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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姚波

长篇巨著《李自成》--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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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0 13: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在奔往石门谷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来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三周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后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过去两年他总是把迎祥被俘的日子作为忌日,于军马倥偬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来他们打算在三周年时隆重地祭一祭,近来因大战日迫,就只好把这个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记今天就是七月二十日了。现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阵痛楚。尤其是想着三年来很多将士、亲戚、朋友们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处境仍然十分艰危,深觉得辜负当年高闯王对他的期望,也辜负了一批一批跟他起义、受伤和阵亡的人。想到这里,他越发决心打好这一仗,同时对坐山虎等人的叛变更加愤恨。
      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只有一次稍停片刻,让人和马饮点泉水,吃点干粮。李强担心闯王病后在路上喝生水会受不了。在临动身时特别找了一个装满冷开水的军持①挂在腰间,这时取下来递给自成。将近中午时候,这一小队人马赶到了大峪谷。

      ①军持——古代旅行时带在身上的陶瓷水瓶,形略扁,有双耳可以穿绳。

      目前这个小小的山寨中一片准备厮杀的景象,对着石门谷那面的寨墙上旗帜整齐,架着火铳,摆满了滚木礌石;将士们有的凭着寨垛瞭望,有的坐在树荫下休息。有几百逃反的老百姓露宿在大树下和屋檐下,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携带着破烂衣物,狼狈不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啼哭,有些老人和妇女在唉声叹气。看见李双喜迎接一起人马进寨,大家都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不敢再做声。随即大家知道是闯王来到,在心中出现了希望,仿佛有了靠山,纷纷起立相迎。李自成没有工夫同老百姓多说话,直向面对石门谷的寨墙走去。
      大峪谷正同石门谷一样,都是保卫蓝田和西安的门户,所以对武关方面的地势险恶,对蓝田方面的地势却不是那么险恶。幸亏半年来义军为保卫商洛山区,把这两个山寨重新修筑,使面向蓝田的寨墙特别高厚,寨门外另设了一道栅门,栅门外的山路挖断,上架木板,随时可以拆去。李自成察看了地势和防御设施,感到满意,然后用一只脚踏着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向石门谷方面凝视许久。隔着重重山头,有二三股浓烟上升,冲入云霄。他暗暗吃惊,用鞭子指着浓烟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杆子把石门谷寨中的大庙点着了么?”
      双喜回答说:“杆子从昨天起就在石门谷附近村庄里奸淫掳掠,焚烧房子。刚才他们又烧了几个小村庄,不是烧的大庙。”
      闯王恨恨地骂了句:“他妈的!”向双喜驻扎的宅子走去。路过一群难民前边时,一个老头子赶快踉跄地走到他的面前,高叉手①哀求说:

      ①高叉手——古人的叉手礼就是抱拳拱手。抱拳拱手高与额齐叫“高叉手”。

      “闯王,你救救我们吧!这几年我们受够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从你闯王老爷的人马来到商洛山中……”
      闯王不等他说完就回答说:“我明白,你不用说啦。我正在想办法,不许这些王八蛋苦害你们。”
      他没有更多的话安慰难民,也没有工夫多说话。可是难民们纷纷跪下,拦着他的去路。许多女人们因为家中死了人,烧了房子,对着他放声痛哭。那些离得稍远的难民也都跑来,向他诉说从昨天以来杆子们奸掳烧杀的情形。李自成向大家说道:“都不用说啦,我替你们伸冤就是!”说毕,从另外一条路上走了。到了双喜住处,他坐下向双喜问道:
      “怎么逃反的都是些老弱妇女,年轻的男人们都没看见?”
      双喜说:“年轻的男人们纠合二三百人守住离石门谷几里远的一座山口,名叫红石崖,使杆子不能过山这边。我怕他们顶不住,已经派了五十名弟兄前去。”
      自成点点头,又问道:“石门谷有什么新消息?”
      “刚才探子回来禀报:坐山虎还在包围着大庙,攻不进去,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被李友射死。庙里的人们射法很准,又有两支火铳,使杆子们进攻不能得手。还有,杆子们人心不齐,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围攻大庙,有的趁机到左近村庄里奸淫抢劫,还有的明的也在围攻李友,暗中同庙里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断定不会一千五百多人都跟着坐山虎哗变,果然如此。”
      “没有都变。听说窦开远和黄三耀就不肯哗变,只是他们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挟制,没有办法。还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胁迫叛变,并不愿替他卖命。”
      “既然窦开远没有变,出了这样事,他为何不派人向我禀报?”
      “听说坐山虎一叛变就把寨门夺去。窦开远派过两个人出来送消息,都在出寨时被捉了。窦开远一度被软禁,今天上午才释放。”
      自成觉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说:“幸而我及时赶来,尚不迟误!”随即又向双喜问:
      “吴子宜的下落呢?”
      “还在被坐山虎扣押着。他身边的亲兵除掉逃出来的两个,其余的都死了。”
      “庙里的人们死伤如何?”
      “不清楚,只知道庙中断水已经两天了。”
      “峣岭的官军有动静么?”
      “不清楚。”
      闯王从椅子上忽地站起,吩咐说:“快吃午饭!吃过饭我就去石门谷收拾这个烂摊子,免得官军一到就来不及了。”
      双喜大惊:“爸爸!……”
      李自成没有理他,转向谷英说:“子杰,我怕双喜初次单独作战,阅历不足,所以叫你带着病来到这里,同双喜一起守大峪谷。倘若敌人来犯,你们见机行事,或坚壁不出,或是你守寨,双喜出战。”他又对双喜吩咐说:“你子杰叔比你大几岁,也比你阅历多。遇事多听他的话,不要自作主张。”
      谷英和双喜又劝他不要去石门谷,说既然双方已经死伤了许多人,仇恨更深,不多带人马去不惟收拾不了已经叛乱的局面,反而有很大风险。但李自成主意坚决,怒气冲冲地说:
      “废话!你们休再拦我!目前这事,千钧一发。稍一迟误,必至牵动全局,没法收拾。既然知道是坐山虎挟众鼓噪,并非所有杆子都死心塌地与我李闯王为敌,我更应该赶快前去。一旦峣岭官军弄清实情,向石门谷大举进攻,还能够来得及么?说不定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了手,等候官军前来。不要耽误,快拿饭来!”
      亲兵们取饭去了。
      谷英和双喜仍不死心,都望着医生,希望他再劝一劝闯王。但是尚炯明白,凡是闯王已经决定要行的事是很难劝阻的,并且觉得闯王的这个决定也许是惟一拯救危急的办法,除此别无善策。他深深地锁着眉头,慢慢地拈着花白长须,沉吟片刻,随后望着闯王,面带微笑说:
      “闯王,商洛山中安危,确实将决定于呼吸之间。坐山虎既敢挟众鼓噪,就敢投降官军。纵然现在尚未投降,可是一旦峣岭官军得知实情,大举进犯,到那时,坐山虎十之十投降官军。咱们吃过饭就去石门谷,好,要抢在官军前头!只是我有两个愚见请你听从,以备不虞。”
      “什么高见?”
      “古人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何况今日是前去平乱,并非文事。以你闯王的声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万一。我看,既有子杰在此,双喜可以随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选五十名精兵带在身边。”
      闯王想了一下,回答说:“双喜去可以,也让他长点阅历。但人马带的多啦会引起他们疑惧,最多只能带二三十个人。”
      “好,这一点我不勉强。除你自己带有二十名亲兵,加上我同双喜各带在身边的亲兵,另外再带二十名,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十人,缓急之际也可以厮杀一阵。”
      “不,除我带来的二十个人外你同双喜的亲兵各带五名,决不要多带一个人。有二三十个亲兵足够,多带人我反而不安全。”
      医生的微笑变成苦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说:“还有一个愚见,就是马上派个人飞马去石门谷,告诉众家杆子说你要亲自来见他们,天大的事儿听候你秉公处分;还说明你随身只带了二十名亲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静等候,莫再胡闹。”
      闯王高兴地说:“对,子明,应该先派个人去传谕大家。双喜,你马上派一个会传话的人,不要耽搁!”
      匆匆地吃过午饭,李自成就带着尚炯、双喜和三十名亲兵出发。在上马之前,老医生假装去茅厕,拉着谷英的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丁宁几句。谷英连连点头,回答说:“我明白,决不有误。”上马以后,尚炯看见闯王鬓角淌汗,两颊发红,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仅担心到石门谷对闯王会有凶险,也担心闯王的身体会支持不住。只有他最清楚,自成在久病之后身体有多么虚弱,如今是用多大的毅力在不眠不休,忍受鞍马劳顿!
      到了红石崖的时候,由双喜派往石门谷传谕的小校尚未转回,不知众家杆子听到闯王的传谕后有什么动静。老医生极不放心。为着等候小校回来,他要求闯王在红石崖稍作休息,又陪着闯王同防守山口的百姓谈了一阵,询问两天来杆子在附近村庄的骚扰情形。但李自成似乎不理解他的用心,一心只想着趁官军进攻前赶快去平定叛乱,救出吴汝义、李友和一百多名将士,保住石门寨不落入官军之手。在红石崖没有多停留,闯王又上马动身了。
      乌龙驹精神焕发地走在最前。又走了不到二里,忽然有一队奔跑的马蹄声迎面而来。转瞬之间,从曲折的山路上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不过二三十人,奔在最前边的是李双喜派去的小校,第二个是窦开远,跟在背后的是窦的手下人。窦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陕西三原人,曾读过几年书,没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户欺压,愤而拉杆子,半年前辗转来到了秦岭山脉,同黑虎星成了结拜兄弟。他生得面貌和善,拉杆子从不妄杀一人,人们替他起个外号叫窦阿婆。一个半月前他听从黑虎星的号召,投了闯王,随众杆子驻扎石门谷。黑虎星曾带他去拜见闯王,在老营住了两天。现在他离闯王还有十来丈远就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拦住乌龙驹双膝跪下,大声说:
      “闯王!坐山虎挟众哗变,我没有法子弹压,对不起你,请你把我斩了。你没有多带人马,石门谷你千万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闯王勒住马缰说道:“起来!石门谷是我手下将士抛头颅,洒鲜血,从官军手中夺下的险要去处,为什么不让我去,难道你们要让官军进去么?”
      “是这样,闯王,坐山虎已经叛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黑虎星没回来。我是三原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手下亲信又不多,怕万一保不了你的驾。刚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劝你不迸石门谷,才放我出来。你既然没有带多的人马来,千万不要前去。”
      闯王说:“我抚心自问,没有亏待大家的地方,愿意随我起义的是大多数,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视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来,让我过去!”
      窦阿婆跳起来,牵住乌龙驹的缰绳说:“闯王!你千万去不得!坐山虎已经扬言说不让你进寨,正在纠合人马出寨挡驾。我窦开远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谷,不要前去!”
      自成扬鞭大喝道:“丢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挡住我走进寨里!”
      “闯王!闯王!请你听我说,听我说!……”
      “说什么?”
      开远略微放低声音说:“我刚才听说,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手,要献出石门寨投降。你千万不要进寨!”
      这事虽不出闯王所料,但是果然成为事实,仍不免使他的心中一惊,赶快问道:
      “确实么?”
      “坐山虎的两个亲信头目在私下交谈,不提防给我手下的一个弟兄听到,所以这件事十分确实。”
      “那个自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同他一起向官军投降了么?”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还在瞒着大家,铲平王同我们一样坐在鼓里。看样子,坐山虎想等官军攻寨时,再以兵力挟持我们大家投降,不从的就杀掉。”
      “铲平王为何跟他一起哗变?”
      “铲平王手下的小头目也有率领弟兄出寨扰害百姓的,给李友抓到了,他不同铲平王打个招呼,全数痛打一顿鞭子。铲平王去要人,虽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却当面雷暴火跳地责骂他不能够约束部下。当时丁国宝看在闯王的面子上,没有还嘴,可是窝了一肚子气。坐山虎知道了,马上就百般挑唆,煽风点火,硬是把丁国宝说变了心,跟着他鼓噪起来。”
      “官军现在何处?”
      “听说已经过了峣岭。”
      李自成觉得自己进石门寨平定叛乱更加有了把握,冷笑一声,说:“我来得正是时候!”但窦开远抓住了他的马缰,仍劝他不要进寨。他将鞭子一扬,大声说:
      “随我进寨!我看他坐山虎能不能献寨投敌!”
      鞭子打在乌龙驹的臀部,它猛一纵跳,挣开了窦阿婆牵着缰绳的手,擦着路边向前跑去,越过了窦阿婆带来的亲信骑兵。医生、双喜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背后。窦阿婆飞身上马,拔出剑来向他的骑兵一挥,高声叫道:
      “弟兄们,都随我来!倘有谁敢犯闯王的驾,对闯王动动指头,咱们跟他狗日的拼上!咱们谁不舍命保闯王,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天诛地灭!”
      李自成和他身后的少数忠心将士刚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有五六百杆子已经涌出寨门,刀、枪、剑、戟一片明,乱哄哄地叫嚷着。医生和双喜大惊,都迅速拔出剑来。刹那之间,所有的刀和剑都拔了出来。老神仙想着自己同杆子们毫无嫌怨,并且曾来石门谷替许多人治过病,便用力把镫子一磕,奔到闯王前边,可是闯王用命令的口气说:
      “子明,退后!”
      乌龙驹仍然走在最前。望见一里外那么多人和那么多刀光剑影,并听见乱哄哄的嚷叫,它以为马上就进入战场,感到无限兴奋,忍不住振鬣长嘶,又响亮地喷着鼻子。
      鼓噪哗变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围大庙,一部分登上寨墙,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领着涌出寨外,威胁李自成,不许他进寨。这出寨来的五六百人拥挤在山路上和路的两旁,密密麻麻,挡住了李自成前进的路。他们有的人敞开胸,有的人光着上身,有的人用红布包着头。刀和剑的柄上带着尺把长的红绿绸子,明晃晃的枪尖下围着红缨。路上有一条大汉扛着一面红绸大旗,上边用黑丝线绣一只踞坐山头的猛虎。大旗下站着一条二十五岁上下的黑脸大汉,两道浓黑的扫帚眉,一双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张口露出一对虎牙。他穿着一件紫色箭衣,腰间束一条黄绸战带,右手拿一把鬼头大刀,战带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黄绸包头,右鬓边插一个猩红大绒球。这些打扮在杆子中并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鬓边垂下来一大绺白色纸条,像戏台上扮演鬼魂的装束一样。
      这些对抗闯王的人们,当闯王刚转出山包时,一片吵吵嚷嚷。但当他们看清楚闯王一马当先,渐渐来近,背后并没有多的人马,感到疑惑和惊骇,吵嚷声变成了窃窃私语。等闯王走到半里以内,连窃窃私语也停止了。人们都摸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紧紧地握着兵器,注视着态度沉着和神色冷峻的闯王,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发出的短促呼吸。
      大约离哗变的人群不到二十丈远,李自成跳下乌龙驹,跟随在后边的人们都随着下马。他把马缰递给一名亲兵,向窦开远问:
      “站在那面大旗下边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这个混小子。”
      “他的左鬓角为什么带一绺白纸条子?”
      “前天夜间李友杀了他的二驾,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报仇。不料昨天攻大庙又死伤了二十多名同伙,所以他更加愤恨,带了一绺白纸条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报仇,决不再活下去,权当他已经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声,骂道:“什么东西!”随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面前走去。老神仙紧靠在他的左边,双喜紧靠在右边,一步不离地跟着前进。离坐山虎十步远时,双喜、李强和窦开远不约而同抢在闯王前边,仗剑卫护闯王。闯王命令说:“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双喜等只得退到两旁,让闯王走在中间稍前。闯王走到离坐山虎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用严厉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问道:
      “你要干什么?”
      坐山虎的心头怦怦乱跳,瞪着眼睛说:“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们报仇,要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偿命。”
      闯王逼近一步说:
      “要李友们偿命不难。我这次亲自来就是要秉公处置,平息众怒。假使李友该斩,我李自成向来大公无私,决不姑息,定然将李友斩首示众。走,随我进寨!”
      “我正在围攻李友,决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厉声问道:“我们俩谁是闯王?”
      “你是闯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闯王,就应该听我的令,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进就进。只有我命你滚开,没有人能禁我进去。”
      坐山虎横着刀说:“我就是不让你进去。”
      自成又问:“你已经投降了官军么?”
      坐山虎回答说:“我没有投降官军,可是我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大声说:“闪开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战将,就不许你挟众鼓噪,阻止我走进山寨!闪开!”
      窦开远和双喜都以为闯王已经怒不可遏,一定会刷一声拔出花马剑把坐山虎劈为两半。但是闯王怒目注视着坐山虎的眼睛,挺着胸,背着手,大步前进。坐山虎对着这么一个威严、倔强、正气凛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见闯王之前,他想着他不许闯王进寨可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闯王见他人多势众,只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个是闯王动起手来,展开一场厮杀,他依恃人多把闯王杀败。但现在这两种预料的情形都没出现,他慌急中想不出对付办法。闯王缓缓前进,他横着刀缓缓后退,而他的背后,人拥着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边的人群开始乱起来,纷纷嚷叫,有的人叫着不要往后退,而有的人叫着:“不要伤害闯王!不许动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头刀举到闯王的鼻子前边,向他的党羽大叫:
      “弟兄们,挡住闯王进寨,不许后退!”
      许多明晃晃的刀、剑和红缨枪突然从李自成的面前举起,密密地对着他的脸孔。医生、双喜、窦阿婆和李强等众亲兵都在刹那间举起兵器,抢上前卫护自成。兵器格着兵器,发出铿锵之声,眼看要开始互相屠杀。闯王挥手对保护他的人们大声说:“后退!不许动手!”又向对方大喝道:“后退!不许动手!”双方互相接触的兵器登时分开了。在鼓噪哗变的人群背后又有许多声音叫喊:“不许伤害闯王!不许碰着闯王!”在坐山虎背后的远处传过来愤怒的叫声:“快替闯王让开路,不许挡驾!”李自成继续前进,逼着坐山虎和他的亲信党羽步步后退。走了几步,突然又有许多红缨枪尖举到他的胸前。他冷笑一声,用手向左右一荡,荡开了几杆红缨枪尖,其余的都缩了回去,同时让开了中间的路。他的沉着和威严的气势使人震慑,没有人敢认真用兵器碰他一下。坐山虎心中慌乱,和他的亲信党羽以及他的大旗也不得不退到路旁。李自成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向两旁闪开,路两旁形成了人和各种兵器的墙壁。人们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怀着惊异和敬佩的心情肃静无声,注视他从面前走过。他的后边紧跟着双喜和李强,然后是一群牵着战马的亲兵。尚炯因对落在后边的坐山虎不放心,对窦阿婆使个眼色,和窦的三十个心腹弟兄走在闯王的亲兵后边。有很多人同尚炯见过面,有的曾请他看过病,这时看见他走到面前,争着用点头、招手或微笑向他招呼。他也向他们含笑点头,好像在冰冻的日子里开始有一丝春风出现。闯王和窦阿婆的这一小队人马刚一过去,后边的杆子像潮水般跟了过来,把坐山虎卷在里边,拥着他前进。他大骂左右和后边的人,但是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威胁和指挥众人。
      寨里的大庙前有几座古碑,几棵合抱粗的古树。一座古碑从石龟上倒下来,折为两段,横在地上。李自成进了寨门以后,直到大庙前边停住,跳上石龟,横眉怒目,冷然无语,面对着拥来的杆子。那几百包围大庙的和登上寨墙的,以及在屋中休息的刀客,也都跑了过来,把他面前的空地站满,挤得水泄不通。坐山虎和他的党羽还在一心想替自己的伙伴报仇。那些虽非他的党羽但平日对李友的管束心怀不满的人,还有那些从昨天以来混水摸鱼、扰害了百姓怕受惩罚的人,都想依仗人多势众来威胁闯王,使他屈从大家的意见,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如今大家趁着他尚未开口,先闹哄哄地吵嚷起来。有的人带着酒意,放肆地攘臂谩骂,有的人凶恶地乱挥着手中兵器。窦开远大声喝叫众人肃静下来听闯王说话,却没有多少人肯听他的命令,喧嚷如故。这种鼓噪情形,如果不立刻压服下去,很可能闹出变故,不可收拾。双喜和李强同二十几名亲兵迅速地在闯王前站成一排,窦开远也使他的亲信人紧围在闯王的两边和背后。黄三耀的手下人和平日靠近窦开远的人们看见局面在变化,也都从人群背后向前挤,大声骂那些过于放肆的人。于是群众更混乱了,眼看就要互相砍杀起来。
      李自成镇定而威严地向全场慢慢地看了一遍。奇怪,仅仅这么一看,嚷叫和谩骂的声音落下去了,骚动的人群静下去了。当然,这是紧张中的平静,可能很快就会发出新的飓风和海啸。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李闯王的脸上,等待他开口说话。闯王竭力抑制着愤怒,说道:
      “自从我李自成起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的部下鼓噪。眼下官军就要分几路向商洛山中大举进犯,你们不但不赶快想办法抵挡官军,偏在这节骨眼儿上鼓噪起来,围攻自家兄弟。你们难道想叫官军来占领石门寨么?你们既然随我李闯王起义,就该走打富济贫、剿兵安民的正路。只要你们跟随我顺着正路走,都是我的好弟兄,别的话都好说。你们要听信坏人挑唆,叛变了我,投降官军,我决不答应。只是一时受了挑唆,糊涂了心,跟着别人鼓噪起哄,从现在起不再鼓噪,听从我的将令,齐心剿杀官军,纵然做了围攻自家兄弟的错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有人受了别人挟持,打算投降官军,一只脚踏在岔路上,只要立刻将那只脚收回来,继续跟我走正路,也一概既往不咎。我李闯王自来说一不二,句句话出自真心。”他随手从腰间拔出一支雕翎箭,接着说:“倘若我李自成出言反而,犹如此箭!”只见他双手一撅,箭杆折为两段,投到众人面前。
      全场情绪紧张,肃静无声,注视闯王。但有的人回避了他的眼光,低下头去。窦开远用右手高举宝剑,左手拍拍胸脯,声音洪亮地说:
      “弟兄们,你们随闯王起义的那股正气给狗吃了?你们问过自己的良心没有?大敌当前,咱们抵挡不住官军进犯就会一起完蛋,可你们先在自家窝里咬起来,活像是一群疯狗!”
      李自成对窦阿婆点点头,又用眼睛向全场扫了一圈。人头在浮动着,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再大声嚷叫。自成用手揩一下额上的汗,接着说:
      “凡是随我起义的,不管新人旧人,我一视同仁,不分远近。今天我带病前来,就是要弄清是非,秉公处置。你们是谁挟众鼓噪,为什么鼓噪,照实说出。有苦有冤,我来申雪。说吧!”
      众人的眼光都转向坐山虎。坐山虎气势凶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挤进两步,粗鲁地骂李友欺压他,又杀了他的二驾和手下弟兄,要闯王替他出气。在他的怂恿之下,跟着有两三个杆子头儿诉说他们来这里是要随闯王造反,不是要受李友的窝囊气。李自成又问别人还有什么状要告,连问几遍,却不见有人做声。他向众人说道:
      “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我李自成倘若对这个案子不一秉至公,天地不容!我现在把话讲明:第一,两三天来你们有些人扰害百姓,奸淫烧杀,我本该将你们个个斩首,可是我决定痛责自己失于教导,对你们既往不咎,只要你们从现在起不再违反我的军律就行。倘再有犯军律的,即令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定斩不饶!第二,从现在起,你们该守寨的守寨,该把卡的把卡,该哨探的哨探,该休息的休息,无事不准乱动,更不准寻衅报怨。倘有谁敢再寻衅报怨,随便动武,不管是大头领、小头领,也不管是主犯、从犯,一律斩首!第三,我把李友派驻在这个地方,他没有把我交给他的事情办好。我现在就把他叫出来,先当着众人的面责打他四十军棍。然后你们举出几个公正人,马上替我查明谁是谁非,不许有一分徇私。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想杀死李友报仇,好吧,倘若查明后说他该杀,我李自成对他决不会有半分姑息,不到明天早上我就把他的人头挂在此处!”
      人群一直屏息静听,到这时忽然大大地激动起来,有的不自觉轻轻点头,有的互相碰一下,推一下,交换眼色,而到处是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李闯王提高声音说:
      “你们快替我举出几个公正人来!”
      人群中突然寂静片刻,随即纷纷嚷叫,一共说出了十来个名字,其中有窦开远和一些比较公正的人,也有少数是同坐山虎走得近的。李自成叫他们来到前边。出大家意料之外,他深深作了一揖,然后说道:
      “是非曲直,不查不明。你们是大家公推的,务必凭着良心办事。只有你们查得公正,我才能执法公正,使该斩的人死而无怨,也能使众人心服。今晚,你们就把查的结果禀报,不得耽误。”他转过头去,望着庙门的上边喝叫:“李友!快把庙门打开,给我滚出来!”
      自从闯王来到寨外以后,李友就站在鼓楼上,注视着寨外动静,同时命守在房坡上的弟兄们同围攻的杆子弟兄攀谈,将闯王的起义宗旨和大公无私的为人讲给大家听,包围在庙外的杆子有些不是坐山虎的人,知道闯王来到,自然都不肯再放一箭,即令是坐山虎的人,也开始对攻打大庙事三心二意。寨外动静,全在李友眼中。他已经准备好,倘若坐山虎竟敢对闯王动手,他就率一百名精兵呐喊冲出,抢占寨门,一定可以使坐山虎的人们惊慌大乱。由于寨外地势狭窄,人又拥挤,他的一百士兵可以迅速射倒大批的人,而坐山虎也不难给他射死。后来看见闯王平安进入寨内,到了山门外边,他感到放心了,立刻从鼓楼下来,把三十个最好的射手调集在山门的屋脊上和山门两边的墙里边,露出半截身子,同他一起控弦注矢,留心着人群动静。另外,他把二十个精强的牌刀手埋伏在山门里边。假使坐山虎和他的党羽们敢对闯王有不利举动,李友和这三十名射手只在刹那间就会把坐山虎和他的左右心腹党羽射死,而那二十名牌刀手将同时打开庙门冲出,和双喜等一起保护闯王。现在听到闯王命令,李友在屋脊上高声答应了一声:“是!”过了片刻,庙门大开,先走出来大约二十名弟兄,分一半站在庙门的台阶下,一半站在台阶上,向会场怒目注视,提防哗变的人们乘机冲入大庙或杀害李友。庙门里也站着一群人,准备随时跳出厮杀。李友毫不畏怯地挺胸走出,分开众人,来到闯王面前,躬身叉手,肃立待命。闯王严厉地看他一眼,问道:
      “李友,你知罪么?”
      李友不替自己辩解,抬起头来说:“回闯王,我平日不知多方开导,使大家严守军律,遇到事头上又不善处置,激出变故,这就是我的罪。请闯王把我严办,即令砍我的头,我决无半句怨言。”
      闯王喝令左右:“替我绑起来!用军棍狠打!”
      李强怔了一下,立刻同一个亲兵把李友五花大绑。但是等李友趴倒地上后,有人按脚,有人按头,他却迟延着不去找棍子,也不吩咐亲兵动手打,等待着窦开远和别的人替李友讲情。闯王大喝:
      “快替我着实打!打四十军棍!”
      李强还在迟疑,仍希望有人讲情。李友趴在地下催促说:“兄弟,快打吧,别让闯王生气。”李强没办法,只好从站在附近的一个刀客手中借来一杆红缨枪,交给一个亲兵,颤声说:“快打!”这个亲兵用枪杆代军棍,噙着热泪,打了起来。
      闯王看着亲兵们打李友,脸上异常严峻。在入寨前,密密如林的刀、剑和枪尖举到他的鼻子前时他没有失去镇静,如今从众人看来他仍然是镇静的,没有人知道当红缨枪杆第一下砰一声打在李友的两条大腿上时,他的垂着的双拳猛然握紧,随后颊上的肌子轻轻痉挛,若有若无的泪花在愤怒的眼中闪动。他又大喝道:
      “狠打!不准留情!”
      李友没有求饶,咬着牙不肯呼叫。枪杆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染得枪杆红。所有老八队的将士们都心中不平,但不敢替李友求情。尤其李友的手下人更是难过万分,泪向腹中流,对坐山虎一伙人痛恨得咬牙切齿。杆子方面,除去坐山虎的少数死党,多数人虽然曾一度在坐山虎的挟制下跟着鼓噪,这时既敬佩闯王的大公无私,也替李友感到委屈,而对于坐山虎一伙人很不同情。窦开远虽然明白闯王的军令森严,但实在忍耐不住,向闯王大声请求:“请不要再打!不要再打!”许多人跟着呼求。闯王脸色激动,但没有下令住打。李友挨打毕,自成下令将他押在庙中,等候发落,然后转向大众说:
      “不管什么人,只要愿意站在我‘闯’字大旗下边,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家有家规,营有营规。军无纪律,便是乌合之众。从今以后,各位谁愿意随我打江山的都得遵守军纪,不能再像从前拉杆子那种样子。谁不愿遵守军纪,请不要留在我的大旗下边。斑鸠嫌树斑鸠起,任诸位远走高飞,我决不相留。朋友们好合好散,更不必结成仇人。”他稍微停顿一下,望着坐山虎,神色威严地斥责说:“坐山虎,快把你鬓角上的白纸条条取下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么玩意儿!你是在我闯王军中,要对谁决一死战?……立刻取掉!”
      全场一千多人的眼光都望着坐山虎,尤其是望着他挂在左鬓角的那一绺白纸条。他自己还在迟疑,旁边的一个亲信头目立刻伸手替他取下,扔到地上。李自成接着说道:
      “你们都归黑虎星指挥,在石门谷镇上只能竖黑虎星的大旗,不能竖别人大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每个人都竖起自己的大旗,岂不是乱蜂为王?你们在这里是我李闯王的义军,不是杆子,不许乱七八糟。坐山虎,把你的大旗卷起来!”
      虽然李自成并没有使用多大的声音,但站在坐山虎左右前后的党羽却觉得他的话就像有雷霆万钧之力,使他们心惊胆寒,面面相觑。从群众里边发出来一阵叫声:“卷起来!卷起来!”还有人叫道:“把你的坐虎旗拿回家做尿布去!”坐山虎看见打旗的大个子在望着他等待命令,他对打旗的踢了一脚,喷着唾沫星子骂道:
      “快替老子卷起来!我操你奶奶的,愣怔什么?卷!”
      李自成看着坐虎旗卷起以后,又向坐山虎说:“我的中军吴汝义现在哪里?你立刻放他出来!”
      坐山虎叫他的两个手下人去放吴汝义,全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闯王还要说什么话,不知这出戏将怎样再演下去。闯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眼色催老神仙快到庙里去替李友治伤,继续神色威严地站在大石龟上等候吴汝义。过了片刻,吴汝义来了,而且宝剑也还给了他。人群嗡一声动荡起来,替他闪开了一条路。等他走到面前,闯王用一只手向全场一挥,重申命令:
      “现在该守寨的守寨,该把卡的把卡,该巡逻的巡逻,该休息的休息,准备迎敌。还有,坐山虎,你快把运送粮食的人和牲口都放出来!把吴中军和亲兵的马匹送还!”
      人群一哄而散开。坐山虎带着自己的手下人也离开了。他的心中很不服气,边走边喃喃骂道:
      “操他八辈儿,老子今天栽了跟头!老子等着瞧,我的人不能白死。如果他李闯王不替我报仇,放走李友,我决不答应。我怕个屁,砍掉头不过碗大疤瘌!”
      李自成望着众人散去,暗暗松了一口气。窦开远等许多人都庆幸李自成毕竟赶在官军进犯前来到此地,挽回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局面。闯王吩咐窦开远赶快派人打探官军动静并约同几位公举的公正头目查明李友杀人的真情是非。随即,他带着双喜等走进大庙。虽然围攻的杆子已经散去,庙中周围仍然在严密戒备。大门内外仍站着二十名牌刀手,而大门的屋脊上仍有人控弦瞭望。除掉趁机会打水的士兵外,没有人敢随便走动。闯王到各处看了看,问了问伤亡情形。当他知道庙中只死了五个人,伤了七个人,他于痛心中略觉宽慰。在庙中巡视一遍,他来到李友身边,看见他的棒伤已经由尚炯敷了药,包扎起来。他心中酸痛,叹口气说:“你还没有学会办事,偏偏在目前这当口激出乱子!”李友看见闯王心中难过,不敢申辩,又惭愧他自己没有能耐,惹闯王带病前来,突然眼圈儿红了起来。闯王赶快转身,向庙外走去。
      吴汝义和李双喜紧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他将如何处理这案子。吴汝义忍不住愤愤地说:
      “闯王,难道就这样拉倒不成?”
      自成回头问:“什么拉倒了?”
      汝义说:“坐山虎挟众鼓噪哗变,围攻我们的人,又撕毁你的亲笔书子,杀了我们的弟兄,倘不申明军律,将为首肇事的斩首,以后如何可以服众?如何……”
      自成不等他说完,说道:“晓得了。坐山虎鼓噪哗变的事,等到查明实情,我自然会秉公处理。”
      “闯王!这件事明摆着是坐山虎鼓噪哗变,何必等待再查?不如趁这时他张惶失措,并无准备,被他要挟的人们已经离心,你给我五十名弟兄,突然出其不意,将他和他的几个死党一齐擒住,当场宣明罪状,斩首示众,其余胁从不究,有敢反抗者杀不赦。我管保能做得干干净净,除此一条祸根。”
      李自成继续向前走,出了山门,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汝义又说:
      “我们还有十匹骡子和几个押运粮食的弟兄扣留在坐山虎那里,你刚才叫他放回,我看他未必就放。”
      自成说:“到时候自然会放回来的。”
      “闯王,你看坐山虎会安分了么?”
      闯王用鼻孔冷笑一声,说:“你不晓得,他已成了叛贼,暗同官军勾手。这包脓今晚非挤不可!”他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回头对双喜吩咐:“你回庙里去挑三十个精壮弟兄拿着我的令箭在寨里巡查,禁止人们聚众生事;两道寨门,叫窦阿婆赶快把坐山虎的人换成可靠的弟兄把守,不许人随便出入。倘有违反军纪的,轻则申斥,重则抓来见我。”
      吩咐之后,李自成走到面对峣山的北寨墙上,察看地势和防守情形。这儿摆放着成堆的滚木礌石,守寨的弟兄也最多。两天来这儿几乎没有人守寨,自从他刚才在大庙前压下了坐山虎的嚣张气焰,如今每个寨垛里边都摊到两个弟兄。见闯王来巡察,一个个肃立无声,秩序井然。闯王对大家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吩咐一半人留下守寨,一半人回窝铺休息,不见敌人来到寨边用不着都上寨墙。这时窦开远派手下亲信大头目来向他禀报,说离石门谷十里外已经到了一支官军,人数不详。闯王命他再探,并叫李强取二百两银子交给他,要他立刻买猪羊白酒,犒赏守寨将士,让大家今夜饱餐一顿,痛快杀敌。他吩咐犒赏时声音较大,左右的守寨弟兄全都听见,非常高兴,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多久,全寨的弟兄都知道了。
      李自成下寨以后,叫李强到庙中去问李友,庙中还存有多少现款。李强回答说:
      “不用到庙里问,我们来时带了六百两,还有四百两没有动用,大概够了。”
      “怎么是六百两?”
      “慧英知道老营缺银子用,我们临动身时,她把她同慧梅几年来积攒的体己银子二百两交给我,以备急需。”
      闯王点点头,从眼角流露出一丝微笑,问道:“这四百两银子在什么地方?”
      “都在马褡子里。”
      “快去取来,分开给两个人带在身上。”李强一走,自成一边向前慢慢走,一边向吴汝义问:“听说有一个铲平王丁国宝,你可认识?”
      “见过。他跟着坐山虎鼓噪哗变,围攻大庙,也是十分可恶。”
      “是坐山虎的死党么?”
      “不是死党,不过如今他们拧成一股绳儿。要不是他黑了心,坐山虎势孤力单,也不敢这么嚣张。”
      闯王又走了几步,沉吟地说:“正统年间福建省有个邓茂七起义①,自称铲平王。丁国宝这小子替自己起个诨号也叫铲平王,原听说他在起手拉杆子时也有心打富济贫,铲尽人间不平。”

      ①邓茂七起义——邓茂七,江西人,佃农出身,明英宗正统十三年(公元1448年)秋天在福建延平一带起义,攻陷二十余县,自号铲平王。次年二月兵败牺牲。

      “反正这个混小子如今跟着坐山虎叛变,围攻李友,纵兵殃民,无恶不作,从根到梢都坏了。”
      闯王没再做声,缓步往山街上走去,想着心思。这时他还不晓得,就在他从老营动身时候,官军开始几路进犯,南边局势发生了意外变化。他只是想着官军在今天或明天可能动作,因此他必须至迟在明天天明以前离开这里,赶回老营坐镇,应付官军;尤其想着峣关的官军已来到离石门谷十里之外,说不定明天拂晓就会来犯,除掉寨内的祸根刻不容缓,还必须将活儿做得干净利索,决不能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他边走边想着万全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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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0 13:03: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黄三耀的绰号叫黄三鹞子,曾同窦开远一道由黑虎星带到老营,见过闯王。现在李自成由吴汝义领路去探看他的病,坐在床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谈到坐山虎挟众鼓噪,黄三耀又气又愧,声音打战地说:
      “闯王!我同黑虎星哥哥是把兄弟,也算是你的侄儿。不管论公论私,即使把小侄的骨头磨成灰,小侄也要保你打天下。只是小侄如今大病在身,起不得床,手下的弟兄们也多给瘟疫打倒,有心无力。要不然,小侄同开远哥哥合起手来,我操他娘,早已同龟孙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见个死活。唉,他妈的,我这个病!……”
      黄三耀说不下去,又是喘气,又是痛心地抽咽。闯王安慰他说:
      “我既然来到这里,天大的乌云也会散去。贤侄好生养病,不要难过,也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黄三耀挥手使闲人从屋里出去,小声说:“闯王,不杀几颗人头,这乌云不会散去!”
      闯王立刻俯下头去,小声问:“你看,应该杀些什么人?”
      黄三耀咬牙切齿地说:“坐山虎非杀不可。他的一群亲信挟众鼓噪哗变,断没有饶恕之理。倘若不杀了这群杂种,一则祸根还在,二则以后别人会跟着他们学,事情更加难办。趁你在此,杀了他们,我看没有人敢随便动弹。”
      闯王没有做声,在想着如何除叛。吴汝义小声说:
      “可是坐山虎自己手下有五百多人,铲平王手下有三百多,其余的杆子跟他一鼻孔出气的也不少。”
      黄三耀又对闯王说:“这活儿要做得干净,做得他们措手不及。有你在此,一正压百邪,事情好办。头一步先稳住他,使他不防,然后在酒宴上掷杯为号,收拾他们几个为头的。蛇无头不行。杀了几个为头的,下边谁敢动?万一鼓噪也好收拾。我同窦阿婆手下的弟兄,有你在此,都肯卖命。别的杆子,跟着坐山虎趁火打劫,混水摸鱼,却跟他同床异梦,心中也怕他挟制。你只要说出不怪罪他们,许他们立功赎罪,谁个那么傻,放着河水不洗脚,故意往烂泥坑里跳?”
      闯王问:“能不能把铲平王同坐山虎拆开来?”
      “不行,闯王。他俩近些日子勾得很紧,只要坐山虎说往东,铲平王决不往西。要杀,一齐杀,不要杀了一只虎,留下一只狼,纵它伤人。”
      “他原来并不很坏,是吧?”
      “原来比坐山虎好得多,近来却跟坐山虎的样儿学,像鬼迷了心一样。窦阿婆曾劝过他,他不但不听,反受坐山虎挑唆,几乎要干掉阿婆。这人很难回头,万不可留。”
      “他同坐山虎是拜身①还是同乡?”

      ①拜身——米脂县方言称结拜兄弟做拜身。

      “一非拜身,二非同乡,只是近几天来十分亲近,互为利用,如鱼得水。”
      李自成从床边站起来说:“你休息吧。咱们如今要迎敌官军,必要先除内患,可是也不宜造次行事。让我想一想,再做决定。”
      “你今天明天暂不要打草惊蛇,先稳住他们的心。过两三天以后给他们个冷不防,突然下手。”
      李自成不肯说出坐山虎瞒着众人投降官军的事,也不肯说出他自己必须在今夜返回老营,微微笑一下,走出屋子。
      如今事情确实难办,既要除掉内患,还要留下这一千多人马抵御官军,而时间仓猝,不许他稍微耽搁。他一边在寨中巡视,一边考虑万全之策。走了几个地方,看见寨中秩序稳定,心中稍觉安慰。他正在走着,双喜带着几个弟兄匆匆迎面而来,使他的心中猛打一个问询:“又出了什么岔子?”双喜很快地到了他的面前,兴奋地小声禀道:
      “爸爸,咱们的人马已经来到,现在在红石崖等候命令。要不要他们即刻进寨?”
      闯王十分诧异,问道:“从哪里来的人马?”
      “是小鼐子率领三百骑兵来石门谷护卫爸爸。路过大峪谷时,我子杰叔怕他年幼莽撞,亲自同他前来,又添了五十名骑兵,带有攻寨云梯。走到红石崖,因知道爸爸进寨后平安无恙,他们不敢造次进寨,引起杆子疑惧,所以停在红石崖,派人来请示行止。”
      “张鼐?他……我临走时不许他离开老营,是谁命他来的?”
      “我不知道。”
      自成猜想准是李过正在病中,对目前局势不完全清楚,不知道老营不能不留下人马,不等着同刘宗敏商量就派张鼐率老营的看家人马追赶前来。他把脚顿了一下,问道:
      “从红石崖来的人呢?”
      “我怕会走漏消息,引他们到庙中等候,不许出来。爸爸,要不要把人马开进寨来?”
      闯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忽见窦开远从背后出现,快步向前走来。他迎上去叫着开远的表字问道:
      “展堂,查明实情了么?”
      “回闯王,这件事不查自明,所以大家到了一起,异口同声,都说坐山虎的人马确实不守军律,扰害百姓。他的二驾独行狼带着几个亲兵正在强奸民女,李友前去捉拿,互相格斗,当场给李友杀死。坐山虎不问是非,挟众鼓噪,围攻李友,使双方都死伤了一些弟兄。事情就是这样,众口一词,并无二话。”
      “大家果真都是这么说?”
      “果真都是这么说。连平日同坐山虎靠得近的几个人也不敢卷起舌头说出‘不然’。不过,闯王,”开远低声说,“听说坐山虎已经放出口风:倘若闯王不杀李友,他决不罢休。从庙门外回来他就把铲平王丁国宝叫去,商量对付办法。刚才我看见丁国宝从坐山虎那里回自己驻扎的宅子去,脸色十分难看。他两个合起来有八百多人,想马上收拾他们很不容易。”
      “唔……打探官军有什么动静?”
      “已经派了几个探子出去,还没有一个回来。不过据山下百姓哄传,离此十里远的地方到了两千多官军,今夜不来攻寨,明日必然前来。”窦开远趋前一步,放低声音说:“如今不怕官军来攻,怕的是里应外合,官军来到时先从内里破寨。”
      闯王说道:“你去对各位头目说,李友遇事处置不善,激成兵变,我决不轻饶。今晚准备迎敌要紧,万勿懈怠。”
      “是,我去传谕。”开远说毕,转身就走。
      李自成心中责备李过不该派张鼐前来,但又想张鼐既然来了,不妨今晚暂时留下,帮助平乱,事毕就赶快命他回去。这么一想,他立刻对双喜说:
      “你赶快命红石崖来的人火速回去,传令张鼐等偃旗息鼓,藏在山圪(土劳),不许使寨中杆子望见;一更过后,悄悄将人马开到寨外候令,不得有误。”双喜正要走,闯王又说:“还有,倘若老营有人前来禀报军情,立刻引来见我。”
      他担心丁国宝等人畏罪心虚,受坐山虎煽惑欺哄,还在同坐同虎拧成一股绳儿。他已经认定,要在今晚除掉坐山虎,丁国宝是关键人物。将双喜打发走,他就要去见铲平王丁国宝,叫吴汝义替他引路。汝义大惊,小声谏道:
      “闯王,丁国宝不是个好东西。窦开远刚才说坐山虎离开庙门前时曾拉他去私下商议,不知商议些什么名堂。你现在身边没有多带亲兵,还是不去的好,免得万一他操个黑心。”
      “我心里有谱儿,如今正需要我亲自找他谈谈。”
      汝义苦功道:“闯王!你是全军主帅,在这样时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自成把眼睛一瞪:“小心过火!坐山虎本人我还想去瞧瞧,何况丁国宝仅仅是受了他的挟制才鼓噪胡闹。”
      “可是……”
      李自成挥一下手,阻止吴汝义再说下去,大踏步向着丁国宝驻扎的宅子走去。十分偶然,有一只乌鸦从头上飞过,哑哑地叫了两声,停一下又叫一声。李自成似乎没有听见,但吴汝义和众亲兵却都心中吃惊,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有人不自禁地仰起头来,望着空中的乌鸦影子连呸三声。
      在寨内的一角,离开坐山虎驻扎的地方不远,孤零零地有并排儿两座两进院落的砖瓦宅子,旁边还有两三家茅庵草舍。在一座黑漆大门前边竖立一面不大的红绸旗,上绣“铲平王”三个黑字。两天来丁国宝跟随着坐山虎鼓噪哗变,派出一部分弟兄围攻李友,而一部分弟兄趁机会在附近的村庄抢劫,奸淫,随便烧杀。今天上午他的手下人替他抢来一个姑娘,如今窝藏在他的屋里。为着怕李闯王派窦开远等来收拾他,他的两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门外守卫着一大群人。尽管这群人队伍不齐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却都是刀不离手,弓不离身,准备着随时厮杀。
      铲平王的手下人突然看见李自成带着少数亲兵来到,又吃惊又十分狐疑,但是不敢阻挡他走进大门。自成挥手使亲兵们退到后边,态度安闲地穿过前院,一直向后院走。正在两边厢房中赌博和聊天的人们,看见闯王进来,一跳而起,拔出兵器从屋中跑出,站在两边厢房檐下,望着闯王。等他们看清楚闯王的态度安闲,身边没带多的人,登时松了一口气,大部分人暗暗地把刀剑插入鞘中。已经有人飞快地奔往上房,向铲平王禀报闯王驾到。
      铲平王丁国宝刚从坐山虎那里回来,心事重重,情绪很坏。坐山虎知道窦阿婆和举出来的众头目查的结果一定会于己不利,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逃走,到终南山中自竖大旗或投降蓝田官军,这只是拿话对他试探,还不肯直然告诉他已经同官军通了气,官军将在明日拂晓攻寨。他拒绝了今夜逃走的要求,但同意等过了这一夜,瞧瞧李闯王如何处置,再做决定。他既不愿投降官军,也不愿拉出去受坐山虎的挟制,还怕留下来难被闯王饶过。他在屋中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该跟随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抢来的那个闺女坐在床沿上,眼睛哭得红肿,仍在低头流泪,不时地抽咽一声。当她上午才被送来的时候,丁国宝见她生得不错,原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迫成亲。不料这个姑娘年纪虽小,性情却很刚强,宁死不肯受辱。丁国宝几次拔出腰刀说要杀她,她都不怕。午饭她什么也不吃,甚至连一口水也不肯喝,只是低头啜泣。午后不久,丁国宝忽然听说闯王快到石门谷,就顾不得逼她成亲了。现在他看看这个闺女,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他既不愿意放她回家,又怕闯王知道了会罪上加罪。在焦急与无聊中,他走到床边说道:
      “妈的!半天啦,你尽是哭哭啼啼,没跟老子说过一句话!……”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听手下人禀报说闯王已进了二门。丁国宝的脸色一变,慌忙向外迎接,但刚走两步,急忙退回,慌慌张张想把姑娘往床下藏。这姑娘平日常听说李闯王不贪色,不爱财,行事仁义,又见铲平王如此怕他,登时生了个求闯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双手抓紧床沿,坐在床上不动。丁国宝来不及逼迫她躲藏起来,李自成已经来到了上房门外。他一眼扫见了屋里有个女人影子,就退后一步,停在门槛外边,回头对丁国宝的手下人说:
      “这搭儿很凉快,不用进去啦。快搬几把椅子来,就坐在这搭儿歇歇。”
      丁国宝最后慌张地向姑娘做个威胁的眼色和手势,从屋中跑出,躬身叉手,喃喃地说:
      “我不知闯王大驾来到……”
      闯王抓住他的胳膊说:“不用讲礼,快同我坐下来随便说话。”
      有人替闯王搬来一把圈椅,也替铲平王和吴汝义搬来两把椅子,替李强等亲兵们搬来了几条板凳。闯王先坐下,疲乏地向后一靠,神气坦然,仿佛压根儿不知道铲平王心怀鬼胎,也不知道这上房里窝藏着良家闺女。像这样的事,他遇见的太多了,所以他尽管当时心中一动,却能够做到丝毫不流露出来。摆出他面前的最紧迫的问题是要在这次见面中拆散坐山虎和铲平王一伙,并将铲平王拉回自己身边,稳住寨中局势,其他事只能以后再说。
      丁国宝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对面,拉吴汝义坐在另外一边。但吴汝义把椅子一搬,坐在闯王身后。李强不肯坐下,立在闯王背后,手按剑柄,提防不测。二十名亲兵都立在阶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国宝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处,有的站在天井中和两边厢房檐下。尽管李闯王面带笑容,但双方将士都没有丝毫的轻松心情,简直连每根汗毛都是紧张的。闯王见丁国宝十分疑惧,就对自己的亲兵们一挥手,说:
      “你们都去二门外休息去吧,用不着站在这里。”
      亲兵们遵令后退,但不敢远离,更不敢去二门外边。闯王又回头向李强看一眼,挥一下手。李强退到台阶下,相距大约五步,不肯远离。闯王向全院扫了一眼,对丁国宝笑着说:
      “国宝,叫你的弟兄们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谈几句私话,用不着许多人站在这儿。”
      丁国宝见闯王确无恶意,而另外更无人来,开始松了口气,对他自己的手下人粗鲁地骂道:
      “妈的,都快滚出去!滚出去!用不着站在这儿!”
      人们一部分走出二门,一部分回到东西厢房,只留下十几个人站在院里。李自成打算从闲话扯起,慢慢地谈入正题,含笑问道:
      “国宝,你的台甫怎称?”
      丁国宝的脸色微红,回答说:“俺是讨饭的孩儿出身,混江湖也没多久,还没有遇到读书人替俺起个草字。”
      “既然还没有台甫,我就叫你国宝啦。”闯王又笑着问:“国宝,你为什么起个诨号叫铲平王?”
      丁国宝不好意思地说:“没意思,没意思,惹闯王见笑。”
      “我看你这个诨号倒很好,怎么说没意思?”
      丁国宝笑一笑,说:“不瞒闯王,我因为看见人间富的太富,贫的太贫,有的骑在人头上,有的辈辈给人骑,处处都是不平,所以起义时就替自己起了这个诨号。闯王,惹你见笑。”
      “很好,要铲尽人世不平……”
      闯王刚说出半句话,那个被抢来的姑娘突然从屋中跑出,扑到他的脚下,大声哀呼:
      “闯王爷救命!闯王爷救命!”
      自成吃了一惊,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丁国宝一跃而起,右手刷一声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头发,把她向外拉,同时喝道:
      “老子宰了你这个小婊子!”
      姑娘死抱住闯王的一条腿,不再哭泣,叫着:“闯王救命!”丁国宝见拉不开她,举刀要把她砍死在闯王脚下。闯王把他的手腕一挡,厉声说:
      “住手!”
      丁国宝没有砍下去,闯王已经跳起来,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后退两三步。他重新扑上来,举起刀要杀姑娘。闯王已经拔出花马剑,只见寒光一闪,同时铿锵一声,几点火星飞迸,雪亮的钢刀被格到一旁(事后铲平王才看见他的宝刀被花马剑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在刹那间,吴汝义从闯王的背后跳到前边,李强一个箭步从院中蹿上台阶,要不是李闯王大声喝住,两口宝剑同时向丁国宝劈刺过去。他们虽然突地收住宝剑不曾劈刺,但吴汝义抓住了铲平王的右腕不放,宝剑仍举在他的头上。李强用左手当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宝剑直指心窝,相距不过四指,气得眼睛通红,射着凶光,咬着牙根骂道:
      “你龟孙子只要敢动一动,老子就从你的前胸捅到后胸,给你个两头透亮!”
      吴汝义迅速地夺下来丁国宝的腰刀,转身抵抗从天井中扑上来的几个刀客。刹那之间,全院大乱。闯王的二十名亲兵飞奔过来,站在台阶下排成一道人墙,将闯王护住,也把丁国宝包围在内。丁国宝的人从四处奔来,有的一边跑一边叫着:“动手啦!动手啦!”还有人吹着唿哨召集大门外和隔壁驻扎的人。他们把天井院站得满满的,但看见李强擒了铲平王,随时都会被一剑刺死,而闯王又镇定地用怒目望着大家,谁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强向他们威胁说:
      “看你们哪个敢动手!你们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国宝这个畜生!”
      院中突然异乎寻常地沉寂,只有从密集的人群中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冲上去!冲上去!把掌盘子的夺过来!”但是站在前排的人们却没有动,只是用兵器威胁着闯王的亲兵。李自成对李强厉声喝道:
      “松手!不许你伤害国宝!”见李强松开了抓住丁国宝的手,李自成又望着天井中的人群说:“都后退!都给我滚出二门去!我李闯王在这里,谁都不许胡闹。天大事情听我处置,用不着自家人动起刀枪。”
      李强见众人不肯后退,又抓住丁国宝的一只胳膊,把宝剑指向他的心窝,剑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将李强一推,推得他踉跄后退,松手不及,只听嗤啦一声,把丁国宝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块,同时李自成厉声喝道:
      “不许动手!滚开!”他又对吴汝义说:“快把腰刀还给他!”
      丁国宝刚才在刹那之间心中一凉,想着“完了”,只等着李强的宝剑从心窝刺入。如今突然李强松手后退,吴汝义又将宝刀还他,他感到一点糊涂,但看出来闯王确实无意害他。他向院中把脚一跺,挥着宝刀大声说:
      “弟兄们,都后退几步!哪个敢动手,老子操你祖宗万代,非砍掉你们的脑袋不可!”
      丁国宝的人们哄一声向后退去。李自成一脚把那个姑娘踢翻,骂道:
      “为着你险些儿动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吴汝义拖下台阶,往天井中间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动手把松下的长发拉到前边,咬在嘴里,伸直脖颈等死。有几个丁国宝的手下人叫着:“杀死她!杀死她!不要留下祸根!”也有的说:“不关她的事,不要伤害无辜!”但因为闯王不下令,吴汝义持剑站在姑娘身边,叫着杀她的人并不敢真的动手。闯王原以为这姑娘会重新扑到他的跟前哭求饶命,没想到这姑娘以为他真的不救她,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跪地上引颈待斩,一声不做,身上连个寒战也不打。他感到惊异,提着花马剑,慢慢走下礓(石察)子,来到姑娘面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气温和地问道:
      “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说,没有抬头。
      “想死?为什么?”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愿人头落地,死个痛快,死个清白!”
      闯王越发惊奇了。宁死不辱的女子他见过不少,可是像这样临死镇静,出语爽利的少女,却不多见。于是他接着问道: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娘、奶奶,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有多大了?”
      “才只有五岁。”
      “你多大?”
      “十五岁。”
      “父母是种庄稼的?”
      “种庄稼的受苦人。”
      “许过人家没有?”
      “自幼许了人家。”
      “婆家是什么人家?”
      “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将花马剑插入鞘中,向铲平王问:“国宝,你说如何处置?”
      国宝回答:“听闯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环顾满院大众,问:“你们大家说,如何处置?”
      全院鸦雀无声,只有人互递眼色。恰在这时,老神仙匆忙进来,神色紧张。他刚才听说闯王来到丁国宝这里,很为闯王的安全担心。随后听说坐山虎和他的亲信们正在秘密商议,可能作孤注一掷,先下手杀害闯王,所以他带着随身的五个亲兵奔到丁国宝驻扎的宅子中,要设法使闯王赶快离开。因为他同丁国宝的手下弟兄有不少认识的,一进大门就全部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事,越发惊骇,担心闯王对丁国宝责之过严,马上会激成大变,不可收抬。他看见丁国宝手下的头目和弟兄全不做声,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医生的心提到半空,打算赶快走到闯王面前,使眼色请他“通权达变”,在这时不要为一个姑娘误了大事。当他离闯王还有几步远时,闯王忽然说道:
      “你们大家跟我一样,原来都是无路可走的小百姓。你们的父母也都是做庄稼的受苦人。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长大以后,生计困难,去银川驿①当驿卒,常受长官辱骂,有时也不免挨打。朝廷裁减驿卒,夺了我的饭碗,只得去吃粮当兵。当兵欠饷,偶尔朝廷发来一点饷银又被喝惯兵血的长官吞去。有些当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抢劫平民,习以为常。带兵官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多问,实际上是纵兵殃民。我李自成没忘记自己是穷百姓出身,同百姓苦连苦,心连心,决不做扰害百姓的坏事。后来我忍无可忍,就纠合几百人在行军中鼓噪索饷,杀了带兵长官赵义。我起义之后,严禁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淫,不许杀害无辜。我常对将土们说:杀一无辜百姓如杀我父母,奸一妇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记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军一样了?跟许多草寇一样了?那,那,还算什么起义?起个屁!”

      ①银川驿——明代的银川驿,在米脂县城内。

      他将话停一下,又向全院的头目和弟兄扫了一眼。他的目光也同尚炯的目光遇到一起。他说话的口气像谈家常一样平静,既不严厉,也不激动,却使人听了感动。老医生在人们中间有意地点头说:
      “闯王你说得对,说得对。老八队就是纪律好,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不许掳掠。”
      许多人附和老医生,点头说:“说得对,说得对。”
      闯王望着丁国宝问:“国宝!你的父母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穷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起义英雄,还是要做一个苦害百姓的草寇,永远同坐山虎等杆子头儿一样?”
      丁国宝被问得很窘,不敢正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叫道:“闯王!……”
      闯王又向众人说:“你们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看见这个姑娘,你们难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们人人皆知:我李自成一不贪色,二不爱财;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强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顿出一个四民乐业的新乾坤。倘若你们愿意跟我李闯王打江山,你们就从此不奸淫,不烧杀,做到真正起义,不再有草寇行径。倘若你们想拉杆子祸害百姓,现在就从我的眼前拉出石门寨。两条路你们拣着走!”
      全院寂静,没有人不感到李闯王果然是正气凛然,说得极是。
      闯王又问丁国宝:“国宝,你说!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国宝羞惭地说:“闯王,我不做坏人!”
      “好,好。只要你真心跟我起义,就是我的爱将。你家里有女人没有?”
      丁国宝赶快回答说:“回闯王,我是穷光蛋出身,从前连自己还养不活,哪里来的钱讨老婆!自从去年架杆子,才想娶个屋里人,可是一直没看上对眼的。”
      闯王说:“你想娶个老婆也是正当的,可是不要抢人家的姑娘成亲。目前杀败官军要紧,婚姻事应该从缓。等过了这一阵,咱们的随营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难道找不到你合意的?难道不可以在农家姑娘中替你找一个,正正经经地结为夫妻?为什么偏在官军压境的时候不想着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抢一个姑娘做老婆?等过这一阵就老了么?”他微微一笑。许多人都不觉露出笑容。他接着说:“牛不饮水强按头,尚且不行,何况是婚姻大事?她是许了人家的闺女,又是个宁死不辱的烈性女子,纵然刀架在脖子上她不从,你除非杀了她,有何办法?纵然强迫成了亲,难道她不会寻无常?退一步说,纵然不寻无常,难道她就跟你一心了?强摘的瓜不甜啊,国宝!”
      丁国宝说:“闯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将她送走,送她回家!”
      医生高兴地说:“好!这才是好办法!”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国宝,近几天,你这儿也有头目和弟兄受别人勾引煽动,出去抢劫,我已经说过既往不咎啦。抢劫确实不好,我李闯王手下的义军不兴这样,一向严厉禁止。可是我也明白,你们有些头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儿老小,生计无着,实在急需捎回去一点钱救命,出于不得已才去抢劫。目前老营也穷,一时关不出饷。今日我来,带有少数银子,我们分用。李强,取二百两银子出来!”
      李强赶快从背上解下一个青布小包袱,取出三锭元宝和几个大小不同的银锞子。李自成接住银子,用眼色召唤丁国宝走近一步,说:
      “把这二百两银子分给大家用。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困难较大的,多用一点。这一锭元宝留给你。你是一营掌家的,手中不可无钱。我知道你当头领的困难,只是因为老营近来也困难,一时对你照顾不周。先给你留下这五十两银子,等打败官军以后就好办了。”因丁国宝没有马上接银子,闯王催促说:“快接住银子,接住!”
      丁国宝将银子接住,交给他的一个护驾的,转给二驾。他手头确实很困难,也知道闯王的老营困难,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感动地叫了一声:“闯王!”闯王接着说:
      “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补之情同手足。从今往后,你要记着:按公,你是我的部将,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万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样,在我的面前如同子侄。过了这一阵,你的婚姻我会操心。目前,只望你一心打仗!”
      丁国宝手下的弟兄们十分感动,有的发出啧啧声,有的欢呼,还有的打唿哨。国宝噙着热泪,想说话,但嘴角抽搐几下,说不出一个字。这个二十三岁的杆子头儿,起小死了父亲,母亲守了三年寡,被族人卖到远处,他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讨饭和替人家放羊长大,很少尝到过人间的温暖,如今出乎意料地受到闯王这般对待,在手下人们的欢呼声中他不由得扑通跪下,热泪奔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欢呼声停止了,唿哨声停止了。众人心情激动地望着铲平王,非常肃静。他的嘴唇蠕动一阵,终于抽咽说:
      “闯王!这,这两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抢劫,围攻李友,实在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从今往后,我丁国宝别无话说,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国宝再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天诛地灭!”
      闯王拉他起来,笑着说:“能够这样,才不辜负你那个诨号铲平王。”他已经看清楚丁国宝是真心实意回头,心中异常高兴,随即吩咐国宝派妥当人将那个姑娘送到一单独小屋中,给她饮食,找一位邻居大娘做伴,严禁有人调戏,等明天打过仗以后派几个弟兄送回她的村庄。丁国宝诺诺连声。忽然有一个小头目从大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用两手分开众人,直往丁国宝的身边挤。国宝从神色上看出来他有要紧的事情禀报,不让他在众人面前开口,使个眼色,把他带进了西偏房。这事情引起大家狐疑。闯王和尚炯都暗中诧异,而吴汝义和李强更是暗中做了应变的准备。
      当李闯王走进铲平王驻扎的地方时,坐山虎立刻得到了报告,十分不安,生怕丁国宝会变卦,同他分手。继而得到报告说丁国宝的手下人已经把闯王围起来,动了刀兵,他高兴得一跳八丈高,大声叫道:“弟兄们,马上出动,不要让闯王逃走!”他一声吆喝,全体弟兄一哄而起,各执兵器,乱哄哄地拥出大门。但是他的人马还没有走出巷口,第三次探事人回来禀报,说是情况变了卦:从铲平王院子里传出来欢呼声和唿哨声,而不是喊杀声,守卫在大门以外的弟兄们也没有慌乱情形。坐山虎登时感到进退都不好,事情变化得使他糊涂。手下一个亲信头目建议他不可造次,自愿去见见铲平王,问清实情。丁国宝的把守大门的小头目怕引起吴汝义疑心,没让这个人进来见丁国宝,用几句话把他打发走,就跑进来向国宝悄悄禀报说:
      “操他娘,耳报神真灵,刚才的事情已经给坐山虎知道啦。他派了一个人来察看实情,说他正在率领人马前来,马上就到。我说:‘回去告你们掌盘子的说,我们这里没有屁事,用不着你们的人马帮忙,请千万不要前来。倘若叫闯王知道你们仍不安分,惹出了祸事休指望我们帮一把。’”
      “好,好,说得不错。快去把大门把好,不许坐山虎那里一个人进来。谁敢强往里边来,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刀枪不认人。如今闯王在这儿,你们放一个坐山虎的弟兄进来,我立刻叫你们吃饭的家伙搬家!”
      “可是,掌盘子的,坐山虎这小子是一个刚出窑门的生红砖,心一横,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他的人多,万一抬起老窝子来寻事,咱们光靠十几个守大门的弟兄也顶不住。最好让大家做个准备,免得临时吃亏。”
      “你去吧,我吩咐二驾准备。”
      丁国宝随即把二驾叫到面前,把情况告诉他,叫他立刻率领五十个人去把住街口。二驾一走,他就到闯王面前,一五一十地据实禀报。闯王笑一笑,说:
      “坐山虎迟了一步。你快把二驾叫回来,街口不要站一个人,免得叫坐山虎看出来你在防备他。据我看,他派来的头目回去一禀报,他准定泄了气,不会来惹祸。只要大门口留几个人稍加提防就够了。”
      丁国宝亲自立刻追出大门,把他的二驾唤回。闯王望望老神仙,说:
      “子明,听说坐山虎那里有十几个彩号,有的是箭伤,有的是刀伤,没有药,也没有医生给治。另外,还听说有一些染时疫的人。你的药带在身上?”
      “带在身上。”
      “请你辛苦一趟,去替他们治一治。见到坐山虎,就说我今晚事忙,不能同他长谈。明天我到他那里吃早饭,顺便谈点私话。”
      尚神仙猜出了闯王派他去的用意,连连点头,转身就走。但刚走三四步,马上转回,望着闯王的脸色和眼神,恳求说:
      “闯王,我求你赶快回庙里睡一觉,莫要劳复了。这般劳累,别说是病后虚弱的身体,就是铁汉子也撑持不住。回庙里去吧,哪怕只躺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自成微微笑着,重新坐在上房前檐下的圈椅里,连说:“我撑得住,撑得住。”挥手催医生快去给坐山虎的人们治病。医生一走,他又同丁国宝拉闲话,拉着拉着,眼珠直打旋,眼皮沉重,不久就头一仰,眼皮一合,轻轻地扯起鼾声。
      丁国宝找一件夹衣搭在闯王身上,把闲杂人撵出二门,拉着吴汝义轻脚轻手地走到二门里边的石头上坐下,小声扯闲话,亲自看着,不许人进院里来惊醒闯王。闯王的亲兵们都在天井中坐下休息,随即都栽起盹来,只有李强还勉强挣扎着,不肯合眼皮。随后他走到丁国宝的面前,紧紧抓住国宝的一只手,笑嘻嘻地小声说:
      “兄弟,我叫李强,是闯王的近门侄儿,现当他的亲兵头目。咱们如今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啦。刚才我是不得不那样,请兄弟不要记在心上。”
      丁国宝回答说:“嘿!李哥,看你把话说到茄棵里啦!你兄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从今以后,咱俩就是生死弟兄,一条心保闯王打江山,有鲜血只洒在敌人前,哪畜生才记着刚才的事儿!”
      这时已经将近黄昏了。丁国宝吩咐手下人替闯王们预备酒饭,恰好窦开远和李双喜一同走来。窦开远捉到了官军的一个细作,审出了坐山虎确实已经同官军勾了手,也问出了官军将要进犯石门寨的确实时间,而双喜是见到了从老营派来的一个弟兄,要向闯王禀报紧急军情。吴汝义悄悄地问了几句话,知道军情严重,但是他不许他们叫醒闯王,斩钉截铁地说:
      “纵然是天塌下来,也得让闯王略睡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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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0 13:0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晚饭以后,大约有一更时候,李自成回到大庙,在禅房中召见从老营来向他禀报紧急军情的人。当这个人开始禀报官军已经于今日黎明从商州西犯时,李自成是冷静的,因为这方面的官军进犯在他的意料之内。当听到报告说智亭山失守的事,他不禁大惊失色,忙问:
      “郝摇旗在哪里?他不在智亭山么?”
      “那儿的情况不明,有消息说他仍在智亭山同官军混战,也有消息说他退守莲花峰。”
      “白羊店一带的情况如何?”
      “白羊店的后路已被截断,只听说那里的战事紧急,详情不明。”
      “有敌人向清风垭这边进犯么?”
      “清风垭还算平静。总哨刘爷已经将各家亲兵编成一队,开往清风垭了。”
      “宋家寨有什么动静?”
      “只听说宋家寨与官军勾结,没听说详细情形。”
      李自成问了问老营情形,总觉很不放心。但想着既然刘宗敏在老营坐镇,必能应付危局,老营不至于被宋家寨方面的敌人袭破。不管怎样,他必须在今夜把石门谷的事情办完,火速回去。他挥退从老营来的人,低头盘算。原来他打算今夜杀坐山虎一伙时要使用张鼐的兵力以防不测,如今只有让张鼐去解救白羊店之危了。想到郝摇旗,他又气又恨又后悔。后悔的是,平日高一功和李过都说郝摇旗不可重用,桂英和刘芳亮对于派郝摇旗守智亭山也不放心;他不听众人的话,致有今日之败,动摇全局。如今是否会全盘输掉,就看能不能夺回智亭山,救出桂英和芳亮所率领的主力部队。
      禅堂内鸦雀无声。老神仙、吴汝义和双喜站在闯王身边,面面相觑,一言不发,都一时想不出好的主意。李强和几个亲兵按剑立在门外,屏息地注视着闯王脸色。过了片刻,自成忽然抬起头来,向双喜问道:
      “张鼐同子杰来到了么?”
      “已经来到了,埋伏在寨门外边。”
      闯王转动着眼珠沉吟片刻,把右手猛挥一下,自言自语说:“好,就这么办吧!”随即他向双喜说:
      “你赶快亲自去把他们叫来见我。务必机密,不许让坐山虎的人们看见。去!”等双喜跑出禅房,闯王又向医生问:“你到坐山虎那里替彩号们治了伤,他们怎么说?”
      “我说是闯王命我去治伤的,大家都很高兴,称赞你闯王的心胸宽大,不念私仇。坐山虎问我你打算把李友如何处置……”
      “对,你怎么回答?”
      “我说李友激变军心,闯王决不会轻饶了他。后来,在你睡着时候,丁国宝去了一趟,说你闯王如何宽宏大量,如何有情有义,又如何惦念着坐山虎手下的伤病弟兄。虽然坐山虎本人还不放心,可是我看他左右的亲信头目倒有不少人心中感动。”
      闯王点点头,望着门外的亲兵们说:“把那个细作带来!”
      被捕获的官军细作马上给带了进来。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车轴汉子,农民打扮,上身短布褂扯得稀烂,脸上和胸脯上都有青紫伤痕。李自成狠狠地看他一眼,问道:
      “你想死想活?”
      细作回答说:“我落到你们手里就不打算活着回去,再过二十几年又是一条好汉。”
      “只要你说实话,我可以饶你狗命。”
      “黄昏前我对窦阿婆说的全是实话。”
      “我再问你,官军打算什么时候来攻石门镇?”
      “今夜五更。”
      “坐山虎已经鼓噪两天,官军为什么不早点来攻?”
      “一则等候商州和武关两处先动,二则等候从蓝田调集多的人马。”
      “如今峣关一带到底有多少官军?”
      “大约三千人。”
      “官军知不知道我李闯王现在此地?”
      “一丝风声也没听到。都说你大病在身,已经有两个月卧床不起。”
      李自成突然问:“这寨里的杆子头目都是谁向官军暗中投降?”
      “只有坐山虎一个人向官军投降。”
      “坐山虎是什么时候投降的?”
      “昨天才接上头。”
      “接头的人是谁?”
      “不知是谁。”
      “哼,你还是不说实话!……拉到院里斩了!”
      细作被两个亲兵正要推出月门,猛然回头叫道:“闯王饶命!小的愿吐实话!”
      “把他带回来!”等亲兵把细作带回面前,闯王说道:“快说实话。只要你说实话,我就饶你。”
      “小的是镇安县人……”
      “你对窦阿婆怎么说是蓝田人?”
      “那是瞎话。我现在说的是实话。”
      “好,说下去!”
      “我是镇安县黄龙铺人,坐山虎是苇园铺人,相离不到十里远。我同他在家认识,是赌博场上的朋友,只是最近几年没多见面。他手下的头目,我也有认识的。我这次来,不瞒闯王,实因坐山虎给我捎了口信,说他情愿投降,将石门寨献给官军。倘若别的杆子不从,就来个里应外合,打开寨门放官军进来,杀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总兵王大人十分高兴,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特意差小的来,设法混进寨中,将王总兵保他做游击将军的话告他知道,约定明早天快亮时破寨。”
      “王总兵现在何处?”
      “离此不过十余里,有一座小寨名叫陈家峪,他在那里指挥兵马,准备五更进攻石门谷。”
      “称是王总兵手下什么人?”
      “小的官职卑微,只是镇标营中的一个把总。总兵答应破了石门寨之后将我破格提升千总。”
      “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小的说的话句句都真,不敢有半句谎言。”
      李自成冷笑一声,说:“你们想不费一刀一枪拿下石门谷,原是一着妙棋,可惜走迟一步!好吧,你既然肯说实话,我就饶你狗命。坐山虎马上就来。我这个人情要卖给坐山虎,让他出面救你,我才放你走。”说到这里,闯王望一眼亲兵:“把他带走!给他点东西吃!”
      两个亲兵把细作带走以后,闯王将马上就处置坐山虎及其党羽的事,对李强小声吩咐几句。李强立刻准备去了。
      李双喜引着谷英和张鼐进来了。
      李自成很担心老营空虚,会有闪失,向张鼐怒目注视,脸色十分严厉,问道:
      “谁叫你离开老营?是你补之大哥派你来的么?”
      “不是。是总哨刘爷派我赶来。”
      “是他?……”闯王转望着医生问:“子明,你昨天下午没有把宋家寨的事对捷轩说明?”
      “怎么没说呢?都说啦。”
      自成有点放心了,说:“只要总哨明白宋家寨的事就好,如今咱们先顾白羊店这一头吧。小鼐子,智亭山已经给官军袭破,咱们在白羊店一带的大军腹背受敌,同老营断了线儿。要火速把智亭山夺回来,莫让官军在智亭山站稳脚跟。如今我想派你前去,可是又怕你……”
      “闯王,你放心,我不管怎样也要把智亭山夺回来,把官军撵走。”
      “你打算怎样夺回智亭山?”
      “据我想,只要我摇旗叔没阵亡,不挂重彩,一定会不离开智亭山,苦战待援。我率领三百名骑兵连夜前去,明天前半晌可以赶到,出敌不意,一阵猛杀,必可杀败官军。倘若敌人同我摇旗叔尚在混战,里应外合,更易成功。”
      医生在一旁插言:“先救出摇旗倒是个正着。”
      自成摇摇头,说:“不,这个办法不行。第一,摇旗的情况咱们一点也不知道。第二,纵然他还在同官军苦战,可是官军人多,必然一面围攻,一面准备好迎击老营救兵,占好地势,以逸待劳。第三,龙驹寨官军偷袭得手之后,必然倾巢而出,云集智亭山下。我们只有这三百骑兵前去,众寡悬殊,又先失地利,万难取胜。这一点看家本钱,万不可孤注一掷,输得精光。”
      听了闯王这么一说,大家都一时没了主意,面面相觑,又都望着他,等待他说出办法。他略停片刻,说道:
      “小鼐子,你立刻率领着这三百骑兵奔往商洛镇①,路过老营时不许耽误。此地离商洛镇大约有一百五十里,限你明天早饭时赶到,能够么?”

      ①商洛镇——在商州与武关之间,离商州九十里,离武关一百二十里。原是古代的商州或商县所在地,金朝废为商洛镇。

      “我能,闯王!刚才已经把马匹都喂饱了。”
      闯王点下头,说:“好,你可得一定赶到!商洛镇,一向官军没有驻重兵。咱们因为它离龙驹寨太近,也没有打算去攻它。现在龙驹寨官军必然是倾巢而出,后路十分空虚。加上官军各路进攻得手,又欺负我们人马很少,万不料我们会突然攻取商洛镇。我命你明天巳时以前赶到,出敌不意攻进商洛镇。倘若敌人有备,你就不要强攻,将商洛镇周围的村子烧毁,打开大户粮仓让百姓自己去抢。然后你赶快转到龙驹寨,照样办。遇到少的官军你就剿杀,遇到多的你就避开,遇到穷百姓人伙你就收下。你要一直在龙驹寨周围闹到夜间,不接到我的命令不许退回。记住了么?”
      “记住啦。我现在走么?”
      “等一等。”闯王转向谷英说:“子杰,你也走吧。你把大峪谷的一百多骑兵交给张鼐一百人,其余留在你身边,率领百姓守寨,等天明后你随我一道赶回老营。对百姓只说此间已经平静无事,老营那边正在痛剿官军,所以把人马抽调回去,天明后另有一起人马调来。你马上同张鼐走吧,不要引起大家惊慌。”
      “遵令!”
      谷英和张鼐正要转身退出,闯王拍拍张鼐的肩膀,在他的脸上和眼睛上端详,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嘱咐却又不肯说出来,仅仅说道:
      “去吧,凡事随机应变,不可疏忽大意!”
      张鼐猛地车转身,同谷英大踏步向外走去。医生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叫他们稍等一下,向闯王小声问:
      “闯王,这寨里的事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自成用果断的口气低声说:“今晚一定要割去烂疮。”
      医生说:“既然这样,我劝你把张鼐稍留一时。坐山虎手下的弟兄多数都是亡命之徒。倘若万一杀虎不成,反被虎伤,如之奈何?不如留下张鼐和这一起人马在此,以保万全。等事情一过,他们就可启程。”
      “不,子明!白羊店能不能转危为安,就看张鼐这一着棋。胜败决于呼吸之间,一刻也不能耽误。这寨中正气已经抬头,我自有除虎斩蛟之计,让张鼐他们走吧。”
      他挥了一下手,使张鼐和谷英立刻动身,然后对肃立一旁的吴汝义说:
      “你去叫窦开远来,同时替我传令:全体将士,除守寨的和伤病的以外,今夜二更,听到一通鼓赶快站队,二通鼓齐集山门前边,看我处分李友之后准备迎敌。倘有听到二通鼓不来到山门外的,以违抗军令、临敌畏缩论罪,不论大小头目,定斩不饶!”
      吴汝义说声“遵令”!转身就走。李自成挥退门口侍立的一群亲兵,单把尚炯、双喜和李强留下,低声吩咐几句,大家匆匆离开禅房,分头执行他的密令去了。
      快到二更了。大庙里响过了一通鼓声。山门大开,原来由李友率领的将士有一大批从里边走出来,全副披挂,十分整齐,拿的都是适宜于夜战和巷战的短武器,如刀、剑之类。李友也被带出来,绑在山门前的一棵树上。尽管月色皎洁,大树下也不算暗,却故意在李友旁边点着火把,照得树下通明,使人人都能够看见他身带棒伤,又被五花大绑。
      不等二通鼓响,各家杆子都纷纷来到,按照窦开远指定的方位站定。自从闯王来到,强迫坐山虎收起了坐虎旗,声明窦开远是全寨的总头领之后,窦开远的威望大大提高,所以他现在能够依照闯王的意思布置将士,没有人敢不听从。跟着,丁国宝率领着自己的人马到了,也依照窦开远指定的方位站定。如今只有坐山虎的人马还没有到,但是已经站好队,就要由尚神仙陪同前来。李强从寺里走出,直来到国宝面前,拉着他的手,低声说:
      “兄弟,闯王请你到里边去。”
      国宝在乍然间有点心惊,但看见李强的神气十分亲切,就马上释去疑虑,同李强肩并肩向庙里走去,背后跟了五个精壮的小伙子。走到二门口时,李强回头对丁国宝的五个护驾的说:“有军事机密,请你们各位在此稍候。”丁国宝又暗吃一惊,但只好使随人留下,怀着七上八下的紧张和狐疑心情跟着李强进去。进了禅房,看见闯王面带笑容,离座相迎,他的心情才有一半落实。他局促不安地对闯王躬身叉手,说:
      “听说狗日的官军要来攻寨,请闯王吩咐怎样迎敌。我要不卖力杀退官军,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快吩咐吧,闯王!”
      闯王笑着问:“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你分给有困难的弟兄们了么?”
      “今日来不及分给他们,明日打完仗就分,决不耽误。”
      闯王又说道:“等过了这几天,打退了官军,你要去老营住几天,咱们细谈。”
      “一定去,一定去。”
      闯王又说:“国宝,你既然情愿跟我起义,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心腹爱将,可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请闯王放心,我不是吃屎长大的。”
      “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这几天,你跟着坐山虎做了不少坏事,纵容部下殃民,还替你抢来良家妇女,还帮坐山虎围攻李友。按军律,有这一条罪就该斩首,何况是数罪齐犯。我今天……”
      丁国宝战栗失色,说道:“我这几天鬼迷了心,请闯王从重处分。”
      “你不要怕,我说不咎既往就不咎既往。我今天因想着你年轻无知,随我不久,少受教调①,杆子习气未改,又受了坐山虎的怂恿,才做出许多坏事,所以不追究你的罪。又看见你原是个没有父母的苦孩子出身,起义时也抱着个好宗旨,想铲尽世上不平,我越发不想斩你,把你另眼看待。你的诨号叫铲平王,可是随着别人做坏事,祸害黎民,掳掠民女,这算是铲尽世间不平?你自己可在心上想过么?”

      ①教调——调理,教育。

      丁国宝低头不语,又羞又愧,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闯王接着说:“你这几天做的事是铲无辜百姓,不是铲人间不平!”
      丁国宝仍然低头不语,心中难过。闯王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说:
      “从今后你要记清:你是跟着闯王起义,不是拉杆子。起义,就得把路子走正。不用难过,快去把你的手下人站好队,待会儿同大家进来议事,我有事交代你。”
      丁国宝心情沉重地离开闯王,回到山门外他自家的队伍那里,把那些蹲在地上的和乱哄哄说话的弟兄们骂了几句,使大家站成了整齐的队形,精神也登时抖擞起来。这时,坐山虎率领着全部手下人来到了,被窦开远引到空场的中间,一边是丁国宝的人,一边是窦开远和黄三耀等人的人。他很怕中了闯王的计,来之前曾暗中嘱咐手下的大小头目们随时准备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先下手,拼死厮杀,倘若不胜就夺路杀出寨去。因此,他的手下人站的队也较整齐,并且兵器都拿在手里,神情紧张。尚神仙对坐山虎打个招呼,进大庙去了。
      第二通鼓响了。李自成从庙中出来,身边只带了吴汝义和两个亲兵。他从各股队伍的前边走了一趟,对头目们点头,对弟兄们道“辛苦”,但不停留,只是到了坐山虎的面前时才站住问道:
      “你那儿的彩号都治了么?”
      坐山虎回答说:“多谢闯王,都治了。”
      自成又对他手下的弟兄们连说了几句“辛苦”,便继续往前走。巡视完毕,他走到石龟前边站住,面向全体将士。吴汝义跳到石龟上,高声说道:
      “闯王有令,大众听着!今日黄昏,抓到官军细作一名,已经审出口供,知道官军要在五更时候前来攻寨。请各家头领,立即到寺中商议迎敌大计。凡是统带五十个弟兄以上的捻子①,不管是掌盘子的还是二驾,都请进庙中议事。凡能想出妙计的,重重有赏。一俟商议完毕,人马立时出动。另外如何处分李友,也要在会议中决定。闯王向来军令森严,大公无私;今年春天他的叔伯兄弟李鸿恩犯了法尚且不饶,李友又算得什么东西!请进去议事吧,各位掌盘子的!”

      ①捻子——与杆子、股头同义。土匪拉杆子又叫做“拉捻子”,同伙儿叫做“一捻儿”。清末的捻军,其名称的起源也是从拉捻子而来。

      李自成向坐山虎和丁国宝招一下手,自己先进去了。窦开远率领着他自己的和黄三耀的手下头目,跟着进去。那些下午被举出来调查李友一案的所谓公正头目和那些心中没有鬼的头目,也纷纷进去,不敢耽搁。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大头目都在迟疑,恰好丁国宝走到面前,一把拉住他说:
      “伙计,大家都进去了,你还迟疑什么?放心吧,人家闯王待人宽宏大量,心口窝里跑下马,哪跟咱弟兄们一般见识!”
      坐山虎仍不放心,只好把所有二驾留下,带着六个大头目,硬着头皮跟丁国宝往庙里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骂道:
      “妈的,护驾的都死了么?快来几个!”
      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大头目都有不少护驾的,听了这句话,登时跟上来二三十个人。丁国宝发了急,对坐山虎说:
      “你不懂得规矩么?我们到庙里商议机密大事,一个闲杂人都不许进去,你怎么能够带护驾的进去?窦阿婆他们一大群头目都不带一个护驾的,你带鸡巴护驾的做什么?岂不要自找没趣?”
      坐山虎唠叨说:“我把他们带进院里,只要不带进议事的屋里就是。”
      丁国宝凑近坐山虎的耳朵说:“别找没趣!我刚才进去见闯王,带的几个亲兵都不许走进二门。其实,闯王决不是怕人行刺,他是怕泄漏军机。这是规矩,对谁都是一样。你的这些护驾准要挡在二门外,弄得自己脸上没光彩,还惹出别人对你不放心,何苦呢?”
      坐山虎觉得丁国宝说的有道理,他想,等官兵一到,献出山寨,游击将军就到手了。如若能把闯王捉住,功劳更大,还可官升两级,岂能因小失大!于是摆摆手,挥退了一群护驾的。他紧紧拉着国宝的手,悄声央求说:
      “国宝,你如今在闯王面前吃香,被他看重。倘若我进去后出了他娘的什么事故,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你放心。”
      坐山虎带着他的六个大头目随着丁国宝一群人走进大庙,看见山门和二门戒备森严,心中十分发毛,暗中后悔进来,但也不好退出。又进了一个月门,来到一个偏院,上首是三间禅房。因为禅房小,且中间有隔扇分开,不能容纳多人,所以在小院中摆了两行长板凳,前檐下的台阶上摆了一把太师椅。进来的杆子头领都依照吴汝义的指引,按照地位和威望大小,在长板凳上落座。有些本来是一个杆子的人,很自然地分散开来,丝毫没引起人们多心。吴汝义让坐山虎挨着窦阿婆的肩膀坐下,丁国宝坐在对面,却让他们的手下头目都坐在靠近月门的空板凳上。窦阿婆和黄三耀的二驾都属于大首领,并膀坐在坐山虎的紧下首。等大家全都坐定,闯王从禅房中缓步走出。众首领由窦开远带头起立,躬身叉手。坐山虎原是不懂得这种礼节,也跟着大家肃立又手。闯王向大家含笑拱手,说声“请坐”,自己先在太师椅上坐下,然后众首领纷纷就座。吴汝义退到台上,侍立闯王身边。双喜和李强侍立闯王背后,手按剑柄,虎视全场。
      一进小院,坐山虎就机警地四下瞧看,没看见可疑地方,只疑心禅房中埋伏有人。等闯王带着双喜和李强从禅房出来,他看出禅房中只剩有老医生坐在灯下,不像有多人埋伏。至于月门外边,也只有闯王的一两个亲兵。但他是从刀枪林中滚出来的人,对于做黑活①经多见广,所以除一度随众人向闯王叉手行礼外,他的右手始终不肯离开剑柄。特别是闯王出来之后,满院中肃静威严的气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使他自称为坐山虎的人第一次看见了大将的“虎威”。他的心提到半空,等候闯王说话,暗想着如果闯王要杀他,他已经没法逃脱,对自己下狠心说:

      ①做黑活——暗杀、行刺。

      “老子先下手为强,杀他们一个就够本儿,杀他们两个就有赚头。”
      这样想着,他的手把剑柄握得更紧。
      等大家重新坐定,李自成声音平静地说:“黄昏前捉到了一个细作,说官军要在五更来犯。如今在开始议事之前,我想把官军的细作带来让大家看看,也许你们中间有认识他的,更好审问出他的真情。”他向月门外望一眼:“把细作带来!”
      月门外大声回答:“是!带细作!”
      小院中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转向月门。片刻之间,五六个亲兵把细作推了进来,跪在院子中间,而月门外也增加了几个亲兵,分明是防范细作逃走或发生其他意外。自成向全体杆子首领和头目问:
      “你们谁认识这个人?”
      坐山虎大吃一惊,但愿这人没有供出实话。他首先说他同这个细作是邻村人,自幼认识,但从他拉杆子以后就再无来往。跟着,他手下的头目里边有三个人都说认识。李自成转向细作问:
      “你是不是来找他们几个人的?”
      细作赶快回答说:“回闯王的话,小的是来找他们的。”
      “找他们做什么?”
      “他们已经投降了官军。”
      坐山虎和他的六个大头目猛地跳起,拔出兵器。但在刹那之间,坐在他左边的窦开远跳起来将他抱住,坐在他右边的两个人同时跳起来,一个夺下他的兵器,一个照他的腰里刺了一攮子,共同把他按到地上,捆绑起来。那六个头目刚把兵器拔出,就被闯王的亲兵们从背后刺倒两个,全部被擒。有一个被擒后破口大骂,但他刚骂出一句就被一剑刺死,其余的都不敢做声了。坐山虎咬牙切齿,但没有骂,只说道:
      “好,我死到阴曹也要报仇!”
      当事情发生时,所有坐在板凳上的大小头领都一哄而起,各拔兵器,准备自卫。同时,藏在禅房中和月门外的弟兄们一拥而出,从两头把小院子包围起来。尚炯也从屋中提剑奔出,站在台阶上。李自成稳坐不动,小声喝道:
      “不许动!都坐下!这事与大家无干!”
      众杆子头领凡是与窦开远和黄三耀平日接近的,一听闯王的话,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甚惊骇,却遵令纷纷落座。但有的平日同坐山虎走得较近,仍紧握兵器不肯落座,也不敢有所动作。李强走到丁国宝的面前,在他的肩上拍一下,说道:
      “兄弟,快坐下!”
      铲平王一坐下,所有的杆子头领都坐下了。有的坐下后仍甚惊慌,两腿发抖,茫然四顾。李自成望着他们说:
      “各位放心,都收起家伙。”
      有些人仍不真正放心,但没有人敢不服从,纷纷地将刀剑插入鞘中。
      闯王一摆手,细作被一个弟兄带了出去。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望着大家说:
      “官军今夜五更将来攻寨,我必须先除掉寨内祸根。坐山虎和他的几个亲信头目狼心狗肺,犯下了六条该死的罪:他们对老百姓奸淫烧杀,一该死;挟众鼓噪哗变,围攻我的人马,二该死;想杀害我的中军吴汝义,撕毁我的亲笔书信,三该死;挟众威胁我,阻我进寨,四该死;黄昏前,我在丁国宝驻的宅子里,坐山虎派人前去,打算对我下毒手,五该死。他犯下这五条该死之罪,我念他归我不久,还想从宽治罪。无奈他暗投官军,打算里应外合献出石门寨。这是第六条罪。这第六款特别可恨,叫我万难轻饶。你们各位……”
      坐山虎骂道:“你要杀就杀,何必多说?要不是你李闯王来得快,这石门寨就是老子的天下!”
      李自成将下颏一摆:“暂且留下坐山虎,把别的都斩了!”
      坐山虎对丁国宝恨恨地说:“老子本来不想进来,上了你小子的当!”
      他和手下的头目们正要趁死之前对闯王高声叫骂,但是他们的喉咙突然被人们从背后用手卡住,随即往嘴里塞进棉花和破布疙瘩。弟兄们把他们推出月门,在月光下用宝剑刺死,割下首级,并把六颗血淋淋的人头提进来扔到众人面前,吓得那些平日与坐山虎等走得较近的、这两天随着鼓噪的众杆子首领毛骨悚然。李自成向地上的首级看一眼,吩咐将坐山虎拉出月门等候,然后接着刚才未说完的半句话说下去:
      “你们各位,不管近来做过什么对不起我李闯王的事,从此刻起一笔勾销。我小时替人家放过羊。每逢羊群不听话,走错了路,我只打头羊。要不是坐山虎带头,你们就不会闹出事来。你们不管谁做了坏事,我说不记在心上就不记心上。你们倘若不信,不必远看,可看看我待丁国宝是什么样儿。近几天他受了坐山虎的怂恿,做的坏事比你们都多。可是只要他情愿学好,情愿死心塌地跟我打江山,我就不咎既往,从今后他就是我的爱将。现在我对你们各位不勉强。有人想离开我的,今晚就把人马拉走,我决不给你们为难。倘若你们愿意留在我的大旗下边,决不许再做出这样错事。倘若你们有人再苦害百姓,挟众鼓噪,有几个我杀几个,一个不饶。至于叛变投敌,我自来对这种人恨入骨髓,更要加重治罪。”停一停,他用冷峻的目光扫着大家问:“你们有没有不愿再跟我起义,要拉走重当杆子的?光明正大地走,我不强留。有没有?”
      所有到会的杆子首领和头目都不做声。过了一阵,闯王又问:
      “是不是都愿意跟着我打江山?”
      人们纷纷回答愿意,有的还发誓赌咒。李自成向侍立在小院中的亲兵吩咐:
      “拿酒来!”
      亲兵们把事前准备好的一坛子烧酒抱了出来,还拿出来一个大瓦盆,几只瓦碗,都放在院子中间,还有一个亲兵抱来了一只大白公鸡。双喜把坛子中的烧酒倒进瓦盆。吴汝义接过公鸡,拔剑斩了公鸡头,将鸡血洒在酒中。李自成走下台阶,舀起来大半碗鸡血酒,望着众杆子首领和头目说:
      “我李自成率众起义,诛除无道,剿兵安民,不论千艰万难,誓不回头。各位愿意随我,共保义旗,我李自成十分感激。今后我李某倘有对不起各位之处,天地不容!”
      说毕,他将酒浇一半在地上,余下的一半一口喝干。窦开远也弯身舀了一碗鸡血酒,说道:
      “我窦开远对天发誓:保闯王,打江山,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倘有三心二意,马踏为泥!”
      说毕,他也照样将酒浇一半在地上,一半吃下。跟着,丁国宝等依次都对天明誓,喝了鸡血酒。有的说了几句话,有的只说一句话,还有的一只手端鸡血酒,一只手拍拍心窝,说:“俺同你们大家一样!”等大家都起过誓,李自成说道:
      “诸位既如此齐心,纵令有十倍官军前来,石门谷也万无一失。现在各位随我到山门外边,向全体弟兄们宣告坐山虎等人罪状。我已经在事前做好布置,以防万一。倘若坐山虎手下弟兄不再生事,我决不妄杀一人;倘若他们胆敢鼓噪生事,你们听我的号令动手,不要迟疑,将带头生事的人乱刀砍死。倘若全体鼓噪反抗,就全体斩首,不许逃掉一个。走吧,随我出去!”
      大家簇拥着闯王向外走,亲兵们提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紧紧跟随。窦开远和丁国宝担心会发生变故,各带着自己的手下头目抢在闯王的前头出去。当李自成刚跨出二门的青石门槛,看见一个人牵着战马走进山门,闪在路旁,迎着他叉手叫道:
      “闯王!”
      在月色中李自成一眼就看清楚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刘芳亮手下的一名小校,绰号王老道。去年十二月间从崤函山区扮成云游道人来商洛山中送消息的便是此人。王老道满身尘土,衣服扯破了几个口子,带着斑斑血污,但他自己显然并未挂彩。他的枣红战马浑身淌汗,站在他背后喘息,十分疲惫。自成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白羊店来的。”
      “嗯?……”
      “夫人派我杀出……”
      “不用急着禀报,我知道你们那儿杀的很得手。到后边歇息去吧。”
      李自成大踏步向山门外走去,好像他并不重视王老道的来到,但是他的心中却十分惊骇。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想着:王老道是她派出来求救的,那么芳亮是阵亡了还是身负重伤?将士们损伤得惨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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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1 11:4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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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门外边,各股杆子都在等候着庙里边的会议结束,这儿那儿不断有悄声谈话,情绪很不安定。有的人在猜想着会议结果,心中生出种种狐疑,就把他们的狐疑用眼色传给别人。坐山虎的部下狐疑更甚,不断地交头接耳,暗中商量。他们很担心坐山虎和六个头领进到大庙去落入圈套,凶多吉少。有几个是坐山虎的心腹小头目,蹲在黑影中嘀咕一阵,分头煽动,准备必要时杀进大庙,把坐山虎等人救出。
      窦开远和丁国宝各带着自己的几个亲信大头目从庙中出来了。正在狐疑着的人们看见他们神情紧张,脚步很急,登时骚动起来,纷纷站起,把兵器拿在手中,准备应变。丁国宝挥着雪亮的大刀叫道:“都不许动!都不许动!谁敢动一动人头落地!”他一边叫一边走进自己的队伍中间,瞪着眼睛监视着坐山虎的队伍。窦开远也回到自己的队伍中。他自己不惯于起高腔,高叫他的二驾高举宝剑,大声叫道:“都坐下!快把刀剑插入鞘中,不许动!”话刚落音,闯王走出山门。
      李自成巍然站在大石龟上,面对众人,神色十分威严。李双喜和李强站在石龟前边。吴汝义跳到石龟一旁的断碑上,高声叫道:
      “闯王有令!大众一齐坐下,静听训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擅自走动,违者斩首!”
      大众纷纷将刀剑插入鞘中,原地坐下。随即全场寂静,静得连个别人的心跳声也听得出来。
      李自成咳了一声,开始讲话。他愤怒地列举了坐山虎的六大罪状,特别着重指明坐山虎投降官军一款,使他非常愤恨。他说:
      “坐山虎这个败类,贼性不改,刚刚来到我李闯王的大旗下边,马上就叛变了。他伙同几个死党,瞒着你们大家,投降了蓝田官军,情愿献出石门寨做进身之礼。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今夜五更,官军一来,他就挟制你们大家投降,谁不从他就杀谁。他围攻大庙,妄图要杀尽我派驻石门寨的一百五十名将士,又扣留我的中军,都是为他的投降开路,你们大家都蒙在鼓里,没有看出来他的狼心狗肺,连你们也出卖给官军!”他向一旁命令:“将那个细作和叛贼一齐带出来!”
      细作和坐山虎从山门内带出来了,站在火把下边。坐山虎看见他手下的几百人坐在场子中间,并且同他的亲信党羽(包括护驾的)的目光遇到一起,希望他们立即动手砍杀,将他夺走,即令他活不成,也希望在一场混战中杀了闯王,使他没有白死。这幻想在刹那间就被闯王的威严的目光和声音打断了。闯王向细作厉声喝道:
      “坐山虎投降官军的事,你当着大家照实供出,不许隐瞒!”
      细作吓得两腿发抖,说:“坐山虎情愿投降官军,献出石门寨。只等官军前来,坐山虎将寨门打开,放进官军。王总兵已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今儿差我来同他约好今夜五更攻寨。以上所供,句句是实。”
      闯王问:“别的杆子不愿投降怎么办?”
      细作说:“坐山虎说,到时候他用兵力挟制大家投降,谁不投降就杀谁。”
      闯王望着坐山虎:“他供出你已经投降官军,准备献出石门寨,你还有什么话说?”
      坐山虎故意不回答,急等着他的人们动手。
      李自成望着大家说:“坐山虎投降官军,答应献寨,罪恶滔天。他的六个大头目同他结成死党,一起密谋投降,已经在庙里斩首。现在将坐山虎……”
      坐山虎的一个亲信小头目霍地跳起,拔刀向前扑来。双喜眼疾手快,一剑从他的前胸猛刺进去。他的刀尚未落下,忽然身子一斜,仰面倒下。又有三个人跳起来向他们的一伙大叫:“杀呀!杀呀!”但他们都没有扑近闯王,被吴汝义和李强一剑一个劈倒地上,丁国宝也同时砍倒一个。坐山虎拼死大叫:“弟兄们,都快……”突然有刀背打在他的头上,登时他的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脚。坐山虎手下的人们,一部分因为怵于威力镇压,一部分因为对坐山虎很不同情,没有一个乱动。李闯王冷冷一笑,用充满杀气的、威严难犯的目光望着坐山虎的人们说:
      “还有人起来反抗么?……没有了?好,大家既不反抗,我决不多杀一人。按照你们近来的罪孽,我即令不将你们全体斩首,也应该至少杀你们五十个人,可是我想你们原来都是没有上过笼头的马,撒野惯了,一时难望个个收住野性,所以只杀几个为首的人。况且私勾官军这桩事,也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与你们大众无干。我李自成做事,是非分明。你们只要自己心中没鬼,不要害怕。”他向旁望一眼:“将坐山虎这个叛贼斩首!”
      一个弟兄将坐山虎从地上拖起来,喝令跪好,一剑下去,头颅落地。
      闯王对吴汝义说:“将官军细作带回庙中,加意看守,听候发落!”等细作被带走后,他转回头望着大家说:“坐山虎虽然有罪被斩,他的孩子尚幼,老婆并不知情,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一根汗毛。等一二日内打败了官军之后,派妥当人送他们回到家乡。现在你们谁不愿留在这里的尽可以走,我决不强留。愿意留下的,分在窦开远、丁国宝、黄王耀三人手下,从今后和他们三个人的老弟兄一样看待,有功同赏,有罪同罚,不分厚薄。倘若你们留下之后还贼心不死,不听他们的将令,或想替坐山虎报仇,我要加倍治罪,休想饶命!有谁愿意离开的?”
      坐山虎的部下没有一个做声的。纵然有少数人想离开这里,回到镇安县境内拉杆子,也不敢说出口来。闯王又问了一遍,仍然没人回答。吴汝义知道冯三才是坐山虎手下的头目,平日比较正派,得到大家尊敬,在他被拘留的这两天对他也不错,就叫着冯三才的诨号问道:
      “一杆旗,你是愿留下还是愿走?”
      冯三才站起来回答说:“我留下。坐山虎行事霸道,随了闯王后杆子习性不改,我早就觉着不好,可是他活着我既不敢劝说,也不敢跳枝儿。如今他有罪被斩,闯王开恩,不杀我们。我又不是他的孝子,为甚要走?我以后留在闯王大旗下感恩图报,决不三心二意。”
      自成说:“好,好,这才叫明白道理。还有谁愿意留下?”
      众人一片声地说愿意留下,连那些心中希望离开的人也跟着别人随口附和。自成的怒气略消,用稍微温和的眼睛把大家来回扫了两遍,说:
      “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跟坐山虎沾亲带故,有些人受过他的好处,是他的心腹弟兄,还有些跟着他做了许多坏事,心中有鬼。你们这些人口说愿意留下,心中实不愿留。我李闯王的心中能行船跑马,决不怪罪你们。眼下把话说清:倘若你们留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们一视同仁,这一层请你们放心。倘若你们把我李闯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放着阳关大道不走,自走绝路,打算暗投官军,背叛义军,到那时休怨我闯王无情,把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不留。以后你们想走也可以。只要你们不暗通官军,遵守军纪,手上干净,不管什么时候想走,我都答应。好合好散,也留下日后见面之情。日后你们有了困难,想再来跟我,我还收下,决不责备你们,更不会一脚把你们踢到崖里。”
      这一派话有情有义,使坐山虎的旧部不能不暗暗点头,就是少数十分疑惧的死党也开始有些安心。李自成转向窦开远,亲切地呼着他的表字:
      “展堂!”
      “在!”
      “你马上把坐山虎留下的弟兄一半安插到你的手下,一半分开安插到丁国宝和黄三耀手下。”他又转向全体,提高声音说:“众位大小头目和弟兄们听清!如今祸根已除,就不怕官军拂晓时前来攻寨。大家如今该守寨的守寨,该休息的休息,务须恪遵军纪,不许乱动,随时听窦开远的将令,抵挡官军。有不遵军纪,不听将令,临敌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
      他说这后几句话的声调特别有力,大众为之震动,屏息地注视着他的脸孔。他跳下石龟,正要转回大庙,忽然望见李友仍在山门外的一棵树上绑着,于是他重新跳上石龟,接着说:
      “黄昏前,十个公正的头目向我回禀了李友杀死坐山虎二驾的经过。坐山虎的二驾率人抢劫,强奸民女,李友去捉他时他竟敢恃强对抗,实在死有余辜。李友当场把他杀死,做得很对。倘若他坐视不管,我派他来做什么的?可是事前李友没把我的军律向大众讲清楚,知道有人做坏事又不随时向我禀报,防患未然,临时激出变故,他身上也有不是。我已经打了他四十军棍,不用另行处罚。现在我当众把他释放,以后也不许他留在这儿。”他转过头去大声喝问:“李友!你知道自己也有不是么?”
      “回闯王,我知道也有不是。”
      “混账东西!……把他解了!”
      李自成跳下石龟,匆匆地走回庙中。他急于想知道白羊店和智亭山一带情况,一进二门就连声问道:
      “白羊店来的人在哪里?王老道在哪里?”
      李闯王在禅房一坐下,王老道就被一个亲兵带到他的面前了。他说:
      “坐下,老道。夫人叫你来禀报什么?”
      “回闯王,夫人因后路被官军截断,白羊店一带人马退不出来,情况十分危急,所以派我带一名本地向导绕过智亭山,从一条隐僻小路奔回老营,请你派老营人马火速救援郝摇旗,夺回智亭山,杀退从龙驹寨来的一支官军。”
      “刘明远现在哪里?”
      “武关的官军人马众多,从桃花铺漫山遍野向我军进攻。刘将爷在白羊店以南拼死抵挡,身负重伤,已经回到白羊店寨内。”
      闯王的心中一惊,继续问道:“智亭山是怎么失守的?郝摇旗如今在什么地方?”
      “听说他晚上吃了酒,正在睡觉,不提防官军突然来到,袭破山寨。我来到的时候,听见智亭山东边仍有喊杀声,大概他还在同官军厮杀。”
      “马世耀现在何处?”
      “他们刚过智亭山几里,智亭山就给官军袭破。马世耀回救郝摇旗,同官军厮杀一阵,无奈官军已得地利,老百姓又连夜走得困乏,没救出郝摇旗,反而死伤很重,败了下来。我离开白羊店时,听说他身边只剩下几百人,派人向夫人禀报。夫人已经命他择险死守,等候救兵。”
      “你到老营可见到了总哨刘爷?”
      “官军逼近马兰峪,总哨刘爷已经前往野人峪,所以我到老营时没有见到他。见到总管任爷,他叫我来此见你。”
      “你为什么不把白羊店的情况禀报补之?”
      “我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遇见侄帅,禀报过了。”
      “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
      “是。他躺在篼子上,只带了四个亲兵。”
      “他是往清风垭去么?”
      “是”
      “清风垭什么情形?”
      “情况很紧,等着官军来攻。”
      “补之说什么话?”
      “侄帅听我禀报之后,只说:‘我知道了。你到老营休息吧。’我见他精神很坏,没敢多向他请示。”
      闯王沉吟一下,说:“你今天骑马跑了差不多两百里路,休息去吧。”王老道退出后,他望着医生和吴汝义说:“补之坐篼子往清风垭去,必是清风垭十分吃紧,捷轩才按照我在书信中留下的话派他去的。明远受了重伤,白羊店必甚危急,咱们不能在此耽误,天不明就动身,火速赶回老营。”
      “今夜就动身么?”中军问道。“留下谁代替李友?官军来攻时这寨里会不会再出变故?”
      “什么人也不留。只要把坐山虎的手下人安插好,此地在眼前可以万无一失。你现在到山门前去看看窦阿婆们安插坐山虎的手下人顺不顺利,帮他们赶快安插就绪,然后带着窦阿婆、丁国宝、冯三才,还有黄三耀的二驾快来见我。你出去时,传我的令:大小捻子,如今立刻造饭,四更以前吃毕,准备出战,不得有误。”
      医生望着吴汝义出去后,在一旁提醒闯王说:“李友和几个受伤重的弟兄不能骑马,得用人抬。”
      闯王转向李强说:“你快去叫弟兄们绑几副门板,立刻抬李友和重伤的弟兄动身,到大峪谷寨中等我们。除李友自己的几个亲兵以外,另派一个精明小校带领十名弟兄护送。”李强出去后,闯王又向院中问:“坐山虎扣留的那十匹骡子和几个押运粮草的弟兄都放回了么?”
      院中回答:“已经放回了。”
      禅房中剩下李自成、医生和双喜。他们谁都不说一句话,而每个人都在想着目前的全盘局势。过了很长一阵,尚神仙对闯王说道:
      “虽说明远已经挂彩,你用不着替白羊店过分担心。夫人久经战阵,沉着果断,深得将士爱戴。既然有她在白羊店,必能凭险固守,等待救兵。万一两三日救兵不到,她也会率领将士们杀出重围,平安无恙。我看,你不如现在睡一阵,免得身体吃不消。”
      “不。咱们在马上睡觉吧。”
      吴汝义带着窦开远和丁国宝等几个重要头领进来了。窦开远向闯王禀报他们把坐山虎的手下人都安插好了。自成听了,随即向冯三才说:
      “老弟,你原是坐山虎手下的头领,他手下人的情形只有你摸得最清。从今往后,请老弟多费心,引导大家走上正路,同心协力剿兵安民。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坐山虎们七个坏东西自然也有亲朋近族在杆子上,平日狐假虎威,如今见他们几个被斩,一则会心中不甘,二则会兔死狐悲,心怀疑惧。我今夜没工夫找大家说话,请老弟替我加意抚慰,解开他们心中疙瘩。倘若他们还不放心,高低不情愿留在我‘闯’字旗下,想远走高飞,各听其便,任何人都不许给他们为难。可是他们只能明走,不许暗走,暗走便是私逃,抓到了军法不容。凡是愿意留下的,再不许强拿人家一草一木。倘若贼心不改,把我的军令当成耳旁风,轻则打,重则斩,决不容情。这些话,老弟你好生对他们讲说清楚!”闯王想了一下,又嘱咐说:“虽然坐山虎尚有一些余党不会心服,但眼下以安定军心为主,不宜多杀。只要有心向善,就当宽容。”
      “请闯王放心。话是开心斧,木不钻不透。我一定用话开导,解开他们心中疙瘩。真是不愿留下的,让他们滚蛋好啦。”
      闯王又说:“官军拂晓打算来攻,你们说怎么办?”
      丁国宝首先回答说:“龟孙们只要敢来,咱就美美地收拾他们一顿,不叫他们轻松回去。”
      冯三才接着说:“对,龟孙们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他们还没有同咱们杆子交过战,这一回叫他们知道铧是铁打的。有你闯王坐镇石门谷,弟兄们勇气百倍,别说官军来,天塌下来也不怯气。”
      自成笑着转向窦开远和黄三耀的二驾,等候他俩开腔。黄三耀的二驾在闯王面前有点拘束,本来觉得前边有两个人已经说出了他心里的话,不想再张嘴,可是闯王一直望他,窦开远又用胳膊肘儿碰碰他,他憨厚地笑一笑,说:
      “杂种们的消息不算灵,来迟了一步。闯王,你下令吧,说咋办就咋办,用不着问俺们。”
      窦开远跟着说:“对,请闯王赶快下令,俺们大伙儿遵令行事。”
      闯王又点点头,随即对窦开远吩咐说:“展堂,你去替我传令:凡是不上寨的将士务要真正休息,不许吃酒赌博,不许随便出入窝棚,不许脱衣,一听见战鼓声立即站队,不许迟误。凡是上寨的,务须各按旗号站定,不许擅自离开,不许大声说话,不许睡觉,违者斩首。”
      “遵令!”窦开远大声回答。
      “国宝,官军不来,你督率弟兄守寨;官军来近,你听展堂的将令行事。现在你先到寨上巡查一遍,不许有一点疏忽。庙门外一通角声吹动,全体用饭;二通角声吹动,我亲到寨上察看。那时你同展堂、三才都到山门前边等我,随我查寨。”
      “是!”
      闯王随即转向黄三耀的二驾,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你不必等候吃早饭,如今就率领一百名弟兄出寨,走到五里之外,埋伏在路两旁的树林深处,故作疑兵,不妨露出一两点火光让敌人远远望见。倘若官军来攻,你们先呐喊,然后放火焚烧树林,退回寨里。倘若官军不来,你们在天明时回寨吃饭,吃毕饭好生休息。还有,倘若有人出寨,你们务必严拿,不许漏掉,除非是展堂派亲兵拿令旗送出。”
      “遵令!”
      李自成把窦开远等四个人送到月门外边,回到禅房后向李强问道:
      “把李友他们送走了么?”
      “送走啦。”
      “有没有人看见?”
      “没人看见。守寨门的早就换成了窦阿婆的人,只有他们知道。”
      闯王转向吴汝义:“弟兄们只留下十个人把守庙门,其余的全部休息,不许解甲,一听角声就吃饭。我一出去查寨,你就下令将骡子上驮、马上鞍,全体将士在院中站队,不许迟误。我从寨上回来,火速动身。还有,一切要严守机密,不许使那个细作猜到我今夜会离开这里。细作押在什么地方?”
      “单独锁在一个小屋里。”
      “看守好。外边的一切行动不许使他知道。”
      吴汝义答应一声就出去了。尚炯走到闯王面前,小声说:
      “闯王,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咱们走后,坐山虎的那些人心中不服;倘若官军来攻,他们会竖起白旗,替坐山虎报仇,事情还会从窝里烂起。”
      自成说:“我也担心这一层,所以要想办法使官军在三天以内不敢来攻。”
      “有办法么?”
      “试试看。”
      医生很相信闯王的智谋,放心地点点头。他又望望自成的脸色和眼睛,看见他的眼窝塌得很深,劝道:
      “你赶快躺一躺吧,哪怕只歇息半个时辰也是好的。天明以后,你的事情还多着哩。”
      自成走到小院里,抬头望望月亮,又望望横斜的淡淡天河,知道已经三更过后了。他吩咐一个亲兵去传令守大门的小头目,立刻点起一支更香①,当更香三停灼一停时吹第一次角声,灼到一半时再吹一通角声。吩咐毕,他打个哈欠,转回屋中,看看双喜,对医生笑着说:

      ①更香——从前为着夜间按时打更,特别造一种线香,每燃完一支恰是一更,故称更香。

      “子明,咱们同双喜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用不着躺下去了。”
      但是他们刚刚坐下,又有一个人从老营来到。他也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人,身体虚弱,眼窝深陷,病色未退,经过鞍马劳累,两颊像火烧似的发红。没有等他开口,闯王问道:
      “是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紧急禀报?”
      “禀闯王,是总管派我来的。他派我来看一看这里的乱子是不是平了,不管如何,请闯王速回老营,不可在此耽搁。”
      “老营怎样?”
      “总哨病重,各路军情又十分吃紧,请闯王火速回老营坐镇。”
      “总哨刘爷怎么了?”
      “总哨后半晌从野人峪到了王吉元驻扎的山口视察,又命王吉元带他到宋家寨附近观察地势。正看着,忽然从马上晕倒,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如今总哨在哪里?”
      “已经在下半晌抬回老营。”
      “吃药了?扎针了?还是昏迷不醒么?”
      “总哨一抬回老营,总管就派我飞马上路,限我在半夜赶到,说是把马跑死也不要在路上停……”
      “简短捷说!我问你总哨刘爷的病!”
      “是,我说的就是总哨。因为我走得急,详情不知道。只听说他有时清醒,有时昏迷,还说邪话。大家都说他中了邪,把马三婆请到老营,替他下神除邪。”
      “混账!是谁想这个主意?”
      “不知是谁想的这个主意,只知道是王吉元派人到宋家寨请来的,事前请示过总哨刘爷,他点了头。”
      “糟了!”闯王顿一下脚,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问:“你在路上遇见张鼐了么?”
      “在大峪谷那边遇见他,也许在天明以前能赶到老营。”
      李自成使来人出去休息,向尚炯问:“你看,捷轩的病要紧么?”
      “这是病后虚弱,过分劳累,加上中午骑马奔波,不免中暑。倘在别人身上,病来得还不至于这样猛。捷轩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看见各路战况不利,局势险恶,而将士多在病中,中怀愤懑,郁火攻心,以致马上晕厥。但如今尚不知道他吐的血是从内脏吐出,还是晕厥时自己咬破了舌头,也不知吐血多少。”
      “好治么?”
      “只要不劳复,吐血不多,单只这个病,来势虽猛,治愈不难。我近来因将士病后虚弱的人多,制了一种药酒,以生地黄为君,潞参、茯苓为臣,埋在地下有半月之久,已经可以启用。等我们回到老营,从地下起出,让捷轩服几次,自然痊愈。这个药酒,也请你同各位病后虚弱的将士都用,颇为有益。”
      闯王焦急地说:“子明,我原来预料,官军进攻野人峪时,宋家寨必然要动。如今捷轩病倒,老营无人坐镇,而王吉元年幼无知,又让马三婆来老营下神,泄漏底细。宋家寨这一头,很叫我放心不下。”
      “虽然变出非常,对我们十分不利,但老营失守还不至于。你目前只能先安定了石门谷,再顾老营。纵然宋家寨的乡勇同官军能够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罗虎,奔到老营寨外,想袭破老营尚难。张鼐一到,内外夹击,必会转危为安。”
      闯王虽然明知尚神仙说的是宽慰的话,但也不无道理。他点头说道:
      “好,先安定了这搭儿的事情再说。”
      大家都不再合眼,在禅房中等候角声。
      第二遍角声吹过之后,还不到四更天气。李自成叫亲兵们把细作带到他的面前,说道:
      “我已经答应饶你狗命,现在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回去之后,寨中实情,不许说出。你可以对官军禀报说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围在寺中,双方死亡了许多人,相持不下。你肯照这样说话,我就放你回去。”
      细作双膝跪下说:“谢闯王不杀之恩!小的回到营中,见了长官,倘若不照闯王的吩咐回禀,乱箭穿身,马踏为泥!”说毕,连磕响头,如同捣蒜一般。
      “起来,随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
      李自成在亲兵和亲将的簇拥中,带着细作走出大庙。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各带少数护驾的,在山门以外恭候。这三个首领,只窦开远小时候念过三年书,也略知军中规矩,那两个全是一身杆子习气。当黑虎星在这儿时,虽然他们都是他的手下头领,却见面时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说话时满口屌、蛋、操娘,指手画脚,往往把脚蹬在黑虎星面前的桌子上纵声大笑。大家过惯了草莽生活,只要义气相投,谁也不会说这样的上下关系有什么不好。但是很奇怪,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竟然使他们在不到一夜之间发生了显著变化。特别是冯三才,昨天下午他在坐山虎的指挥下还是那样嚣张,带着他的护驾,几乎把刀、剑指在闯王的鼻尖上,如今他们却随着窦开远毕恭毕敬地肃立道旁。李自成望望他们,轻声说:
      “随我到寨上看看,先看西寨。”
      他的声音虽轻,但是他的话刚落音,立刻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窦开远等三个大首领奔到闯王面前,替他带路,从西寨向北寨慢慢走去。有时他对守寨的头目和弟兄们慰问一两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回答。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生得浓眉大眼,一脸稚气,手中拿着一根红缨枪,腰中挂一口宝刀,十分英武,但当闯王来到面前时却禁不住浑身紧张,呼吸急促,心头扑通扑通直跳。自成把他通身打量一遍,觉得他很像双喜,便问道:
      “你练过枪法么?”
      “练过。”
      “单刀呢?”
      “也练过。”
      “你把枪法练一手让我瞧瞧。”
      小伙子略显忸怩,下到寨里练起枪法。刺,挑,抵,拦,动作干净利落;纵,跳,进,退,腿脚稳捷合度。闯王立在寨上看,频频点头微笑。等他练完一套,重回寨墙上,闯王拍着他的肩头说:
      “你练的这枪法还有些根底。这是杨家枪法加上一些变化,只是这变化的地方全是花枪。花枪看着好看,实不顶用。过几天,不打仗了,你到老营去住几天,请刘芳亮将爷指点指点,去掉花枪,回到梨花①正宗。有些架势你做得不错,可惜还不够圆。手中拿一根长枪,不圆就是一根棍子;只有练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心应手’。”

      ①梨花——即梨花枪,亦即杨家枪法。

      左右的人们都知道官军很快就要前来攻寨,没料到闯王却有闲心看这个半桩孩子练完一套枪法,还不慌不忙地指点几句,然后才向前巡视。走到北寨,沿路寨垛里边都站的有人,个个精神抖擞,肃静无声。寨墙上不但摆满了滚木礌石,还有鸟枪火铳。闯王正在感到满意,忽然从三十丈外的寨墙转角处传来了两个人的争吵声。闯王站着没有动,向丁国宝看了一眼,问道:“已经传过军令,什么人还敢随便说话?”丁国宝带着几个亲兵向寨墙的转弯处跑去。闯王把一只脚踏在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上,向着寨外瞭望,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几座山头,向窦开远询问名字。不过片刻,丁国宝提着两颗人头回来,对闯王说道:
      “闯王,我把这两个小子斩了。”
      李自成点点头,没有说话,却把眼睛转向被弟兄们押着跟在后边的官军细作,仿佛这一阵把他遗忘了似的。细作见李自成的军纪如此森严,正在心中惊惧,一见闯王冷眼向他一望,不觉魂飞天外。他抢先跪下恳求说:
      “恳闯王爷爷开恩,放小的回去!”
      自成向亲兵们吩咐:“把他的绳子解开,剁去右手,放他滚蛋。”
      一听说要剁去右手,细作赶快磕头求饶。但闯王并不理他,而一个亲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从地上拖起,解开了背绑着双手的麻绳,砍去他的一只右手。李自成对窦开远说:
      “你派一个亲兵拿着令箭,送他走出我们的地界。”
      细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带着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立刻回到大庙。开远等看见大庙中的人马整装待发,不禁暗暗诧异。自成带他们走进禅房,屏退从人,对他们说道:
      “郑崇俭兵力不足,原不想从峣岭来攻,只是峣岭官军听说石门谷起了内奸,又因坐山虎愿意投降献寨,才打算来拾个蹦蹦枣儿①。如今我把细作放回,官军知道我亲自来到石门谷,内乱已除,军令整肃,防守严密,必不敢贸然来犯。我不能在此多停,要立刻动身,赶回老营。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带走,只把庙中存的粮食留给你们。防守石门谷的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们各位了。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今后这石门谷的防守主将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为主。国宝,你同三才要好生做他的膀臂,听他的号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这个关口,杀退官军。展堂,你遇事也多同他们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儿,随时派人禀我,我替你做主。”

      ①拾个蹦蹦枣儿——意即捡别人的便宜。别人打枣,落在地上还在地上跳动,而另外的人却毫不费力,趁机会捡到手中。

      窦开远说:“请闯王放心。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石门谷万无一失。”
      丁国宝和冯三才同声说:“请闯王放心。”
      李自成将李强带的最后二百两银子留给窦开远,又嘱咐说:“不怕官军来攻,只怕窝里自乱。如今虽说坐山虎等几个祸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抚军心,树立军纪,还得你们各位多多操心。刚才有两个弟兄在寨上争吵,我叫国宝将他们一齐斩首,也是为的替你们树威。你们这儿的一千多将士都是新近才不当蹚将,吊儿郎当惯了,又加上有这两天坐山虎几个人挟众鼓噪,不狠心杀几个人就没法树立军纪,压住邪气。古人说:‘治乱世用重典。’咱们治乱军也是如此。不过,光有威也不行,还得恩威并施,缺一不可。树威也不是光靠杀人。你们自己行事正正派派,处处以身作则,平日赏罚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树起威来。倘若不能使众人又敬又服,只知道一打二杀,也会坏事。中军,传令人马起身!”
      人马立时起身了。李自成带着老神仙和双喜走在最后。窦开远等把他送出寨外,还要远送,但被他阻止了。上马以后,他又嘱咐窦开远搬进大庙,以便指挥。嘱咐毕,拱拱手,勒转马头,踏着月色而去。
      人马匆匆赶路,话声稀少,重山叠嶂中但有松涛和着马蹄声。李自成和尚神仙虽然挂心着全军吉凶,但他们毕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马上摇摇晃晃地矇眬睡去。过了一阵,闯王突然叫道:“捷轩!捷轩!”一惊醒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想着刘宗敏和老营,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够合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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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1 11:4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

      刘宗敏从射虎口抬回老营大约两个时辰,寨中已经打更了,依然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全老营寨中的军民人等,不论男女老少,都感到万分焦急和发愁。在闯王去石门谷以后,人们把他当做一条擎天柱。如今他突然得病,这危局靠谁主持?老营的山寨兵无兵,将无将,如何坚守?老百姓都认为官军和乡勇必来攻寨,大祸即将临头。男人们都在黄昏时上了寨墙,协助义军守寨。妇女们留在家中,不敢睡觉,惶惶不安地等候消息,只要寨外什么地方有狗叫,大家都屏息静听,把心提到半空。有些半桩孩子和老头子,还有胆大身强的妇女,把石头和棍棒运到房坡上,准备在官军进来后拼命对打,决不坐着等死。几乎家家都在神前烧了香表,许了大愿,祈祷老天保佑官军不来攻寨,也祈祷刘宗敏赶快病好。一些有大闺女和小媳妇的人家,担心万一破寨后要受辱,有的母女相对哭泣,有的把剪子、刀子和绳子准备妥当,打算一旦官军攻破寨就立刻自尽。
      自从刘宗敏被抬回老营,任继荣猜想宋家寨十之九会在今夜动手,所以在黄昏前就下令将老营寨门关闭,只许人进来,没有他的令箭任何人不许出去,以免走漏消息。王吉元那里,他派了一个妥当人前去传话,只要宋家寨有一点风吹草动,火速禀报。他又叫慧英把娘子军扎在老营外边的小树林中,以备随时调遣,同时把守卫老营和暗中监视马三婆的事,统统交付给她。上午,刘宗敏把王四的几十名孩儿兵和一队病愈不久、身体尚弱的将士都派到麻涧休息,原说黄昏后他将亲自率领,开往清风垭,夺回智亭山。现在总管见宗敏既然中邪昏迷,没法向他请示,就自己下令,把麻涧的人马调回,分作两支埋伏在老营寨外,而将马匹全部送回寨中。他还怕王四年纪太小,不够沉着,特意亲自去孩儿兵埋伏的树林中对王四和李来亨嘱咐一番。他从寨外转回时,去射虎口的人已经奔回,并且有王吉元的一个心腹头目跟来。他们告他说宋文富已经通知王吉元,要在今夜三更袭劫老营。吉元派他的心腹头目是来看看总哨的病情是否回头;如总哨神志清楚,就问问是否仍按原计而行,另外还有什么吩咐。总管立刻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头目进寨,匆匆地望老营而来。
      为着使病人清静,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边,另外刘宗敏的亲兵头目倒坐在门槛上,其余的亲兵都守候在上房以外。慧英正在为总哨刘爷的病况发愁,忽见宗敏睁开双眼,眼光依然像平时一样有神,转着眼珠瞅她。她赶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声问道:
      “刘爷,要喝茶么……要吃东西么?”
      宗敏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下午睡了个又香又甜的大觉,刚刚醒来,仍有余困,不觉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问道:
      “总管在哪里?”
      慧英俯下身子悄声说:“去寨外布置去了。”
      “马三婆呢?”
      “坐在院里。”
      “叫她来替老子过阴①!”

      ①过阴——巫婆装做神鬼附体叫做过阴,意思是从阳间过到阴间,也叫“下神。”

      不等慧英说话,几个亲兵已经催促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驱邪。马三婆吓了一跳,慌忙取水净手,扭着倒跟脚走进上房。
      自从马三婆来到老营之后,她还没有得到机会下神,也不能随便走动,只允许她在上房和二门之间的天井中起坐。她同外边的联系完全掐断了。看见总管十分忙碌,黄昏后很少进老营,马三婆猜出来老营山寨正在做紧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的心中干着急,没法将消息传送出去。她自己肚里有鬼,看见慧英等对她看守很严,深怕事情败露,反而赔了老本。越想心中越毛,只恨无计脱身。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厕,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宝剑跟随。她解过手,大着胆子笑嘻嘻地问:“姑娘,我是来替总哨刘爷治病的,并无外意,好像你们对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说:“眼下军情紧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随便走动。这是总管的吩咐。”她只好又回到天井里,心中七上八下。晚饭她勉强吃了一点,不能多吃,倒要了半茶盅烧酒吃下,借酒壮胆,等候今晚的事情如何结局。在李自成手下的大将中,她平日最怕李过和刘宗敏。现在她进入上房,看见宗敏神志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问好,只见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吓得她倒抽一口气,心头狂跳,不敢做声,不自觉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鬓角的头痛膏药。
      刘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说:“马三婆,快过阴吧,我要看看你捣的什么鬼。”
      马三婆脸色灰白,两腿发软,勉强赔笑说:“总哨刘爷原是天上星宿,下界来替天行道,纵然遇见野神野鬼,也不敢碍你刘爷的事。既然刘爷的身子好起来,我就不必请九天娘娘下凡了。”
      “别说废话,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请下来让我看看。”
      马三婆明知中了刘宗敏的计,凶多吉少,却不敢违拗,只好重新打开桌上的黄布包袱,挂好神像,点上蜡烛,焚化香表,跪下叩头,坐在方桌一旁,低头合眼,手指掐诀,嘴中念咒,随即寂然无声,身子前后摇晃,如入梦中;又过一阵,突然浑身哆嗦,大声吐气吸气,如同患了羊痫疯一般;又过了一阵,渐渐安静,说了声:“吾神来也!”然后尖声唱道:

      香烟缭绕上九天,
      又请我九天玄女为何端?
      拨开祥云往下看,
      ………

      刘宗敏起初脸带嘲笑,冷眼看马三婆装模作样;到了这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跳起,一把抓住马三婆的脑后发髻,说声:“去你妈的!”把她搡出门外,跌了一丈多远。只听“哎哟”一声,跌得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也不能说话。宗敏从后墙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向慧英看一眼,说:
      “把这个半掩门儿拉出去收拾了!”
      马三婆刚开始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听说要杀她,就连忙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慧英去拉她,她只顾伏地磕头,不肯起来。慧英平日就非常讨厌她下神弄鬼,不三不四,近来知道她是宋家寨的坐探,更加恨得咬牙切齿,所以由不得她怕死求饶,装孬耍赖,左手抓着她的发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宝剑向她的脸前一晃,喝道:
      “起来!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这时,刘宗敏的几个亲兵都拥到周围,争着要杀马三婆,还说要把她乱刀剁死。马三婆见这一关逃不过去,浑身打战,两腿瘫软,艰难地站起来,向周围哭着说:
      “我出去,我出去。求各位积积德,不要乱刀剁,叫我一剑归阴,死个痛快!”
      慧英推着她说:“好,快走!”
      一个大个子亲兵把慧英推一下,说:“慧英,让我去收拾她,这不是你姑娘家干的活儿。”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别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同你们男人家一样杀敌人,做这个活儿手脖子也不会软。”
      刘宗敏用一只脚踏着上房门槛,望着院中说:“快派人找总管回来!”
      “是,派人找总管回来!”几个声音同时回答。因为大家明白了总哨的急病是假装的,登时老营的人心振奋起来。
      总管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小校正在这时走进了老营大门,看见慧英一手仗剑一手推着马三婆向外走,并听见里边传呼找他。他没有工夫向慧英问什么话,赶快向院里走去。
      据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禀报,宋家寨集合的乡勇和官军将由宋文富亲自率领,三更出动,四更到达,妄想袭占老营。他们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带路,假称捉到一批乡勇送来老营,赚开寨门,大队跟在后面蜂拥而入。这个小校还说,宋家寨因得知刘宗敏突然得了紧病,不省人事,十分高兴,认为是天亡李闯王,今夜袭占老营不难。黄昏前杀猪宰羊,准备宴席,预祝马到成功,对每个乡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劳,还怕吉元的心不稳,又送来四百两犒赏银子。坐在小床上听完小校禀报,刘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兴地大声说:“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只听小床腿喀嚓一声,他一顿脚,忽地站起,把一只脚蹬在方桌子上,一边下意识地绾着袖子(每逢出战前,倘不穿甲,他总是绾起双袖或袒着右臂)。一边对小校问道:
      “你从射虎口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有。马三婆的侄儿就在射虎口,我吉元哥故意当着他的面命我来老营探探情况。”
      “好。你火速回去,对王吉元说,仍按原计行事,务将龟孙们引到老营寨外,不可有误。在众人面前,你只说我还是昏迷不醒,病势沉重,马三婆正在下神,不很见效。倘若有谁问你老营寨中情形,你就说孩儿兵、老营亲军和害病才好的将士们,都开往清风垭抵御官军,老营中只有妇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虚。还有,你悄悄对吉元说:凡是咱们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战时立即取出,缠在臂上,以便识别。你走吧,把马打快,不要误了大事!”
      小校答应一声“是”!转身就走。刘宗敏正要同总管说话,忽见慧英站在门外,便问道:
      “收拾了?”
      “收拾了。还有什么吩咐?”
      “你等等,有重要活儿派你。总管,闯王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
      “哼,还没有消息来!你……”
      刘宗敏忽然瞥见马三婆的桃木剑仍在方桌上,一把香仍在瓦香炉中点着,轻烟袅袅。他厌恶地把粗大的浓眉一耸,先抓起桃木剑一撅两截,抛出上房门外,跟着抓起炉中香投到地上,用鞋底狠踏几下,完全踏灭。
      “你是怎么布置的?”他望着总管问。
      任继荣把自己的布置对总哨回明。他因为自作主张从麻涧把人马撤回老营寨外,深怕会受到宗敏责备,一边回禀一边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敏用一只手在他的肩上一拍,高兴地说:
      “行,老弟,布置得不错。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机好睡一觉。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后,受不了劳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浑身困乏,又转到射虎口,腰疼背酸,头昏脑胀,真他妈的!要不睡这一大觉,实在支持不住。好啦,让宋文富这个王八羔子今夜来袭取老营吧。”他感到还有余困,把两条粗胳膊伸了伸,从关节处发出喀喀吧吧的响声。随即拿起茶壶,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轻轻骂道:“妈的,还有点腥气!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计,咬破舌头,王八蛋们还不会上当哩。”
      继荣激动地笑着说:“你这一计,可把我们吓坏了。”
      宗敏好像没听见,一口气把大半壶凉茶喝干,随即把空瓦壶往桌上一放,没想到用力过重,只听铿然一声,竟把壶底碰破。他不去管它,用手背揩揩胡子,对总管说:
      “你快派人到小罗虎那里传令:三更以前,孩儿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树林中埋伏,只等宋家寨的人马过尽,就赶快占据射虎口,用树枝把道路塞断。要防备宋家寨方面增援,也防备宋文富这班杂种们逃出射虎口。再派一个人飞马到野人峪向二虎传令:立刻抽出两百骑兵,臂缠白布,务必在三更以前赶到,埋伏在校场附近。等敌人大股逃到校场,方许出来冲杀。从铁匠营调来的弟兄们现在哪里?”
      “现在老营寨中候令。”
      “好,你快去派人往刘二虎和小罗虎那里传令去吧,铁匠营的弟兄由我亲自安排。”刘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个哑巴蚊子,然后大声呼喊:“快点拿饭!”
      寨里的将士们都已经在黄昏时用过晚饭,准备随时出动迎敌,只有老营中的人们因总管忙得没工夫吃饭,大家也只好等着。这时只听一声传呼,老营中开饭了。刘宗敏一向不习惯单独吃饭,他这时就像乡下一般下力人一样,用左手三个指头端着一只大黑瓦碗,余下的无名指和小指扣着两个杂面蒸馍,右手拿着筷子,又端着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亲兵们和老营将士蹲在一起。厨房里替他多预备的两样菜,有一盘绿豆芽,一盘炒鸡蛋,他全不要,说:“端去叫大家吃,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儿放地上,呼噜呼噜喝了几口芝麻叶糊汤杂面条,掰块馍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进嘴里,几乎没有怎么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吃着,他忽然口中吸溜一声,几乎要把碟子摔出几支外,喃喃骂道:“妈的,忘记今天咬破了舌头,辣得好疼!”亲兵们赶快替他换了一碟绿豆芽。这时总管也端着碗走过来,蹲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去传令的两个弟兄已经骑马出发了。宗敏在总管的左脸上瞅了一眼,虽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肿,但想着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对,心头上泛起来一股歉意。
      吃毕饭,宗敏带着慧英和亲兵们走出老营,上寨巡视。总管也追了来,随在宗敏身后。老营的山寨有东、西两道寨门。出东门,一条路通野人峪、马兰峪,前往商州;向东北一条羊肠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家寨。凡是南去麻涧、清风垭和白羊店,北去大峪谷和石门谷,也都从东门外走,是一条曲折盘旋在万山之间的南北大道。往西去十里是铁匠营,往山阳县境也从西门走。北寨外一部分是悬崖峭壁,一部分虽非峭壁,却是怪石磷峋,草木蒙茸,不易攀登。宗敏决定把人集中在东寨墙上,只留下很少数人守其他三面寨墙。他把守寨百姓的年轻汉子编成一队,集中在寨门上,也一律臂缠白布,同义军一样。他看着所有的守寨人都各就哨位,弓、弩、火药包、鸟铳、滚木、礌石,样样准备停当,却叫大家坐下去,不许露头,不许大声说话,无故不得站起。把守寨事情交给总管。刘宗敏又指指寨外的一个地方,叫慧英率领娘子军前去埋伏,并要她们多带挠钩、套索。现在娘子军已经有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住在麻涧的义军眷属,今日下午闻风骑着战马赶来,参加作战。
      从铁匠营来的工匠,自从上午来到老营寨内,一直在小树林中休息。大家每日工作惯了,今天长日无所事事,等得心焦闷倦。黄昏后知道总哨刘爷今天的紧病只是一计,大家的情绪才振奋起来,急切地想看见刘爷,接受命令。等到现在,才看见有人跑来传令,说刘爷叫他们到东门里边听令。他们立刻站队,火速前去,踊跃异常,顷刻之间,来到了东门里边。刘宗敏没有想到,弓箭老师傅曹老大和铁匠老师傅包仁也都来了。他向两位老师傅说:
      “哎呀,你们俩怎么也来了?今天晚上是要打仗,可不是耍手艺。你们何必跟年轻人一道来?”
      两个老师傅在从铁匠营动身前就同年轻人们打过一次嘴官司,早料到刘宗敏会说什么话,心里边已有准备。弓箭老师傅抢先回答说:
      “嘿嘿,刘爷,你家刘玄德不嫌黄忠老,封他为五虎上将。我同包师傅都才是五十出头的人,你怎么可嫌我们老了?再说,我这弓箭可全是新造的,一点不老。我做弓箭做了大半辈子,每做了一张新弓总要自己先试试,也练就一点准头,虽不说百步穿杨,百步射人倒不会有错儿。可惜我还从来不曾射过人,你让我今晚开开荤吧。你放心,今晚我站在你刘爷大旗下,尽管多射死几个人,也没谁叫我偿命。”
      铁匠包仁接着说:“刘爷,你看我掂的什么家伙?是打铁的大锤!你知道它有多重,打在脑壳上准定不会只起个枣大的青疙疸。虽说我武艺不佳,可是同敌人厮杀起来,一锤一个,用不到第二下。要是来唱小生,我不敢逞能,人们拉我来我也不来。今晚正需我包仁抡大锤,这活儿俺不服老。”
      刘宗敏听得高兴,用两只手同时在两位老师傅的肩上一拍,说道:
      “好啊,老伙计,这才叫虎老雄心在!你们留下吧,咱们今晚美美地收拾他们!”
      他叫总管发给大家每人缠臂的白布一块,然后派一个亲兵把那些箭法比较好的工匠送到慧英那里埋伏,归慧英指挥,其余的都埋伏在东门以内。布置已毕,他暂回老营上房,等候消息。
      宋家寨中,今天晚上认为胜利已经握在手心,人心振奋。下午宋文富去祠堂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今夜出兵顺利。看祠堂的老头养了一群鸡,看见众人进来,有的带着刀枪棍棒,惊得满院乱叫乱跑,有三只鸡吐噜吐噜地飞上墙头。宋文富的脸色一寒。跟在他身边的秀才族叔连忙说道:“好,好,这预兆贤侄将连升三级。”宋文富听了为之一喜。二更时候,寨主叫大家饱餐一顿,然后在寨主大门外的空场上集合站队,看他祭旗。大门的东西两边本来有两根高大的旗杆,平日却只有一面鲜蓝大旗悬挂在东边的旗杆上。因为习惯上所说的乡勇在公事上叫做练勇,组织这种地主武装叫做办团练,所以旗上绣了个斗大的“练”字。现在又在西边的旗杆上升起了一面杏黄旗,上绣一个斗大的“宋”字。阵阵秋风吹来,两面大绸旗在空中舒卷飘扬,呼啦做声。尽管宋文富的商州守备之职尚未正式扎委,不知何日才走马上任,但今晚这大门口的摆布却大异平日。把藏在后楼上的祖父时代的两个虎头牌取了出来,摆在大门两边,一边虎头牌上写着“守备府第”,另一边写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前边摆着两只很大的白纱灯笼,上边都有今天才写的一行朱红扁体宋字:“崇祯癸酉科武举参将衔陕西省商州守备宋”。另外还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家奴挂着腰刀,拿着水火棍,禁止小孩们在门口乱跑。
      宋文富同他的兄弟文贵在一群爪牙的簇拥中出来了。后边推出来两个陌生男人,都被脱光上身,五花大绑,胸脯和脊背上带着一条条紫色伤痕。其中有一个就是附近人,姓刘,靠打猎为生,曾对着别人骂过宋文富兄弟是地方恶霸,还说别看宋家寨的大户们眼下兴旺,欺压小民,迟早会有人来攻破山寨,替黎民百姓出气。这些话早已传进宋文富和十几家大户耳朵里,都认为他暗通“流贼”,迟早会跟着“流贼”造反,成为一方祸害。今天趁他因替母亲抓药来到寨内,将他逮捕,诬他个替“流贼”暗探军情的罪名,也不行文书上报州县,就决定用他的脑袋祭旗。另一个被绑的人姓李,是个从外县来的逃荒的,硬说他要去投奔闯王做贼,酷打成招,私定死罪。姓刘的毫不惧怯,挺着胸,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姓李的吓得直哭,到现在还不断哀求饶命。他们被推到场子中间,喝令跪下。片刻之间,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两根旗杆下边。两根旗杆中间摆着一张方桌,上有用黄阡纸写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飨。宋文富兄弟在牌位前焚香叩头,颇为虔敬。只是为着不使寨外知道,不曾使用鼓乐。气氛虽不热闹,却很肃穆。祭毕旗,宋文富回到宅中,在供奉的关公像前焚香叩头,默祝神灵保佑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然后他匆匆披挂,率领人马出发。
      王吉元早已准备停当,等候宋家寨的人马来到。他知道罗虎的孩儿兵就在附近埋伏,所以只派二十名弟兄守护射虎口的病员、粮草和辎重,其余的全部披挂站队,每人身藏白布一块。大家知道刘宗敏的紧病是假的,今夜将活捉宋文富兄弟,个个勇气百倍。过了不大一会儿,马二拴骑着一匹瘦马奔来了,告诉王吉元说宋寨主已经动身,叫他赶快准备迎接。王吉元随即上马,带着两名亲兵,走出射虎口外,立马恭候。
      宋文富正要走出寨门,忽然一个手下人慌忙赶来,叫他停住,说抚台衙门的刘老爷来到寨中,请他稍候。说话之间,几盏纱灯引着一乘小轿来到。宋文富赶快上前迎接。刘老爷从轿中走出,拱拱手,随即拉宋文富走往路旁几步之外,小声说道:
      “抚台大人得足下密禀,知刘宗敏突患紧病,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认为是天亡逆贼。除派人往武关飞禀制台大人外,已传令黄昏前占领马兰峪之官军三更出发,四更到野人峪寨外,奋勇进攻;另外传令占领智亭山之官军连夜往清风垭进军,以为牵制,使李过不敢分兵回救老营。抚台大人口谕,一旦足下袭破闯贼老营,即请在高山头上点起一堆大火,使进攻野人峪的官军能够望见。抚台大人今夜也要亲至马兰峪,以便就近指挥。”
      宋文富回答说:“小弟袭破贼巢之后,不但要谨遵抚台钧谕,放火为号,还要回师向东,从背后进攻野人峪,迎接官军进来。”
      客人笑着说:“只要足下放把火,余贼军心一乱,野人峪就会不攻自破。”随即向左右一望,收了笑容,凑近宋文富的耳边小声说:“宋先生,今夜虽然胜利在握,但流贼多诈,仍望多加小心。王吉元是否可靠?”
      “十分可靠。”
      “会不会中了刘宗敏的计?”
      宋文富哈哈一笑,说:“倘若是李自成或李过在贼的老营,小弟自然要加倍小心。如今我们的对手是刘宗敏,此人作战时慓悍异常,但从来没听说过他会用什么诡计。请阁下务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愿刘宗敏只是个一勇之夫。弟今夜在宝寨秉烛坐候,翘盼捷音。”
      宋文富把站在附近送人马“出征”的秀才族叔叫到面前,嘱托他陪刘老爷在他的客厅中吃酒闲谈,等候捷报。他的这位族叔也是一位乡绅,连忙答应,又悄悄地附耳叮嘱:
      “贤侄,你七弟尚在西安,一时赶不回来。你破了贼巢之后,务请在呈报有功人员的文书中将你七弟的名字也填进去。倘得朝廷优叙,也不负愚叔半生心愿。”
      宋文富匆匆回答说:“你老人家放心,七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写进去。”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宋文富兄弟来到了射虎口外。他们共搜罗了一百多匹战马和走骡,编成一支骑兵,走在前边。后边跟的乡勇全是步兵,最后的二百名官军也是步兵,只有带队的千总和他的四名亲兵骑在马上。宋文富让官军走在最后是有私心的。这样,在袭破李自成的老营之后,官军就没法同乡勇争功,而重要俘虏、妇女、战马、甲仗,各种财物也都首先落入乡勇之手。官军的千总明白宋文富的用意,毫不争执,因为他也有一个想法。他同李自成的义军作过战,懂得他们的厉害。他认为自己的人马走在最后,万一中计,逃走比较容易;倘能真的袭破闯王老营,这功劳也有他一份,再在抚台左右花点银子,把功劳多说几句,提升为将军不难。他明白宋家寨是主,他是客,所以他但求不冒风险,压根儿不想同乡勇争功。
      看见王吉元在马上起身拱手相迎,宋文富略一拱手还礼,随即说道:“抚台知道你诚心归顺,十分嘉许。现值国家用人之际,只要你好生效力,步步高升不难。”
      吉元回答说:“多蒙寨主栽培,今夜努力报答。”
      宋文富说:“请以后不要再叫我寨主,我已经是商州守备了。闯贼老巢中有何动静?”
      吉元说:“回守备大人的话,黄昏时我派一亲信头目前去老营探看,刚才回来,说刘宗敏仍是昏迷不醒,马三婆替他下神驱鬼,尚未见效。”
      “内应之事如何?”
      “众弟兄见大势已去,老营难保,多愿做我们内应。我已同守东门的小校说好:我军到时,先向寨门上放一响箭。要是看见寨门楼上挂起两盏灯笼,便只管大胆前进,他会开门相迎。凡是愿降的将士一律臂缠白布,以便识别。”
      “这样很好。事成之后,我要在抚台前竭力保荐,从优奖赏。”
      “多谢守备大人栽培。”
      宋文富见王吉元态度恭顺,心中颇为高兴。他叫王吉元的骑兵在前带路,立刻向李自成的老营前进,并且传知全体兵勇,看见臂缠白布的人不许伤害。三更时分,人马来到了离老营三里开外的一个小山窝里,前队暂时停住,等待后边的步兵跟上。王吉元下了马,走到宋文富的马头前边,躬身说道:
      “禀守备大人,转过这个小山包就望见老营山寨。寨中有的人已经说过愿做内应,有的人尚不知情。只怕夜深人静,马蹄声传到寨中,反而不妙。”
      “你的意思是……”
      “依小的看来,为求机密,不妨把所有的马匹骡子都留在此处,留下少数弟兄看守。再说,山寨中地方小,房屋、帐篷和树木很多,万一厮杀起来,只利短兵步战,不利骑战,有马匹反而成了累赘。”
      宋文富想了想,一边下马一边说:“你说的有道理,就把牲口留在这里最好。我留下二十名弟兄看守牲口,你也可以留下几名弟兄。”
      “是,大人,我也留下十名。”
      留下牲口,全体步行,继续前进。不要多久,前队来到了校场附近,离寨门不过二里路程。这时下弦月已经从东南边山头上出现,淡淡的清辉照着苍茫的群山和东边寨墙。寨墙上不见灯火,寂静异常,只有打更的梆子声和守寨妇女的单调叫声:“小心劫寨,都莫瞌睡!”宋文富听一听,对他的兄弟说:“你听,果然闯贼的老营十分空虚,守寨的多是妇女。”兄弟二人更加胆大,催兵快步前进。又走片刻,宋文富叫马二拴去告诉王吉元,先派人到前边放一响箭。随即有一支响箭射出,直到寨门楼的前边落下。箭声刚落,便有两个白灯笼从寨门楼的前边并排儿高高悬挂起来,微微摆动,同时有几个人影从寨垛上露出,向下窥望。王吉元并不说话,抽出宝剑,直向寨门奔去。马二拴立功心切,跟着王吉元寸步不离,走到最前。等他们走近寨门,两扇包着铁叶子的榆木门正在打开,门洞中每边各站了十名弟兄,臂缠白布。马二拴向为首的小校问:
      “刘宗敏现在何处?”
      小校回答:“还在老营睡着。”
      王吉元率领弟兄们一进寨门,直向老营奔去,后边紧跟着宋文富兄弟和他们率领的大队乡勇。王吉元的弟兄们一边跑一边把白布取出,缠在臂上。马二拴连忙问道:“你们为什么也臂缠白布?”一语方了,忽然寨门上一声锣响,从寨墙上到寨里边,一片战鼓齐鸣,喊杀动地。只在刹那之间,马二拴的脑袋已经落地,同时王吉元的部队反身掩杀,大叫着:“捉活的!捉活的!”宋文富兄弟率领的乡勇只进来二百多人,一见中计,吓得心胆俱裂,队伍大乱,无心迎战。只知簇拥着两位主人夺路逃命,纷纷被义军杀死和活捉,竟不敢举手抵抗。
      宋文富兄弟在众人簇拥中仓皇奔到寨门里边,忽然面前出现了几支火把和一面“刘”字大旗;有一高颧、短须、浓眉、巨眼、长方脸孔的大汉手握双刀,立在大旗前边。他的背后有几十条好汉,一个个臂缠白布,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倘若这一起人立即截杀,宋文富和他身边的乡勇一个也活不成。但是他们没有动手,只像墙壁似的堵住去路。宋文富一看,认出来那位在大旗前边的大汉正是刘宗敏,登时在心里说:“完了!”回头就跑。但是他一回头不但遇见王吉元的一起义军追来,同时从左右也出现了大群义军。这时从四面八方把宋文富兄弟包围得无路可走,一片声地叫着捉活的。乡勇们抛掉兵器,跪下哀求饶命。宋文贵吓得两腿瘫软,尿了一裤裆,随着乡勇跪下。宋文富仍想逃脱,向北冲去,被几只手同时抓住,夺掉他手中兵器,将他绑了起来。
      当寨门上锣声响时,守在寨墙上的义军和百姓,男女老少一齐跃起,滚木礌石、鸟铳、火药包、弩箭、砖石,像一阵雨点似的向寨外落下。乡勇登时死伤很多,纷纷溃逃。有一小股靠近寨门,退不出去,便蹿进寨门洞中,被站在寨门洞里边的义军截住,一阵乱砍,全部死光。埋伏在小山窝密林中的义军,一闻锣声,呐喊杀出,同王吉元留下的十个弟兄将宋家寨的二十名乡勇杀光,夺了骡马,向老营东门杀来。那埋伏在路边的娘子军和射手,到处擂鼓呐喊,施放乱箭。有的地方,其实只有两三个人埋伏,吓破了胆的乡勇和官兵看见火把摇晃,听见鼓声和呐喊声,却疑心有千百义军杀出,往往把荒草和树木的黑影也当成了埋伏的义军。大家在很窄的山路上互相拥挤、践踏,因而有不少人坠崖摔死和摔伤。很多兵勇见通往校场那一面的山路修得较宽,没有火把,也没有鼓声和喊杀声,便争路向校场逃去。不防埋伏在校场两边的骑兵一声呐喊,突然冲出,又是砍杀,又是践踏。这一群兵勇一部分死伤,一部分逃散,余下的做了俘虏。
      不过半个时辰,结束了这场战斗。检点俘虏,不见官军的那个千总。到底他是在混战中被杀死了还是逃走了,不得而知。刘宗敏巡视了一下战场,回到老营,把宋文富叫到面前,先打了他几下耳光,打得他鼻口流血,然后询问他丁启睿的作战计划,并且咬牙切齿地说:“你王八蛋只要敢说出一句瞎话,老子立刻叫人给你来个大开膛,取出你的心肝喂狗!”吓得宋文富叩头求饶,说出来丁启睿今夜亲到马兰峪,指挥官军在四更时候进攻野人峪,另一路官军由智亭山进攻清风垭,并与他约定,倘若他袭破闯王老营,就在高山头上放起一堆大火,然后从背后夹攻野人峪。刘宗敏又问道:
      “还有别的么?”
      “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一概不知。”
      宗敏对左右一摆头:“把他押下去!”
      寨中公鸡啼叫,大概已到四更。听听东方,隔着重叠山头,传来炮声、喊杀声和紧急的战鼓声。他命令从野人峪来的二百骑兵飞速回去,并说他自己马上就到;命王吉元率领手下骑兵立刻携带干粮出发,驰援清风垭,不许耽搁;又命任继荣坐镇老营,将俘获的官兵全部杀掉,免得消耗粮食,并赶快派人搜山。总管问道:
      “那些乡勇杀不杀?”
      “暂时都不杀,留待闯王回来处置。”提到闯王,宗敏问道:“石门谷和大峪谷都没有消息来么?”
      “很奇怪,一个人也没来,什么消息也没有。”
      宗敏沉吟一下,想着既然无人回老营报信,闯王可能没有危险,不过事情定很棘手,所以留在那里。他对总管说:
      “你赶快派个人去向闯王报捷。带一面锣,进石门谷时,敲锣高声报捷,让人人都知道老营里打了个大大的胜仗。”他转向亲兵说:“叫慧英!”
      慧英正打着火把在寨外的山坡上搜索逃敌,听见有人站在寨墙上大声呼唤,说总哨刘爷找她,不敢耽搁,赶快来到老营。宗敏问道:
      “你的娘子军有伤亡没有?”
      “娘子军没有伤亡。”
      “现在哪里?”
      “正在搜山,又捉到二十几个兵勇。”
      “你们不用搜山了。快点回营站队,赶到野人峪吃早饭。我在野人峪等着你们,不许迟误。”
      “遵令!”
      刘宗敏踏着大步走出老营,说一声“把我的大旗带上”!随即同亲兵们跳上战马,向着东方奔去。
      四更时候,官军曾经向野人峪的山寨猛攻几阵。但每次都因刘体纯手下的义军人人奋勇,凭险死守,矢石如雨,使官军无法得逞,白白地在寨外抛下许多尸体。等到天色微明,官军仍然望不见李闯王老营一带有火光冲起,就猜到宋文富八成中计。这时官军不但对进攻野人峪山寨失去信心,反而担心闯王的老营人马在收拾了宋文富之后会立即增援野人峪,开关杀出。丁启睿也看出来宋文富大概是凶多吉少,一面派人飞马去宋家寨询问消息,一面亲自从马兰峪前进到离野人峪二里地方,以观究竟,并鼓励士气,趁义军的援军未到,再向野人峪进行一次猛攻。他坐在一个小山头上,背后是一把红罗伞和一面帅旗,对野人峪的山寨望了一阵,悬出重赏务必破寨。随即一声令下,号角齐鸣,鼓声和呐喊声震天动地,大群官兵抬着几个云梯向山寨下边拥去。
      刘宗敏在这次官军发起进攻前来到野人峪。不久,慧英率领的娘子军也跟着赶到。刘宗敏和慧英站在寨墙上望了望,看见了丁启睿的红罗伞和帅字旗,知道官军必然即将有一次进攻。刘体纯站在他的身边,指着丁启睿所在的小山头说:
      “总哨,让我带三百名骑兵去把他撵走好不好?”
      宗敏回头来看了体纯一眼,说:“趁现在敌人没来,你的全部人马赶快下寨去休息,吃饭,不许耽搁!”
      体纯问道:“那么守寨的事……?”
      “交给娘子军、有我在这里,错不了。”
      寨墙上只剩下慧英和她的一百多名娘子军、刘宗敏和他的十几名亲兵了。他叫大家都蹲在寨垛内吃早饭,不许露头,不许擂鼓,不许呐喊。寨墙上登时变得十分寂静,在官军看起来好像是一座空寨,守寨的人们已经撤走,只留下一些旗帜在晨风中招展。官军呐喊着进攻到几十步以内时,仍不见寨上有任何动静,相信义军大概已经放弃了野人峪,一面破坏鹿角障碍,一面向寨上施放鸟枪、火铳和箭。娘子军都放下饭碗,准备从寨上跃起。刘宗敏做个手势,使她们赶快伏下身子。慧英弯着身子跑到他的面前,急急地说:
      “刘爷,敌人已经在拆除鹿角了!”
      “让狗日的替咱们拆除鹿角好啦。没有我的令,不许射箭!”
      刘体纯听见敌人的鼓声和呐喊声已近寨边,立刻率领二百人要奔上寨来,忽见刘宗敏作个手势,他只好停留在礓(石察)子上,而大部分弟兄都拥挤在寨根。宗敏叫着他的小名说:
      “二虎,停在那里等候!没有我的令,不许上寨!”
      官军因寨上没有抵御,顺利地拆了路上的障碍物,抬着云梯向寨门涌来。在几尺宽的山路上互相拥挤,都想争取首功。宗敏隔着箭眼,看得清楚,大声说:“快射!”娘子军和他的亲兵们登时向三十步以内拥挤前进的官军乱射,敌人纷纷中箭。慧英看见一个军官身穿铁甲,头戴铜盔,青铜护心镜闪闪发明,一手执刀,一手拿令旗在后边督战,亲手将后退的士兵斩了两个,看神气官职不小。她忽然从寨垛上露出头来,略一瞄准,一箭射去,正中这个人的喉咙,仰面倒地。左右人抢了他的尸首,反身就跑。众人跟着溃退,互相践踏,只有十来个人冲到寨墙下边,都被滚木礌石打死。刘宗敏左手摸着短须,右手拍着大腿,连声说好,哈哈大笑。体纯知道官军败退,请求出寨追杀。宗敏说:
      “不用,二虎,让狗日的再来一次。慧英,你们娘子军站起来擂鼓呐喊,叫狗日的见识见识。”
      娘子军全从寨垛上露出身子,擂鼓呐喊,嘲笑官军。官军见寨墙上全是妇女,便都不再跑了。丁启睿知道这种情况,十分生气,对站立在左右的将领们责备说:
      “定是刘体纯率领人马回救老营,只留下妇女守寨。你们从四更攻到现在,损兵折将,竟为妇女所笑,太不像话!你们赶快再去,务必一鼓破开贼寨。倘再畏死不前,本抚院决不宽容。参将以上拜本严参,参将以下就地正法!”
      官军重新进攻了。这次因一则丁启睿下了严令,二则都认为只有百十个妇女守寨,所以将士们特别踊跃。路上的鹿角已经破坏,这也使进攻的官军比过去几次都容易接近寨墙。不管寨墙上箭如雨下,官军像潮水般地踏着死伤的士兵前进,同时抬着三个云梯奔近寨墙。刘体纯知道十分危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宝剑向后一挥,大声叫道:“弟兄们赶快上寨!”他首先一跃上寨,弟兄们纷纷跟着上来。刘宗敏把一个两百多斤重的树榾栋①双手举起,扔出寨垛,顺寨墙滚了下去,回头来对体纯喝道:

      ①树榾栋——一段树干。

      “快下去,全体将士上马站队,听我的命令杀出寨去!”
      刘体纯立即跑下寨,下令全体上马,在寨门内站队候令。有四个弟兄紧靠寨门站着,只等一声令下,他们就抽掉腰杠,移开顶石,把寨门打开。
      尽管官军死伤枕藉,有两个云梯都被滚木砸坏,但第三个云梯还是靠上寨墙。有一个兵非常矫捷,像猴子似的爬着云梯上来,左手已经攀着寨垛,右手用剑砍伤一个妇女,正要跃上寨墙,慧英眼疾手快,横砍一剑,将他砍落寨下,但是她自己也因用力过猛,又绊住受伤妇女,踉跄跌倒。随即有一个军校,头戴铜盔,口中噙着大刀,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攀援,飞速上来。慧英从地上跃起,猛刺一剑。军校用盾牌一挡,一面骑上寨垛,一面取大刀在手。刘宗敏一个箭步跳到,举刀猛砍,同时说一声“去你妈的”!把这个军校头盔和盾牌全砍坏,从头顶劈到下巴,翻身落下,将云梯上另外两个跟着上来的士兵也砸了下去。跟着,宗敏的亲兵们连扔两个滚木,将云梯砸倒,并将云梯旁边的一群士兵砸得不死即伤。
      丁启睿进到离山寨一里远的地方督战,看到三个云梯都毁,死伤众多,只好鸣锣收兵。攻寨的官军都退到百步之外,同娘子军互相对骂。
      一个骑马的人到了丁启睿的面前,不知说些什么,只见丁启睿甩甩双手,在一个大石边来回走动。宗敏猜想,这个人准定是把宋文富中计的消息禀报他了。这时,三四里外的山坡小路上又出现了许多旗帜和人马影子,大约有两千官军向这里增援。刘体纯听说官军增援,也来到寨上观看。刘宗敏说道:
      “慧英,你留这里守寨,不可大意。二虎,咱们马上出寨,把官军撵回商州。”
      体纯说:“总哨,刚才杀出去正是时候,现在官军增援的人马已到,怕不行吧?”
      “胡说,现在杀出去正是时候,快跟我下寨上马!”
      体纯拦住宗敏说:“总哨,你大病之后,万万不可出战,让我自己杀退官军好啦。”
      宗敏并不说话,把体纯向旁一推,走下寨墙,跳上白马,大声说:
      “快开寨门,大旗走在前边!”
      刘体纯抓住他的马缰恳求说:“总哨,你出战也可以,只是请你不要骑这匹白马,不要打你的大旗,也换掉你的衣服!”
      宗敏厉声问:“为什么?”
      体纯慌忙说:“自古主将临阵,以不使敌人识出为宜。我们如今出战的不足五百人,而官军有几千人,另外尚有乡勇数千,万一敌人认出你来……”
      “你说的算狗屁。正因为今日敌我人数悬殊,我才故意叫人们知道我刘宗敏亲自出战。休啰嗦,火速出寨!”见刘体纯还想劝他,他一脚蹬开体纯,大声命令:“开寨门!擂鼓!”
      正在野人峪寨外休息的官军,完全没想到刘宗敏会在野人峪,突然看见他率领着人马杀出,拔脚就跑。丁启睿平日震于刘宗敏的声威,此时慌了手脚,赶快上马,由一群亲兵亲将保护着逃走,在山路上冲倒了不少士兵。新到的援兵因前边溃退,立脚不住,回头就走。从东乡和城郊来的几千乡勇,原是乌合之众,一见官军溃退,登时如鸟惊兽骇,只知夺路逃命,别的一切不顾,把一部分尚能勉强保持队形的官军也冲乱了。那些躲藏在密林、深草、山沟和石洞中的逃难百姓,有的妻女被奸,有的房屋被焚,有的被抢劫一空,有的家人或亲朋被杀,这时看见刘宗敏率义军追杀官军,到处呐喊而起,争杀官军和乡勇报仇雪恨。那些不能杀敌的妇女和儿童也到处挺身站起,替百姓和义军呐喊助威。往往几个妇女和儿童站在山坡上喊叫几声,会使落荒而逃的成群官军和乡勇扔下兵器,回头就跑。人们纵然平日没有见过刘宗敏,只要望见他的大旗,听说那一匹奔在前边的雪白战马上骑的大汉就是他,连平日胆小的人也都胆壮起来。山山谷谷,到处是胜利的欢呼和呐喊声、(口欧)吼声,震天动地。
      刘宗敏一直把官军追过马兰峪,正在继续追杀,有一名小校奉任继荣之命从老营飞马赶来,向他禀报:
      “禀总哨,官军的那个千总和十几名兵丁都在射虎口给罗虎的孩儿兵捉到,已由小来亨押送老营。张鼐小将爷率领几百骑兵于五更时从老营寨东门外经过,未曾进寨停留,向清风垭疾驰而去。”
      “什么!小鼐子……”
      “他率领几百骑兵向清风垭疾驰而去。”
      刘宗敏原计划杀败了这路官军之后,自己立即奔往清风垭,夺回智亭山,解救白羊店之危。现在听说张鼐率领几百骑兵向清风垭疾驰而去,想着必是闯王已经顺利地平定了杆子叛乱,派张鼐去会同清风垭的人马进攻南路官军。他放了心,同时也松了劲。又向前追杀一里多远,他觉得浑身酸困,头晕目眩,心口狂跳,很难再支持下去。他告诉刘体纯,再追杀一段路赶快收兵,守住马兰峪,休兵待命,于是他自己率领亲兵回老营而去。路过野人峪,休息一阵,喝点面汤,心才不跳,头晕得也稍轻一点,重新上马。回到老营,他对总管说:
      “派人去告诉补之和小鼐子,赶走智亭山的官军之后,立刻把郝摇旗这个该死的家伙抓来见我!”
      说毕,他倒在床上,没过片刻,呼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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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1 11:48: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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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商洛山中的农民军说,野人峪和马兰峪是它的东战场,而宋家寨方面是东战场的一翼。如今既然刘宗敏已经彻底消除了宋家寨的威胁,又以几百人的男女义军击败了从商州向西进犯的数千官军和乡勇,从而打破了郑崇俭和丁启睿的几路围攻扫荡商洛山的苦心筹划,大家的关心就转向南战场了。
      李过昨天坐篼子来到清风垭,已经是中午时分。他问了问智亭山一带消息,知道那里情况依然混乱,似乎郝摇旗既未阵亡,也未被俘,仍在智亭山的附近同敌人厮杀。从智亭山到龙驹寨附近原有几个险要去处,共有几百义军驻守。现在听说这几个地方还有一个不曾被人攻破,其余的都失陷了;失陷以后,守军是否全部被杀或被俘,尚不知道。另外值得重视的是,清风垭以外已经发现了官军的斥候小队,看情形分明是想探清虚实,大举向北来犯。李过在清风垭吃了午饭,并不坐镇清风垭,等待官军来攻,而是把黑虎星的人留下一半防守山寨,把其余的一半和老营亲兵全都带上离开清风垭,向智亭山方向进发。当时大家都认为官军人多势盛,义军在清风垭只可凭险死守,不可贸然前进,但这个意见都不敢对李过说出。路上遇到官军的两股斥候队,都是远远望见义军就自动退走,并不抵抗。李过很想捉到一个敌人,问清楚智亭山的实际情况和官军人数,却总是不能捉到。进到离智亭山十里地方,遇到一个荒凉的小寨,李过叫部队停下休息,一面布置防御,一面准备埋锅造饭,在此过夜。另外派出小股游骑向智亭山方面侦察。这个破烂的小寨中原住有十几户人家,近来因害怕打仗,都逃光了;农民军因此地并不险要,且兵力不够分配,所以不曾派人驻守。现在大家都担心此地离清风垭远,过于逼近敌人,孤军深入,不宜宿营。李过分明看出来几个头领的疑惧心清,也不解释他选择此地扎营的用意,躺在门板上呼呼入睡。
      不过一顿饭时候,果然有一千多官军擂鼓呐喊而来。众头领见官军比义军多几倍,士气甚盛,不免心虚,赶快把李过叫醒,向他禀明,并问他是死守还是退避。李过略微睁开眼皮,含着睡意回答说:“让他们随便呐喊胡闹,不要管他们。敌人不到百步以内,不许叫醒我。”说毕,转个身,又呼呼入睡。官军相离一百步时,全体农民军已经准备同官军决死一战,小部分倚着颓圯的石头寨墙,拉满弓,准备射箭,大部分藏在寨门里边,准备突然打开寨门杀出。一个亲兵把李过叫醒,告他说敌人已经冲到寨边。李过从门板上坐起来,隔着箭眼一看,下令说:
      “沉着气,不要慌张。快挑出五十名会使长枪的弟兄准备好,等候命令;其余的全拿弓箭,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乱射。”
      官军已经进入百步以内,箭如飞蝗般地越过寨墙,射得树叶和树枝纷纷落下。敌人见寨中毫无动静,生怕中了埋伏,有片刻迟疑不前,只是擂鼓、呐喊、射箭。左右头领们急不可耐,频顾李过,希望他赶快下令向敌人还射,打开门杀出。但李过出人意外的冷静,对大家轻轻摇手。敌人又继续前进,转眼间离寨墙只剩五十步了。李过又一次向将士们作个手势,同时说道:“沉着气,不许动!”将士们紧张地屏息无声,隔着箭眼和门缝注视着敌人蜂拥来近,进到三十步内,又进二十步内,正在拉开临时布置的障碍物。有一个头领焦急地问李过是否动手,却见他又轻轻地把手一摇。等敌人拉开了堆在路上的大树枝子还没有来得及向寨墙上猛扑,李过猛地站起,同时把右手一挥,大声命令:
      “射!”
      刹那之间,官军有很多人在箭雨中纷纷倒地,有的回身逃命,队伍混乱。李过又大声命令:
      “停射!长枪杀出!擂鼓!”
      五十名长枪手突然杀出,使正在混乱中的敌人措手不及,登时被戳死一堆,在后边的一哄溃逃。官军将领想用力制止士兵溃退,但不可能,连他自己也被崩溃的人流推拥着向后奔跑。官军愈不能组织抵抗,愈容易被义军的长枪戳死戳伤;愈死伤惨重,愈要夺路逃命;势如山崩,互相践踏,有不少人被挤落悬崖,一片呼叫,到处抛下兵器,谁也不敢回头看看到底有多少义军在背后追赶。李过又派出三十名骑兵随在长枪队背后,遇机会就将官军射死一批。大约追赶有三四里,李过叫鸣锣收兵。随即骑兵掩护步兵,缓缓退回。沿途有许多受伤未死的官兵,不是被补了一枪,便是被补了一刀,只留下三名俘虏带回。
      李过审问了三个俘虏,知道高夫人已经率领一支人马到了智亭山东南十里左右,前队在莲花峰山下扎寨。官军向高夫人进攻两次,都未得手。郝摇旗虽已挂彩,却仍旧率领残部忽东忽西,咬住敌人不放,敌人也把他没有办法。李过本来非常气郝摇旗,听了俘虏的口供,气稍微消了一点。他自己率领一支孤军深入此地,主要用意是牵制敌人,使他们不敢从背后进攻白羊店,其次是想拒敌人于清风垭的大门之外。他明白高夫人的用兵不但是想牵制官军不能进犯清风垭,威胁老营,也是想使敌人不能从背后进攻白羊店。这种用意,同他是不谋而合。现在他很想和高夫人沟通声气,但是崇山峻岭,深谷险峰,附近又无人烟,找不到一个老百姓作向导,想派人绕过智亭山通消息非常困难。时已黄昏,今晚暂时不作此想了。
      他派出几个人骑马往北去,沿路每隔一二里处点几堆火,使智亭山的敌人站在高山一望,好像有很多义军前来增援,沿路埋锅做饭。为着怕俘虏夜间逃跑,泄露虚实,他吩咐将他们杀死,抛尸谷中。吃过晚饭,他知道大家很担心官军今晚会来报复,把大小头领叫到面前,对他们说:
      “用兵好比用钱,钱多有钱多的用法,钱少有钱少的用法。咱们如今必须以少胜众,一个人顶十个人用。黄昏前官军来了一千多人,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只派五十名长枪手杀出寨去?”
      人们起初互相观望,后来有人回答说:“你看准了官军虽多,不是咱们的敌手。”
      李过笑一笑,说:“这里头有个道理。寨前边这条大路最宽处只能并骑行走,步兵并排儿只能走三四个人,一般窄处只能走两个人。不遇开阔地方或丘陵地带,兵多也无用处。敌人虽有一千多人,实际能够同咱们交上手的只有走在最前边的几个人,顶多几十个人。只要能把前边的少数敌人杀败,后边的大队人马就可以不战自溃。我不叫长枪手过早杀出,是不想让咱们的弟兄中箭伤亡,也不想使敌人看清楚咱们的人数。等他们来到二十步内,替咱们拉开树枝,突然乱箭射出,长枪手跟着杀出,敌人箭不能放,枪不及举,已经倒下一片,一定会乱了阵,仓皇奔溃。”
      黑虎星手下的一个大头目不觉赞叹说:“你李将爷不愧是闯王的嫡亲侄儿!”
      李过接着说:“我开始起义的头几年,只知道猛冲猛打,所以别人给我起一个绰号叫一只虎。后来吃了不少亏,打仗也学乖了,知道用计。这点本领,拿钱是买不来的,是拿无数鲜血买来的。”
      人们笑着说:“所以跟着你准打胜仗,不怕人少。”
      李过见大家明白用计就能够以少胜众,不再担心孤军深入,趁机把三百名将士分作三班,一班守寨,两班去轮流扰乱敌人并互相接应。他又对大家说:
      “去吧,弟兄们。你们越是大胆去扰乱敌人,他们越是摸不透咱们虚实,不敢前来劫营,也不能安生睡觉。先使龟孙们惊惊慌慌,疲惫不堪,明天咱们同夫人通了声气,两面夹攻,就会把他们赶跑。去吧,胆子放大,随机应变,多用几个心眼儿!”
      这一夜,高夫人也采取同样办法,派出小股人马轮流袭扰敌营。郝摇旗更是亲自带着手下人摸到一处敌人驻扎的树林中,杀死了十来个正在酣睡的敌人,等敌人包围上来时,他却从密林中退走了。直到天明,智亭山一带不断有喊杀声、战鼓声,也不断有火光出现,闹得官军和乡勇彻夜惊慌不安,不能休息。
      太阳出来以后,李过命令全部人马休息,只派出少数人侦察敌人动静,又派一个弟兄回老营,询问老营和闯王情形并报告智亭山一带战况。他继续派人寻找一个能够作向导的老百姓,以便派人绕过智亭山去见高夫人。约莫巳时左右,这个人方才找到,带着他的一名老营亲兵出发。而这时,他得到消息,说在通往龙驹寨路上惟一坚守着的关口因义军死亡殆尽,在早晨被官军攻破。如今官军从智亭山到龙驹寨可以任意来往,不需要再走那一条十分艰险的荒僻小路。李过正在皱着眉头,忽然从清风垭飞马来报,说张鼐奉闯王之命率领四五百骑兵从石门谷回来,已从清风垭奔往商洛镇去。又说已探得老营在四更时候将宋文富率领的一千多乡勇和官军全部消灭,总哨刘爷在天明以前就赶往野人峪去了。昨天刘宗敏装病的事,因为老营总管严令不许将消息传出,所以李过竟毫无所知。但是他既担心闯王去石门谷的风险,也担心老营空虚,万一有失。从昨天迄今,他在表面上十分冷静,实际上却常常心神不宁。现在听了报告,他忽地坐起,好像胸有成竹,对左右说:
      “咱们已经胜利啦。立刻拔营前进,到智亭山五里以内的地方扎营!”
      刚刚拔营前进,忽然从智亭山方面隐约地传来一阵战鼓声和喊杀声,夹着断续的炮火声。凡是较有经验的人都能够听出来,这是在进行大战,与夜间的战鼓声和喊杀声大不相同。李过在担架上翘起头来听一听,重新发出命令:
      “传!加速前进,同高夫人在智亭山下会师!”
      却说郑崇俭在昨天黎明督率大军向北进犯的时候,刘芳亮在白羊店以南二十里的地方迎战,高夫人在白羊店寨中坐镇。到了早饭后,差不多同时,她得到了智亭山失守和刘芳亮受了重伤的坏消息;紧跟着,马世耀的一个亲兵飞马来报,说马世耀率领的一千多庄稼汉同官军在智亭山南边打了一仗,没有救出郝摇旗,反而损失了二三百人,请高夫人赶快派兵增援,以便将敌人赶走。马世耀还叫派来的亲兵悄悄告诉高夫人:石门谷的杆子已经哗变,李友正在被围攻,闯王派去的中军吴汝义左右被杀,他本人也被扣押,性命难保。不幸的消息一时间纷至沓来,高桂英纵然平日遇事镇静,也禁不住脸色一变,出了一身热汗,感到这局面难以应付。特别是在智亭山和石门谷的消息太可怕了。这两处情况突然变得如此之坏,差不多使义军固守商洛山的部署全盘打乱,首尾不能相救。她明白,从白羊店到智亭山一向不曾设防,也没有一支义军驻扎。如今侥幸有马世耀率领的一起义勇营在智亭山附近堵挡官军,如不赶快想办法,一旦官军在智亭山站稳脚步,集中力量将马世耀杀败,官军一定会从背后进攻白羊店。还有,石门谷的杆子已经哗变,说不定会勾通官军。自成仍然在老营坐镇么?万一自成离开老营,智亭山的官军分一支往北去攻陷清风垭,老营岂不万分危险?这一切想法全是刹那之间在她脑海中打个回旋。她一面想主意一面走近玉花骢,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来鞭子和缰绳,打算上马。但是,刘芳亮受了重伤,郑崇俭正在凶猛进犯,她应先去救哪一头呢?
      经过片刻迟疑,她吩咐一位小将立刻率领二百骑兵驰援马世耀,并命令马世耀凭险死守,等待她下午亲自前去。她又派王老道找一向导,设法绕过智亭山去老营向闯王禀报军情,然后同男女亲兵上马,率领五百援军出白羊店往南奔去。
      刘芳亮率领一千五百将士在白羊店以南二十里的地方设下埋伏,迎击官军。官军虽然前队中伏,损失很大,但后边的部队源源赶到,向农民军猛烈进攻。刘芳亮正在督战,打算狠狠给官军严重杀伤,再按照预定计策缓缓后退。不料几个官军躲在几棵松树后向他连放火铳,登时打死了他的战马,并使他身受重伤。他的左右亲兵拼命杀退敌人,把他抢回。官军见义军没有主将,趁机猛攻,杀败义军,一气追赶五里。沿途义军死伤枕藉,有许多被官军俘去。幸有一支义军及时赶到,出乎官军不意,从树林中冲杀出来,杀退了前边的官军,夺回来大部分被俘的义军,也活捉了不少官军。官军经此挫折,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不敢再贸然前进。等他们探清楚义军的人数不多,并无别的埋伏,才敢继续追赶。这时义军已经退到离白羊店十多里的险要地方,严阵以待。
      这地方是保卫白羊店的头道门户,义军在这里筑有寨栅,居高临下,可以用滚木礌石阻击敌人。这里惟一的弱点是有一边的山势不够险峻,敌人可以分出一部分兵力攀援草木,绕攻侧翼。来到这里以后,刘芳亮已经从昏迷中醒来,炮火打伤了他的肋部和腿部,特别是一条大腿血肉模糊。到了这里,亲兵们虽然替他敷了金创急救神效散,又侍候他用温开水服下去七颗止血解毒镇痛九,血不再流了,但疼痛并未止住。他竭力不呼痛,甚至也不呻吟,可是人们见他呼吸短促,又见他蜡黄的脸上不断地冒出来豆大的汗珠,便知道他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白羊店有尚神仙的一个姓丁的徒弟,军中都称他丁先儿。大家要赶快把他抬回白羊店医治,免得耽误久了会无法救活。听见大家在小声商议,他深怕自己一离开,这头道门户就会跟着失守,于是慢慢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我就躺在这里,不要抬我走。快去禀报高夫人,把医生接到这里。”闭起眼睛停了片刻,他听见远远而来的战鼓声和号角声,知道官军又要进攻,重新睁开眼睛,看看环立身边的大小头目,说道:“赶快派五十名射手埋伏在右边山坡上。你们都离开我,准备迎敌!”说毕,一阵剧痛,使他又昏迷过去。
      高夫人率领援兵来到时,官军的第一次进攻已被打退。医生先她一刻骑马赶到,看见刘芳亮失血过多,生命垂危,赶快煎了半碗独参汤加苏木、红花,给他灌了下去,以挽回他的生命,同时将他的创伤重新洗净,敷以止血的如意金刀散,然后将伤处用白布重新紧紧包扎。但是刘芳亮受伤太重,灌下独参汤以后虽有转机,仍然昏昏迷迷,情况十分不妙。高夫人站在他的身边看了看,叫了两声:“明远!明远!”刘芳亮没有做声,好像在梦中似的喃喃说:“守住这道门户,莫退,莫退。……”只见他的嘴唇还在动,似乎在继续丁宁什么话,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高夫人把医生叫到附近一棵枫树下边,小声问道:
      “你看,明远还有救么?”
      年轻的医生回答说:“不瞒夫人说,要是我师傅不及时赶来,凭我这个本领,看来是凶多吉少。”
      高夫人心头一凉,鼻子一酸,半天说不出话来。年轻的医生又说:
      “夫人,我说出一句实话,请你不要见怪。明远将军的肋巴被打伤一大片,露着肋骨,半条大腿的肉都给打烂了,打飞了。伤太重,流血太多,如今除非神仙才能救活他的命。纵然我师傅及时赶来,未必能起死回生。何况,何况智亭山给官军占去,我师傅如何能及时赶来?我看,不如把明远将军赶快抬回白羊店,一面设法医治,一面替他准备后事。”
      “你看他能够支持到什么时候?”
      “要是照料得好,不再流血,伤口不化脓,顶多可以支持三天。要是不然的话,连三天也支持不到。”
      “好,我马上派人送他回白羊店。丁先儿,三天以内他死了我惟你是问,三天以后他死了与你无干。”
      想着刘芳亮十几岁就跟随闯王起义,高夫人禁不住簌簌地滚落热泪。她正要命人将芳亮送走,忽然官军又开始呐喊进攻。她立刻擦去眼泪,走上寨墙,隔着墙垛向外张望,见敌人正在蜂拥呐喊而来,不过只有五六百人,分明仍然是想要试探虚实。她命令将士们不要擂鼓,不要呐喊,等待敌人来近。当敌人爬上半坡,离寨墙二十步左右时,高夫人一声令下,登时弓、弩乱射,滚木、礌石齐下,战鼓声和呐喊声震天动地。官军死伤甚众,仓皇后退。高夫人又一声令下,大约二百名精壮的汉子开门冲出,把官军追杀了一里多路,鸣锣收兵。刘芳亮被战鼓声和喊杀声惊醒,睁开眼睛问道:
      “杀退了么?杀退了么?”
      高夫人已经回到他的跟前,回答说:“把官军杀得大败,暂时不敢再来进犯了。明远,咱们安心回白羊店吧,这里没有事了。”
      刘芳亮到这时才真正清醒,定睛向高夫人看看,伤口又疼痛得使他忍受不住。他没有呻吟,只是皱着眉头,鬓角上滚下汗珠。沉默片刻,他轻轻地叹口气说:
      “嫂子,我挂彩太早啦,便宜了郑崇俭。”
      高夫人立刻命人们将芳亮送走,随即挑五百精兵留下,其余的大队人马全回白羊店。她对留下的小将李弥昌说:
      “据我看,白天官军不一定进犯,说不定夜间会来。这右边的山坡要多加小心。倘若今晚官军不来,明早必然大股来犯,说不定郑崇俭会亲自督战。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赶快退到第二个关口。那里地势险要,另有人马接应,千万不能再退。”
      “请夫人放心,就是这头道关口我也不想扔给官军。”
      “好,你斟酌办。倘能以少胜众,在这里能坚守两天,就算你立了大功。”
      高夫人回到白羊店,没有多停,率领五百骑兵奔往智亭山南边的莲花峰下,到了马世耀扼守的险要地方。从智亭山通往白羊店的大小路都被马世耀用树木塞断,派人把守。官军正忙于打通往龙驹寨的路,又因郝摇旗出没无定,使他们暂时不能全力向世耀进攻。她向马世耀问明了郝摇旗和官军情况,就派出几股义军向官军和乡勇袭击,但并不与敌人硬拼。经过几次骑兵和步兵的袭击,她看出了敌人的破绽是官兵与乡勇各不相顾,不同团练的乡勇遇紧急时也互相观望,常不能同心协力,所以官兵和乡勇虽有数千之众,并不可怕。她决计先使官军不敢向北去进犯清风垭,逼近老营,然后想办法把敌人杀败,夺回智亭山。她明白,夺回智亭山,事不宜迟。但是官军人多,倘得闯王派人前来,南北夹攻,方有十分把握。她不知道石门谷的杆子哗变之后闯王如何应付,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从目前情况看,她断定闯王未必能分兵前来。想来想去,如今只有从她这边赶快向敌进攻,夺回智亭山,方可挽救当前的危急局面,也才能及时请尚炯来救活刘芳亮。然而环顾左右,她手下的人马不多,而大将没有一个,小将中也只有马世耀一个较为得力,这使她不禁暗暗心酸。
      已经黄昏了。她知道从清风垭有一支义军出来,在北边什么地方同智亭山的官军交仗,得了小胜,这使她心中一喜。这是谁带兵前来?尽管她明白来的人马绝不会多,但这股人马却给她夺回智亭山很大帮助。在淡淡的暮霭中她立马营门外不远的小山头上,对敌阵瞭望很久,特别是想从那些散布在许多地方的野灶炊烟判断出敌人的宿营情况。正在观望,刘芳亮的亲兵头目来到面前,翻身下马,神色凄楚,向她说道:
      “大夫派我来启禀夫人:刘将爷的情形不好,怕支持不了三天。有一种药老营还有一点,请夫人想办法派人取来。”
      高夫人转望马世耀:“如今有办法派人去老营取药么?”
      “不行,夫人。上午敌人初到,情况混乱,所以王老道由一名向导带路,绕道过去,听说路上也遇到少数敌人,几乎冲不过去。如今敌人把大小路径都截断,冲不过去了。”
      高夫人想了一下,用十分坚定的口气对来人说道:“你回去告诉大夫:请他悉心救治,倘若不能保你们将爷支持三天,至少得保他支持到后天早晨!他是外科医生,倘若这一点办不到,小心我剁掉他的双手!”
      刘芳亮的亲兵头目含着眼泪,上马走了。高夫人继续瞭望敌营,不时用鞭子指点着询问马世耀。等到暮霭沉沉,看不清路径时,她才策马回营,对马世耀说:
      “赶快传令吃饭,吃罢饭,将校们和义勇首领齐来听令!”
      高夫人并没有把目前商洛山中的危险局势向大家隐瞒。她知道大家对石门谷杆子的哗变和宋家寨的勾通官军都已经有所风闻,心中惊慌,窃窃私议,所以索性对大家谈个明白,然后说出来占领智亭山的官军和乡勇的一些弱点,杀败敌人不难。她说,只要杀败敌人,夺回智亭山,白羊店和清风垭的义军就可以抽出人马去保护老营,闯王也不难腾出手去平定杆子哗变。她又说,倘若智亭山在明天夺不回来,一旦敌人站稳脚步,又从龙驹寨调到援军,再想夺回来就较困难。智亭山夺不回来,白羊店同老营首尾不能相救,商洛山就会全部失陷,义军会被分割包围在几下里,被杀得七零八落,而老百姓也跟着遭受浩劫,处处家破人亡。她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觉得只有在智亭山下同敌人决一死战,杀败敌人,才能够使局势转危为安,才能避免商洛山遭到血洗。
      这天晚上,高夫人叫人写了几封简单的书信,射入乡勇驻扎的几个营盘。信中说明义军的宗旨是剿兵安民,只剿官军,不愿与乡勇为敌,劝乡勇安心睡觉,明日回家,两不相犯;倘若乡勇敢助官军为虐,向义军寻衅,休怪义军不再留情。到了二更以后,她派出去几小股人马轮番向官军袭扰,同李过和郝摇旗的活动不谋而合,闹得官军彻夜戒备,不断迎战,不断搜山,不得休息。有两次,高夫人派出的小股部队从乡勇的营盘附近通过,乡勇一则害怕中伏,二则知道义军并非来进攻乡勇,佯装毫无觉察。一直到天色微明,高夫人才命令担任夜袭的义军回营休息。
      夜间,官军打通了由智亭山通往龙驹寨的大道,所以从天亮起就有军粮源源不断地从龙驹寨向西运送,并有几百名从河南调来的客军①增援。高夫人明白,通往龙驹寨大道上最后一座关口的失陷,给官军增加了许多便利,使义军夺回智亭山增加了困难,但是她的决心不变。这时在她手下的有两次从白羊店抽调来的精锐义军共七百人,另外就是马世耀和牛万才率领的义勇百姓,经过昨天一场厮杀,如今剩下的不足八百人。孙老么已经阵亡,牛万才负了轻伤。刚才得到禀报,郑崇俭已经在拂晓时亲自督率大队人马向白羊店的第一门户猛攻,战况十分激烈。是否可以为争夺智亭山过多地调动白羊店守军的兵力呢?一步棋走错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失算。她在一棵大松树下踌躇难决,把细草和落地的干松针踏得沙沙响。在焦灼中她仰视蓝天,万里无云,惟见一只老鹰在高空盘旋。

      ①客军——从外省调来的军队称做客军。

      “张材,什么时候了?”她向亲兵头目问。
      “如今天明得早,大约刚交辰时不久。”
      “世耀,今天我身边只有你是得力战将。这里的全部人马和义勇百姓交你指挥。立刻让大家饱餐一顿,悄悄站队,准备厮杀。我现在亲去白羊店看一看,马上返回。等我回来,立即出战。倘若在我回来前官军进攻,你只可坚守营栅,派出小队人马与敌人周旋。”说毕,她走近玉花骢,腾身跃上。看见亲兵们纷纷上马,她又说:“张材,你只带四名亲兵随我一道。慧梅,你同男女亲兵留下,对将士们只说我出去察看战场,马上就回。”
      马世耀说:“夫人,你一夜未眠,还没有吃一点东西。”
      “别管我,等杀败了敌人吃饭不迟!”
      从扎营地方到白羊店有十几里路,虽系山路,但几个月来经过义军整治,可以并骑奔驰。高夫人只恨不能一步赶到,连连加鞭。玉花骢仿佛深知主人的焦急心情,四蹄腾空飞驰。这时红日渐高,从山腰中蒸腾起团团白云,有的冉冉上升,有的被晨风吹送着缓缓流动。五花骢和后边紧紧相随的五匹骏马有时冲入白云,完全消失踪影,但闻空山中蹄声很急,有时马还在云雾中,但马头和马上的人影已经不很分明地出现,突然鞭梢一挥,只见一点红缨在阳光下一闪而落。到了白羊店,高夫人问明了战况,知道官军第一次进攻已被杀退,在第一道关口前遗弃了许多尸首。此刻双方都在吃早饭,大概不久就重新厮杀。她根据今晨的战况,把最坏的变化都想了想,然后把辛思忠叫到面前,命令他代替刘芳亮指挥白羊店的全部人马,对他说道:
      “贤弟,我把这副重担暂且交给你,不许有一点差池!看来李弥昌还能够坚守一阵。万一不行,就退守第二道关口,你自己前去增援,好让他的人马休息。现在快挑选五百精兵给我。传知全体将士,不用担心,我现在去夺回智亭山,下午就率领人马赶回。”辛思忠立刻点齐五百精锐骑兵,交给高夫人。当送高夫人上马时,他悄悄说道:
      “夫人,如今白羊店也很空虚,你下午务必回来!”
      高夫人挥鞭使五百骑兵出发,然后对他说:“我下午一定赶回!”
      回到莲花峰下的扎营地方,已交巳时。高夫人让新来的人马稍作休息,将一部分骑兵改作步兵,立刻下令打开栅门,步骑同时杀出,而以长枪步兵为主,骑兵分在两翼,留下一部分骑兵暂时不动。这里有大片浅山丘陵,骑兵也能够发挥威力。他们撇开乡勇营盘,向官军的营盘呐喊前进。官军也早有准备,由主将亲自督战,列阵相迎,在一座小山脚下展开激战。官军依仗人多,又有火器,开始时向义军反扑,非常凶猛。后来因李过和郝摇旗也向官军进攻,使官军不得不分兵应付,对高夫人这方面改取守势,却督促乡勇抄袭义军营栅。不防义军预伏的一支骑兵冲出,乡勇乌合之众被杀得大败逃回。这支骑兵将乡勇赶杀一阵,就加入对官军的猛攻。
      高夫人骑在马上督战,在杀声震天和矢石如雨中和将士们一同前进。由商洛山中穷苦百姓组成的义勇队,一为保家,二为平日恨透官府、官军、土豪大户和土豪大户手下的乡勇,一天来杀得十分卖力。现在见高夫人亲自督战,越发奋勇向前,勇猛异常。他们中间有不少是好的猎手,惯会使叉射箭,近则叉挑,远则箭穿,又惯于走山路,在战场上大逞威风。官军主将原来只把李自成的义军看作劲敌,这时才明白了这些老百姓难以对付。义军借着义勇百姓的坚强支援,骑兵首先从左右冲破敌阵,经过短促混战,把敌人赶过一个山坡,逃进营盘,凭着寨栅对抗。别处官军见主将的营盘被攻,从两翼前来增援。进攻的义军步兵和百姓使用枪、叉、锄、刀、白木大棍,骑兵使用刀、剑,没有火器,都不适宜攻寨。官军在寨栅内有不少火器,连放铳炮,火光闪闪,硝烟滚滚。攻寨的步兵和百姓前排纷纷倒下,被迫后退。官军趁机杀出,同时两路增援的官军赶到,双方重新展开混战。高夫人看见百姓们虽然十分勇敢,但是没有经验,生怕影响全局,所以她不顾危险,冲到前边督战。一个敌将率领二十几个人突然冲到她的面前,举刀就砍。慧梅眼疾手快,未等刀落下来,一剑将敌将刺倒。几乎同时,三支长枪从不同方面向她刺来。她用剑格开了迎面刺来的长枪,同时,在马上将身子一闪,从右边来的一支枪刺了个空,从左边来的一支枪刺伤了她的左臂。她转身一剑将左边这个拿长枪的官兵杀死。慧珠差不多在同一瞬间,也杀死了一个扑近高夫人身边的敌兵。其余的官军被别的男女亲兵杀得不死即伤,只有少数逃散。马世耀知道敌人已经认出高夫人,策马奔来,对她说:
      “这里太危险,你赶快后退!”
      高夫人回答说:“今天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后退一步就完。世耀,这儿地势较平,你赶快率领骑兵向敌人猛冲!”
      “是,夫人。你小心。我去了。”
      高夫人又对慧梅说:“慧梅,你挂彩了,下去!”
      慧梅策马奔出战场。片刻之后,她已经撕破衣服将左臂缠好,重新挥剑跃马而来,保护高夫人前进。敌人看见高夫人亲自督战,派几名射手躲在附近的几棵大树后向高夫人射箭。因为高夫人的战马不住走动,那些射手总是得不到适当机会;倘若不能一箭射中,他们也不肯轻易暴露形迹。后来,高夫人随着人马前进,离那几棵大树只有六七十步。几个敌人同时举弓瞄准,突然向她射箭。慧梅听见弓弦响,一支箭已到高夫人面前,她用剑一格,那箭铿然落在马旁。就在这刹那间,她发现几个敌人的射手正向桂英发箭,大叫一声:“夫人躲箭!”同时她将自己的战马一横,用自己的身子遮蔽桂英。高夫人同左右亲兵听见她的叫声都将身子向马上一伏,躲过了一阵飞箭。慧梅的右边大腿中箭,翻身落马,身子冲着高夫人的玉花骢,使玉花骢猛然向后一跳。又一支箭恰在这时从高夫人的脸前飞过。马世耀率领一队骑兵站在附近,也发现了这些射手。他大喝一声,跃马冲到,连砍死三个人,还有两个人抛下弓箭向荒草中没命逃去。
      高夫人吩咐左右赶快把慧梅抬回营盘,敷药包扎,原以为是一般箭伤,没有特别重视;况当时战事正在激烈进行,胜败决于顷刻,她也不可能对慧梅的箭伤格外注意。她一面吩咐人救走慧梅,一面策马奔到马世耀立马督战的地方,匆匆问道:
      “骑兵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现在可以冲进敌阵么?”
      “我本来想直向敌人的主将冲去,将他杀死,将他的大旗夺回来,敌人定会溃败。可是,你看,不知为什么敌人的主将已经退回寨内,这里只是一部分官军在拼死抵抗,大部分官军都在寨中站队,收拾东西,十分匆忙,似有撤退模样。他们还没有真正战败,为什么要急急撤退?”
      马世耀所站的地方是在一个山坡上,地势较高,所以刚才高夫人望不到的情形站在这里都可以清楚望见。她向各处一望,见各营盘的敌人果然在准备撤退,而乡勇的队伍已经仓皇地撤出栅寨。高夫人正在疑惑不解,忽听一阵喇叭声从官军的大营传出,于是大营的人马整队而出,各营随着出动,另有一队官军用弓、弩、火器掩护着同义军对峙厮杀的队伍脱离战场,跟着撤退。马世耀向高夫人问道:
      “狗日的确是逃了,赶快追吧?”
      高夫人回答说:“别急。官军的队伍马上就乱,等他们的队伍一乱,咱们再追杀过去。”
      果然,各股官军一离营盘,都怕义军追赶,互相争夺道路,乡勇也同官军争路,秩序大乱。高夫人回顾马世耀,轻声说道:“追吧。”马世耀把宝剑一举,大声说:
      “传令!马步军一齐追杀,不要让一个敌人逃脱!”
      突然鼓声大作,喊杀声起,义军步骑兵争先恐后地向敌人追杀过去。通往龙驹寨的正路只有一条,宽处只能并骑,窄处只可单行;官军来袭占智亭山时所走的路本来不是什么路,要攀越悬崖绝壁,所以连一匹骡子也不能过来(官军中现在有少数骡马,一部分是夺取义军的,一部分是今天清早从龙驹寨送来的。)现在他们还是从这两条路上逃走,见义军追杀,更加争夺道路,有的互相推坠路旁山谷,有的甚至互相砍杀,更不用说互相拥挤和践踏了。军器、骡马、兵仗、盔甲,遗弃满地,彩号全部抛掉,这样他们还怕逃不脱性命,有很多人离开了路,攀援藤葛往山上逃去,或是滚下山谷,企图从谷中逃命。成群的官军和乡勇一见义军追到,也不管来的义军是多么少,一齐跪下磕头求饶,任凭义军斩杀也不敢拿起武器抵抗。往往一两个义军押着一大群俘虏送回营盘,竟没有人敢中途逃跑。
      高夫人正勒马高坡,看着义军追杀敌人,忽见远远的有一小队义军,只有几十个人,骑着马,突入敌人中间,一路砍杀,从混乱的敌人中间冲开一条血路,直向龙驹寨方面而去。高夫人认出来那为首的大汉是郝摇旗,赶快派人去追他回来,却没追上。“难道摇旗要逃往河南么?”她心中正在疑问,一个人骑着淌汗的战马奔到面前,说道:
      “禀夫人,李弥昌将爷挂了重彩,我军撤退到第二道关口。辛思忠将爷在第二道关口督战,也受重伤。如今官军正对第二道关口猛攻,我军死亡惨重,坚守待援,请夫人快发救兵!”
      高夫人的心中一惊,立即镇静地回答说:“知道了。你立刻回去,说我军在智亭山大获全胜,救兵马上赶到。”
      来人答一声“是”!拨马加鞭而去。高夫人望着天空,才知道太阳已经偏西了。她望见马世耀正在追杀溃散的敌人,赶快派亲兵把他叫来,命他立刻集合八百骑兵同她回救白羊店,其余的义军和百姓义勇一部分继续追杀敌人,一部分清扫战场,收拾敌人遗弃的粮食、军器、骡马、帐篷、各种物资,并搜杀逃散在这附近山中的敌人,免留后患。她刚吩咐毕,又一个弟兄骑马奔来,向她禀报说慧梅伤势很重,恐怕性命难保。她的脸色一寒,问道:
      “大腿上中了一箭,怎么会马上就死?”
      “回夫人,她中的是一支毒箭,毒性极烈。我们这里无药可治,看情形活不到今天夜间。”
      她不禁脱口而出:“嘿嘿,我的天呐!”她随即转向马世耀,说:“什么人追敌,什么人搜山,什么人收捡军需,你快去安排,然后率领八百名骑兵出发,越快越好。我要耽搁一下,随后赶去。”
      她本来想嘱咐马世耀到了白羊店问问丁先儿,倘有解毒办法,请他自己飞马前来,或派人把药送来。但是她又怕战事紧急之际,马世耀会一时忽忘,就把这件事交代较大的女兵慧琼,命她立刻到白羊店去。
      因慧梅性命垂危,高夫人心如刀搅,吩咐一毕,策马向义军营盘奔去。离开栅寨还有半里远,忽听北边一阵欢呼夹杂着唿哨之声。她勒马回头,却被浅山、林莽隔断,望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将士们如此快活。一个亲兵驰上高处一望,对她大声禀报说:
      “禀夫人,有一支人马从北边山口杀出,同咱们会师了。”
      高夫人这时还不晓得闯王已去石门谷,心中说道:“难道是他亲自来了么?”于是她对张材说:“你快去看看,告诉来的将领,我在这里等他。”
      她到了栅寨外边下马,负责照料慧梅的女兵慧珠正在栅门外边迎她,哽咽说:
      “夫人,请你快去,我慧梅姐刚才醒来,知道她自己活不成了,说是想见你一面,不住地问你来了没有。”
      “她在哪里?”
      “在那棵大松树下边躺着。”
      高夫人一边向松树走去,一边忍着泪说:“慧梅,我来了。”
      这儿,既没有帐篷,也没有床。人们在松树下铺了厚厚的荒草和落的松针,把慧梅放在上边。高夫人叫男人们站到别处,让女亲兵把慧梅围起来,然后亲手轻轻地解开慧梅的裤带,看见右边整条大腿,向上将至小腹,已经变得乌紫,并且发肿。凡是毒气尚未侵入的地方依然皮肤嫩白,而毒气与好的皮肉接近的地方则呈现淡紫或淡红色。高夫人知道这毒气还在迅速扩大,不禁心头发凉。她按着乌紫地方,问慧梅有什么感觉。慧梅说只是麻木,内里有点像火烧一般。她身上带有最好的金创药,尽管这种药不能治毒箭,但是希望它能够万一收到一点意外奇迹延长慧梅的生命。她亲自照料她用温开水服下一包,又亲自替她把全部乌紫的地方涂抹一遍。然后,她一面替她结好裤带,一面对她说:
      “你不要害怕。如今往老营这条路已经畅通,我马上派人去请老神仙。等他一到,这毒就容易解了。”
      慧梅是随着高夫人在战争生活中成长的姑娘,打起仗来十分勇敢,对死亡已经看惯,并不害怕。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一个骨肉之亲,没有别的值得留恋,只有高夫人是她的恩人和亲人。她知道尚神仙未必能及时赶来,这种烈性毒药正在向她的内脏侵入,不久她就要死去。此刻她心中最觉得难过的是,从此以后,她再不能够跟在高夫人的身边,遇到紧急时自己跃马挥剑,舍身保护她了;另外,慧英姐不在此地,永远不能同这位情同骨肉的女伴再见一面了。望着高夫人,她一句话说不出来,泪珠在眼中滚动。高夫人替她把身上的衣服盖好,转过身来呼唤一个男亲兵,吩咐说:
      “你立刻骑一匹快马去看看老神仙是否随着前来会师的将爷来到,倘若他没来,你就尽快奔往老营,把慧梅和刘明远的受伤情形对老神仙说明,务请他在今夜三更以前赶到,千万不可迟误!”
      望着这个亲兵换乘一匹备用的骏马,扬鞭飞驰而去,高夫人离开慧梅,望着栅门走去,急于想知道前来会师的将领是闯王不是。按照平日经验想,老神仙也许今日又随着自成亲临战场。要是他这时赶到,该有多好!
      忽然,张材骑马从半里外的小山包下转出,背后跟随着一副篼子,篼子后只跟着几名亲兵。高夫人看出来是侄儿李过,心中一则以喜,一则怅惘,不由得喃喃自语:“尚神仙并没有来!”李过来到近处,相离还有五六丈远,笑着说:
      “二婶,你这两天辛苦啦。”
      高夫人一面向前迎去,一面说:“补之,你大病未愈,你二爹怎么叫你带兵上阵?”
      “不是谁叫我上阵,是我自己要来。”李过下了篼子,拄着宝剑站起来接着说:“老营中只剩下总哨刘爷一个人,我不来怎么行?”
      “你二爹到哪里去了?”
      “石门谷杆子哗变,正在围攻李友,扣留吴汝义,杀死吴汝义身边亲兵。我二爹看没有别的办法,前日夜间亲自往石门谷了。”
      高夫人猛一惊,赶快问:“叛乱可平息了么?”
      “还没有得到确实消息,只知小鼐子昨夜奉我二爹之命从石门谷率领数百骑兵赶回,天明以后从清风垭往东去,奔袭商洛镇和龙驹寨,扰乱官军之后。想来石门谷的乱子大概不要紧了。”
      高夫人恍然说:“啊,怪道这里的官军尚未战败就仓皇溃退!”她微微一笑,立刻又问:“老神仙现在何处?”
      “他跟着闯王去石门谷了。”
      “怎么,他也去石门谷了?”
      李过见高夫人的脸色沉重,忙问:“二婶,听说明远受了重伤,很危险么?”
      高夫人没有马上回答,转向她的亲兵头目说:“张材,我刚才已经派人去请老神仙,你现在跟着去,不必进老营山寨,抄近路奔往石门谷,见了老神仙,请他立刻赶来。唉,快去吧,不管来得及来不及,咱们只好尽人事以听天命!”她对张材一挥手,回头来对侄儿说:“据大夫说,明远只能支持到明天,再迟一步,纵然老神仙赶到,怕也救不活了。这里,慧梅为救护我先中一枪,后中毒箭。这是少见的烈性毒箭,看样儿这姑娘熬不过今天夜间。怎么好呢?唉,我的心难过死了。这里离石门谷有一百四五十里山路,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请二婶不要太难过了……”
      “补之,你的身子能支撑得了?”
      “我能支撑,只是两腿无力,不能骑马。有什么事,请二婶赶快吩咐。”
      “这样吧,补之,你赶快坐篼子往白羊店去。那里没有大将,辛思忠和李弥昌都挂了彩,官军攻得很猛,第一道关已经失去,第二道关的情况也很紧急。本来我要亲自回白羊店坐镇,如今既然你来了,就请你辛苦一趟吧。我很疲倦,心中又乱,这里敌人才退,往龙驹寨的几道关口没有派人把守,样样事毫无头绪,我今天就留在这里主持。你带来多少人?”
      “我带了三百人来,只伤亡了二十几人。”
      “快点带着他们去白羊店。刚才我已命马世耀率领八百人去了。这里离龙驹寨不很远,我马上再派人去调张鼐回来,也交你指挥,大约他在黄昏后也可以赶到白羊店。”
      “好,我此刻就去。”李过上了篼子,忽然问道:“怎么不见摇旗?”
      “他……当敌人溃逃时候,我看见他率领几十个人在乱军中闯开一条血路往东奔去,不知何意。我派人追赶,没有追上。”
      “这就越发该死!他准是害怕闯王治罪,趁着混乱之际,逃往河南去了。”
      高夫人叹气说:“但愿他还不致混账到这种地步。”
      打发李过走后,高桂英又派人往龙驹寨附近去寻找张鼐,然后走进栅寨。她从昨夜到现在尚未吃东西,这时感到很饿。但是当亲兵们拿来杂面窝窝和一碗开水,她刚吃了几口,听女兵们说慧梅身上的毒气往上去已到了肚脐下边,往下去已到小腿,她登时不再吃了。慧梅已经昏迷不醒。她走到慧梅身边,揭起慧梅的衣服向肚脐下边望望。她身边原来有十来个像慧梅这样的好姑娘,经过去年一年的苦战,只剩下慧梅和慧英二人,其余的姑娘全是几月前在崤函山中参加的,遇到紧急之际很难得济,而如今慧梅又要死了。她心中痛楚,含着眼泪,从慧梅的身边离开,茫无目的地在栅中走着。后来她猛然想起来还有许多要紧的事等她处理,便跳上玉花骢,奔出栅寨。
      高夫人对防守智亭山和通往龙驹寨的道路做了必要的布置,又查看了夺得的粮食、牲口和各种军需。因为清扫战场和搜山的工作仍在进行,暂时还没有人力分别往清风垭和白羊店运送。她吩咐都送进智亭山的山寨中,派一支部队看守。俘虏很多,有一部分已经被农民军杀死。她吩咐将余下的一部分也拘在山寨里边,等明天再作处理,不许继续乱杀。义军和百姓义勇阵亡了一部分,挂彩的也不少。高夫人也亲自去看看他们,嘱弟兄们对彩号好生照料,还亲自替几个人洗了伤,敷了药。尽管她十分忙碌,但是她仍然时时地想着慧梅。看看太阳落山了,暮色在背阴处浓了起来,到处是苍茫烟流,只有东边的高山头上还留着一片夕阳,西边的山头上却望不见太阳落在何处,只是有几缕晚霞很明,抹着晴空。高夫人实在疲惫,又挂念慧梅,勒马向营盘缓缓走去。离营盘没多远,听见背后有马蹄声飞奔而来,回头一看,便立马道上等候。来的是一员小将,因今天义军打了个大胜仗,十分高兴,离几丈远就孩子气地叫道:“夫人,我回来了。人马扎在那边山脚下,共割了二百首级。”
      高夫人淡淡一笑,说:“小鼐子,你补之大哥已经去了白羊店,那里情况很紧急,我们的战将只世耀还管用,你不要停,快率领你的人马去吧。割的首级,扔到山沟里。快去吧。”
      “是,遵命!”
      张鼐刚拨转马头,高夫人又叫道:“小鼐子,慢走。”
      张鼐见她的脸色不好,欲言又止,感到奇怪,忙问道:“夫人,什么事?”
      “慧梅中了毒箭,已经昏迷不醒,看样儿活不到今夜三更。你们都是在我的身边长大的,情如兄妹,在战场上生死不离。你去看她一眼,也算是替她送行。不要叫醒她,免得她看见你心中难过。还有……”高夫人再也说不下去,对张鼐一挥手,跟着用袖子擦着眼泪。
      张鼐乍听说慧梅中毒箭快要死去,只觉脊背一凉,鼻子猛一酸,喉咙壅塞得不能透气。他随即跳下马,将丝缰绳扔给背后的一个亲兵,匆匆地跑进栅寨。慧梅的战马同许多马都拴在路旁。别的马都在吃草,只有慧梅的战马一动不动地立着。它望见张鼐走近,向他迎来,萧萧地叫了几声。平日这匹马的叫声十分雄壮,此刻它的叫声却好像十分悲哀。张鼐望望它,随便在它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擦着它的身子走了过去。
      由于男女有别,张鼐没有看慧梅大腿上的箭伤。慧珠告诉他,毒气已经离肚脐不远了。虽然他多希望同慧梅说句话,但是遵照高夫人的嘱咐,他不敢叫她,只是俯下身子端详慧梅的紧闭的眼睛。慧梅恰在这时醒来,慢慢睁开双眼,向他看了一阵,轻轻说:“宝剑!”慧珠赶快取下来挂在她头边松树上的青龙剑,跪下去,放在她的右手能摸到的地方。她动作迟钝地抓住宝剑,恨恨地叹息一声,递给张鼐,声音微弱地说:“你留下…杀敌!”张鼐明白了什么意思,接住宝剑放在她的头边,忍着眼泪说:
      “慧梅,这口宝剑我不要。你的伤会治好的。这是夫人心爱的一口宝剑,她特意赏给你的。你还要用它打仗的。”
      慧梅的脖颈僵硬,勉强摇摇头。她这时不仅浑身疼痛,四肢麻木瘫软,而且头晕眼花,视力模糊,连张鼐的脸孔也看不分明。她没有叫苦,从嘴角露出来一丝微笑,闭上眼睛,昏迷过去。张鼐以为她就要断气,硬咽叫道:
      “慧梅!慧梅!”
      慧梅又醒了。睁开眼睛,只看见身边有人,却比刚才更加模糊。张鼐又叫她。她想回答,但舌头僵硬。她的心中还有点儿明白,想道:“我中毒这样厉害?就这样死去么?”忽然她想起来战场,想着高夫人还在战场上,不知敌人已经战败逃走,也忘记高夫人曾经来看过她的伤,心中一急,说出了一句话:“你快去杀敌,保护……夫人!”
      她说完这句话又昏迷过去。张鼐望了望她,转过身,哽咽着走了。当他走过慧梅的战马时,那马依恋地向他追了几步,几乎把靷子挣断。
      高夫人下了马,仍站在栅门外边。她告诉张鼐说,下午已经派两个人飞马去请老神仙,说不定会来得及,嘱张鼐安心打仗。张鼐跳上战马,离开高夫人。他不再像孩子一般流泪了,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要到白羊店杀败官军,杀死几百王八蛋替慧梅报仇!”高夫人望着他去远了,抬头望望天空,远处有一颗星星在蔚蓝的天空眨眼。她觉得熊耳山和老营似乎都在这一颗星星下边。她担心尚炯纵然在老营,赶到此地救慧梅也未必来得及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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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1 11:4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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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把双喜和谷英留在大峪谷,把从石门谷大庙中撤出来的一百多人马留给他们,而把李友抬回老营养伤。闯王的一行人马沿路赶得很快,只在大峪谷略作停留,约莫中午刚过,便回到老营寨内。这时刘宗敏刚刚回来,躺在李自成的床上,鼾声如雷。听总管禀报了刘宗敏如何用计收拾了从宋家寨来的乡勇和官兵,活捉了宋文富兄弟等人,如何打败了丁启睿指挥的数千官军,收复马兰峪,直追到高车山下,李自成十分高兴,对医生说:
      “子明,捷轩的这两着棋真是高着儿,今日商洛山又转危为安了。官军只传说捷轩很慓悍粗犷,没料到他会用计。咱们同他相处日久,深知道他有大将之才,并非一勇之夫。这一次,可让敌人领教领教,认识认识咱们的总哨刘爷并不简单。”说毕,与医生一同哈哈大笑。笑声与刘宗敏的鼾声相应和,但没把宗敏惊醒。
      他不许唤醒宗敏,同医生吃过晚饭,坐下休息,吩咐人将马匹喂饱。这时老营中已经知道李过指挥三百人的小部队昨天黄昏逼近智亭山扎营,高夫人昨天下午也到了莲花峰下扎营,也知道今日上午智亭山一带有大战,但战况如何,还没有得到禀报。大家想着,一旦张鼐的骑兵冲到商洛镇和龙驹寨,智亭山的官军必然惊慌溃退,所以老营中充满了兴奋愉快气氛,只等从南路送来捷报。现在惟一使李自成挂心的是不知道刘芳亮的创伤什么情形,也不知道两天来南路将士的伤亡是否严重。他本来想早点动身往智亭山,但看见医生正谈着话矇眬入睡,想着尚子明的年纪较大,两天来特别辛苦,只今天在马上打了个盹儿,所以不忍叫醒医生,就暂缓动身了。其实他自己也够辛苦了,加上病后虚弱,早感浑身疲倦,头脑沉重。在医生睡熟后不到片刻,他也不由得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总管派人守在院里,不许人随便走进二门,不许在大门口高声说话,对全老营的将士们下道严令,任何人不许惊醒闯王、总哨和老神仙,让他们三个人痛快地睡一大觉。下过命令,他自己也趁机会睡觉去了。
      太阳快落山了。智亭山的战事已经结束,有三个骑兵在落日苍茫的群山中向北疾奔。第一个骑兵是李过派往老营报捷的,他在见到高夫人之前就把第一个报捷的人派出了。第二个骑兵是高夫人派往老营请老医生并报捷的。第三个骑兵是她的亲兵头目张材,奉命直奔石门谷去找医生。这三个骑者都不住地马上加鞭,恨不得马身上生出翅膀。后两个骑兵的心中更急,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心中嘀咕:老神仙在哪儿,恐怕来不及了!
      刘宗敏在梦中还是同敌人厮杀,突然他的雪狮子打个前栽,把他摔下马来,跌进路旁的一道沟中。一个敌将率领一大群官兵一拥而来,站在沟岸上用长枪向他猛刺。他挥动双刀左格右挡,只听一片铿锵声响,使敌人没法刺中,趁机会大吼一声,一跃上岸,同时用左手中的大刀格开乱枪,右手中的大刀猛向敌将砍去。他被自己的吼声惊醒,同时感到自己的身子从床上跃起来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床板捶得咚的一声。一睁开矇眬睡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便大声问道:
      “智亭山有人来么?把官军杀败了么?”
      坐在二门口的亲兵听见他的吼声和床上响声就向堂屋走来,到堂屋门口又听见他的大声问话,赶快轻声回答说:
      “智亭山还没消息。闯王回来了。”
      宗敏从床上忽地坐起:“什么?闯王回来了?”
      闯王被他的声音惊醒,从椅子坐起来,笑着说:“捷轩,我同子明回来半天了。”
      宗敏跳下床,赶快问石门谷的乱子是如何平定的。听李自成简单一谈,他连声说:
      “杀得好!杀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杀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声,老神仙已经醒来,用手在脸上一抹,睁开眼睛,望望太阳,吃惊地说:
      “啊呀,没想到闭起眼皮矇眬,一下就睡这么久!闯王,你留在老营休息,我赶往智亭山去。那里想着有不少将士挂彩,缺少医生。再说,明远的伤势如何,还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
      宗敏说:“别急,吃过晚饭再去!白羊店有你的一个得意门生,用不着你替明远的性命担忧。吃了饭去!”
      “不,我从石门谷回来时,为着明远受了重伤,一路上心中不安。我的徒弟有多大本领我清楚,有些重伤必须我亲自去治。”他转过头去,向二门大声吩咐:“赶快替我备马!”
      闯王说:“好,还是咱俩一道去。李强,叫大家赶快备马!”
      李强答应一声:“是!”向外跑去。刘宗敏想替闯王去,但闯王不让他去,说:
      “你近来的身体比我虚弱,又连打两仗,中午从野人峪回来到如今还没有吃东西。我决不让你去。捷轩,别逞你的牛性子,替我留在老营坐镇吧。瞧你的脸色多黄!”
      刘宗敏确实感到两鬓胀疼,也不勉强。尚炯叫留在老营的一个徒弟快把他泡的药酒从地下取出来,让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闯王也都饮了一杯,并嘱咐宗敏每日饮三次,然后带着他的外科百宝囊同闯王出了老营。宗敏把他们送出老营大门,小声对自成说:
      “闯王,郝摇旗这个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几乎弄得咱们没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务将他斩首示众,以肃军纪。”
      自成回答说:“等我弄清楚情况再说。”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丢掉智亭山就该砍头,何况他还是因酒醉误事!”
      自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跳上马去。他明白,倘若这一次不杀摇旗,众将就不会心服。
      这一行人马走到麻涧时,太阳已经落山了。闯王决定赶到清风垭打尖,然后再走。过麻涧几里,遇见了李过派来的报捷小校,知道智亭山已经夺回,正在追杀官兵。闯王大喜,命这个小校去老营向总哨禀报,随即同医生催马前进。又走几里,遇到高夫人派来的第一个亲兵。又走几里,遇到了高夫人派来的第二个亲兵。这时,天色已经黑暗了,到处是暮霭沉沉,而谷中几乎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自成因知慧梅中了烈性毒箭,心中更加焦急,向医生问道:
      “子明,还来得及么?”
      “从这里到莲花峰下边还有六十里,山路崎岖,不晓得能否来得及。要真是烈性毒箭,也许不到三更,毒气就会入心。毒气一旦人心,别说我是个假神仙,真神仙也难救活。”
      “子明,来,你骑我的乌龙驹,尽力赶路,越快越好,无论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赶到莲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换马!”
      “换马?”
      “是,别迟疑,立刻换马。”自成先下了乌龙驹,同尚炯换了马,又说:“尚大哥,明远同慧梅命在垂危。如今救人要紧,你不要心疼我这匹战马,一路加鞭,使它拼命飞奔。把马跑死,我决不会抱怨一个字。”随即他替医生在乌龙驹的屁股上猛抽一鞭,打得它腾空一跃,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马撇在背后。
      一更过后,高夫人为着能够居中坐镇,移驻智亭山寨,同时把慧梅也抬了去,单独放在一座帐篷里,派慧珠等两三个姑娘小心照顾。慧梅的情况愈来愈不济事,整个右腿都变乌紫了,左大腿也开始肿,开始变色。小腹已肿到了肚脐以上,继续向胸部发展。她的脉搏已经微弱,呼吸短促,脸色苍白,四肢发凉。高夫人正忙着处理军务,听说这般情形,立刻跑来。她揭开慧梅的衣服看看,吓了一跳,轻轻地唤了两声,没有听到答应。“难道就没有救了么?”她心中自问,非常难过。
      忽然帐外有马蹄声,随即有人叫道:“药送来了!药送来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问:“什么药送来了?”
      女兵慧琼走进帐来,把一个大瓷瓶子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来一包药和一个鸭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说道:
      “禀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见了丁先儿,把慧梅姐中毒箭的情形对他说了。他说刘明远将爷性命危险,他没法亲自前来。再者中毒箭的创伤他没治过,只是他身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种药,说是能够解毒的,不妨试试。这瓶子里装的是醋,这药分两次吃。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后把这药用温酒冲服,没有酒就用开水。另外,他说用这火罐儿拔创口,把毒拔出来。只是,他又说,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气已入内脏,吃这药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来得及了。”
      高夫人说:“什么来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来,帮我替慧梅灌药!”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头抬起来抱在怀里。在慧珠等几个女兵的帮助下,用筷子撬开慧梅的牙齿,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药。然后她放下慧梅的头,将她的裤子褪掉一半,点着火纸扔进火罐,迅速盖在创口上。过了一阵,把火罐一取,果然拔出来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气味。她连着用火罐拔了两次,看见用这办法吸出的毒血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样。她扔下火罐,走出帐篷,向男亲兵们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二更了。”一个亲兵回答。
      她把慧琼叫出来,问道:“白羊店战事如何?”
      “听说官军黄昏后自己退去,我军也不猛追。”
      高夫人的心思又转到慧梅身上,想着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但是她仍未断了救活慧梅的希望,又派出一个亲兵,命他到路上迎接老医生,免得老医生同张材误奔莲花峰去。打发这个亲兵上马去后,她的心情沉重,倚着一株树,仰望天空。下弦月徘徊于南山的松林之上,银河横斜,星空寂寂,北斗星灿烂下垂,斗柄紧接着北边高峰。她不由得想起来,不知有多少像这样的星月深夜,她率领着慧梅等一干男女亲兵,随着闯王的千军万马在群山中奔驰,在荒原上奔驰。有时突然遇到敌人,一声惊弦响过,随着是呼声动天,飞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个小校来到她的面前,慌张地禀报说有几十个俘虏暗暗解开绳子,从地上摸到石头木棍,打算冲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时发觉,将他们砍翻几个,一齐逮住,重新绑牢。高夫人镇静地问道:
      “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回夫人,有六十多个人。”
      “里边有军官么?”
      “有一个货是千总,还有几个小军官。”
      “啊,他们准是知道咱们这里人马不多,并无大将,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所以才如此大胆。你立刻去传我的令:叫所有几百个俘虏一齐站队,将那些想逃跑的人,拉到他们面前,不论是官是兵,全部斩首,一个不留。”她又把一个小将唤来,对他说:“你点齐二百名弟兄去帮助他们,把杀人的场子围起来,赶快行刑,逃掉一个俘虏我惟你是问!”
      两个人说声“遵令”!从她的身边离开。她在帐篷前走来走去,恨恨地说:“哼,不用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莫让这些人误认我们软弱可欺!”她不放心,又派一个小将前去监斩。过了一阵,两个小将同时转回,向她禀报说,六十三个要逃跑的俘虏业已斩讫,其余的仍旧原处看管,未曾逃掉一个。她轻轻点点头,说道:“知道了。你们歇息去吧。”怀着忧愁的心情,她又走进慧梅的帐篷,看看慧梅的情形仍无变化。她不愿多看,回到自己帐中,坐在灯下,暗暗伤心。由于疲劳过甚,不觉合上眼皮。她刚刚矇眬入睡,便在梦中看见尚炯飞驰而来。她一乍醒来,果然有一阵马蹄声已经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谢天谢地!”她在心中说,赶快走出军帐,快走向寨门迎去。
      十几个人在寨门口下了战马,为首的是一员小将,一进寨门就给高夫人看清了。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来将禀报,抢先问道:
      “小鼐子,你回来干什么?”
      “回夫人,进攻白羊店的官军已经后退,我补之大哥怕你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这里。”
      “啊……”停了一阵,她忽然又问:“你今天可看见郝摇旗么?”
      张鼐一怔:“他现在还没回来?”
      “一点影儿也没有。你可看见他了?”
      “看见了。他想亲手捉住官军的主将好立功赎罪,一直追到龙驹寨西门外不曾追上。他看见我,对我说:‘小张鼐,我把人马交给你,我独自回老营见闯王请罪去。’我见他身上挂了几处彩,双眼通红,勇敢追赶敌将,不觉心软了,怕他遇到总哨刘爷会丢掉脑袋,就吩咐他说:‘郝叔,闯王不在老营,你到白羊店去见夫人请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剩下的人马留给我,只带一个亲兵转回来了。奇怪,怎么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呢?”
      “你确实看见他往西边来了?”
      “我亲眼望着他往西边来了。”
      “你下午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向我禀报?”
      “我急着往白羊店去,又因为……一时把这件事忘得无影无踪了。”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对张鼐说:“小鼐子,看来摇旗说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队溃逃官兵,被乱兵杀害,或者跌入路旁山谷,不死即伤。你现在率领几十名弟兄,不要骑马,手执灯笼火把,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务须找到。我知道你也是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摇旗下落,回来大睡一觉。”
      “是,我马上就去……”
      “你还迟疑什么?”
      “夫人,慧梅还有救么?”
      高夫人叹口气说:“怕是没有救了。我身边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个,去年一年死了七个,如今又要去了一个!……”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继续说下去,挥手使张鼎走开。
      张鼐走后,高夫人又回到帐中休息,告诉女兵们说,一旦慧梅醒来,立刻叫她。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会醒来一次向她辞别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回光返照”,忽然清醒,看看亲人。过了一阵,她的玉花骢在帐篷外边突然萧萧地叫了几声,同时山寨中正打三更。她心中焦急,走出帐篷,却听见从远处的山路上传来紧急的马蹄声。玉花骢又一次向着马蹄声处昂首振鬣,萧萧长鸣,兴奋地刨着蹄子。她疑心是闯王来到,但又转念,他既然在石门谷,如何能这时赶来?莫不是郝摇旗回来了?可是,玉花骢为什么连叫两次,这么高兴?她心中慌乱,匆忙地走向寨门,登上寨墙,扶着寨垛,向山路凝望。有的地方月色苍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来的人马影子,只听见马啼声很快临近。她对一个亲兵说:
      “出寨去看一看来的是谁。”
      来的马奔得很快。高夫人的那个亲兵刚下寨墙,骑者离寨门只有二十丈远了。只听亲兵大声叫道:
      “快开寨门,老神仙来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在寨墙上说:“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门口跳下马,说:“要不是骑闯王的乌龙驹,这时还在清风垭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带进慧梅的帐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裤脚,让他看看小腿的颜色,告他说往上去已经乌到腹部,离胸口也不远了。他一边询问慧梅的受伤时间和他来之前的医治情形,一边打开外科百宝囊,取出剪子,照着箭伤的地方剪开裤子,看看伤口,用银针深深地探了一阵。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并且掰开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后切脉,一言不发,脸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过脉,小声问道:
      “还有救么?”
      尚炯沉吟回答:“不瞒夫人说,我在军中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毒的箭伤。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制药,含在箭头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头折断,嵌入慧梅腿骨,故箭虽拔出,毒源仍存。看慧梅这样神志昏迷,眼睑下垂,瞳孔放大;脉象纷乱,细微之甚,名为‘麻促’之脉,盖言其细如芝麻,急促纷乱。总之,毒气已入内脏,十分难治;有此脉象,百不活一。幸而从白羊店取来的药用量较多,使毒气稍受抑制,不然这姑娘已经死了。”
      高夫人说:“尚大哥,你无论如何得把她救活!”
      医生默默地取出一个葫芦式样蓝花瓷瓶,倒出来一些药面,同从白羊店取来的药面一样颜色,又从一个白瓷瓶中倒出来一种黑色药面,又从一个冰裂纹古瓷小瓶中倒出一点药面,异香扑鼻。他把三种药面用半碗温开水调匀,取出一只银匙,叫慧琼等赶快灌入慧梅口中。高夫人怕姑娘们慌手慌脚,她自己重新坐在铺上,把慧梅的头放在怀里,用筷子撬开牙关,亲自灌药。灌毕,医生叫把慧梅仍旧放好,然后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小张白绵纸,卷成长条,将一端用清水蘸湿,再蘸一种黑色药面和异香扑鼻的药面,插入箭伤深处,对高夫人说:
      “夫人,咱们暂且出去,只留下一个姑娘守护。再过一刻,倘慧梅一阵发急,便是毒气攻心,药力无效。倘若一刻之后她慢慢醒来,就是毒气已被药力所制,不能进入心脏,她的性命就有救了。”
      高夫人同众人踮着脚尖儿退出帐篷,心中难过,惴惴不安。她想到刘芳亮,小声向医生问道:
      “明远的伤势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伤势虽重,只要我明日清早赶到,尚不为迟。”随即,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瓶药酒,递给夫人,说:“请夫人命人赶快送到白羊店,交给我的徒弟,每半个时辰替明远灌一酒杯。只要这药酒先送到,按时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点也不碍事。”
      高夫人问:“这是什么仙酒妙药?”
      “此系用家传秘方金创止血还阳丹外加人参、三七,泡制药酒,颇有奇效。”
      高夫人派人把药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帐篷门口,探头望望,知道药吃过后尚无动静,便退回原处,向医生问起来自成现在何处,如何平定了杆子叛乱。正说话间,慧珠从帐中出来,小声禀说慧梅并未发急,呼吸很匀,眼皮微动,有似乎要醒来的样子。高夫人和老神仙赶快蹑脚蹑手地走进帐篷,守候在慧梅铺边。尚炯蹲下去,在慧梅的脸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阵脉,脸上微露欣慰之色。高夫人悄声问:
      “怎么样?”
      “脉象已变,已有回生之望。”
      高夫人猛然一喜,赶快问道:“可以救活?”
      “如今脉细而微,若有若无;来往甚慢,我一呼吸脉乃三至,且有时停止不来。此谓‘结脉’。有此脉象,病势虽险,尚可活也。”
      满帐中似乎充满春意。姑娘们激动地交换眼色,随即屏息注视着慧梅动静。高夫人轻轻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温暖。老医生凝神注视着慧梅的鼻息,同时用左手拈着疏疏朗朗的花白长须,慢慢往下捋,最后停留在两根最长的胡子梢上。过了很长一阵,慧梅的眉毛动了几动,微微睁眼看看,随即闭住,发出呻吟。尚炯猛一高兴,站直身子,嘘口长气,说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当他高兴站起时,左手不自觉地向下一甩,把两根长须扯断,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夫人的眼圈儿忽然一红,喃喃地笑着说:
      “幸而你骑着闯王的乌龙驹……”她激动得喉头壅塞,没有把话说完。
      尚神仙又将刚才的三种药面配了一服,由高夫人亲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他先替慧梅臂上的枪伤换了金创药,然后从慧梅的箭伤中拔出解毒的药捻子,换一个新的药捻子。高夫人在一旁问道:
      “这是麝香,那黑面儿是什么药?”
      “这黑面儿是生犀角加五灵脂。我用的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系角尖,故药力特别强。要不是这姑娘几年来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今日又替你负伤,我真舍不得用这么多。”
      为使慧梅安静,大家又走出帐篷。这时天已快明,残月西斜,启明星特别明亮。高夫人因等待闯王和等待慧梅醒来,不去休息。但两腿和身上十分困乏,又无凳子可坐,石上全是露水,便抽出宝剑,倚剑而立。凉风徐来,清露润衣。大战后山野寂静,偶尔听到马嘶。一切都化险为夷,好似一天乌云散去,她开始感到心中轻松。医生留下几片生大黄,嘱咐慧琼:等慧梅醒来后让她喝一碗大黄茶,使内毒随大小便排泄出来;让病人喝过大黄茶以后,再给她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对慧琼嘱咐毕,医生转向高夫人,说他要去白羊店给刘芳亮医治创伤。高夫人说:
      “子明,慧梅的性命亏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后,我让她在你面前磕个头,认给你做个义女。”
      医生笑着说:“我要是认这么好个义女,真是平生快事。不过,不瞒夫人说,这姑娘的性命如今只算救活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仍然可虑。”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么可虑?”
      医生说:“此箭毒性猛烈,且毒气蔓延甚广,药力不能完全奏效。断镞入骨,祸根犹在。毒气受药力所迫,收敛到腿上,如不赶快破开创口,拔出箭头,刮骨疗毒,洗净周围肌肉,则数日后必致化脓溃烂,重则丧命,轻则残废。”
      “你什么时候动手?”
      “等我从白羊店回来动手。”
      这时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着尚炯走出山寨,上马动身。她正要转回帐中望望慧梅,恰好闯王来到。他们才说几句话,忽有亲兵来禀,说望见张鼐同郝摇旗回来,快到寨门口了。高夫人见闯王的脸色铁青,浓眉紧皱,问道:
      “你打算斩摇旗么?”
      闯王没有回答,低着头在松树下走来走去。
      郝摇旗身上带了三处伤,虽说都不是重伤,却也流血不少。他为要拖住敌人不能从背后夹攻白羊店,也不往北去占领清风垭,裹创再战,不断地袭扰敌人。他的左右亲信都知道李自成的军纪极严,失去了智亭山决没有活的道理,有人劝他逃走,却被他大骂一顿。他说:“老子死也要死个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后,该死该活,任凭闯王发落;决不逃跑,让别人说咱孬种!”在龙驹寨附近把残余的人马交给张鼐以后,他就回头往智亭山寻找高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溃兵,把他同亲兵冲散。那个亲兵究竟是被乱兵所杀还是跌到谷中,他不知道,而后来也无踪影。他自己实在疲倦,十分瞌睡,加上饥饿难熬。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点凉水,又从一个官兵的死尸上找到一袋干粮,趁着泉水吃下,肚子里才不再咕噜噜地叫。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个不容易遇到溃兵的隐僻地方,把马拴在树上,坐下休息。谁知他刚往草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么死,纵然山塌下来也不会把他惊醒。
      张鼐带着几十个人,分成许多小股,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寻找,总是寻找不到。后来偶然听到一匹马打喷嚏的声音,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找去,渐渐听见马吃草的声音和人的鼾声,终于把摇旗找到,大声唤他醒来。摇旗听见人声,一跃而起,拔刀就砍。多亏张鼐手快,用剑格开。摇旗接着连砍几刀,都被宝剑挡住,只听铿铿锵锵,火星乱迸。张鼐的两个亲兵从背后扑上来,将他抱住,大声告他说是小张爷前来寻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来,笑着骂道:
      “小杂种,你可把老子吓了一跳!”
      同张鼐回到智亭山,听说闯王已经来了,郝摇旗来到闯王面前,扑通跪下,说道:
      “李哥,我生是你闯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闯王旗下的鬼,任你处治,决不会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继续在松树下边踱着,不说一句话,也不叫他起来。正在这时,有人前来禀报,说黑虎星来了。自成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地大声问:
      “黑虎星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快上来了。”
      黑虎星在这时突然而来,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他吩咐张鼐派人将郝摇旗送往老营看管,听候发落,便同高夫人赶快往寨门走去。郝摇旗想着见到刘宗敏准没活命,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脑壳说:
      “这可真完了。怪好的吃饭家伙,要给刘铁匠砍掉了!”
      闯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门时,黑虎星的一杆人马离寨门还有二十丈远。大家一望见闯王夫妇,立刻下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闯王夫妇面前,双膝跪下,巴巴打自己两个耳光,说:
      “闯王叔,婶娘!都怪侄儿不好,思虑不周,临离开商洛山时没有安排好,让坐山虎挟众哗变,惹你们二位操心生气。我糊涂,我糊涂……”
      他又要举手打自己耳光,被闯王双手拉住,连说:“不许这样!不许这样!”搀他起来。看见他身穿重孝,闯王问道:
      “你这孝……?”
      黑虎星说:“侄儿回到家乡以后,老娘的病就一天厉害一天。我日夜服侍老娘,也没有派人给叔、婶捎个书信。大前天,老娘落了气儿。我风闻坐山虎在石门谷很不安分,又听说官军分成几路进犯咱们,我当天就将老娘装殓下土,连忙彻夜赶回。到了石门谷,恰好叔父刚走,我又查出来坐山虎的两个头目仍不心服,打算闹事,就杀了两个狗日的。现在赶到这儿,请叔父治我的罪。”
      自成说:“坐山虎等挟众哗变,你在家乡怎能管得着?快不要说这个话!没想到你老娘病故,我这里也没有派人吊孝。我们天天盼望你来,总是不得音信。前几天,谣传说你不来了。你留在清风垭的将士们也怕你不再回来,一时心思有些不稳。我当时扯个谎话,说你托人带来了口信儿,不日即回。你到底回来,没叫我在将士们面前丢面子。”
      “怎么能不回来呢?把我的骨头磨成灰,也要跟着叔父打天下。”黑虎星转回头去叫道:“黑妞儿,你傻什么?快来给叔父、婶娘磕头,快!”
      从一群战马和弟兄中间走出来一个身穿重孝、十分腼腆的姑娘,背着角弓,挂着宝剑,一脸稚气,身材却有慧梅那么高,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挽在头顶,趴地上就给闯王夫妇磕头。高夫人赶快搀她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着问黑虎星:
      “曾经听你说有个小妹妹,就是她么?”
      “就是她。给我娘惯坏了,全不懂事!”
      “几岁了?”
      “别看她长个憨个子,才十五岁。”
      “会武艺?”
      “跟着我学了一点儿,也能够骣骑①烈马。婶娘,如今我老娘死了,家中别无亲人,我把她带来跟着你。以后请婶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样看待,有了错,该打该骂,不要客气。打仗时候,让她跟在婶娘身边保驾,武艺说不上,倒是有些傻胆量。”黑虎星转向妹妹说:“你给婶娘带的礼物呢?怎么忘了?傻妞!”

      ①骣骑——不用鞍子骑马。骣,音chan。

      小姑娘立刻从马上取出一张又大又漂亮的金钱豹子皮,双手捧给高夫人。
      她微笑着,咬着嘴唇,却不肯开口说话,回头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满意地瞪她一眼,只好代她说:
      “婶娘,这是去年冬天她亲自射死的一只大金钱豹。请婶娘把这件礼物收下,替玉花骢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
      高夫人十分喜爱这个小姑娘,把她搂到怀里,又叫亲兵取来十两银子作为见面礼,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头,因见高夫人对她很亲,不由得想起死去的母亲,眼圈儿红了起来。高夫人拉着她的手,发觉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节指肚皮肉粗糙,特别发达,心中奇怪,笑着问:
      “这姑娘练武艺,怎么这两个指头肚生了老茧皮?”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不肯回答。黑虎星笑着回答说:“婶娘,她这指头,只能习武,别想学绣花啦。十岁时候,有人告她说,用两个指头每天在砖墙上或石头上划三百下,在玉米口袋中插三百下,会练出惊人本领,打仗时用这两个指照敌人身上一戳,就能戳死敌人;倘若照敌人的头上划一下,敌人也吃不消。她一直背着我练到现在,倒有一股恒心。”
      “她天天练?”
      “可不是!天天除练正经武艺外,就练这个笨功夫。婶娘,你说这妞儿傻不傻?”
      高夫人大笑起来,说:“难得这姑娘在武艺上肯下笨功夫,练别的武艺一定也十分专心。”她拿起黑妞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两个结着厚茧皮的指头肚,问道:“你听了谁的话,在两个指尖上下这么大的苦功夫?”
      黑妞只是腼腆地低着头,继续咬着嘴唇,大眼睛里含着天真纯朴的笑,不肯说话。黑虎星知道她肚里藏着一个有趣的小故事,笑着怂恿她:
      “你说呀!你快对婶娘说出来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乡,连老虎、豹子都不怕,出门来看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
      高夫人和身边女兵们越发觉得这小姑娘有趣,撺掇她快说出来她的故事。她终于抬起头来,不敢多望别人,玩着扎有白头绳的粗辫梢,对高夫人说:“婶娘,是一件真的事儿!俺小时听老年人说古今,说俺那里从前有一个苦媳妇……唉,以后我对你说吧,可有趣!”突然她把头一低,偎在高夫人身边,不肯说了,引起周围人一阵哄笑。高夫人抚摩着她的健壮的胳臂说:
      “好,我记下你欠一个有趣的故事,等闲的时候再叫你说。”
      黑虎星兄妹的来到,可算是对各路义军的胜利锦上添花,喜上加喜。智亭山现在不缺少粮食,又有许多受了重伤的马匹。闯王下令:今早宰杀马匹,向各队分散马肉和粮食,犒劳将士,同时在智亭山的老营中为黑虎星兄妹接风。黑虎星请求立刻派他去白羊店同官军作战。自成说:
      “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只要你来到,就如同我增加几千人马。再说,你补之哥用兵很稳重,大概白羊店不会有大战了。”
      黑虎星不相信,说:“我补之哥用兵稳重?我路过清风垭时,听弟兄们说前天下午他只率领三百弟兄一直逼近智亭山扎营,自己又病得不能打仗,也够担险了。今日郑崇俭的败局已定,他难道不率领人马猛追猛杀?”
      闯王笑起来,说:“前日他一则为要牵住官军不敢全力向你婶娘进攻,二则也料就官军无力包抄他的后路,所以直逼智亭山附近扎营。昨夜郑崇俭得知智亭山与龙驹寨的消息,必然趁黑夜整军而退,于险要处设下伏兵。你补之哥怕损伤自己人马,决不会冒冒失失地向前猛追。”
      正说话间,李过派人来到,禀报闯王说官军在五更前已经退完,他已命马世耀五更时率领一支义军小心搜索前进,沿路收集官军遗弃的兵器、粮食和掉在后边的零星部队。闯王问道:
      “刘将爷的伤怎么样了?”
      来人回答说:“听说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详情我不知道。有人说他的伤势太重,怕治不好了。”
      李自成的心头一沉,不再问别的,不由得啧了两声。吃过早饭,太阳移向东南。慧梅完全醒来,在慧琼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黄茶,停一停,又吃了稀稀一碗面疙瘩。高夫人到她的身边看了看,见她神志清楚,只是浑身疼痛,脖颈仍然僵硬。她亲自照料她解了大便,回到自己帐中。她自己很是困乏,看见自成的气色不好,操劳过度,劝他躺下去睡一觉,同时也劝黑虎星同众人去休息。但是闯王急于去白羊店看刘芳亮,黑虎星也急于去看李过,把一些紧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们正要上马,忽然一个亲兵向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来了?”
      尚炯看见黑虎星,他觉得喜出望外。他跳下马先同黑虎星拱手招呼;见黑虎星勒着白头,穿着白鞋,全身衣服沿着白边,赶快收起笑容,问明是给母亲带孝,便说了些慰解的话。然后,他告诉闯王和高夫人,如今不但已经把刘芳亮的性命保全,还担保他在百日之内能重新上马打仗,请闯王和夫人不必挂心,留在智亭山好生休息。闯王万分高兴,问道:
      “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么绝招?”
      尚炯笑一笑,说:“也没有什么绝招。当外科医生的只要心细、眼准、手熟,加上药好,就能多治好几个病人。夫人,慧梅吃了东西么?”
      高夫人回答说:“刚才又吃了一碗多稀饭,你留的药也给她吃了。”
      尚炯带着徒弟走进慧梅的帐篷,闯王和高夫人跟在后面。黑虎星把妹妹和大部分随从留下,只带几个亲兵往白羊店去。
      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医生摸摸她的脉,看看她的瞳孔,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她箭伤疼不疼,转回头向高夫人问慧梅大小便是否畅通,以及小便颜色。高夫人怕尚神仙有话不便开口,便说道:
      “尚大哥,虽说慧梅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可是俗话说病不瞒医,再说她也和你自己的女儿差不多,要不要让我揭开她的上衣你瞧瞧?”
      医生说:“用不着,用不着。慧珠,她身上的毒气消了多少?”
      慧珠说:“原来乌到肚脐以上,刚才我看了看,已经退到肚脐旁边了。”
      高夫人说:“你说清楚,在肚脐上、肚脐下?”
      “还在肚脐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
      老神仙叫取来一杯温酒,然后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红纸签上写着“华陀麻沸散”。倒出一银匙药面放进杯中调匀,对慧梅说这是另一种清血解毒散,照料她吃下肚去。慧梅有点怀疑,低声问道:
      “尚伯伯,吃下去这杯药就能解毒么?”
      “能,能。”
      “我往后还能骑马打仗么?”
      “当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骑马打仗!”
      等慧梅吃下华陀麻沸散,医生使眼色叫闯王、高夫人、两个女兵和他的徒弟都退出去,让慧梅安静地睡一睡。独自留在帐中片刻,直到看见慧梅并无心中烦躁感觉,双眼半闭,露出矇眬欲睡的样子,他才从帐中走出,告诉慧珠说:“叫弟兄们快去预备半桶开水。待会儿你进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熟,你立刻告我。”他离开闯王和高夫人,走出十几丈外,来到一棵大树下,背抄着手,有时低着头走几步,有时抬起头望望蓝天,仿佛有什么不愉快的心思似的。高夫人望见他的神情同平时不很一样,心中发疑,想道:“难道慧梅的右腿要残废么?”她叹口气,走回自己的帐中坐下。闯王也看见尚炯的心情不好,虽然一点没有联想到慧梅可能残废,但是也心中深觉奇怪。他走到尚炯跟前,低声问道:
      “子明,你怎么很不愉快?是身上不舒服么?”
      医生摇摇头,回答说:“我不是身上不舒服。我今天给明远医治炮伤,虽然侥幸救了他一条命,可是我深感到自己医道尚浅,做一个好医生多不容易!”
      “怎么?他会落个残废么?”
      “一则没有损伤骨头,二则我治得还算及时,不至于落个残废。”
      “那么你愁的什么?为什么怨恨自己的医道不深?”
      尚炯苦笑说:“闯王,我们全军上下都称道我的医术,叫我做老神仙,可是都不明白我每次遇到疑难症状和棘手创伤,心中在想些什么。倘若人救不活,我自然心中难过。即使救活了,我有时心中也并不轻松。就以今日为明远治创伤说,我的心中直到此刻还乱纷纷的!”
      “这是为何?”
      “明远的创伤,一在右边肋间,一在右边大腿,而以大腿的伤势最重。尽管官军施放的是鸟枪小铳,火力不大,弹丸小如黄豆,入肉不深,但是一大片皮肉都被打烂,血肉模糊。这样创伤,如何能够早日痊愈,使明远少受痛苦,我现在只能靠一二种秘方药物。我曾经查遍了古人医书、医案,对此类重伤,未见有速效治法。古人有‘剜肉补疮’一语,只是一句比喻,并无其事。几年来我曾试过几次,都未生效。有些人重伤之后,常因失血过多而死。即使我能及时治疗,用药止血,也往往因已经流血过多,仍然难救,或者因身体衰弱,复原艰难,虽药物可以补血,但是缓不济急。倘若人能窥造化之奥秘,穷天人之妙理,做外科医生的能够以肉补肉,以血补血,则救死扶伤,造福人群,岂不大哉!可惜我已是望五之年,今生将不及见此神医妙术了。”
      闯王笑着说:“从我们众人看来,你在外科上已经是神乎其技,所以都叫你老神仙。不料你竟如此不自满足,想得这么高,这么远!”
      闯王因事匆匆离开以后,老医生继续默默地思索着如何能“窥造化之奥秘”的问题,却看见慧珠跑到他的背后叫他,对他说慧梅已经睡熟了。老神仙猛转过身子,看一眼慧珠,匆匆地向慧梅的帐篷走去,同时向他的徒弟招一下手。进了帐篷,老医生看看慧梅的面部,轻轻呼唤两声,不听答应,一边挽自己的袖头一边回头说:
      “拿温开水来!拿盆子来!”
      他净了手,用剪子把箭伤地方的裤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将创口割开三寸多长,又重复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将创口掰开,右手探进钳子,用力一拔,将深入骨头的半截箭头拔出,扔到地上。他立刻换把刀子,将中毒的骨头刮去一层,然后用解毒的药倒进温水中,一次一次地冲洗创口,乌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洗过之后,他用药线缝了创口,但不全缝,留下一个小口让毒血水继续流出。用白布包裹的时候,他也留下来那个小口。手术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额的汗,净了手,取出豌豆子大三粒红丸药交给慧珠,说:
      “一个时辰后慧梅醒来,必然叫伤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开水将这药吃下一粒,以后再疼时再吃下一粒。”
      当他给慧梅动手治箭创时,递刀子,递钳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两三个女兵吓得不敢走近。高夫人进来在医生的背后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随即噙着眼泪退了出去。虽然她在战场上看惯流血死伤,但她不忍看医生在慧梅的腿上割开一个大口子,刮得骨头嚓嚓响,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大腿乌紫得那么重,血和毒水不断流。等尚炯走出帐篷,她迎着他小声问道:
      “尚大哥,你说实话,这孩子会残废么?”
      “哪里话!我包她十天长好伤口,一月内骑马打仗,一如往日。你现在快放心休息吧。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应该好好地睡上两天!”他转向徒弟,吩咐说:“你去看一看受伤的弟兄们,该换药的换药,该动刀子的动刀子,弄完了快回白羊店。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没有要紧事不要叫我。”
      没有过过戎马生活的人,很难体会到大战胜利之后的休息和睡眠有多么香甜。在智亭山寨和山脚下的几座营盘中,只有少数人在守卫营寨和按时巡逻,大部分将士都睡了,到处都可以听见粗细不同的鼾声。李闯王勉强挣扎着去几个营盘看看受伤的将士和百姓义勇,回来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实。一只蜜蜂飞进帐篷,在他的脸上嗡嗡地盘旋一阵,又落在他的前额上走几步再嗡嗡飞走,他竟毫无所知。黄昏时候,因军中请示夜间口号,一个女兵进帐来把高夫人叫醒。她不惊动闯王,自己发下口号之后,到慧梅的帐中看看,见她睡得很熟,又去看看老医生,看看张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们,个个都睡得很熟。她不想吃东西,走回自己同闯王的帐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后,闯王把白羊店交给马世耀,智亭山交给黑虎星,派张鼐驻守清风垭,命百姓义勇营开回麻涧整顿,随即同高夫人率领着一起人马返回老营。
      李过仍坐在篼子上,刘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绳床绑的担架上,一同回老营将养。黑虎星的妹妹骑着一匹大青骡,紧跟在慧梅的后边。如今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这种热闹的、威武的集体生活。她刚刚抛开了万山丛中的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乍一进入李闯王的起义军中,样样事都感到新鲜。她原以为自从母亲死去以后,她在这世界上成了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没有人再疼爱她;哥哥是个男子汉,一向对她很严,纵然心中很疼爱她也不肯轻易露在外面。完全没想到,来到义军以后,高夫人把她当亲女儿一般看待,高夫人左右、男女亲兵和将领们没一个不关心她,平空增添了一大群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来到一群陌生人里边,而是来到一个亲热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念母亲的悲伤心情顿然减轻了。
      当慧梅被抬上担架时,听见有人在近处小声谈论她的箭伤,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她以后大概不能再骑马打仗了。尽管语气极其轻悄,却像晴天霹雳,震撼她的全身。她最怕的是这个问题。倘若伤治好后不能够再骑马打仗,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她强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蒙着头,伤心痛哭。后来高夫人和尚神仙一再保证她一月后就能够骑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后来终于破涕为笑。高夫人用鞭子捣捣她,对医生说:
      “你瞧瞧,虽说她虚岁十八了,到底是个女孩子,动不动就哭!”
      过清风垭不远,就遇见吴汝义前来迎接。李自成吩咐吴汝义,最近几天内派人去接丁国宝来老营住几天,对百姓义勇营伤亡的要多给抚恤。他想,如今把宋文富兄弟全捉到,还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别的两个寨的人,今后不但宋家寨不敢为患,几个月内银钱和粮食也不愁了。两个月来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为他自己处境险恶,无力营救。如今打了个大胜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内没有危险,应该设法搭救牛金星才是。在马上,他时时为这事打着主意。
      到了麻涧,人马稍作休息。吴汝义想知道如何处治郝摇旗的罪,悄悄问高夫人。高夫人问道:
      “捷轩怎么说?”
      吴汝义说:“总哨刘爷一看见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脚,把他臭骂一通,说要砍他的八斤半。可是没有闯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杀大将。如今郝摇旗在老营严加看管,等候闯王回去发落。”
      高夫人走到闯王面前,问道:“回老营后,你打算把郝摇旗怎么发落?真要将他斩首么?”
      自成在同医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听桂英这么一问,他虽然早已成竹在胸,却望望李过和医生,沉吟不语。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个人留下来,日后还有用处。”
      高夫人见自成默默不语,替摇旗讲情说:“失去险要,按理该斩。不过他失去智亭山之后,身带三处伤,始终咬住敌人不放,尽力牵制敌军。明知有罪,决不逃走。从这些地方看,可以从轻发落。再者,高闯王留下的许多战将,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摇旗一个人。我看,你回老营后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够不杀就不杀。为人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让他受受挫折,多磨练磨练,慢慢会走上正路,不再任性胡为。补之,你看怎样?”
      李过本想杀郝摇旗以肃军纪,但看见高夫人想救摇旗,只好说:“一则看在高闯王的情分上,二则念他带伤后继续同官军鏖战,戴罪立功,不杀他也好。不过要重责一顿,永不重用。”
      大家都把眼光注视在闯王的脸孔上,等他说话。他又沉默一阵,说道:
      “等我回去审问之后,再决定如何发落吧。”
      闯王又同老神仙小声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从北京邀来的,落此下场,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这时就提出来让他回河南一趟。自成怕他回河南会落入仇家之手,坚不同意。尚炯皱着眉头想一阵,又说:
      “倘若牛启东已判为死刑,也许到冬至方能出斩。况且这种案子,启东一口咬定是路过商洛山中被你强迫留下,一时也难断为死罪。即让卢氏知县将他判为死罪,案卷层层上详,也须数月之久。如今咱们不必在卢氏县想办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办法,赶快到开封托人在抚台、藩台、桌台三衙门想办法,将死罪减轻,能保释则保释,不能保释则拖延几个月,等到将士病愈,我们打出商洛山,打破卢氏城,把他从狱中救出。至于他的儿子尧仙,原不知情,想来不会判何等重罪。”
      闯王问道:“我们在开封素无熟人,如何托人办事?”
      尚炯说:“我们在开封虽无熟人,但牛启东在开封倒有一些朋友。只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帮忙。肯帮他忙的必须是宋献策这样的人,闯荡江湖,素以义气为重,又无身家之累。听启东说,宋献策在开封熟人甚多,只要咱们派人找到他,救启东不难。”
      “这位宋先生会不会在开封呢?”
      “今春听说宋献策送友人之丧去开封,然后赴江南访友,到江南以后稍作勾留,即回大梁卖卜。如今他是否已回开封,我们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遇到,岂不甚佳?至于银子,我们在西安尚存有数千两。必得我亲去一趟,暗中嘱咐清楚。将来一旦宋献策在开封需要用钱,可由陕西当铺兑去。”说到这里,尚神仙拈着胡子沉吟地说:“只是,只是,如今蓝田和商州都驻有官军重兵,路途不通,我怎么到西安府,倒得想想。还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开封去的人必须十分精明能干才行,派谁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转忧为喜,说声“有了”!凑近尚炯的耳朵说:“宋文富兄弟现在咱们手心里,还担心没有路?派谁出去,回去商量。”
      尚炯笑着说:“我看,还是让我去吧。”
      “你?不,我不能让你担这样风险。”
      “不,你一定得让我去。别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闯王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扬,对大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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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1 11: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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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老营之后,李自成不管全老营将士如何为胜利欢喜若狂,他自己却因义军和百姓义勇伤亡了一千多人,官军的包围形势并未打破,所以仍有一大堆难题压在心上,一直在冷静考虑。晚饭后,他向总管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同刘宗敏商量了今后的防御部署和如何处置宋家寨的俘虏。因为身体虚弱,又很疲劳,不到三更就就寝了。
      次日,天色未明,李自成对高夫人交代几句话,便走出老营,等候亲兵们备好战马。晨星寥落,乌鸦在树上啼叫。平日,这时已经有大队人马出寨去校场操练,而老营门外的空场上也有不少人在练功。今天却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人。他派人将老营总管和中军叫来,问道: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练功?”
      中军回答说:“大家因大战才过去,都想歇息几日,所以没有出来练功。”
      “校场里也停止操练了?”
      总管说:“也停止操练了。”
      “这是谁当的家,叫大家歇息几天,蒙头睡懒觉?”
      “……”任继荣不敢做声,低下头等候挨训。
      “是谁下的命令?”闯王又问,脸色更为严峻。
      吴汝义吞吞吐吐说:“谁也没下命令,只是大家疲劳了几天,因见官军已经给杀得大败,不觉松了劲,不约而同地都想歇息几天。”
      “哼,好个‘松了劲’!一切事都坏在‘松了劲’这三个字上!战事已经过去两天啦,大家还没有休息够么?难道还不该开始操练?难道这次打个大胜仗就从此天下太平,可以高枕无忧么?不要忘记,如今天下还不是咱们的,官军还在四面围困着咱们!即使有朝一日得了天下,我们也不能睡懒觉。卧薪尝胆,兢兢业业,能创业,也能守成;一旦松了劲,什么事都要弄坏。本来是补之管练兵,他病了两个月,我把老营练兵的事交给你俩代管一时,没想到你们竟放任大家早晨睡懒觉,不操练,坏了我的规矩!”
      在闯王训斥总管和中军当儿,高夫人和刘宗敏的亲兵们已经走出老营来练功。看见闯王为操练事在训斥他们两人,大家吓得不敢吭气,各自找地方练去。刘宗敏同闯王一样是个爱起早的人,这时也从院中走出,立在闯王背后,听了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说道:
      “闯王,你不是要往二虎那里去?你走吧,这件事交我来管。”
      闯王回头瞅一眼刘宗敏,又望望备好马匹的一群亲兵,继续对任继荣和吴汝义说:
      “我们看一个人,看一个人家,别的不用看,就看有没有兴家立业的气象。有,就是有出息;没,就是没出息。打江山,守江山,也是这一个道理。上下不振作,没有兢兢业业的劲儿,纵然看来是几百年的一统天下,也会亡国。上下一心,日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发愤图强,又常想着如何为百姓兴利除弊,纵然力量小,颠沛流离,也不可轻视。自古豪杰起事,哪一个不是由小到大,由弱变强?汉高祖起事时才只有几百人,比咱们今天差得远哩!”
      李自成也想到大家的疲劳和大战后诸事纷乱,责任不全在老营总管和中军身上,所以没有太动火,说完这些话就同亲兵们上马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后,刘宗敏回头瞪着眼睛狠狠地把总管和中军看看,吓得他们的心头怦怦跳。他们深知总哨刘爷的脾气与闯王不同,至少会对他们痛骂一顿。但是出他们意外,宗敏好像体谅他们的辛苦和事情太多,只把脚一顿,吩咐说:
      “传我的令:从明日起,该到校场操练的操练,该在寨中练功的练功,倘再同今天这样,不管是头目或是弟兄,一律重责。有人敢睡懒觉,连你俩也脱不了关系!”
      李自成刚走出寨门不远,忽有骑着战马的一条大汉在身后出现,紧紧追来,大叫一声“闯王”!自成回头一看是郝摇旗,勒住乌龙驹,神色严峻地将摇旗打量一眼,说:
      “我叫你暂时住在老营,听候处分,你急的什么?”
      摇旗说:“闯王!我犯了军律,失了智亭山,是砍头,是留下我替你立功报效,求你赶快发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营,不杀不放。你知道我郝摇旗喜欢痛快。你要决定杀我,今日就杀,要重重地打我一顿,也求你快打;要是你还想用我,那你早点对我说一声。不管怎么着,都请你快点发落!”
      闯王想了一下,说:“好吧,你先回老营去,一二日我派人找你。”随即策马下山。
      天色已明,开始有农民在山坡上锄芝麻、绿豆。虽然这里人烟稀疏,耕地也不多,李自成看见的也只是寥寥数人,却使他十分欣慰。如今商洛山中转危为安,不仅将士们可以从容养病,百姓们也可以暂时安居,等待秋收了。
      马蹄在晨风中继续嘚嘚前进。李自成一路上回想着几天来的惊涛骇浪,不觉到了野人峪。慧英先前得到在西寨上放哨的妇女禀报,走出寨门,站在路旁恭迎。在高夫人身旁的一群女兵中,慧英在举止行事上本来就比别的姑娘沉着,有办法。现在李自成觉得她离开夫人这几天似乎更像成人了,不,俨然是一员英俊能干的青年女将。他下了马,随她走进寨中,略一询问娘子军的情况,当着众人着实称赞几句她和娘子军的功劳。慧英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在众人面前一听闯王称赞,不知说什么好,脸颊通红,低下头去,下意识地玩弄着宝剑柄上的红丝穗子。闯王又对大家说:
      “如今抽不出人马来接替你们,请你们娘子军再辛苦几天。”
      一百多个妇女都说“好”。有人说在这里驻扎一个月也情愿。还有人要求娘子军永远不要解散,让她们跟着慧英认真习武艺,以后同男人一样打仗。自成心中认为成立娘子军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往后怎么个办法,他还没有想妥当,所以对这个请求笑而不答。慧英和妇女们都听说慧梅的箭伤很重,纷纷询问。听闯王回答说她多亏老神仙救治,一月后就可以骑马打仗,大家十分高兴。慧英很想回老营看看慧梅和高夫人,但因军务在身,没有说出口来。
      李自成看看寨墙上的防御布置,又看看寨外准备的鹿角和拒马。虽然一切布置大体依照从前的做法,但自成也看出来慧英是一个善用心思的人,把易受攻击的寨墙加高,能够靠云梯的地方挖了陷阱,正在将离东寨墙一百五十步以内的大小树木全砍光。他口中不说,心中却很满意,并且想道:“这姑娘真是了不起!”
      在野人峪没多耽搁,李自成同亲兵们继续前进,奔往马兰峪去。
      刘体纯正在同将士们吃早饭,听说闯王来到,立刻丢下碗筷,慌忙带着几个重要头目奔出寨门迎接。自成满面堆笑,拉着体纯的手,说:“你们以少胜多,杀得很好,很好。”随着体纯走进寨内,向将士们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吃饭。自从他五月下旬害病以来,将士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见他了。如今在大捷之后又看见闯王,并且同他们蹲在一起吃饭,简直没法描绘出大家的高兴和振奋心情。倘若这时候再有十倍的敌人前来进犯,只要闯王轻轻说一句:“弟兄们,把王八蛋们赶走!”这些将士们会立即跳起,拔出刀、剑,冲出寨门,不会有一点踌躇。
      马兰峪是面对商州的头道门户,所以李自成在早饭后向刘体纯询问了许多问题,对防御布置也视察得特别仔细,看见有一点点不足的地方,他就立刻指示刘体纯加强布置。原来拆毁的寨墙、箭楼和房屋,正在重修。自成把寨上视察毕又出寨视察,一边走一边对刘体纯说:
      “虽说官军受了挫折,暂时不一定再来进犯。可是一旦商州城调到援军,必会再犯,这儿离商州只有三十里,离我们的老营也只有二十来里,是一个双方必争的吃紧地方,千万叫将士们不要因这次打败了官军就稍存轻敌的心,在防守上疏忽大意。兵法上说:‘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务要常记住这两句话,不会吃疏忽大意的亏。智亭山的失守,就失在郝摇旗太大意了。”
      刘体纯唯唯答应。带着闯王在寨外察看过几个设防的险要地方,体纯说道:
      “闯王,有一件事,我本来打算今天上午亲自去老营向你禀报……”
      “什么事儿?”
      体纯用手指一指:“闯王,你看。”
      顺着体纯指的方向,闯王看见一个山窝里密密的尽是树木,树梢上有几缕轻烟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闯王感到奇怪,问道:
      “是什么人在那边山屹(土劳)里?”
      “他们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无奈,有的家人受了官军和乡勇残害,气愤不过,昨天陆续跑来,恳求我收容他们入伙。我说商洛山中粮草欠缺,不能收容他们。他们苦苦哀求,赌死不肯回去。我没有办法,把他们安置在那个树林里,答应他们我今日上午亲自去老营向闯王请示,再做决定。”
      “走,带我去瞧瞧!”
      藏在树林中的老百姓有的在用砂吊子煮草根和野菜,有的煮柿子皮加谷糠,有些人带有别的干粮,等着开水下咽。看见刘体纯来到林边,大家蜂拥而出,争着询问是否答应他们跟随闯王。体纯笑着说:
      “闯王亲自来啦,你们向他恳求吧。”
      大家惊疑地望着刘体纯身边的那个高鼻、大眼、颧骨隆起、面色和气的大汉,见他穿着粗布箭衣,甚至比刘体纯的衣服还旧,在刹那间不相信这个人就是闯王。但是从这个大汉的举止和神气上看,却不像一般头目,而且看见刘体纯在他的身边是那样恭敬,更可知他不是等闲之辈。一刹那间的疑问过去之后,立刻有几个人带头,跟着几百人纷纷拥到闯王身边,黑压压的一片。他眼中含着笑说:
      “大家有什么话快对我说。”
      在片刻间鸦雀无声,有的望着闯王,有的互相观望,希望别人快点说话。站在人中间的两个都轻轻推他们面前的一个带着腰刀和弓箭的、瘦骨磷峋的高个儿,小声催促:“你快说,快说。”于是高个儿青年代表大家说:
      “闯王爷!我们都是来投你的,请你收下我们。从今以后,我们死心塌地跟随你。你指到哪里,我们杀到哪里,倘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鬼神不容。闯王爷,请你老收留我们在你的旗下当兵!”
      自成问道:“造反是提着头过日子的事儿,你们为什么要来随我?”
      高个儿青年回答:“回闯王爷,我们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黄檗汁儿,血一把泪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无路,才拼着命趁夜间逃出官军和乡勇的手,前来投你。要不是官军和乡勇把守得紧,差不多把所有的大小山路都卡断了,逃来的人还要多几倍哩。”
      自成笑着问:“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投?是不是看我打了个大胜仗才来投我?”
      高个儿青年说:“不瞒闯王爷,我们有的人原来是做庄稼老实人,走树下怕黄叶打头,踩脚下跺三跺不敢吭声;另外有的人虽说敢造反,可是谁没个家?不到万不得已,总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军同乡勇来到商州西乡,奸掳烧杀,无恶不为。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败人亡,才把心一横,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投到你闯王爷大旗下边,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就是死也死个痛快。倘若得到机会,还可以报血海深仇。我说的全是心中话,闯王爷倘若不信,请你问问大家。”
      自成已经收了笑容,又向高个儿青年问:“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高个儿青年的眼圈儿一红,说:“我是高车山这边的人。我已经没有家,——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
      “是的,闯王爷,我已经家破人亡!”青年叹口气,接着说:“我家人老五辈儿给城里财主种地,替人家作牛作马,一年到头挨饥受冻。前年春天,我奶奶活活饿死。去年年底,我大①因还不清阎王债,眼看日子没过头,上吊死了。他一死,财主就逼着俺娘,把俺妹子要去抵债。俺娘见俺大被逼死,俺妹子又被抢去做丫头,呼天天不应,求人人不管,哭了三天没吃东西,连气带饿,到第四天就死了。她临断气前把俺哥、俺嫂子跟俺叫到床前,说:‘老天爷闭着眼,这世界没有咱们穷家小户的活路。妈先你们走一步,在阴曹里等着你们……’”

      ①大——父亲。读阳平声。

      高个儿青年哽咽得说不下去,抱着头放声痛哭,李自成的脸色沉重,一言不发,一边等候着他哭过一阵后继续往下说,一边拿眼睛向众百姓扫了个圈。但见百姓们个个“鹑衣百结”,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浑身浮肿。因为高个儿青年这一哭,他们有的眼泪汪汪,有的低头叹气,有的忍不住小声抽咽,有的虽然默不做声,却频频以手揩泪。过了片刻,高个几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泪,抽咽着继续说道:
      “俺妈才死三天,官军就带着乡勇来打商洛山。龟孙们路过俺的村庄,说高车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贼,先抢鸡、羊、牲口,又抢家具,然后一把火把村子烧光。俺大伯年纪大,没有逃,在家看门。他跪下哀求龟孙们莫烧房子,给一个当兵的一脚踢倒。俺大伯挣扎着爬起来,想夺回他点房子的火把。他在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刀。老头子的肠子流出来,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骂了几句。这个兵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补了一刀。老人家就,就……”
      高个儿青年又哭得说不下去。群众中抽咽的声音更多了。闯王转过头去问刘体纯:
      “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白鸣鹤。”
      “学过武艺?”
      “我问过他,他说他学过,只是不精。别的老百姓都说他箭法不错,也有胆量,是个打猎能手,一个人射过老虎。”
      自成点点头,将白鸣鹤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白鸣鹤揩揩眼泪,又接着说:
      “俺哥躲在树林里,看见村庄起火,走出树林看,给官军抓住,逼他挑东西,可怜俺哥饿得皮包骨头,身上没一点力气,挑了两里就走不动,又勉强走了两里,一头栽倒路旁的山沟里摔死了。俺嫂子藏在树林深处,没看见我哥给官军抓走,还以为他是奔回村庄救火。等这些官军过去,她也哭着叫着奔回村子救火,不想给后边又来的一起乡勇抓到,几个人将她糟蹋。她想扑到火中自尽,被乡勇拉住,刀架在脖子里把她抢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我同邻村的一群小伙子逃到深山密林中,等到回来,屋没屋,人没人了。听邻居们一说,我去找到俺哥的尸首,挖坑埋了,就约了一些邻居来投你。闯王爷,你收下我吧!你收下我吧!”白鸣鹤哭着,趴下去连连磕头。
      李自成劝白鸣鹤不要再哭,又叫大家都坐在地上说话。等大家都坐下以后,他也坐在草地上,问了几个人的情况。他们对他诉说了各自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引起全场一片哭泣之声。他不再向大家问下去,对他们说:
      “好吧,你们都留在我这里吧,如今强凌弱,富欺贫,官绅兵勇拧成一股劲儿残害黎民,又加上天灾连年,看来非改朝换代不会有太平日子。你们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泪冤仇,跟着我一起干吧。既然来随我,就是起义兵,诛灭残暴,可不要当成是拉杆子。家有家规,军有军规,不要嫌我的军规严。随我之后,可不要扰害百姓。你们现在举出两个人做总头领,今天就开到马兰峪,帮助重修房屋。以后驻扎何处,如何操练,如何编制,随后再说。现在就举出来正副头领吧。”
      大家立刻举出来白鸣鹤做总头领,又举出来一个叫做蓝应诚的小伙子做副头领。这两个青年农民就是几年后被人们所知道的蓝、白二将军。当李自成从襄阳进攻西安时,他们随着袁宗第的一支大军由邓州过内乡,攻破商州。
      李自成命刘体纯派专人照料这一支新弟兄如何解决住处和吃饭问题,开往寨内驻扎。他先回到马兰峪山寨内,从那里转往射虎口。当刘体纯送他出寨时,他拉着体纯离开亲兵们十几步远,小声说:
      “二虎,你把这儿的防御加紧布置就绪,不可耽误。三天以后,我派人来接替你。”
      体纯一惊:“接替我?”
      自成点头说:“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准备一下,得暂时离开军中。”
      体纯更加诧异:“得离开军中?什么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后再详细告诉你。你现在先别管,也别让左右知道,赶快把这里的防御布置好就成了。”
      刘体纯不敢再问。把闯王送走后,一个天大的疑问揣在他的心里。自从起义以来,他还没有离开过部队哩。
      在李自成出去巡视防务的时候,有不少老百姓来控告宋文富兄弟和其他被义军捉获的宋家寨的大小恶霸,以及他们手下的许多爪牙。因为刘宗敏回铁匠营,高夫人因事去麻涧,这些来告状的人大多由吴汝义接见,乡下缺少识字人,所以没有呈文,尽是口诉。多亏吴汝义在这一带已经很熟,人们说出的名字和村落他一般都知道。王长顺已经能到处走动,有时站在汝义的身边。他的人缘很熟,乡下事知道的最多,遇到吴汝义不认识的人他就介绍,听不明白的事他就帮忙说清楚。有的老百姓害怕将来义军离开,宋家寨会进行报复,不敢公然告状,而是装着替义军送柴的、送野味的,来到老营,悄悄求吴中军转禀闯王和总哨刘爷,替他们伸冤报仇。也有的不进老营,而是在寨中找到一个相识的义军头目,把自己控告的事说清楚,请这个头目转禀闯王。
      刘宗敏在铁匠营没吃午饭就转回老营。他刚在上房坐下,吴汝义就到他的面前禀报老百姓告状的事。还没听吴汝义禀报完,他忍不住把脚一跺,恨恨地骂道:
      “这些恶霸,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老子非活剥他们的皮不可!”
      刘宗敏和闯王想活捉宋家寨的大小恶霸已经很久了。他们很清楚这些大小恶霸平日横行乡里,欺压良民,霸人产业,淫人妻女,放青苗账、印子钱,高利盘剥,逼死人命。宋文富兄弟更以寨主身份,私设法堂,杀生由己,俨然是商州城西的土皇帝。宋家寨的狗腿子依仗主人势力,在乡下百姓前如狼似虎,作恶多端。如今宋家寨的这一群恶霸地主和狗腿子落入义军之手已经三天,倘若不是李闯王别有谋划,刘宗敏早已将他们杀光了。继续听吴汝义把百姓们的控告叙述完,他大声说:
      “你去对那些告状的老百姓们说,咱们闯王爷一定替穷百姓伸冤报仇。有冤有仇的,大胆来告,不要害怕!”
      吴汝义出去不久,刘宗敏正要亲自去拘押俘虏的宅子看看,先杀一批人,打一批人,使宋家寨的恶霸们尝尝滋味,忽然有一个小校进来禀报,说宋家寨派来两个人求见闯王,并有一群伙计挑了许多礼物。小校还说明这两个人的前来送礼,一则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则是想探询闯王口气,能不能拿钱赎命。宗敏用鼻子冷笑一声,随即问道:
      “王八蛋们送来些什么礼物?”
      “回总哨,我看见他们挑来的是四只肥猪,八只肥羊,四坛子酒,一挑子绸缎布匹,还有一挑子礼物是两只箱子,大概是装的金银和贵重东西。”
      “你带他们到一个院子里歇歇。告他们说,闯王出去啦,叫他们老实等候,不许随便走动。你再找总管回来,同这两个来人谈谈,问清来意。”
      刘宗敏本来可以自己传见宋家寨的来人,用不着等候闯王。他现在不见他们,只是想先杀了几个人,打了宋文富等,然后接见他们,他们就不敢讨价还价。小校一退出,他就站起来,带着几个亲兵出老营。在老营大门外,他向宋家寨的送礼人只用眼角扫了一下,好像压根儿没有把这些人啦礼物啦看在眼里。宋家寨的人们平日震于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的脾气暴躁,看见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只好屏息恭立道旁,不敢抬头。有人胆子较大,敢偷偷地看宗敏,但是当宗敏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时,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触,吓得他脊背发凉,身子打个哆嗦,心中狂跳,赶快把眼睛垂下。宗敏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背着手昂然而过,只听一阵刷刷的脚步声,走往附近的一个大的院落。
      捉获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几百,都用麻绳捆绑着,分开锁在各屋中,十分拥挤。老营中派吴汝孝率领了五十名弟兄看守。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但因他是个细心人,而老营中别无偏将可派,所以前天就由宗敏派他担起了这件差事。看见刘宗敏走进大门,吴汝孝赶快迎接,让他进大门旁的耳房中去坐。宗敏说:“我还有事,就坐在这院里吧。”吴汝孝的亲兵立刻替他搬来一个凳子,但他不坐,提起右脚踏在凳子上,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全部带出来。不过片刻,锁在前后两院各屋中的地主和乡勇全部带出,以宋文富为首,齐排儿跪在他的面前。他看看宋文富和宋文贵,冷冷一笑,说:
      “啊,咱们今天是第二次见面,已经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们光临敝寨,我没有好生接待,这两三天事太忙,也没有来看你们,务请包涵。”
      宋文富兄弟面无人色,不敢抬头,浑身打战。刘宗敏又冷笑一声,骂道:
      “我操你娘,你们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钱有势,人老几辈儿骑在百姓头上,做梦也不会想到竟有今天!”
      他吩咐把捉来的官军不论是官是兵全带出来,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一大片,十几个当官的跪在最前。这个院落不算小,如今却被几百俘虏跪得满满的。刘宗敏向跪在前边的人们问:
      “你们这些千总老爷,把总老爷,还有什么官官儿,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扬威,如今你们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千总知道他是刘宗敏,磕头说:“两国兴兵,各为其主,恳请刘爷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为民。从今往后,我们决不再与义军为敌,不为朝廷做事。”
      宗敏说:“你说什么?想求我高抬贵手?你们这些做军官的,见老百姓奸淫掳掠,杀良冒功,捉到义军没有活的,何曾高抬过你们的贵手?有来有往,才算公平。”他向亲兵们一摆下颌:“送这些军官老爷回老家去,一个不留!”
      亲兵们把十几个大小军官从地上拖起来,推出大门,一齐斩首。刘宗敏又望着那些当兵的,说:
      “你们吃粮当兵,虽说也到处扰害百姓,多做坏事,个个该杀。可是我们李闯王念起你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有钱有势的子弟不会吃粮当兵,再说,你们都是小兵,听人指挥,有时做坏事也不由自己做主,决定饶了你们的命。你们愿意随闯王起义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滚蛋。放你们走之后,你们只可还家为民,不许再吃粮当兵。倘若再去当兵,下次落到我们手里,乱刀砍死。倒底谁愿意留下?”
      这些当兵的原以为死在眼前,忽听刘宗敏这么一说,喜出望外,都说愿意留下。其中有少数想走的人,也因为害怕刘宗敏不会真放他们走,只好暂不提想走的话,等日后伺机逃跑。恰好中军吴汝义这时赶来,宗敏吩咐他把这些当兵的带出去,安插各队。办完了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们将宋文富的衣服扒掉,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饶,刘宗敏哪里肯听?他历数宋文富残害百姓的大罪,每数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只打到几鞭子,已经打得宋文富皮开肉绽,鲜血染红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饶,刘宗敏越叫狠打,并且骂道:
      “你婊子养的,在家中私设法堂,不知有多少无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天也叫你尝一尝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后时,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刘宗敏看了哈哈大笑,骂道:
      “我操你娘,我以为你是武举出身,皮肉比别人结实,原来也不顶打!今日打死你婊子养的,叫商洛山一带千家万户高兴。”他回头对亲兵说:“我从害病以后就没喝过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营替我拿酒来!”
      刘宗敏又连着说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亲兵把一壶黄酒拿到。宋文富有气无力地哀呼着。刘宗敏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等这三十鞭子打毕,他狠狠地说:
      “不算你祖上老账,单说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是替老百姓伸冤报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偿命。你想做商州守备,祸害一州四县,老子送你到阴间去上任吧!”
      他又说出来两条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凑一百整数。打完这一百鞭子,宋文富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他叫用凉水把宋文富喷醒,叫着他的名字说: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尝尝皮鞭的滋味!你以为只有穷百姓的皮肉才贱,生来就是挨打的材料?别说你这样的一寨之主,就是皇亲国戚,龙子龙孙,有朝一日,落到我刘铁匠的手里,我也不会轻饶一个。你是商州人,我是蓝田人,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这一百鞭子全是为了商洛山中的穷百姓出一口气。至于你勾结官军与闯王为敌,暗袭老营,这笔账今日暂且不算。今日老子数你十大罪也只算点出题目,不是细账。细账慢慢算,你王八蛋赖不了,逃不了。哼!”刘宗敏把方下颌一摆,示意行刑的弟兄们把宋文富拖到旁边,然后喝道:“把宋文贵拉出来,重打八十!”
      宋文贵早已吓得尿了一裤裆,这时被拖出来,完全瘫在地上。行刑的弟兄们扒掉他的衣服,狠打起来。等打完宋文贵,刘宗敏对吴汝孝大声命令说:
      “不论恶霸,乡勇头儿,也不管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以后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①、压杠、火烫,凡是恶霸土豪们给老百姓用过的酷刑,都叫这些杂种们尝尝滋味。”

      ①拶指——明代官府常用的一种酷刑。用绳子穿着几根小木棒,行刑时将小棒夹住手指,用力收紧绳子,使受刑者痛不可忍,往往手指为之残废。拶,音zan。

      叫吴汝孝监视弟兄们对其余的人们拷打,刘宗敏同吴汝义带着亲兵回老营了。走到老营门口,百姓义勇营头领牛万才向他迎来。刘宗敏一看见他,心中的余怒登时散开,挥着大手笑着说:
      “快到里边坐,快到里边坐。你们的人马开回来了么?”
      牛万才回答说:“回总哨刘爷,我的义勇营今日才能从智亭山动身。闯王命我们开到麻涧暂驻,所以我叫副头领带着队伍走,我自己昨夜动身,今日先到麻涧把驻扎的地方安排一下,顺便来老营向闯王和刘爷禀报。不知刘爷还有什么训示?”
      “到里边坐下谈吧。闯王不在家,你就在这里吃午饭,等着他回来。”
      宗敏拉着牛万才的手,走进老营。在院里遇见老营司务,他吩咐准备点酒肉款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后,他对牛万才说道:
      “你们义勇营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闯王要重重犒赏,那些阵亡的也要给他们家里送点钱。你们驻扎在麻涧好生操练几天。以后是让弟兄们各回各家,还是合在义军中不再散开,闯王说看你们大家的意思决定。”
      牛万才赶快说:“刘爷,我们已经拿定主意啦。”
      “你们拿定的是什么主意?”
      “我们拿定主意不再散开,永远跟着闯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们不久就要杀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们肯离乡背井,抛撒父母妻子么?”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来,有大半数人愿意随闯王杀出商洛山。我牛万才领着这些人跟随闯王的大旗走。大旗远走天边,我们跟到天边,决不回头。”
      “确实有大半人拿稳主意了?”
      “经过这次打仗,老百姓比上次帮义军打仗时大不同了。如今确实有大半人拿稳主意。刘爷,你用棍子打也不会把他们打散回家。”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说道:“妥啦!只要你们拿定主意长远跟闯王,闯王就不会劝你们各自回家!”
      吴汝义走了进来,对宗敏说:“刘爷,你什么时候见一见宋家寨来的两个人?”
      宗敏问:“你问过他们的来意么?”
      “我问过了。他们来的意思是想探探咱们这边的口气,看能不能把咱们捉到的人一齐赎回。”
      “谁派他们来的?”
      “宋文富的老婆。”
      “啊,商州守备夫人!送来的什么礼物?”
      “这里有一份礼单。”
      总管把一张红纸礼单呈给总哨。宗敏略一过目,只见上边写着猪、羊、烧酒、各种布匹、各种绫罗绸缎,另外有纹银千两、金银首饰和玉器等等。他无心细看,说:
      “你收下吧,带他们来见我。”他又对老营中军说:“你去传令汝孝,把捉到的宋家寨狗腿中挑两个油水小的,就说有老百姓控告他们,立刻斩首。”
      总管和中军都匆匆出去,亲兵们都拔出刀剑,在院中站成两行。刘宗敏搬一把椅子坐在门槛里边,等候宋家寨的说事人来见,牛万才拔出宝剑,恭立在他的背后,小声说:
      “刘爷,千万莫答应他们把宋文富兄弟赎回。”
      刘宗敏冷笑一声,说:“你放心,他们把黄金堆成山也别想赎回活的!”
      两个说事人被带进来了。离刘宗敏还有两丈远,只听亲兵们齐声大喝:“跪下!”两个说事人浑身打个哆嗦,扑通跪下。刘宗敏不等他们开口,声色俱厉地说:
      “今日你们来得很好,再晚来一天,你们只能看见尸首。你们回去告诉宋文富的老婆说:‘倘再放一个官军进宋家寨,我把捉到的人全部斩首。要是想赎回宋文富兄弟,需要拿五万两银子、两千担粮食。要是把全体人都赎回,再加五万两银子、两千担粮食。少一两银子,少一颗粮食子儿,休想开口!’”
      一个人颤声恳求说:“恳刘将爷开恩!如今连年兵荒天灾,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刘宗敏不等他说完,大喝道:“滚!李闯王是要为民除害,不是架票①。你再讲价钱,我当着你们的面先宰了宋文富。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走吧。”

      ①架票——即绑票。

      这个人又说道:“恳刘将爷恩典。将爷的话,我们一定带回去。求将爷开恩,让我们见一见寨主兄弟。”
      “好,我叫任总管带你们去。”
      另一个人壮着胆子说:“还有一件事请将爷开恩!那些乡勇,多是穷家小户,长工佃客,如今被义军捉到,家中父母妻子日夜哭哭啼啼,实在可怜。他们平日衣食无着,自然也拿不出一钱银子。恳求将爷恩典,把他们放回去吧!”
      刘宗敏回答说:“我知道他们大半都是穷人,受寨主逼迫,才做乡勇。我限你们寨主婆子三天之内,先拿出二百两黄金和三千两银子把这些乡勇赎回。三天不赎,我要全体杀光,叫那些父母妻子围着你们寨主婆子索命。别寨来的地主和乡勇,暂且不谈,我等着他们的寨中来人。你们看过宋文富兄弟之后,替我顺便带点小礼物回敬你们寨主婆,是两颗人头,我们老营中军吴将军会交给你们。”
      两个人听见说要带回两颗人头,不知是谁被杀,又吓得浑身一颤。刘宗敏把一只大手一挥,立刻由任继荣催促他们起来,带他们出去了。
      李自成去了几个地方,回到老营时已经太阳西下了。听了刘宗敏处理宋文富等人的事,他十分满意。虽说基本宗旨是由他决定的,但宗敏见机行事,把死宗旨变成活的。他叫李强去告诉吴汝孝,对宋文富等恶霸该给药的给药,莫使一个死去。从明天起,对伤重的暂时不再用刑,对其余的隔一天打一批。
      商洛山中到处哄传李闯王要杀宋文富兄弟替百姓出气,已经把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人心为之大快。平日胆小怕事的人们看见报仇伸冤的日子来到,纷纷来老营告状。他们不但控告宋文富兄弟,也控告所有被捉到的宋家寨大小地主和狗腿子。闯王对告状的老百姓用好言抚慰,还叫总管给那些孤儿寡妇一些周济。义军在宋家寨中本来就有“底线”,暗中替义军做事,通风报信。经过这一战,宋家寨的当权人物大部分落入义军手中,寨中的“底线”就暗中活动起来,串连一些对恶霸地主们苦大仇深的人,打算在义军攻寨时作为内应。甚至在宋文富的家生奴仆中也有人受到串连,愿意在破寨后引导义军掘出主人埋藏的金银珠宝。牛万才虽不知“底线”的暗中活动,但是他巴不得攻破宋家寨,打碎压在这一带百姓头上的一块大石。有一次来老营禀报军务,他悄悄地向闯王建议破宋家寨,并说他愿意派本地人混进寨中做内应。闯王微微一笑,小声说:
      “自从捉到宋文富以后,宋家寨就在咱们的手心中,什么时候想破不难。如今留着他有些用处,等到时候再说吧。”
      牛万才不知闯王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敢问明,但他相信闯王迟早会破宋家寨的。他心中快活,对自成说:
      “闯王,啥时候破了宋家寨,抄了宋家一族的老窝子,也算是替这一带百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到时候,我打头阵!”
      过了两天,宋家寨果然送来了二百两黄金和三千两纹银,把二三百名乡勇赎回。其它山寨也来人说情,要求将各寨被捉的人员赎回。李自成想着他的一些计谋应该赶快进行了,便吩咐刘宗敏如此如此。宗敏叫吴汝义去将宋文富的另外两个狗腿子当着宋文富兄弟的面斩首,然后将宋文富一个人带来老营。宋文富的伤尚未痊愈,一听说刘宗敏提他去老营,以为必死无疑,浑身瘫软像一团泥。吴汝义吩咐两个弟兄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拖往老营,命他跪在宗敏面前。宗敏脸上杀气腾腾地问:
      “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脸色煞白,伏地磕头,恳求饶命。宗敏冷笑一声,说:
      “你到底也只有一条狗命!既然你想留下狗命,须得听从我三件事,否则我立刻将你凌迟处死!”
      “请刘爷吩咐。只要饶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听着!第一,我们闯王的人马不进宋家寨,可是你决不能让一个官军再进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诉你的总管,暗中替我们做事。我们今后派人出商洛山,来回都要从宋家寨经过,你家总管要给各种方便。倘若有一点差错,我惟你是问!第三,勒限一月之内,你家必须送来五万两银子,一千担粮食,三百匹棉布,五十匹骡马。以上三件,你答应么?”
      宋文富不住磕头,说前两件他都答应,只有五万两银子他实在拿不出来,恳求“恩减”。刘宗敏又冷笑一声,对站在旁边的中军吴汝义说:
      “他家世世代代敲剥百姓,鱼肉乡里,这笔账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样东西来,叫他看看!”
      吴汝义去了片刻,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来,扔到宋文富的面前。文富吓了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的兄弟文贵的头,登时瘫在地上。刘宗敏将桌子一拍,厉声问道:
      “你龟儿子还敢还价钱么?你究意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实实,我刘宗敏你是知道的,老子会立刻将你吊在树上,唤来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剐你一刀,将你千刀万剐,以泄民愤!”
      宋文富磕头如捣蒜,一切答应,只求留下他一条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万两现银绝不容易,骡马也差不多都给王吉元夺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骡马也实在不易,但是他此刻宁愿倾家荡产,同时哀告各家亲戚相助,也不愿丢了性命。刘宗敏站起来,把宋文富踢了一脚,说:
      “下去!你立刻写封书子,叫你家总管今日黄昏前亲来老营,你当面将我的三件事向他嘱咐,一一照办,不得有误,顺便将你兄弟的尸首领回!”
      宋文富一押出老营,李闯王立即派亲兵将尚炯和刘体纯找来。闯王向刘体纯问:
      “去开封救牛先生的事你准备好了么?”
      体纯笑着说:“一切都准备妥帖,只等着宋家寨肯不肯给我出进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黄昏会有人来,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随着宋文富的亲信总管动身吧。务必早日平安到达开封,依计而行。办完事情,早点回来。”
      “请闯王放心。只要那位宋先生现在开封,我一定能够找到。开封情况和宋先生的行动,老神仙已经对我讲清楚啦。”
      刘宗敏立刻吩咐拿酒,为体纯饯行。闯王对刘体纯带着一班人往开封去很不放心,一再嘱咐他处处小心谨慎,不要露出马脚,方好带着原班人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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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1 11:4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黄的斜阳照着桅樯如林的汴河,照着车马行人不断的州桥①。这桥在小纸坊街东口,横跨汴河之上,在宋朝名叫天汉桥。因为这桥建筑得拱如玉带,高大壮观,水面又低,船过不必去桅,汴梁人士喜欢在此赏月,遂成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谓“州桥明月”。现在有一个大约三十八九岁的矮汉子从小纸坊街出来,右腿微跛,正要上桥,忽然遇见河南按察使坐着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差役执事前导,前护后拥,迎面而来,一路喝道上桥。他就赶快向路北一闪,躲入石牌楼旁边的开封府惠民局的施药亭内。这一起轿马官役正要过完,有一走在后边的官员身穿八品补服,向施药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丝缰跳下马来,向矮汉子一拱手,笑着问道:“宋先生,在此何干?”

      ①州桥——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开封被淹毁后,汴河淤填,日久州桥遗址不存。

      矮汉子赶快还礼,说:“适才登门叩谒,不期大驾随桌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国寺拈香祈雨么?”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长史王老爷五十生日,臬台大人与各衙门大人前去拜寿,留下吃酒,如今才回。我上午就随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驾,恕罪,恕罪。”
      “哪里,哪里!鲁老爷太过谦了。”矮子趋前一步,小声问道:“数日前奉恳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门中几位办事老爷,似可通融。但此案关系重大,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鲁老爷何时得暇,山人登府叩谒,以便请教?”
      “台驾今晚来吧。贱妾大前天生了一个小子,请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连忙作揖,满面堆笑说:“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贺,并为小少爷细批八字。”
      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马,追赶轿子而去。矮子走上州桥,一则从对面拥来一群灾民,二则他心中有事,他没有停下来眺望汴河景色,就沿着一边石栏板走过桥去。这桥东头有一座金龙四大王①庙。矮子刚过庙宇不远,看见两个后生正在争吵,一个是本地口音,一个是外乡口音。外乡人是个江湖卖艺的,肩上蹲着一只小猴子,腰里别着一条九节钢鞭,手里牵着一只小狗,提着一面小锣。争吵几句,本地后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乡后生抛掉小狗,用九节钢鞭抵挡。本地后生步步进逼,外乡人却只是招架,并不还击。本地后生越发无赖,挥刀乱砍不停。街上围了一大片人,但没人敢上前劝解。矮子从小饭铺中借一根铁烧火棍,不慌不忙,架开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后生。但本地后生是个泼皮,怪他多管闲事,又欺他是个矮子,又是个瘸子,飞起一脚向他踢来。他把身子一闪,躲开这一脚,却随手抓住对方踢起的脚后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这泼皮后生仰面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围看的人们哄然大笑。泼皮从地上挣扎起来,又羞又恼,抢上一步,对矮子挥刀就砍,恨不得将矮子劈为两半。矮子将烧火棍随手一举,只听铿锵一声,火星飞迸,将腰刀挡开一旁。他并不趁势还击,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下不算,请再砍两下试试。”泼皮尽管震得虎口很疼,还是不肯罢休,重新举刀砍去。钢刀尚未落下,忽然一个挤进来的算卦先生喝道:

      ①金龙四大王——相传宋朝人谢绪于宋亡后投水而死,成为河神。明太祖造谣说,他同元兵在徐州以东吕梁湖打仗时,谢绪帮助他战胜敌人,遂封谢绪为金龙四大王。开封临近黄河,故明代对所谓金龙四大王较为迷信,至清代亦然。

      “住手!不得无礼!”等候泼皮迟疑着将刀收回,算卦先生又说:“这是宋献策先生,绰号宋矮子,三年前曾在汴梁卖卜,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难道就不认得?他是好意劝架,你怎么这样无礼?”
      泼皮后生已经领教了这位瘸矮子的一点本领,听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绍,虽然他不大知道宋献策的大名,却也明白此人有些来头,松了劲,把腰刀插入鞘中。但因他余怒未息,咕嘟着嘴,并不向宋献策施礼赔罪。宋献策似乎并不生气,对泼皮后生说:
      “这位玩猴子的后生为混口饭吃,离乡背井,来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领何必往外乡人身上使?欺负外乡人算不得什么本领。”他又对玩猴子的后生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何必同他争吵?以后遇到本地泼皮后生休惹他们。宁可自己少说几句,忍受点气,吃个哑巴亏,不要打架斗殴。不管伤了人伤了自己,如何转回家乡?”
      玩猴子的后生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说声:“多谢先生!”牵着小狗转身离开。宋献策赶快把他叫住,问道:
      “你可是从陕西来的?”
      “不是。我是阌乡县人,同陕西搭界。”
      “啊,你走吧。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陕西人。”
      玩猴子的后生又向宋献策打量一眼,望州桥而去。泼皮后生的怒气已息,自觉没有意思,对王半仙和宋献策一拱手,转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献策说道:
      “数日前听说兄台自江南回来,但不知下榻何处,无缘趋访,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栈?此刻要往何处?”
      “如今弟没住客栈,在鹁鸽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刚才从臬台衙门看一位朋友回来,此刻要往相国寺找一个熟人。”
      “倘若无要事急着料理,请移驾光临寒舍一叙如何?”
      “弟确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专诚奉访。”
      王半仙今日的生意不好,并不强留献策。献策将烧火棍还给饭铺,同王半仙拱手告别而去。
      一连三天,有一个陌生人每天都去鹁鸽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为着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总不在家。这个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说出住址,只知道是一个魁梧汉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带着陕西口音。起初他以为是陕西商人慕名来找他算命看相,并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却听朋友大嫂言讲:这个人上午又来了,说明是有人托他带给他一封重要书信,非当面不肯呈交。这个人还说出他新近从陕西来此,从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国寺打拳练武,卖跌打金创膏药,说不定三天后就要离开。献策简直如堕五里雾中,猜不透是怎么回事。遍想陕西方面,他没有一个好友;江湖上虽有几个熟人,不过是泛泛之交。什么人给他写的书信?而且是重要书信?为什么托一个江湖卖膏药的人带来,连姓名住址都不留下?如此神神鬼鬼,却是何故?午饭后,他去抚台衙门和臬台衙门一趟,如今趁着太阳未落,要去相国寺找一找这个江湖卖膏药的。州桥离相国寺不远。不要一顿饭时候,宋献策就来到相国寺了。
      说起相国寺,在我国可是大大有名。这地方原是战国时代魏国的公子无忌(即信陵君)的住宅。北齐时在此处建成一座大寺,称做建国寺。唐睿宗①时将废寺重建,为纪念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继大统,改名相国寺,所以直到崇祯十五年大水淹毁之前,山门上还悬着睿宗御笔所书“大相国寺”匾额。寺门前有大石狮子一对,三丈多高的石塔两个;院内殿宇巍峨,神像庄严,院落甚多,僧众有二三百人。每日烧香的和游玩的多得如赶会一样,肩摩踵接,人声杂沓。院中有说书的、算卦的、相面的、玩杂耍的、打拳卖药的……百艺逞能,九流毕备。过了地藏王殿的后院中还有卖吃食等项僧人,专供过往官员、绅士及大商人在此经常摆酒接妓,歌舞追欢。所以这相国寺虽系有名禅林,却非清静佛地。

      ①唐睿宗——名李旦,中宗之弟,武后时封为相王;在位二年,禅位于其子隆基,即玄宗。

      宋献策一路想着心思走来,不觉到了山门外右首的石狮子前边,忽听有人叫道:“那不是宋先生么?”宋献策转过头去一看,喜出意外,慌忙前去施礼,说道:
      “啊,大公子,没想到在此地拜晤金颜,真是有幸!几天前,弟听说公子已回杞县,正拟将俗务稍作料理,即往杞县尊府叩谒,不想大公子也在开封!”
      这位公子拉着宋献策的手说:“弟上月拜家岳母汤太夫人之寿,来到汴梁住了半个多月。回去之后,因为红娘子的一件事情,于前天又来汴梁。”
      “可是那个跑马卖解,以绳技驰名江湖的红娘子么?她出了什么事?”
      公子笑一笑,说:“正是此人。事情很可笑,此处不便细谈。老兄,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此言不虚。与兄上次握别,弹指三年,不胜云树之思①。常记与兄酒后耳热,夜雨秉烛,纵谈天下大事及古今成败之理,高议宏论,时开茅塞。虽说三载睽违,鱼雁鲜通,然兄之音容笑貌,时时如在左右。兄何时驾返大梁?”

      ①云树之思——见本书第一卷第621页注释。

      献策答道:“弟来此已有十天,上次与公子话别,原以为不久即可重瞻风采,不想弟萍踪漂流,行止靡定,竟然一别就是三载。公子说别后不胜云树之思,彼此一理。”
      公子说:“贱仆牵有两匹牲口在此,请兄现在就一同上马,光临敝寓。晚上略治菲酌,为兄接风,并作竟夕之谈,如何?”
      献策说:“弟此刻要到寺内找一江湖朋友,并已约定晚饭后去臬台衙门见一位朋友商谈一件急事,今日实不能到尊寓畅叙。明日上午请公子稍候,一定趋谒。公子仍在宋门大街下榻?”
      “还是那个地方。你我不用客气,明日弟在敝寓恭候,务望光临!”
      “一定趋谒,并有一事奉恳公子相助。”
      “何事?”
      宋献策见左右围了许多闲人看他同公子说话,还有成群的灾民围过来向公子求乞,不便将事说明,回答说:
      “谈起来话长,明日慢慢奉告吧。德齐二公子现在何处?”
      “舍弟一同在此。他也常常提到老兄,颇为思念。方才我们同来相国寺拜谒圆通长老,他因有事先走一步。”
      “弟半年前听说圆通长老在嵩山少林寺闭关①,何时来到这里?”

      ①闭关——有些较有地位的和尚为要静修佛法,独居一小院中,以三年为期,不与外界往来,叫做闭关。

      “圆通长老于上月闭关功满,因周王殿下召他来主持一个‘护国佑民、消灾弭乱、普救众生法会’,于前日来到开封。长老年高,一路风霜,身体略感不适,故今日尚未进宫去朝见周王。弟三年前曾许诺将家藏一部唐写本《法华经》赠他,特偕舍弟前来探候,并将《法华经》送上。老兄明日上午可一定光临敝寓,愈早愈好!”
      “一定,一定。”
      宋献策与公子拱手相别,望着公子同仆人上马,奔上寺桥①,才转身往山门走去。一位在东边石狮子与山门之间摆拆字摊的朋友站起来对他拱手问道:

      ①守桥——明代开封人对相国寺桥的简称。桥在相国寺山门外东边不远地方。

      “献策兄,同你说话的这位公子是谁?”
      献策回答说:“这是杞县李公子。”
      “有一位李公子名信表字伯言的可就是他?”
      “正是这位李公子。”
      “啊!久闻他的大名,果然英俊潇洒,谈吐爽快,虽系世家公子,却无半点纨裤习气,倒是一位极其热情的人,弟有一位穷亲戚是杞县人,常听他说李公子最喜欢周济穷人,救人之急。一身文武双全,就是淡于功名,也不喜欢与官府来往。”
      宋献策因见天色不早,只怕找不到那个卖膏药的,便不再说话,拱手一笑,匆匆进了山门。山门里边,甬路两旁有摆摊子算卦的、看相的、揣骨的、代写书信和庚帖的。这些江湖上人,有的是三年前就在此摆摊子,同宋献策认识,赶快站起来拱手招呼,让他坐下叙话。献策因为有事在身,对这些泛泛之交的江湖熟人都只笑着拱手还礼,随便寒暄一二句,并不留步,匆匆地登上二门石阶。
      二门五间,两边塑着巨大的四大天王坐像。有些游人正在看天王塑像。当献策从中间走过时,忽然听见一个游客一边看天王像一边对他身边的朋友说:
      “本朝二百八十年,举人投贼的这还是第一个,所以非定成死罪不可。其实,即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献策的心中一惊,打量这两个说话的人一高一矮,都是儒生打扮。他也装做停住脚看天王像,听他们继续谈话。那位高个子游客唔了一声,小声问:
      “会不会有人在省城替他说话,从宽定罪?”
      “他在省城中并没有有钱有势的至亲好友。一般泛泛之交,像这样举人投贼的谋逆重案,谁肯替他说话?况且卢氏白知县原是山东名士,抚、按两大人十分器重。他已询明口供,人证物证确凿,判成死罪,申详到省,抚、按两大人岂有驳回之理?我看,除非有回天转日手腕,方能救他一命。”
      高个子游客轻蔑地一笑说:“虽然此人尚有一点才学,但竟然到商洛山投了流贼,真是荒唐之至。看起来他是枉读诗书,甘心背叛君国,死有余辜!”
      这两个游客离开了二门,走往里院,下了甬路,向东一转,观看钟楼。献策跟在他们的背后走了几步,听他们已经转了话题,便离开他们,继续向里走去。想着这两个人都是豫西口音,必然对牛启东的案子知道较多,宋献策的心头上感到沉重。
      二门里边,游人众多,除有各种做小生意的、算命看相的、卖假药的、说书卖唱的之外,在甬路两边还有坐地要钱的瞎子、瘤子、打砖的、排刀的①。这些人在叫化子一行中属于坐气②一门,经常在此坐地求乞。凡属于叫街一门的各种叫化子都不许进入山门以内,违反者由他们乱棍打出,交给龙头(叫化子头儿)惩办。这寺院中的一切风物、人事和声音,宋献策久已看惯听惯,一概对他引不起什么兴趣,所以他低着头直往前走。到了丹墀下边,正要登上台阶,忽然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献策往何处去?”献策蓦然抬头,看见丹墀左边,那座两丈多高的北宋重修相国寺碑的前边站着抚台幕中的清客相公尹宗浩和一个陌生的外地人。

      ①打砖、排刀——有一种职业叫化子名叫“打砖的”,光赤上身,手执半截砖打击胸、背,皮肉红肿,隐现紫血,打时运气作沉重哼声,打一阵停下来呼求施舍。另有一种叫做“排刀的”,手拿两把长刀,用刀的侧面交替平打胸脯,类似打砖。
      ②坐气——职业叫化子分“坐气”和“叫街”两大类。坐在固定的地方不动,乞求施舍,叫做“坐气”。

      献策赶快走过去,笑着拱手说:“巧遇,巧遇!正思登门拜候,不料在此相遇!”尹宗浩介绍说:“这位是抚台大人的一位乡亲,新来大梁,小弟今日陪他来相国寺看看,不期与老兄邂逅相遇!”献策赶快同客人互相施礼,寒暄几句,陪着他们一起向大殿走去。这大殿九明十一暗①,十分雄伟,纯用木料攒成,不用砖石,上盖金黄琉璃瓦,匾额是元朝不花丞相亲笔所书“圣容院”三个大字。当那个客人怀着惊奇和赞叹的心情细看大殿的建筑时,尹宗浩拉着宋献策退后一步,小声说:“前几日老兄所嘱之事,弟已问了一下。这案子因系举人投贼,情节十分严重。幸好是抚台大人的舅老爷知道此人是兄台的朋友,愿意替他在抚台大人面前说话。我想,只要这位舅老爷肯帮忙说话,事情就有转机。”

      ①九明十一暗——表面看是九间那么大,实际是十一间大。

      “舅老爷及抚台衙门各位老爷关照救护之恩,不惟敝友将结草衔环①以报,即愚弟亦感激不尽。如今困难的是,这位遭事的朋友出身寒门,在开封也没有至亲好友。弟新从江南回来,听到此事,激于朋友义气,替他奔走营救。老兄明白,弟半生书剑飘零,寄食江湖,囊中不名一文。对各方如何酬谢,深感惭愧,奈何?”

      ①结草衔环——结草的典故是死后报恩的意思,出于《左传》。衔环的典故是报答救命之恩的意思,出于《后汉书·杨震传》注。两个典故常被连在一起使用。

      “老兄在江湖上名声素著,新从江南漫游归来,衙门中各位老爷都想请你细批八字或看一看相。处此乱世,吉凶变化无常,谁不想向高明如兄的人问问流年,以便趋吉避凶。所以在这件事上,虽然要多少花几个钱,却也不会花得太多,请兄放心。那位舅老爷的八字你批了没有?”
      “已经批好,拟于明日下午亲自送去。”
      “好,好。你明日下午先到敝处,我陪你一道见他。他近来官心很重,打算花几千两银子做一任知府或同知①。老兄可不要铁口无情,浇他冷水。”

      ①同知——这里指的是府同知,其职位等于副知府。

      献策点头,哈哈一笑。因为尹宗浩要陪着客人到大殿里边看,献策就同他们拱手告别,往后院去了。
      相国寺大殿的后边是高阁三间,为开封周王所建,上坐大慈悲菩萨。阁前边有一群人在看打拳,宋献策一听那打拳的是河北口音而不是陕西口音,便将头一摆,继续前行。转过地藏殿的背后,他看见那里仍像往年一样热闹,到处是摆地摊的、卖当的、说书的、玩杂耍的,还有两三处玩枪使棒和打拳卖药的。宋献策注意那些江湖卖药的,都不是陕西口音。到了最后一个地方,看见围观的人特别多,从人堆中不住地大声叫好。他挤进去一看,也是卖膏药的。一个魁梧后生正在舞剑,确实剑法精熟,与一班常见的江湖艺人不同。献策心中疑问:“难道就是他么?”等了一阵,这后生把一套剑法舞毕练毕,收剑入怀,在周围一片称赞声中连连拱手,说道:“见笑,见笑。”
      宋献策心中猛然一喜,暗暗说:“就是他!陕西口音!”
      陕西口音的后生也向献策打量一眼,又向全场说道:“各位君子,各位看客,小人初来汴梁,人地生疏,承蒙青眼看待,对小人半精不熟的武艺,谬加称赏,使小人愧不敢当。小人吃了二十多年白饭,身长六尺,纵然能练几套武艺,也值不得各位过奖。现在让我们小伙计练几套武艺请各位看看,练的好了各位笑笑,练的不好请各位包涵,不要见怪。”他转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问道:“小伙计,今日来到中州地面,你敢不敢练几套武艺让各位君子看看?”
      小孩高声答道:“我敢练!”
      后生说道:“你好大的胆!这中州地面,四通八达,乃是藏龙卧虎之地,英雄荟萃之区,非同小地方可比。在场君子,经多见广,什么耍武艺的不曾见过?你这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敢在鲁班门前耍斧头,难道不怕各位看客笑你武艺不佳,一哄而散么?”
      小孩子向全场拱手施礼,说道:“各位看客!众位叔伯大爷!请恕我小孩家年幼无知,胆大献丑。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小人练的不好,请各位不要一哄而散;练的好了,请各位龙爪插到虎腰里,哗啦一把,哗啦一把……”
      后生问道:“这是干嘛呀?”
      小孩子回答说:“掏赏钱嘛,你连这也不知道?”
      后生:“嘿!小小孩家,只长前(钱)心,不长后心!”小伙计,今日咱们初来相国寺中献艺,一则同各位看客结个朋友,二则请各位看客指点,不要钱啦。”
      小孩子说:“不要钱,咱们吃西北风么?”
      后生:“拿我的裤子当去,反正不要钱啦。”
      观众哄笑。连宋献策也笑了。
      小孩子接说:“不要钱就不要钱。伙计们,敲锣打鼓!”
      背后的锣鼓响了。小孩绾绾袖子,伸伸胳膊,踢踢腿,在中间立定,开始来个懒扎衣出门架子,变下势霎步单鞭,正要继续往下练,后生忽然叫道:“小伙计,莫慌往下练,我先问你:古今拳家众多,各有其妙,你练的是哪家拳法?”
      小孩子:“我练的是俺家拳法。”
      “什么安家拳法?我倒不曾听说有什么安家拳法。”
      “我说是俺家拳法,不是安家拳法。”
      “怎么叫俺家拳法?”
      “俺爷爷教给俺老子,俺老子教给俺哥,俺哥教给俺,所以就叫做俺家拳法。”
      众人一阵哄笑。后生又问:
      “你家拳法有何妙处?”
      “不敢说,集古今众妙之长!”
      “好大口气!怎么说集古今众妙之长?”
      “古今拳家,宋太祖赵匡胤有三十二势长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囮拳,名势虽有不齐,而实际大同小异。至本朝有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探马,八闪番,十二短,都很著名。吕红八下虽刚,未及绵张短打。山东李半天的腿,鹰爪王的拿,千跌张的跌,张伯敬的打,少林寺的棍,杨家的枪……”
      “算啦,算啦,你已经吹出边儿啦,还要吹哩!”
      “我怎么吹出边儿啦?”
      “这少林寺的棍,杨家的枪怎么也变成拳法了?”
      “嘿,我说溜了嘴啦。”
      观众又一次发出哄笑。后生说:“小伙计,时光不早,休说废话,你还是练一套拳法请各位高明君子指点吧。”
      “好,伙计们,重新敲锣打鼓!”
      小孩子重新活动手脚,站好姿势,由懒扎衣开始,势势相承,变化多端。观众们静悄悄的,看得呆了,只偶尔小声喝彩。宋献策因一腿微破,年轻时不能精练武艺,但是他见得多了,颇知其中道理。如今他一面注目观看,频频含笑点头,一面心中想道,这是集南北诸派之长,自创一套拳法,合雄健刚猛与绵密紧凑于一炉而冶之,既长于进攻,也足资防守,和戚继光的拳法有不少近似之处,看来这几个卖膏药的决非一般的江湖中人。但是他们到底有什么来头,他一时猜想不出,只增加了心中疑问。小孩练完拳法,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又取宝剑在手,准备练剑。后生走上前去拦住,说道:“小伙计,天色不早,这剑法不必练了。”随即他转向看客,作了一个罗圈揖,赔笑说道:“本来想叫我们这个小伙计再练几般武艺,请求各位高明指点,只因天色不早,只好明日再练。在下现有祖传跌打损伤金创神效膏药……”
      看客不等后生说完,争呼要小伙计继续耍一套剑法看看。后生无奈,只好同意。小孩的剑术又博得人人称好,使宋献策更加诧异。一套剑法练完虽然黄昏已临,不免有少数人离场而去,但大部分人仍不肯去,想知道陕西人卖的是什么别致膏药。后生重新拱手施礼,取出一把膏药说道:
      “在下今日初次与各位君子见面,拿出五十张膏药赠送,分文不要,一则传名,二则结缘。俗话说,‘萍水相逢,三生有幸’。拿这几十张膏药奉赠,聊表江湖敬意,正是千里敬鹅毛,礼轻人意重。有哪位君子要的?”
      小孩对后生说道:“慢着。我们虽是初来乍到,却也闻得这中州地方,不乏驰名膏药。比如这开封城内学署前有接骨庞家,安牙骨,上胯骨,跌打损伤,药到病除,他家也自制祖传膏药;彰德府①姚家狗皮膏药,也是远近驰名。你这膏药,有甚好处,怎敢奉送各位君子?”

      ①彰德府——府治即今安阳。

      后生:“我这膏药,与别家膏药不同。”
      小孩:“有何不同?”
      后生:“别家膏药,贴在背上,只听出律一声,从脊梁沟溜到屁股沟。我这膏药,贴在你的身上,如同鹰抓一般,这就是它的好处。”
      小孩:“你骂人呀!怎么用鹰抓兔子打比。”
      后生:“不说不笑,怎得热闹?好,说正经的。”他转向观众,接着说道:“敢告各位君子,我这膏药专治各种金创,确有奇效。有些刀砍箭伤,已经化脓,历久不愈,只要贴我这膏药,包他三日见轻,五日痊愈。倘若骨头折断,先将断骨接好,外贴膏药一张,也能早日使骨头长好,不致残废。倘有多年寒气腿,每逢阴雨,关节疼痛难忍,夜不成寐,常贴我的膏药,包他永远断根。北至榆林,南至汉中,西亚甘州、宁夏,提起西安府李家金创膏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天色已晚,五十张散完为止。哪位君子想要?”
      许多手同时伸出,争要膏药。宋献策冷眼观察,心中暗想:从来没听说西安府有什么驰名的李家膏药,难道他们是李自成派出的人,来汴梁搭救牛启东的?
      霎时间,膏药散完,众人开始离去。宋献策故意走往旁处;等看客散尽,折转回来,与后生四目相对,各露微笑。献策单刀直入地问道:
      “连日去鹁鸽市找一位卖卜先生,可是你么?”
      后生笑道:“先生可是贵姓宋?”
      献策点头,并不问那封书信,却语意双关地问道:“请问你,找我可是为自己询问流年?还是亲朋有病或有官司纠缠,欲知吉凶,请求指迷?”
      后生向左近望一眼,回答说:“在下为朋友官司,欲求先生指迷。此地人多,愿借尊寓请教。”
      献策想了一下,说:“鄙人暂时借寓朋友家中,谈话亦有不便。你们住在何处?”
      “南门外吊桥南边路东,王家安商小客栈。”
      “啊,你们那里住客乱杂,且离此甚远,也很不便。这样吧,你叫伙计们先回客栈,你一人同我去一清静酒馆叙话如何?”
      “如此甚好。”
      一语方了,从前院大雄宝殿中传来一阵钟、磬、木鱼之声。献策不再说话,也不回头看,背着手出相国寺后门而去。后生在后边跟随,若即若离,并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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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5-1-31 11:5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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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相国寺后门不远有一条南北街叫做小山货店街,即现在的山货店街。街中间路东有一酒饭馆,生意不很兴隆,比较清静。三年前宋献策在开封卖卜时候,常同一二知己好友来此吃酒谈心,同这家掌柜的和伙计们都成了熟人,前几天闷怀无聊,也曾独个儿来此小酌。现在快走近这家酒馆门口时,他才转回头来同卖膏药的后生说话,一同进去,叫堂倌替他们找一个没有客人的房间坐下,要了四样菜、一壶梨花春①、一壶秋露白②,八十个韭菜猪肉水饺。堂倌一走,献策正要问后生尊姓大名,来自何处,却看见胖胖的刘掌柜笑嘻嘻地进来,就赶快把话打住。

      ①②梨花春、秋露白——明末开封流行的两种名酒。梨花春产于开封附近的中牟县,秋露白为开封本城所产。

      这刘掌柜一向很迷信宋献策的六壬神课、奇门遁甲、占星望气、麻衣相法,且知献策足迹半天下,在江湖上比较有名,所以每次献策来到,他总要亲自殷勤照料。倘若看见献策独自闲饮,他便趁机会询问流年,或随便说出一字,请献策断某事是否顺利,有何吉凶。现在宋献策正心中有事,晚饭后还要去臬台衙门朋友处谈一件重要事情,这位刘掌柜却偏偏进来说话,未免感到厌烦。恰好梁上有一对老鼠咬架,发出唧唧叫声,且有灰尘落下。刘掌柜问他这主何吉凶。他笑着随口答应道:
      “刘掌柜,请莫见怪。令正与如夫人不仅争风吃醋,也各自想把你的钱要到手里,不免时常吵嘴打架。说不定此刻又在厮打,惊动四邻。”
      刘掌柜脸色不悦,问道:“宋先生,可是真的?”
      献策又笑着说:“女人属阴,鼠亦属阴。两鼠相斗,岂非女人打架之兆?只是卦理微妙,有时不尽合乎人事,山人姑妄言之耳。”
      刘掌柜说:“一定是这两个贱人又在打架。怪好一个人家,给这两个贱人闹得天昏地暗,不得一日安宁!失陪。我回舍下看看。”说罢,拱拱手,匆匆走了。
      这时堂倌已经把酒菜拿来,见客人没有别的吩咐,也就退出。献策斟酒已毕,小声问道:
      “仁兄尊姓大名?从哪里来的?带来什么书信?”
      后生欠身答道:“小弟以实话相告,是为牛举人的官司,特意从陕西来的。”
      宋献策大吃一惊,心中叫道:“果然被我猜中!”他走到门口望望,退回来重新坐下,大声让酒,与客人同饮一杯,然后低声问道:
      “可是从商洛山中来的?”
      后生微笑点头。
      “仁兄尊姓大名?”
      “不敢。贱姓刘,小名体纯。”
      “台甫怎称?”
      “草字德洁。”
      “啊……请酒,请酒。”
      又喝了半杯酒,吃了几口菜,宋献策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就请刘体纯把什么人写给他的书信取出。刘体纯回答说:
      “小弟奉闯王与老神仙之命……”
      “老神仙何人?”
      “老神仙姓尚名炯字子明,卢氏县人,与牛举人自幼同学,娃娃相交。因他外科医道如神,在我们那里极受尊敬,都称他老神仙。”
      “我曾听牛启东谈过此人。最近也听人说,启东本不愿往商洛山去,是因尚子明一再劝邀,才去商洛山中一趟。”
      “闯王久闻牛举人之名,很想一见,所以托尚神仙以厚礼相邀。”
      “你方才说奉他们二位之命,来大梁寻找本人,莫非是为牛举人的事么?”
      “正是为的此事。闯王本想亲笔写封书子交小弟带上,后因怕给沿途关卡查出,一则对先生不便,二则也会坏了牛举人的事,就不写了。所以实未带来书信,只带来他们二位口信,向先生问好,请先生速谋搭救牛举人之策。”
      宋献策沉吟片刻,说道:“本人与牛启东只是泛泛之交,久已不通音信。且我多年以卖卜为生,身似闲云野鹤,遨游江湖,与本省达官贵人素少来往。牛启东的案情重大,山人亦有所闻,实在爱莫能助。你们为何不寻找旁人?”
      刘体纯笑道:“我们也知道牛举人在汴梁有一些朋友,只是像这样案子,朋友们谁不想赶快避开?如今人情薄,肯以义气为重、古道热肠、肝胆照人的人毕竟不多。我们闯王和老神仙想来想去,才决定派我来汴梁寻找先生。牛举人在敝处时常常谈到先生,倘若不是牛举人回家出了事,加上后来军情十分吃紧,闯王与老神仙又相继病倒,我们闯王也要派人以重礼邀请先生前去。听先生刚才所说,原来先生也是个怕事的人。”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开封?”献策又问。
      “春天时候,牛举人在我们那里,曾说先生送一位朋友的灵枢来开封,随后将去江南访友,在江南不多停留仍转来开封。我们计算时间,先生大概已经转来。关于搭救牛举人的事,先生倘以江湖义气为重,肯为设法,所需银钱,不用先生费心;倘先生害怕与自己不便,不肯设法,也就算了。”
      献策又故意沉吟片刻,说道:“我半生书剑漂泊,四海为家,虽然庸碌无才,尚能急朋友之难。即使素昧平生,只要一言相投,不惜断臂相助。何况与牛启东有一面之缘,也深知他是个人才。只是弟初回汴梁,与官场中素少瓜葛,实感力有未逮。既然仁兄奉十八子与尚子明之命,不远千里来访,以此相托,我也不好断然置之不理。此事今晚就谈到这里为止,让我回去想想,明日再作计较。”
      “明日在什么地方相见?”
      “明日晚饭以后,请到敝寓一晤。此事山人能否相助,明晚一言决定。”
      “好,好,一定准时趋谒。弟由西安来时,因路途不清,且恐被关卡查出,未敢多带银两。只要能救牛举人,所需若干,弟今夜赶回西安,由当铺①汇给先生。另外,小弟设法带来一点黄金,明晚送往尊寓,聊表闯王对先生敬慕之意。”

      ①当铺——明末到清代中叶,有些山西商人开设的大当铺兼营汇兑业务。后来出现了票号和钱庄,经营汇兑。银行是到清末和民国初年才出现的。

      “这个,本人万万不敢收下。倘若如此,牛启东的官司山人就更不敢插手了。”
      这时堂倌把水饺端来,并端来两碗饺子汤,在开封又叫做饮汤。宋献策因晚饭后有约会,也不多劝吃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水饺来,只偶尔谈一下武艺和金创膏药。看看水饺将尽,刘体纯显然尚未吃饱,宋献策赶快又要了十个猪肉大包。晚饭已毕,宋献策掏钱会账。刘体纯只道声谢,并不争着开钱。二人走到小山货店街南口,一拱手,分道而去,都消失在黄昏后的灯火与人流之中。
      二更过后,宋献策才回鹁鸽市的寓所。关于营救牛金星的事,经过几天来的奔走,已经有了眉目。看起来减轻定罪不难,只是至少得花费几百两银子。这天夜里,献策在床上精神振奋,想了许多问题,几乎彻夜不眠。他虽然听说李自成很礼遇牛金星,但没有想到对他如此看重和凭信,特意派人从商洛山中来开封找他,以搭救牛金星的事相托。今天是他第一次同堂堂正正的起义军发生接触。这件事在他的心中激起来巨大波澜。刘体纯的名字他过去未曾听说,想来必是一员无名小将。但这个无名小将不但露出的一两手武艺看来很不平常,尤其他的沉着机智,落落大方,出言得体,处处都使宋献策感到意外。刘体纯和那个小伙计的影子总在他的眼前晃。他在心中赞叹说:“可见李自成手下人才济济!”忽然,一个半年来百思不解的重大问题出现在他的心上,竟然同李自成连在一起了。
      当半年前到太原送朋友袁潜斋的灵枢回江南时,这位亡友的妻子取出一个用绸子包着的、一直珍藏在箱子中不让人见的古抄本《推背图》残本,说是潜斋临死前特意嘱咐留交给他,不可随便泄露天机。从纸料看来,可以断定是五代或北宋初年抄本。宋献策对于袁天纲和李淳风①是十分信仰的,遗憾的是多年来他游历各地,遍访江湖异人,想找一部古本《推背图》而杳不可得。原来这《推背图》是伪托袁天纲和李淳风共同编写的预言书,每页有图,有诗,意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据说当编完第十六图时,袁推推李的脊背说“可以止了”,所以书名就叫《推背图》。唐末藩镇割据,演变为五代十国,在这个军阀混战时期,每一个想争夺天下的人都想利用《推背图》蛊惑人心,宣传自己是上膺天命,见于图谶,就把这部书加以修改。赵匡胤夺到天下以后,一方面他自己要利用这部书,加进去对自己有益的图谶,一方面又要防止别人再利用它,就颁发了一部官定本《推背图》,而把各种版本统统禁止。但是,正如他不能取消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一样,这本书他怎么能禁止得住呢?依然不断有新的修改本在民间出现,暗中传抄。宋献策从亡友手中所得到的残抄本上,是画着一个人踞坐高山,手执弓箭,山下有一大猪,上骑一美人,中箭倒地而死。这幅图像的题目是坎上离下的八卦符号,即,下缀“既济”二字。“既济”是古《易经》中的一个卦名,也就是坎上离下的卦。按照古人解释,坎是水,离是火,这个卦表示水火相交为用,事无不济,也就是无不安定。图像下写着三言四句诗谶:

      ①袁天纲和李淳风——他们都是隋末唐初人,受知于唐太宗。前者仅以占卜看相出名,后者除占卜外精于天文、历算。

      红颜死,
      大乱止。
      十八子,
      主神器。
      谶后又有四句七言颂诗:
      龙争虎斗满寰区,
      谁是英雄展霸图?
      十八孩儿兑上坐,
      九州离乱李继朱。
      倘若遇到一个熟悉历史而头脑冷静,不迷信“图谶”的人,很容易看出来这是李存勖僭号以前,他的手下人编造的一幅图谶。李存勖是李克用的儿子,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后唐庄宗。李克用一家本是沙陀族的人。克用的父亲帮助唐朝镇压庞勋起义,赐姓李氏;克用又帮助唐朝镇压黄巢起义,受封晋王,割据太原和西北一带。克用死后,存勖袭封晋王,势力更强。当时朱全忠篡了唐朝江山,国号后梁,建都开封,后迁洛阳。李存勖一心想“取而代之”,所以他的手下人就造了这幅图谶。谶语中所说的“红颜死”,影射朱氏灭亡;所说的“十八子,主神器”,影射晋王李氏应当做皇帝。但兑是西方,太原在洛阳的正北,方位不合。无奈这一句为唐末以前流传的诸本所共有,指唐朝建都长安而言,人尽皆知,只好保留,而着重用伪造的第四句写明“李继朱”。在封建社会中作为政治斗争工具的《推背图》,经过五代、南北宋、金、元和明初几百年,人们又编造许多新的图谶,删掉了一部分图谶,这一幅却在一种稀见的抄本中保留下来,在民间秘密流传。《推背图》每经过一次增删,次序就重新编排一次。五代的时间促短,事情纷乱,离开明朝又远,所以到了明朝初年,民间对五代的历史已不很清楚,更不会引起关心,人们关心的只是压在他们头上的朱明皇朝。因为有这样情形,加上人们看见诗句中有“李继朱”三个字,就把这幅图谶的位置排列在有关明朝的几幅之后。永乐年间,朱元璋的第十八个儿子朱橞①迷信“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话,阴谋叛乱。成化年间,有一个叫做李子龙的人,十分迷信“李继朱”这三个字,以为自己上膺“天命”,合当夺取朱家天下,就勾结一个太监打算入官刺杀皇帝,宣布自己登极。密谋泄露,这个糊涂家伙和他的一伙人都被杀了。从那以后,凡有这幅图谶的《推背图》都被称为妖书,有收藏的就算是大逆不道,一被告发,满门抄斩。但人民痛恨朱明皇朝,惟恐天下不乱。百年以前,有人在一个深山古寺的墙壁中发现了有这幅图谶的《推背图》,将它转抄在旧藏北宋白麻纸上,封面用黄麻纸,题签上不写《推背图》三个字,却写着《谶记》,以避一般人的眼睛。书名下题了两行小字:“秘抄袁李两先生真本,天机不可泄露。”这个本子不但骗住了袁潜斋,也骗住了宋献策,竟然使他们都相信是个真本。半年来他一直在揣猜这位“十八子”和“十八孩儿”指的什么人,现在好像猛然恍悟:这也许就是李自成!那么“兑上坐”怎么解释呢?平时他对《推背图》上的话也不完全相信,他之所以珍藏这个旧抄本,多半是因为他认为这本《谶记》对他可能十分有用。现在由于那幅图谶同李自成的姓氏偶然相合,尤其是关连着他自己的出路和半生抱负,以及他认定朱明江山必亡,所以开始相信那预言指的是李自成要坐江山。他何曾知道,李存勖当日伪造这幅图谶时,所谓“十八孩儿兑上坐”一句话在地理方位上不对头,放在李自成身上就更不通了。他苦于不得其解,就勉强解释为指李自成出生米脂,米脂是在北方,而不管那个“坐”字指的是坐江山,并非指的出生,而米脂在京城的西方,不能称为“兑方”。他个人的政治抱负和强烈的主观愿望使他这个聪明人物将“兑上坐”解释得驴头不对马嘴,而不自觉其可笑。由于这幅图谶中还有“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话和“李继朱”三个字,从字面上看十分明确,纵然宋献策也感到“兑上坐”很不好解,却对李自成将夺取朱家江山这件事越想越增加信心(生在明末的封建士大夫们,因“李继朱”三个字太刺眼,讳而不谈)。

      ①朱橞——封谷王,本是朱元璋的十九子,因朱元璋的第九子朱杞只活了两岁,所以他不把朱杞算在内,自认为是十八子,与谶书相合。

      宋献策本来是一个精神健旺、胸怀开朗的人,很少有失眠情形。今晚因为出现的事儿太不寻常,太使他感到兴奋,加上他想的问题太多,竟没有一点瞌睡了。
      十年以来,宋献策走过了很多地方,广交三教九流人物,留心察看朝廷和全国各种情况,愈来愈看清明朝的江山不会支撑多久,用他的语言说就叫做“气运已尽”。他是一个喜欢纵横之术的策士派人物,自认为隐于星相卜筮,待机而动,梦想着能够“际会风云”,随着所谓“上膺天命”的真英雄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现在很敬佩牛金星识虑过人,能够识英雄于败亡困厄之中。他自己也仿佛开始看见远处有一点亮光。
      他和牛金星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但是因为都对当今世道和自己的现况不满,有近似的抱负,并有近似的奔放不羁的性格,所以就成了知己朋友。十天前他从江南回到开封,去巡抚衙门看一位管文案的熟人,听到牛金星在卢氏县吃官司的详细本末。他当时大吃一惊,想着牛金星在省城并无一个有力量的至亲好友,便决定由他自己出面奔走,第一步尽力将金星的死刑减为流、徙,保全性命。这完全是出于对朋友的江湖义气,并没有往李自成的身上多想。今晚的情况突然不同了。他开始去想,倘若李自成确实应了图谶,那么,牛金星日后就会是一位了不起的开国功臣。他反过来又想,以牛金星那样的有学问,有见识,倘若李自成是一个泛泛的草莽英雄,他何必在自成溃败之后前去投他?既然牛金星在他于潼关南原大败之后去商洛山中投他,足见他是个非凡之人。
      他越想越使他心情增加兴奋。他想,几天来奔走营救牛金星的事不仅做得很对,而且不料竟使他同李自成在暗中牵上了瓜葛。
      在遇到李信之前,他对于如何筹措一笔款子营救牛金星是深感吃力的,曾打算去杞县一趟向李信求助。现在既然李信来到开封,他可以不发愁了。他决定不用李自成一两银子,使这位“名应图谶”的英雄对他更加尊重。
      鹁鸽市离鼓楼很近。每交几更,鼓楼上敲几下鼓声,全城都能听见。宋献策在床上数着三更、四更、五更。五更的鼓声刚停,大相国寺的钟声就锵然而鸣,声音洪亮而清越,散满百万人口的汴梁城,并且向四郊传去。今天不逢节气,也不是初一、十五,只因连日为禳灾祈雨做法事,每早都撞大钟。开封人传说这钟声在霜天的早晨听得最远,所以把“相国霜钟”列为汴梁八景之一。如今正是九月深秋,五更寒意侵入。献策披衣而起,开门仰视,星斗稀疏,残月在天,瓦上有淡淡白色,不知是薄霜还是月光,只觉得钟声比平日格外响亮,也格外好听。他点上灯,匆匆漱洗,为牛金星的官司再卜一课,是个好课,心中越发高兴,随即坐在灯下观看兵书。
      早饭后,宋献策换上一身玄色汴绸夹道袍,内套丝棉坎肩,出鹁鸽市,穿过第四巷,从鄢陵王府的东边走上宋门大街,望着李信的住处走去。
      开封城有两个东门:在北边的叫大东门,因为是通往曹州府的大道,所以俗称曹门;在南边的是小东门,因为是通往归德府的大道,而归道是古宋国所在地,所以俗称宋门。要往陈留、杞县、太康、睢州各地,也出宋门。李信的家在开封城内有三处生意,开设在宋门大街东岳庙附近的是一个酱菜园,字号菜根香。他每次来开封都住在这个酱菜园内,一则取其来回杞县方便,二则当时重要衙门多在西半城,他有意离远一点,避开同官场往来太多。
      菜根香的掌柜的、账先儿、站柜的伙计们,差不多都认识宋献策。一见献策来到,一齐赔笑相迎。掌柜的一面施礼让坐,一面派小伙计入内禀报。不一会儿,从里边跑出一个仆人,垂手躬身说“请”,于是仆人在前引路,宋献策起身往里走去。到了二门,二公子李侔已经走出相迎。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外表看,风流洒脱略似李信,只是身材比李信略矮。他一面拱手施礼一面赔笑说:“失迎!失迎!”献策赶快还礼,随即拉住李侔的手说:
      “二公子,去年弟在京师,听说二公子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①,颇为学台赏识,实在可贺可贺。”

      ①前茅——据说春秋时代楚国军队在作战时以茅草为标志,引导军队向前。因此,在科举时代,人们把榜上名字在前的称为“名列前茅”。

      李侔说:“小弟无意功名,所以一向不肯下场。去年因同学怂恿,不过逢场作戏,偶尔得中,其实不值—提,何必言贺。”
      献策又笑着说:“二公子敝屣功名,无意青云,襟怀高旷,犹如令兄。然乡党期望,师友鞭策,恐不许二公子恬退自守。今年己卯科乡试,何以竟未赴考?”
      “天下扰攘,八股何能救国?举业既非素愿,故今年乡试也就不下场了。”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果然不愧是伯言公子之弟!”
      他们边说边走,不觉已穿过三进大院落,来到一个偏院,有假山鱼池,葡萄曲廊,花畦中秋菊正开,十分清静幽雅。坐北朝南有三间花厅,为李信来开封时下榻与读书会友之处;上悬李信亲书匾额“后乐堂”,取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意思。李侔将献策让进后乐堂,让座已毕,说道:
      “家兄因今早汤太夫人偶感不适,前去问候,马上即回。与老兄一别三载,家兄与小弟时在念中,却不知芳踪何处,有时听说兄遨游江南,有时又听说卖卜京师。老兄以四海为家,无牵无挂,忽南忽北,真可谓‘逍遥游①’了。”

      ①逍遥游——原是《庄子》中的一个篇名,此处借用。

      献策说:“惭愧!惭愧!说不上什么‘逍遥游’,不过是一个东西南北之人耳。”
      “江南情形如何?”
      “江南如一座大厦,根基梁柱已朽,外观仍是金碧辉煌,彩绘绚丽。没有意外变故也不会支持多少年;倘遇一场狂风暴雨,必会顷刻倒塌,不可收拾。”
      “江南情形亦如此可怕么?难道一班士大夫都不为国事忧心忡忡么?”
      “目前江南士大夫仍是往年习气,到处结社,互相标榜,追名逐利。南京秦淮河一带仍是花天酒地,听歌狎妓。能够关心大局,以国事为念的人,千不抽一。那班自命风雅的小名士,到处招摇,日夜梦想的不过是‘坐乘轿,改个号①,刻部稿,娶个小’。俟大公子回来,弟再详细奉闻。”

      ①改个号——封建时代,文人们除有表字之外,还有别号。一个人可以有几个别号。有别号表示风雅。

      “如此甚好,家兄感念时事,常常夜不成寐。我们总以为北方已经糜烂,南方尚有可为。如兄所言,天下事不堪问矣。”李侔叹口气,又说:“今日略备菲酌,为兄洗尘,已经派仆人们到禹王台准备去了。”
      献策忙说:“实在不敢,不敢。怎么要在禹王台?”
      “有几位知己好友,昨晚来说,重阳节虽然过去,不妨补行登高,到禹王台赋诗谈心。家兄想着这几位朋友都是能谈得来的,所以就决定在禹王台为兄洗尘,邀他们几位作陪。”
      献策说:“啊呀,这怕不好。我平生不善作诗,叨陪末座,岂不大杀风景?”
      李侔笑着说:“不要你作诗,只要你谈谈江南情形就好。”
      宋献策和李侔随便谈着闲话,等候李信。这个后乐堂他从前来过几次,现在他打量屋中陈设,同三年前比起来变化不大,只是架上多了些“经济”之书。三年前朋友们赠送他的几部《闱墨选胜》、《时文精髓》、《制义正鹄》之类八股文选本,有的仍放在书架一角,尘封很厚,有的盖在酒坛子上,上边压着石头。墙上挂着一张弓、一口剑、一支马鞭。献策平生十分爱剑,就取下来抽出一看,不禁点头叫道:
      “好剑!好剑!”
      李侔笑道:“家兄近两三年来常住乡下,平日无它嗜好,就是爱骏马、宝剑、经世有用之书。上月来汴,除买了一车书运回乡下,还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了一把好剑。”
      “什么宝剑这样值钱?”
      “一家熟识的缙绅之家,子孙不成器,把祖上留下的好东西拿出去随便贱卖。这是宋朝韩世忠夫人梁红玉用的一把宝剑,柄上有一行嵌金小字:‘安国夫人梁’。据懂得的人说,这把古剑倘若到了古玩商人之手,至少用三百两银子方能买到。”
      “这把宝剑现在何处?快请取出来一饱眼福。”
      “家兄买到之后,想着这原是巾帼英雄之物,就派人送给红娘子。谁知红娘子怕留下这把宝剑在身边容易惹祸,退了回来。后来趁着派仆人往乡下运送书籍,将这把宝剑也带回杞县去了。”
      “啊,啊,无缘赏鉴,令人怅惘!说起红娘子,听说她近来轰动一时,可惜我回大梁晚了几天,她已经往归德府卖艺去了。既然令兄如此看重,必定色艺双绝,名不虚传。”
      “献策兄,近三年来你不常在河南,不怪你对红娘子不甚清楚。红娘子虽然长得不丑,但对她不能将色艺二字并提。讲到艺,红娘子不仅绳技超绝,而且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关于这些,弟不用细说,将来仁兄亲眼看见,定会赞不绝口。家兄之所以对她另眼相待,不仅因为她武艺甚佳,更因为她有一副义侠肝胆。遇到江湖朋友困难,她总是慷慨相助。手中稍有一点钱,遇到逃荒百姓便解囊救济。所以江湖上和豫东一带百姓提到红娘子无不称赞。可是有些人总把她当做一般绳妓,在她的身上打肮脏主意。其实,她原是清白良家女子,持身甚严,并非出身乐籍①,可以随便欺负。去年敝县知县的小舅子和一个缙绅子弟想加以非礼,被她打了一顿,几乎酿出大祸。幸而家兄知道得快,出面转圜,她方得平安离开杞县。从那次事情以后,她对家兄十分感激,家兄也常常称赞她不畏强暴。”

      ①乐籍——籍隶官府的各类妓女,即官妓,统称乐户。

      献策忙问:“昨日闻令兄谈到上月红娘子又出了一点事,可是什么事?”
      李侔问:“商丘侯家的几个公子你可知道么?”
      “你说的可是侯公子方域?”
      李侔正要回答,一个仆人跑来禀报陈老爷到,随即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瘦子迈着八字步跨进小院月门。李侔赶快出厅相迎。来客随便一拱手,笑着说道:
      “我是踢破尊府门槛的人,算不得客,所以不等通报就闯了进来。德齐,伯言何在?”
      “家兄因事往汤府去了,命小弟恭候台驾。请大哥稍坐吃茶,家兄马上就回。”
      来客走上台阶,见一矮子在门口相迎,赶快向矮子一拱手,刚问了一声“贵姓”?李侔忙在一旁介绍说:
      “这位就是家兄昨晚同大哥谈到的那位宋献策先生。”又转向献策说:“这位是陈留县陈举人,台甫子山,是家兄同窗好友,也是我们的诗社①盟主。”

      ①诗社——明末士大夫结社之风甚盛,其中少数有政治色彩,而多数只是附庸风雅的诗社、文社。

      二人赶快重新见礼。陈子山也是洒脱人,不拘礼节,拉着献策说:
      “久闻宋兄大名,今日方得亲聆教益。弟原来以为老兄羽扇纶巾,身披鹤氅,道貌清古,却原来是晏平仲①一流人物;衣著不异常人,惟眉宇间飒飒有英气耳。”说毕,捻须大笑,声震四壁。

      ①晏平仲——姓晏名婴,字仲,死后谥平,故后人称他为晏平仲。他是春秋时代的著名政治家,曾为齐相多年,著有《晏子春秋》一书。晏婴是个矮子,故陈举人说宋献策是晏婴一流人物,既是捧场,也是开玩笑。

      李侔觉得陈子山有点失言,正怕献策心中不快,而献策却跟着大笑,毫不介意地说:
      “愚弟只是宋矮子,岂敢与晏婴相比!”
      正谈笑间,一个仆人来向李侔禀道:“大公子命小人来禀二公子,大公子在汤府有事,一时尚不能回来。他说倘若宋先生与陈老爷已经驾到,请二公子陪同前往禹王台,大公子随即赶到。另外的几位客人,恐怕已经去了。”
      李侔听说,立刻命套一辆轿车,备一匹马。他让宋献策同陈举人坐在轿车上,自己骑马,带着两个仆人出宋门而去。当他们从演武厅旁边经过时,看见低矮的围墙里边有一千左右官军正在校场操练,很多过路百姓站在墙外观看。宋献策一扫眼看见昨天在州桥附近遇到的那个玩猴儿的后生也挤在人堆中看,嘴角似乎带有鄙视的笑容。他的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疑问:他怎么不在街巷里玩猴儿赚钱,倒站在这里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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