我一时回不来,老营在此落入官军毒手,叫我日后有何面目去见闯王!?”
      “此地尽是崇山峻岭,方圆两百里以内没有乡勇,更没官军,附近老百姓又同咱们相处很好,愿意帮忙。倘若官军远道找来,老营在此消息灵通,随时可以移动,官军有何办法?你放心。倘有一丝差错,嫂子我一人承担,决不会有人抱怨你半个字儿。”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夫人,你觉得老营在这里会万无一失么?”
      “我敢保万无一失。官军来到这几百里大山中是聋子。瞎子,可是咱们处处派有探子,又有老百姓通风报信,别说来少数官军,即令贺疯子的人马全来,也只会望着大山叹口气,找不到咱们老营的影子!”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选二百个弟兄随我前去玩弄官军,把轻伤的将士和孩儿兵留下来守护老营。倘若我不能像牵瞎驴一样把贺疯子牵到崤山中打转转,从此不再姓刘!”
      “你打算何时动身?”
      “请夫人赶快叫几位眷属来缝制大旗。一有大旗,我就出发。”
      “大旗现成。”
      “大旗现成?突围的时候,大旗不是由闯王自己带去了么?”
      “我近日没事,已经绣了一面。”
      “嗨,夫人,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高夫人抿嘴一笑:“嫂子跟着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并没有吃白饭。”
      “既然大旗现成,我随时可以出发,请夫人下令。”
      “你现在就去挑选人马,提前吃午饭,饭后立即整队出发,老营的事,由我安排。我们必须日夜行军,尽快地奔到潼关,免得贺疯子往商洛山去。”
      “你同老营留在这里,你身边并无多的兵将保护,叫我很难放心。”
      “我自己有办法,不用你替我担心。”
      “你自己?……”
      “我同你一道去。”
      “嫂子,用不着你亲自出马!”
      “不,我一定得去。俗话说,一人不过二人智。这是一步险棋,困难很多,我同你一道,缓急之间可以帮你出个主息。”
      “正因为是一步险棋,我决不让你亲自出马。”
      “我非去不可。不说论公;论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现在得听嫂子的话。”
      “可是你的箭伤还没有痊愈。”
      “我刚才已经试过,并不妨碍骑马。”
      刘芳亮顿脚说:“嫂子!潼关自古称为天险,又有朝廷重兵镇守。我们只有二百骑兵前去,还得越过灵宝和阌乡两座县城,这事情不是玩的,即令贺人龙只带两千人马出关,也是我们的十倍之众。我刘芳亮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纵然粉身碎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万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远无面目再见闯王!”
      “明远!我们此去诱敌,要对付的可能不是十倍之众,大概还要多一些。正因为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须同你前去。我冲锋陷阵不如你,可是临机应变你不如我。咱们二人同去,方能走好这着险棋。”
      “唉,相随八年,我从没有见过你像今日这样固执!”
      “明远!你就让嫂子固执这一次吧!”
      刘芳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摇摇头,告辞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赶快准备。过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亲兵头目张材叫来,准备动身;吩咐慧梅把老营总管叫来,把后方留守的责任交代给他。然后她亲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妻子那里,把照料各家眷属的事情托付给她。为着不走露消息,她只对高一功的妻子说她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粮,顺便看看官军动静。从高一功妻子那里回来以后,她把兰芝拉到怀里,坐在她膝上,替她把一个没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辫梢上松开的红绒头绳扎好。兰芝含着泪说:
      “妈,你带我一道去吧?”
      高夫人忍着泪回答说:“这一回不能带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着我回来。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读书写字,白天愿意玩就玩,愿意练武就练武,随你。虽然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和习武都不是女子的本行,可是咱们的情形不同,咱们是造反的人!你能多学会一些本领,几年后就是你爸爸的帮手!”
      她一面丁宁,一面心中阵阵酸痛。为着赶快解救闯王和刘宗敏等在商洛山中的危急,她不得不带着箭伤,在冰天雪地中亲自去扰乱天险潼关,同强大的官军周旋。可是哪是自家的兵和将?一共才只有二百个人!起义以来她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艰难,也没有独担过如此重担,打仗不是儿戏,纵然次次都打胜仗,也难免有人阵亡,此一去,说不定就是母女永诀了……
      从明朝中叶以来,全国到处都有关帝庙,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关帝神像或牌位。农民军受了当时历史风气的影响,崇信关公,高夫人用清水净了手,在关公神像前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暗暗祝愿三件事:第一愿,闯王和几位大将,双喜和小张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无事。第二愿,她此去旗开得胜,不要损兵折将。第三愿,她同闯王能够早日会师,骨肉团圆。她起来之后,慧英和慧梅跟着跪下磕头,也都有自己的祝愿。除掉祝愿此去旗开得胜,高夫人平安无恙之外,另外不尽相同,事属未节,就不提了吧。
      提前吃毕午饭,人马在川里排好队伍,刘芳亮派小校来请高夫人。高夫人率领男女亲兵骑马下山,老营男女和村中百姓都站在崖上送行。奔到队伍前边,高夫人用亲切的眼光从排头看到排尾,然后从亲兵头目的手中取过“闯”字大旗,严肃地叫道:
      “刘芳亮接旗!”
      刘芳亮勒马近前,双手接住大旗。高夫人字字响亮他说:
      “保大旗如保闯王。你人在旗在,不得有误!”
      刘芳亮大声说:“夫人放心!只要我刘芳亮在,大旗有失,提头见你!”随即转过身去,说:“掌旗官,接旗!”
      掌旗官接住大旗,还没有来得及举起,高夫人说:
      “一路之上,偃旗息鼓,务求秘密。等到潼关附近,听我号令,再将大旗打出。”
      “遵令!”掌旗官在马上回答,把大旗卷了起来。
      高夫人又把全队从排头看到排尾,又特别看看那些随在队尾的十几匹骡驮子,转向刘芳亮低声说:
      “明远,你下令起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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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起——出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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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芳亮把鞭子一挥,大声说:“起!”于是这一小队人马精神奋发地在万山丛中出发了,他们专走偏僻小路,神出鬼没,昼伏夜行,第四天黎明时候便到了阌乡县西南乡的大山里边,潼关城隐隐在望。
      潼关城居高临下,地势险峻,自古作战很少从东门仰攻,高夫人因为两次随闯王从潼关附近经过,早已对潼关城的地理形势有所了解,在到了阌乡县境之后,她让人马在山中隐藏起来,一面休息,一面派人打探潼关的官军动静。经过打探,她知道官军已经把粮草和驮运粮草的骡子。驴子准备齐全,定于十一月某日黄道吉日拔旗出发。潼关城南贯通河南、陕西两省的几条峪和崎岖小路,如今因潼关解严,四野无警,官府认为李闯王的余众都逃到两百里外的商洛丛山中,所以这些峪路的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样严密,而潼关南门和水门的守军也很单薄。
      贺人龙在高夫人来到阌乡西南的第三天,也就是他所选定的吉日,率领着本部人马和潼关原有守军的大半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商州迸发了,队伍开拔后,他也骑马出城,却故意不出南门,而从水门出去。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名字上有个“龙”字,龙得水可以腾云致雨,从水门出取个吉利,便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阖城官绅送他从水门出城,在通洛川为他饯行,预祝他一鼓扫清“余孽”,使朝廷无西顾之忧。贺人龙认为李自成和刘宗敏大概都己阵亡,纵令未死,身边剩下的人马也很有限,苟延旦夕,已成惊弓之鸟,只要他用心搜剿,不难斩尽杀绝。他连喝几大杯酒,意气风发,与送行的众官绅拱手相别,飞身上马,挥鞭追赶大队。送行的人们望着他的大旗和前后簇拥的亲兵、幕僚们转过一个山脚,于是或骑马,或坐轿,散乱地各自回城。
      到了下午,大约申尾西初,高夫人和刘芳亮就率领队伍向潼关出动。一气奔了五十多里,黄昏后来到了潼关城外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人马即刻把村庄包围,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从向导的嘴里弄清楚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勾结官府、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家中广有钱财,骡马成群,农民军出其不意进到庄里,将他捉住,当众乱刀砍死,又杀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后开仓放赈。刘芳亮把全村百姓叫到场①里,对大家说他们闯王亲自率领的人马,来此向潼关官军挑战,还有大队人马在围攻阌乡县城。老百姓看见他们杀了恶霸,开仓放赈,行事已自不凡,又看见“闯”字大旗和队伍整齐,一色高头大马,就对刘芳亮的话完全相信。高夫人还怕骗不住官军,事前从亲兵中挑了一个人扮做闯王模样,在场里出现一次,对刘芳亮低声说了几句话,仿佛有所指示,然后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处巡视。于是老百姓对李闯王的来到村中,更加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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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场——河南人对打麦场的简称,阳平声,读ch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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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芳亮散了赈之后,只叫大家帮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战时候全村百姓去到潼关城下边呐喊助威。百姓们久已震于李闯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处,且料就官军夜间不敢出关,纷纷答应照办,一些贫苦青年平日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还受有钱有势的人们欺压,这时都恳求收留他们,可是农民军因为缺少马匹,不能多收留,只挑选了五个年轻力壮、家中没什么挂牵的小伙子留下,把在土豪家里得到的三匹好马和两匹骡子给他们骑。
      三更时候,刘芳亮亲率三十名将士拿着沿途收集的鸟枪、火铳,到了潼关城下,站在滚木、垒石、箭和抬枪所不及
      的地方,向守城官军高声谩骂,挑战。站在后边一箭之外的将士和老百姓呐喊助威。关上驻军从梦中惊醒,齐奔上城,火炮、弓、弩乱发,滚木、垒石齐下。刘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鸟枪、火铳。官军刚把大部分人集合东门,正准备派一支人马出战,忽然南门和水门外炮声又起,火光冲天,呐喊挑战,并见树林中火把甚多,来往不绝,摸不清农民军的虚实,只好龟缩在潼关城内,等待天明,农民军在城外闹腾到四更时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当农民军在城外挑战时候,丁启睿惟恐关城有失,仓皇奔上南城,督率将士严守,同时派人潜出潼关西门,飞马追赶贺人龙,叫他火速回师。等到农民军退走以后,他派人出城察看,见一通石碑上贴着李自成给贺人龙的挑战书,约他于十日之内到陕州以东的张茅镇附近会战;如贺人龙不去会战,闯王就要重回来攻进潼关,询问城外百姓,都说确实是李自成的人马,亲眼看见“闯”字大旗,并看见李自成本人穿着青布箭衣,戴着白色小毡帽,骑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马上指挥挑战,丁启睿立刻一面火速奏报皇上,一面檄告河南巡抚李仙风,有一个幕僚对此事有点怀疑,趁他的奏疏尚未发出,走到他的面前说:
      “大人,河南府①系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论这股流贼是否有闯逆在内,给河南李抚台的文书均应火速发出。只是给朝廷的这封急奏以及与兵部的紧急塘报,是否可以
      稍缓发出?”
    ──────────────
      ①河南府——洛阳。崇祯帝的叔父朱常洵封在洛阳,称为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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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先生有何高见?”丁启睿问,轻轻地晃着脑袋。
      “以卑职看来,昨夜这股流贼,未必有闯逆在内。请大人再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闯逆在内?”
      “当日流贼突围逃窜之时,分作二股,精兵悍将多向商洛山去。倘闯逆未死于乱军之中,必随这一股逃人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职对此不能无疑,恐坠入流贼狡计。”
      丁启睿哈哈大笑,随即用指头轻敲桌子,说:“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为何许人!此贼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学生愚见,当日李逆欺骗官军,分作两路,他自己潜携老弱,向豫西逃命。马科与孙抚台都上了他的大当,以为他必以精骑自卫,故误向西南一路追杀,倘若当时孙抚台一直向东追杀,则闯贼岂能逃脱?不幸孙抚台见不及此,致使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留地方之患。”
      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说:“大人明察贼情,所见自甚有理。只是卑职仍不明白:当时大军云集,围得铁桶相似,闯贼为自身计,离开精锐,而随老弱突围,岂不甚危?”
      丁启睿又笑了笑,说:“这几年学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与兵法暗合。即以他这次随老弱突围一事来说,也正是所谓虚虚实实,变化无端。兵法云:‘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逆贼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窜数省,屡挫官军,迄今未能斩除者,盖彼用兵往往与孙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一停,他又说:“当夜有不少人亲见女贼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说,也断无夫妻分开逃命之事,纵然闯贼想抛弃高氏,高氏岂肯离开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领,但不论如何,终是女流之辈,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彻,卑职实不应再有疑心。但卑职今日听说,昨夜袭扰潼关的流贼人马不多。闯贼新败之后,既然人数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难道不怕大军追剿么?”
      丁启睿拈着胡须说:“此李自成之所以为李自成也!”
      这位幕僚不再说话,其余的幕僚们同声称颂:“大人明智,所见极是。”两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书就这样发出了。
      却说高夫人和刘芳亮进扰潼关后过了两天,突然在夜间攻进灵宝,占领了城东北角一里多远的娘娘山,进入东关,焚烧了几间房子,火光冲天,知县和驻军都惊慌失措地奔上城墙,在火光中只见“闯”字大旗招展,骑兵来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亲兵头目张材一直骑马到吊桥附近,向城上射了一封书于,以闯王的名义告诉城中父老不必惊慌,他只是要逼贺人龙出关作战,并不攻城。一个守城兵探头往下问:
      “喂,你们到底是谁的人马?”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
      “李闯王不是在潼关南原完事了么?”
      “放狗屁!我们闯王的人马永远不会完!”
      “你是谁呀?”
      “你问爷爷么?好,你听!”
      张材清一下喉咙,用一套韵语向城上回答,声音中带着自豪和对敌人的轻蔑:
      你爷爷的家住在
      北山南里,
      南山北里,
      有树的村儿,
      狗咬的营儿。
      《百家姓》上有姓儿,
      朝廷的告示上题着名儿。
      十五岁跟了闯王,
      放羊娃儿的鞭子换成了刀枪。
      你爷爷走过平阳,
      会过荥阳,
      打过凤阳,
      攻过南阳,
      围过郧阳。
      破过径阳。
      这一年你爷爷闯得远啦:
      进过四川,
      逛过甘南,
      去过西番,
      长城外打过转转,
      逍逍遥遥地来到河南。
      三天前攻过潼关,
      如今来灵宝随便玩玩。
      唱完这一段之后,张材拨马便走。等城头上一阵乱箭射下,他已经走到强弩的射程之外了。
      农民军在这里没有杀人,只把粮店里的粮食装满驮子,把一部分粮食抛到大街上任穷人自己去拾。闹腾了更把大,整队撤走。这时城上发现了这一股农民军的人数似乎不多,但因为是夜间,不敢出城追赶,只在城头大骂。高夫人怕完全漏了底,不许弟兄们回骂,却对慧梅笑着说:
      “慧梅,吹一阵笛子让城上听听。”
      城上的人们听不见农民军回骂,只听见在杂沓的马蹄声中忽然出现了美妙的笛声,登时不再骂了,农民军渐渐去远了,马蹄声听不见了,却听见那一管笛子继续在吹。过了一阵,那欢快而悠扬的笛声变得隐隐约约,在远远的岗岭间,在苍茫的月色中,不绝如缕。城头上有些人在谈论,有些人仍在侧着头,屏息静听,直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时还仿佛觉得有遥远而细微的笛声飘人耳中。
      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着人马拉到熊耳山①下,又进入永宁县境。一天下午,人马刚刚走出一个山口,听见山下边一片呐喊之声,同时看见二十几个人,男女老幼都有,挑着担子,手执武器,从一座寨门里奔逃出来。一位女的骑着一匹小马同三个执刀步行的男人断后。有一百多条汉子手执刀、剑、红缨枪和棍棒等各色武器在后边呐喊追赶,那个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带有弓箭不用,却用弹弓连着打伤两个追在前边的汉子,然后又走。走了不远,又回头打伤了一个追近的人。尽管她弹无虚发,但毕竟寡不敌众,又被行李所累,眼看着她的二十几个人就要被包围起来。高夫人用鞭子指着,向刘芳亮问:
    ──────────────
      ①熊耳山——我国有几处熊耳山,都是因双峰对峙,势如熊耳而得名。本书第一卷中的熊耳山是在河南洛宁县东南,为伏牛山脉的主峰之一。此处的熊耳山是在商洛山中,不很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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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这是什么事?”
      刘芳亮仔细凝视片刻,说:“那一群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马卖解的。你看,走在前边的那个老头子还牵着一只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后边穿红袍指挥追赶的中年人准是本地的恶霸。咱们快去救一救,不然他们就要吃大亏了。”
      刘芳亮没有说第二句话,一马当先,率领着人马飞奔前去。从寨中追出来的人们突然看见这一队骑兵和“闯”字大旗从山脚下奔来,大惊失色,怔了片刻,一哄逃回寨中,关上寨门。寨里响起一片锣声,寨墙上立刻站满了人。那一小群卖艺的人们看出来这一支突然冲出的人马是来救他们的,在一个土地庙前停了下来。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人马一到,他们都跪下去感谢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个会使弹弓的妇女约摸有二十岁,模样儿生得不错,跳下马来,亲手拉她起来,问道:
      “你们是卖艺的,怎么同他们打起架来?”
      刘芳亮在一旁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她是李闯王的夫人,对你们在江湖上吃饭的朋友最怜念不过。”
      年轻妇女赶快重新行礼,说道:“啊,我们久闻夫人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夫人,永远感不尽夫人的大恩!”
      “别这么多礼啦。快说吧,他们为什么追赶你们?”
      年轻妇女的眼睛红了,恨恨他说:“什么也不为,只为我是个跑马卖解的,别人以为好欺负,不把我们当人看待。夫人,我们虽然是穷人,抛头露面混江湖,可是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卖艺不卖身,哪能受人们随便欺负!这村里有一个恶霸,听说是替永宁万安王府管庄子的,硬想欺负我。我们起初忍气吞声向他讲好话,谁知反而惹他动了怒,一声呼喝,上来一百多狐群狗党就打我们。我们当场打倒他们几个人,挑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又说:“唉!夫人,你看,我们吃碗饭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细打量,觉得她虽系女流,眉宇间却英气勃勃,又亲眼看见她的弹弓百发百中,心中十分喜欢和同情她,拉着她的手问: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属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卖艺么?”
      青年妇女刷地满脸通红,摇摇头,低下头去。
      牵猴子的老汉代她回答说:“她还没有出阁哩。家乡灾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逃荒出外,如今还没有回去,所以她也没法出阁。”
      “她是你的女儿?”刘芳亮问。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师傅是一个村子的。”
      “你们是哪儿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长垣县,在我们那里,打拳卖艺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跟着师傅学会几套武艺,弓、马、刀、剑样样都通,走绳子是她的拿手本领。自从前年她师傅亡故,她就领着我们这个班子闯南跑北,给大家挣碗饭吃。可是这年头,姑娘大了,又生得有个模样,这碗饭实在难吃!”老头子深深地叹口气,连连摇头。停了停,老头子接着说:“今年春天,我们在祀县围镇卖艺,也是受当地恶霸欺负,幸而出来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们。可是不吃这碗饭,散了班子,难道让大伙回到家里饿死不成?唉!唉!一言难尽!”
      高夫人听到围镇,想起来崇祯八年从凤阳退回时曾打那里走过,便问:
      “是杞县南乡的那个圉镇么?那儿的年景怎样?”
      “就是杞县南乡的国镇,年景也是很坏。”
      卖艺的姑娘忽然接着说:“那个李公子可真仁义!年景坏,他除自家拿出来一百多石粮食赈济穷人,还作了个劝赈歌,劝富豪大户施舍粮食。全县穷人,没一个不说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说:“我们那年从围镇附近过,听说有一家大户姓李,老子是魏忠贤的一党,原是山东巡抚,在大启未年挂过兵部尚书衔。当时也有人主张攻破李家的寨,忘记为什么高闯王不同意,就从寨边附近,直奔开封。后来见开封有防备,我们的人马从未仙镇往西来了。你说的李公子可就是这位兵部尚书的儿子么?”
      “就是,就是。虽说他家死去的老太爷与魏忠贤有瓜葛,可是这李公子却是难得的仁义君子,也喜欢结交些江湖朋友。去年开封以东的白莲教造反,攻打祀县城,破了许多寨,可是大队人马几次打李公子的寨边过,秋毫不犯。”
      “这个李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牵猴子的老汉在旁补充说:“听说他有一个堂弟名叫李德齐,也很不错。”
      姑娘纠正说:“德齐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佯。”
      高夫人因见天色不早,急于赶路,没有工夫谈下去,对卖艺的姑娘和老头子问:
      “你们的人不少一个吧?”
      姑娘说:“不少,不少。我用弹弓打的那一伙狗东西不敢靠近,前边也有几个武艺好的伙计开路,把大家都带出来啦。”
      高夫人赞叹说:“你们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这群恶狗面前软弱一点儿,就糟啦。”
      姑娘笑着说:“冬天他们穿的衣裳很厚,我们专打他们不穿衣服的地方。”
      牵猴子的老头接着说:“那一群恶狗原不信我们的班主厉害,硬往前扑。领头的是本寨的教师爷,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边追赶一边骂着难听的丑话。我们班主说:‘混账东西,给我老实点儿,放下你的大刀!’他骂得更丑了。我们班主一弹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举着的大刀当啷啷落在地上,吓得他握着手退了回去。又一个恶狗更坏,掂着红缨枪,挤眼歪嘴,十分下流,我们的班主说:‘我先打瞎你的左眼!’话刚出口,那家伙左眼中弹,叫声‘不好!’登时捂住左眼蹲了下去。追的人们一齐大惊,不敢走近。可是恶霸的乡勇头目大叫着‘追呀!追呀!’驱赶众人向前。我们的班主说:‘小心鼻子!’那家伙躲闪不及,鼻子中弹,满脸开花。我们跑到寨门洞时,乡勇们正在关闭寨门,我们的伙计一绳鞭打倒一个,其余的两个乡勇赶快逃命。我们出寨之后,他们仍不罢休,只是我们害怕吃官司,不敢放手打,伤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们几条狗命实在不难,我们班主在箭法上也是百发百中。他们穿的棉衣不论多厚,也不会挡住利箭。我们班主一直忍住,不肯用箭射死他们的人!这一次,我们虽然不肯伤害他们的性命,也叫他们尝点儿厉害。”
      姑娘说:“他们是地头蛇,一方之霸。我们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得到夫人相救,终究会吃大亏。”
      高夫人说:“可惜,你们连老弱在内只有二十几个人!”
      姑娘说:“俺们的这个班子本来有四五十人,因为挣钱糊口不易,分出一二十个人到城里去了。”
      老人接着说:“我们这位班主,别看是女流之辈,行事却十分公正义气。挣来的钱,她从不独吞,总是按份子分给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两份,有的吃一份,该吃多少是多少。因为她做事大公无私,所以伙计们都愿意赤心耿耿地跟着她走江湖,她师傅在日我们只有二十八个人,现下快有五十个人啦。”
      高夫人笑着将姑娘上下打量一眼,随即说:“你们快走吧。趁我们在此休息,寨里的人们不敢出来追你们。等你们走远了,我们再走。”
      老头子和姑娘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赶快拜别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众人起程。但是他们刚走几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后的老头子,笑着问:
      “日后咱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你们班主贵姓?”
      老头子连忙回答说:“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闺名红娘,艺名红娘子。在豫东、豫北、畿南和鲁西一带,你倘若遇到江湖卖艺的,间到走绳子的红娘子,无人不知。”
      高夫人笑着点点头,目送着这一群跑马卖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语说:“红娘子,红娘子,这个姑娘的艺名儿倒很别致。”随即她也上了马,带着人马赶路。走了一阵,她仍然忘不了那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在马上对刘芳亮笑着说:
      “明远,刚才这个姑娘,别的武艺不知怎样,我看她的弹弓倒是百发百中。”
      刘芳亮笑一笑,但没做声。
      高夫人又赞叹说:“一个女子会几手武艺不难,难的是她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能够带领一班人在江湖上闯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齐心拥戴,江湖上也都敬服。少见,少见!”
      贺人龙赶回潼关以后,因为欠饷,并对李自成有些畏惧,借口他是陕西部队,不负担去河南的“剿贼”任务,逗留在潼关不动。直到半月以后,经河南巡抚李仙风与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公文协商,以洛阳藩封重地,不可有失,才调他出关去“追剿闯贼”。但高夫人决定不同他交战,只在几百里大山中神出鬼没地同他兜圈子,当时从陕州到郑州,黄河以南各县,一股一股大大小小的杆子和白莲教起义,遍地皆是。这情形很有利于高夫人的活动。
      高夫人率领着人马在洛宁境的大山中停留了十天,边休息边收集粮草,后来听说贺人龙率大军到了灵宝,她为要引官军继续东来,突然从洛宁向北,攻克了陕州东边的茅镇,然后向东,穿过涡池城西北的仰韶村,穿过许多大山,到了一个叫做马蹄窝的黄河渡口。从进扰潼关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人马扩充了一倍。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人马都在马蹄窝的小街里宿了营。高夫人带着十来个男女亲兵,登上一座山头,立马在夕阳中,遥望对面山西平陆县境内的中条山脉,童山秃秃,重重叠叠,雪峰上接青天,向着夕阳处,银光与金光互相闪烁,真是奇景。俯视黄河,夹在两边高山中间,像曲曲折折的带子一般,河水已经封冻,冰上有雪。时有行人在冰上来往,踏成一条大路。河身,向阳处银光耀眼,背阴处暗森森的,已经被暮色笼罩。马蹄窝虽有几家茅屋,却断绝袅袅炊烟。一群从野地归来的寒鸦在暮色中盘旋,纷纷地落下树梢,“闯”字大旗竖在黄河岸边,在西风中卷着夕阳。高夫人望望大旗,仿佛能够听见大旗在呼啦啦地响。对着雄伟的自然风光,玉花骢昂首扬尾,萧萧长嘶,随后不住地用蹄子蹬着岩石。高夫人也在心中唤起来一串回忆。崇祯七年十一月间,她随着叔父高迎祥领导的起义大军就从这里踏冰过河,进人河南。到次年正月间,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于荥阳,从此使战争的局面来个大变……
      她继续立马高山,把眼光转向东北。几天来她不断得到消息,说清兵继续深入,快到畿南,如果不是怕崤山中的老营有失,她真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往北去看看情形!
      “唉,鞑子兵要迸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她向东北凝望很久,满心疑团,直到山头上烟岚浮动,暮色渐浓,才率领亲兵们下山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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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0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清兵从十月下旬越过北京,由良乡趋涿州,分三路深入:一路由涞水出易州,一路由新城出雄县,一路由定兴出安肃①,有围攻保定态势。到了十一月初,清兵越保定南下,破了高阳,从前在山海关外防御清兵有功的大学士孙承宗已经七十六岁,告老在家,住在高阳城内,率家人同清兵巷战,全家牺牲。初十以后,崇祯得到了这个消息,很为震动。“虏兵这样深入畿辅,如入无人之境,怎么好啊!”他在乾清宫走来走去,不时顿脚叹息,“唉,卢象升,一点用处也没有,太负朕意!”他在心里说,把一肚子怨气都推到卢象升身上,提起朱笔下了一道谕旨,切责卢象升畏敌避战,劳师无功,并收回了尚方剑。他很想找一个人代替卢象升总督天下援兵,但苦于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在他的心中,洪承畴是个人选,但洪承畴还在来北京的路上,缓不济急。
    ──────────────
      ①安肃——今徐水。
    ──────────────
      今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天不明他就起床,在一群宫女
      的服侍下梳洗好,穿戴好常朝冠服,然后走出养德斋①到乾清宫前边的院子里焚香拜天。行过四拜叩头礼以后,默默地祝祷一阵,回到乾清官最西头的房间里。为着心情烦闷,他传免了皇后、太子、妃嫔和公主等的照例请安。
    ──────────────
      ①养德斋——在乾清宫后边,是崇祯帝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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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了一身暗龙黄缎便袍,他在御案前坐下去批阅文书。这张御案,他已经在上边批阅了十一个年头的关于军国大事的各种文书,亲笔下过无数诏谕,但每次对着这张御案他就发愁。案上每天堆的各种奏疏和各地塘报像小山一样,几乎没有一封文书会使他高兴。这些文书,有的是报告灾荒的严重情形,充满了“赤地千里”、“人烟断绝”和“易子而食”等触目惊心的字句,有的是报告“流贼”和“土寇”的骚乱,兵烫的惨象,有的是报告清兵深入畿辅后,继续前进,又破了什么州县,焚掠得如何惨重,掳去了多少丁壮和耕牛,以及某些地方官望风逃遁,某些地方官城破殉难。诸如此类的文书使他每天必须看,而又实在不愿看,不敢看。有时,他恨不得一脚把御案踢翻。
      如今,他的心思特别沉重,没有马上批阅文书,低头望着御案上的古铜香炉出神。一个宫女用双手捧着一个永乐年间果园厂①制造的牡丹瓣式银胎堆漆剔红托盘,上边放着一个盛着燕窝汤的成窑②青花盖碗和一把银匙,轻轻地走进暖阁。另一个宫女从托盘上取下来盖碗和银匙,放在皇帝面前,随手把盖子揭开。崇祯瞟了这个宫女一眼,随即拿起银匙,慢慢地把燕窝汤喝完。
    ──────────────
      ①果园厂——明初宫中制造御用漆器的地方,在现在北京图书馆附近。所制剔红托盘及食盒十分名贵。
      ②成窑——明成化年间的御窑和官窑瓷器,简称成窑,在明瓷中最为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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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一个桃花色玛瑙雕刻的双龙护日镇纸下拿起来一张由内阁进呈请旨的名单,上边开着十个人的姓名,有的要授给这样官职,有的要授给那样官职,有的是选授,有的是迁授①。按说,在目前敌兵深入的局面下,有许多天大的紧急事在等着他,像这样一般除授升迁的事情,既然经过了吏部和内阁,他满可以不必多费心思,该同意的就批个“可”字,如果对那个人不同意就把他的名字勾掉算了。可是崇祯帝偏偏拿起来这一份不大重要的文件,这是因为他一则害怕接触那些有关战乱、灾荒的文件,二则纵然在一些小事上他也常常对臣下很不放心,养成了一个“事必躬亲”的习惯。
    ──────────────
      ①选授、迁授——初经选取,授予官职,叫做选授。迁授是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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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起名单来看了几遍,不能做出决定。有些人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有的他并不知道。他研究着那些知道的名字,心中发生了许多疑问:这个人不是某人的同乡么?那个人不是某人的门生么?还有,这个人由御史改授主事,是不是出于某人的意思?……他思索着,猜疑着,只好把手中的
      朱笔放下。
      正在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①王承恩拿着一个文件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崇祯害怕又有了不好的军情或灾荒,狐疑地问:
    ──────────────
      ①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是宫中十二监之一,地位最为重要。秉笔太监是司礼监中一个官职,是皇帝的内廷秘书。
    ──────────────
      “什么文书?”
      “启奏皇爷,这是大学士刘宇亮的奏本,刚才文书房①送进司礼监值房中来。”
    ──────────────
      ①文书房——属于司礼监的一个机构,专管收发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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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宇亮……什么事?”
      “他因虏骑深入,畿辅糜烂,恳求万岁爷派他去督察诸镇援兵。”
      崇祯猛然一喜:“什么?他要去督察诸镇援兵?”
      “是,皇爷。”
      “读给我听!读给我听!”
      王承恩拿起来刘宇亮的奏疏,用富于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诵起来。奏疏中许多句子写得激昂慷慨,充满忠君爱国的激情,使王承恩深深感动,不由得声音打颤,热血沸腾。崇祯当然也很感动,一面听一面不住地微笑点头,眼睛里闪着泪花,同时心里说:“难得!难得!”当奏疏读完以后,崇祯已经作好了重大决定,果断地吩咐说:
      “去,快替我拟旨,派刘宇亮代替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兵马。”
      “卢象升呢?”王承恩怯怯地问。
      “着他来京听勘!”
      王承恩的心中一跳,偷偷地向皇帝的脸上瞟了一眼。他知道卢象升并没有打过败仗,皇上平时误听了高起潜和杨嗣昌的鬼话,才对卢象升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不敢说一个字,只好遵照皇上的吩咐出去拟旨。他刚走到乾清宫的廊下,崇祯又把他叫了回来。他躬身肃立在皇帝面前,等候着新的吩咐。但皇上什么话也没说,显然是等不及由秉笔太监代他拟旨,自己提起来象管狼毫笔,飞快地写出一个手诏:
      首辅刘宇亮疏请督师,情词慷慨,殊堪嘉慰。着该辅臣即赴保定军前,总督诸镇,相机进剿,驱除逆虏,迅奏肤功,以安邦国。至卢象升畏葸不前,实堪痛恨,着即褫去本兼各职,来京听勘,钦此!
      他把这个简单的手诏写好以后,自己看了一遍,放下朱笔,向王承恩瞟了一眼,随即又省阅别的文书,王承恩把皇上的手诏和御案上另外一叠批阅过的奏疏拿起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尽管大学士刘宇亮在崇祯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合宜的统帅人才,但是由于他已经对卢象升很不满意,又急于要改变畿辅的军事局面,就十分草率地决定了这样的重大问题。他一向是一个惯于聪明自恃的人,所以纵然做出最愚蠢的决定,也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明,临事果决。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暖阁里摆着两盆名贵的梅花,一盆是绿萼梅,一盆是玉蝶梅,都在盛开。但是两天来崇祯从没有注意,直到现在才突然看见,并且闻见了它们的淡淡幽香。一个宫女看见皇上望着玉蝶梅,脸上带着笑意,就指着朱红盘龙柱子旁边的一盆鲜花说:
      “皇爷,这是昨天从草桥①送来的一盆牡丹,刚刚开放。”
    ──────────────
      ①草桥——在北京南郊,离右安门十里。明朝的丰台和草桥一带都是养花和种菜的地方。农民们利用暖房和火温办法,能够在阴历十月间使牡丹盛开,在元旦供给宫中鲜黄瓜和香椿芽。
    ──────────────
      崇祯走近花盆看了一阵,心里说:“这么好的花,我竟会没有留意!”他对宫女称赞说:
      “很好,雍容华贵中有无限妩媚。什么名儿?”
      “听说叫芙蓉三变。”
      “这名几倒新鲜。为什么叫芙蓉三变?”
      “因为它在清晨洁自如雪,已时以后变作嫩黄,午间又变一次,粉白中带一丝红晕,宛如少女双颊,一直到夜间都是如此。”
      “是草桥送来的?”
      “是昨天从草桥用暖车送来的。一共送来了十盆牡丹,有姚黄、魏紫、沉醉东风、杨家一捻红……许多名色,都不如这一盆芙蓉三变最为名贵,皇后昨天下午就派都人①们把这盆牡丹送来,放在这柱子旁边。当时曾向皇爷启奏过,因皇爷总在省阅文书,没有留意。”
    ──────────────
      ①都人——明朝宫中称宫女为都人,是从元朝传下来的蒙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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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又看了牡丹一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说:“啊,草桥,这个地方还没有给虏骑焚烧?”
      当十月中旬清兵攻占卢沟桥和拱极城①,把防守卢沟桥的高起潜打得大败的时候,他一连三个晚上都登上煤山向西南郊市望,看见到处是焚烧村镇的大火。敌人把城外所有的村镇都烧光了。他一点不知道卢象升率领不足一万人马屹立在从永定门到右安门一带,保卫这一带安然无恙。有些小胜利,卢象升自己没有上奏,杨嗣昌和高起潜也不上奏,所以崇祯帝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他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也没人能说清楚。他在心中叹息说:
    ──────────────
      ①拱极城——即现在的宛平城。
    ──────────────
      “但愿用刘宇亮代替了卢象升,总督诸军能够改变目前的军事局面!”
      天色已经大亮了。一群鹁鸽从翊坤宫①放出来,带着响哨,在紫禁城的上空盘旋一阵,向北海的白塔飞去。太阳照在乾清宫外的白玉雕栏、古铜仙鹤和婆金铜鼎上。一个宫女把一只鹦鹉笼挂在向阳的恬松枝上,拉起青缎笼围。鹦鹉在阳光中舒展一下羽毛,看见一群太监带着乐器走来,忽然叫道:
    ──────────────
      ①翊坤宫——在紫禁城内西路,当时为袁妃所居。
    ──────────────
      “请皇上用膳!”
      恰在这时,一个面貌漂亮的御前牌子①来到皇帝身边,请他用膳。他放下朱笔,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出暖阁。
      像平日一样,每顿饭都在他的面前摆满了几十样荤素珍铸,除非他传旨召皇后或某一妃子来乾清宫陪伴他,总是他独自寂寞地吃着,旁边站着许多小心服侍的太监和宫女,外边奏着老一套的鼓乐。对这种刻板的生活方式,他感不到一点乐趣,但是又不能不这样生活,因为不如此便不是皇帝派头,便不合一代代传下来的宫中礼法。
    ──────────────
      ①御前牌子——御前近侍太监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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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情无趣地吃着早饭的当儿,他忽然想起来国库如洗。灾荒惨重和清兵深入等问题,便把筷子一扔,走回暖阁去了。
      在心绪烦恼中,他重新把那张名单拿起来看了看,不再多考虑,用朱笔随便把次序改动一下。他对于这么随便一改动很得意,因为他认为这样办就可以对臣工“示以不测”,而一个英明的皇帝就得经常使臣工摸不透他的思想和脾气。他一点没有注意,经他随便把次序一改,有的本来该升迁的反而无缘无故地降级了,该初授从七品给事中的竟然意外地变成了七品御史或六品主事。后来,内阁诸臣看见这个被御笔改动了的名单大为吃惊,但也不敢问,只好执行。更可笑的是,他为要对阁臣们“示以不测”,从御案上拿起《缙绅》①随便一翻,找一个比较顺眼的名字添在名单的后边,并注上“御史”二字,后来内阁和吏部费了许多力量在北京找不到这个人,过了两个月才打听到这个人在一年前病故于福建原籍。
    ──────────────
      ①《缙绅》——封建时代的官绅题名录,应该叫做《缙绅录》,但在明朝习惯上简称《缙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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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上午,崇祯没有离开乾清宫。他批阅着只能令他增加烦恼的各种文书,愁眉不展地思考问题。困倦时候,他就叫太监王承恩把奏疏或塘报读给他听。文书房把一封弹劾杨嗣昌的奏疏送了进来,他一看是翰林院编修兼东宫讲官杨廷麟的,不由得把眉头一皱,想道:这个大胡子的杨翰林又议论什么呢?
      “把杨廷麟的疏子读给我听!”他不耐烦地低声说,向王承恩瞟了一眼。
      王承恩拿起来杨廷麟的奏疏,朗朗地读起来。听着听着,崇祯的火气上来,不由得打断王承恩,问:
      “他怎么说?把这句话重读一遍!”
      王承恩念道:“陛下有挞伐之志,大臣无御侮之才;谋之不臧,以国为戏!”
      “什么话!”他不满意他说。“书生之见!下边呢?”
      王承恩接着念:“杨嗣昌与蓟辽总督吴阿衡内外扶同,朋谋误国,倡和议款,武备顿忘,以至于此!……”
      “停!停!”崇祯从椅子上跳起来,用指头敲着御案说:“什么‘内外扶同,朋谋误国’,尽是胡扯!你知道,这个杨廷麟是否同什么人朋比为好,故意攻讦大臣?”
      “奴婢不知道。”
      崇祯想一想,也想不出杨廷麟在朝中同什么人朋比为好,只好说:“好,念下去!”
      “督臣卢象升以祸国责枢臣①,言之痛心。夫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②。……”
    ──────────────
      ①枢臣——此处指杨嗣昌。
      ②大南仲……殒命——耿南仲和黄潜善都是南宋初年的权臣,反对对金抗战,为宋高宗所信任。李纲和宗泽是主张抗金的两大领袖,李纲只做了七十七天宰相被免职,宗泽在开封饮恨而死,临死时还大呼:“过河!过河!”
    ──────────────
      崇祯把脚一顿,哼了一声,吓得王承恩的手一抖,不敢再往下念。
      “太不象话!竟是肆口诋毁!”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忿忿地问:“谁是李纲和宗泽?谁是耿南仲和黄潜善?何不说秦桧在朝?难道朕是宋高宗么?……可恶!可恶!”
      杨廷麟在疏中所使用的典故,使崇祯皇帝很难忍受。他想,这个杨胡子学问不错,才叫他担任讲官,怎么会这样胡乱用典,比得不伦不类?“什么话!”他心里忿然说。“赵构偏安江左,而朕虽然百般苦撑,到底还是一统天子!”他最讨厌有人把他的和议计划比成南宋对金的屈辱求和,偏偏杨廷麟硬把南宋的情形拿来比!他还记得,十来天前,有一次上朝时候,就是这个杨廷麟出班跪奏:“目今虏兵深入,畿辅糜烂。各路援军云集,大都观望不前,实因京师流言纷纷,不知朝廷要和要战。……”崇祯不等他把话说完,厉声问道:“哪个要和?”杨廷麟回奏说:“外边都在议论。”他说:“既是外边议论,不是朝廷意思,何必多问!”他以为这样厉颜厉色地用话一压,杨廷麟大概不敢说什么话了,没想这个人并不罢休,大声说:
      “和议一事,朝臣早已风闻。虽然陛下说和议非朝廷意思,然外间传说纷纷,必有其因。满洲土地,尺寸皆祖宗所有。按之史籍,满虏原是女真苗裔,在周为肃慎,汉、魏称拒娄,后魏称勿吉,隋、唐称韩辐,其黑水靺鞨后称女真。所以自周以后,女真世为我中国之一部落,连努尔哈赤亦受封于本朝,为本朝守边之臣。中国自古为大一统之天下,断无向部落输款求和之理,倘万一确有议和之事,则堂堂大明,二祖列宗艰辛缔造之天下,岂不为赵氏①之续乎?”
    ──────────────
      ①赵氏——指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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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虽然心中恼火,但又感到惭愧,不好在这个问题上惩办朝臣,所以沉默片刻,只好说:“目今虏兵深入,凡我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执干戈以卫社稷。款议出于谣言,不用再说,下去吧。”他说完这句话也赶快退朝,乘辇回宫了。
      如今事隔十来天了,当时杨廷麟跪在他面前时那副倔强的神气,还是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唉,对这样的人真没办法!”他心里说,轻轻地做个手势,让王承恩再读下去。王承恩正在害怕皇上动怒,会给杨廷麟治罪,看见皇上又叫他读下去,稍微松了口气,赶快清一下喉咙,读道:
      “乞陛下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斩佞臣之头悬之国门,以示与东夷势不两立。如此则将士畏法,咸知效忠,无有二心。召大小诸臣,咨以方略,俾中外臣工共体皇上有战无和之意,卧薪尝胆,发愤图强。更望陛下谕卢象升集诸路援师,乘机赴敌,不从中制①。此乃今日之急务也!”
    ──────────────
      ①不从中制——这是古代的政治术语,即是不由宫廷干预统帅的作战计划和行动。
    ──────────────
      崇祯帝转过身来,一字不漏地听王承恩把杨廷麟的奏疏读完。杨廷麟的奏疏中还有一些关于军事上的具体建议,但中心的意思是反对议和,认为只有在军事上取得胜利以后才能去考虑议和,刚愎成性的崇祯虽然看出来杨廷麟的奏疏是出于忠君爱国的心,但是他讨厌杨廷麟攻击杨嗣昌,讨厌有些话过于激烈,更讨厌杨廷麟替卢象升说话。他坐下去,把杨廷麟的奏疏接过来看了看,打算把它留中①,但随即打消了这个主意。他知道,他的祖父神宗皇帝常把一些不满意的奏疏留中,引起臣下不满,所以在他手中,极少采用这个办法。他竭力要做一个勤于治国、事事认真的“圣明之主”。他为着表示不同意杨廷麟的意见,提起朱笔批了几个字:
    ──────────────
      ①留中——古代的政治木语,按照正常程序,奏章经皇帝看过后,批上皇帝的意见,发到内阁和有关衙门。如果把奏疏留在宫中不发出来。给它个置之不理,便叫做留中。
    ──────────────
      “知道了,钦此!”
      按照崇祯的想法,刘宇亮早饭后看见他的手诏,当天午后就会上疏谢恩,请求陛辞,迅速驰赴战场,他想,刘宇亮虽系文臣,但听说他善于击剑,从前在翰林院供职时天天与家童以击剑比武为乐,看样儿对于用兵打仗的事情也不外行。他不求刘宇亮能够冲锋陷阵,但愿他能够以首辅的威望去到军中,使士气为之一振,诸将不再畏缩不前,各州、县不再遇见清兵就望风瓦解。只要刘宇亮做到这一点,就算是了不起的功劳,够使他满意了。在午饭前后,他两次向王承恩问:“刘宇亮还没有请求陛辞么?”当王承恩回奏说刘字亮尚未请求陛辞时,他在心中不高兴他说:
      “古人‘君命不宿于家’①,他怎么如此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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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君命不宿于家——这是古人的简化说法,意思是接受君命之后,应该赶快动身,连回家宿一夜也不行。这句话来自《礼记·曲礼》:“凡为君使者,已受君命,言不宿于家。”
    ──────────────
      约摸到未初时候,刘宇亮的谢恩疏果然送进宫来。但是这封疏叫皇上大为失望。他在疏中除向皇上谢恩之外,求皇上派他去督察诸军,代皇上鼓励士气,催促诸帅作战,而不要使他接替卢象升总督诸军。这时候,崇祯才恍然省悟,“督察诸军”和“总督诸军”是不同的。刘宇亮的原疏只是请求去督察诸军,而不是要总督诸军,只是因为他急于派
      人代替卢象升挽回局面,所以没有弄清,匆匆地下了手诏。可是刘宇亮又想立功又害怕直接带兵作战的心思,也给他看透了。
      怎么办呢?是同意刘宇亮的请求还是维持他的手诏?他一时不能决定。恰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进来,向他启奏:辅臣杨嗣昌请求召见。崇祯问:
      “他有什么紧急事情?”
      王德化躬身回奏:“奴婢不知。可能是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
      崇祯明白了,心里想,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也好。
      “叫他到文华殿等候召见。”他说。
      未末申初时候,崇祯乘辇到了文华殿。杨嗣昌已经恭候多久了。行过常朝礼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有什么事情要奏?”
      杨嗣昌重新跪下,说:“臣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求见陛下。……”
      “他的疏朕已经看过了,先生的意见如何?”
      “陛下一览宇亮奏疏,立即手诏嘉勉,命他迅赴前敌,代卢象升总督诸镇援军,与虏作战,足见皇上对宇亮倚界之重,期望之殷。然宇亮以首辅之尊,假天子威灵,督察诸军,其地位实在总督之上。如仅代卢象升总督军务,其地位不过一总督耳,其所指麾者不过卢象升现有之万余残军疲卒耳。这就失去了首辅代皇上视师之意。”
      “难道不让他前去督师?”
      “刘宇亮原奏系请求督察诸军,而不是自任总督。况卢象升虽出师无功,贻误戎机,深负皇上委任,但目前军情紧急,不宜临敌易帅,影响军心。请皇上对象升稍示薄惩,使他仍为总督,戴罪图功,以观后效。”
      “刘宇亮呢?”
      “恳陛下仍按刘宇亮原疏所请,派他前去督察诸军。”
      崇祯想了想,觉得杨嗣昌的话也有道理,失悔自己一时心中无主,手诏下得太急。
      “好吧,”他说,“依卿所奏,前诏作罢,就派刘宇亮去督察诸军吧。”
      “遵旨!”杨嗣昌说,叩下头去。
      崇祯又说:“目下虏骑深入,畿辅州县,望风瓦解,使朕忧心如焚。今首辅刘宇亮既愿代朕视师,朕甚嘉慰。望他早日成行,不要迟延才是。先生请起!”
      杨嗣昌没有起来,说:“臣尚有一事启奏陛下。”
      “何事?”
      “杨廷麟的弹章,蒙皇上发交内阁,臣己见到。臣以驾钝之材,负皇上委任之重,实在罪该万死。皇上天恩高厚,不加诛戮。臣非草木,能不感激涕零!只要有利于国,臣即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此事朕自有主张,卿不必放在心上。”
      “臣生逢圣朝,深受知遇之恩,对此不惟毫不介怀,且愿趁此为陛下举荐贤材,为国效力。”
      “你要举荐什么人?”
      “臣拟举荐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①主事,佐卢象升赞画军务,以展其平生所学。”
    ──────────────
      ①职方司——兵部的一个重要机构,掌管天下图籍,各地道里远近的记载,各地兵额数字。
    ──────────────
      “行兵作战的事,他可懂得?”
      “杨廷麟平日颇留心经世之学,对古今兵略亦甚熟悉,非一般儒臣可比,目前军情紧急,需才孔殷。如能使他去帮卢象升运筹帷幄,佐理军事,较之他供职翰林院,更可发挥长才,为国效力。”
      崇祯见杨嗣昌态度诚恳,毫无报复思想,心中大为称赞,面带微笑说:
      “卿能捐除私怨,为朝廷推荐人才,有古大臣之风,实堪嘉慰。朕知道杨廷麟是一个敢说话的骨鲠之臣,只是有些偏激而已。”
      “陛下圣明,深知廷麟,故不加以肆口攻讦之罪。其实廷麟只是误听了流言蜚语,不明实情,其用心倒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说:“好吧,就依卿奏,改授他职方司主事,着他迅赴卢象升军前赞画。”
      “遵旨!”
      杨嗣昌从文华殿退了出来,穿过一条夹道,回到内阁,先走迸首辅刘宇亮的房间里,把见皇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宇亮十分高兴,连连拱手,感谢他的帮忙。当他把举荐杨廷麟的事情说出以后,刘宇亮和别的几位走来打听消息的辅臣,齐声称赞他有古大臣之风,地位仅次于首辅的薛国观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看穿了杨嗣昌举荐杨廷麟的真正目的是要把这个敢说话的翰林官赶出朝廷,送到兵凶战危的地方。但是他笑着拱手说:
      “文弱兄,难得,难得!俗话说,‘宰相肚里行舟船’,此之谓也。”
      杨嗣昌回答说:“学生同伯祥原有通家之谊,心中实无芥蒂可言,且对他的学问、风骨,一向也是钦佩的。三十几岁的人,难免不有些火气,学生不但不会放在心里,以后还要大大地借重他哩。”
      “难得!难得!”同僚们齐声说。
      杨嗣昌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长班的服侍下换去朝服,坐进太师椅里,接过来一杯香茶,喝了一口,嘴角露出来一丝冷笑,心里说:
      “杨胡子,去到卢总督军中赞画吧,莫在朝廷上乱放空炮,到军中叫你领教领教,同满鞑子打仗不是容易的!”
      崇祯皇帝仍然在文华殿,一边随便翻阅《资治通鉴》,一边等候着王承恩替他拟旨。不大一忽儿,王承恩把拟好的上谕稿子捧了上来。这稿子包含两件事:一是派首辅刘宇亮督察诸军,一是改授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赴卢象升军前赞画。崇祯把稿子看了看,提笔改了两个字,加了一个内容,就是严厉责备卢象升畏敌不前,辜负国恩,着即免去兵部尚书衔,降为侍郎,继续任事,以观后效。
      “马上发出去,不要耽误!”他说,疲倦地向椅背靠去。
      他本来很需要留在文华殿休息一阵,但是在乾清宫的御案上还放着许多重要的文书等他处理,如何能够休息?于是他打个哈欠,站起身来,低声说:
      “回乾清宫去!”
      乾清宫的御案上除原有的尚未批阅完的文书之外,又新来了两份紧急塘报。他拿起来上边的一份塘报,见是从潼关来的,没有马上打开来,心里想,也许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死尸已经找到了?原来他希望最好是能够将自成等擒获,在午门举行献俘大典,以振奋军心和民气,其次是阵上斩首,验明无误。没想到潼关南原大战之后,李自成夫妇和他们手下的重要首领竟然杳无下落,虽然官军确实大捷,“流寇”确实全军覆没,但因为没有捉到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他终觉放心不下,孙传庭在报捷的奏疏中说李自成等看来已死于乱军之中,正在寻找尸首。他对这句话一直半信半疑,疑其未必然,但又愿其真能如此。好在是冬天,高原气候又特别冷,战场死尸一时不能腐化,总可以查一个水落石出。如今他在打开塘报之前,心中很希望找到了李自成等的尸首。但是他的这个希望只在心上一闪就消逝了,他想,如果是找到了“逆贼”的尸首,新任陕西巡抚和潼关道部会有急奏到京,岂止一纸紧急塘报?在这一转念间,他的心头上登时笼罩了一层暗云,但又不得不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塘报。他一看,像一瓢冷水浇头,不禁浑身一颤,颓然靠在椅背上。
      站在旁边的宫女看见皇上的神色改变,赶快捧一杯香茶放在他的面前。
      过了片刻,崇祯拿起来第二份塘报,见是从河南府来的,不看内容也知道报的什么事,但是事已至此,他只好打开看了。站在他身旁的太监和宫女看见他的神色更加难看,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鬓角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他们提心吊胆,屏息无声,踮着脚尖儿退了出去。不料他们刚刚退出,就听见哗啦一声,皇上把手中的茶杯摔碎。于是他们赶快跑进来,环跪在崇祯面前,颤声说道:
      “请皇爷息怒!”
      “叫杨嗣昌来!快!快!”
      一个御前牌子奉旨刚奔到乾清宫的日晶门口,又被他命另一个太监追赶去叫了回来。他想,今天把杨嗣昌叫进宫来也没有用,无兵可调,他有什么办法?他深恨孙传庭,恨得咬牙切齿,忽地从龙椅上跳起来,把跪在地上的宫女踢了一脚,喝道:“起去!”于是他六神无主,在乾清宫绕柱彷徨,几乎撞倒了芙蓉三变。过了好长一阵,他重回御案坐下,提起朱笔,打算下道手谕,将洪承畴严加责问,官降三级,将孙传庭逮捕进京,交刑部从重议罪。但又想了想,把笔放下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已经率领五万勤王兵出了娘子关,进入畿辅。崇祯明白,如果在这时将洪承畴降级处分,将孙传庭逮京问罪,这一支勤王兵说不定就会瓦解。况且,他想着大臣中威望高,经验多,将来能够替他坐镇辽东抵御清兵的只有洪承畴,他最好还是原谅他的小过,使他更知道感恩图报,至于孙传庭,他决不宽恕他,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等到清兵退走之后,他再把孙传庭叫进京来,治他的罪。
      他重新把两份塘报拿起来看了看,心头上怒气消了一些,却感到无比的焦急和沉重。他扔下塘报,靠在椅背上,仰视空中,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唉,怎么办呢?原来闯贼并没有死,逃在崤函山中!他既然能够进袭潼关和灵宝县城,可见不是全军覆没。河南到处都是饥民,这一股漏网逆贼倘不迅速扑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哪,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叫一个太监去传谕兵部,檄催潼关道和副将贺人龙火速出关“剿贼”,务期在崤函山中将“残贼”一鼓扑灭,“勿使滋蔓”。这个太监刚走,秉笔太监王承恩拿着一封奏疏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边。
      “谁的奏本?”崇祯问。
      “是高起潜的。”
      “什么事儿?”
      “他奏卢象升拥兵避战,坐视虏骑深入,畿辅糜烂。”
      崇祯把眼睛一瞪,拿起来高起潜的奏疏略略一看,便明白了全部内容,恨恨地骂道:
      “卢象升……真是该死!”
      王承恩明晓得高起潜的话多不可靠,暗暗替卢象升叫屈,但嘴里却不敢吐露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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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0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一个月前,卢象升初到昌平的时候,他抱着一腔忠君爱国的热情同杨嗣昌碰,同高起潜碰,什么都不怕。一个多月的时间使他尝了不少苦头,领了不少教,开始明白了他自己是碰不过他们的,这些人依仗着皇上的宠信像大山一样地压在他头上。他想战,但又处处受到掣时。皇上不但不支持他,反而生他的气,几次严旨切责,降了他的级,还几乎把他撤职,召回北京去听候勘问。他现在时常提心吊胆,害怕突然接到一道圣旨,把他革职拿问,使他在沙场上尽忠报国的机会顿成泡影。皇上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像这样的事情谁说不会发生呢?
      阴历十一月中旬,卢象升在庆都县境同清兵相遇,打了一个胜仗,割了一百多个首级。这虽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胜利,但使他非常高兴,多天来在一部分将士中存在的畏敌怯战情绪开始有一点儿扭转,他召集诸将,歃献血誓师,要继续迎击敌人。就在这大黄昏,他接到邪报,大吃一惊,不由得叹口长气。
      这份邸报上有两件事都和他有关连。一件是杨廷麟上疏弹劾杨嗣昌,被杨嗣昌玩个花招,一方面保荐为兵部主事,一方面谪发军前赞画。他把杨廷麟的奏疏读了两遍。如果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会感到痛快淋漓,拍案叫绝,拔剑起舞,但是他现在却没有那样感觉,反而使他深为不安。他指着奏疏中“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两句话,对一位僚友说。
      “这两句话痛快倒痛快,可是徒招当事之忌,有何益处?伯祥毕竟是个书生!”
      另一件事是皇上派刘宇亮督察诸军,他知道刘宇亮并不懂军事,平日也不是对清兵主战的人,但居首辅,只会唯唯诺诺,不敢有所主张,如今他自请督察诸军,不过是打算做一个代天子“临戎”的模样,博取皇上欢心。清兵继续深入,他没有直负重责;一旦清兵退走,又得算他首辅督察的首功,卢象升深切感到,在杨嗣昌和高起潜之外添了一个刘宇亮掣他的时,他的处境就更加困难。
      隔了一天,他又收到一份邸报,简直像在他的头顶上打个炸雷。密云巡抚赵光怀捉获了一个奸细梁四,供称太监邓希诏、高起潜和辽东总兵祖大寿曾经合谋投降清兵。赵光抃根据梁四的口供奏闻皇上,引起京城里人心波动,皇上大怒,立刻把赵光怀逮捕进京。赵光扑做密云巡抚是卢象升举荐的。想着赵的被逮,杨的谪发军前,他不禁叹息说:
      “两公危,我从今以后越发难以安生了。天乎!天乎!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又深深地叹息一声。
      两天以后,杨廷麟从兵荒马乱中驰至军中。虽然来了一位知己朋友,多了一个膀臂,但卢象升并没有特别高兴。他的处境确实如他自己所料的,越来越坏,使他开始对一切都感到灰心,只求早早地战死沙场。
      这时候,他的部队到了保定附近,既无饷银,也无粮草。上书兵部,如同石沉大海。叫清苑县预备粮草,根本不理。卢象升写了一道手谕派人送给清苑知县,上边说:“如再复迟延,致三军得腹当敌,当以军法从事!”清苑知县左某倚靠总监军高起潜的势力,不但仍然置之不理,并且挑唆高监军来书责备象升说:“我公屯兵坚城之下,不进不退,后之大事将何以济?”卢象升率领着饥疲的将士转移到真定,希望能得点接济。不料真定巡抚张其平见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排挤他,也紧闭城门,不让一人进城。军中已经快要绝粮,士兵每天只能吃一顿稀饭,有时连一顿也吃不上,不得不靠草根、树皮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起初张其平答应接济一天的粮食,但是卢象升派官员前去领粮,从中午候到黄昏,从东门转到南门,不开城门,从里边传出话来:“天色已晚,只有折色银一千两,没有粮食。”随即把银子从城头缒了下来。
      乡村和市镇上的老百姓既怕清兵,也怕官兵,一听说军队来到就纷纷逃跑,所以卢象升得到一千两银子却无处购粮。有些士兵在军官的默许下,夜间分成小股,悄悄地离开营盘,到乡村去寻觅草料,出现了抢劫和奸淫行为,于是老百姓对官军越发痛恨和害怕。凡官军所到之处,百姓逃得越发干净,逃得更远,卢象升从前在同农民起义军作战的那些年月里,对于官军的扰害良民,种种不法情况,他早已熟见熟闻,莫可如何,常常只好装聋作哑。但目前是在同清兵作战,这样失掉民心的现象使他感到害怕和忧虑。由于不敢责问手下的将领,怕激出意外变故,他只好将大事化小,下令逮捕了两个士兵,然后集合全军将士,噙着泪把他们斩首示众。
      为着阻止敌人继续深入,他在真定、巨鹿和赵州之间连着袭击敌营,常常小有斩获,但只是扰乱性质,无关胜败。因为粮饷匿乏,孤军无援,军心愈来愈显得动摇。到处有人唉声叹气和怒骂朝廷,抢劫的事情继续发生,还有人开小差,一天夜里,卢象升的老营扎在一个破庙里,他和杨廷麟睡在一个土炕上。杨廷麟本来抱着满腔热情来到军中,想对卢象升有所帮助,可是几天来他也是一筹莫展。他比在京时了解的事情更多,对朝廷更加失望,更加不满,常常在心里问道:“难道大明的气数要完了么?”卢象升坐在土炕上处理了一些公事,忽然望着他说:
      “伯祥,你明白么?我们差不多临到绝境了。”没有等廷麟说话,他接着说:“我带兵多年,身经百战,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局面。你瞧瞧,弟兄们骨瘦如柴,每天还要打仗,还要奔波。大家都明白是在等死,不是死于锋刃,便是死于饥疲。如今使大家没有四散的是一点报国之心,而朝廷不惟不知鼓励士气,反而用各种办法来瓦解军心,沮丧将士们的报国热情。这样下去,有些人是会铤而走险的。只要有一队人马鼓噪而去,全军不瓦解也差不多了。伯祥,局势岋岋,如何是好!”
      杨廷麟从上炕上跳下来,说:“我也担心不能够支持多久。两军对垒之际,安危生死判在呼吸,如何能使将士们楞腹作战?目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移兵畿南三府①,筹募粮草,休养士马,待半月之后,寻敌决战。不然以饥疲之卒,当虎狼之敌,难免覆没,于国何益?”
    ──────────────
      ①畿南三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都在现今河北省南部。
    ──────────────
      卢象升摇摇头,苦笑一下,没有做声。杨廷麟接着说:
      “畿南三府虽然也有匪、旱之灾,但还不十分残破,民心也未失去。如能移军广、顺,号召士民,则不但粮草无匮乏之虞,兵马亦将会四处云集。从前金人南下,太行山义民蜂起,结寨自保,与金对抗。无奈南宋朝廷立意主和,使岳飞北伐之谋不行,太行山与冀南父老痛哭绝望,诚为千古恨事,言之痛心。公平生以岳少保自勉,何不承岳少保遗志,联络畿南三府父老,共御强虏?在畿南三府士民,既是救国,也是保家,必能闻风响应,执干戈为公前驱。”
      杨廷麟的这番话在目前就军事说确是上策,但是这一点井没有打动卢象升的心,倒是他的慷慨激昂的感情使卢象升深受感动。卢象升沉默一阵,叹口气说:“伯祥,你的主意虽是上策,但我实不能用。我只能用下策,派人向绵竹①作秦庭之哭②。”
    ──────────────
      ①绵竹——刘宇亮是四川绵竹人。明朝士大夫习惯,对内阁辅臣一级的大臣不称其名,称其籍贯。
      ②秦庭之哭——楚国京城郢都被吴国攻破,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哭了七天七夜,求来了救兵。
    ──────────────
      “既是上策,为何不用?”
      “这还不明白?”卢象升突然觉得胸中一阵刺疼,站起来,在土炕边低着头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接着说:“一个月来,枢臣与权珰蒙蔽主上,疏、揭①交攻,环顾中外人情①,尽伏危机,以相嫁祸,弟以待罪之身,暂统军务,常不知何时就逮,倘若移师广、顺,则朝廷必加以临敌畏怯之罪,不出数日就会有缇骑前来,与其死于西市,何若死于沙场?”
    ──────────────
      ①揭——即揭帖,奏本的一种。
      ②中外人情——朝中朝外的人情,此处实际上指杨嗣昌(朝中)和高起潜(朝外)。
    ──────────────
      “可是,纵然公不惜死于沙场,与国何益?”
      “但求问心无愧,不负皇上足矣。”
      卢象升的心里充满了悲愤和灰暗情绪,竭力不让热泪从眼角滚落。他背过烛光,又来回踱了起来。杨廷麟在小桌上猛捶一拳,大声说:
      “难道国家要亡在这班人的手里不成?我不信……”
      卢象升陡地转过脸来,向杨廷麟摆了一下脑袋,不让他说下去。在这刹那间,东厂侦事人李奇的影子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不替自己担心,而是担心他的朋友会说出一些不满朝廷的话,被什么人添枝加叶,报迸京城。他向杨廷麟的面前走了一步,说:
      “伯祥兄,我想拜托你去保定一行,如何?”
      “当然乐于效命。不过,你是要我去向绵竹作秦庭之哭么?我看未必能得到他的接济。”
      “尽人事以听天命吧。你在京中同他还有些来往,把军中的困难情形向他陈明,也许会打动他的心。我说过这是下策,但目前只有这一条路子。”
      “何时动身?”
      “事已万分急迫,愈早动身愈好。你这几天十分辛苦,今夜休息一宿,明日五更动身如何?”
      杨廷麟想了一下,说:“既然军情如此紧急,我今夜就动身吧。请赶快写手书一封,由我面呈绵竹,再以言词动之。”
      “你还是睡一晚上。”
      “不,事不宜迟,说去就去。”
      “这你就太辛苦了!”卢象升拱拱手,表示他的感激。
      约摸三更时候,杨廷麟拿着卢象升的手书,带着他的一个家人和卢象升拨给他的四名可靠士兵出发了。卢象升把他送出营外,握着手互嘱珍重。杨廷麟策马走了几步,感到很不放心,又勒转马头,丁宁说:
      “公一身系国家安危,千万勿作孤注一掷。畿南为我公旧治①,民心可用,务望留意。”
    ──────────────
      ①旧治——指卢象升曾做过大名兵备道,治理过畿府。
    ──────────────
      卢象升点点头,说:“兄快走吧,不必以弟为念。大丈夫既然以身许国,七尺微躯不敢私有。成仁取义之理,略知一二。以一死上报君恩,在弟犹嫌其少耳。”
      他目送着六匹马在昏暗的星光下走了以后,又过了一阵才转回营去。他已经决心战死沙场,想着这次同故人相别恐怕就是永诀,心中有点难过。明知刘宇亮不会给他什么援助,他之所以派杨廷麟前去,固然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但更重要的是要把廷麟打发走,替国家保存一个有用的人才。这后一点想法,杨廷麟是无从知道的。
      卢象升送走杨廷麟的当天夜里,得到兵部的紧急文书,说是据山西塘报,清兵西趋山西,太原危急,命令卢象升督师驰援。象升明明知道清兵就在冀中平原攻城破寨,烧杀淫掠,并没有往山西移动,仅仅派少数游骑作为疑兵,佯装有西窥山西之势,却引起了太原官绅的惊慌,他把檄文投在炕上,心里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嗣昌于数百里之外,事事牵着我的手脚,这可奈何!”
      虽然他自己决定不接受兵部的命令,可是他手下的大同总兵王朴也直接得到了兵部檄文。王朴手下的将士早就不愿随着他受苦拼命,一听说山西危急,兵部来了檄文,都要回去保护家小,鼓噪起来。不用分说,把王朴扶到马上,拥着他往西而去。
      卢象升所率领的三个总兵官,以王朴的人马最多。王朴走后,虎大威、杨国柱两个总兵官的部队和象升自己的标营,连同不能作战的人员在内,合起来仅有六千多人。第二天中午,他率领着这几千残兵,开到南宫县境,在荒野中扎营立寨。各营都派出一些人挖掘草根,拿回来洗净,切碎,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卢象升也吃同样的东西,他知道清兵下一步或者深入畿南,或者由这里向山东掳掠,所以他打算在这里使人马稍微休息一下,明天到巨鹿找敌人进行大战。这时高起潜带了将近两万人马到了鸡泽,离这里只有几十里路。他赶快写了封恳切的亲笔信,派一名小校飞马送去,请高起潜也把军队开往巨鹿,以便互相声援,分散敌势。
      他刚把使者派出,有畿南三府的几百父老代表来到营外,要求见他。卢象升听到禀报,赶快走出营门,接见了父老代表,问他们前来何事。从代表中走出来一位体格健壮的老人,飘着花白长须。象升一看,并非别人,正是巨鹿的爱国志士姚东照,腰问挂着他不久前赠的宝刀。姚自清兵人塞后,到处奔走联络,号召抗御清兵,保家卫国,在畿南三府百姓中深罕众望,所以大家推举他代表大家同总督说话,他还不知道卢象升已经降级,所以一开口就称他“尚书大人”。他声音洪亮他说。
      “尚书大人,天下汹汹,快有十年了。满鞑子已经数次入塞,杀我人民,掳我丁壮,淫我妻女,焚我屋舍,凡我大明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与敌周旋,无奈虏骑所至,我兵不战自溃,州、县望风瓦解,实在令人痛心!大人不顾万死,屡挫凶锋,以为天下表率。可恨奸臣在内,大人一片孤忠,反被嫉恨。上下千里,空腹驰逐,徘徊荒野,竟连吃一顿饱饭也不能得!唉,天哪,像这样,如何能对抗强敌!”
      姚东照的声音哽咽和打颤,不能不停顿一下。周围的人们,不管是父老代表或象升的麾下将士,听到这里,都感到喉咙堵塞,心里憋得难过。有人低下头去,有人悄悄地向总督的脸上瞟了一眼,看见他两眼潮湿,神色激动,从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等着老头子继续说话。
      “听说今天五更,三军鼓噪,大同总兵王大人借口出关①去救山西,带着他的人马走了。将要临敌决战,竟然发生此事。大人只剩下几千个饥饿疲惫的人马,如何能杀败鞑子?请大人听从愚计,赶快移军广平、顺德一带,征募粮草,召集义师。我们三府子弟一向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一旦知道大人来到,人人会踊跃慷慨,同心齐力,听从大人指挥,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只须大人振臂一呼,我敢断言,数日之内,人们会背着干粮,云集麾下,十万人不难召集。如此岂不远胜于大人只臂无援,独抗强敌,徒然送死?望大人三思!”
    ──────────────
      ①出关——当时畿辅北部的人们说出关是指出居庸关和山海关,畿南的人们说出关是指出固关。
    ──────────────
      老人的句句话都打在卢象升的心上。他很明白,如果采纳这位老人的意见,不但能免遭全军覆没的危险,还可以取得胜利,想起来杨廷麟给他的忠告,他在心里说:“三府民心果然可用!”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封建士大夫出身的总督,虽然知道畿南民心可用,却不明白应该如何将老百姓的力量因势利导,充分使用。在他的思想中,抗击异族入侵只能是朝廷和文臣、武将的事,而百姓们仓猝集合,虽有敌忾之心,毕竟是乌合之众。他深知三府百姓平日与官府势如水火,人心思乱,处处潜伏危机,所以很担心倘若畿辅百姓都起来同清兵作战,纵然一时能帮助他将清兵赶跑,也会给朝廷带来“殷忧”。倘若有“无赖之徒”乘机作乱,他何以上对朝廷?岂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那时,他将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西市。他没有多犹豫,向姚东照等父老们拱拱手说。
      “暾初先生,各位父老!我十分感谢父老们的隆情高义!象升十年来身经百战,未尝败衄,然今日情势如此,惟有一死报国!”
      听了他的话,群众的情绪更加激动,纷纷地劝他移军广、顺,整顿兵马。一个农民老人揩揩眼泪,大声说:
      “总督大人!你不要以为老百姓是无知愚民,只要大人移军广、顺,军民齐心,还怕不能够打败敌人?难道大人不信咱三府老百姓会拿起刀枪来保家卫国?大人,光想着一死救国可不是办法,如何打胜敌人要紧!”
      卢象升摇摇头说:“唉,今日象升虽名为总督,实际只有疲卒数千。大敌由西边冲来,我既无援兵,又无粮草,千里转战,已经力竭。可是事事都由中制,动遭掣肘,夫复何言!象升旦夕就要战死沙场,不必连累畿南三府的父老兄弟!”
      姚东照大声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不能击败鞑虏,徒死何益?”
      听了这几句话他很感动,但是他心中明白,如果他移军广、顺,朝廷一定会说他是逃避敌人,把他逮捕进京,到那时他纵然有一百张嘴也无处替自己申辩。但他是朝廷大臣,这样话不能对百姓父老说出口,只能回答说:
      “象升身为朝廷大臣,何能违背圣旨,擅自移军就食?见危授命,死而无憾!”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惟君命难违,且总监大人即在数十里外,诸君虽出自一片好心,然象升倘以违抗圣旨、临敌畏怯的罪名,死于西市,千古含冤,何如慷慨跃马,死于炮火锋镐之间!象升死志已决,请父老们不必再讲了!”
      父老们明白了他的苦衷,有人摇头不赞成,有人叹息,有人失望顿足,也有人因军情危急,朝廷昏暗,卢象升徒然就死,激愤难忍,不禁失声痛哭。象升和他身边的将士们看见百姓哭,也都忍不住淌下热泪。姚东照向他的面前走近一步,慷慨陈说:
      “大人,自从崇祯二年以来,如今是东虏第四次人犯,比以往更加深入。每次虏骑人犯,京城戒严,朝廷束手无策,听任虏骑纵横,蹂躏畿辅,州、县官吏只会闻风逃窜,不敢固守城池。地方上乡绅巨室,也是闻风先逃,从无人肯为国家着想,全无忠君爱国之心,更莫说号召百姓共保桑梓。官军来到,对虏骑畏如虎豹,对百姓凶如豺狼。每次虏骑人犯,所过之处,房屋被焚,妇女被奸淫,耕牛、农具、牲畜、财物被抢掠,很多人被杀死,很多人被掳走。我们小百姓上不能依靠朝廷,下不能依靠官府,既怕虏兵,也怕官兵。可是光害怕不是办法,所以我们号召三府子弟,保家卫国,与虏骑周旋。百姓们因见朝廷畏敌主和,各路官军名为勤王,实为扰民,只有大人肯与虏兵一战,所以不愿看着大人徒然捐躯,无益于国,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望大人勿失三府民心,勿挫三府民气!”
      卢象升说:“暾初先生,自从虏骑初次入犯,你就力主号召畿辅百姓保家卫国,故素有义士之称。但今日象升为国尽节,势所必然。决战就在眼前,象升只知为皇上效命疆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三府父老盛情爱护,象升惟有感激而已。”
      “大人,听说虏骑正在向南来,请大人暂时退兵,稍避凶锋,缓十日与虏决战如何?”
      “为何?”
      “如大人能在十日内不与鞑子决战,东照与三府父老就可以率领数万子弟前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象升抓住姚东照的手,把他拉到几步之外,用潮湿的、十分激动的眼睛望着他,叹口气说:
      “暾初先生!我的处境你还不完全明白。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怎么能等待十天呢?”
      “为什么不能等待?”
      “第一,学生已被朝廷夺去了尚方剑和尚书职衔,不知何时会有缇骑来逮人京师问罪。万一在十日之内学生被逮入京师,倒不如赶快与虏一战,宁为国殇,胜死于诏狱①多多。第二,看虏骑趋向,分明拟深入山东,截断运河,威胁济南,倘不趁早迎击,挫其气焰,则山东数十州县必将望风瓦解。到那时,不惟朝廷将治学生以纵敌深入之罪,即学生亦将何以对山东百姓?第三,”象升放低声音说,“目前官军士气不振,畏敌如虎;自上朴走后,军心更为动摇。这所剩的数千饥饿疲惫之师因感学生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和平日赤诚相待,暂时不忍离去,勉强可以一战。稍缓时日.军心瓦解,学生纵然想战也不可得矣。”
    ──────────────
      ①诏狱——由皇帝下诏令逮捕下狱,称为诏狱。在明朝,一般由东厂或锦衣卫执行逮捕,下入镇抚司狱中。
    ──────────────
      “那么候我五日如何?”
      “五日?……不行,不行。”
      “倘若五日不行,请大人务必候我三日”
      卢象升虽然判断不出三日,也许就在明日,清兵就会来到,过三日百姓的增援已无济于事,但是他不好再拒绝姚东照的好意,于是回答说:
      “好吧,你们快回去号召三府子弟不令虏骑长驱南下。三日之内,我这里会有消息。我看,虏骑行军甚疾,常如骤风急雨,恐怕你们想助我一臂之力已经来不及了。我明天将稍向西南移动,以便与高监军大军靠近。巨鹿为先生桑梓,但愿我们能够在巨鹿再次相见。”
      他同姚东照回到众人面前。父老们把随身带来的少数粮食拿出,献给象升。一位父老颤抖着雪白的胡子说:
      “大人,我们因来得仓猝,又不知是否能遇到大人,所以带来的粮食不多,只算是略表三府百姓的一点心意。如大人移军广、顺,我们三府百姓为抵御异族入犯,尚有忠义之气,虽然日子很苦,把自己下锅的粮扫数拿出,都很高兴;只要能毁家纤难,甘心情愿。”
      附近乡村和南宫城内的有钱人家早就逃避一空,只剩下一些无力逃迁的穷苦百姓。他们听说卢象升决心同清兵作战,军中已经绝粮,三府父老们前来献粮,也纷纷把埋在床头的,藏在墙洞里和窖里的各种杂粮都拿出来,送到营门外。一位满面菜色的农民老太婆兜着一手中枣子,拄着拐杖,喘吁吁地赶来。她两眼流着泪,用双手把枣子捧给象升,说:
      “大人,连年又是大旱,又是蝗虫,还加上兵荒马乱,老百姓家家缺粮。我这个孤寡老婆没有别的东西,把这一点红枣送给大人煮煮吃,多杀几个鞑子。”
      “老大娘,你没有儿子么?”
      “唉,苦命!儿子都没啦!上次鞑子来到这一带,一个儿子被杀,一个给掳了去,杳无音信!”老婆子哭着说。“朝廷老子养那么多兵,只会骚扰良民,谁肯出力打仗?末梢年老百姓活该遭殃。在劫啊,有啥法子?”
      卢象升不肯收她的枣子,但老婆子哪里肯依,只好留下。
      这天晚上,卢象升心绪纷乱,不能安眠。三更以后,他带着人马离开营寨,向巨鹿县迎击敌人。中午时候,部队到了巨鹿县的贾庄。得到探报,有几千清兵快到附近,他叫将士们站成一个圆圈,然后他勒马站在中间的土丘上,向四面拜了四拜,说:
      “将士们,今天我们就要同敌人相遇了。我与诸位同受朝廷厚恩,今日正是我们为朝廷效命的日子。我们怕的是不能够为国战死,不怕不能得生。宁作断头将军,战死沙场,不能辜负国恩,临敌畏缩。纵然我们今天为国战死,也使敌人不敢再轻视我们,并使千万志士闻风兴起,弟兄们,随我前进!”
      说完以后,他把五明骥的镫子一磕,带着标营人马,向敌人的方向奔去。虎大威和杨国柱两位总兵官的人马紧紧地随在后边。走了十来里路,见北方烟尘蔽天,觱篥声阵阵传来。象升策马朝着尘埃飞扬的敌营奔去。虎帅担任左翼,杨帅担任右翼。刚一接仗,右翼兵马受不住敌人骑兵的冲击,稍向后退,虎大威立刻从左边扑上去,象升也舞刀跃马大呼,向前冲杀。一时三军振奋,杀得清兵大败,四散奔逃,附近没有逃迁的村民自动地纠合成群,拿着锄头和白木棍子,把那些落荒而逃的清兵打死不少。
      黄昏前,卢象升率领将士们退回贾庄,准备明天同情兵的主力决战。派往鸡泽送信的小校已经转来,知道高起潜不肯发兵相助,象升恨恨地叹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
      三更时候,月色苍茫,觱篥声突然从四面吹响起来。卢象升走出军帐,四面一听,知道已经被敌人四面包围。他非常镇静,好像这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只是仍不免在心中遗憾他说:
      “高起潜的关宁铁骑离这儿只有五十里,假若能够赶来,给敌人一个内外夹击,该多好啊!”
      第二天是十二月十二日。敌人在拂晓前从西边又来了一万多骑兵,连昨夜来到的有三万以上,把卢象升的营寨围了三重。过了一会儿,大色大明,但天气昏霆,日色惨淡,刮着冷风。突然,觱篥声、炮声和喊声大作,开始从四面向明军猛攻。虎大威守西面,杨国柱守东面,南北两面由副将等官防守。在四面紧要地方,架好大炮。卢象升往来指挥,炮不乱发。这些炮手的名字他全记得,他叫谁谁就点放。有一次当他正在指挥开炮时候,炮手中流矢阵亡,而敌人像潮水似的涌了近来。他立刻跳下马,抓住火绳,连开两炮,打死了一批敌人。第二个炮手赶来,从他的手中接住火绳,他才重新上马,赶往另一个最危急的地方督战。
      自辰至未,敌人猛攻不退。象升营内的火药和铅弹完了,箭也完了,他的脸孔被硝烟熏黑,衣服被烧破几处,井被流矢穿透了几个洞洞。西南角的敌人,听见象升营中的炮声齐暗,扛着四面红旗,冲了进来,这时营中炮烟弥漫,几丈远看不见人。象升大呼杀贼,在潮水一般的清兵中左右冲杀。忽然看见虎大威被敌人包围,支持不住,他冲了上去,大叫说:
      “虎将军!今天是我辈为国尽忠的日子,个要怕死!杀呀!杀呀!”
      虎大威杀开一条血路,同他会师,挽着象刀的马缰劝他突围。他不肯突围,用刀向虎大威扬一扬,大声说:“放手!”虎大威放了手,立刻有一大群敌人把他们冲散了,以后再也没有会合的机会。
      经过半天的攻守战和半个时辰的混战之后,卢象升的将士死伤惨重,剩下的不多了。贾庄外边不远有一座蒿水桥。战场已经由贾庄移到蒿水桥边,实际上也只是些零星战斗。明兵这一堆,那一团,被敌人分割包围,坚持着最后的战斗。这种战斗,既不是为着胜利,也不是为着突围,而是受一个十分单纯的愿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死不投降。
      虎大威和杨国柱都负了伤,不知什么时候就突围走了。家人顾显一直跟在卢象升的身边,负了十几处伤,栽下马去,失了知觉,过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睁开血红的眼睛,但是他没有再看见总督和五明骥。正在这时,有一群敌骑从他的面前奔过,他从地上抬起短剑,用力向敌人掷去,恰好刺中了一个敌人的头部。敌人大叫一声,栽下马去,“老子又赚了一个!”顾显在喉咙里骂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卢象升已经受了三处箭伤和两处刀伤,他的身边只剩下宣府参将张岩、掌牧官杨陆凯和二十几个骑兵,而且都负伤了,他率领着二十几个人杀到蒿水河边,被宽阔的河水拦住,冰不厚,已经有几匹马踏破了冰凌陷在河里,对岸有一个穿红袍的敌将带着一起人用乱箭射来,象升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吼一声,五明骥腾空一跃,跳过了两丈多宽的河水。敌将大吃一惊,回马便逃。象升连砍死两个敌人。如果他这时向南奔去,会很容易地脱离战场。但是他没有这个想法,他回头一看,发现跟着他的二十几个人都不曾过来,正在被十借以上的敌人围攻。他又吼叫一声,同时把镫子一磕。五明骥好像懂得主人的意思,打个转身,踏着蹄子,喷鼻,奋鬣,愤怒地叫了一声,一纵身跳回到河水这边,往敌人的核心冲去,卢象升因为流血太多,感到自己快要不能支持,快要死了。他一面砍杀,一面呼喊着下边的话,鼓励他的将士,也鼓励他自己:
      “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杀!杀!……弟兄们,用劲儿杀呀!……”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摇晃,几乎栽下马去。但是他赶快用左手扶住马鞍,回身砍死了一个敌人。他把自己的人马救出来,重新来到蒿水河边,背水作战。这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人,参将张岩和大部分弟兄都死了。掌牧官杨陆凯骑着千里雪,紧随在他的身边。千里雪的洁白的身上被鲜血染污几片,有些血是杨陆凯的,也有些是从敌人的身上迸过来的,杨陆凯负伤很重,困惫不堪,衰弱地对卢象升说:
      “大人,你快跳过河走吧,我在此挡住敌人!”
      卢象升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又似乎在鼓励他,重复着叫:
      “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
      战斗又继续了一阵。五明骥的一条前腿突然中了流矢,打了前栽。卢象升翻身落马,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徒步迎战,一群敌人骑兵包围着他,要他投降。他一面抵抗,一面愤怒地说:“堂堂大明,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但声音已经很弱,很低,不能连贯,片刻之间,他的头上又连中两刀,一刀在后脑,一刀在脸上。他大叫一声,倒了下去,把大刀抛得很远。他的耳膜上还在响着刀剑声和喊杀声,而他自己像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仍在战斗,仍在呼喊。不过,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伤,躺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他还想挣扎起来,再杀死一两个敌人,可是他挣扎不动,哼了一声,失去知觉。
      杨陆凯也从马上栽下来,离卢象升躺卧的地方只有几尺远。他以为象升还没有死,赶快挣扎着爬过去,用自己的血身子遮盖着总督,敌人不知道那第一个倒下去的、穿着小兵号衣的勇猛战士就是卢象升,所以没有割取他的首级。但他们非常恨他,尽管看见他已经死了,还用乱箭射他,为死伤的伙伴报仇。杨陆凯在箭雨中紧紧地抱着总督,没有叫喊,也没有动一动。他死了,背上中了二十四箭,还有许多箭落在他的周围,深深地插入土中。
      当卢象升落马之后,五明骥昂着头,吃惊地向周围望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随即它明白自己受了伤,而主人也离开它了,它又失望又愤怒地冲出重围,几乎将一个敌方骑兵冲倒。一群敌人看见它是一匹稀见的骏马,从四面围上来,打算把它捕获。它昂着头,抖抖鬃毛,兀立不动,连喷几个鼻子,望着蒿水长叫一声,等敌人走近身边时,它突然狂怒地跳厂起来,踢倒了一个敌人,破着一条前腿向旷野奔去。几个清兵仍不死心,继续追它。它跑到蒿水的转弯地方,徘徊起来。一眨眼工夫,几个清兵又追到了。它打算纵身跳过河去,但因为它的前腿负伤,而这地方的河身又特别宽,它在离岸两丈远的地方落下水里。它正在挣扎着往对岸浮去,清兵射了几箭,把它射死。
      三天以后,在一个夜间,杨廷麟赶到战场上寻找卢象升的尸体。
      他没有看见刘宇亮。卢象升的手书还揣在他的身上,刘宇亮在安平风闻清兵将到,吓得面无人色,急急慌慌地逃往晋州。晋州知州陈宏绪同城中士民献血盟誓,不让刘宇亮一兵一卒进城。刘宇亮大怒,一面上疏请旨将陈宏绪逮京问罪,一面往真定逃去。杨廷麟到了保定,正要往真定追赶,忽闻卢象升全军覆没,放声大哭,就连明彻夜往贾庄奔来。
      贾庄一带方圆几里的范围内,成了个死亡世界,到处是人和马的尸体。明兵固然绝大部分阵亡了,清兵也在这场恶战中死了几千。杨廷麟正在设法寻找卢象升的尸首,忽然从附近传过来一匹战马的萧萧悲鸣。他身边的一个弟兄原是跟着卢象升多年的亲兵,激动地说:
      “老爷!老爷!这是千里雪的叫声!”
      他们向着战马嘶鸣的地方跑去,果然看见一匹雄骏的白马昂首兀立在月光下,似乎在等待他们。等他们走近它时,它一扭头跑开了,在远远的荒野上停下来,又发出苍凉而悲哀的嘶鸣,他们又按着声音追去,而它又跑了,它这样跑了几次,萧萧地叫了几次,最后来到蒿水岸上,不再动了。杨廷麟同随从们来到白马身边,首先发现了杨陆凯的死尸,随后从杨的死尸下找到了另一个人的尸首。虽然象升的面部被砍伤,血肉模糊,但是那个老兵一看见他的头上束的白网巾,号衣里边的麻衣,就抱着尸首大哭起来,说:
      “这就是我们的老爷!我们的总督!”
      他们把象升的血衣脱下,看见总督印还绑在肘后。
      杨廷麟等正在收拾卢象升和杨陆凯尸首的当儿,忽听人声嘈杂,自远而近,并有很多灯笼火把,使他们大为惊异。等他们跳上马向前迎去一看,看见来的人都是畿南百姓装束,手执各色武器,也有拿着锄头和白木棍子的,在月光下黑压压地望不见边儿,经他们一问,才知道是姚东照来寻找卢象升的尸首的。原来姚东照回去一天多工夫就号召了两三万人,汰去老弱,挑选了七八千人,正要连夜往贾庄赶来,恰有一支清兵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其实敌人只有两千多骑兵,利用明军畏怯避战,才敢离开主力,孤军长驱,冲列巨鹿与广宗之间,到处焚烧房屋,奸淫抢掠,掳走男女人口。姚东照等父老号召的义勇百姓埋伏在广宗城北,突然将清兵从中间截断,四面呐喊,八面围攻,一阵混战杀死了清兵三百多人,夺回了很多人口和耕牛。清兵不敢恋战,向东逃去。打过了这一仗,姚东照等重整队伍,奔救卢象升来。等他们赶到蒿水桥战场,卢象升已经阵亡三天了。
      姚东照一看见卢象升的尸首,不禁失声痛哭,说:“大人!你要等三天与虏兵决战,断不会兵败身亡,是朝廷将你逼死的啊!”数千爱国百姓对朝廷的无道更为清楚,有人忍不住用很粗鲁的话诅骂朝廷,骂兵部尚书杨嗣昌,骂总监军太监高起潜,也有不少人惋惜卢象升只懂得一个“愚忠”,落得如此下场,有一个人在看过卢象升的尸首后大声骂道:
      “这算是什么世界,什么朝廷!不肯为国打仗的人受到皇上宠信,愿意为国打仗的人反而受到责备,不给援军,不给粮饷,逼死沙场,高兴了敌人!”
      卢象升的亲兵并没有死尽。有一个名叫郑奎的亲兵带着重伤逃出来,驰马到了北京,向兵部禀报总督的阵亡经过。杨嗣昌亲自召见了他,听了他的详细禀报以后,问:
      “杨赞画死了没有?”
      “他没有死,卢总督前一天派他往保定去啦。”
      杨嗣昌感到遗憾,不再问下去,起身走了。他不相信卢象升真的死了,派了三个人去贾庄察探实情,有一个叫做俞振龙的回来禀报说卢总督确实阵亡,被诬以禀报不实的罪名,吊了三天三夜,打了几百鞭子,希望他说出卢象升是逃跑了,没有下落。但俞振龙决不说谎。他在临死时候,对着审讯他的官员说:
      “唉,天道神明,不要冤枉忠臣!”
      杨廷麟回到北京,把军中的曲折实情,上奏皇帝。杨嗣昌代皇帝拟了一道上谕,责他所奏不实,将他降了级,贬到江西①去做个小官。这时清兵主力已由畿辅转掠山东,未经战斗就破了济南。
    ──────────────
      ①贬到江西——顺治二年清兵下江南,他在江西从事抗清活动。次年守赣州,被清兵围攻半年。十月四日城破,他投水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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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0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从谷城回来以后,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刘芳亮平安脱险,李自成的心中大为宽慰,但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摆在眼前的困难压倒了。不管扫粮也好,买粮也好,粮食来源愈来愈困难,而失散的人马却又陆续归来。附近县份里杆子众多,小盗如毛,不要说一般殷实户多被烧杀抢劫,连穷人们的鸡、羊和留着过年的一点杂粮也被抢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来,已经有不少家开始吃草根树皮。李自成每天骑马出去,总看见一些路边和村边的榆树被饥民剥去了皮,露出来白光光的树身,还常常看见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饥民出外逃荒,心中着实难过,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济办法,除非攻破几个富裕的山寨,开仓放赈,设法救此燃眉之急。可是一想到攻城破寨,就想到必然要死伤不少将士,这是在目前他极不情愿的。而且山寨的地势都很险要,防守严固,倘不施用奇计,损兵折将也未必一定能够攻破。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烦闷,只带着一个亲兵出寨,也不骑马,信步在山脚下走走。他本来想在野外散散心,同时看看到底附近哪些地方可以开垦,不觉走出二三里外,他在一个高坡上站定,望望坡上的荒地,一回头看见路边的两棵榆树,不禁啧了一声。昨天他骑马从这里走过,看见这两棵树还不曾有人剥皮,今天一看,树身上差不多给剥光了。他正在感到问题严重,忽然听到几声鞭子响和一阵铃声从坡下上来,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唱着延安府一带的民间小调,调子忧郁而无力。过了片刻,王长顺同十几个人押着一队毛驴儿走上坡来。相离十几丈远,李自成就注意到毛驴背上的布袋都是空的,而王长顺等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坐在驴背上,有的在驴背上打盹。王长顺忽然看见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叫道:
      “闯王!”
      自成问:“怎么空着布袋回来了?”
      “唉,闯王,看起来我这个买卖是不行啦。”
      “难道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么?”
      王长顺走到闯王面前,正要禀明情况,恰好总管骑着马飞奔而来,在闯王的面前翻身下马,自成问:
      “有什么事?”
      总管已经看清楚所有二十几头驴子背上的布袋全是空的,也看见王长顺那一副沮丧神气,便回答说:
      “我没有多大要紧事,你先同老工说话吧。”
      李自成把眼光转向王长顺,催他快说。王长顺苦笑一下,说:
      “原来路上就不平稳,如今年关迫近,水更浑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乱得如毛,咱又不能带多的人马打着过去:亮牌子吧,他们也不讲朋友,不看面子。上一次我们勉强走了百把里路,走不通,转回来啦。这次,他妈的,又走了百把里路,几乎把命丢啦,咱们一向吹口气儿刮大风,吐口唾沫河涨水,如今龙困沙滩,连小贼娃儿也敢欺负咱!有什么话说呢?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自成问:“往西安的路不通,往汉中去的路怎么样?”
      “更不通。”停一停,王长顺又说:“还有,闯王,我听说西安和汉中都盘查得紧哩。有谣言说咱们的人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只要是从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贩,官军看见了都说是奸细,轻则把银钱东西没收,重则人财两失。”
      总管插言说:“听说近来西安因到处久旱,粮价飞涨,官府已经出告示严禁粮食外运。别说如今路上过不去,就是能过去,也不能把粮食运出。”
      这些情形,李自成近两三天也有所闻,所以他点点头,没有做声。总管接着说:
      “再说,咱们如今已经有一一千多人,纵然王长顺的毛驴队出去买粮食能够买到,也济不了多大事儿。路程太远,买到了也只能是小补助。看起来,如今非想别的法子不可。”
      自成挥手叫王长顺带着他的毛驴队回老营休息,然后向总管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
      “咱们原说今天中午向附近十来个村庄放赈,我来问问,还放不放?”
      “为什么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们现有的存粮吃不到年底。虽然这次只拿出几十石粮食放赈,可是这么一放赈,咱们的粮食就只能吃到小年下,各处打粮都有困难,过年以前能打来多少粮食,没准儿,万一打来的粮食很少,弟兄们怎么过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暂时不放赈,等再弄到一批粮食再说。”
      “今天放赈的事,已经对各村老百姓说了么?”
      “还没有。”
      李自成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如今离年下还有半个月,他本来打算今天放一次赈,到腊月底再放一次赈,让老百姓能够过年。可是如今粮食的来源如此困难,怎么好呢?目前将士们也是只能吃半饱,饿得黄皮刮瘦,倘若过年时再不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定会有许多怨言。俗话说,兵没粮草自散。难道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散伙么?可是如果不放赈,难道能眼巴巴地看着附近的百姓饿死和逃光么?
      “暂时不放行不行?”总管等不到闯王回答,小心地问。
      “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再说。”
      总管骑马走后,李自成又寻思片刻,决定去找刘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亲兵跑回老营去牵马匹,独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旷野寂静,一片荒年和残冬的萧条景象,自成走到一座破土庙前避避寒风,望着干燥的、万里无云的蓝天,长叹一口气。忽然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诧异。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坡下边呼唤,很像他小时母亲唤他的声音:
      “黄来儿①!黄来儿!……”
    ──────────────
      ①黄来儿——相传李自成诞生时,他母亲曾梦黄衣人走进屋中,故替他起。一个乳名叫黄来儿。
    ──────────────
      声音拖得很长,微微打颤,十分凄惨。喊了几声就停下来,哭了两声,然后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这呼唤声深深打动,暗想道:“多么像娘在叫我!”他迅速离开土地庙,走到可以望见坡下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婆着一只破荆条筐子,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艰难地往坡上爬,走两三步就站住回头呼唤,呼唤不应就坐下去哭。约摸半里外,小路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的心中明白了,赶快走下高坡,要去搀扶这个老婆。当他下坡时候,忽然想起来他的父亲,心中一酸,眼眶里涌满热泪。父亲李守忠是一个庄稼人,为着养家糊口,每到农闲时候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窑中烧熟,挑着走乡串村叫卖,他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已是五十多岁,一天下午,挑着没有卖完的瓦器回来,因为忍受饥饿,腿脚无力,在离家几里远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里。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脚下就是家乡的那个山坡,不远处就是父亲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还散着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这一些幻象消失,他才看见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只有四十多岁,饿得三分像入,七分像鬼,脖颈很细,暴着一条条青筋。这个女人看见自成走到,也不害怕,只顾哀哀哭泣。自成问道:
      “大婶子,你是爬不上这个坡子么?”
      女人止住哭,抬起头来打量他一眼,哽咽说:“可不是?人都饿得跟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会倒,连站也站不稳,还说爬坡!可是过了这个坡,离家还有六七里,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里还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饿死啦!”说毕,又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自成又问她几句话,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里还有一位婆母,一个小侄儿。那个坐在路边不动的是她的小儿子,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刚才才吃了几口谷糠。她的大儿子在十天前随着他的兄弟和村人们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里,知道那装在小口袋里的是二升谷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饼①,另外就是沿路剥的榆树皮和挖的草根。
    ──────────────
      ①豆饼——榨过油的黄豆渣子,圆饼形。
    ──────────────
      “大婶子,你这些东西从哪儿讨来的?”
      “从我娘家借来的。我爹娘也够可怜,可是他们不能看着我一家全饿死,借给这一点东西。”
      “这一点东西也不够一家人吃几天啊!”
      “挨一天是一天瞬。在劫难逃,有什么法儿?只是可怜这孩子才十岁,是个嫩生生的人苗儿,也眼巴巴地看着饿死!”女人说毕,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自成向自己的怀中摸了摸,偏偏今天身上没有带散碎银子,连零钱也没带。他望望女人,望望坐在路边的孩子,不由得想起来幼年时候随母亲逃荒的悲惨情形,于是他下定决心,不管有多大困难摆在他面前,今天也要放赈。他用一只手提起荆条筐子,一只手拾起棍子递给女人,说:
      “大婶子,来,我帮你提着筐子,你拄着棍子,爬上这个高坡。你家是哪村的?”
      “张家湾的。”
      “啊,路还好走,翻过这个高坡就是平地了。快回去,听说义军今天又要放赈啦。”
      一听说义军又要放赈,女人的眼睛亮了,赶快问:“副爷,你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千真万确。”
      “唉,我的天!咱这一带的穷百姓永远也感不尽你们义军大恩!可是今天就放赈么?”
      “今天就放赈。”
      女人急着要回村子去,又提高战栗的悲声唤她的儿子。那小孩不但不理,反而倒在路边,不肯起来。闯王看这位大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揩泪,又是呼唤,便说道:
      “你不用叫他啦。马上就有几个弟兄来这里,我叫一个人把他带上来。这孩子是饿瘫了。”
      女人听了,重新把闯王浑身上下打量一眼,看相貌不是等闲之人,论打扮却看不出一点阔气,而待人又十分和善,随即说道:
      “副爷,你真是一个好人,你也是个小头儿吧?”
      闯王笑着说:“不是。我是个喂马的。”
      “你老别哄我,我看你不像是马夫,一定是一个小掌盘子的。”
      “我是个马夫头儿。”
      “也管十来个人吧?”
      自成微笑着点点头。
      “像你副爷这样好人,神会保佑你,迟早会升成掌盘子的。”女人说毕,又呼唤儿子,吩咐他等候片时,有人带他上坡,然后才拄着棍子,随在闯王背后,艰难地往上爬。
      “你的小儿子可叫做黄来儿?”自成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叫华来儿,不是黄来儿。”
      “啊,我听成黄来儿了。”
      女人解释说:“他是他老子朝华山时求来的,所以就叫他华来儿。”停一下,又叹口气说,“只怪他自己投错了胎,那么多富家大户他不去投,偏投到俺这穷家小户来,跟随着爹妈受罪!”
      闯王笑着说:“我也是从华山求来的孩子。”
      “你也是?”
      “不是这西岳华山。俺县城东边有座小山,也叫华山,也有座华岳庙。有一年我爸爸去华岳庙烧香求子,第二年就生了我。”
      “副爷,你贵县是?”
      “小地方米脂。”
      女人怔了一下,随即说:“听说李闯王也是米脂人,你们可是同乡么?”
      “是同乡。”
      “你一定见过他吧?”
      “当然见过。”
      “有人说闯王在这里,有人说不在这里。你可知道闯王到底在哪儿?”
      “我也说不清楚,只听说闯王快来了。”
      “你们闯王的人马真好。自己吃不饱,还几次拨出粮食来救济穷人!”
      坡子越往上越陡。女人不住喘气,脚步十分艰难,不再说话了。自成有时不得不站住等她,搀她一把,等爬上高坡时,李强率领一群亲兵也骑着马奔到,在自成的面前跳下马来。女人吓了一跳,不敢做声。自成对亲兵头目吩咐:
      “李强,你快去把躺在路边的那个小孩子带上来,然后回老营去,叫总管赶快放赈,不得迟误。你就说我说啦,不要怕军中缺粮,天塌有我长汉顶着,我有法子弄来粮食。去!”
      “是!”
      见李强上马奔下高坡,闯王笑着对女人说:“大婶子,等你回到村里,就该放赈啦。”说毕,他跳上乌龙驹,带着亲兵们飞奔而去。女人简直吓得糊涂了。她还没有清醒过来,李强已经回到她面前,一俯身从马鞍上把华来儿放到地上。女人顾不得说感谢话,赶紧问:
      “副爷,刚才替我提筐子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李强笑着回答说:“他么?……他是俺们的头头儿。”
      “也是个掌盘子的?”
      “是个大掌盘子的。”
      李强没有时间同这个女人多谈话,勒转马头,加了一鞭,向老营飞奔而去。女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大声叫道:
      “我的天!难道刚才的那一位就是闯王么?”
      李自成同刘宗敏商议之后,下午又把儿位大将请到老营,一起计议。恰好这一天高一功也从蓝田交界的地方回来,赶上了这次会议。听了几位大将的发言,自成明白当前的情况比他原来所知道的更坏。在偏将和士兵中有不少人因粮草困难,对留在商洛山中练兵都有二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发慌,操练个属!”又说,“闯王不许往别处去,硬叫驻扎商洛山中,这才叫坐吃山空。倒是人家郝摇旗的想法对头。”弟兄们对于在目前情况下整肃军纪,对于分出粮食来救济饥民,都有一些闲言碎语,总之是希望自己稍微吃得饱一点,害怕困死在荒山穷谷里。至于对准备屯垦的事,那怪话就更难听了。有的说:“闯王想得倒美,可是种子在哪里?农具在哪里?别说这事办不成,即使办得成,老天爷不帮忙,继续旱下去,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与其浪费种子,还是吃了好。”另有人说:“咱们闯王是看《三国演义》看邪了,如今打了大败仗,连脚跟还立不稳,却想学诸葛亮渭南屯垦的故事,真是虎瘦雄心在。”几位大将原来只把这些话当做笑话听,不放在心上,因为十年来习惯于人们所说的“流寇”生活,难免不有军纪松懈的时候,军中什么样的闲话没有?可是大家同闯王在一道一琢磨,才认为情况和往日不同。如果不赶快解决粮草问题,不但闯王的许多打算都会落空,连现在回来的这千把人也会离心。
      特别使闯王感到意外的是,在几个亲信大将里边也有人不同意继续停留在商洛山中,他们不是别人,竟是他的侄儿李过和袁宗第。他们不明白说出他们希望早离开商洛山中,却只说下边将士们如何急于想去河南,想赶快树起大旗来大干一番。开始时候,仍像往常议事的情形一样,自成总是默默地听几位大将说话,自己只在紧要地方说一两句话,倒是在心中盘算的时候多,但后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一阵,然后坐下去,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兵要练,军纪要整饬,老百姓也要救济,至于屯垦,等过罢年,看情形再说。几个月内,决计留在此地练兵,哪儿也不去!”
      李过看见叔父的脸色严峻,口气坚决,吓得不敢做声。袁宗第嘻嘻笑着说:
      “李哥,下边将士们盼望早一天树起大旗,出山去大干一番,不也是好意么?”
      自成把口气放得和软一点,说:“老弟,虽然将士们也是好意,可是他们只看见一面,不明白我的宗旨。你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了?”停顿一下,他看见宗第只是笑着不做声,随即接着说:“十年来,咱们总在打仗,跑路,很少能在一个地方盘上几个月。如今得到这个机会,为什么不练兵?连敬轩在谷城还日夜练兵,咱们岂不更该练兵么?别看咱们目前的人马很少,只要能够操练好,军纪整饬好,这就是真正本钱,是个正经根子。”他转向大家说:“咱们这一支起义人马,十年来路子是怎么走的,大家总不会忘记吧。我们这一队是崇祯二年春天起义的,人数不多,归到高闯王旗下编为第八队。虽说咱八队的人马不多,可是走的是一条正路,所以受到高闯王的看重,也被其他各营另眼相看,咱们走的路正,正在哪里?就正在咱们一开始就立下一个起义到底的大宗旨,不推倒明朝的江山决不罢休。我那时自称闯将,咱们的八队也称闯营,要是离开一个大宗旨,岂不是瞎闯?能够闯出个啥牌名?咱们立志灭亡无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这个宗旨做事。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大小头领,抱有这种大宗旨的人不多啊。咱们老八队因为抱定这个大宗旨,所以不管遇着多大困难,一不投降,二不扰害百姓。一支起义人马,倘若没有这样大宗旨,就是方向不明,没有奔头,胡混一场。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人马可真不少,可是大都是军纪不严,宗旨不明,所以这两年才都走下坡路,有的投降了,有的完事了,咱们不须多久就要重新树起大旗,尽管朝廷还骂咱们是流贼,咱们可一定得成为仁义之师,还得成为百战百胜之师。今日我下狠心停留在商洛山中,就为的是想替日后的百万大军打个好根基。所以必须整顿军纪,必须加紧练兵,这件事关系重大,势在必行,你们万不可随风摇摆,三心二意。”
      袁宗第的脸上有点儿发热,心中认为自成所说的话确实在理,用巴掌在人腿上用力一拍,大声说:
      “妥啦,李哥,你不用多说啦。哪怕一天喝一顿稀糊涂,没有糊涂喝挖草根充饥,我姓袁的也要跟着你下劲儿练兵,整饬军纪!”
      自成半开玩笑说:“目前确实困难得很,可是你不要害怕。活人不会给尿憋死,困难能把咱们压扁么?只要咱们自己不泄气,挺起腰杆来,压不扁的,放心!”
      “看你说的!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眨眼人头落地,我袁宗第从来没害怕过,会能够在困难前直不起腰杆?李哥,以后你倘若听见我说出一句害怕困难的话,就叫我头朝下走路!”
      大家都笑了起来。李自成轻轻地叹口气,意味深长他说:
      “像咱们这号从枪刀林里混出来的人,在沙场可以视死如归,毫不含糊,就是有人害怕过困难日子。摇旗在沙场上什么时候装过孬?可是一看商洛山中的日子困难,熬不住苦,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在困难面前挺起腰杆不泄气,并不是容易的,这也是磨练啊!”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点头,高一功望望闯王和刘宗敏,说:
      “目前既要养兵,也要养民,既要为目前着想,也要为明年荒春着想,光按照现在筹措粮食的办法是不行的,你们两位可想出来什么好的法儿没有?”
      刘宗敏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有!赶快攻破几个富裕山寨,不愁没有粮食!”
      闯上接着说:“只要咱们能攻破两三个防守坚固的山寨,其余的山寨就不敢不借给粮食。如今离年底只有半个月了。咱们必须在年底以前至少攻破一个山寨,好让将士们和老百姓快快活活地过年,”
      一听说要进攻山寨,袁宗第和李过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齐声说好。李过说:
      “近来弟兄们在背后嘀嘀咕咕,大家盼望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下令叫他们明天去攻寨,包管今晚上就高兴得不肯睡觉。”
      袁宗第说:“闯王,你决定先攻哪个山寨,把这个活儿交给我行不行?”
      自成笑着说:“你另有重要活干,这件事暂时不要你去。”
      “要我干什么活儿?”
      “剿匪。”
      “什么?”
      “剿匪!”自成带着气愤说。“这些大杆子,小杆子,零星刀客,小贼毛子,不能打富济贫,只会苦害良民。老百姓有几升粮食也给他们抢去,牛、驴都快给他们抢光啦。这样下去,老百姓如何能活得成?咱们也叫人劝说过几个大杆子头儿,他们不听话,咱们既然在此地驻扎,就不许他们在这一带动百姓一草一木。有本事的去攻山寨,没本事的趁早滚远一点,咱们遇见官兵就剿兵安民,遇见土匪就剿匪安民。总之要叫老百姓活下去,活下去!”
      李过说:“按说这些土匪确实该剿,只是,二爹,会不会有人说咱们是大鱼吃小鱼?”
      “这不是大鱼吃小鱼,是一正压百邪。”
      刘宗敏对宗第说:“老袁,给你三百人马,限你在年底前把方圆几十里以内的贼娃儿收拾干净,开年后再收拾远处的。近一个多月,咱们越是宽容大量,他们越是肆无忌惮。火星爷不放光,不知神灵,你要多砍几颗脑袋!”
      袁宗第向自成问:“派谁去攻打山寨?”
      自成回答说:“请玉峰哥去,捷轩和补之事情多,离不开,只有玉峰眼下没有多的事。”
      关于先攻哪个山寨,闯王近些天总在考虑,已经考虑成熟了。离老营不到二十里路有一个宋家寨,十分富裕,但一则因为寨子在山头上,地势险峻,并且每次向寨中借粮,寨主宋文富都小心应付,如期送到,所以虽然这个寨位置在“卧榻之侧”,相离很近,但闯王决定暂不攻打。从这里往西去大约有七十多里路,有一个山寨名叫张家寨,住有三百多户人家,寨主姓张,家有几百顷田地,在商州和西安还有当铺,富而不仁,鱼肉一方。另外还有几十家姓张的虽不似这家豪富,也都很殷实。近来有很多邻近富户,为避土匪,搬到这个寨里居住,使寨中增加到四百多户,男女老少人口在两千五百以上,寨的位置是在一座小山坡上,并不险峻,只是乡勇众多,防守严密,不是熟人谁也不能进去,寨主张守业自恃手下乡勇众多,时常派乡勇出来剿匪,同附近的大小杆子结成死仇。农民军两次送信借粮,他都置之不理。李自成决定先攻打这座山寨,不仅为着它富甲一方,也为的先攻下它有敲山震虎的作用,使别的山寨不敢再抗不借粮。但是以今天义军的力量要攻取这样的山寨,显然是十分困难,简直是没有谱儿。除刘宗敏已经知道自成的妙计外,其余的人都感到奇怪,用疑问的眼色望他。田见秀一直没说话,这时因为担子放在他身上,忍不住问:
      “你给我多少人马?”
      “也是三百人。”闯王笑着说。
      “只给我三百人?”田见秀吃惊地睁大眼睛,含着微笑问。“你估计守寨的有多少乡勇?”
      “我同捷轩估计了一下:原有住户加上四乡逃去的,寨里大约有四百户以上,平时寨中有三百名乡勇,守寨时家家男人都上寨,会有一千多人,倘若妇女儿童也上寨,那就更多了。”
      “自成,你常读孙子兵法,有一句‘十则围之’①的话你大概忘啦。”田见秀拈着短胡子嘿嘿地笑了笑,又说:“你可有什么妙计?当然,对付这样的山寨,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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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则围之——语出《孙子·谋攻篇》,意思是自己的兵力比敌人多十倍,才可以去包围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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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得很是。当然只可智取。”自成暂时不把计策当着众人说出来,随即转向袁宗第,说:“汉举,你现在就带人出发。虽说剿匪必得杀人,可是能少杀就少杀,赶他们滚开就行。那些贼娃子,不是饿急也不会于这号买卖。事情很急,我不得不催你快走。等你把这个活儿干完,好腾出手来去帮助玉峰。”
      一听说剿完土匪以后还派他去帮助田见秀进攻山寨,袁宗第十分高兴,站起来说:
      “好,我现在就去点齐人马。”
      “去吧,临出发前你再来一下。”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命令李过赶快回去准备一下,连夜出发,往商县境内找黑虎星,一方面把剿灭附近土匪的原因对黑虎星说知,一方面请他在破张家寨这事上帮一把忙,井凑近李过的耳朵把要使用的计策简单告诉了他。李过笑着说:
      “二爹这个计策黑虎星一定赞成,他同张家寨一向有血仇。”
      “你现在就去准备,黄昏后出发。替我带点礼物去,就说我问候他那里全体兄弟。”
      田见秀已经大体明白了闯王的计策,觉得心上稍微轻松了。等刘宗敏和李过走后,闯王又留住田见秀谈了一阵,把办法详细地研究一下,田见秀临走时,闯王一直把他送出村外,又同他并马走了一段路。最后,闯王望着他说:
      “玉峰,咱们能不能在商洛山中住下去,老百姓能不能渡过年关,就看咱们能不能在年关前攻破一两个富裕的山寨,如今千斤重担放在你的肩上。万一不成功,咱们只好离汗这儿,一切打算都付之东流!”
      听了这话,田见秀又感到自己的担子过于沉重,深怕辜负了闯王的托付,但又不好推辞,踌躇片刻,说道:
      “这事干系重大,只怕我力个胜任,请一功和我同去怎样?”
      “一功今天才回来,有许多事需要同他谈谈,我想让他在老营休息一天,赶快回到原处。倘若他在年关以前也能攻破一个寨子,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在细心周到上我不如一功,在临机应变上我不如补之。”
      “你放心去吧,过几天我会悄悄地到你那里帮你一把,我曾考虑再三,认为只有你去合宜。你在咱们义军中是有名的忠厚长者,去同张家寨打交道他们会乐于跟你来往。再者,由你去主持攻寨,也可以少死一些无辜。”
      田见秀不好再说话,怀着略微沉重的心情,向闯王拱拱手,策马而去。
      第二天五更,田见秀率领着三百人马向张家寨方向出发,沿途剿匪,打跑了几个杆子,杀死了一些一贯奸掳烧杀的土匪,夺得了不少肉票①。他把这些肉票问了问,其中大半是没有什么钱的小户,都放他们回家,只把那些比较有家产的票子留下来,通知他们的亲属来赎,但名义上不叫做赎,叫做随便送点礼物为弟兄犒劳。对于夺得的几个花票,都严禁弟兄们侮辱,也通知亲属领回。五六天内,田见秀只在离张家寨十里到二十里远近转来转去剿匪,一面派人给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送信,说明他要替地方剿匪安民,决不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只有一次,他派出几十个骑兵突然到了离张家寨五里以内,但那是因为他探听出有一小股刀客窝藏在一座树林中,他派人去把他们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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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肉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换取钞票,故江湖上将被绑架勒索的人叫做“票”。常常为说话时音节諧和起见,加上一个名词语尾,便成“票子”。有时为着同钞票区别起见,变成一个复合名词,便成“肉票”。在票的语根上加一个女性语头,便成“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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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军派出袁宗第和田见秀两路剿匪,在商洛山中成为一件重大的新闻被人哄传。因为刀客们往往连穷百姓仅有的几升粮食、几只山羊,甚至连鸡、鸭都要抢去,弄得路断人稀,鸡犬不宁,所以大多数穷家小户对剿匪都很高兴。那些剿匪的义军还没有去到的地方,都等着义军快去;来向义军告状的、送消息的、反映各种情况的,每天不断。张家寨的人们对于田见秀的大名早已熟悉,并且知道他一贯行事都与别人不同,在“流贼”头领中有忠厚长者之称。起初接到田见秀的书子,张寨主还有疑心,置之不理,加紧守寨。几天之后,他们看见农民军确实是在剿匪安民,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欣慰,恰好在田见秀夺得的票子里边有几个人是张家寨的亲戚,这些人家近来也搬到寨中逃乱。还有一个花票就是寨中的姑娘,在婆家被土匪拉去,到了这时,寨主张守业不得不派人带着礼物,抬着猪、羊和烧酒,拿着他的大红帖子去拜见田见秀,帖子上按照当时士大夫阶层平辈交际的习惯,谦称“侍生”。
      张家寨派来的代表是寨主的远房哥哥张守敬,一个破落的地主和赌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面。这种人既为地主办事,做寨主的腿子,但也不愿意得罪杆子,遇机会还想交几个江湖朋友。人们把这种人叫做两张皮。虽然双方都对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还不得不找他在中间说话。他自己也利用这种身份混水摸鱼,弄点儿外快,至少有机会吃喝几顿。田见秀对这位代表十分客气,走出村外相迎,张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甚至有些羡慕。在杆子中流行的两句话是“夜夜娶亲,天天过年”,他想,纵然传说李闯王的人马如何与杆子大不相同,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他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肯十分相信,他想,说他们比杆子好是没有可疑的,但也不会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好法,等他一看见田见秀,简直感到意外。这个在李闯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尾巴棉布袄子,补着补丁,腰中束着一条布带子,棉裤的膝盖上也补着补丁,完全像普通的庄稼人打扮,只不过衣服还干净,也不是破烂得“鹑衣百结”。从他的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英雄模样。“嗨,李闯王手下的大头领竟是这样朴实!”张守敬不由得在肚里叫道。
      田见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里,这家地主如今也逃到了张家寨住。同客人坐下以后,互相说了一些客套话,田见秀就说明义军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天春天要往别处去,但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能看着老百姓受土匪残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张守敬满口称颂,随即把礼单呈上,上边开列着纹银二百两、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松江棉布二十匹、粗细粮食共十石、猪二口、羊四只、烧酒二百斤。田见秀接过礼单一看,笑着说:
      “敝军驻扎商洛一带,对地方多有骚扰,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贵寨主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老兄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张守敬站起来说,“贵军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区区薄意,何足挂齿。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小弟就不好回寨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田见秀吩咐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张守敬笑着说:
      “不瞒老兄说,敝军口粮欠缺,更无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的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在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部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人马,这样做大头领的!田爷可喜欢喝酒么?”
      “不大喜欢饮酒。打开凤阳时候,连着几天军中摆筵作乐,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闲话,便是到庙里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刚才说他没有家,难道连一位压寨夫人也没有么?”
      可成笑着说:“我们不是山大王,用不着压寨夫人。”
      “啊啊,失言,失言!在下不知忌讳,言语冒犯,务乞恕罪。”
      “哪里话!这算什么冒犯?”谷可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支义军,不是草寇,不是杆子,所以在我们这里说话很随便,什么都不忌讳,你问我们田爷为什么没有夫人么?”
      “是,是。”
      “他的老婆早亡故了。这些年别人常劝他娶个老婆,他总是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别人也就不好多劝啦。”
      当谷可成陪着客人谈话时候,田见秀已经到了相离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他看见几个弟兄和一群本村男女在围着花票看,纷纷问花票们的家是哪个村庄,婆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有的花票低着头,红着脸,不肯回答。见秀立刻叫众人全都出去,在门口设了岗哨,不许闲杂人随便进来。他把男票和花票分开,问过了他们的家乡居住和姓名,便退了出来,在大门外对一个负责看守的小校责备说:
      “我前两三天就说过,遇到夺回花票时,不许弟兄们和本地老百姓围在她们身边看,打听姓名和家乡居住。你怎么不听从我的话呢?”
      小校红了脸,嘻嘻笑着说:“我看这些老百姓是关心才来问一问,没有坏意思。”
      “自然没有坏意思。可是这些花票都是方圆左近二三十里以内人,给土匪拉来受了糟蹋,正觉没脸见人,这个一问,那个一问,日后张扬开了,有的羞辱不过,说不定会寻短见,我们只可赶快通知她们家中派人来领回去,怎么可以叫闲人随便张扬?”
      他又到另一个院子里看那些被抓来的土匪,这是三个年轻人,面黄肌瘦,看见他扑通跪下。他打量他们一眼,叫他们站起来,并叫人把他们手腕上的绳子解开,问道:
      “你们都是看票的?”
      “都是的。”他们回答说。
      “谁是票房头儿?”
      “回掌盘子的大爷,小的是票房头儿。请你杀我一个人,恩典恩典,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你姓什么?”
      “贱姓瓤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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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瓤子——黑话忌“说饭”,因与“犯”同音,把饭叫做瓤子,己见前边第六章正文及注。引伸开来,“范”、“樊”也用瓤子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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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里不忌讳。可是草字头的范?”
      “不,不,不是,是……瓤子梨花的瓤子。”
      见秀扑哧笑出来,说:“不要忌讳嘛,看你说得多别扭!噢,你是樊梨花的樊。名字呢?”
      “穷人家,没有大号。小名儿小五,人们就叫我瓤子小五。”
      “蹚①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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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蹚——动词,混的意思。在地方上混人物叫做“螳光棍”,高级一点叫做“蹚绅士”,土匪又称做“蹚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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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秋后才下水。也是饿得走投没路啦,只好跟着别人蹚,不蹚也是死!”
      “我看你们都是穷百姓,不是惯匪,我不杀你们,也不打你们。你们不要再膛啦,还是回家做老百姓吧。”田见秀转向小校吩咐:“中午叫他们饱饱地吃顿热饭,再取点零钱给他们,打发他们走。”
      田见秀回去同客人重新坐在一起谈话时,张守敬提起来赎票问题,想探探他的口气,共需要多少银子。不等客人把话完全说出,见秀赶快截住说:
      “恭甫兄,银子的话请你莫提。敝军的宗旨是剿匪安民,并不是为的银子。何况,我们对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该备点薄礼,亲到宝寨趋渴,以表仰慕之心,只是无人介绍,深恐冒昧。今日劳兄台光降敝营,实在万分荣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见弃,今后做个朋友,遇事互相关照,什么都有了,何在乎几两银子!”
      “玉峰老兄,话虽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儿领回去呢?并非弟一定要提起银子,实在说来,也只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况贵军在此剿匪,功绩卓著,就不说那些票子,敝寨也应该拿出若干银子为弟兄们买双鞋袜。”
      争执半天,田见秀一味逊谢,不肯说出银子数目。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说:
      “恭甫兄,银子数目弟决不说。你们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们的意思就行。即使送来一钱银子,弟也决不嫌少。如果斤斤计较银子多寡,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大概贵军目前很需要粮食吧?”
      “提到粮食,敝军确实困难。还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军在万分困难中还经常赈济饥民,倘若宝寨可以惠借精良若干担,不胜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赐,但请从速,因弟不拟在此久留,恐一二日内就要往别处剿匪去了。”
      张守敬见田见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挟,大为放心,并且认为张家寨很应该同田见秀拉个交情,以后鱼水相帮。在吃酒时候,又谈到剿匪问题,他趁着这个机会,满面堆笑地试探着问:
      “近来敝处一带的最大杆子是谁,老兄可知道么?”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对,对。敝寨有练勇数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办,就是对黑虎星不好办。”
      “我已经派人送去书子,劝他不要再来这一带骚扰。倘若他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讲客气。”
      “可是,听说他同你们一只虎李爷烧过香。”
      田见秀笑着说:“我怕他们烧的是断头香。”
      “此话怎讲?”
      “一只虎当日因见他还讲义气,也颇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烧香。不想他近来还是土贼性情,好掳烧杀,残害百姓。补之已经规劝过他,他不惟当做耳旁风,不肯听从,反而背后说些二话。如今补之已经不理他了,再者,我们李闯王的老八队一向纪律很严,纵然是亲手足犯了军纪,也不容情,何况是烧香弟兄?虽说闯王本人不在商洛山中,可总哨刘爷对事情比闯王还要顶真,补之纵然是闯王的亲侄儿,也不敢以私害公。我说他们烧的是断头香,就是这个意
      田”
      “喝,这真是大公无私!”张守敬把杯子向见秀的面前举起来,说:“单凭这几句话,我就该敬你一杯。”喝过这杯酒,他又说:“玉峰兄,既然你说出这话,我就不妨直言了。”
      “当然,有话请说在当面,不要见外才好。”
      “这个黑虎星,一向同敝寨不睦,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封书子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田见秀在心里说:“自成的计策出来啦,怪道你们今天送来这么一份儿厚礼!”他装做略带吃惊的神气问:
      “书子里讲的什么事呀?”
      “黑虎星在书子里责备敝寨不该勾引你田爷来此剿匪,杀害他的朋友,百般辱骂,定要兴兵报仇。书子里还限敝寨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给他细粮一百石,纹银五千两,好马十匹,好骡十匹,猪羊各二十只,作为年礼。倘不送去,不日攻破寨子,杀得鸡犬不留,寸草除根,你看,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田见秀怒形于色,把杯子猛一放,当的一声,半杯酒完全溅到桌上,说:“好个不识抬举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脸上撒灰!你们打算怎样给他回话?”
      “敝寨防守很严,自从荒乱以来,见过些大股杆子,还没有失过一回。我们谅他黑虎星也不敢真来攻寨,纵然来攻也是白白地损兵折将……”
      “你们可不要大自满,吃了大意的亏啊!”田见秀提醒一句,脸上又露出笑容。
      “请老兄放心;并非愚弟酒后乱吹,敝寨确是像铁打铜铸的一般。”
      “万一他烧你们寨外的庄子怎么办?”
      “敝寨山担心他这一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讲和,拿出一些银钱、粮食,但求暂安一时,只是,”张守敬嘻嘻一笑,说:“既然他说是敝寨勾引你田爷来此,杀了他的绿林朋友,还得请老兄派人告诉他,你来此地原与敝寨无干。”
      田见秀的脸一寒,沉吟片刻,说:“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对我撕破了面皮,就由我来对付他吧。我想他一二日内一定会派人到贵寨催款,说不定还会烧你们一两处庄子。他们来的时候,请你火速派人前来告知,我要杀他几个人,赶他滚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冉不敢骚扰主寨!”
      “倘能如此,敝寨实在感激不尽,但能将黑虎星赶走,敝寨定当另有重谢。”
      “剿匪安民,理所应该,何必悦谢。”
      午饭以后,田见秀把张家寨的几个票子交给了张守敬,并派谷可成带二十名骑兵护送他们回寨,田见秀还叫弟兄们牵过来儿匹马,请张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哀弱的票子骑上,他亲自把张守敬送了二三卫路,转过一个山脚,又站在岔股路口交谈一阵,才拱手相别。
      在转回村子的路上,田见秀暗暗思忖,看出来闯上的计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个能成功,仍觉没有谱儿。想着全军的困难情形和自己前来破寨的艰巨责任,不禁又感到心头沉重。还没有走到村边,他忽然看见村边多添了一些马匹,而特别高大雄骏的乌龙驹赫然在目。他的心中猛一喜,正要问,一个小校跑到他的面前,小声禀报说:
      “将爷,闯王来啦。”
      闯王只带了十来个人,来到了田见秀驻扎的村内。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田见秀报告情况,听完以后,饭也吃毕了,笑着说:
      “玉峰,咱们这个计是打鬼就鬼,看来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谷可成护送他们去,可要迸寨看看么?”
      “我嘱咐他这一次不要进寨,一则不得不提防万一吃亏,二则还不到进寨察看地形的时候。这次只让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赶快回来。”
      “也好。这样也免得万一会引起寨里的人们疑心。”
      一个亲兵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顺便对田见秀说樊小五等三个人仍想见他一见。田见秀问道:
      “他们怎么还没走?见我有什么事?”
      “他们不愿回家,想恳求你把他们留下,哪怕是当马夫也情愿。”
      “该个……”
      自成问:“什么人?怎么回事儿?”
      田见秀笑一笑,把樊小五等的事情对自成说了一遍。自成略一思忖,说:
      “本来么,他们回到家中也没有法子过活,别人还认为他们膛过土匪,看过票子,抓住他们也是不得了。我看,他们既然不肯走,就收留下吧。”
      “可是没有牲口给他们骑。”
      “咱们总得再成立一支步兵。”
      “你不怕粮食困难?”
      “要是不从根本上解决粮食困难,全军都活不成;要是这根本困难一旦缓和,何在乎添少数步兵。”
      田见秀点点头:“好,把他们留下吧。”
      “唉,田哥,我是为着在粮食这个难题上心中焦急,今日才赶来这里看你。咱们目前在粮食上确实困难万分,可是咱们的弟兄还没有饿死,老百姓已经有不少饿死的啦!”
      自成屏退左右,告诉见秀说:近几天留在老营附近操练的弟兄们虚弱得更厉害了,竟有人在下操时昏倒在地上。他已经传下令去,将每天的两操改为一操,老百姓已经有人挖观音土吃,有些村庄已经有老年人和小孩饿死。将士中的怨言比前几天更多了。昨天有三个弟兄开小差被捉了回来。他一看这三个弟兄有两个骨瘦如柴,有一个浮肿得跟判官一样,不忍杀他们,但军律又不能放松,只好忍痛杀了一个,其余的两个各责二十军棍,贯耳游营①。他知道他们都受不了军棍打,不得不暗示行刑的人,打二十出头棍子②做个样儿。当闯王谈这件事情时尽管竭力使脸上挂着微笑,不使田见秀感到难过,但他的眼睛却是潮湿的,随后,他又说:
    ──────────────
      ①贯耳游营——古代对士兵的一种惩罚:用箭穿着耳朵,在军营中游行示众。
      ②出头棍子——棍子落下时,棍子头敲在地上,故虽声音很响,受责者挨打却轻。
    ──────────────
      “玉峰,目前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看着老百姓实在可怜,再不立刻弄到粮食救济,过年以后会有大批饿死,咱们既然驻兵在此,可不能坐视不管!另外,目前在咱们的士兵中,有些人只看见眼前困难,不往远处看,也不信咱们能渡过难关,说出怪话:‘不怕官军未打,就怕不打自散,不散就同归于尽。’”
      “是什么人竟敢说这种丧气的话?这不是扰乱军心么?”
      “说这样话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已经嘱咐将须们不许追究。只要他们不哗变,不开小差,决不追究。那些说怪话的,有许多人跟随咱们起义多年,挂过多次彩,他们如今在饿着肚子,怎能过于责备他们说怪话?况且,有些人不说怪话,说不定心中的怨言更多。咱们的将士从起义以来南杀北战,叱咤风云,只记得十三家七十二营荥阳大会,只记得横扫江北,大破凤阳,谁也不肯想一想咱们也曾经困在车厢峡,几乎完事,如今他们一见十三家不是被官军消灭,便是纷纷投降,而咱们遇到惨败之后又遇到这样的困苦艰难,难怪不有人灰心丧气。”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自成,既然军心不稳,可万万不能大意!”
      李自成沉吟片刻,说:“我们的邻队毕竟同官军不一样。官军一量缺少粮草,就会鼓噪哗变,咱们的将士多年来随我一道造反,同生死,共患难,如今虽然有怨言,也有人想开小差,可是鼓噪还不会。只要能赶快攻破张家寨,弄到大批粮食,军心就稳了。开春后再连破几个寨子,打几个小胜仗,军心就会重新振奋。目前就看你这一炮响不响。你看,什么时候可以破寨?”
      “这话很难说。目前还八字没一撇儿哩。”
      “玉峰,事不宜迟。今天二十,离小年下还有三天。我想,咱们就决定在小年下以前破寨吧,不能再耽搁了。”
      田见秀吃一惊:“怎么能这样快?难道用硬攻么?”
      “不,仍用计取,免得将士们伤亡太多。”
      “用什么计策会这样快?”
      “如果不是今天张守敬来一趟,把票子领回去,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能够破张家寨。今天你做得很好,明天他一定还要来一趟。原来我想的几步棋,立刻就可以走啦。”自成站起来,用决断的口气说:“好,不要夜长梦多,决定在后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前破寨!”
      他把想好的几步棋对田见秀一说,见秀点着头琢磨一下,觉得很行,但又不放心地问道:
      “他们明天会一定派张守敬再来么?”
      “按道理讲,明天张守敬一定会来。”自成想了一下,接着说:“好吧,我又想了一个主意,使张守敬不但断无不来之理,而且按照咱们选定的时候来。”
      “竟有这样把握?”
      “有,不过将来破寨之后少不得多少分给黑虎星几十石粮食。我原想只请黑虎星只给张家寨送一封要粮要款的书子就行,如今还得他带着几百人马来张家寨外边闹腾一下了。”
      自成把他所想出的主意告诉见秀。还没等他的话完全说毕,见秀把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行!行!就照这计策办!这不叫别的,应该叫做‘李闯王智取张家寨’。”
      两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方才的一团愁雾从心头上扫开了。随即,闯王写了一封书子,唤来随他来的老兵王长顺,派他立刻将书子飞马送往黑虎星盘的地方。如今黑虎星已经把人马盘在离张家寨三十里远近的地方,以便随时在闯王需要时帮一把忙。王长顺因几次赶着驴群出外买粮,对这一带的道路比较熟悉。
      晚上,李自成临走时候,忽然皱起浓眉,叹口气,拉着田见秀的手说:
      “玉峰,有人说尚神仙在路上出了事,已经死了!”
      见秀大惊:“嘿!嘿!真的么?”
      “只是个荒信儿,不知到底真假。可是路上兵荒马乱,拦路打劫,得财伤主的事儿原是常有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咱们的一个细作今天从西安回来,说他从西安药材行里得到消息:有一个从西安往北京的药材客官,走到平阳附近,主仆二人给人杀死在路上,把贵重药材和银子给抢走了。药材行中有人说这个客倌就是子明,因为衣服很像,也是个高个子,四十多岁。但是也有人说不是的。”
      “真是倒霉!”
      “如今且不去管,慢慢打听,等候确实消息吧。但愿子明能一路平安到了北京,死的是别的客倌。”
      他们都不再谈这件事。田见秀默默地把闯王送出村庄,望着他同十几个亲兵上马走了。过了一阵,见秀的心思又回到破张家寨的问题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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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07: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和士绅们、财主们看见票子不用赎就被放回来,而且田见秀还派人护送,又听了张守敬叙说田见秀如何仁义,如何忠厚,如何决心剿匪安民,愿意同寨上做朋友,答应给黑虎星一点颜色看看,所有这些,都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特别是几个票子的被送回来,在全寨中大为轰动,认为这是破天荒没有见过的事。过去城里的官军也下乡剿过土匪,有时打掉票子,有时起出票子①,可是他们把票子当做奇货可居,非要交足了钱才肯放回。哪有过像这样慷慨仗义?这真正是闻所未闻!
    ──────────────
      ①起出票子——土匪将票子窝藏在什么地方,被军队或什么人找到,叫做“起出票子”或叫做“起票”,以别于在战斗中打掉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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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家寨的人们丝毫也不怀疑田见秀有什么别的诡计。这是因为:第一,他们看见农民军近来在商洛山中剿匪安民是真的,确实杀了一些作恶多端的惯匪;第二,他们平素常听说田见秀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如今事实证明是果不虚传;第三,他们也知道李自成的老八队和别的“流寇”不同。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田见秀只带着三百骑兵前来剿匪,所以他们更不疑心田见秀会有破寨的心思。
      这天晚上,在寨主的客房里聚着本寨的儿位管事人和几家肉票的当家人,商量如何酬谢田见秀。钱财当然只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们身上,别人只是来帮助研究一个适当数目。但是这些苦主们在票子回来以前,每天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东求情,西托人,辗转向杆子哀求,愿意出很多银子赎人,只害怕土匪们一怒把票子撕①了,甚至为着打救亲人,不惜倾家破产。这些票子之所以没有赎成,不是因为苦主们不肯出钱,而是因为杆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价,尚未说妥。可是如今票子们平安回家了,要谁家多拿出一两银子就好像要从身上揭掉一层皮,疼到心里,他们对着诉苦,都说自己乡下的地荒了大半,不荒的地也因为连续旱灾,没有收成,搬到这张家寨以后,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手中的浮钱都一厘一厘耗干了。总之,尽管他们有的人把银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阎王债,却谁都把自己说得是从黄檗汁里泡过的,苦不堪言,谈到二更以后,仍然没有眉目,张守敬大为生,只好抹下脸皮,说出丑话道:
    ──────────────
      ①撕——把肉票杀死叫做“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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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这些土财主儿,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拄哀仗不哭爹。票子没有放回来,你门托我想办法赎票子,难道也这么诉苦么?既然大家说得这么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儿搔痒——多这一道子。明儿一清早,我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他故意称田的表字,以表示对田的尊敬),永不再过问这号闲事。到那时,你们有的哭爹,有的哭儿,活该!”
      几句话,说得苦主们哑口无言。张守业玩弄着翡翠扳指①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心中暗笑。过了半天,他慢条斯理地开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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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扳指——用土石,翡翠,玛瑙或象牙做的圆圈,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拇指上,以利勾弦。
    ──────────────
      “三哥,你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谈。不要一头碰到南墙上,把事情弄得没有转弯余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个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还给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么话!你怎么好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都是邻亲,能够让田玉峰把票子撕了么?笑话,笑话。”张守业转向苦主们,接着说:“你们各位休怪我直言,连我也觉得不像话。倘若你们不住在我的寨里,我跟三家兄根本不会管你们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见田玉峰,——虽说礼物是你们大家凑的,可是寨上也出了一些,——所以这事情我不能脱掉干系。田玉峰还不是看在我三哥面子上才把票子放回来?你们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过河拆桥么?何况这桥才过了一半!”
      一个苦主说:“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不叫令昆仲失掉面子。”
      “照,照①,这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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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照,照——对,对。
    ──────────────
      张守业和张守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好说歹,最后决定叫大家拿出一千两银子和五十石粮食,粗细对半,另外拿出来五十两银子给张守敬作为酬劳。银子和粮食按照各家家产大小分摊。大家对这个总数都还满意,因为倘若票子从杆子手里赎回,至少要破费三四倍的银钱和粮食。把数目议定之后,大家又担心这个数能不能使田见秀心中满意。他们决定请张守敬明天去一趟,把这个数目说明,倘若田见秀同意,然后就把银子和粮食送去。
      差不多到了三更时候,众人刚刚散去,张守业正要就寝,忽然听见寨墙上一片呐喊,炮声乱响。他慌忙跑到院里,看见南寨外火光冲天,“妈的,黑虎星来啦!”他骂了一句,随即提着刀,带着一群家丁奔上寨墙。有许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对骂,声言不日将来攻寨,今日先烧一座庄子让寨里人知道厉害,离寨三里外的一个庄子果然被点着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腾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守寨的乡勇见寨主来到,纷纷要求出寨打仗,但张守业怕中埋伏,不许人们出战。他命令大家严密防守,不得疏忽,同时派两个人带着他的书子,暗暗开了东门,飞马向田见秀搬兵去了。
      田见秀远远地望见火光,知道黑虎星已经遵照闯王的指示行事,便立刻点齐人马,向张家寨这里奔来。走到半路,恰好遇见张守业派来的下书人,田见秀对他们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寨主放心!”他催军前进,转眼间来到寨外。但黑虎星没等田见秀骑兵来到,就一漫正南拉走了,田见秀同张寨主隔着寨墙说了几句话,挥军向南追赶。在离张家寨十里远的荒山脚下,田见秀的骑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马,假意喊杀一阵,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几个打扮成刀客模样的人杀了,扔下死尸,然后带着人马走了。田见秀叫弟兄们割下这些死者的首级,又虚追一阵,停下休息。天明以后,田见秀派谷可成率领二十名骑兵,马镫上挂着十几颗人头,奔往张家寨,他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几天来驻扎的那个村庄。
      张家寨的人们看田见秀的骑兵闻警前来,追杀杆子,说不尽的高兴和感激。到了第二大早饭时候,人们果然看见他们打了胜仗,把十几颗人头送来,其中有的人脸上和头顶上带者刀剑的砍伤,血肉模糊,显然是经过了短促的激烈战斗。谷可成和他所带的这一小队骑兵昨天曾护送张守敬和票子们来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认识他们,现在一看见是他们把人头送来,大家对他们非常热情,立刻飞跑去禀告寨主,寨主明白田见秀派他们送来人头是表示对他尊敬,毫不犹豫地吩咐大开寨门,迎接谷可成等进寨休息。不大一会儿,谷可成等牵着马匹,由张守敬和其他几个寨中管事人陪伴着,由一大群看热闹的男人和孩子们在背后跟随着,来到了寨主张守业的大门外边,张守业已经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等候,看见可成等来到,满脸堆笑,趋前几步,拱手相迎。当十几颗人头从马镫上解下来扔在他的面前地上时,他对可成说了几句慰劳和感激的话,随后拉着可成的手,走进内院,直到大厅上,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叙话。那二十个弟兄由另外的人们相陪,在前院的客房休息。
      “把那些人头挂在南寨门上!”张守业对手下人吩咐说,声音中带着威严和杀气,随即转脸望着客人,满心愉快地大笑几声,左颊上的一颗有长毛的黑痣随着笑声跳动。
      因为知道田见秀在巡逻清乡,到黄昏才能回去,所以张守业招待可成等吃过早饭以后,又留住他们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一个个喝得满面春色。谷可成遵照田见秀的嘱咐,利用在寨中休息时间,借着散步的机会,把寨中的地势和道路看个清楚,并把破寨时应该在什么地方点火也确定下来,到申刻时候,谷可成等先动身回去,随后张守敬代表寨主,带着一群乡勇牵着一头黄牛,抬着猪、羊、鸡、鸭和几坛烧酒,还带着几个吹鼓手拿着响器,前去向田见秀慰劳并恭贺大捷。今日前去,因为张寨主对田见秀已经放心,所以特别叫人备了一匹好马让张守敬骑着,张守敬俏皮他说:
      “怎么,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这匹牲口留下么?”
      “今天我可放心。就让三哥骑一匹金马去,田玉峰也不会留下。”
      田见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礼物的人们和吹鼓手们,多多地开了赏钱,使大家十分欢喜。张守敬没有随着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见秀这里过夜,像老朋友一样围着火闲话到三更时候,同榻而眠。关于那几个票子的事,他对田见秀替苦主们诉说了许多艰难的话,然后说出来粮食和银子数目,请见秀看他和寨主的面子,不要嫌少。见秀不但没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说了些领情的话,关于粮食的运送问题,商定由田见秀派去二十匹骡子,驮运二十石,其余三十石由寨里派牲口送来。
      第二天,田见秀把张守敬留住吃午饭,叫谷可成等几个同桌相陪的偏将殷勤劝酒,十分亲热。在饮酒中间,田见秀吩咐谷可成带他的手下弟兄押运粮食,不要大意。吃酒直吃到太阳偏西。田见秀还要留客人再谈一阵,忽然从刘宗敏那里来了一个弟兄,马跑得浑身淌汗,送给他一封书子。他打开书子一看,脸上微露不安神色,对客人笑着说: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们总哨刘爷叫我立刻往商州东边去迎接从河南来的一支人马,不能耽搁。”他吩咐将士们迅速准备,黄昏出发,路上饿了拿干粮充饥,随即又向张守敬说:“我三四天以后就会回来,那时咱们再畅谈吧。”停一下,他又说:“我看,黑虎星这家伙是不会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时候,你们务要小心守寨。”
      “请放心,敝寨万无一失。粮食送到哪里?”
      “只好送到总哨刘爷的老营去了。离这儿有六十多里。”
      田见秀把客人送出村边时候,他的全体将士都在备马,有的已经在站队,准备出发。另外谷可成的二十个弟兄和运粮食的骡子队也准备停当;牵骡子的是十个弟兄,各挂腰刀。田见秀正要同客人分别,小将马世耀跑到他的面前禀报:刚才有老百姓来说,离这儿七八里路的一个村庄里到了一百多个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饭。田见秀问道:
      “是黑虎星这小子的人马不是?”
      “不知道。”
      田见秀想了一下,说:“世耀,你带着三十名弟兄留下来,明天四更以后到张家寨东门外等候,听可成的将令行事,随着他押运粮食,多多小心。”他又转向客人,脸上挂着笑容说:“恭甫兄,弟有军务在身,马上出发,恕不远送。”
      “再晤非遥,伫候佳音。”
      张守敬走了一阵,到一个小山头上,立马回顾,看见田见秀的大队骑兵已经离开所驻的村子向东行,旗帜在夕阳中隐约飘扬。但他没料到,田见秀的人马只走了五六里路,在一个山沟中停下休息,等到太阳落下以后又回到那个村里,而见秀本人却跟马世耀留在村中未动。
      这大晚上,田见秀同几个偏将谈了一阵,并嘱咐他们明天五更进寨以后务必约束部下,不要多杀无辜,随后,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等候袁宗第率领人马到来。十年来经过数不清的战斗,攻城破寨好似家常便饭,但今晚他的心情却有点不同平常,担心这计策会万一被寨中识破不能破寨,闯王的处境更加困难,留在商洛山中练兵的计划将成泡影。过了一阵,他又觉得两天来步步棋都走得很顺,只要在一夜之间张家寨的人们不能识破计策,到五更鼓就可以把寨子破了,据他同自成估计,张家寨中积存的粗细粮食至少有三四千石,银钱、衣物和珠宝、首饰等当然也很可观,想着破了寨子对全军和饥民的眼前好处,他的心暗暗地感到兴奋。但随后他又想着攻破寨子后不知将有多少人被杀死,其中有许多是无辜的老弱妇女,他的心又感到不舒服。他从火边站起来,抄着手在屋中走了一阵,想起来几天前从本宅主人的书柜中找到的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佛经,他始终没去翻动。于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洗洗手,取出来这部有注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摊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灯下读起来。
      在开始读的时候,他的心中很清静,外边的马嘶声、人语声,仿佛都隔得很遥远,似听见又似听不见。但过了一阵,他的心又渐渐地乱起来,禁不住考虑着将要如何同乡勇们争夺寨门,如何免不了进行巷战,如何搬运为数众多的粮食和财物。越想越读不下去,他合上佛经,叫来一名亲兵,问道:
      “袁将爷的人马还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大约快到了。”
      说话之间,袁宗第率领着五百骑兵(其中有二百名是从老营增援来的)到了。田见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经提着马鞭子,精神抖擞,大踏步冲进大门。他一把抓紧见秀的手,苍声苍气他说:
      “玉峰哥,快叫弟兄们给我弄点东西吃,在马上冻坏了!”
      他们手拉手走进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见面那样亲热。袁宗第在短短的胡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结在上边的一层霜花,又把脚连着顿几下,说:
      “骑马真冻脚,完全冻麻木了。怎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
      “到目前看来很顺利,但愿五更时也能像这样顺利。”
      “准会顺利地撕开围子。今天下午我动身时,有两只喜鹊迎着我的马头叫得可欢!”袁宗第说毕,哈哈地笑起来,伸出手在火上烤着。
      “自成什么时候来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后了,三四千石粮食,还有多少财物,不得几千人来搬运?搬运去放在哪儿?为这事,听说老营里从今天上午就忙乱得不亦乐乎。”
      见秀笑着说:“这几年来我常说自成的智谋出众,如今看他智取张家寨所想的妙计,叫我实在不能不五体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没话说,咱们不说荥阳大会和兵困车厢峡时自成的智谋多么叫人敬佩,就拿上月他去谷城这件事说,咱们准有他看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楚?所以我说,潼关这一次惨败算不得什么事儿,这只是上天故意磨练磨练他,自古成大事立大业的,有几个人不栽过几次跟头?江山可不是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的!”袁宗第的眼光随便转往桌子上,看见豆油灯的青光下放着一本黄封面的经卷,感到新奇,望着见秀笑一笑,问:“你在读这个东西?”
      “从来没读过,刚才才拿出来读了一段。”
      “嗨,你这个人呀,别人说你是活菩萨,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们就要攻寨子,杀人放火,你却在二更时候又布置军事,又读佛经,不是很可笑么?”袁宗第见见秀笑而不言,又说道:“田哥,别生气,你能够成佛也是好事儿。可是咱们目前还得靠自成的妙计和将士们的刀剑去破开张家寨,靠念经可没有门儿。”他大笑一阵,向站在门外的一个亲兵问:“人马都到齐了么?”
      “已经到齐啦。”
      “去,传知各哨:马上埋锅做饭,吃毕睡觉,四更出发,攻开寨子以后再吃早饭!”
      “是!”
      “还有,做饭时不要让火光照到天空,小心莫给张家寨的守寨人们望见火光。”
      田见秀的亲兵端来了一盘玉米面掺柿子皮做的窝窝头,还有一黑瓦碗玉米惨做的稀饭,窝窝头是皮有热汗内里凉,来不及馏透,但好的是稀饭是现做的,喝下去暖到心里,袁宗第很满意,狼吞虎咽地把干的和稀的一扫而光。一吃毕,他就和衣躺在田见秀的床上,鼾声如雷。
      田见秀却没有瞌睡。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两三里路,站在山头上望望张家寨寨墙上的灯火,听听更声,总是免不掉对谷可成等一起人在寨中有些担心,回到村中,已经交四更天气。他把马世耀叫到面前,嘱咐了几句话,命令他带着三十名挑选的精兵即刻出发,然后他传令全体将士起来,在村边站队。最后他才把袁宗第叫了起来。虽然按照闯王的指示,在这次战斗中他是主将,但是他还是谦逊他说:
      “汉举,你下令吧,时候不早啦。”
      袁宗第睁大眼睛:“你是主将,怎么叫我下令?”
      “咱两个不管谁下令都是一样。”
      “别谦逊啦。你再谦逊一阵,时光就来不及啦。”
      田见秀不再推让,同袁宗第走到村边,把如何破张家寨的办法对全体七百多将士说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务,最后说:
      “进了寨,千万记清三件事:一不许杀害无辜,二不许奸淫妇女,三不许随便烧房子。这是闯王的军令,谁违反,军法不容!”
      队伍悄悄地出发了。人衔枚,马摘铃,武器不准碰出响声。只有马蹄踏得石路响,但那是没有办法的。
      四更打过不久,在张家寨东寨墙上的守夜人听见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和咳嗽声,大家立刻警觉起来,把那些打瞌睡的同伴们推醒,共同等待着,从寨垛上探头凝望。转眼间,马蹄声近了,在朦胧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的影子。一个守寨人大声问道:
      “谁?干什么的?”
      “我们是田将爷派来押运粮食的。”马世耀在马上回答说,随即命令他的弟兄们下马,在寨门外等候。
      寨上问:“今天来的一位姓谷的头领,你可认识么?”
      “当然认识。今日我俩一道陪着你们寨上的恭甫三爷吃酒哩。老哥,能扔下来一捆柴火让我们烤烤火么?”
      “行,行。别说一捆,两捆也行。可是,请问你贵姓?”
      “不敢。贱姓马,大号世耀。你们恭甫先生认识我,不信,你们去问他。”
      “不用问,不用问。既然是田爷那里来的人,我们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从寨墙上扔下来两捆柴火。马世耀等把柴火点着,围着火堆烤火,等候着寨里动静,寨墙上不断地有人同他们谈话,态度很亲切。
      当马世耀等在烤火时候,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大队人马来到了离东门三里外的山沟中停了下来。为着不便守寨人听见马蹄声,也为着攻进寨里作战用不着骑马,他们留下来五十名弟兄看守马匹,二百名弟兄准备着攻破寨以后骑着马在寨外巡逻,拦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们,其余的五百多将上悄悄步行,走到离东门不到半里远的山坡下埋伏起来。
      鸡子叫二遍了,寨里打着五更。但天色还不亮。斜月挂在林梢。启明星在东方闪着银光。有些守寨人见整夜平安无事,马上就要天亮,开始陆续地潜下寨墙,躲到附近的背风地方烤火。那些胆大的,干脆溜回家去,正在这时,从寨里传出来纷乱的牲口蹄子声和人语声。马世耀向寨上问:
      “是送粮食出来了么?”
      “怎么不是?在等候开寨门哩。”
      马世耀对手下的弟兄说:“上马!”三十名弟兄刚跳上马,寨门打开了。首批出来的是田见秀派来的二十匹骡子,由十名弟兄押着,跟着第二批是张家寨的二十几个人押着的几十匹牲口,其中有骡子,有马,有驴。这些人有的带有武器,有的没带,还有的是佃户家的老头和半桩孩子。这一批人和牲口出来以后,才是谷可成的护运队,谷可成的人马走到寨门边,一声喊杀,就把几个把守寨门的乡勇砍死,一部分弟兄占领了寨门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门里的大街上动起手来,杀死了张守敬等几个送行的人,同时点着了靠近寨门的几间草房。几乎是同一瞬间,马世耀的三十名骑兵也发出一声喊杀,登时把那些送粮食的人们砍倒几个,其余的不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便是往路两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并不追杀,却大声呐喊着向寨里冲去,走在第一批的十个弟兄,赶快回来,把所有的受惊的牲口牵住,不使它们跑散,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威胁那些跪在地上的老乡说:
      “起来!牵着牲口跟我们到山坡下去!”
      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步兵听见喊杀声,又看见义军已经占领了寨门,便齐声呐喊着奔跑过来,像一股潮水似的涌进寨内。那些守在寨墙上的人们一见东门失守,火光冲天,寨里和寨外一片喊杀声,而且寨里到处是奔跑的马蹄声,吓得魂飞天外,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着:“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几家坚固的宅子里,同宅子里边的男人们合起来进行抵抗,向街上的农民军抛掷砖瓦、放箭、放鸟枪和火铳。寨主张守业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乡勇,一部分是左右邻居,还有一部分是佃户和雇工。他自己手执三眼铳,站在房坡上,指挥着大家拼死抵抗。
      李自成的这一支农民军十年来对于攻破城寨后进行巷战具有丰富的经验。张家寨是一个大寨,而农民军的人数又只有几百人,因此田见秀在进寨以后并不派人上寨墙,任守寨人在惊慌中自行瓦解,却一面占领重要路口,一面集中力量进攻那些孤立的据点。和往日不同的是:往日如遇到这种抵抗,只要把房屋点着,就可以使顽强的抵抗登时瓦解,甚至玉石俱焚。但是在张家寨中,为要取得粮食和其他十分必需的物资,田见秀对将士们再三叮咛过,进寨以后只烧几间茅庵草舍吓吓居民,除非万不得已,对“好主儿”①的房子都不许随便放火,只能到退出时他传令放火才可以放火。田见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围攻张守业的宅子,大声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杀光!”但是张守业和他的亲信们压根儿不相信这些话,同时害怕妇女们受辱,又依恃垣墙高厚,宅子坚固,对农民军破口大骂,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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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好主儿——解放以前,在口语中把地主称做好主儿,极少称为地主。这个语源显然来自秦汉以来的良贱之分。良家就是好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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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宅子前面临街,后面是空场,左边同相邻的宅子中间隔着一条小巷,只有右边有别家的房子相连,但比较矮。对面的街房也矮得多。当寨初破时,附近的邻居大批逃了来,守寨的人们也逃来一部分,如今这宅子里连妇女儿童有两三百人,而男子有七八十人。农民军起初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右边。他们一面从右边邻居的房子上步步逼进,但是到接近这宅子时,却被敌人从高处投下来的密如暴雨般的砖、瓦、石块打得不能抬头。妇女们还烧了开水,煮了稀饭,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随着砖石浇下去。农民军不顾死伤,轮番进攻。每次进攻,所有参加围攻的将士们为着助威和惊破敌胆,齐声起吼,并且大声叫着:
      “灌①呀!灌呀!灌进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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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灌——就是攻进去。这是拿水来比方队伍,队伍攻进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进池子,所以又把撤出叫做“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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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一个魁梧有力的小头目戴着铜盔,把大刀噙在嘴里,双手举着一扇榆木门板做盾牌,不顾一切地向前“灌”,背后跟着两个弟兄,也都拿门板护身。中途有两个挂了彩,滚下房坡,但是他连头也不回,继续前进。他的门板上中的箭像刺猬一样。砖头和瓦块像雨点般地打在门板上,咚咚乱响。防守的人们见对他没有办法,就点燃了一响抬枪。他看见火光一红,就站住不动,扎好架势等着。抬枪虽然比鸟枪和火铳的杀伤力强大得多,但是它用的仍然不是炮弹,而是装着很多像蚕豆大小的铁子儿和铁钉子,特别多的是石头子儿。火光闪过之后,随即抬枪响了。小头目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向他的门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时耳朵震得嗡嗡响。一部分枪子儿打在他的门板上,一部分从门板上边和两旁扫过,刷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时把他背后的两个弟兄打倒了,正在呐喊着“灌呀!灌呀!”的将士们突然住声,以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挂彩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们却得意地大声叫好。第二次叫好声还没歇音,这个小头目一跃而起,在一团充满硝磺味的浓烟中扑向前去,迅速地把门板靠到张守业的房檐上,爬上去,一面往屋脊上跑,一面举着大刀狂呼:
      “弟兄们随我灌哪!灌哪!”
      几十个将士都在他背后十几丈远的屋脊上一跃而起,狂呼着随他冲去。他冒着砖瓦和石块,还没有跑到屋脊时就已经被打中几下。但是他没有后退,狂呼而前。他正要翻过房脊,忽然从房脊里边站起来五六个人。有一个人照着他的头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挡开。第二个人几乎同时用矛子刺进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夺住矛子杆,用右手将对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当他正倒下去时,另一根长矛也刺中了他。背后的将士们看见他已被杀死,而敌人又用火铳和乱箭齐射,登时挂彩了十来个人,只好停止进攻。正在没有办法时,袁宗第已经派人从寨门上把一尊大炮运来,由二十多个人往房脊上搬运,另由许多人搬运粮食包在房脊上堆成炮台,张守业看见农民军在房脊上架大炮,吩咐用抬枪、火铳、鸟枪和弓弩齐射。但当他们射击时,农民军就伏下身子,用房脊作掩护,等他们停歇时就赶快堆粮食包。转眼之间,炮台堆成,大炮架好,装上火药和十几斤铁钉子和石头子儿,准备点燃,这种炮是用生铁铸成的,炮日有二号饭碗那么粗,炮身用愉木包裹,外用铁条箍着,为的是防它炸裂,因为外包愉木,所以俗称榆木喷。袁宗第挑选三十个精壮小伙子担任灌手,准备了几副门板当做梯子,只等榆木喷响过之后,趁着敌人大批死伤,在浓烟中冲向前去。没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够高,引线点燃后,大家屏息等候,只听轰然一声,打塌了张守业宅了这边邻居的两间房子,竞没有打到寨主的房子上去。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房脊震塌了一个大洞,还把附近的将士们震倒了许多人,有些人咕噜噜从房坡上滚落院中,幸而房檐不高,摔伤的不严重。这件事,在这次战斗结束后被大家当做笑话谈,谈了几年,但在当时那一刻,真够叫人们兴。
      袁宗第叫弟兄们赶快把榆木喷换一个房脊,重堆炮台。张守业早就想到应该放火烧着右边相邻的宅子以阻挡农民军在这方面的进攻,但因为这些宅子是他的两位叔父的,下列万不得已他不能下此辣手,现在他看见农民军又在架榆木喷,便跳下房坡,站在院里对他的两位叔父说:
      “没有别的法子,我看只好用火烧啦。你门的几十口家眷都在我这宅子里,什么祖业不祖业,家财不家财,保住性命要紧!”
      他的一位叔父含着眼泪颤声说:“你放火吧。只要保住一家性命,我一切都不要了。”
      另一个叔父问:“不会把你这边的宅子也引着么?”
      张守业回答说:“不会的。你没看风是向那边刮的?再说,我这宅子是砖裹檐。”
      当农民军正在重新架设大炮的时候,从张守业的房子上抛出来十几个点燃的硫磺包和火药包,有的落在房坡上,有的落在院子里。那些落在柴堆上和草房上边的登时就引起大火,跟着就把瓦房也烧着了。在农民军和张守业的宅子中间成了一片火海,使得农民军不但放弃了进攻,还得分派一部分弟兄督同百姓扑灭向外扩展的火势,同时从已经燃烧的宅子中抢运出粮食和财物。
      这时,太阳已经有树顶高了,另外几处孤立死守的宅子都已经次第攻破了,只剩下寨主张守业的宅子仍在同农民军继续对抗。田见秀和袁宗第召集几个将领到一起,商议下一步进攻办法,如今只能从南边正门和北边后门任择一路进攻,或两路同时进攻。前边临街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楼的两旁是砖裹檐倒坐围房,后墙上开有枪眼,可以向外点放火铳和鸟枪。很厚的榆木大门包着铁叶子,一排排钉着大头生铁钉,用斧头绝难砍开,而且在宅子被围攻时,站在对面街房上的兄弟们听见声音,知道守宅子的人们用石条和木头从里边把大门顶得很牢。后门小而坚固,垣墙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约有一丈二尺高,听本村百姓说有二尺多厚。倘若从这里架云梯进攻,灌手们的伤亡必然较多,而且攻破以后,也只能进到张守业的后花园、居住雇工和喂养骡马的群房院中,还须要费大劲进攻主宅。大家正在商议不决,李自成和李过到了。
      随着闯王来到的几千老百姓,老少都有,还有一部分妇女,有牲口的赶牲口,没牲口的挑箩筐或布袋。俗话说,人马上万,没边没岸。这虽然不过四五千人,却因为队伍不整齐,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简直从队头望不到队尾。山中人烟稀,这几乎是把老营一带方圆几十里以内能够出动的百姓都出动了。
      号召饥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后在许多村庄差不多同时开始的。没有敲锣,毫不张扬,只是有人分头暗传,说义军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抢运粮食和财物,运回后交到指定地点,然后由义军分给百姓。这一带百姓曾有过吃大户①的经验,有少数还有过随在杆子后边抢大户的经验,如今眼看山穷水尽,加上年关已临,正苦没人带头抢粮。尤其他们近来见义军确实卫护穷人,几次放赈,都相信抢回来的粮食和财物定会分给众人。一听号召,顿时村村落落如同锅滚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响应,立即准备行动。闯王派李过负责押运粮食和财物的事。为着避免临时争抢纷乱和私将东西拿回家去,李过传令叫大村每一村举出一个头儿,小村数村共举一个头儿,各成一队,一乡的人又共成一个总队,由一个总头儿照管。又怕跑乱了队,叫每一乡的人用一种颜色的布条缝在臂上。看见侄儿在仓猝之间把四五千没王蜂似的饥民编成队伍,闯工在心中暗暗地点头嘉许。在过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个地方,总是义军把粮食和财物抢取一部分,余下的任穷人随便拿,结果只有胆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处,胆小的和力弱的纵然抢到东西也往往被别人夺去,甚至被强者杀伤。因此,这一次由义军统一安排百姓抢运,将来统一发放,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却具有重要意义。闯王见这次的办法好,以后继续采用,办法也逐渐周密起来,所以两年后攻破像洛阳那样的大城池才能做到秩序不乱,除义军得到了大量粮饷之外,也使几十万饥民得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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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吃大户——饥馑年头:穷人们千百成群,涌向大地主门前,强迫供饭,吃毕再转移别家。倘遇拒绝,便行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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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以前,这四五千饥民已经一群一群,陆续地集合起来。有干粮的自带干粮,实在没有的就由农民军给一点。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并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张家寨去。李自成带着双喜、张鼐和几名亲兵,来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也来到集合地点,便问道:
      “老奶奶,你俩老的老,小的小,怎么也要去?路太远,你们走不动,回家去吧。”
      老婆婆恳求说:“掌盘子老爷,你老可怜我,让我也去拿一把粮食吧,俺奶孙俩快要饿死啦。”
      “粮食运回来,我们会挨门挨户放赈的,你奶孙俩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够分到粮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唉呀,这才是有青天啦!大爷,让我奶孙俩给你老磕个头吧!”老婆婆拉着孙子跪下去,给闯王连磕了两个响头。
      人们不知道他是闯王,但看出来他是个大头领。有人猜到他是闯王,但不敢说出口来。闯王等饥民出发以后、又回到老营去,处理别的事情。二更以后,他才出发,追过了饥民,追上了骑马走在饥民前边的李过。那时月亮还没有出来,无数的火把在万山中好似一条火龙,十分壮观。李过对他说:
      “沿路经过一些村庄,饥民都要加入,我怕到时候乱抢粮食,不许他们加入。”
      自成沉默片刻,说道:“这次不让他们加入也好,以后攻别的寨子时再说吧。”
      他望望那一条浩浩荡荡、曲折前进的火龙,心思如潮,仿佛看见沿途无数的老百姓站在村边张望,因为不许他们加入而怀着嫉妒和抱怨。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他仿佛看见了再过几个月,当他重新大举以后,从陕西到河南,到处都是这样:成千上万的饥民跟随他,攻城破寨,开仓放赈。不,那时候将不是这样的规模。那时候的规模会比如今的大许多倍,许多倍!
      到了张家寨,向田见秀和袁宗第问明了战斗情况,李自成叫侄儿去指挥抢运粮食和财物,自己由见秀和宗第陪着把张守业的宅子看了一圈。他站在街对面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阵,转过头来问:
      “咱们来一个‘围师必缺’①,撤开围在后门的人马,给他们一条路往外逃跑,专攻大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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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围师必缺——语出《孙子·军争篇》,意思是围敌三面,空其一面,诱其出奔而邀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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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见秀说:“刚才我们也想着应该从大门进攻,一攻进去就到了主宅。只是这大门很坚固,怎么攻法?”
      闯王想了想,说:“这好办,在大门下边放进吧。有三四百斤火药不就炸开了?”
      一提放进,人们的心中登时亮了。这是多么简单的办法,但闯王不提,大家竟然都忘了。所谓放迸,就是用火药爆破。不知什么时候,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队曾用这办法炸开过城门,将士们因为火药爆发时砖石四下飞迸,就把这办法叫做放迸。但十年来农民军很少攻坚,对于城池多采取奇袭和内应的办法攻破,或采用云梯爬城,用火药爆破城墙或城门的次数很少,用这种办法必须挖地道,费时较久,而过去总是速来速往,很少对一座城池围攻过几天以上。因为放迸的办法不常用,所以临时没有人想起来是不足为奇的。
      “好哇!这办法准能成功!”袁宗第高兴地叫着说。“人躲在大门下边埋火药,连挖地道也不用!”
      办法一决定,立刻进行。田见秀让大部分将士都休息,吃东西,同时监视着房坡上的敌人活动,只派十来个人蹿到张守业的大门下边,从两边门墩下边掘开石头,往下挖洞。张守业起初不知道农民军的真正意图,以为他们是想拆毁大门,所以并不害怕。当他明白是要在门墩下边埋火药时,害怕极了,但想不出对付办法。挖洞的人们是在他的门楼下边,从房脊上用鸟枪和弓箭射不到,抛火球也烧不到。他想烧毁对面的宅子,可是对面的房子全是瓦房,院中凡能引火的柴火和家具都移开了。在无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门里边,把十几杆鸟枪和火铳对准大门,等待着农民军从轰塌的大门缺口冲进来。
      大门下边的挖洞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顿饭时,两个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么粗,弟兄们将两个木桶装满火药,埋进洞中,插上一丈多长的引线,然后把引线点着,飞快逃走,那些在对面街房上和院子里的将士们听见约好的唿哨声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紧接着轰隆两声,大地震颤,浓烟和尘土漫天,砖瓦和木料向四下飞迸,有一个石狮子门墩被抛在十丈以外。有些砖瓦飞进二门里边和房坡上,把守宅子的入打伤几个。在火药爆炸以前的片刻中,在对面等待的农民军和宅子里的人们,都是出奇的静寂。爆发刚过,农民军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呐喊,谷可成带着人们首先冲进轰塌的人门,用抬进来的木梁冲击二门。张守业预备在二门上的那些人们,有几个是佃户和长工,原来是在主人的威迫下不得不卖命守宅子,这时扔下鸟枪和火铳,跳下房子就向后院逃命,一面跑一面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经杀进院里来啦!”
      别的人看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逃命。他们打开角门,穿过花园,又打开后门逃出。张守业见大势已去,农民军马上就会进来,慌忙奔进内宅,用大刀逼着他的妻妾和女儿们说:“你们快上吊!快上吊!”然后他也向后院逃命,企图混在人堆中冲出寨外。当他才跑到花园时,二门已经被打开了……
      当弟兄们在张守业的大门下挖地洞时,李自成同田见秀到寨中各处巡视,留下袁宗第指挥攻宅子。等火药一爆炸,他们赶快回来,见弟兄们已经从塌毁的大门缺口冲进去,便勒转马头,绕出这座宅子的背后。那些逃出来的人们都在从后门到寨墙根这一段的空地上被埋伏的弟兄们杀死了,他们下了马,打算从后门进去看看。刚到后门口,看见几个弟兄押着一群人走出来,其中除一个农民装束的青年外,全是囚犯,有的带着脚镣,有的脖子上锁着铁链子,有的手上绑着绳子,自成一问,知道这些人都欠张守业和别的大户们的租课和阎王债,因无力偿还,被张守业派乡勇和家丁去抓了来,下人私牢。他正向一个带铁链子的人问话,有一个弟兄叫那个农民青年跪下,举刀要杀。几个囚犯同时跪下去救那个青年,哀求饶命。自成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望望那个举着刀的弟兄。那个弟兄放下刀,说:
      “他不是囚犯,我才看见他把一把刀扔到地上。”
      “不,不!”一个囚犯叫。“他是被逼来守寨的。刚才是他把牢门打开的。他跟我是一个村的人,人老几辈儿受苦!”
      闯王明白了,挥手叫跪着的人们和那个青年都站起来。他对押这群人的小头目说:
      “快把他们的脚镣和铁链砸开。给他们每人几升粮食,让他们回家去。”他转向那个青年,笑着说:“好险哪,差一点儿你完事了。你为什么不求饶呢?”
      “活着也没福可享,砍头不过碗大疤瘌,求什么饶!”
      “有种!你愿意随我们去么?”
      小伙子眨眨眼睛、忽然高兴起来:“你们要我?”
      “要。”
      “妥啦,哪鬼孙不跟随你们!”
      闯王拍着小伙子的肩,哈哈地笑起来,又问:“你看见寨主逃到哪里去了?”
      “那不是?”小伙子说,向假山下边一指。
      张守业已经挨了一刀,但还没有死讫,趴在假山下边呻吟。自成的一个亲兵正要去结果他的性命,小伙子兴致勃勃他说:“让我来,今天可让我出一口气!”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往张守业的后脑上砸去,随即恨恨地骂道:
      “你妈的也有今天!”
      李自成到张守业的宅子里看了一下就退出来,同田见秀骑上马去别处巡视。弟兄们伤亡很少,攻破了这样坚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粮食困难,自然是一件喜事。但他同田见秀都不像旁人一样。他们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夹有不愉快,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将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轻妇女是上吊死的,别的是被杀死的。他们对这宅子中的屠戮还不感到太过分,因为这是怪他们固守顽抗。但是别处也杀死了很多妇女老弱和并没有进行抵抗的男人,寨外因为有骑兵巡逻,从寨里逃出去的人们也大半被杀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使闯王不愉快的事情是,奸淫妇女的事还是有的。看过了寨里寨外的情形,他对见秀说: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为仁义之师,纪律严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临出发时我还三令五申,不许妄杀无辜,不许奸淫哩!”
      停了一阵,自成又说:“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练兵。倘若没有纪律严明的仁义之师,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没有在张家寨多停留,对田见秀嘱咐了几句话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大群亲兵回老营去了。
      张家寨的东西运了两天,留下来没运走的东西准许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四天,一切东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来最后撤退的农民军才在几家大户的宅子里放火,并把寨门也放火烧了。
      方圆几十里以内的饥民及时地得到赈济,个个欢喜,感激不尽。远处的老百姓闻风羡慕,到处哄传。老百姓得到好处,不断地把许多山寨的底细暗中告诉义军,有的人愿意做底线,请义军前去破寨。从小年下到年除夕,几天之内,义军利用内应,连破了两座山寨。高一功在蓝田边境也用计在除夕黄昏攻破了一座山寨。这个新年,财主富户提心吊胆,哭哭啼啼,贫家小户却过得比往年快活。本来是灾荒的年头,凋敝的农村,凄凉的年关,却因为几十个村庄普遍地放了赈,又没有本地杆子骚扰,竟然出现了一些儿暂时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有的挂了桃符①;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时还放了鞭炮。人们互相拜年,也给驻扎在村中的、已经相熟的义军大小头目拜年。军民见面时,不管识与不识,拱手道喜。
    ──────────────
      ①桃符——占人过年时用两块桃木板悬挂门两边,上书神茶,郁垒二神名以辟邪,叫做桃符,或叫“仙木”。五代时桃符上开始写对联。明初开始用红纸写春联,但是直到明末,悬挂桃符的习俗未绝。
    ──────────────
      百里以内,没有一个山寨不向义军送年礼。义军再向他们借粮,他们也不敢像过去硬抗了。将士们有了粮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的精神振奋,不再说怪话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营将士按照着米脂县的古老风俗,把石炭烧红,用醋浇在上边,遍熏屋内,据说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着李强和双喜等兴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里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缕乡思浮上心头,在肚里说:
      “唉,什么时候才能够大功成了,回故乡看看!”
      大色才麻麻亮,就有将领们来给他拜年,一直到早饭后,还是来往不断。到了半晌,他看人来得少了些,才出去给田见秀等年纪较长的将领回拜年,也到相熟的老百姓家走走,到弟兄们的窝铺里看看。这一天,因为军民暂时有了粮食,他过得相当畅快。
      大年初二,黑虎星来给闯王和李过拜年,并感谢给他的几十石粮食。李自成对他很亲热,留着他住过破五,他对李过说:
      “大哥,咱闯王叔什么时候树大旗?只要咱叔树大旗,你兄弟一定来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要不来不是娘养的!说良心话,我现在才觉得眼睛开缝啦。”
      破五这一天,自成为着使将士们过得快活,吩咐老营总管,多发给各哨一点灰面,让大家按照延安府附近往年乡俗,早晨饱饱地吃顿面条儿。这顿面条儿俗称春面,饱吃一顿叫做填五穷。五更时,李自成舞了一阵花马剑,到宅后窝铺中随便看看,因为过节,将士们暂停操练。他看见老兵王长顺用白纸剪成一个女人模样,同着屋中扫的一堆尘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边倒掉。他笑着说:
      “长顺,你在送穷①么?”
    ──────────────
      ①送穷——即送穷鬼,这是很古老的民间风俗。唐代送穷是在正月晦日,明、清米脂县及其附近各县是在破五。
    ──────────────
      “唉呀,闯王,给你看见啦!”王长顺猛抬起头,捋着短胡子,嘻嘻地笑起来。
      “你看能把穷鬼送走么?”
      “我爷爷奶奶送了一辈子,我爸爸妈妈送了一辈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辈子,都没送走。穷鬼跟我们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过,现在我是替咱们全营送穷鬼,托你闯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会走。这个新年,咱们全营不是过得火火色色么?经我这一送,以后咱们全营的日子就更好啦。”
      闯王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声说:
      “好哇,老王!咱们不要穷鬼,老百姓也不要穷鬼,你把穷鬼送给那些大财主们吧!”
      黑虎星明天要走。吃过午饭,闯王陪他去向几位大将辞行。他们先去看田见秀,到了田见秀住的村子,看见见秀的屋里只有几个亲兵在烤火,桌上点着一炉香,摊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成笑一笑,说:“我们玉峰哥,没放下屠刀就打算成佛了。”知道见秀在一家老百姓的牛屋中聊天,他便同黑虎星往那家的牛屋走去。
      牛屋中的当门地上烧了两个树根疙瘩,冒着烟,呛得人们不断咳嗽。尽管这一家老百姓已经穷得只剩下一头小毛驴,但小石槽上仍像往年一样贴着一张红纸条,上写着“槽头兴旺”,田见秀和他的两名亲兵背靠石槽,挤在老百姓中间、面对火堆,也是被烟气熏得淌眼泪。他面带微笑,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老头子在读刘伯温的诗。据说最近在西安附近挖出来了一通石碑,是两百多年前刘伯温埋下去的,上面刻着一首诗,把近来的国运说得明白无隐,总之是天下大乱,明朝的气数尽了。
      当闯王带着黑虎星走到牛屋门外时,屋里的人们谁也没注意,亲兵头目李强正要去推开半掩着的门,被闯王用手势阻止了。他不愿这时走进去,惊扰大家,于是悄悄地立在门外,听那位老头子继续在朗朗地背诵: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抛闪!
      你也反,
      我也反,
      人马滚滚数不尽,
      投晋入楚闹中原①。
      仇报仇,
      冤报冤。
      在劫之人难逃命,
      血债还用血来还。
      到头来,
      达官贵人不如狗,
      干戈扰攘入幽燕。
    ──────────────
      ①投晋人楚闹中原——这句话是指初期农民军的活动路线是由陕西渡黄河入山西,然后活动于湖北、安徽、河南一带,而以河南为中心。
    ──────────────
      老头子念到这里,向大家扫了一眼,用细瘦的指头拈着花白长胡须,说:
      “你们看,这末尾一句,不是说要反到北京城么?所以说,大明的气数是要完啦。”
      田见秀称赞说:“你这老头的记性真不坏,记多清楚!一句不漏,滚瓜溜熟。”
      类似这样用歌谣体编的预言,几年来不断出现,有的说是从地下挖出来或从井中捞出来的石碑上刻着的,说是刘伯温的诗;有的说是玉皇大帝或吕洞宾降坛时写出来的。从明朝中叶开始,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特别激烈,在民间传说中就将足智多谋的明初开国功臣刘基(字伯温)这个人变成了一个大预言家,经常借他的名字编造政治预言诗在民间传播,对造反起鼓动和宣传作用。就是今晚老头子所背诵的这首预言歌谣,也流传很广,闯王和田见秀早已听过,只是词句上稍有出入。这分明是一些不满朝廷、同情造反的农村知识分子编造出来的,故意染上神秘色彩。在当时不少有学问的人们都相信这类预言,农民军的将领和士兵更喜爱听,也更相信,他们常常从这类带有神秘色彩的预言中得到鼓舞,增加推翻明朝政权、夺取江山的勇气和决心。田见秀望望老头子,对大家说:
      “到了‘达官贵人不如狗,干戈扰攘入幽燕’的时候。就该改朝换代,否极泰来,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
      老头子感慨他说:“但愿早一天否极泰来!”
      闯王推开半掩着的门,探进头去,老百姓看见他,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请他进去烤火。他没有进去,同大家说几句话,便把见秀叫出来,一起往见秀住的宅子走去。黑虎星忍不住说:
      “田爷,你真行。看你同老百姓在一起多家常。他们见了你一点儿也不害怕。”
      田见秀慢慢他说:“咱在造反以前,不也是受苦的百姓?还不也是打牛腿种田过生活?如今造了反,可不能忘了当年自己也是受苦的人!”
      “对,对。你说的对极啦。”黑虎星又转向自成说:“闯王叔,咱们在这里快快活活地过新年,朝廷老子就不会有咱们快活,到处闹灾荒,满鞑子也没有退,有他坐萝卜①的日子呢。”
    ──────────────
      ①坐萝卜——作难,不好过。
    ──────────────
      李自成和田见秀都笑了起来。但这句话也引起来自成的另一条心思:他多么想知道北京的情况啊!尚神仙如今在哪里?难道真的在路上出了事情么?想着尚炯的吉凶难说,他的心情登时感到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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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08: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东,洪承畴、孙传庭和别的援军陆续到达畿辅,北京城的局势缓和多了。尽管并未解严,但为着皇帝、贵族、达官、富人以及宫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灯市又开始了。
      西从东安门外起,东到现在灯市口大街的东口止,约摸二里长,几条街全是灯市。每年从正月初八日开始,到十六日结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场,晚上看灯。在灯市场上,会集着各地商人,有南北两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国的各种货物。从年代和范围上说,有三代以来的各种古董,有时兴的锦缎、绫罗、刺绣、布匹、手工艺品、家常用具,还有西洋的自鸣钟和稀奇玩艺儿,商肆按行业分类,各占一段街道。一吃过早饭,大小街道都涌着人流,到巳时后就拥挤不堪。人们有买东西的,有看热闹的,有看稀奇开眼界的,也有专为着看人的。人们有时被踩掉了靴、鞋,有时被扒走了银钱,有时被挤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唤唤,像锅滚似的。俗话说,灯市是“九市开场”,就是指附近的许多街道和胡同在灯市期间都随着热闹起来。
      晚上,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沿着以灯市口大街为中心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楼上有帘幕的多是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每座彩楼的租价,一夜就得几百串①钱。从灯的质料说,有烧珠料的、夹画堆墨丝的、五色纱的、明角的、纸的、麦桔的和通草的。从形式说,有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灯……巧夺天工。至于烟火,也是花样繁多,令人惊叹不止。各种乐队,各种杂耍,通宵演奏。另外,这儿那儿,有队队童子彩衣击鼓,从晚到晓,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拥挤,人山人海。
    ──────────────
      ①串——一千铜钱叫做“一串”。当时银价大约是一千二百钱一两。在以后几年中银价不住飞涨,变化很大。
    ──────────────
      今年的花灯和烟火虽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相差不远,只是乡下的灯进城来的较少罢了。
      正月十四日是灯市进入高潮的第二天。这天上午,有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络胡须,穿一件半旧的圆领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间含着几分郁悒神气,骑着一匹驴子,从西城来到东城,在东长安街向王府井的转角处下了驴子,开了脚钱,慢慢地往灯市走去。一边走一边颇有感慨地低声吟道:
      近畿才消战火红,
      太平灯市闹春风。
      感时诗就心如捣,
      踽踽游人笑语中。
      这个人就是医生尚炯对李自成所说的举人牛金星,他来到北京已经几个月了。
      越走人越挤,生意越热闹,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么好。有时他想站在一个店铺前仔细看看,但正在看着,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个较大的珠宝店前,由于好奇,进去随便观赏。这个店里的广东老板正在请一位太监看一颗很大的珍珠,几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径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问,只听那个太监说:
      “三千两不能再少?”
      商人极其恭敬地回答说:“实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亲府上的总管老爷已经来看过,叫小的把这颗珠子给他留下。只是公公喜爱,我才敢卖给公公,要是在往年,像这样的宝物至少可以卖四五千两银子。今年生意差一点,又是公公想要,作价三千两卖给公公,赔几百两银子算小的的一点孝敬,以后仰仗公公关照的时候多着哩。”商人随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着小声说:“以后里边采办珠宝,只要公公垂爱,照顾小的一下,什么都有啦。”
      太监又把珠子端详一阵,说:“好吧,我留下吧。其实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这颗珠子还不错,送给我们宗主爷①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
      ①宗主爷——明朝太监们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
    ──────────────
      牛金星第一次看见用三千两银子买颗珠子,骇得张嘴瞪眼,不由得摇摇脑袋。看见太监向他扫一眼,他赶快一转身退出了珠宝商店。当回到人潮中继续向前拥挤时候,他禁不住喃喃他说:
      “一颗珠子的价钱在乡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刚吐出这句闲话,正担心有东厂的人听见,果然有人从背后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骇了一跳,回头一看,颇觉意外,又惊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这只手,正要往下说话,那个人赶快使个眼色,说:
      “这里人太挤,咱们出去找个地方畅叙吧。”
      他们回头向南挤去,看见金鱼胡同里的人稍稀,就从抚宁侯朱国弼的府第前穿过去,转了几个弯子,来到了东长安街。牛金星急于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龙去脉,看见身边没有人,边走边问: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话说完,抢着说:“启翁,你没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随即向左右一看,放低声音说:“我现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贯是内乡。”
      牛金星点点头,问:“下榻何处?”
      “住在前门外仁寿堂药铺里。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乡打听老兄消息,昨天才打听出尊寓在西城皮库胡同。今早去尊寓趋谒,不想大驾已经出来,不胜怅惘之至,询问贵价①,知大驾来看灯市。我回到仁寿堂交代几句话,便赶快来灯市相寻。原以为此处九衙纵横,人山人海,无缘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门叩谒,没想会看见老兄在珠宝店中,数载阔别,常怀云树之思②;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说到这里哈哈地大笑起来。自从离开商洛山中以后,他在同有身份的人们说话时故意文制制的。
    ──────────────
      ①价——仆人。
      ②云树之思——从前知识分子口头上和书信中常用的话,指朋友阔别后相思之情。典出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渭北指杜甫所在地,江东指李白所在地。
    ──────────────
      金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热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脸上端详着说:“阁下也是风采犹昔,只是鬓上已有二毛③了。”
      “唉,光阴茬苒,不觉老之将至!足下近几年寄迹何处?何以知愚弟来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过老河口,遇一宝丰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纠缠,来到北京,目下贵事可已办妥?”
      “没有。目前奸贪横行,公道沦丧,谁肯仗义执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为何事?”
      “一言难尽。”
      ③二毛——黑发杂有白发,古人称做二毛。
      “仁寿堂离此不远,请到敝寓畅谈。”
      “好,甚愿一倾积愫。”
      尚炯下榻的仁寿堂是一个有名的老药铺,兼营参、茸、银、燕等贵重药品的批发生意。尚炯路过西安找当铺办理汇款的时候,那个同李自成部队有秘密联系的当铺伙计拜托管账先生给尚炯写了一封书信,介绍他到京后在仁寿堂落脚。他扮做贩卖贵重药材的行商,从西安来的时候带来许多真正的藏红花、四川银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时带一些高丽参和燕窝之类。仁寿堂原来只把他当做一位有钱的客官,殷勤招待。后来一位邻家妇女上吊,大家认为已经死了,经尚炯扎了一针,灌下去一剂猛药,过了两个时辰,竟然活转。又有两次外科难症,别人认为不可救药,经他着手回春。从此仁寿堂的人们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医生,对他更加尊敬。
      当尚炯问牛金星来到仁寿堂药铺时,梁掌柜赶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着说:
      “常先生,刚才派两个伙计去灯市上找您,倒是大驾自己回来啦。”
      “何事如此火急?”
      “刚才王给事中王老爷亲自驾临,请台驾去替兵部杨老爷治病。杨老爷长了一个搭背,群医束手,十分危险,务恳台驾费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止在犹豫,牛金星忙问:“是哪位杨老爷?”
      梁掌柜说:“听说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杨老爷,两月前奉派赴卢总督军前赞画。新近不知为何事贬往外省做个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这病。也是这位杨老爷性情耿直,一时看不开,窝了闷气,所以病势日渐沉重,还听说,他的公馆里连他的后事都准备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时心中一动,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他们同杨廷麟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对于杨廷麟是怎样一个人却都清楚,特别是弹劾杨嗣昌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师哄传一时,他们都能够背得出“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的名句。
      “赶快去,常兄,义不容辞!”牛金星怂恿说。
      “可是你我好容易见了面,还没有谈几句话哩。”
      “听说杨主事住在舍饭寺,离敝寓不远。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柜慌忙说:“常先生务必费神一去,一则听说这位杨老爷在朝中颇有风骨,众所仰慕,二则是王给事中亲自来请,十分诚恳。至于这位先生,在下尚未请教,请留在敝号便饭,等候台驾回来。这样如何?”
      尚炯介绍说:“这位是河南举人牛启东牛先生,愚弟少年时同窗好友,多年不见,不期在灯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话说的‘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尚未一叙阔别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个应急题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转望着金星问:“启翁,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么?”
      梁掌柜一听说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举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礼,留得越发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愿相扰。他想趁这时往正阳门内一位朋友处谈一件事,再到西长安街一位同乡家里取点东西,坚决不肯留下,告辞先走,约好中午在他的寓处等候尚炯。尚炯到后边打开皮箱,取出两样药品和刀子、镊子、钳子,骑上仁寿堂替他雇好的脚驴往舍饭寺去。
      牛金星在同乡和朋友处没有多停留,匆匆地赶回下处,等候尚炯。午时过去很久,还不见尚炯来到,虽然他明白尚炯去给杨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们的谈心要紧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杨公馆必然要耽搁很久,被留下吃午饭也说不定,但是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饥似渴,巴不得这位不寻常的老朋友赶快来到,特别是由于他近几年抑郁无聊,对世事不满,受人欺负,来京城碰了钉子,看透了朝廷的腐败和“亡国”征象,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谈话中多知道一些关于“流贼”方面的情形。至于这些“流贼”日后会同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倒不曾想过。
      平时一回到屋里,他就手不释卷地读书。近几天,他正在读《贞观政要》和《诸葛武侯集》,现在趁着等人时候,他又摊开来《贞观政要》。但是读了几页,他的思想就从书本上离开了。他把书掩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来赞赏的微笑。
      他还不能想象尚炯在农民起义部队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动,所以只能用一个“奇”字评论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侠精神,但是他觉得尚炯比《游侠列传》中的人物更进一步,竟是跟着“流贼”造反。特别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来到北京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来,决计从此洗手,改名换姓,要做个药材商人过一辈子?……
      一大串问题在金星的心上盘绕。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尚炯是一个危险人物,同这样的人不可来往太多,最好今天见面之后,以后不要多来往。他有点害怕,万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来常光甫就是投“贼”多年的尚炯,牵连了他,会惹出滔天大祸。这样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来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该约尚炯来他这里。
      约摸在未初时候,尚炯匆匆来了。牛金星看见他满面喜色,忙问:
      “如何?幸遇你这位高手,想来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碍事啦。幸而我带有两种药,一种是内服的,一种是外用的,对这种毒疮很有奇效。不过,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说有没有十分把握。”
      “这种病,恐怕心境好坏很关重要。”
      “正是此话。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杨赞画能把心境放宽一点,药物才能够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问了问杨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动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这几年在“流贼”中医术大进,大力惊异,特别是当听到尚炯说他用了一种秘传丹药,叫病人温酒服下,过了一刻工夫,割治时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虽古之名医有所不逮,堪人《方技列传》①而毫无愧色!”
    ──────────────
      ①《方技列传》——我国有些正史中有《方技列传》,其中有最著名医生的传记。
    ──────────────
      “过奖,过奖,其实三国时候华伦为关公刮骨疗毒,即知使用蒙汗药,名曰‘麻沸汤’,不过著《三国演义》者为要将关公写成神人,不肯写出华伦曾用麻药罢了。”
      “对!对!弟读书数十年,不求甚解。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觉茅塞顿开!”
      牛金星纵声大笑,惊得卧在房檐下晒太阳的几只鸡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唤着,扑扑噜噜地飞往院里。尚炯也跟着大笑起来,同时,牛金星青年时代的影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心里说:“虽然他的鬓发斑白了,笑声可没有改变,倜傥豪迈的风度依旧!”
      “子明兄……你看,叫惯了,一失口又叫出你从前的台甫!”金星揭开门帘向外望一眼,接着说:“我这里不方便,没有什么款待你,略备几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辈总角之交,想兄不会以简慢见怪。”
      “启翁,你这话太见外了。我方才被杨公馆坚留,已经吃得酒足饭饱。俗话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今日能够见到老兄,畅快谈心,比吃龙肝凤胆还要快意。这里谈话可清静么?”
      “院里倒还清静,有些话可以小点声谈。”金星望着外边叫:“王德,快拿酒来!”
      仆人工德用托盘端上来几样热菜和一壶白干,喝过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问医生的诡秘行踪,随便问道:
      “光甫,你到杨公馆治疗,觉得杨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说:“杨先生病势沉重,精神委顿,呻吟病榻,不能多谈。他的学问、风骨,弟来京后颇有所闻,人人称道。只是我同他略谈数语,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读书人一样,看事半明半暗;有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金星不禁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医生笑一笑,说:“他知道我是从西安来的,不免问到陕西局面,跟着就大骂流贼祸国,说道倘若不是流贼闹了十多年,国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听任虏骑深入,蹂躏畿辅、山东。启翁,你说,这不是一隅之见么?”
      “怎么是一隅之见?”
      “你难道也不明白?”
      “愿闻高论。”
      “启翁,百姓倘能安居乐业,断然不会造反。许多人只是因为吃纣王俸禄,不肯说纣王无道,将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诛,而谁逼百姓造反倒不问了。”
      “你对杨赞画怎么说?”
      “我对他说:自大启未年以来,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致使目今朝廷焦头烂额,国步十分艰难。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么说?”
      “他一阵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谈了。”
      牛金星又问:“后来谈到卢总督殉国的事么?”
      “后来,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说:“卢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对他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贼’,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土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作剿‘贼’总理,日子久了,‘流贼’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谈下去了。”
      金星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年逾不惑,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爽。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常言道,‘无欲志则刚’。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
      金星说:“此是辇毅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
      医生说:“我想,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
      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
      “启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
      “谈起来话长,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肉片上点着说:“请,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肉,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
      “好,好。”尚炯见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启翁,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满,说:
      “你别慌问我的事,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一不怕官府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
      “何谓‘以天地为心’?”
      “所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济贫?”
      “对。杀贪官,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
      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乱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激荡,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
      “说得好,再于一杯!”
      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胸中的复杂感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
      “常,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
      “吃亏不小是真,但并未全军覆没,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马,加紧操练,时机一到就会重整旗鼓,石破天惊。”
      “这里曾传闻他已经阵亡,近来又传闻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现任何处?”
      “启翁,咱们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对你隐瞒,十八子的部队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领,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却是在商洛山中。”
      “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马?”
      “这话看怎么说。要说现有人马,我个们对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单说闯王身边的还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点头微笑,说:“可是义军与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动不动还要逃跑一些。我们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说不定就变成十万、八万。弟在义军数年,深知此中奥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灾,粮食困难。十八子一则不愿加重百姓负担,二则要埋头休息整顿,不惹朝廷注意,故暂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马。现有人马,也是分驻在几个地方,这是我们常用的化整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话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谁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进来一个暖锅,放在方桌中间,金星把酒壶放在酒铛上热一热,连敬了两杯酒,他看着尚炯虽然身在“贼伙”,却扬眉吐气,不禁暗自感慨,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启翁,请谈谈老兄的近况,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说,他从老朋友的眼睛里觉察出有一股愤懑和郁悒情绪。
      牛金星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愿多谈,处此无道之世,夫复何言?惟有搔首问天而已!”
      “难道还有人欺负你举人老爷?”
      “不但受人欺负,连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惊,问:“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几死于墨吏、豪绅、衙蠢、狱卒之手!”
      医生见他气得脸色发紫,脖颈上一条血管直跳,便不再急着催他往下说,陪着他慢慢地饮了几杯热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叹口气说,“一生就吃亏在‘使酒负气’这四个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宝丰王举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他的第二个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问:“可是同尧仙结婚?”
      “正是佳儿。”
      “既是爱好作亲,又是门当户对,岂不甚佳?”
      “哼,亲戚变成了仇人!”
      “此话怎讲?”
      “近几年,王举人闲居在家,勾结官府,又与祥符①进士王士俊联了宗,成为一方恶霸,鱼肉桑梓。弟对王举人深为不满,当面责备过他两次,遂成水火,不相往来。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颇有闺门之丑,秽声四闻。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请吃饭。也怨弟多喝了几杯酒,在酒宴上当着满座宾客骂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恼恨。这就种下了一个祸根。来,对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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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县就是开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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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饮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说:“这就是你过于‘使酒负气’了。我们在年轻时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变。”
      “岂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好贪肯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阎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辞,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人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
      “后来如何出狱的?”
      “幸亏一位好友周拔贡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因病保释’,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着说:“弟为此事来京找兰阳①梁御史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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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兰阳——后来改称兰封县。解放后与考城合并,改称兰考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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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梁云构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①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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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乡试——每三年各省举行一次考试,称做乡试,考中者为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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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可帮忙?”
      “哼,谷话说得好:‘官官相卫。’弟未到京,他已接王进卜一封书子,岂肯帮我这个已革举人的忙?”
      尚炯把有手攥成拳头,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叹口气说:“没想到兄台满腹经纶,抱负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
      “回去。已择定日内就动身回去!”
      “日内就走?”
      “走。决计离京!”
      “官司未了,回去岂不吃亏?”
      “不回去有何办法?一则弟不能使周拔贡为弟受累,二则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请千万不要急着动身。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以兄台正在壮年,处此乱世,倘遇机缘,不难一展所学,建功立业,使万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这班小人欺凌?难道还想重对刀笔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狱,万一衙门问周拔贡要人怎么好?决计回去,到宝丰后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几天?”
      “弟已定十七动身,实实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说:“咱弟兄多年不见,还没有深谈哩!”
      他的话刚落地,有两位客人进来。他们都是河南同乡,一位是不入流①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会试落第的举人,在西城兵马司王老爷家中坐馆②,等候下次会试。他们因金星几天内就要离京,特来话别。尚炯怕在同乡中露出马脚,同来客随便应酬几句,推说另有约会,匆匆告辞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候,尚炯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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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入流——明代官阶最低的是从九品,从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②坐馆——在家塾或私塾中当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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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早饭后我要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我这里来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
      “敝寓也不清静。兄可知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
      “有。西长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
      “好。我作东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
      “一定不误!”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未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人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觉得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究义气。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却喜欢像尚炯这样的人,并喜欢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来到梁苑春,叫堂信找一个雅静房间,坐下等候,过不多久,金星来了。一见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两银子,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医生拦住,说:
      “自古朋友有通财之义。区区微数,何足挂齿!兄肯笑纳,足见对弟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这一点银子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莱。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莱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问:
      “杨赞画的病情如何?”
      医生笑着说:“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胆说句话:用不着再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金星也大为高兴,说:“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这样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为朝廷保存一点正气!”
      “不过,朝廷如此无道,别说留得一个杨伯祥,即令有十个杨伯祥,有何作为?何况他也只是在反对与满鞑子议和这一点上较有骨头,在其他军国大事上未必是一个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国势一天比一天……”
      金星赶快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到处是东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
      “我看这个地方还清静,不大有人进来。”
      “不管如何,小心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声问:“昨天不曾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
      “已经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启东,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
      “请兄略谈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总之,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一样,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
      “据你看,是不是气数尽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大明必亡”四个字,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但不知鹿死谁手耳。”
      尚炯笑着说:“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叹口气说:“徒见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这么说。当洪武爷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有点吃惊,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你这话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闯”字。
      金星问:“何以见得?”
      “洪武爷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
      “请详言之,”金星说,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尚炯是那样地敬爱李自成,并且自认为对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谈起自成就不禁眉飞色舞。金星起初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刚听了关于自成的几桩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面轻轻一敲,脱口而出地小声说:“好!好!”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有活鲤鱼,来一个吧?”
      “别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作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金星喝了一羹匙,说:
      “咱们快回到本题吧。请快继续说下去,”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阳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崇祯九年,”尚炯又说,“十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风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
      “难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
      “那末他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
      “哼,你简直想不到!”医生兴奋地喝干一杯酒,接着说:“他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他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你倘若贪污一两银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当众吩咐完毕,率领人马离去。你说,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几个?比之本朝大祖爷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来,十一杯!”同尚炯对饮了一杯之后,他连说:“想不到!真想不到!”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还有么?”
      “有,有,可惜一时说不完。启翁,咱们且不管知县肯不肯听他的话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赈济城中饥民。从此以后,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仅穷苦百姓爱戴他,让众多的清寒士于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十八子做事,就会从大处着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说了一阵,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介绍:“敝东十八子做的只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连连点头说:
      “我也听到人们说他有勇有谋,不贪色,不爱财,与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队也不很烧杀奸淫,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不凡人物。看起来他倒是胸怀大志,非赤眉、铜马①可比。像他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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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赤眉、铜马——王莽的新朝末年,两支重要的农民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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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值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
      “请问,兔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
      “启翁,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尚炯望着金星问。
      “两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金星对堂倌吩咐毕,转向医生笑着说:“这是咱们河南馆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用,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但是他还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鲜汤,问:
      “这碗汤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换一碗吧?”
      尚炯一看,汤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说:“不是不合口味,是我们忘记喝了。端去热一热,上鱼的时候一起端来。”
      跑堂的答应一声,左手端汤,右手提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来把门帘子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着低声说:
      “像十八子这样的人,倘若得到几位有学问的人辅佐,那就如虎生翼,说不定会成大气候。自古成大事、建大业者,宁有种乎?虽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这句话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窝里,他赶快说:“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刘伯温这样的人物,他时常同弟谈到这一点,真是寝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谈到过你,他十分渴慕,说,‘咱如今池浅不能养大鱼,何敢妄想?倘获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临来时候,他再三嘱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够看见牛举人,务请代我致仰慕之意。’启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贤如渴!”
      “啊啊,没想到你们还谈及下走①!哈哈哈哈……”
    ──────────────
      ①下走——即奴仆,古代士大大对朋友的自谦之词。
    ──────────────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这一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现在决计要试一试,劝说牛金星参加起义,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这种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倾心谈话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启翁,我有一句很为冒昧的话,不知道敢说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张献忠那里有几位举人秀才,给他帮助很大,令人实在羡慕。如蒙足下不弃,肯屈尊到我们那里,十八子定然以师礼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说:“实在惭愧,有负厚爱,务乞见谅。”
      “你是瞧不起么?”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来株守故园,教子读书,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不惟才识短浅,不堪任使,且又疏懒成性,无心世事。”
      “是不是你觉得我的话不够至诚?”
      “亦非也,兄的话自然是出于至诚,无奈阔别数载,兄今日对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别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满腹经济,热肠激烈。目今百姓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兄安能无动于衷?”
      “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然弟一介书生,纵热肠激烈,也只能效屈子问天,贾生痛哭①而已,更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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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屈子、贾生——屈原和贾谊,因前者做过《天问》,故有“屈子问天”的话。后者是西汉文帝时人,常感慨时事,叹息流涕。在他给文帝上的《治安策》中,用了不少“可为痛哭流涕者也”这样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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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孔明千古人杰,如不遇刘备,不出茅庐,也不过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业,亦不能流芳万世,只要际会风云,谁说书生无用?”
      “弟非佐命之才①,岂能与古人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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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佐命之才——辅佐开国皇帝打江山的人才。“命”是天命,封建皇帝都认为自己的得天下是受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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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展功名,高风可钦,然今日天下离乱,万姓望救心切。兄有济世之才而不用,洁身隐居,岂非自私?甘与草木同朽,宁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语,慢慢地拈着胡须。
      “况且,”尚炯又说,“目今公道沦丧,奸贪横行,读书人想与世无争,安贫乐道,已不可得。兄年来备受欺凌,奔告无门,岂不十分显然?”
      “宝丰虽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坟墓与先人薄田百亩。弟已决计俟官司完毕即迁回伏牛山中,隐姓埋名,长与农夫樵叟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并不是一个甘心与草木同朽的人,这话也不是出于真心,只不过时机不到,还不肯走上梁山。他决定暂不勉强劝他,笑着说:
      “天下大乱,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医生劝金星在北京多留几天,以便请教。金星归心很急,但又感于故人热情,颇为踌躇,只好说让他回去考虑考虑,直到结束这顿午餐,医生没有再劝金星人伙,只同他谈一些别的闲话。
      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处,想着今天同尚炯的谈话,心中很不平静,连书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进来,看见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却不敢多问,只提醒说:
      “老爷,咱们后天动身走,当铺里的几件衣服明天该取出来啦。”
      金星望望他,说:“急什么?后天再说吧。”
      “不走了?”王德吃惊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说:“可是住在这里没有要紧事,家里都在盼着老爷回去哩。”
      他没有再做声,挥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犹豫。坐在椅里沉思一阵,仍然不能决定。尚炯劝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话虽被他婉词拒绝,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动,好像有谁在不曾平静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块石头,他想,难道真有一天我会像诸葛孔明一样走出隆中么?他忽然抬起头来,用慷慨的声调慢慢地背诵着诸葛亮的《草庐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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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草庐对》——陈寿在《三国志·计划诸葛亮传》中记叙了刘备到隆中三顾草庐,向诸葛亮请教大计。诸葛亮的一段答话很有名,后人把这段答话题做《草庐对》或《隆中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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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像那个时代的一般读书人一样,一遇到心情兴奋或郁悒时总爱朗诵熟记的古文或诗、词,算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朗读的调子很好听,就像是歌唱一样,所以也是借着唱歌来抒发感情,但是这时牛金星的心中是兴奋呢还是郁悒?是不是在朦胧的意识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顾的孔明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朗诵毕《草庐对》之后,他的心仍不能平静下来。过了很久,蜡烛熄了,木炭却着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脸色通红,他心中慷慨,加上几分酒意,拿起铁筷子铿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飞进,随即朗诵出曹孟德的著名诗句。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朗诵毕,他从火边站起来,绕室彷徨,直到深夜,后来刚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来一个朋友,心中遗憾他说:
      “要是宋献策没有离开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给杨廷麟看病以后,又来约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谈心。他只劝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绝了。从梁苑存出来时,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门口挂着花灯,放着鞭炮,有的人家还放着烟火。尚炯和牛金星决定先到正阳门外商业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后往东城去看灯市。于是他们从西长安街转至江米巷,进武功坊到了正阳门内棋盘街。
      在正阳门那里,只见月光下成群结队的妇女,有很多穿着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从城门洞涌进涌出,几乎连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轻男人,故意在妇女群中乱挤,以便偷偷摸摸地占点儿便宜。有时,有些妇女因为身上什么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拧一下,或脚尖被人故意踏一下,发出来小声怒骂,但也有不少妇女吃了哑巴亏,一阵心跳,脸红,慌忙地躲进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妇女们,用力挤到大开着的城门边,把门上的圆木钉子摸一摸;往往还来不及摸第二个钉子,就被挤走了。有的妇女比较幸运,可以抢着摸几个钉子,摸过钉子之后,她们怀着幸福的心情,怀着甜蜜的希望,随着人潮离开了城门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热闹的棋盘街看了一阵,又走到离大明门不远的地方站住,凭着围绕棋盘街的白石栏杆偷眼向大明门里张望,大明门朱门洞开,禁卫森严。门外挂着一排很大的朱红纱灯,垂着穗子。门内是东西千步廊,挂了无数纱灯,望不到尽头,金星悄悄地对医生说:
      “千步廊北头是金水桥,过了金水桥就是承天门,再往里是端门、午门。听说承天门两旁有解学士①写的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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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解学士——解缙,明初人,官翰林学士,为历史上有名的才子,民间流传许多解学士的故事。coc2‘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那午门内就是九重宸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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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炯没敢做声,但心中闪过了一句话:“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时弯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阳门洞走去。他们随着摸钉的妇女们挤出正阳门,挤过正阳桥,才到了前门大街。牛金星笑着说:
      “北京风俗,说是元宵节走过正阳桥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这些妇道人家都要挤着过桥。咱们今晚一过,也可以一年无病了。”
      尚炯说:“幸而有很多懒人和忙人不来过正阳桥,不然,北京城的医生只好抄着手喝西北风了。”
      二人哈哈大笑,继续往南走去。正阳门大街十分热闹,有玩狮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跷的、放烟火的、耍龙灯的、猜灯谜的,看了几个地方,牛金星拉着尚炯的袖子挤进一处猜灯谜的人堆中,随便一望,立刻指着一个灯谜向尚炯咕哝说:
      “这一个谜面是‘挑灯闲看牡丹亭’,用的是钱塘妓女冯小青的诗句,谜底我已经猜到了,很巧,也很雅。”于是他指着谜纸向主人大声问:“这个谜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阁序》上的一句:‘光照临川之笔’?”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着说,赶快撕下谜纸,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纸折叠扇交给金星。
      周围的人们用欣喜和羡慕的眼光望着金星和扇子,有几个人称赞他猜得好,也称赞灯谜出得好。金星拉着医生走出人堆,笑着说:
      “这把扇子虽然眼下没有用,可是这是一个吉利。走吧,我们进崇文门逛灯市去。”
      尚炯愉快他说:“但愿你今年百事顺利。”
      他们在崇文门内吃了汤圆,歇歇脚,继续往灯市走去。愈近灯市,人愈拥挤。等到了东单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简直无法前进。他们用力挤了一阵,看看不容易挤到灯市口,便从金鱼胡同穿过来,在八面槽和东安门大街看了看,从皇城南夹道转到东长安街。尽管所谓“九衢灯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热闹的部分没有看,但尚炯已经为那些竟奇斗胜的彩灯惊叹不止,在东长安街上走着时候,他听见走在前边的两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谈话。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中的中年人问:
      “听说因为万岁爷圣情寡欢,宫中今年的灯节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确否?”
      “我也听说如此。”戴方巾的叹口气,感慨他说:“在往年,每逢灯节,宫眷①与太监都穿灯景补子②蟒衣,并于乾清宫丹陛上安放牌坊灯,于寿皇殿安放方、圆鳌山灯。崇祯元年,宫中的灯节特别讲究,牌坊高至七层,鳌山高至十三层。目今国步维艰,当然不能像往年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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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宫眷——妃嫔和宫女统称宫眷。
      ②补子——缀在蟒衣前后心的方形丝织品,上边按照品级绣首不同的图案。灯景补子只在灯节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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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也感慨说:“国家愈来愈穷,自然是今非昔比。听说在崇祯初年,宫中有珍珠灯,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颗珍珠有一分多重;华盖和飘带皆用众宝缀成,带下复缀以小珠流苏。一尺多高的珍珠灯,据说一共有四十九盏。官中各殿都有极贵重之彩灯数盏,殿陛甬道,回旋数里,全有白玉石栏,石栏外边每隔数尺远有雕刻精致的龙头伸出,颌下凿有小孔,专为悬插彩灯之用。无殿陛石栏处,立有莲桩,每桩悬挂琉璃灯一盏。紫禁城中各处所悬各色花灯,共有数万盏。遇宫女成群嬉耍,碰落几盏,顷刻间就有太监拿新的换上。如此太平豪华景象,转眼间己成陈迹!”
      尚炯用时弯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脚步,小声说:“不要说宫中的珍珠灯,就以前天我在灯市上看见铺子里卖的那些灯,有一百两一架的,有数十两一盏的,一灯之费,可活数口之家。真不愧繁华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说:“玩灯的人们只知安富尊荣,何尝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长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时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谈了一阵。他苦劝金星暂留京师,将来同他一起动身;如金星怕家中悬念,可派仆人王德先回,川资不须金星费心,金星感于老友的深情厚意,只得同意。两人并商定二月下旬离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医生谈过宋献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从北京赶往太原去经纪一位朋友的丧事,他们路过太原时也许能同他遇见。医生正想替闯王物色天下人才,对此更加高兴。
      金星回到寓所,已经三更过了;虽然腿脚很困,却没有一星睡意。想着中原的局面不久就要大变,李自成的种种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劝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静。像一般孔门的读书人一样,他相信《易经》的卜卦,自己会文王课,也会邵康节①的梅花数。每逢遇到重大问题时,他往往自己起个卦,以决疑难或预卜吉凶,现在夜静无事,他洗洗手,坐在桌边,用三个铜钱占了一课,得“飞龙在大,利见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阵,仿佛预感到自己扬眉吐气的日子快要来到,随即兴致勃勃地摊开猜灯谜得到的白纸折叠扇,挥笔写道:
      大火流金②,
      天地为炉;
      汝于是时,
      伊、周大儒③。
      北风其凉,
      雨雪载途;
      汝于是时,
      夷、齐饿夫④。
      噫!
      “用之则行,
      舍之则藏,
      惟我与尔有是夫!”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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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邵康节——北宋人,邵雍字尧夫,门人谥为康节先生,在哲学上是一
      个主观唯心主义者,编造了一种叫做梅花数的占卦方法。
      ②大火流金——意思是太阳毒热,把金属晒得熔化。
      ③伊、周大儒——伊尹和周公。
      ④夷、齐饿夫——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和叔齐。
      ⑤用之……是夫——孔丘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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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毕,他念了一遍,认为方孝儒的这首《扇子铭》很能够说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并且想道,他今后怕要成为伊、周,要像孟子所说的“兼济天下”了。他从抽屉里取出八宝印泥,在题款下边盖了一颗小印,又在铭文前边盖一颗闲章,刻着“淡泊以明志”①五个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来,放进箱里,然后熄灯就寝。但是过了很久,直到听见鸡叫,他还在胡思乱想,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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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淡泊以明志——诸葛亮有两句有名的话:“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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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下旬,他们从北京动身了。因为娘子关和倒马关两条入晋的道路都有游兵和土匪骚扰,他们干脆出居庸关,走阳和、大同入晋。路程虽远,倒是比较平稳。一路上虽然风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气晴朗,遇马骑马,遇驴骑驴,遇骆驼骑骆驼,倒很方便。金星因为这条路是自古以来的军事要道和边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远近,关山形势,一一记了下来。每到一个重要地方,他总是用鞭子指着苍茫的山川,雄伟的长城,古老的城堡,告诉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川,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战争,经过的情形怎样。尤其是关于时蒙古也先的战争,土木之变①,他谈得特别详细,好像亲自参加了战争一样,并时时流露出不胜愤慨的情绪。这些谈话使尚炯在心中十分惊佩,简直不明白一个长期住在内地的人竟然对边塞情形如此留心,这般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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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土木之变——公元1449年秋天,明英宗“亲征”蒙占,在土木堡兵溃被俘,历史上称做土木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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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说。“我要想尽办法劝他同闯王一晤!”
      不过月,他们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脚上尘上,洗过脸,就一起去找宋献策,在太原府城隍庙前住着一位医生名叫袁潜斋,是河南开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贡分发山西候缺,后来见天下大乱,无意在官场浮沉,遂以行医糊口,在晋省颇为有名。这位袁医生也精于六壬、遁甲,并善看相,深得柳庄①三昧,但是并不以这些数术小道卖钱,更不轻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结交了不少江湖豪杰,同早期陕西农民义军领袖王嘉胤也有过关系,宋献策同他是极要好的朋友,这次来太原就是为经纪他的丧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问到府城隍庙,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门楼,果然石见门框上还钉着一块朱漆木牌,上写着“大梁袁寓”,两扇门关得很严。敲敲门,没人答应。询问邻居,回答说正月间从北京来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丧事,已于三月初送袁先生的灵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胜怅惘,叹息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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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柳庄——袁琪字廷玉,号柳庄,明初鄞县人,以相法著名,受成祖所重。后代所说的柳庄相法就是他父子传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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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胜古迹,游了晋祠,继续赶路。等他们到了平阳,金星的仆人王德已经从家乡回来在那里等候两天了。他向主人报告说,自从金星往北京去后,王举人有点心虚,害怕把事情闹大,经周拔贡和朋友们从中调停,答应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仆人说,“把大相公叫回宝丰,忍气吞声,同他和了。”
      “怎个和法?”
      “少不得治席请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举人面前低低头,赔个不是。另外卖了一处庄子,拿出八十两银子打扫衙门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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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打扫衙门——官司结束时,输的王方或被告拿出钱来送给衙门中的官吏和衙役,并治席请客。叫做打扫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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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星把桌子一拍,骂道:“混账!没想到小畜生这样骨头软,没有出息!”
      “这全是奶奶的主张,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宁折不弯,同王举人一拼到底。”
      金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事情既然是出于娘子的主张,他不能再骂儿子牛佺。过了半天,他又问:
      “另外呢?关于那个死的?”
      “叫咱家重新请了一百个和尚、道上,做了七天道场,替死的人念经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叹两声,低下头去。他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是当他重新抬起头时,看见王德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出口,就问:
      “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
      “奶奶不叫我告诉你老人家,怕你生气。”
      “快说出来。”
      仆人吞吞吐吐他说:“王举人一心要讹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炉①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着既然他存心讹咱,如今人家有钱有势,刀把儿攥在手里,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个祸根,不如给他,从此心净,奶奶气得流着泪,心一狠,牙一咬,说:‘把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他!咱以后永远离开宝丰,少受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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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宣德炉——明朝宣德年间(1426——1435)宫中制造的铜香炉,十分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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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星气得脸色发紫,两手打颤,抓起来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骂,但是他叫不出来,呼哧呼哧喘气,在屋里来回走着,脚踏得铺砖地通通响。尚炯听见他摔茶杯子,从院里走进来,看见他如此气恼,连忙问:
      “启翁,莫生气。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他说:“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讹我的这两样东西!”
      尚炯摸不着头脑,又问:“到底为着何事?”
      “我现在气得说不出来,随后谈吧。唉,光甫,我,受尽欺负,简直要把肚皮气炸!”
      “天色还早,咱们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没有回答,又来回走了几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后站在仆人面前,怒气冲冲地问:
      “家里还有别的事情么?”
      仆人说,他来的时候,全家已经搬回卢氏了,宝丰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房子,照管庄子。金星点着头小声说:
      “搬得对,搬得对。”
      “奶奶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早就该搬回伏牛山里。”
      金星不再问家里事情,转向尚炯说:“走,光甫,咱们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去。”
      他们走出平阳西门,信步来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难民,扶老携幼,瘦得皮包骨头。岸上的庄稼长得很不好,麦苗已经打苞,可是又黄,又低,秆儿又细,并且很稀。豌豆还没结荚,可是官路两旁有不少豌豆苗儿已经给灾民吃光了。在渡口旁边的河岸上坐下以后,尚炯见牛金星的脸色仍很难看,劝解说: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经过去,不必放在心上。我听说有个宣德炉给王举人讹去了,虽说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为这点事气坏身体实在不值。将来有报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声补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须你牛启东动动小指头,叫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脚下求饶。到那时,你愿意怎样报仇就怎样报仇。这样的日子,我看不远。”
      金星不觉小声问:“不远?”
      “等麦后我们来到河南,我包管你能报仇。眼下让他们横行去,‘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①,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何况只用等几个月?气坏了身体可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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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多行……待之——这是引用春秋时郑庄公的话,见《左传》隐公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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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甫,你不知道,这口气实在难忍。起初先严作宝丰教谕,为着伏牛山中过于闭塞,决定在宝丰落户。可是寒舍在宝丰住了几十年,到底是漂来户,强龙不压地头蛇,王举人倚势欺人,言之令人发指。如今弟才明白,原来他处心积虑想讹走舍下所藏的两件东西!其实,弟平日对古董并不看重,只是这两件东西是先父遗物,弟虽不肖,何能将先父遗物拱手送人!王举人趁弟不在家,贱内怕事,讹诈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报,弟将无面目见先严于地下!”
      “一件是宣德炉,还有一把什么扇子?”
      “扇子是万历初年先严在北京候选①时在古董铺中买的,为马勋②所制,上有文待诏③的书画,先严甚是宝爱,目前文待诏的书画不难见到,马勋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
      心的是,扇子上有几行跋语是先严手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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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候选——明代举人、贡生在京候吏部选授官职,叫做“候选”。
      ②马勋——明朝永乐年间,折叠扇才开始流行,在宣德和弘治年间(1426——1505)出现了几位以制扇出名的民间工艺美术家,马勋是其中之一。
      ③文待诏——文征明(1461—1559),明朝常州人,大书画家兼诗人,曾做翰林院待诏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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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放心,不要多久,这两件东西定会完璧归赵。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报,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迁回故乡,兄心情如此郁悒,何不同弟入陕一游?”
      牛金星没有回答,这时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又担心万一将来大事不成,身败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顾茅庐”,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礼聘,而仅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终觉心上有个疙瘩。但是他又想着自己已经快四十五岁了,难道就这样白白地郁闷以终?他望着奔流的河水,忽然不胜感慨地叹口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①同时他想着不惟半生抱负落空,反而丢掉了举人,断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贻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发分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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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逝者……昼夜——这是孔丘的话,把光阴比做逝水,昼夜不停地奔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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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炯问:“老兄为何不语?”
      “我还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决定。”金星慢吞吞他说,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并没有多大道理。
      “贵价刚回,府上情形,兄已尽知。如怕令嫂夫人悬念,可差贵价明日回府,就说足下安抵平阳,顺便往西安访友,不日返家。这样,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语,心中盘算:“怎么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对去商洛山中仍有犹豫,弟不敢勉强。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时机,前往一游,岂不比闷居深山为佳?”
      看一看关中名胜,长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愿。但是他明白尚炯劝他去西安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胜古迹,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着说:
      “光甫,我们少年时同窗数载,你跟我一样都是读孔孟之书,受师长之教,真没料到,你今日变成了这样人物!”
      “你说我变在何处?”
      “自从咱俩在北京见面,你的心时时刻刻都在为十八子经营的买卖着想,你完全忠心耿耿帮他做生意,同他那个商号的人们变成了一家人,已经是水乳交融。光甫,你入他们的伙只有几年工夫,变化如此,令我为之欣羡,更为之吃惊。”
      医生笑着说:“启东,你说欣羡是假,吃惊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风吹动着他的三络长须,有一绺散乱地飘飞肩上。医生捋一捋长须,然后接着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吃惊的。你我虽系少年同窗好友,同读孔孟之书,同受师长之教,可是从根子上说,你我毕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医生说:“府上在卢氏与宝丰两地都有田产,虽非富有,也有三百多亩土地,两三处宅子,令尊大人为卢氏名拔贡,受地方大吏①保荐,由吏部选授宝丰教谕,也算是朝廷命官。弟家三代在乡下行医,既非富裕,也无功名。这就是足下与我在根子上大不相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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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地方大吏——指省一级的地方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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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轻轻点头,没有做声,等医生再往下说。
      “自幼读书,老兄受师长父母之教,一心想从科举仕途上飞黄腾达,只是后来会试不第,老兄才淡于功名富贵,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弟在少年时候,虽不如足下那样富有才华,但在乡里儿童中也有颖悟之称。只是,我从没有想到读书做官,功名富贵。先王父①与先严都盼望我继承家风,长大后做一个好的医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读书,指望在塾中读书时打个好根基,日后读古人医书不难。咱们那里的乡下内科大夫往往只会背熟《汤头歌》,连《本草纲目》也只能看懂一半。至于所谓城里名医,真正能看懂《黄帝素问》、《灵枢经》、《金匾要略》与《伤寒论》等书的,十不有一。弟矢志读书,就是为此。在许多醉心举业的同学眼中,我是素无大志,卑卑无足道也。启东,我幼年学做八股文的笑话你忘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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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先王父——死了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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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他故意说他已经记不清了。尚炯回忆幼年生活,越发兴致勃勃,趣味风生地接着说:
      “我十二岁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书题是‘三十而立’,叫咱们学做破题①。你跟大同学们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对你做的破题特别夸奖,说你日后必有大成。先生看了我做的破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厉声问我:‘尚炯!你写的这两句是什么意思?说!’启东,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写的?”
    ──────────────
      ①破题——八股文的开头二句,点明题目意思,叫做破题,声调有一定格式,常用“焉”字落尾。学童学做八股文,要从学做破题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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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星笑着点头:“记得,记得。你写的是‘两过十五之年,虽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说毕,纵声大笑,笑声压倒了头顶飞过的一阵雁声。
      医生接着说:“我原是故意闹别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经地对先生说:‘我这个破题做得很恰切,没有做错。’我随即解释说:‘两过十五之年’就是三十岁,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只好‘而立’了。先生又将醒木一拍,大喝一声:‘跪下!’我是一个秉性倔强的孩子,硬不肯跪。无奈先生叫大学长①将我按倒在板凳上,扒开我的裤子,由先生狠打一顿板子,打得我屁股红肿。打过之后,先生问我:‘尚炯,你以后还敢不用心学做八股么?’我哭着说:‘先生,常言道读书人如不能为良相,当为良医。这话你也对我们说过。我不像牛金星他们有大志气,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只想长大了做个良医,替人治病。做八股对我没有用,请你以后莫逼我做破题吧!’后来先生看出我确不是那种‘学而优则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励我在举业上争取上进,把我学做八股的一课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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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学长——私塾中老师指派年纪较长和他信得过的学生帮他管理学生,俗称大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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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感慨他说:“少年时想从举业上飞黄腾达的同学们都饱尝了世路坎坷,落得灰心丧气,更莫望能为良相,你倒果然成为良医了。”
      尚炯说:“且不说我是不是成了良医,再接着谈我走的道路如何与别人不同。我十八岁跟着先严在乡下行医,一年四季同穷百姓打交道。咱那儿行医,照例没人给钱,每年麦收和秋收之后,到各村去向病家收点粮食。多的给三升五升,少的给一升半升,实在日子艰难的就一粒粮食不给。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比你做举人老爷的清楚得多,和穷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为着替穷百姓打抱不平,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与富豪为仇,只得逃到山西,做一个有家难归的走方郎中。后来遇到了高闯王率大军自秦入晋,路过平阳一带,我一狠心投入义军,成为十八子帐下医生,义军中优待识字的人,尤其优待会点儿医道的人。在家乡为丰糊口,也为着百姓的病很杂,我原是内科、妇科、儿科的病部治,只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较拿手,有些祖传的外科手艺和比方,只传长子,我这手外科本领,在义军中颇有用处,大家对我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发财,就有点喜欢侠义,所以投入义军以后,同大家一混熟,如鱼得水,所好的是先严、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荆也在弟去山西后不久病故了,故乡中别无牵挂。”
      牛金星说:“你遇到像十八子这样英雄,待为知己,肝胆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医生说:“其实自古为良相的并不是都从举业出身,一靠自己确实有经济之才,二靠风云际遇耳。启翁,同我去西安一游如何?”
      “到西安一游?”
      “到西安以后,我陪你玩几天,看一看名胜古迹,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后,足下暂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听说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驾临山中。你们见过之后,弟亲自送兄回卢氏,决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游吧。”金星说,心上的疙瘩解开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于商洛之行,到西安后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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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年年春天,李自成都是在马鞍上和战争中度过,从没有像今年春天这么安静和闲暇,每天早晨,他天不明就起床,迅速地梳洗毕,在院里打一套拳,活活筋骨,再舞一回剑,然后东边的天上才现出来一抹淡青色的亮光,树枝上的乌鸦和山鹊开始啼叫。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村子,看中军和老营的将士早操,一直到太阳升到东山头上很高时,他才同将士们一起回村。早饭以后,如果没有特别要事,他总是坐在书房里,用白麻纸写一张仿,然后看一个时辰的书。有时他整个上午不出去,在屋里读书和思考问题。
      这天上午,他因为心中有事,没有办完功课就骑马出村,头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情是,昨天夜里,有四个人去一个叫做张家湾的三家村强奸民女,刚进屋里,恰好巡逻队从村边经过,那四个人赶快退出,从一条小路逃走了。今早他得到报告后非常生气,派人去告诉总哨刘宗敏,要他务必赶快把这四个人查出来,斩首示众。为着不使犯法的人们畏罪逃跑,这件事对全营都不声张,在大将中除告诉刘宗敏外,也只有田见秀知道。他叫田见秀在早晨亲自去抚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证彼案,依照军法处理,决不宽恕,也嘱咐老百姓暂不要对外人言讲。
      李自成总在思索:他已经宣布过几条军律,凡奸淫妇女者定斩不赦,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昨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是老八队的将士们干的呢,还是新入伙的人们干的?近来有九百个本地的老百姓和杆子入伙,纪律不好,偷鸡宰羊的事情常常发生。几次他都要按军律严办,可是田见秀总是说:“不要操之过急,对这些才上笼头的野马要有一点耐性才行。”难道这又是他们干的么?但他也想,老八队的人们也会干出这样事来。过去几年,老八队的纪律虽说比官军和别的义军好一些,但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事情还是不少。近来他虽然下决心整顿军纪,不许再有奸淫掳掠的事,可是人们还不习惯严守军纪,也不信他的军律都能够不打折扣。军中的大敌是破坏军纪的各种歪风邪气,整顿军纪就是同歪风邪气作战,你稍一松懈,敌人就有机可乘。要将形形色色的人们建成一支纪律森严、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时刻要用心用力,好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愈想他愈觉得这一次非杀一儆百不可,即令是新入伙的某一个杆子头领犯了军纪,他也决不姑息。如果杀了一个杆子头领会引起一部分人哗变,那就宁肯多杀几个人也要把义军的纪律树立起来。不然,如何能救民水火?如何能叫做起义?
      第二件使他不愉快的是一件挥霍公款的事。有一个叫做王吉元的,原是张献忠手下的人。去年冬天自成去谷城那一次,献忠送给他一百名弟兄,王吉元就是带队来的小头目。自成因他作战勇敢,武艺不错,就对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军营做一名小校,高一功总负责筹措粮饷,所以他就带一部分弟兄活动在蓝田境内,随时从西安方面偷购粮食和布匹运回,有时也向一些山寨富户打粮。王吉元因为常同当地的杆子来往,结交朋友,有一次就在赌博中输去了公款五百多两银子。他非常害怕,急得又想自尽,又想逃跑。正在这时,高一功听到风声,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一个非常正直、律己很严、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儿灰星的人,怎么能容忍手下人拿公款随便输掉?何况目前军中十分困难,一个钱都不能随便乱用?更何况闯王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全军中雷厉风行地整顿军纪?他把王吉元抓到之后,本想立即斩首,但又想不如将王吉元送回老营,由闯王把他正法,以便在商洛山中号令全军。于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绑,派几个弟兄押送前来。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情较好的小头目和弟兄们,知道王吉元送到闯王处定死无疑,在他出发前弄一些酒肴给他送行,高一功对这事也不阻止,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落得这个下场,同朋友们洒泪相别,哽咽说:
      “我做了错事,犯了军纪,死而无怨。你们在闯上的旗下好生干,千万莫学俺的样。咱弟兄们二十年以后再见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禀报,知道了王吉无所犯的严重罪行,并知道犯人在今天上午就可解到,这件事虽然不像奸淫和抢劫那么地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决难宽容。昨晚他问过了刘宗敏和李过等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主张将犯人斩首示众。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变了。杀与不杀,在他的心上矛盾起来。早饭后不久,他骑马出村去看将士垦荒,还没有拿定主意,走不多远,恰遇着几个弟兄把王吉元迎面押来。
      王吉元一见闯王就跪在路边,低着头不说话,等着斩首。因为明白自己很对不起闯王,他也无意向闯王恳求饶命;只是临死前想起来家中有一位老母亲没人照顾,不免心中有点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乌龙驹,狠狠地踢他一脚,问道:“我听说你输掉银子以后,又想逃跑,又想自尽,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妈的,没有出息的东西!”自成骂了一句,回头对亲兵们说:“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亲兵们一向受他的熏陶,不赌博,不酗酒,纪律严明,今见王吉元在军中十分困难时候输掉了五百多两银子,个个气愤,一听闯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剥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绽,他们想着,按照往例,打过之后,跟着当然是斩首示众,所以随手把王吉元从地上拉起来,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侧着头向身旁的亲兵们说:“请弟兄们帮个忙,把活做干净点儿。”
      一个平日担任斩人的亲兵拔出鬼头大刀,回答说:“兄弟你放心,决不会叫你多受罪。”他随即转向闯王问:“现在就斩吧。”
      自成挥一下手,说:“把他的绳子解开。”
      所有的士兵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闯王是什么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着吃惊的、惶惑的大眼睛,并不叩头谢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绑的,刚才因为要在他的脊背上抽皮鞭,必须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里和两臂上的绳套解开。只剩下手腕上的绳子未解。这时亲兵们把他的手解开了,却用疑问的眼睛望闯王:难道就这样饶了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对押解犯人的几个弟兄说:
      “把他搀到寨里去,给他点儿东西吃,等他的伤好了以后再来见我。”
      王吉元仍然张目结舌,心神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替他解绳子的亲兵突然明白了闯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还不快磕头谢恩!”
      王吉元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得到赦免,伏身叩头,几乎把脑门磕出血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李自成叹了口气,恨恨地责骂说:
      “该死的畜生!弟兄们没有粮食吃,老百姓也在等着咱们的赈济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买粮食的银子输掉!你有几颗脑袋?你看我不能够剥你的皮?……去!伤好后快来见我!”
      闯王骂毕,纵身上马,扬鞭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走没多远,老营总管从背后飞马追来,向自成问道:
      “闯王,王吉元不杀了么?”
      他回答说:“王吉元虽说该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没有把这样的事儿订在军律里。将士们酗酒、赌博,挪用公款,在敬轩那里原是可以马虎的,王吉元才来三四个月,不晓得咱们这里和张帅那里不同。你去替我传令全军,以后严禁赌博,违令者重责二百鞭子,倘有盗用公款一两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两以上者斩首!”
      “是!”
      自成怀着不愉快的情绪来到野外,看将士们开荒种地。跑了几个地方,看着看着,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绪就无形中消失了。在一个山脚下他遇见田见秀正在督率将士们播种杂粮。为着解决驻在商洛山中的粮食困难,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户借粮和派人扮做商贩注汉中一带购粮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垦计划,全营都在雷厉风行地开荒,田见秀总负其责,常常打着光脊梁,同弟兄们一起用撅头挖地,刨石,挑土垫堰、如今他正在犁地。这是新买到的一头牛犊,才上套,需要耐心调教。孩儿兵王四在前边牵着牛绳。见秀用左手掌着犁把,右手拿着鞭子,不断地用平静的声调对牛犊重复说:
      “沟里走!沟里走!”
      牛犊像一个顽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听话,有时不听话,急躁而任性地向旁边跑,离开犁沟。遇到这种情形多的时候,王四就发起急来,转过身来用牛绳子狠狠地打它几下。田见秀和蔼他说:
      “小四儿,别打,别打。它才学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顺犁沟走。你越打它越急。”
      闯王在地边笑了,心里说:“玉峰这人,对牲口也这么慈善!”他跳下马,叫见秀同他坐在田边草地上,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们谁会掌犁,去犁几趟吧。”
      田见秀说:“不用,牛犊力气小,也该让它歇一阵。”
      王四听说叫牛犊歇歇,就从地里走出来,跑到一群孩儿兵中间,帮他们用撅头挖山坡。牛犊静静地立在田里,啃着蹄子边的几棵小草。一只红下颏的小燕子,落在它的脊背上,翘着长尾巴,快活地闪了几下翅膀,呢喃几声,随后和同伴们贴着草地飞去。
      自成问:“天旱,种包谷能出么?”
      见秀说:“先种下去再讲。大不下雨,挑水浇吧,能出多少是多少。节令到啦,不能耽误。”
      “这里要到山坡下边去挑水,太远。”
      “浇水是困难,可是咱们不能坐等天公下雨,咱们北方天旱,庄稼人对浇水反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饭。南方就不是这样,几年前咱们在和州、滁州一带,那儿水多,可是庄稼人还常常用水车浇水。南方不是没有大旱,可是成灾的时候较少,就因为老百姓有浇水习惯。”
      “玉峰,你对庄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只知道你很看重做庄稼,常说‘农桑为立国之本’,却没有想到你在金戈铁马中还常常揣摩做庄稼的道理,这次大家举你做督垦,可真是举对啦。”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够解甲归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愿,那就好了。”
      “又想到解甲归田!好,等打下江山,咱们一道儿种地去吧。”
      李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向一个士兵要过来一把撅头,同大家一起在荒坡上点种包谷。等挖得浑身出汗,他把外边的几件衣服脱掉,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补着许多补丁的单褂子,继续挖地。尽管他在这里暂时用的李鸿基这个名字,也不让部下在老百姓面前叫他闯王,但是老百姓近来都很明白他是何人。他们一点儿也不怕他,站在附近望着他嘻嘻笑着,小声地赞叹不止。
      快近中午时候,闯王派一名亲兵回老营告诉总管,他不回去吃午饭,要到李过那里看看,下午还要到总哨刘爷那里;倘有什么要事,可到李过或宗敏那里找他。
      李过负责全营的练兵工作,称做督练,这个名称到五年后改为督肄,属于兵政府。闯王在侄儿那里谈了些有关操练的事,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过午饭,亲自到校场看将士们练习射箭和操演阵法。将上们在操演阵法时虽然部伍整齐,纪律严肃,但变化较少。他不由得想起来他缺乏一位深明阵法的军师,心中有一点空虚之感。
      另外有一队步兵在操练长枪,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阵。最近几年,他为着行动迅速,几乎完全变成了骑兵。骑兵作战一般喜欢使用刀剑,用长武器的较少。如今马匹一时不易补充,不得不训练一些步兵。根据闯王意见,每个步兵要练熟两种武器,一种是枪,一种是单刀或剑。俗话说枪为诸兵之王,这是因为枪是长武器,而枪法又变化多端。士兵会用长武器,一跃而前,敌人在二丈以内,即令用较短的木杆枪,也可将其杀伤。枪法变化多端,对于各种武器如棍、剑、叉、铲、鞭、锏、戟、双刀、单刀、大刀①、牌镋,都有破法。但长枪也有弱点。如遇劫营、巷战、争夺城门、攀登城、寨,长武器就不如短武器,在这些场合,刀、剑、鞭、棒最为得手。这一队步兵在长枪与短刀两种兵器的操练上,以操练枪法为主,他们有些是本地农民新入伙的,有些是本地的小杆子入伙的,大多数没有练过武艺。根据自成多年的临阵经验,弟兄们如果手执长枪,纵然练得不熟,也很有用;如果手执短武器,用得不熟,和徒手相搏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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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刀——指有长柄的刀。至于双刀和单刀所用的刀,可以统称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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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自成的大将里边,只有刘芳亮枪法最精。枪法在明代分为十七八家,但崇祯年间在全国最著名和影响最大的不过六七家。一切武艺的传播都靠师傅亲授,不靠文字,所以就是这六七家最著名的枪法,能够得其真传的人也很少。在社会上流传的往往是些皮毛,或是些不管实用的花枪。刘芳亮的枪法得自家传,本来就根基很深,后来随着李自成驰驱各省,每遇到各派高手就虚心请教。他起小跟随父兄练的是当时流行于关中的沙家枪法,后来融会了杨家枪法,石家枪法,马家枪法,少林枪法,汉口枪法等,广集众长,自成一派。去年冬天进军川北、川西时,遇到峨眉山的老和尚普恩,又请教了真正的峨眉枪法,从此技艺更进,达于神化。
      可是刘芳亮现在随同高夫人在崤函山中,只好在闯王身边的将士中挑选教师。挑来挑去,最后决定让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鸿恩担任枪法总教练。他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将领,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们都称他李十二,或十二帅,李过叫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就负了重伤,当人马路过杜家寨时,他和别的重伤人员被留下来,隐藏在山洞中,一个月前才完全治愈。他作战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爱他。可是他有时依仗是自成的弟弟,李过的叔叔,做出些违反军纪的事,使自成对他不敢重用。虽然经过多次教训,他还是不能像别的将领一样处处严守军纪。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总教练,率领二百多名新弟兄驻扎在一个村庄里,本来有点不放心,害怕会闹出什么事故,但又想着,李过是督练:做事十分认真,而每天操练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这二百多人分作两队:第一队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枪身,俗称竹竿镖;第二队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枪身,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身硬如铁。李十二挑选身体轻捷、善于纵跳的弟兄们参加第一队,用沙家枪法教他们;挑选身大力强的参加第二队,教他们石家枪法,但是他凭着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枪法中多少杂有少林枪法。他把二百多弟兄这样分开,是根据兵器的性质和人们身体条件决定的。竹竿镖身长而软,重要在善用双足,必须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进退迅速,是竹竿镖临敌制胜的关键。第二队用的木杆枪,枪身较短,而又粗硬,重在十斤出头,没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时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少林寺本来擅长棍法,后来从棍法中变出一派枪法,主要特点是连戳带打,但也刚柔相济,颇为实用。李十二为着教练这一队弟兄,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枪法的一部分特点用在石家枪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场里看了了阵,对于鸿恩的教练工作大为满意。不过十几天工夫,鸿恩已经把这两队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从队伍中叫出两个弟兄,命他们做出苍龙摆尾势和灵猫捕鼠势让他瞧瞧。他点头称赞几句,又指点出他们身法、步法的毛病。随后他自己耍了一套杨家枪法,又向大家讲解使枪的基本道理,并说枪是长武器,必须学会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万一一刺不中,或没有中在吃紧处,被对手短兵一人,收退不及,便为长所误。要会短用,就得着重练身法、步法。他说这是戚家军①练习枪法的一个妙诀,要大家务必注意,讲过之后,他望着叔伯兄弟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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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戚家军——戚继光统率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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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子,三个月管上战场么?”
      “二哥,只用练上两个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觉得鸿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面相对。这感觉使他突然想起:自从他来到校场以后,鸿恩就似乎在假借卖力教练,回避着他。“难道是他么?”自成在心中疑问,但马上他就回答自己说:“不会吧,他不敢!”他想,鸿恩在他的面前态度不自然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兄长,一向对弟弟有些过严。于是他望着鸿恩的眼睛笑着说:
      “两个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谁说不是要练成精兵?当然是精兵,若是操练两月不使他们成为精兵,二哥,你砍我的脑袋!”
      自成哈哈大笑,说:“好,我记着你吹的大话!”
      他还想在校场里停留一阵,可是刘宗敏派一个亲兵飞马而来,请他同李过速去议事。闯王的心中一动,明白是为着那件事仿查出一些眉目,在这刹那间,他又觉察到鸿恩的眼神有些畏惧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着自己的疑心没有根据,在要离开时,他对鸿恩鼓励说:
      “恩子,好生练吧。别看这两百多弟兄少,日后他们就是咱们成立步兵的根基。用心操练个模样出来!”
      李过因为正在指挥操演阵法,离不开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议什么事,对闯王说:“二爹,你去吧,用不着我也去啦。”自成想着他不去也可以,并不勉强,自己上马去了。
      李自成离开校场大约走了十里山路,来到了一个湾子里。离村子二里多远,没有看见房舍,只看见山那边一片例梢,传过来热热闹闹的打铁声音。根据新的计划,把原有的铁匠营大大扩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统称兵器营。交给刘宗敏兼管督造。闯王眼下来到的正是弓箭棚、铁匠棚与火炮棚所在的村庄,四面都有岗哨,戒备严密。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边的一座草棚子里,有十来个人在那里工作。自成知道田见秀一时到不了,所以不急于见宗敏,下马后先走迸弓箭棚瞧一瞧。几天不来,这里又做出来许多新弓,有柘木的、檍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种挂成三排。他取下来一张大弓拉一拉,感到满意。地上堆了许多牛角,成色不齐。有纹理很顺、十分润泽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文理不顺、缺乏润泽的,是老牛的角;还有一种文理虽顺,却无光泽,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中,牛角来源困难,摇摇头,嘱咐不好的牛角尽量不用。他正要离开,那位从蓝田县请来的弓箭师傅赶快从身边一口破木箱中取出来一对牛角,每只有二尺多长,文理极顺,青多于白,润泽如玉,笑嘻嘻地捧给他看,说:
      “闯王,你看这一对牛角怎样?”
      自成接在手里说:“好,好,很是难得!哪儿来的?”
      “这是从近来买到的几百对牛角中挑出的。遇着识家,这一对牛角的价钱就能够买一头黄牛。我打算拿这对牛角替你做一张弓,木料也选定了。”
      “什么木料?”
      老师傅把靠在墙上的一根木料递给闯王,说:“就是这根料子,请你敲两下听听声音。”
      闯王接住木料,一看是朽木的;用牛角敲了两下,声音很灵。他笑着说:
      “好料子,离根远,也干透了。”
      “闯王,还有难得的东西呢!”老师傅高兴得胡子翘着,又从破箱于里取出来一个绵纸包,打开来是一小盘筋条,捧给闯王说:“你瞧,这才是一点宝物!”
      闯王虽然平日事事留心,特别对制造兵器的知识很丰富,可说是经多见广,却一时认不出这是什么筋条,问道:
      “是什么兽筋?”
      “不是兽,是天上飞的。”
      “鹤筋么?”
      “对,就是鹤筋!”
      “哪儿来的?”
      “不瞒闯王,这一点鹤筋我藏了上十年,多少人想要它做弓弦我都不给,宁肯饿饭,我也不卖给人。我来到这里以后,亲眼看见你闯王行事仁义,又对俺们手艺人极其有恩。我再也没法子报答你闯王,只有替你老做一张好弓表表心意,前几天有人回蓝田,我给俺老伴儿带个口信,找出这点鹤筋,托顺便人捎来啦。”
      闯王连声说好,爽朗地大笑起来,在古代,有许多人,特别是弓箭老匠人,都认为做弓弦牛筋不如野兽筋,野兽奔跳迅疾,用兽筋作弓弦射出的箭也特别迅疾。到了明末,就有人用鹤鸟腿上的筋做弓弦,认为鹤是鸟,飞的比走的更疾。李自成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是老弓箭师傅的这番情谊却使他深受感动,他拍拍老师傅的肩膀问:
      “老曹,你到咱这儿快有一个月,过得惯么?”
      “大帅,看你说的!别说过得惯,我心里可畅快死啦。只要闯王你不嫌我年纪大,我还想人伙哩,你看,我这块料,人伙行么?我才四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哩。”
      “行,行。只要你愿意入伙,赶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儿接来好啦。”
      “接老伴儿干嘛?嗨,又不是年轻人。目下跟着大帅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她不迟!”
      “老曹,你……”
      “闯王,你还不明白?上次我对你谈过咱的苦根子。俺家三辈儿当弓箭匠,到我这一代已经干了大半辈子。论手艺,有手艺;论勤快,够勤快;论人,咱说一不二,自来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艺好,勤快,顶屁用!咱自小儿受穷罪,受欺负,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来越没路。儿子前年给抓去当兵,不知已经肥了谁家的地。三门头守一个小孙子,孤苗儿,去年害了病,没钱吃药,小辫子翘啦。媳妇儿没指望,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也不放心,穷人家守的什么节,走啦,俺老夫妻俩时常对着哭,往前看,四十八里不点灯,望不尽黑洞洞的。去年到今年又是灾荒年,过了破五就断顿儿,又没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讨饭。心里想,这次出去,反正是死在外乡,回不来啦,等着喂狗吧。没想到咱这里招弓匠,咱就来啦。一来就享福啦。”说到这里,他用袖头揩一下湿润的眼角,深深地叹口气,然后接着说:“如今,不要说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谁欺负啦,从前,大小有点势力的人跺跺脚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脚踩在咱头上,咱就赶快把头低下去。咱一辈子都是逆来顺受,在人家的脚板底下过日子。如今什么样?不管是头目和弟兄,都把咱当个人看待,不称曹师傅不说话。就拿你老跟督造刘爷说,也没有把咱曹老大当外人看待。人不能不要心口窝里四两肉。想想从前,看看现在,头打烂也要入伙!闯王,你老要我我也人,不要我我也人,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着闯王闯江山,死也不离开老八队!”
      闯王高兴他说:“你愿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极啦。咱们这里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弓匠师傅。眼下吃点苦,日后打下江山是咱们大家的,有福同享。你给老伴儿捎钱没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他说,“前几天有顺便人,已经把钱捎去啦。老婆子不知烧了哪住香,这个荒春不担心饿死啦。”
      闯王跟他开玩笑说:“大概这炷香烧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来那一对珍贵的牛角,啧啧称赞,问道:“老曹,你打算给我做几个力①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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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力——我国上古和中古测量弓的强度以“石(音担)”为单位,到了明代或稍早一点,大概由于制弓技术的进步,改为以“力”为单位。一个力是九斤十四两(或云九斤四两)。相传十个力等于一石。
    ──────────────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个力的弓,你看怎样?”
      “你是要我平时练习用还是临阵作战用?”
      “自然是临阵作战用。平时练习,八九个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战的时候喜欢用强弓。老曹,你尽量替我多做几个力吧。”
      “做二十五个力,行吧?”
      自成笑着摇摇头。
      “再加两个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摇头。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们望望,又望着闯王说:“好,替你做三十个力吧,这可是特号强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师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说:“老曹,还差一点,你替我做成三十五个力的吧,免得亏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张大嘴啊了一声,惊叹说:“这样强弓,不妨碍马上左右开弓,你老真是神力!”
      闯王回答说:“自幼喜欢拉强弓,已经习惯啦。比这再多几个力的弓也可以在马上拉满,不至于弓欺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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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弓欺手——这是射箭技艺上的一句成语。手强弓弱叫做“手欺弓”,弓强手弱叫做弓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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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离开弓箭棚,走不多远就到了热闹喧天的铁匠棚。铁匠棚现在有五十多个铁匠,大部分是从士兵中挑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各地招雇的铁匠老师,这五十多个人分存四个草棚里,每一个草棚有一个小头目,称做棚头。全铁匠棚由一个哨总统带,称做铁匠总管。自成先走进第一座铁匠棚里,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阵,向棚头询问了两三天来的工作情况,随后走到一个炉子旁边,掌钳子的师傅是从杜家寨来的包仁。当包仁从炉子内把烧得通红发软的铁料夹出来放在砧子上时,闯王从地上掂起来一把大铁锤。包仁笑着说:
      “闯王,你又要抡大锤么?”
      “我要跟你学手艺哩。”自成说:“怎么,你还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说,好说。”包仁左手掌钳,右手拿着小铁锤在烧红的铁料上连敲几下,说:“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锤子指点着,闯王和一个翘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抡大锤。打了一阵,一个枪头的模样打成了。包仁把这个半成品送进炉里,笑着说:
      “闯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谁也不敢收你当徒弟。别看我有了一把年纪,我也怕折寿!”
      自成同包仁说笑了一阵,直到把枪头使了钢,完全打成,才离开包仁,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头看见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边写着一首诗。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个别字,但诗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辈杀不平,
      世间曾有几人平!
      宝刀打就请君用,
      杀尽不平享太平。
      他把诗看了两遍,连着点了几下头,望着大家问:“这是谁写的?”
      棚头停住铁锤说:“禀闯王,写是我写的,诗是大家编的。”
      “大家编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来了。接着,张三凑一句,李四凑一句,凑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诗写得不坏,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个棚子门口,看见刘宗敏光着上身,脊梁上淌着汗,正在抡大锤。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士兵,又害怕,又羞惭,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发了脾气,可能这个工作不卖力气的弟兄会挨一顿臭骂或甚至一顿鞭子。他正要进去同宗敏说话,宗敏已经看见了他,把大锤交还旁边站着的那个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来。
      “你把王吉元杀了没有?”走出棚子以后,宗敏站住问。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饶他一条性命。”
      “这太轻了。为什么不斩首示众?”
      自成挥退左右,放低声音说:“王吉元原是敬轩的人,为着五百多两银子杀了他,日后见敬轩怎么说呢?咱们同敬轩之间本来就犯了生涩,不必为这件事儿使敬轩骂咱们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可是以后别人也犯了这样的罪呢?”
      “我已经传令全军,下不为例,今后凡赌博者受重责,凡盗用公款银子十两以上者斩不赦。”
      “看着敬轩的情面,只好饶他的狗命吧。补之怎么没有来?”
      “咱们谈谈吧。他正在指挥操练,用不着叫他也来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里,顶好是交他处理。”
      “你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事?”
      “鸿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时气得脸色发青,说:“该死!谁同他一起去的?”
      “他带着自己的三个亲兵。”
      “真是该死,会是他做出这事!”
      “怎么办,饶了他这一回吧?”宗敏问,不转睛地望着闯王。
      闯王明白宗敏是拿话试他的口气,他没有马上回答,在心中愤愤他说:“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坏了我的军纪!”宗敏见自成有点犹豫,随即说:
      “闯王,怎么办?你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捷轩。你办吧,执法如山,不要推辞。正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轻饶了他!”
      尽管闯王的口气很坚决,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脸色和十分干涩的声调,怎么能瞒得住宗敏呢?事实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难过。自从他参加自成的老八队以来,他亲眼看见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义的有几十个人,大部分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的人在从汉中府一带向潼关的长途进军中被官军打散,尚未归队。如今留在自成身边的只有李过和李十二,还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是他的族侄。单凭这一点说,他刘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鸿恩问斩,何况,鸿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个顶小的,有时人们也叫他李老么,自成一向对这位小弟弟表面很严,骨子里很亲。两年前路过径阳时,李十二也曾怂恿士兵淫掠,当时自成也很震怒,说要杀他。他听说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长二嫂短地缠磨着高夫人替他讲情。自己终于只是痛骂他一顿,打他几耳光,踢几脚,并没杀他。一个“李”字分不开,兄弟毕竟是兄弟!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样,说杀不杀呢?所以听了闯王的话以后,刘宗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不做声了。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备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备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候,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关于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摆手让亲兵们和闲杂人员们都走开了。紧接着他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尚炯把朝廷上民穷财尽、政治腐败和上下离心的种种实情,一五一十地谈了出来。李自成听了以后,满怀兴奋地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
      “你们看,怎么样?大明的气数真的要完了,咱们还不加劲儿干?”
      田见秀说:“确实,朝廷已经弄得焦头烂额啦,好比四处起火,八下冒烟,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日后收拾这个局面的说不定就是我们。捷轩,你说是么?”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有干头,有咱弟兄们的天下!自成,咱们早点树起大旗怎么样?”
      自成笑一笑,摇了摇头。袁宗第拍了一下膝盖说:
      “对!我看也不如早点树起大旗。闯王,别等敬轩啦。他靠不住!清你快派人去崤山里叫大嫂子同明远把人马撤回来,一会师就动手!”
      闯王向田见秀望望,见他笑而不言,随即说道:“咱们目前顶要紧的事情是练兵,准备马匹、兵器和粮食。”他又向田见秀的脸上扫,一眼,近来因为粮食缺乏,田见秀和许多将士们的脸上都有菜色,并且浮肿。“粮食顶要紧,顶要紧。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干起来,咱们的垦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闹得没法收成。这儿的灾情已经够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让百姓喘口气,多少收点庄稼,捷轩,别说老百姓要饿死,咱们也要饿死,总得首先叫老百姓有吃的,不饿死,咱们也才能够不缺粮食。”
      尚炯说:“闯王,你说得很对。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目下离麦季只有一个多月。让老百姓收季麦子,喘口气儿,确实要紧。虽说到处天旱,麦苗很坏,可是收一点总比不收好。”
      刘宗敏点头说:“也好,等收了麦,不管敬轩动手不动,咱们从这里先动手,杀到河南。”他望着尚炯,用十分赞佩的口吻说:“老尚,你真是一个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长,会把朝廷的事儿打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说只有你去北京顶合适,我可没想到你办事这样出色!”
      尚炯笑着说:“这不是我办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帮了大忙。要不是遇到这位朋友,光凭我这块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别想对朝廷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自成赶紧问:“是一位什么样的朋友?”
      “闯王,我对你谈过一位牛举人,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还把他请来了。”
      “啊?!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现在西安。”
      “在西安?为什么不请到这里?”
      刘宗敏也抱怨说:“你真是!为什么不带他一道来?”
      医生含笑说:“我怕你们两位不愿意同他见面。”
      刘宗敏大瞪眼盯着医生,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不愿意同他见面?老尚,亏你还是闯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无话不谈,你也自认为深知他的心思,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不把他带来?怕路上不平稳?”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来他的笑里边含有文章,又想着这个老医生也不是那号着三不着两的人,从来不在重大的事情上开玩笑,说出不冒烟的话,如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闯王和他的面前冒凉腔?他想要尚炯快说出来笑里边藏的文章,就对自成说:
      “子明是胡扯的,什么牛举人,马举人,别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他就会把他带来见咱们。别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来,心里说:“瞧,他们在打仗上有经验,在跟举人、进士打交道还是第一遭,对这些人的脉理乍然还摸不清呢。”不过,就在他大笑当儿,李自成已经猜出来一点谱儿,同田见秀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过向尚炯笑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越说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快说吧,到底这位牛举人来了没有?”
      尚炯说:“确确实实地来到西安。我特意回来向你们禀报,听候你们吩咐。”
      刘宗敏大为高兴,爽快他说:“赶快派人去请他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其实,你应该带他一道来,用不着向闯王禀报,你这是六指儿搔痒,额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来,说:“我自己带他来?牛举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愿同我到西安,看起来是他对啦。”
      田见秀笑着说:“子明,你放心。咱们的闯王平日思贤如渴,虽不能亲自去西安相迎,可是也决不会有失礼节。”
      闯王接着说:“玉峰说得对。咱们一定要专程相迎,隆重接待。捷轩,在这样的事情上咱们都是外行,得听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刘宗敏恍然记起,赶快说:“对,对。我忘记三请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来。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顿时解开,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说:“这样,牛启东就不会拿捏着不肯来了!”在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声中不由得想着:“一个举人就拿这么大架子?几年来十三家义军攻城破寨,不知杀过多少举人、迸士,还有比这班人更大的官儿。今日咱们用着了读书人,一个举人就这样拿捏身份!”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想法只在心上一闪就过去了。
      闯王请尚炯谈谈他是怎样把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的。等医生把经过一五一十他说了一遍,自成跳起来走到医生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
      “尚大哥,你这件事办得太好啦!太好啦!这比你探听朝廷的消息还重要,实在难得!既然牛先生已经到了西安,我们务必请他来一趟。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西安接他,怎么办呢?”他寻思着,一时想不起一个适当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刘宗敏的眼睛一转,说:“我看,这样吧,还是请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们派一位大将在半路相迎,等客人来到时,咱们几位重要头领都随闯王下山,迎出数里之外,不好么?”
      田见秀点头说:“照,照!这个办法很好,就请补之到中途相迎。只是子明刚到家,还没休息,又得几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闯王望着医生微笑,却不做声。医生把大腿一拍,站起来说:
      “咱们一年三百六十天骑马打仗,东奔西跑,去西安接个朋友,这算得什么辛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着说:“这一次,我是名正言顺,奉着你闯王的命去迎接他,说话就有了分量啦。”
      闯王问:“要不要派双喜儿随你同去,格外显得我的诚意?”
      另外派个人随他同去,以示隆重,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担心双喜没有去过大地方,怕万一会出纰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没有合适的人,摇摇头说:
      “算啦,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老头子不至于惹人注意,多一个年轻人反而不好。”
      刘宗敏说:“二虎已经回来,叫二虎同去好了。”
      二虎是刘体纯的小名,他的哥哥刘体仁小名叫做大虎,早已经牺牲了。虽然自从他在农民军中有了点名声以后也取了“德洁”二字作为表字,但自成夫妇和几位年长的大将都喜欢仍叫他二虎。他是在他们的眼皮下长大的小兄弟,叫他的小名不仅是叫惯了,也含着亲密的感情,为着他特别机警,二十天前派他去谷城和房县同张献忠和罗汝才联系,察看动静,昨天才回。大家都很同意派他同医生前去西安。
      刘宗敏听说献忠那里有个徐以显,便问牛金星比徐如何。医生用鼻孔哼了一声,说:
      “启东是王佐之才,徐以显正是俗话所说的狗头军师,如何能跟他相比!”
      刘宗敏笑着说:“好家伙!你把这位牛举人捧到天上了!”
      “我不是故意替他吹嘘。他确实是宋濂一流人物,可惜磋跎半生,未得一展所学,刘爷,你只要同他见面一谈,就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闯王说:“咱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怎样打仗,怎样练兵,咱们还有些经验,可是光凭这也成不了大气候。自古成大事的都不是光靠打仗。如何经邦安民,那里边有许多学问,咱们还有些外行,”
      刘宗敏说:“干脆,咱们把这位牛举人留下,请他做军师吧。”
      田见秀也说:“对的,想办法把他留下。咱们以先生之礼相待。”
      宗敏望着尚炯说:“老神仙,你看怎样?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只要他是个人才,咱们决不会亏待他。有朝一日咱们的闯王坐了天下,他就是当朝宰相。怎么,能把他留下做军师么?”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医生的脸上,等待他回答。李过看见他拈着胡须,笑而不言,忍不住说:
      “尚神仙,留住牛举人这出戏,全靠你唱了。”
      尚炯说:“这出戏我只能唱前段,后半段就得靠闯王跟诸位将军唱。”
      闯王满怀高兴,但没做声,过了片刻,他慢慢他说:“就怕水浅养不住大鱼。咱如今刚打了败仗,人家牛举人未必会留在这里。”他笑了笑,又请医生谈清兵在畿辅的种种情形。
      关于卢象升在蒿水桥阵亡的消息,他们早已听说,但不像尚炯所谈的那样仔细,尽管他们同卢象升打过几年仗,在战场上是死敌,但是都对他坚主对清兵作战,反对议和,得到那样遭遇,还有点同情。闯王摇头说:“卢象升虽是被朝廷弄到兵败阵亡,也算死到一个正经题目上。”刘宗敏用拳头向桌上一捶,骂了声:“崇祯这一伙儿,他妈的!”随即问道:
      “那个杨廷麟贬出京了么?”
      尚炯回答说:“我离开北京时他还没有出京。背上长了个疽,几乎死了。”
      他接着把如何救活了杨廷麟并坚决没要杨宅的酬谢。对大家说了,大家都称赞他这事办得好。
      当大家同尚炯坐在一起谈话时候,李鸿恩和随同他去做坏事的三个亲兵被逮捕到了,拘禁在老营的偏院中。当尚炯去厕所时,鸿恩在屋中叫道:“尚先生救我!”医生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走去问道:
      “十二,为的什么事呀?”
      鸿恩并不隐瞒,把实情对医生说了,医生摇摇头,叹口气说:“唉,年轻人,真是荒唐!好吧,我替你讲情试试,请闯王和刘爷看我的老面子饶你不死。以后,可不能再坏军纪。”
      医生和闯王等人谈到定更以后,又吃点酒,才回他自己的住处休息。临走时,他向闯王替鸿恩讲情,但闯王并不做声。他转向刘宗敏说:
      “捷轩,十二虽然犯法当斩,但请姑念他年轻无知,留下他的性命,他跟随闯王六七年,从十四五岁的毛孩子长成大人,挂过多次彩,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保闯王。他作战勇猛,武艺也好,这几年立过不少功。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次留下他一颗脑袋,以后他就不敢啦。”
      宗敏把眼睛一瞪,说:“老尚,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不用说他是自成的叔伯兄弟,他也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同我自己的兄弟一样。可是军法如山,该斩不斩,以后叫哪个遵守军纪?他是闯王的兄弟,就应该以身作则,不要犯法才是;既然犯了法,就得与别人一律同罪!”
      “捷轩,你说的道理很是,不过,不过,法是死的,用是活的。十二几次受重伤,都是我亲手救活了他的命。这次请你看个面子,还让我救他一命行不行?”
      “你快回去休息吧,能不能饶他一死,等我同闯王、玉峰审问了他再说。”
      医生不好再讲什么话,十分放心不下,向自成、宗敏和见秀望望,含着泪苦笑一下,转身走了。宗敏立刻向自成问:
      “现在就审问吧?”
      “审问!”自成说,“玉峰,你同捷轩一同去审问,一切由你们二位做主。”
      在审问时候,李鸿恩照实承招,只求不杀他,让他在下次打仗时战死沙场,他的三个亲兵中有一个叫做陈魁,一口承招李十二去强奸民女的事是他怂恿的,他愿意受千刀万剐,只求饶十二不死。审过以后,刘宗敏和田见秀到院里商议。田见秀主张只将陈魁杀掉,留下鸿恩的一条性命,重责一顿,让他戴罪立功。刘宗敏从感情上也不愿杀他,但认为他既是闯王的兄弟,倘若不杀,将士们必有许多闲话,以后如何叫别人遵守军纪?再说,那些新人伙的兄弟既有本地农民,也有平日惯于扰害平民的杆子,如果放过了鸿恩,对这些人就没法厉行军纪了。所以他主张狠狠心斩了鸿恩,他们商量一阵,便同去见闯王,请他自己决定。宗敏说:
      “闯王,这件事,如今全营上下无人不知。或重责一顿皮鞭,或斩首示众,全由你决定,不过要快,夜长梦多,耽搁一天,闲话就起来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轻饶。杀吧,杀吧!”自成低声回答说,心中酸痛,声音有些打颤,同时在心中骂道:“为什么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上?该死!”
      田见秀在一旁说:“你多想一想,打他几百皮鞭也是一个办法,可不杀就不杀。老尚说得很是:千兵易得,一将难求。”
      这一夜,李自成为这事十分难过,不能成眠。有时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拖着鼻涕、在灰堆中同群儿嬉戏的小恩子,忽而一变,出现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烂、面黄肌瘦的一个少年,又顽皮又害羞地缠磨着高桂英,恳求说:“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带我出去吧,我要随二哥一起打江山!”这后一个印象是崇祯五六年间的事情,那一次自成率人马回一趟米脂故乡,把鸿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们带了出来。从那时起,鸿恩在自成的培养下成长起来,变成了一员青年猛将。他在童年时代就跟着村中大人们练习枪法,后来又得到刘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艺大进,立了许多功,流过许多血,死过几死!……
      许许多多往日的印象,在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灵活现地浮现眼前。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忽然记起来了。那时五婶,即鸿思的母亲,刚刚守寡,带着吃奶的鸿恩给艾举人家中帮工,而自成给艾家放羊。一个秋天的黄昏,自成把羊群赶回羊圈,发现一只羊走失了,不敢吃饭,回头跑往山中寻找。他在荒凉的山谷中找了很久,毫无踪影。他急得哭着,跑着,叫着,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见路,仍然不敢回去,只好藏在一个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后再找。虽然他明知山中有很多狼,但他宁肯躲在山洞中受冷,受饿,给狼吃掉,也不愿回去再受主人的辱骂和鞭打。因不愿惹父母生气,他也不肯回自己家去。
      当吃晚饭的时候,五婶没有看见自成,还以为他大概有什么事回自己家里去了,等到了二更天气,不见他回羊圈睡觉,感觉诧异,仔细一问,听人说他好像往山中找羊未回,不禁大惊,丢下鸿恩就往自成的家里跑。过了一顿饭工夫,一大群人打着灯笼火把奔往荒山中寻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里,撅着嘴,含着泪,紧握一把防身护体的短刀,看着散乱在山头上和山谷中的灯笼火把,听着不断的大声呼唤,只不做声。后来灯笼火把和喊声愈来愈近,他听见母亲和五婶用半嘶哑的哭声呼唤着他的乳名:“黄来儿!黄来儿!……”到这时,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应一声:“哎!”五婶走在母亲前边,先扑到他面前,把他揽到怀里,边责备边哭了起来……
      从那时起大约过了十三四年,李自成成了一位有名的起义军首领,在高迎祥手下号称闯将,回到故乡,鸿恩也长成了一个少年,当他率领人马离开家乡时,两鬓斑白的五婶颤巍巍地拉着他的袖子,仍然唤着他的乳名,含着眼泪,哽咽着叮咛说:
      “黄来儿,你五婶二十八岁守寡,吃尽了苦,总算把小恩子抚养成人了。如今让他跟你去,……只要他跟着你,五婶就放心了。”
      李自成从床上霍地坐起,匆匆穿好衣服。天色已经黎明了。他没像往日一样到院中打拳、击剑,也没骑马去村外看将士早操,而是背着手走往村边的小树林中,踏着落叶和严霜走来走去。几个亲兵知道他心情不好,只站在树林外边警卫。
      李过在夜间见到了田见秀,知道闯王下狠心斩鸿恩的成分很大,急得坐卧不安,通宵未眠。鸿恩也托人给他带信,要他讲情。他刚才骑马来到闯王住的寨内,先去看了鸿恩,随即来这里寻找闯王。当他轻脚轻手走近自成时,自成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用责备的口气问:
      “你早晨不到校场去,来见我有什么事?”
      李过胆怯他说:“二爹,我十二爹的事……”
      “你是来替他讲情的么?”自成截住说,严厉地望着侄儿。
      “我,我……我不敢替他求情。不过自从起义以来,咱们李家已经死了几十口人……”
      “补之!”自成挥一下手,不让李过说下去。“你不懂!倘若是别人犯了同样的罪,我还可以不斩。我的兄弟和子侄们不管谁犯了这样罪,非斩不可,这道理你不明白?”
      李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鼻孔发酸,眼睛潮湿。
      “你看见你十二爹了么?”
      “刚才看见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要我替他讲情,还说,要是你决定杀他,他也决不怨恨你,只求你在他死之前同他见一面。”
      闯王的心中刺痛,低下头去,沉默片刻,然后说:“你去对他说,我用不着见他了,家里的事情让他放心。这件事我要瞒着五婶,永不让她老人家知道。她生前养老,死后迭终,我自有妥善安排,请你十二爹放心好啦。”
      他说完以后,转身走了。李过看出来他非常难过,并且再讲情也没用处,只好往小树林外走去。但李过才走十几步远,被自成叫住了。
      “最近有没有人回家乡去?”自成问。
      “下个月有人回去。”
      “有人回家乡时,你记着用你十二爹名义给五奶带点钱去。不要忘了!”
      李过嗯了一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快大踏步走出林外。
      尚炯扮做走方郎中,刘体纯扮做他的伙计,天色黎明就吃过早饭,这时赶来向闯王辞行。自成步行送他们走了两三里路,嘱咐尚炯无论如何要把牛举人请来一晤。尚炯又求他留下鸿恩性命。他不愿使医生路上难过,点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拱手相别以后,他站在高处,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荒山脚下。
      他走回老营时,已经收早操了。看见双喜俯在桌上哭泣,小张鼐坐在一边揩泪,他没有问,只装作没看见。他明白这两个孩子起小同恩子一起,感情极好,都把恩子当亲叔父一样看待,如今眼巴巴地看着他要被斩,自然会要伤心。他把中军吴汝义叫来,吩咐他把李鸿恩和陈魁推出斩首,把另外的两个亲兵各重责两百皮鞭,贯耳游营。吴汝义正在难过,扑通跪下,说:
      “闯王!尚神仙临走时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救活鸿恩。全营上下,都知道鸿恩是一员将材,几年来经常出死入生,立过许多战功。再说,这是初犯,又未奸成,而且是受陈魁教唆。将他斩首,未免过重,他是你的兄弟,要想想他的老娘年轻守寡,只此独子,交付给你……闯王,我恳求你看在他老母的情分上,留下他的性命,叫他立功赎罪!”
      闯王脸色严峻他说:“子宜,治军如治国,宁可大义灭亲,不可因私废法。快杀,休要再说!”说毕,他将脚一跺,不再看吴汝义,走进睡觉的房间,在床边坐了下去。亲兵头目李强进来请他吃早饭,眼睛哭得红茫茫的。他挥手使他退出,心中说:“恩子!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啊!”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着五婶和鸿恩幼年时代的影子,耳边仿佛缭绕着五婶的带着哭声的呼喊:“黄来儿!黄来儿!回来吧!你在哪儿?……”忽然他喉口壅塞,热泪泉涌,俯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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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看见尚炯和刘体纯奉闯王之命专诚来迎,并且知道了将有一位大将在中途相迎,而闯王本人也将在老营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开一个疙瘩,决定潜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虽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决计回家去再等候一个时候,但目前天下大乱,多这一层关系,只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尝不好。
      隔了一天,刘体纯先动身离开西安。又过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个五更,悄悄地骑驴出发。日头树顶高的时候,他们在灞桥打尖,当天晚上赶到了蓝田附近。为着避免官兵盘查,他们在一个离蓝田五里的村庄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们穿过县城,在蓝田东门外打尖,换了脚驴,向蓝关进发,山势愈来愈高,终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耸立云外,积雪尚未融化。牛金星正在观看山景,默诵着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念完这一联,他忽然想道:韩愈虽然因谏迎佛骨事被贬往潮州,但毕竟还是朝廷命官,后来又被皇帝召回,与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韩昌黎继道统,著文章①,“文起八代之衰,道继天下之溺”,生前名满天下,死后名垂千古,与他自己半生默默无闻,将与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笼罩着空虚与伤感情绪,很难排解。在北京过除夕的时候,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写了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觉地轻轻喟叹一声,念出来其中一联:
    ──────────────
      ①继道统,著文章——韩愈自称继承了孔、孟的“道统”,又是“古文运动”的主要人物,所以获得了唐、宋以来的儒家的普遍推崇。“文起八代之衰”二语是苏轼称颂他的话。
    ──────────────
      一事无成惊逝水,
      半生有梦化飞烟!
      他正在烦恼,突然有一个青年农民带着一个少年,牵着两头毛驴儿,背着猎弓,腰里别着砍柴的利斧,从路边笑着迎上来,向尚炯拱手说:
      “先生,我们在这里等候好久啦。我侄儿给狼咬坏了一只胳膊,请你务必费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问:“不远吧?我们急着往商州去,远了可不成。”
      “不远,不远。你看,那个山凹里就是,不到四里。”
      尚炯露出想拒绝又不好拒绝的神气,望着金星问:“怎么办?咱们只好去一趟?”
      金星心里想,这个庄稼人怎么会知道医生要打这里经过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跷!他又望望他们的脸上神情,心中有些明白,回答说: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们开了脚钱,换上农民们牵来的毛驴儿,转上一条小路,望着一个雾沉沉的山村立去。刚离开大路不远,尚炯一看前后没有别人,向青年农民笑着问:
      “王天喜,这里的路径你可很熟?”
      “我就是这儿长大的孩子,天天在这些山谷里砍柴,打猎,怎么会不熟?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步!”
      “他是刘捷轩将军的亲兵,”尚炯对客人说。“这一位小将名叫罗虎,是孩儿兵的一个头目。别看他年纪小,打仗时简直是一员猛将!”
      金星忙同天喜和罗虎打招呼,不住地打量他们,感到有趣。天喜和罗虎天真的嘻嘻笑着,在客人面前都有点拘束和腼腆,他们不知道这位贵客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明白他一定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然不会这么样隆重相迎。由于他们现在奉命保护贵客绕过蓝关城外,这件事使他们感到无限的光荣和兴奋,罗虎说:
      “尚先生,双喜哥就在前边等着。你看,就在那几棵松树下边。”
      尚炯和金星顺着罗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有几个打猎的农民站在不远的松树下边,正在向这边张望。等他们过了一道山沟,那一群猎人就向他们迎着走来。尚炯对金星说:
      “瞧,那位走在前边的就是我同你谈过的小将双喜。”
      “啊,果然英俊,不愧是闯王义子!我还不曾问你,他的台甫怎称?”
      “一年前大家还都把他当孩子看待,近来虽然他已经成了出色的青年将校,可是天天打仗,也顾不得多讲究,所以尚无表德①,家仍然直呼其名。兄如有暇,请赠他一个表德。”
    ──────────────
      ①表德——即表字。
    ──────────────
      “好,好,一定替他想一个。”
      牛金星打快毛驴,相离还有十来丈远,赶快跳下驴背,趋前同双喜相见,拱手说:
      “劳驾远迎,实不敢当。不胜惶愧之至!”
      双喜不习惯同生人应酬,更不习惯说客套话,有点腼腆地说:“先生远来,太辛苦啦。俺父帅同几位将军都在前边村里恭候,转过这个山脚就到。”
      “啊?闯王来了?”金星大为吃惊地问,没想到闯王会迎接这么远,竟然来到了官府驻有重兵的蓝关附近。
      尚炯也觉意外,心中大喜,笑着说:“我不是对老兄说过,闯王极其思贤如渴么?”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牛金星怀着说不出的感激心情,同尚炯重新骑上驴子,在双喜等一群人的保护下继续前进。尚炯见他确实被自成的远迎诚意所感动,向他笑着说:
      “启东,闯王如此礼贤下士,比之刘邦如何?”
      “天渊之别。”
      “既然如此,兄还是不肯留下来共建不朽大业么?”
      金星笑着说:“你又来了!弟不愿作严光①高蹈,于世事无所补益,倘蒙不弃,愿为唐之李泌②,以山人之身佐李公定天下,事成之后仍当归隐伏牛山中。”
      ──────────────
      ①严光——字子陵,东汉余姚人,少与刘秀同学。刘秀做了皇帝后,他改姓名,不肯做官。刘秀把他找到.他还是辞官不做,隐居终生。
      ②李泌——唐代京兆人,字长源,杰出的政治家、战略家,也是诗人和散文家。唐肃宗即位灵武,他不受官职,自称山人,帮助肃宗处理军国大事,权在宰相之上。平定安史之乱,他起了很大作用。到代宗时他不得已受了官职。到德宗时他不但受了官职,还受了邺侯的封爵。
    ──────────────
      “李泌后来不还是受了官职,并受邺侯之封?”
      “那是后来迫于时势,非其初志。”
      尚炯看他的口气似很认真,不好往下再说了。牛金星过去读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对李泌的为人十分仰慕,所以他的话也确实代表了他最近几天的想法。虽然他更崇拜诸葛亮,很羡慕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知遇,但是当他亲眼看见李自成的热诚相待并不下于刘备时,他又想自成毕竟是草莽英雄,与身为豫州牧的刘皇叔不同,所以说出来愿为李泌的话。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一行人顺利地绕过了蓝关。他们所走的尽是荒僻的蛐蜒小路,只有当地的猎户才能找到。有时他们同那条由西安通向武关的大道距离很近,隔着一道不深的山谷,透过树木和丛莽可以清楚地看见大路上的一切情形,当距离大路最近时,牛金星看见一队骑马的官兵大约有五十个人,号衣整齐,旗帜鲜明,由一名千总打扮的小将率领,朝向蓝关方面走去,似乎是在巡逻。这一队巡逻的骑兵忽然望见他们,停顿一下,拨转马头向商州方面走去,看样子是要迂回到前面,截断他们的去路。牛金星暗暗吃惊,向双喜和尚炯望望。看见他们和弟兄们都是满不在乎的神气,他心中好生奇怪和不安,忍不住用鞭子指一指那队官兵,小声说:
      “那不是官兵么?似乎已经看见咱们了。”
      双喜笑着说:“那是张鼐带的人马,扮做官兵在路上巡逻,以防万一。”
      牛金星突然放心,不觉惊奇地叫着说:“啊呀,你们布置得如此周密!”
      双喜又说:“那些在路上走的老百姓也有些是咱们自己的人扮的,如今蓝田城里和关上的官兵虽多,他们要是今天敢出来,准会叫他们吃点亏缩回头去。咱们的事情他们全不知道,可是他们只要有一点动静,咱们就马上知道。牛先生,你放心好啦!”
      牛金星赞叹说:“好,好,此官兵之所以常败也!”
      又走了五六里路,转过一个山脚,他们看见一里外的松林中有很多战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着休息。一员青年将领骑着马奔了过来,直到相离很近,金星才认出他就是刘体纯,已经丝毫不像个商人了。刘体纯告诉客人说,闯王和几位大将就在前边恭候。牛金星虽然平日自许为“王佐之才”,这时却不由得有点心慌,又走不远,看见地上的人们都忽然站了起来,他的情绪越发紧张。几年来他就熟知李自成和刘宗敏的威名,如今就要同他们相见,怎能不有点紧张呢?李自成穿着蓝色山丝绸旧箭衣,戴着旧毡帽,走在前边,背后紧随着几员大将和少数亲兵,其余的将士们留在原地。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驴子,向前迎去。
      “那位走在前边的就是闯王。”尚炯介绍说。
      相距十来丈远,闯王和几位大将就满脸堆笑,连连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踉跄前趋。双方走到一起之后,自成非常热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说:
      “蒙先生不弃,远道光临。可惜弟等不便远迎,务乞鉴谅!”
      金星连忙说:“哪里!哪里!诸位将军如此远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内感愧!”
      李自成把刘宗敏、田见秀和李过向客人介绍,互道仰慕,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自成又说:
      “野地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还是上马走吧。”
      李双喜向松林边一招手,立刻有人牵过来一匹战马。闯王为着牛金星是个文人,给他预备的是一匹北口骟马,他让骟马走在他的乌龙驹前边,几位大将的战马紧紧跟随。他们的前后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将校和亲兵。牛金星很爱骑马,但是像这样的威风却是平生第一次。雄伟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松涛和马蹄声,样样激动着他的心。他在心中说:
      “大丈夫岂可老死蓬蒿!”

      为着谨慎起见,他们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只在打尖的时候略事休息。到了三更时候,这一支人马已走了两百多里,来到了闯王的老营。留守的袁宗第都在寨外迎接。用过夜饭,闯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书房兼客房,比较干净。几位大将各自回营,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来以后,听到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他又闭着眼朦胧一阵,才伸个懒腰,重新睁开眼睛,但是仍没有马上起来。他想,大概闯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准有声音打扰。
      他在床上回想着昨天一天的经历,在他的半生中实在是一个极不平凡的日子,李自成给他的印象极深。尽管他还没有机会同自成深谈,但是仅凭他的表面观察,凭他们在路上的随便谈话,他已经对自成深为敬佩,觉得尚炯的称颂并无一句过分。其次,他从刘宗敏的身上看见了一种慓悍豪迈的英雄气概,从李过的身上看见了一种刚毅、谦逊和深沉的风度,从田见秀的身上看见的是浑厚、纯朴和善良。青年将领中给他印象较深的是刘体纯、双喜和张鼐。总的说来,他认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谓“风云人物”,集合在闯王左右。
      另外给他印象极深的是闯王的部队。他所看见的虽然只是去迎接他的少数部队,但是他看出来他们纪律严明,精神饱满,上下融洽得像家人一样,他看见过的官兵很多,哪有像这样的部队呢?没有!
      牛金星把一天来的印象重新回想一遍,觉得时间大概不早了,便穿好衣服下床。听见屋里有响动,一个态度腼腆的青年亲兵踮着脚走了进来,恭敬地笑着问:
      “先生,怎么不再睡了?闯王吩咐过,不让院里有声音惊动你,好让你多睡一阵,解解乏。”
      “我已经睡好啦。昨天闯王也很累,他一时还不会起床吧?”
      亲兵笑着说:“他?他天不明就骑着马出寨去啦。”
      “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练。”亲兵向门外的太阳影子望一眼,又说:“如今该收操回来啦。”
      牛金星听说闯王照样天不明就出寨观操,又是惊异,又是敬佩,同时对自己的饱睡迟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脸,站在书桌边翻一翻自成所写的大字和他所读的书。这些书整齐地摆成一堆,有《四书集注》、《孙子十家注》,还有一部《通鉴纲目》。另外有一部残破的《三国演义》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来一本《孙子十家注》,看见里边有不少圈点,还有夹批和眉批。这些批注都很别致,全是从他亲身经历而得的悟解,有的较长,有的却只有几个字,甚至只有两个字:“要紧!”牛金星随便翻到一页,看见眉批道:“十年来义军驰驱半中国,使官军防不胜防,追又不可追,就是这个道理。”旁边又批道:“骑兵十分重要。倘日后每一精兵有三匹马,则更可风来电往。”后边又批道:“崇祯八年春长驱东进,所向无阻,即是‘冲其虚’。”金星再看所批的孙子原句,原来是这样两句:“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金星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随便翻阅,闯王回来了。
      早饭后,李自成很想同牛金星谈一谈重大问题,听听他的高见,但想到金星昨天过于辛苦,大概还不曾休息好,便忍一忍不提了。他陪着客人到寨外走走,让客人看一看周围的山景和将士们的垦荒情形,牛金星看见农民军同百姓在一起种地,关系融洽,深为感动,不由得想起来《三国志》等史书上所写的诸葛亮在渭南屯垦的情形。许多年来他所看见的官兵只会奸掳烧杀,破坏生产,从来没有过这种景象。当闯王走去向几个头目吩咐什么事情的时候,金星趁机会同一个农民说了几句话,知道这一带农民多亏闯王赈济粮食,少饿死许多人,也很少出外逃荒,如今农民们所种的秋庄稼,也都是闯上发的种籽。等李自成转回来时,金星同他继续顺着小路散步。那个农民对他说到闯王赈济粮食和种籽时的感激神情,特别是那几乎滚出来的满眶眼泪,久久地没有从他的眼前消逝。他偷偷地打量着闯王的同小兵一样的粗布服装,带着谦逊微笑的英明面孔,在心中问道:
      “日今以海分崩,万姓涂炭,能拨乱反正,拯斯民于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们继续一边散步,一边闲谈,牛金星总想着闯王会向他询问朝廷大事或请教今后大计,但自成却不急着谈这些问题,自成同他谈的大都是关于本地农民的疾苦,而且谈起来就像谈家常一样,十分清楚。当走过一个完全成了废墟的小村庄时,自成对他说明这个村庄原来有多少户人家,姓什么的,某年某月他和高迎祥的队伍从这里经过,有人放火烧了几间房子,随后某人的官兵打这里过,把全村烧光了。他提起官兵的残害百姓很生气,但也不掩饰有些农民军的破坏行为。他感慨地说:
      “在十三家弟兄中,虽说咱们高闯王的队伍比较守纪律些,可是说实在的,在前几年也有许多人不知道爱护百姓。直到如今,咱们的队伍也还常有扰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随便杀人的事情并非没有,只是比前几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心中很称赞自成的坦率,真诚。但他不相信现在闯王的部队还会有扰害百姓的事。他说:
      “我看贵军如今与百姓同耕,赈济饥困,实在是仁义之师。将军的话太过谦了。”
      闯王笑一笑,说:“牛先生乍到这里,实际情形还不清楚。住久了,五脏六腑里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见牛金星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弯下腰去,从刚犁好的地里把两块碗大的料姜石捡起来扔到路旁,然后说:
      “如今咱们的队伍都打散了,你看见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人,大都是老八队剩下来的一点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着我,比较听话,也比较规矩些,也有些弟兄不是老八队的老底子,纪律就差些。有不少人劝我睁只眼,合只眼,说是水清不养鱼。他们虽说不敢公然扰害老百姓,可是背地里也常常做些坏事。就说老八队的老底子吧,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像咱们这样的部队,要做到秋毫无犯真不易。须要下狠心治军,有时还得狠心杀人。”自成一面说一面想着鸿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装做看将士开荒,赶快避开了客人的眼睛。
      转过了一个土丘,他们行见了田见秀正在打着赤膊同将士们一起开荒。同田见秀谈了一阵,自成带着客人往回走。因为牛金星在路上很称赞田见秀,自成笑着问:
      “崇祯初年,你可听说点灯子这个名字?”
      “是的,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时在延安府一带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点灯子、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一班人。”
      “点灯子原是个教书先生,本名陈长庚。白天在破庙里教学生读书,晚上坐在小油灯下边抄书,批书。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绅。这个劣绅说他夜间编写兵书,准备造反,不惟不准他教书,还要衙门里派人来抓他。逼得陈长庚走投无路,当真造起反来,他因为自己是从点灯抄书上惹的祸,所以起事后就替自己起这个绰号叫点灯子。这个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学问,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来点灯子的绰号有这么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学生。论亲戚,他还是玉峰的拐弯姑父。点灯子起事后很懂得惜老怜贫,与士卒同甘苦,这一套都给玉峰学来啦。”说到这里,自成笑了起来。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这么一员大将,一个好帮手。停一停,他又说:“玉峰不大处罚弟兄们,连疾言厉色也少有,可是在咱们老八队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什么事交给他办,他总是以身作则,比弟兄们还要吃苦。”
      牛金星好奇地问:“田将军是怎么起义的?”
      “说起来话长,简短捷说吧。玉峰是绥德人,家里原有几亩地,父兄都是老实农民,一年到头苦扒苦做,小日子还对付过得下去。后来村里的恶霸讹去了他家的地,还叫他们打输了官司,把父亲活活气死。玉峰原是个走树下怕树叶儿打头的人,到了这时,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他的老师点灯子,入了伙。点灯子一死,他就到了我这里。”
      “这也是逼上梁山。”
      “可以说差不多的人都是通上梁山的。人们要是能够活下去,谁肯跟着别人造反?既落个贼名,又得提着头过日子,肚里没有一缸苦水的人就下不了这个狠心。”
      自成又随便谈了几个将领被逼起义的小故事,使牛金星很感兴趣,不知不觉就回到老营。在书房坐下以后,亲兵头目李强走到自成身边,小声对他说王吉元前来求见。自成问:
      “他的伤已经好了么?”
      “伤还没有全好,不过他说他心里难过,非见你一面不可。”
      自成走出二门,看见王吉元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眶里含着泪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见他这个情形,闯王的心中一动,不等他开口,就用温和的口气说:
      “王吉元,我本来想等你伤好以后,给你拿点路费,叫你回谷城张帅那里去,可是后来又想着路上官军盘查很严,你一个人走路很不安全,还是让你留下。你既然伤还没有完全好,好生养伤吧。没有零钱用,我叫李强下午给你拿一点。”
      王吉元扑通跪下去,抽咽说:“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边!我以后倘若再做出对不起闯王的事,叫我天诛地灭!”
      “不要赌咒。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就不会再上别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儿了。起来,快回去休息吧。”
      “闯王,你既然还要我,我的伤不要紧,你让我还回蓝田高将爷那里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说:“不用回蓝田。王长顺他们一群人贩运粮食少一个管账的。你识字,去替他门经管银钱账项去。他们如今有十来队粮食贩子,还做贩卖骡马生意,经常有几千银子活动,在账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闯王!你千万莫叫我经手银钱。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经手银钱了!”王古元流着眼泪说。
      闯王笑一笑,说:“你在银钱上犯过大错,只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经管银钱的事。我相信你会管好账,不会再有差错。”
      不让王吉元再说话,李自成转身就走,匆勾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会儿,医生尚炯和儿位大将陆续来到。随即在上房摆上筵席,为金星洗尘。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还没有休息过来,酒席散后就睡了一觉,直到日头快要落山时才醒。他跳下床,洗了脸,听说闯王去开荒快回来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想着闯王确实对他十分尊敬,并且丝毫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他的心中反有点过意下去,如果闯王说出来诚恳相留的话,怎么好推脱呢?到底跟着闯王大干一番呢,还是再等待一个时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进来了。医生是遵从自成的邀请来陪金星吃晚饭的,一进来就笑着说:
      “启翁,这一觉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么多酒,竟没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来,说:“众位盛情难却,我只得舍命陪君子。虽不醉,亦不远矣。岁月不饶人,到底不能问年轻时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长地说:“说起岁月不饶人,可真是。像足下这样,也可谓‘壮志虚悬两鬓苍’。”
      金星点点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尚炯的亲兵王成拿来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纸对联,放在桌上。金星问:
      “这是做什么的?”
      尚炯说:“请老兄大笔一挥。”
      “给谁写的?”
      “今天我对闯王谈到老兄不仅学问极好,书法也甚佳。闯王说可惜没有纸,不能请你写一副对联为茅舍增光。我说我去想办法,果然把纸找到了。趁此刻天没黑,请大笔一挥吧。你看,这纸如何?”
      “子明,你这是故意叫我献丑!”金星说毕,拿起纸来,不觉诧异和喜出望外,赶快问:“这纸是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很满意吧?”
      “此纸出在高丽,为绵茧所造,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墨光可爱,实为纸中珍品。兄自何处得此?”
      “离此十几里远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纸,就派人骑马去问,果然拿回来了。”
      “你真是神通广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兴,马上在桌上摊好纸,蘸饱笔,略一思索,写成一副对联:

      大泽龙方蛰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见金星不仅字写得好,而且在对联中把闯王比做潜龙,暂时蛰居大泽,希望闯王“逐鹿中原”,内容非常恰切,不禁连声叫好,同时他看出来,请金星帮助闯王打天下的事有八分可以成了。
      不久,李自成从野外回来,看见金星写的对联,十分高兴。等他品味了一下对联的内容,却有点不好意思,谦逊地说:
      “先生,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恰切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泽龙方蛰’却不敢当。当今起义的人很多,弟无德无能,怎敢以潜龙自居!”
      牛金星大声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将军爱民如子,思贤若渴,远非他人可比,万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说:“启翁说得很是。不过闯王这里只有冲锋陷阵的武将,还缺少萧何、张良。”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这话挑他,不说什么,哈哈地大笑起来。医生和闯王交换了一个眼色,跟着大笑。
      晚饭端上以后,他们一边吃一边畅谈。饭后继续畅谈。在自成说来,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谈话。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对于当今国家大事,历代的兴亡治乱,都有丰富知识,恨相见之太晚。谈到二更时候,忽然有人来找医生,说是李过那里有一个弟兄在巡逻时从崖上跌下去,伤很重,请他快去救治。医生走后,闯王把凳子往前拉拉,听牛金星继续往下谈。他因为晚上又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酒,感到喉咙有些干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着,听得入神,忘记喝了,忽然手一动,竟将一杯冷茶泼到裤子上,湿了一大片。但闯王没做声,若无其事地将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说:“将军经此一番挫折,人马大减,诚然是将军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紧时机将此少数将上严加训练,使每个人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则不败之基础从此奠定。将来时机一至,十万百万之众不难号召,有此一批训练有素之将士,放在十万百万人中,犹入身之有骨骼,树木之有根干。没有这一批人,纵有百万之师,不过是乌合之众耳。”
      闯王快活地点头说:“先生说得是!说得是!正说在我的心上!我也有这个想法,经先生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继续说:“从天启末年以来,十余年间豪杰并起,不可胜数。若张献忠、罗汝才、老回回、革里眼与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来,这班人虽能成为一时风云人物,却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见得?”自成问,其实他对这班起义首领也有清楚认识。
      “他们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无大志,其次在军纪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自成说:“先生说的是。他们虽然起义了十一二年,却都没有与朱家朝廷势不两立的心,所以一遇境况不顺,便都踌躇观望,打算投降,或向朝廷虚受招抚,惟求苟安一时。张敬轩在这班人中还算是一个比较出色的人物,可是直到
      718如今还只想着诛杀贪官污吏,倒把朱家朝廷这一个祸国殃民的总根子放过了。正因他看得不高,所以在一年前也向朝廷投降了。虽说他不是真降,那也是不应该的。他近几年的声望高,玩的这一手对大局影响很坏。近来,他有些明白了,后悔了。虽然我跟敬轩之间平日有些芥蒂,但是我想着应该以大局为重,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需要去劝劝他,推他一把。还好,他决定勒马回头。我们起义,就是古人所说的汤、武革命,必须宗旨很正。你想,要是起义之后,随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
      金星说:“将军所论,足见宏图卓识,迥非他人可及,目今天下扰攘,群雄纷起,能够救民水火,终成大业者,惟将军一人耳。”
      自成谦逊他说:“我自知德才不足,原不敢怀抱奢望。高闯王在日,也只是想竭忠尽力保高闯王覆灭明朝,重建清平世界。高闯王死后,我虽然被众人推为闯王,实因德威不足以率众,智谋不足以应敖,才落得接连受挫,不得已来到商洛山中潜伏一时,再图重振旗鼓。说好的是我自己不泄气,余下的将士们虽少,却不离心,都肯跟着我奋发图强。如今就靠这点儿本钱了。依先生卓见,我军今后的路子应该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概括他说:“今后道路,不过两句话:高举堂堂正正之旗,专做吊民伐罪之事。”
      “请足下讲说清楚。”
      金星说:“将来大举之后,必须驰檄远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闯王是奉天倡义,矢志覆灭明朝,重整乾坤。这就是高举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悬的事多做,凡欺压残害小民的王、侯、官绅,严厉惩处。这就是吊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业不成?”
      闯王不觉将膝头一拍,连说:“好,好。请再讲下去,讲下去。”又将凳子向前移一下。
      在我国历史上,每逢天下大乱,将要改朝换代时候,总有许多封建士大夫和不曾做官的读书人,同当时的旧政权有矛盾,感到绝望,怀着新的政治憧憬和个人野心,或迟或早,通过不同的途径和方式投入起义阵营。两汉以后,由于儒家思想已经变成了统治思想,这类人物大多数都饱受了儒家教育,多读了儒家编纂的经、史之书,与一般俗儒和腐儒不同的是他们较明白民间疾苦,较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其中一部分或多或少地接受了法家影响,一部分揣摩过兵家著作,留心治军打仗的事,其下者接受了纵横家的影响,也接受了阴阳五行学说,会一些风角、六王等迷信玩艺。有的人以儒家思想为主,兼受了其他多方的轻重不同影响。这一类人物,投入起义阵营之后,往往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在某些方面对革命斗争起一定的积极作用,而在另一些方面也会起消极作用,不管这类人物的身份和作用如何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他们都没有背叛自己的地主阶级,努力用传统的封建政治思想影响起义领袖和革命道路,希望按照他们的思想创建新的帝国,希望他们自己能够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富贵荣达,名垂青史。牛金星就是这一类人物中较为突出的一个。他现在深佩李闯王确是创业英雄,也深感于闯王对他的隆重接待与虚怀问计,所以他就将明朝将近三百年的重大积弊以及今日病入膏肓的情况分析得十分透辟,然后接着说:
      “十余年来天下黎民苦于兵革,苦于杀戮,苦于妻子离散;众人所梦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烧,妇女不遭奸淫,丁壮不遭杀戮,父母妻子相守,从事耕作于田间。谁能解民倒悬,则天下民心咸归之,孟子说:‘仁者无敌’,就是这个道理。”见闯王用心在听,脸带微笑,频频点头,牛金星接着说:“孟子还说:‘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时读过私塾,近来又在温读《论》、《孟》,所以在言谈中特意引用孟子的活,为他的议论增加力量。见自成频频点头,他接着说道:
      “目前天下之民极贫,极苦,正如《孟子》上所说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热。’‘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孟子又说:‘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今后大军所到之处,开仓放赈,蠲免征赋,农民无耕牛者给以耕牛,小商小贩无资谋生者贷以资本,杀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网罗人才。诚如是,则百姓望将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岂有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闯王说:“倘若到了小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的时候,咱们的局面就打开了。先生说的很好,令我受益不浅。要是百姓们盼望咱们义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咱们就成为‘及时雨’了。”
      “对,这是真正的‘及时雨’。近数十年来,坊间流行一部小说,名叫《水浒》,相传是元末国初人施耐庵编的,几年前我看见了李卓吾先生的评本。宋江不过是小吏为盗,并无大志,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只因他在江湖上惯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们称为山东及时雨。其实,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谓之‘及时雨’?《孟子》上说:‘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作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这‘孰能御之’也就是百姓归心,无敌于天下的意思。”
      自成笑着说:“起小读《孟子》,只会读口歌①。如今听先生这样讲《孟子》才算讲出来新意思,讲出了精髓。不过有两件事先生因从来不在义军,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来说,咱们义军,向来对清贫正派的读书人都是尊重的,爱护的。玉峰的老师点灯子就是个教蒙学的穷读书人,后来起义。拿子明说,虽说没有功名,可是他读了许多书,比有些秀才们的学问好得多。他在咱义军中很受尊敬,这你是亲眼看见的。无奈大多数读书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恶霸,欺压小民,或者同恶霸拧成一股劲儿与义军为敌。像这样读书人,也算作圣人门徒,实际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非杀不行。至于说不要杀人,孟子也说得太偏了。既要反叛朝廷,攻城破寨,剿兵救民,就得杀人。造反就是互相杀戮,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儿。咱们倘若不懂杀人的道理,不敢杀人,就只好等着官兵来杀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杀人的需要。其实他也明白,武王伐纣,杀人很多,战场上流的血像河水一样,连棒槌都漂起来啦。不这样血战一场,能够把纣王打败么?不把纣王打败,他自己也完了。孟子好辩,有时为着辩论,说些半边理,顾前不顾后。要紧的是,咱义军决不要杀害无辜良民,应该杀人时也要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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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读口歌——从前蒙学读书,先生不讲解,只叫死背诵,俗称读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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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赶快说:“将军所言,实为千古不磨之论。不但孟夫子偏在一边,即并世起义英雄能懂得这个道理的亦鲜有其人。我刚才劝将军不要杀人,真意思也只是不滥杀耳。自古以来,不用征诛,即不能吊民伐罪。我刚才的话尚没说完,请毕其辞。虽然百姓苦于战争,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无从创造太平。成汤之时,‘东面而征而西夷怨,南面而征而北狄怨’。人皆曰:‘徯我后,后其来苏!’①愿将军效法成汤,率仁义之师以定天下,然后与民休息,劝农桑,兴学校,通商惠工,移风易俗,建万世太平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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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徯我后,后其来苏——“徯”是等待,“后”是王。这两句话译成现代语就是:“等待着我王。王啊,快来打救我们吧!”这几句都是孟轲引用的《尚书》逸文,今本《尚书》中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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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说:“倘若有了这一天,我决不忘先生教诲之功!”
      已经打三更了。吃过消夜的酒饭,他们继续谈心,越谈越起劲,完全不觉疲倦。李自成从人事方面看清楚明朝处处呈现出亡国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说,现在趁机会向金星提出来这个问题。金星说:
      “两年来种种天象示警,不必细举,愚弟单谈日变。盖日者,君也。单看两年多来的日变非常,明朝的国运可知。前年辛丑朔①,日蚀。虽说日蚀不为灾②,惟正月朔为三朝之会③,非一般日蚀可比。自春秋迄今,两千余年来正月朔日蚀共二十八次,应验者约二十次。正月辛丑朔日蚀共有三次,全皆应验。西汉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惠帝失政,诸吕乱朝。哀帝元寿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国。至崇祯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丑,且又日蚀,是为一千八百年间第三次正月辛丑朔日蚀了。小民于大年初一,毁坏一件器物尚且畏惧,认为不祥之兆,况日蚀之祸应在一国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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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辛丑朔——大年初一是辛丑日。
      ②日蚀不为灾——这是近古的观念。在上古和中古,日蚀被认为是严重的灾变。
      ③三朝之会——“朝”读止zhāo。正月初一早晨,古人称为“三朝”或“三朝之会”,因为正月为一岁之朝,初一为一月之朝、早晨为一日之朝,故称“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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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轻轻点头,感到无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说道:
      “天变非常,崇桢自己何尝不怕?去年六月间今上在中极殿亲自策试①廷臣七十余人,策题就写着‘年来天灾频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昼见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话。金星又名太白,为西方金之精②,白帝之子,主兵象,昼见则有刀兵之危。何况是昼见五旬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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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策试——封建时代向臣下或举子们考试关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重大问题,叫做策试。被试者用文章或口头回答,叫做“对策”。
      ②为西方金之精——按照古代的五行说,西方属金,其色白,所以金星又称太白,被认为是“白帝之子”。白帝是五天帝之一,为西方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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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太白昼见的凶兆,自然是已经应验了。”李自成说,为避客人的名讳,不提金星二字。
      “岂但太白昼见?”牛金星又接着说:“去年春天,白虹①与赤气贯日。去年二月朔,日色无光,众星昼见。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阴惨,连日风霆。还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亲见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气与日摩荡,俨然如同两日。夫白虹为兵象,赤气为血,日者君也。白虹与赤气贯日,则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两日并出,皆亡国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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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虹——古人所说的白虹就是一道白色云气。他们认为“白虹贯日”是兵凶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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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说:“既然天象如此,我们闹腾着就更有劲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请问,下一步兵往何处为好?”
      牛金星拈着胡须想了一下,说:“以陕西形势而论,关中最好,汉中次之。但目前夺取西安不易,无法据守关中,纵令袭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围攻。汉中偏在一隅。倘若据守汉中,则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汉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势。盖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对地利须要活看。楚、汉相争时,汉高祖先据汉中,还定三秦①,将汉中与关中连成一片,故能东出成皋,与项羽争夺天下。今日情势,根本不同,这着棋是不能走的。东汉末年,张鲁利用关中与中原战乱不息,刘璋暗弱,故能据守汉中三十年,然也是局促无所作为,终降曹操。纵览目今天下大势,俟我军元气恢复之后,应以东出宛、洛,驰骋中原为上策。”
    ──────────────
      ①还定三秦——秦亡后,项羽将关中分为三个地方,分封秦的三个降将,所以后来关中也称三秦。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从关中移驻汉中;后来打回关中,消灭了三个降将,所以是“还定三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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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王击掌称好,说:“没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天夜间,闯王同牛金星一直谈到鸡叫以后才各自就寝。但他们都睡不着。自成的睡不着是因为过于兴奋,恨与牛金星相见太晚。当两三天前改变原议,由他亲自率领诸将远去蓝关附近迎接时,袁宗第和李过都认为他未免有些谦恭过火,劝他留在山寨。他当时责备他们说:“难道怕失我闯王身份?你们以为单靠盘马弯弓、拿刀弄杖就能够打下江山么?刘邦倘若没有用张良、陈平、萧何这班人尽心辅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汉基业。咱们目今正是惨败之余,人家牛先生肯屈驾前来,不用咱们三顾茅庐,难道我还不中途相迎,以表诚意!”如今看来,这位牛先生实在值得他隆重远迎。但是他又怕牛金星不肯留下。至于金星的睡不着不仅是因为太兴奋,也因为考虑着是否留下的问题。在后半夜,闯王虽未直说,却已经几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来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总担心李自成不能把他当“国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怀疑自成会真像尚炯听称颂的那样。来到商洛山中以后,这一些顾虑都一扫而光了。原来他打算同闯王暂时做布衣之交,等待将来再看。经过这一夜畅谈,特别是自成已经流露出挽留之意以后,他知道他要么就入伙,要么就断然拒绝,不容许他想下水又怕湿脚。想着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着半生落拓,受人欺负,几乎死于贪官、土豪与狱吏之子,又想着自己的远大抱负,李自成的对他重视,以及明朝的种种亡国之象,他觉得还是下狠心入伙的好。忽然想起来在北京时他占的“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给他平添了许多勇气。他想,别说是“飞龙在天”,即令是“见龙在田①”,也是飞黄腾达之象,他对《易经》是背得烂熟的。这时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不知不觉地背出来孔夫子对这一卦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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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龙在田——“见龙在田”和“飞龙在天”,都是《易经》里的乾卦。王弼注:“出潜离隐,故曰见龙;处于地上,故曰在田。”按“见”字即“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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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背过以后,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业,可不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么?可不是古人所说的“风云际会”么?想到这里,他在被窝里握紧拳头,对自己说:
      “好,入伙吧!大丈夫当通权达变,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伙,一些实际问题就来了。祖宗坟墓,田园庐舍,他不能不有留恋。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家人是否愿意跟着他造反?今后这个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带来,打仗的时候怎么办?……
      直到天色麻麻亮、乌鸦叫唤的时候他才入睡。到了半晌子,一乍醒来,听见院子里的人们正在忙着,分明在准备盛大酒宴。他又想着入伙后的家庭问题,对自己说:
      “欲做大事,何能瞻前顾后,如市井庸人!”

      这天中午,闯王特意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里和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大小将领前来坐席的有一百多人。高一功在一百多里外打粮,接到闯王通知,也特意连夜赶回,参加盛宴。酒过三巡,李自成提着酒壶站起来,一百多个大小将领都跟着站起来。他为客人满斟一杯酒,然后说:
      “牛先生光临荒山已经三天,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无道,民不聊生。我们起义,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贫。可是十年来百姓愈来愈苦,我们的心愿没有达到。为着救民水火,使万民早享太平,万恳牛先生留在这里,或做我们的军师,或做我们的先生,都好。今后祸福与共,我们决不会辜负先生。请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赶快还礼,连称不敢。这时,屋里,院里,大小将领,肃然无声,都用充满热情和激动的眼睛望着客人,等候着他的回答,牛金星看见闯王和大小将领对他如此诚恳和看重,十分感动,原来的种种犹豫想法都给驱散到爪哇国了。他用颤动的声音回答说:
      “金星才疏学浅,谬蒙将军厚爱,实在惶愧无地。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当携眷前来,长留麾下,效犬马之劳,辅将军创建大业。”
      听了他的话,自成又赶快躬身下拜,说了些感激的话。大小将领都非常高兴,纷纷向金星敬酒。刘宗敏唤人取来两只大杯,斟满,一杯捧给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里,大声说:
      “牛先生是举人造反,十分稀少。当我们正在倒霉时候,肯来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难得,令人实在敬佩。就这一点,我们也会永不忘记。来,敬你一大杯!”
      闯王等金星饮过这杯酒以后,又替他斟满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来说:
      “现在就一言为定。牛先生从河南搬取宝眷回来之后,望屈就军师之位,以后诸事都要仰仗费心。”
      牛金星说:“行军作战,非弟所长。弟愿佐闯王延揽天下英才,建立开国规模。至于军师一席,弟有一好友当之无愧,敢为冒昧推荐。”
      自成赶快问:“什么样人?”
      “此人姓宋字献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饱读兵书,深迪韬略,三教九流,无不熟悉,且善奇门遁甲,星象谶纬。多年来隐于卜筮,游踪半天下,对各地山川形势,用兵要害,了若指掌。倘能得他前来,常在将军左右,运筹帷幄,必能展其长才,使将军早成大业。”
      闯王大喜,说:“子明回来以后也对弟谈过宋先生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可是宋先生游踪无定,如何礼聘前来?”
      “他如在开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苏、杭一游,然后返回汗封。俟弟携眷回来,修书一封,派人寻找,定可找到。宋兄见弟在此,想不会拒绝邀请。”
      “如此,自成就更为感激不尽了!”
      闯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体将校重新敬酒。
      有几个唱洛阳曲子的江湖卖艺人被老营总管派人从附近的镇上叫了来,等候在大门外,这时进到院里,围着一张方桌坐下,为大家弹唱助兴。高一功指定的头一个节目是《三请诸葛》听得宾主都同声叫好。随后,牛金星点的是《龙虎风云会》,闯王点的是《反徐州》,刘宗敏点的是《火烧战船》,田见秀点的是《田家乐》。李过和高一功也都拣自己爱听的点了一折。金星点一折《龙虎风云会》并不是偶然的。他心中暗想:如今唱这一出歌颂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业的戏,不是恰好不过么?
      这些卖艺的有几个是卢氏人,当牛金星拿着红纸折子点唱的时候,领班的老头子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党屋门外,拿眼睛偷偷瞟着。突然,他的心中一惊:“这位坐首席的老爷好生面熟……可不是牛举人么?”下去以后,他悄悄向饲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听,果然是卢氏牛举人。可是牛金星并不认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因为这位卖艺人回到卢氏县城里说了几句闲话,给他带来了一场大祸。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个多月,四月下旬动身回伏牛山去。他下定决心说服妻子,把家眷偷偷地带到商洛山中。闯王送了他二百两银子作“程仪”,同几位大将骑马送了他十几里,再再嘱咐他务必在五月上旬转回,因为已经同他谈过,张献忠要在五月上旬起义,这里也要在那时树起大旗。为着保护他路上安全起见,闯王还派遣刘体纯和李双喜率领一百名挑选的精锐骑兵秘密护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马潜驻在卢氏县和洛南县交界的大山里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后,牛金星对人们只说他是从西安看朋友回来的,并没有一个人怀疑。等到邻人陆续散去,更深人静。他把妻、妾和儿子牛佺叫到面前,关起房门,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诉他们,井说明这次回家来是要接他们去闯王那里。牛佺是一个不满现状的青年人,又因受王举人欺负,苦于无路报仇,听了父亲的话非常高兴,小老婆如玉害怕打仗,害怕以后在枪刀林中奔波,小得安宁,但是她是丫头收房,贫苦家庭出身,肚子里装着小少苦水,也希望改朝换帝。她拿不定主意,又因为上有主妇,不敢随便说话,所以皱着眉头,咬紧嘴唇,心头怦怦跳着,死不做声。牛奶奶起初看见丈夫从西安带回来二百两雪花纹银,心中十分欢喜,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打颤,脸色灰白,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她两腿发软,扶着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门后,用耳朵贴着门缝向院里听听,转回来扑通坐在床沿上,小声说:
      “我的天爷!没料到你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要满门犯抄,诛灭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劝她说:“明朝的气数已尽,怕什么?跟着闯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不比当一个被革斥的举人娘子强得多么?”
      “你是发疯了,要带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乱世年头,小心谨慎还怕有闪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带着全家去从贼!万一给官兵捉住,剐三千六百六十刀,凌迟处死,死后也不能入老坟。我的天,你疯了!”喘了几口气,牛奶奶又说:“做梦也没想到,原来你带回的银子是贼钱!给官兵抄出来,可不是现成的赃证?亏你自幼读圣贤书,讲忠孝节义,活到四十多岁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看见大娘子这般情形,急得连甩双手。他望望儿子,希望儿子劝劝母亲,可是牛佺胸有成竹地低着头,只不做声。金星顿顿脚,对娘子说:
      “你真是糊涂!自古无不亡之国,懂么?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换帝的时候,有本事的人就应该辅佐新主定天下。你难道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书香门第,父亲是拔贡,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监生,我不能做贼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你除非先拿刀杀了我,我不会答应你失身投贼!”说毕,她用手捂着脸,倒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金星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口气,在床前走了几转,然后开了房门,走到书房,颓然坐进椅子里,低着头发闷。“怎么好呢?怎么好呢?”他在心中自问,但是他的心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听见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觉得娘子的意见不无几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软了下来,闷闷地仍回上房,倒头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静一想,还是觉得非随着李自成起义不可。他越想越下定决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牛奶奶从枕上抬起头来问:
      “你想明白了么?”
      金星顿脚回答:“嗨,妇人之见!”
      连着几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劝说,赔了不少苦脸和笑脸,但都是枉费唇舌。为着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减,晚上常做凶梦,梦醒了,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哭泣。倒是牛佺的态度很积极,他一面帮父亲劝说母亲,一面做一些远行的准备工作。为着准备实用,他每晚不再读艾南英的制义文①,不再读科场墨卷和试帖诗,而从父亲的藏书中取出来《陆宣公奏议》②、《张太岳集》③和一些经世致用的书堆在案头。爱妾的态度也使金星很满意。她想,既然人们都说明朝的气数完了,真龙天子已经出世,说不定这真龙天子就是李闯王。既然在家中常受大婆的气,上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随金星去投闯王。她认为死生都是前世注定的,不该死的人天天在刀枪林中也不会掉根汗毛,该死的人坐在家中也躲不过去。她在大娘子面前装一副愁闷面孔,在金星的面前却笑着说:
    ──────────────
      ①艾南英的制义文——艾南英是晚明的散文作家,他的制义文(八股文)在当时影响很大,几乎为从事科举的人们所必读。
      ②《陆宜公奏议》——唐朝政治家陆贽的奏议,内容是议论有关国家的军事、政治和财政等重大问题,文体也很美。
      ③《张太岳集》——张居正的文集。他是万历初年的首辅,杰出的政治家。
    ──────────────
      “我是你的人,你带我到哪我到哪。只要叫我跟着你一道,吃苦,担风险,我都不怕。”
      为着牛奶奶的思想一时破不开,牛金星心急如焚,却迟迟不能动身。刘体纯和李双喜在卢氏县边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大举起事的日期愈来愈近,十分焦急。闯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挂念。他已经派人飞速去崤山中通知高夫人和刘芳亮星夜赶来会师,对分散在附近各地的部队也都送去鸡毛信,限在端阳节以前集合。他知道官军方面已经觉察出他要大举起事,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亲到武关布置军事,蓝田和潼关也集结了许多官军,如果他不赶快把人马集中,去到南阳一带,就有被优势官军分别包围的危险。而且稍迟一步,潼关的官军一动,高夫人要回来会师就困难了。他派人告诉刘体纯,务要立刻请牛先生带着家眷前来,不可耽误。刘体纯派了一个人去催金星,传达了闯王的话。牛金星见刘体纯派人秘密来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这个狠心。
      表面上不敢对亲、族、朋友和乡邻们露出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也不敢公然争吵,但是一到没外人在屋中时候,尤其是在夜间,老夫老妻就展开激烈斗争。这里有苦劝,有抽咽,有互相抱怨甚至互相诅骂。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着。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延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圆的时候吧,像石破天惊一般,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消息传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动起来,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变了。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气,却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谈起国事来直是摇头叹气,也说大明的气数快要完了,并且告她说新近有人扶乩,吕纯阳降坛,写了七律一首,很是费解,不过也露出来要改朝换帝的意思。听了秀才哥哥的话,她又想了想,才下了决心,回家来同意随丈夫去投闯王。但是她虽然同意了,却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马上动身,想暗中分散给亲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恼火,夜间对她威胁说: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还不肯同我走,我就只好不管你了。”
      “唉!难道咱们的家就永远不要了?”她噙着眼泪问,总想着叶落归根,还有回来的时候。
      “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么?真是女人见识!”
      她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既然去投闯王造反,这个家就是“一舍之物”了。如若造反成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造反不成,也别想再回家乡,可是尽管她这么想着,仍然舍不得这些房屋、田地、各种家具和衣物,其中还有一套漆得照见人影的细木家具,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妆,她常常以这套嫁妆在亲戚中感到骄傲。看着这些家具,她心中疼痛,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
      牛金星不耐烦地叹口气,走到爱妾的房间里,一时感情冲动,提起笔写出来十二韵五古一首。写毕,他低声吟哦:

      自从天启来,
      四海如鼎糜;
      千里鞠茂草,
      白骨满路隈。
      抚剑惊四顾,
      肝胆为之摧。
      既有匡济志,
      胡为守蓬荜?
      丈夫贵决断,

      突然,一阵猛烈的打门声使牛金星大吃一惊。他跳了起来,抓着一口剑跑到院里,只见宅子周围,火把把树梢照得通红。满村狗叫、人喊、马嘶、孩子啼哭。乌鸦从树梢惊起,成群地啼叫着飞过头顶。全家人都来到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用石头砸大门,有人在叫嚷着翻墙头。牛佺和几个仆人拿着武器准备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敌众,也逃不脱,把儿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对仆人们说: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门打开!这是来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长汉顶着!”
      仆人们听说是官府派人来抓他的,谁也不肯去开门。他把剑一扔,昂然地往大门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颤声说:“我的天呀!你别去!你别去!”他甩脱她的手,继续朝大门走,同时在心中后悔说: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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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3: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春天,谷城城外的江水静静地流着。一春来没有战争,这一带的旱象也轻,庄稼比往年好些。香客还是不断地从石花街来来往往,只是比冬闲期间少了一些。小商小贩,趁着暂时出现的太平局面大做生意,使谷城和老河口顿形热闹。但是关于张献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谣言在城市和乡村中到处传着。人们都看出来,这样的平静局面决不会拖延多久。众人的看法是有根据的:第一,朝廷迟迟不打算给张献忠正式职衔;曾传说要给他一个副将衔却没有发给关防,更不曾发过粮饷,这不是硬逼着张献忠重新下水么?第二,张献忠日夜赶造军器,天天练兵,收积粮食,最近从河南来的灾民中招收一万多人。这不是明显地准备起事?第三,张献忠才驻扎谷城时节,确实不妄取民间一草一木,后来偶尔整治几个为富不仁的土豪,但并不明张旗鼓。近来公然向富户征索粮食和财物,打伤人和杀人的事情时常出现。这难道不是要离开谷城么?还有第四,张献忠的士兵们也不讳言他们将要起事。他们说,他们的大帅原是一心一意归顺朝廷,可是朝廷不信任,总想消灭他,而地方上的官绅们又经常要贿赂,把大帅的积蓄要光了,大帅只好向将领们要,弄得将领们都想起事。
      政府方面只有“剿贼”总理熊文灿不认为献忠会“叛变”,也害怕听到献忠要“叛变”的话。为着安抚张献忠的心,他还把说献忠坏话的人重责几个。可是总兵官左良玉心中很亮,宁肯违反总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军队集结起来,准备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向谷城进攻。
      在政府官吏中对张献忠的动静最清楚的还有谷城知县阮之钿。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几天里,他看见张献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阳的熊总理硬是如瞽如聋,不相信献忠要反,他为此忧虑得寝食不安,一面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面考虑着劝说献忠。他是一个老秀才,原没有做官资格,因为偶然机会,受到保举,朝廷任他做谷城知县,所以时时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荡,决心以一死报答皇恩和社友①推荐。虽然他明白劝说不成有杀身之祸,还是要硬着头皮去捋捋虎须,掰掰龙鳞。端阳节的上午,听说张献忠已经在调动人马,并将辎重往均州、房县一带急运,他就以拜节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轿子,去见献忠。拜过节后,话题转到外边的谣言上,他站起来,紧张得手指打颤,呼吸急促,说:
    ──────────────
      ①社友——明未知识分子结社的风气很盛,同社人称为社友,书信中称做“社兄”。阮之钿是复社中人,他的被保举也得自复社的力量。
    ──────────────
      “张将军,关于外间谣传,真假且不去管。学生为爱护将军,愿进一句忠言,务望将军采纳。”
      献忠知道他要说什么话,故意打个哈欠,说:“好我的父母官,有话直说瞬,何必如此客气?快坐下。我老张洗耳恭听!”
      阮之钿重新坐下,欠着身子,竭力装出一副笑容,说:“将军是个爽快人。学生说话也很直爽,请将军不要见怪。”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献忠的神色,一横心,把准备好的话倒了出来:“将军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个背叛朝廷的人。幸而如今回过头来,成了王臣,应该矢忠朝廷,带兵立功,求得个名垂竹帛,流芳百世。将军岂不见刘将军国能乎?天子手诏封官,厚赏金帛,皆因他反正后赤诚报效,才有如此好果。务请将军三思,万不可再有别图,重陷不义,辜负朝廷厚望。若疑朝廷不相信将军,之钿愿以全家百口担保。何嫌何疑?何必又怀别念?请将军三思!”
      平日张献忠对阮之钿十分厌恶,只因时机不到,不肯给他过分难堪。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再不用给他敷衍面子。他挤着一只眼睛,以极其轻蔑的神气望着知县,嘲笑说:
      “噢,我说怎么搞的,清早起来,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儿要发生,原来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张献忠要反!”随即他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放声大笑,长胡子散乱在宽阔的胸前。
      阮之钿突然脊背发凉,脸色灰白,慌忙站起,躬着身子说:“学生不敢。学生不敢。之钿是为将军着想,深望将军能为朝廷忠臣,国家于城,故不避冒昧,披沥进言。之钿此心,可对天日,望将军三思!”
      “咱老张谢谢你的好意!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一向喜欢痛快,不喜欢说话转弯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说老实话吧。话可有点粗,请老父母不要见怪。”
      “好说。好说。”
      “刚才你说什么?你说我张献忠前十年没有做过好事,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走上正道?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是。学生之意……”
      “你甭说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对你说实话吧,前十年我张献忠走的路子很对,很对,倒是这一年走到茄棵里啦。你们朝廷无道,奸贪横行,一个个披的人皮,做的鬼事,弄得民不聊生,走投无路。咱老子率领百姓起义,杀贪官,诛强暴,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这路子能算不对?要跟着你们一道脧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请将军息怒。”阮之钿两腿发软,浑身打颤说。
      张献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指着知县的鼻子说:“你这个‘老猛滋’,你这个芝麻子儿大的七品知县,也竟敢教训老子!”
      “学生不敢。学生实实不敢。”阮之钿的声音有点哆嗦,脸上冒汗,不敢抬头。
      献忠又说:“这一年来,上自朝廷,下至你们这些地方官儿,对我老张操的什么黑心,难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张献忠,为什么不给关防?不发粮饷?没有粮饷,难道要我的将士们喝西北风活下去?哈哈,你以为咱老张稀罕朝廷的一颗关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么时候老子高兴,用黄金刻颗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比朝廷的关防阔气得多,你们朝廷的关防,算个属,不值仨钱!”
      “将军之言差矣。学生所说的是三纲五常……”
      张献忠截断他说:“你得了吧!你们讲的是三纲五常,做的是男盗女娼。什么他妈的‘君为臣纲’,倒是钱为官纲。连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贪污,只是有我八大王坐镇谷城,你不敢!”
      “请将军息怒。之钿虽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请将军不要以恶言相加。”
      “怎么?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骂你?我杀过多少朝廷命官,难道就不能骂你几句?龟儿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对着善良小百姓可以摆你的县太爷的臭架子,在我张献忠面前,趁早收起。你听听我的骂,有大好处,可以使你的头脑清爽清爽。可惜你妈的听的太晚啦,伙计!哼哼,别说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连你们的朝廷老子——崇桢那个王八蛋,咱老张也要破口大骂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么东西!”
      到这时候,阮之钿想着读书人的“气节”二字,也只好豁上了。他开始胆大起来,抬起头望着献忠说:
      “将军,士可杀而不可辱。学生今日来见将军,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触犯虎威,受此辱骂。学生读圣贤书,略知成仁取义之理,早置生死于度外。将军如肯为朝廷效力,学生愿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决不会有不利于将军之事。请将军三思!”
      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像你这样芝麻子大的官儿,凭你这顶乌纱帽,能够担保朝廷不收拾我张献忠?你保个屁!你是吹糖人儿的出身,口气怪大。蚂蚁戴眼镜,自觉着脸面不小。你以为你是一县父母官,朝廷会看重你的担保?哈哈,你真是不认识自己,快去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请勿以恶言相加。”
      “再说,你在咱老子面前耍的什么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朝廷不收拾俺张献忠么?”
      “之钿所言,敢指天日。”
      “呸,胡说!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只带了两个仆人来上任,连你的姨太太也没有带来,谈什么全家百口!我今日实话对你说:老子反不反是两个字,用不着谁担保,你想向崇桢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你想向熊总理告我一状,你就告吧,老子不在乎!从今天起,你这个老杂种不能够离开谷城一步。你要想私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这个‘老猛滋’。妈妈的,滚!”献忠把脚一跺,向亲兵大叫:“来人呀,送客!”
      阮之钿被献忠的亲兵们“护送”回县衙门,随即把他严密地监视起来,不准他同外边通消息。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回去后又怕又气,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不吃东西。他知道自己决无生理,又希望死后留名,就挣扎着跳下床来,向北拜了四拜,然后在墙壁上题了四句歪诗:
      读尽圣贤书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杀身成仁,
      无负孝廉方正①。
      ——谷邑小臣阮之铀拜阙恭辞
    ──────────────
      ①孝廉方正——两汉时候,朝廷取用人才,行的是地方荐举制度。孝廉方正是当时荐举的科目。阮之钿是荐举出身,所以他在绝命诗中说“无负孝廉方正”。
    ──────────────
      他只怕张献忠退出谷城后,谷城的官绅士民没有注意到他的尽节绝命诗,所以把字体写得很粗大,并写在显眼地方。由于心慌手颤,笔画不免有点潦草,章法也不能讲究。到了深夜,他还是想逃出去,但知道前后院都有张献忠派人把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端阳节的第二天,即公元一六三九年六月六日,在明末农民战争史上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天刚破晓,就有人遵照张献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锣,通知百姓在两天内迁出城去,免受官军残害。其实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经得到消息,家家户户一夜未眠,准备逃难。许多老太婆看见大乱来到眼前,把心爱的老母鸡连夜宰杀,炖炖让全家吃了。从早晨开了城门起,老百姓就扶老携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络绎出城。有的人把家口和东西运到船上,顺水路逃走。有的人去乡下叫来驴子、轿子,向山中逃避。张献忠下了严令:对于老百姓逃难用的船只、车辆、牲口和轿子,一概不准扣留,也不准取老百姓一针一线。
      张献忠天不明就出城去布置军事,防备官军进攻。回来以后,他吩咐人去请监军道张大经,并派人打开官库,运走库中银钱,又打开监狱,放了囚犯。不大一会儿,张大经坐着轿子来了。献忠迎出二门,躬身施礼。张大经慌忙拉住他,喘着气说:
      “敬轩将军!学生虽然在此监军,但一向待将军不薄。今日将军起义,学生不敢相阻。区区微命,愿杀愿放,悉听尊裁。”
      献忠哈哈大笑,连声说:“哪里话,哪里话!日后还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厅上,献忠请张大经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着问道:“张大人,朝廷无道,天下离心,如蒙不弃,愿意同咱张献忠共图大事,日后决不会对不起你。倘若你还是想做明朝的官儿,俺张献忠也不勉强,马上送你离境。张大人,愿意共图大事么?”
      张大经前几天就已经风闻献忠将要起事,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献忠暗中监视,没法逃出谷城。关于是尽节还是投降,他心中盘算了无数回,总是拿不定主意。如今他明白献忠说愿意送他出境的话并非真心,如其死在刀下,妻子同归于尽,不如活下去,与献忠共图大事,也许还有出头之日。倘若张献忠兵败,他不幸被官军捉获,只要他一口咬死他是被张献忠挟持而去,并未投贼,还可以说他自己几次图谋自尽,都因贼中看守甚严,欲死不能,这样,也许未必被朝廷判为死罪。目前上策只有走着瞧,保住不死要紧。经献忠逼着一问,他就站起来说:
      “敬轩将军!大明气运已尽,妇孺皆知。学生虽不敢自称俊杰,亦非不识时务之辈。只要将军不弃,学生情愿追随左右,共图大事,倘有二心,天地不容!只有今后学生奉将军为主,请万不要再以大人相称。”
      “好哇!这才是自家人说的话!至于称呼么……”献忠捋着大胡子想了一下,忽然跳起来说:“有了!俺姓张,你也姓张,五百年前是一家,咱们就联了宗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哥啦。哈哈哈哈!……”
      张大经说:“今日承蒙垂青,得与将军联宗,不胜荣幸。大经碌碌半生,马齿徒长,怎好僭居兄位?”
      “你不用谦虚啦。既然你比俺大几岁,你当然就是哥哥。在今日以前,你是朝廷四品命官,要不是俺张献忠手下有几万人马,想同你联宗还高攀不上呢!”
      “好说!贤弟过谦。”
      “可惜王瞎子这宝贝如今不在谷城,要不然,咱老子一定也拉他起义。”
      “可见他命中注定只能做山人,不能际会风云,随将军干一番大的事业。”
      献忠十分高兴,大呼:“快拿酒来,与大哥喝几杯!请王举人和潘先生都快来吃酒!”
      王秉真和潘独鳌随即来了。王秉真看见张大经已经投降,心中不免暗暗吃惊,不知所措地向张大经躬身一揖,在八仙桌边坐下。潘独鳌是内幕中人,同徐以显共同参预这一策划,所以也向张大经一揖,却笑着说:
      “恭贺道台大人,果然弃暗投明,一同起义。今日做旧朝叛臣,来日即是新朝之开国元勋。”
      张大经慌张还礼,说:“学生不才,愿随诸公之后……”
      献忠截断说:“大家都是一家人,休再说客气话。今日的事儿忙,赶快吃酒要紧。”
      正饮酒间,献忠想起来一件事,向侍立左右的亲兵问:“林铭球这龟儿子还没有收拾么?”
      张大经的心中一惊:“老张要杀人了!”但因为近来他同林铭球明争暗斗,所以也心中暗喜,望着献忠说:
      “这位林大人也真是,到谷城没多久,腰包里装得满满的。我做监军道的佯装不知,并没有向朝廷讦奏他,他反而常给我小鞋穿。”
      献忠又向左右问:“去收拾他的人还没回来么?”
      他的话刚出口,就有两个偏将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他们一个叫马廷宝,一个叫徐起祚,都只有二十多岁,原是总兵陈宏范派他们带了三百人马驻扎谷城监视张献忠的,如今也随着献忠起义。马廷宝大声禀道:
      “禀大帅,林铭球的狗头提到,请大帅验看!”
      张大经猛吃一惊,望见血淋淋的、十分厮熟的人头,心头一阵乱跳,顿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但随即又暗自庆幸平日处世较有经验,没有得罪献忠,刚才也没有拒绝献忠的……
      潘独鳌忽然望一眼张大经说:“这就是贪官的下场!”
      献忠用嘲讽的眼神望望林铭球的头,轻轻地骂了声“龟儿子”,向张大经得意地一笑,随即向马廷宝吩咐说:
      “叫弟兄们提去挂在他龟儿子的察院门口吧,旁边写几个字:‘贪官的下场’。”他最后又乜斜着眼睛非常轻蔑地瞟一下林铭球的头,对马廷宝和徐起祚笑着说:“来吧,你们两位快来坐下吃酒。可惜,咱们再也不能敬巡按大人一杯啦。”
      这两个偏将是在官军里混出来的,一向在长官前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虽然他们常同献忠坐在一起吃酒,倒不拘束,但怎么敢同道台大人坐在一个桌上吃酒呢?献忠见他们推辞,随即跳起来,一把拉着一个,往椅子上用力一按,说:
      “咱们今天还都是挂的红胡子,戴的雉鸡翎,不管大哥二哥麻子哥,都是弟兄。等咱们打下江山,立了朝纲,再讲究礼节不迟。你们别拘束,开怀畅饮吧。道台大人从今天起已经不再是道台大人,是咱张献忠的大哥啦。”替两个偏将倒了酒,他坐下问:“你们去杀林铭球这龟儿子,他可说什么话了?”
      徐起祚回答说:“他看见我们,知道要杀他,吓得浑身筛糠,哀求饶命。他说,只要你张大帅留下他的性命,他愿意立刻动本,向皇上保你镇守荆、襄。”
      献忠骂道:“放他娘的屁!他以为老子还想上当哩!可惜他的姨太太在两个月前去襄阳啦。要是那个小婊子在这里,你们倒不妨留下来,做你俩谁的老婆。”献忠快活地哈哈大笑,向全桌大声叫道:“来,大伙儿痛饮一杯,要喝干!”
      等大家举杯同饮之后,张献忠笑着问王秉真:“好举人老爷,你怎么好像是魂不守舍?看见林铭球的头有点不舒服?造反就得杀人,看惯就好啦。跟着咱老张造反是很痛快的。来,王兄,我敬你一杯!”
      王秉真勉强赔笑,赶快举杯,却因为心中慌乱,将杯中酒洒了一半。张献忠看在眼里,佯装不觉,只在心里嘲骂一句:
      “这个胆小鬼,没有出息!”
      张献忠原是海量,频频向同桌人敬酒,当他向张大经举起杯子时,快活地说:
      “这一年半,我张献忠在谷城又当婆子,又当媳妇。从今日起,去他娘的,再也不做别人的媳妇啦。”他哈哈大笑,同张大经干了杯,又用拳头捶着桌子,大声说:“他娘的,咱老子一年多来天大像做戏一样,今儿可自由啦!再也不让朝廷给咱套笼头啦!快,把老子的玛瑙杯子取来!”
      张献忠有一只很大的桃花色玛瑙酒杯,把儿上刻着龙头。这是他几年前攻破凤阳皇陵时所得的心爱的宝物之一,平日生怕损坏,只有当他最高兴的时候才拿出来用。如今他用大玛瑙杯子连喝了两满杯,情绪更加兴奋,对同坐的几位爱将和僚友说:
      “熊文灿这个老混蛋一年多来把咱老子当成刘香,当成郑芝龙,从咱老子身上发了大财。老子没工夫找他算账,崇祯会跟他算帐。从今天起,他的八斤半就在脖颈上不稳啦。来,咱们再痛饮三杯,杯杯见底儿,底儿不干的受罚!”
      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尽管有人酒量不佳,但为着给献忠助兴,也愿意慷慨奉陪。干杯以后,献忠更加兴奋,接着说:
      “老子今日叫住在襄阳的文武官儿们和乡绅们猛吃一惊,十几天以后,住在北京城的崇桢和他的大臣们也会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一年多,老子在谷城这个小池子里闷得心慌,从今后要把大海搅翻!”他自己饮了半杯酒,脸色变得很严肃,说:“想起来在谷城搞的这件事,老子一辈子后悔不完。什么话!我西营八大王南征北战,硬是在战场上拼了十来年,一时计虑不周,听了薛瞎子的话,坏了我一世威名。从今往后,倘若有谁敢劝说老子再玩这一手,老子砍他的头,活剥他的皮!”
      潘独鳌来到谷城较早,知道薛瞎子去北京活动原是张献忠希望打通首辅薛国观的门路派他去的,近来自己后悔起来,却将错误全推到别人身上,心中觉得好笑。但是他深知献忠有一个护短的毛病,只好频频点头,随即劝解说:
      “不过,大帅也不必将这事放在心上。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方能圆,倘若不是对朝廷虚与委蛇,如何能息马谷城,养精蓄锐?”
      张大经也说:“自古成大事者有经有权,不计一时荣辱。敬轩将军在谷城这一段,只是一时行权,外示屈节,内而整军经武,以图大举。今日重新起事,天下豪杰定当刮目相看,闻风兴起。将来大业告成,书之史册,亦无愧于古人。”
      献忠叹口气说:“关于谷城这一章,从今后不再提啦。都怨薛瞎子这个龟儿子为着他自己想洗手,趁老子在南阳受了重伤,在老子面前日夜撺掇。他去北京后不知弄的什么鬼,到如今不见回来。等他回来,老子至少得打他五百鞭子,把驴尿塞进他的嘴里,看他以后还敢胡撺掇!”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把张献忠的怒气笑散了。献忠提起酒壶替张大经满斟一杯,满脸堆笑说:
      “宗兄,你原是朝廷命官,也是俺张献忠的上司,今日你肯扔掉乌纱帽,抛撇祖宗坟墓和一家人,屈驾相从我一道造反,共建大业,这是你瞧得起咱老张。咱老张一百个感激。咱是一个粗人,读书不多,请你在军国大事上莫吝指教。”
      张大经赶快说:“不敢,不敢。敬轩将军如此谦逊,反而叫学生不好意思。今日学生既然追随将军起义,定当竭智尽忠,为将军效犬马之劳。纵然刀镬在前,决不后退一步。从今天起,学生与朝廷已一刀两断,一切惟将军之命是从。”
      献忠虽然心中并不相信张大经的话,却故意大声称赞说:“好哇!这才是识时务,够朋友!”随即向张大经敬了一杯,回头对亲兵们说:
      “快拿稀饭、馒头。早饭后还有紧要事儿哩!”

      早饭后,他叫马廷宝和徐起祚去准备拆毁城墙,随即又叫马元利去向阮之钿索取县印,并将他“收拾”了。吩咐毕,他带着潘独鳌、张大经和王秉真到一个清静地方,围着一张方桌坐下,对张和王说:
      “老潘替我写了一通飞檄草稿,老徐看过了,改了几句,现在请你们两位看看,改定后就可以马上发抄了。”他转向潘独鳌:“老潘,把你的稿子拿出来请他们赶快看看。抄手都准备停当了么?”
      潘独鳌回答说:“十几个抄手都送在石花街庙中等着,稿子一改定就飞骑送去。我自己也去石花街,亲自监督抄写。”
      张大经问:“为何不在城中誊抄?”
      张献忠说:“城中兵荒马乱,所以我叫老潘派兵押送抄手们去石花街庙中等候,安心抄写。”
      潘独鳌已将稿子从怀中取出,问道:“张监军,你先看?”
      张大经接住稿子,看着看着,不禁出了一身热汗。多年的世故阅历,使他心中决定不对潘独鳌的稿子作一字修改。看完以后,脸上极不自然地挂着微笑,将稿子转给王秉真。张献忠一直拈着长胡子,半闭着一只眼睛,留心观察张大经的惊骇神情,分明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觉得有趣,同潘独鳌交换了一个嘲笑眼色,又望望着王秉真的脸上挤挤眼,笑着问:
      “王举人,你也出了一头汗,要扇子么?”
      王秉真继续看稿子,慌忙回答:“不要,不要。啊啊,厉害!真厉害!”
      献忠问:“什么厉害?”
      王秉真看完稿子,右手轻轻颤抖着,将稿子送还潘独鳌,左手抹一下脸上的热汗,抬起头来,望望献忠又望望潘独鳌,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献忠越发觉得有趣,问道:
      “你们两位看怎么样?还可以么?”
      张大经一则感情上猛然间扭不过来,二则害怕将来他万一落到官军手中会罪上加罪,下定决心不说出一字褒贬,经张献忠这么一问,他慌张地点点头。王秉真回答说:
      “啊呀,这个,这个……我看这个檄文实在厉害,厉害。”
      献忠逼问一句:“光厉害还不算,骂的痛快么?”
      “这个,这个……”
      献忠将长胡子一抛,身子向椅靠背上猛一仰,哈哈大笑,声震屋梁。笑过之后,他重新坐直身子,向他们嘲笑说:
      “老潘写这么好的文章,你们二位竟然不能赏识!咱老张以往也出过檄文,发过布告,可是都只骂贪官污吏、乡宦土豪。这次我叫老潘替我写的檄文,说明我为什么反出谷城。我不只骂一骂混蛋官绅,还狠狠地骂了当今的无道朝廷,对崇桢也扫了几笔,很不恭维。这篇文章好就好在一竿子捅到底,骂到了皇帝头上。怎么,不是骂得很痛快么?”
      王秉真喃喃地说:“这檄文一发出,以后就,就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啦。”
      “怎么?你以为我以后还打算再唱‘屯谷城’这出戏么?咱老子再也不唱这出窝囊戏了!既然是真正起义嘛,留什么回旋余地!难道我老张还不……”他本来要说“还不如李自成么?”但是他忽然觉到说失了口,不应该对部下说出来李自成高明,随即打个顿,改口说:“明白非推倒明朝的江山才能够救民水火?妈的,过去这一年半,咱老张身在谷城,眼观天下,并没有白吃闲饭。咱练了兵,也长了见识。这道檄文就是要昭告各地军民:我张献忠从今后率领西营将士一反到底,反到北京为止。从今以后,朝廷一定会专力对我张献忠用兵,在告示上明白写着:别人都可赦,惟有张献忠不赦。”献忠笑一笑,说:“崇桢不赦咱,咱老子也不赦他哩。今后究竟是谁的天下,咱跟他走着瞧。”
      张大经说:“敬轩将军英明,潘先生的文笔亦佳。”
      献忠又哈哈地笑了几声,说:“老兄,你的苦衷我明白,不勉强你提笔改动啦。你自幼读圣贤的书,受孔孟之教,灌了满脑袋瓜子愚忠愚孝的大道理,靠这一套大道理进学,中举,中进士,然后做官,食君之禄,步步高升,做了襄阳监军道,你一向都为着自己的功名富贵感激朝廷的深仁厚泽。皇恩浩荡,这是很自然的。如今你不得已跟着咱老张起义,本来有点儿勉强;看见檄文上痛骂朝廷,直指皇帝有罪,你就在心中转不过弯儿啦,就惶恐万分、汗流浃背啦。哈哈,宗兄,我说的是实话吧?”
      张大经赶快说:“敬轩将军所言学生苦衷,洞照肺腑。”
      献忠转望着王秉真说:“性一,你虽然还没有食君之禄,可是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也一样。算啦,我也不请你修改啦,老潘,这飞檄的末尾几句你再念一遍,让我们再琢磨琢磨。”
      潘独鳌重新读出了飞檄的末尾几句:

        朝廷凡百举措,莫非倒行逆施;苛暴昏乱,无与比
       伦。而缙绅贪如饕餮,以百姓为鱼肉;官兵凶逾虎狼,
       视良民为仇敌。献忠目触身接,痛恨切齿。爱于谷城
       重举义旗,顺天救民。大兵到处,只诛有罪。凡是开门
      迎降,秋毫无犯;倘敢婴城拒守,屠戮无遗。特此飞檄
      远近,成使知闻!

      张献忠拧紧长胡子听完以后,突然一松手,满意地笑着,拍了拍潘的肩膀,转向张大经和王秉真问:
      “这一段文章没有直指崇桢皇帝骂,你们说怎么样?还要修改么?”
      张大经赶快说:“不错,不错。”
      王秉真跟着说:“好,好,痛快淋漓!”
      张献忠将眼珠转动一阵,说:“老潘,有几个字儿你得改一改。‘朝廷’这两个字从今往后咱们不要再用啦。啥他娘的朝廷,净是一群民贼!何况,咱既要对它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要改,要改。”
      大家都觉得献忠的话有道理,可是一时不明白对大明中央政府不称朝廷,另外有什么恰当称呼。潘独鳌向张大经问:
      “用‘伪朝’二字如何?”
      张大经沉吟说:“恐怕不妥吧。我们敬轩将军尚未建号改元,怎么能称大明为伪朝呢?”
      王秉真也不赞成,摇摇脑袋。
      张献忠看见他们三个有学问的读书人都作了难,心中竟然转不了弯儿,有点可笑,便忍耐不住说:
      “他娘的,这还不好办?他们的朝廷不是全国百姓的朝廷,只是朱家一姓和狐群狗党们的朝廷,从今往后,咱们只称它朱朝得啦。嗨,亏你们三位都是满腹经纶的人!”
      大家的心中蓦然一亮,连声说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们都在心中佩服张献忠确实聪明过人,因而受到献忠的奚落也很高兴,献忠又说道:
      “伙计们,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连前边的统统改成‘贼兵’。从今往后,咱们大西兵现称义兵,以后要称天兵①,要把朱朝的官兵称做贼兵,把朱朝的文武官员们称做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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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兵——古人称王师为天兵。从崇桢十六年起,张献忠在正式文告中就称自己的军队为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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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同时点头说:“是,是。很是。”
      献忠说:“老潘,你赶快骑马往石花街去吧。要赏给抄手们一点银子,不要亏待他们。”他等潘独鳌匆匆出去,站起来又说:“老王,你出去等着,我一会儿要请你帮忙。谷城士民都知道你王举人写一笔好字儿,常为乡绅大户写匾额,写屏对,写石碑。那些都是替官绅富人歌功颂德,不是真话。今日我请你写点东西,全写真情实话。”
      王秉真问:“要我写什么?”
      张献忠笑着说:“别急呀。待一会儿我会把活儿交代清楚哩。”他转望着张大经:“宗兄大人,你快回衙门去准备动身。你的随从兵丁都不会打仗,我已经派去了二十名弟兄给你,由一名小校率领,随时保护宗兄大驾。这些弟兄在缓急时很顶用,以后就算是你身边的亲兵啦。走,咱们都走吧。今天我可要忙坏了。”
      献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张大经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钿听说张献忠已经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赶快服毒自尽,但药性尚未发作,马元利已经来到,向他索印。他摇摇头,不说话,也不交出。马元利把嘴一扭,旁边两个兵一人砍一刀,登时结果了他的性命。他的仆人赶快把县印交了出来。
      张献忠忽然想起来应该审问阮之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义,所以没在城上停留就骑马赶来。看见阮之钿已死,他多少有点遗憾,心里说:“收拾的太快了。”他看看墙上题的绝命诗,忍不住笑起来,对马元利说:
      “妈的,咱老子说他是吹糖人儿出身的,果然不差!他连举也没中,竟说他‘读尽圣贤书’,临死还要吹!”
      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帅,这座衙门留下么?”马元利问。
      “衙门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净会苦害老百姓,给我放把火烧它娘的吧。”
      马元利一挥手,立刻有几个弟兄欢天喜地点火去了。
      张献忠亲眼看着大堂起了火,才从县衙门退了出来。在衙门外遇见张文秀抱着令箭,带着一队骑兵巡逻,他问:
      “文秀,有人趁火打劫么?”
      “禀父帅,连百姓的针头线脑也没有人敢拿。”
      “好娃儿,你要小心点。有谁抢了老百姓一根屌毛,你不严办,老子可要砍你的脑袋瓜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懂么?”
      “孩儿懂的,请父帅放心。”
      “懂就好。这一年零五个月,谷城老百姓待咱们不赖,咱们也不能对不起人家。不管谁骚扰百姓,你娃儿手里有令箭,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孩儿遵命。”
      张文秀走后,他回到自己的辕门外,下了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举人工秉真叫来,说:
      “性一,老兄的字写得呱呱叫,在谷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张献忠为什么要反的话写在这照壁上,让谷城父老兄弟们瞧瞧吧。别写中间,写一边,空出来的地方还要写别的哩。”
      王秉真的心中十分踌躇,出了一身汗。近几天他知道献忠要起事,想逃走,却没机会,并且怕即令自己能逃走,好大一处宅子也搬不走,会被献忠一把火烧得精光。刚才张献忠叫他看潘独鳌写的檄文稿子,将他吓得浑身冒出热汗,庆幸自己没有动笔改一个字,现在叫他执笔在照壁上替献忠写告白,他很怕日后更不能脱离献忠,重回朝廷方面。但他又不敢不写,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任务,吃吃地问道:
      “请示大帅,怎么写呢?”
      “怎么写?咱老张为什么要反你还不明白么?用不着我再说,你替咱老张编一编。我要想说的话你全知道。我急着要到城上看看。你们就写吧,我待会儿来看。”说毕,他带着一群亲兵往城上去了。
      这个大照壁是几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当时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反出谷城了还叫泥瓦匠搪照壁,现在才恍然明白。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阵,拟了一个稿子,拿去请张大经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后回到照壁下边,用大笔在照壁的右端写起来。过了一阵,献忠从城上回来了,站在街心,拈着长须,把已经写出的看了一遍。因为按照习惯没有断句,献忠虽然字都认识,可是念起来不免吃力。他说:
      “嗨,伙计,怎么不点句呢?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几个举人、秀才看的。点点句,点点句。重要句子旁边打几个圈圈儿。”
      王秉真只得遵照献忠的吩咐点了句,加了一些圈圈。献忠高兴了,拍拍他的肩膀说:
      “举人,请大声念念,让大家听听!”
      “尚未写完哩。”举人说。
      “念出来让大家弟兄们先听听,再写。”
      王秉真拈着胡须,摇晃着脑袋,朗朗念道:
        为略陈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献忠出自草野,粗
      明大义,十载征战,不遑宁处,盖为吊民伐罪,诛除贪
      横,冀朱朝有悔祸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张也。去岁春
      正,屯兵兹邦,悯父老苦干兵革,不惜委曲求全,归命朱
      朝,纵不能卖刀买牛,与父老共耕于汉水之上,亦期保
      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
      见信于朝廷,下不见谅于官绅。粮饷不发,关防不颁,
      坐视献忠十万之众,将成饿乡之鬼。而总理熊文灿及
      大小官吏,在野巨绅,以郑芝龙待献忠,日日索贿,永无
      餍足。献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将并。彼辈之欲壑
      难填,而将卉之积蓄有尽。忍气吞声,终有止境。……

      “下边呢?”献忠问。
      “还有十几句,马上就写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着献忠神气,心想他一定会十分满意。
      献忠向左右望望,笑着问:“你们都听了,怎么样,嗯?”
      许多声音:“好极!好极!”
      献忠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理说得很对,就有一点儿不好。”
      王秉真赶快问:“大帅,哪点不好?”
      献忠说:“你们这班举人、秀才,一掂起笔杆儿就只会文绉绉的,写出些叫老百姓听起来半懂不懂的话。要是你们少文一点儿,写出来的跟咱老张说的话差不多,那就更好啦。啊,性一老哥,下边还有一大串么?”
      “还有十几句。”
      “我看,甭写那么多啦。你给我直截了当地写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国家之官坏国家之事,可恨,可恨!献忠虽欲不反,岂可得乎?’就这么写出来算啦。”
      张大经因为路过,不声不响地站在张献忠的背后观看,不觉小声叫着:“好,好!敬轩将军收的这一句十分有力!”
      献忠笑着说:“别见笑。俺这个只读过两年书的大老粗,跟你们举人、秀才在一起泡的久啦,也‘之乎也者’起来啦。”说毕,纵声大笑,调皮地用手指扭着长须。
      王秉真虽然觉得从“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点欠雅,而且音调也不够畅达,但他同张大经一样,很欣赏结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准备的十几句话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献忠有过人的聪明。把这几句写毕,他转回头来问:
      “大帅,下边还写什么?”
      “总管手里有个账单子,你照着写吧,可不要漏掉一笔账。”
      总管早已站在旁边,这时赶快把一个清单交给王举人,举人一看,上边开着熊文灿和许多官绅的名字,每个名字下边写着某月某日受了什么贿赂,数目若干。于是他在文章的后边添了一句:

        今将受贿人姓名开列于左,并记明受贿月日及数
      目若干,俾众咸知。
      当王秉真才写了三个人的受贿账目时,献忠忽然把账单子夺过去,看了看,要过笔来,把张大经的名字勾了去,回头对总管笑了笑,说:
      “妈的,你龟儿子也够粗心啦。他如今是咱们自家人,这几笔账勾销了吧,用不着写出来向众人张扬。”
      张大经满脸通红,不好再看下去,勉强笑一笑,由四名亲兵护卫着,向他姨太太住的公馆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献忠。
      献忠把笔和账单子又交给举人,请他接着往下写,自己回老营去了。五丈长的粉壁差不多写满了,才把清单抄完。早有许多老百姓围了上来,探着头看。有识字的人小声念出来,不识字的人用心静听。念完账单以后,人们发出来啧啧的惊叹和小声辱骂。张献忠从辕门里走出来,看看账单很清楚,也没遗漏,对王秉真点头笑笑,又对老百姓说:
      “你们瞧瞧,上自总理大人,下至地方绅士,都说咱张献忠是贼,可是他们连贼也不如。他们是贼身上的虱子。这一年多,我身上的血可给他们吸了不少。难道他们比贼高贵些?”
      老百姓笑起来,提着那些官绅们的名儿骂。突然有人在张献忠的背后问;
      “敬轩将军,这些账是你写给大家看,还是打算日后讨还么?”
      献忠回头一看,抓着方岳宗的手大声说:“啊呀,老方,你也在这里看!”他快活地大笑一阵,接着说:“当然不要了。不过,俗话说:亲虽亲,财帛分。写出来让谷城百姓都瞧瞧,免得日后这班官绅老爷们假撇清,昧着良心说他们没有受贿。”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王秉真,叫着说:“举人!举人!我想起来啦,请你在后边注上一笔:只有襄阳道王瑞柟没有受我张献忠的贿,只他一个!”
      方岳宗点点头说:“对,对,应该加上一句。像这样不受贿的官儿,如今是凤毛麟角了。”
      王秉真写了一句:“襄阳道王瑞柟,不受献忠贿者止此人耳。”献忠看了,点点头,又对王秉真挤挤眼睛,表示很满意,说:
      “可见咱张献忠决不冤枉一个居官清白的人!虽说王瑞柟几次同左良玉定计要杀咱老子,可是人家不受贿,这一点就叫人尊敬。”他拍一下方岳宗的肩头,问:“怎么,方兄,还不赶快搬出谷城么?”
      “已经派人下乡去叫佃户们赶快拉牛车来运东西,大概晚半天才能赶来。舍下人口多,东西多,怕今晚不能出城了。”
      “你要早点走,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咱。”献忠又拉住王秉真,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伙计,这照壁上都是你亲笔写的字,想赖也赖不掉。怎么,还不肯死心塌地跟俺老张下水么?”
      “哪里,哪里。我一定跟随大帅。”王秉真又出了一身汗。
      献忠对着举人挤着眼睛笑一笑,匆匆地离开众人,骑上马出城布置去了。

      虽然左良玉在五月初六日的下午就知道张献忠已经起事,但是不敢贸然向谷城进攻。他一面飞禀总理,一面继续集结队伍,等待机会。到第二天,他慢慢向谷城移动,并派出少数部队向城郊试探。
      初七日下午,城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逃走了,没有逃的只是极少数无力迁移的人,或者是舍不得房屋和东西的老年人,还有的是受了主人之命留下来看家的老仆人。街上看不见行人,显得空虚而凄凉。农民军仍在拆城,为着怕官军的奸细混进城来,各城门都锁了。张献忠得到报告,知道左良玉和罗岱的人马已经向谷城移动,但是他并不急着离开,仍在西城上督率着将士拆城。
      方岳宗因昨天佃户来的牛车不够,今天上午又叫来两辆,所以全家老小几十口直耽误到今天下午申刻时候才动身出城。谁知一到西城门,城门落锁,不能出去。他同守城门的弟兄们说了许多好话,遭到守城门的弟兄们坚决拒绝。一个陕西口音的头目瞪着眼睛说:
      “不行!没有大帅的令箭,谁也不能出进!”
      “我叫方岳宗,同大帅很熟……”
      “你同大帅熟有什么用?这是军令!”小头目挥着手说:“站远!站远!走开,车辆后退!没有令箭就是不开门,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献忠偶一回头,看见西大街上扎着五六辆牛车,十几乘小轿,几匹牲口,车上拉着东西,轿子里都坐着女人和孩子,另外有许多人跟在车后,他向城墙下边问:
      “是谁家还没出城?”
      方岳宗听见是献忠的声音,赶快从城门下退到大街上,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大声说:
      “敬轩将军救我!敬轩将军救我!”
      “嗨!你还没有出城么?”
      “没有呀!你看,家里人多,一直耽搁到现在!”
      献忠吩咐守门的弟兄们快把城门打开,让方府老小出城,并对方岳宗说:
      “再耽误片刻,我一离开这儿,你就逃不出去啦!”
      方岳宗一家人出城以后,张献忠又派人在城里敲锣叫喊,催居民即速出城,免遭官军屠戮。他不放心,亲自骑着马在几条背街上巡视一趟。走到一家门外,听见里边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哭声,他停住马,派一个亲兵进去看看。过了片刻,亲兵出来报告说这一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小孩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婆母,等着亲戚从乡下来接,没有等到,所以全家抱着哭泣。献忠没有做声,跳下战马,弯腰走进破板门,一直往茅屋里走。婆媳俩知道他是张献忠,赶快止住哭,慌得不知所措。献忠说:
      “不要怕,不要怕。你们城外可有亲戚?”
      老婆婆抽咽着回答说:“大帅,我女婿住在西乡,离城十八里,昨儿就托人带口信儿,原说今儿来接俺们,可是没来。你看我们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男人,出不去城,只有等死!”说毕,又哭了起来。
      献忠在三个小孩子的身上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都已包好,放在床上。他踌躇片刻,对一个亲兵头目说:
      “木生,派两个弟兄牵三匹牲口送她们到亲戚家去。送去后不必转回城,在去石花街的路上等我。”
      老妇和媳妇始而吃惊,随即跪下磕头,连说:“感谢大帅恩典,救俺一家老小的命!”献忠挥一下手,没有做声,走出板门,骑上马往别处去了。
      当天黄昏,张献忠率领着殿后部队离开谷城,向石花街进发。二更以后,他到了设在石花街附近的老营。石花街是卧佛川和古洋河汇合的地方,也是一个军事冲要,所以张献忠打算在这里停留两三天,等待从襄阳来的追兵。从石花街往西去是通向武当山、均州、郧阳、白河、兴安和汉中的要道,往西南通往房县、兴山、归州和巴东。献忠的老营驻扎石花街西南,靠近往房县的山路旁边。他刚进老营寨中,张可旺就向他禀报:王秉真在黄昏后逃走了。献忠一怔,瞪大眼睛问:
      “真是逃了?”
      张可旺说:“来到这里后,他趁着兵荒马乱,离开老营,带着一个仆人开小差了。”
      徐以显用平淡的口吻说:“性一这人,舍不得祖宗家业,又念念不忘他是举人,原无心追随大帅起义。我早就料到他迟早会逃,不过没有想到他逃得这样快。”
      可旺又说:“孩儿听说王举人逃了之后,本想派几支弟兄追赶,务要把他捉回。可是军师说他既然跟咱不是一条心,就让他滚开拉倒,不主张派人追赶。父帅,要不要派人将他捉回?”
      张献忠心中很不高兴,捋着大胡子思索片刻,忽然脸上露出来轻蔑的笑容,把大胡子一抛,说:
      “就听军师的话,不用追他狗日的啦。咱们起义,不是拉人赴席。愿意干的跟老子来。贪生怕死,留恋家业,或是跟朱家朝廷割不断恩情的,滚他娘的去。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左良玉害怕中了埋伏,过了两天才进入谷城,大肆抢劫,杀死了一些没有逃走的居民报功,放火烧毁了许多房屋。
      塘马带着关于张献忠起事的紧急文书,文书上插着羽毛,在五月初六的晚上从襄阳出发,沿途更换,日夜不停,越过新野,越过南阳,越过许昌、开封和大名,直向北京奔去。半个中国都被张献忠谷城起义的消息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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