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松专栏
天要冷了,65岁的姚忠惠有点不适应。
夏天那几个月,她习惯了凌晨5点起床,一个人看看窗外,山头的天,好不好,天好就会热,一热汗就多,她会很高兴,烧水的大铝壶,再添多些水。
姚忠惠住在綦江区安稳镇一个农贸市场里。这里不是乡镇集市,不会轮转歇市,天天都是赶集天,卖菜的人最多。因为附近有重庆几个大煤矿,聚集了有几万人的巨大消费群体。
为了有个好摊位,周边村子的菜农,天还没亮就会挑着菜来,走几公里、十几公里脚程,“每次摆好摊子,全身都湿透了,正是要喝水的时候。”
夏季的早晨,8点不到,姚忠惠就左手提桶,右手提壶,桶里装的是喝茶用的透明玻璃杯。壶里则是免费的老阴茶或苦丁茶茶水。
刚开始,很多人不敢喝这茶水,农村人挣钱不易,怕喝水,费掉自己的辛苦钱。姚忠惠跟他们讲,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的。大家喝习惯了,也喝喜欢了,已喝了6年。
姚忠慧原本住在沙坪坝。她来到这里,是因为她的先生老吴。
老吴也是沙坪坝人,住在“大学城”底下这块地上。她和老吴是邻村,14岁时,经婶娘介绍认识。
现在,姚忠惠常用这么一句话来形容老吴:“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那个年代,相亲还是件很让人害羞的事,肯定不会像《非诚勿扰》里,女嘉宾能大胆地说出自己喜欢的对象。
姚忠慧很想回忆一把老吴。
第一次和他“见面”,现在看来,是闹笑话了的。婶娘领着姚忠惠见老吴,老吴却不在,她们就在邻居家的坝子边等。
等到有人喊,老吴挑着煤炭回来了!她反倒害怕起来,赶紧躲到邻居屋里,不出来,只是在老吴走过这里时,偷偷瞄了一眼,只看了个侧面。
后来,两人在集市上遇到,姚忠惠还不认识他,老吴认识她,他俩就同意了。
见我们忍不住笑,姚忠惠有点不好意思,也捂着嘴“咯咯”地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笑,以前谈朋友都是这样啊”。以前耍朋友谈恋爱就是做农活,你帮我家挑煤,我帮你家割草,不像现在可以一起去看电影什么的。“手都没牵过,走路都不一起”,要是在一块红苕地做农活,都是一个在东北角,另一个在西南角,拉开着距离呢。
我们问她,这么远距离谈恋爱,怎么就跟定了这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呢?
她说,大学城那边很多土地,看他做农活,踏实,快,还有孝心,农活做着做着,就看中了。
她又笑着说,按照现在人的标准,那自然是看不上的了,老吴一米六几,人也不帅,家里没钱,“比我家里还穷”。姚忠惠说,那时,主要是看他人好,怎么好,又说不出。
姚忠惠和老吴耍了4年,自己长到18岁,结婚。
老吴去城里的技校学手艺,姚忠惠在家跟舅舅学医,当助产员,就是经常看到“生”。谁又生了,生的男还是女,胖还是瘦。
老吴技校里学完手艺后,暂时没分配工作,心里急,看到招工,就去报了名,开始以为,是专业对口的火柴厂之类的,到了才知道是一座煤矿,就在綦江安稳镇。
而在煤矿工作一个月后,学校突然通知,可以回来分配了。但老吴念道这里人好,不忍反悔,就没有回去了。
我们就问,刚结婚,怎么舍得让老吴出远门工作呢,姚忠惠说,人各有志嘛,他想“闯天下”,你就要支持他,“我们家里的人,都很独立,都不会去束缚别人。”
老吴在煤矿上,离家100多公里,几个月回家一次,工资不高。她留在家里,还要修个房子,到处借钱,“助产员太累了,没当下去,开始养猪、种地,今年还买瓦借的钱,明年还买砖借的钱”,姚忠惠自己一个人,硬是把修房子钱,还清了。然后,他们有了两个女儿,住在自己修的房子里。
1985年,姚忠惠卖了房子,500块钱。然后,急急领着两个女儿到老吴的矿上,就是安稳镇,去见老吴。
她没见到老吴。当时,老吴在地下挖煤,瓦斯突出事故,细煤层像洪水一样喷涌下来,老吴和他12个工友,一个都没逃出来。
姚忠惠说,自己疯了两次,十全十美的老吴,怎么突然就没了呢?而她就一直住在了安稳镇。现在,姚忠惠每月领
重庆能源集团松藻煤矿的712元抚恤金。
住在市场边上,基本能够应付自己的生活,对于免费茶水的这部分支出,她说,这哪算花钱嘛,几十块钱的茶叶,要用好几个月呢。
我们问她,夏天这样提着茶水一摊一摊地送、倒,累不累?“越累越开心呢”,她很自信地说。
阴雨天,或者天不热,她不用出去给卖菜的人送水,也会去给街坊送,停不下来了。有个邻居是医生,她每天早上会给他泡些苦丁茶,“早上喝茶,醒醒脑,好给人看病”。
送完水,她还帮一个残疾的商贩摆摆摊,有时也会义务打扫一下市场的公厕,而她现在住的房间里,放着很多商贩们的东西,满满的。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全都是些老地方老熟人,能帮就帮一点了。”
大女儿住在隔壁的打通镇,小女儿在主城当护士。姚忠惠一个人住在安稳镇,不愿离开。6年前,几乎是迷上了给人送水,不收钱,自己配茶叶,还“越累越开心呢”。
周边营生的所有人,几乎都与煤矿有关,他们也乐意喝姚忠惠的水。
很多人都晓得,姚忠惠那个“十全十美”的老吴,1985年,马上要收工升井上来吃饭、喝水了,硬是被一大堆疯狂的细煤给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