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银松散文：《苏中猎人》

姚波

姚银松散文：《苏中猎人》【古瓷画配文】2015-05-30 17:18:22

   苏中能有什么猎人？江海平原，人烟稠密，无大山，无密林，不是块能产生猎人的地方。

    可我小的时候，苏中确实是有一些猎人的，而且可以说，他们是我当时心目中的英雄。我常常会尾随在他们身后，当然还有我们一群玩伴，跟过几个村庄（当时叫大队），看他们打猎。

    他们平时就散住在周围相近的几个村里，也一样会在田地里忙忙碌碌的。只是他们每人都养着一条甚至几条猎犬，都有一杆猎枪。生活条件哪怕再差，这狗却常常可以沾到一点荤腥，一条条都神气机灵。长筒猎枪是他们的爱物，大多是他们土制的，就挂在房间墙壁上，没事时就拿下来仔细地擦拭。

    养狗千日，秋收秋播过后，训练有素的成年猎犬该派上用场了。猎人们的眼睛开始发亮，显得特别地兴奋。不用谁通知，他们三五个人就集中到了一起。辛劳了大半年，他们似乎等待的就是这个季节。冬日农闲，时间又挺长，田里确实没什么活计可做，正是出门打猎的好时候。

    结伴行猎的几个人，出发前一般会喝点土烧酒，好象叫“炉子酒”的，就像出征的将士，以壮行色。牵上狗，背好枪，当然还会背着些尼龙绳网、布袋和干粮，手里拿一根长竹竿，头上戴一顶有檐的旧布帽，在一个晴好天气的早晨，人狗裹挟着出发了。

    这里能有什么猎物可打呢？山林地区的猎人对此是难免会失笑的。可是，鱼米之乡，家家有鸡有鸭，黄鼠狼是有一些的。还有些野兔、野鸡。再说，这里有很长的海岸线呀，海边荒草丛生，正是小型野物出没之处。

    我们即使连跟几个村庄，也大多只能看见他们捕猎黄鼠狼。先是老远听见群犬的吠叫声，孩子们立即支起耳朵：猎人来了！奔出门去，果见三五条狗牵着三五个人。好狗！个个低着头，鼻子几乎抵着地，拼命地往前奔，把牵线拉得笔直。带着有檐旧布帽的猎人们却似乎有些被动，他们就是撒开脚丫狂奔，怎赶得上狗的速度？却个个又要做足猎人的风度，挺直了腰杆，于是脚下就有些踉跄。脸上一律带着凛然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揍！揍！

    那时的“黄猫儿”（乡人对黄鼠狼的称谓）是不少的，而且这东西，连人鼻子也往往能嗅出它的踪迹，何况是狗？猎狗不久就发现了目标，几只狗突然狂吠起来，一齐向一个草垛或哪个人家的猪圈挣去。猎人们这时也动如脱兔，立即松下狗绳，再迅速在草垛或猪圈周围支起围网。长竹竿发挥了作用，他们拿着往草垛里乱刺，狗叫人喝，观者数十人个个兴奋异常，人声鼎沸，黄鼠狼不一会儿就吓破了胆，黄影子一闪向外突围，却一头撞在网上。

    这些猎人中，有一个是我的舅爷（我父亲的舅舅），这是我引以为自豪的，也使得我在尾随他们时不被喝止。这就有幸看到了一次猎獭，一次猎兔。猎兔那一次是这样的：在一条干涸的丰产沟里支起一面网，一只野兔不知怎么的就被几个猎人从远处赶入了丰产沟，向网这边狂奔。据说兔子狂奔时是只看后面不看前面的（要不然怎么有守株待兔的故事呢），不久就猛烈地撞在了网上，力量不小，网被撞得弹起老高，埋伏在沟边的我的舅爷一个鱼跃，就像足球守门员，把兔子牢牢地压在身下。顺手就把兔子尾巴一扯，送给我玩；一刀把兔子的肚子剖开，冒着热气的内脏扔给了在身旁不断跳脚的猎狗，那狗几乎是三两口就吞了下去，仍然扭着腰不停地跳脚，十分地意犹未尽。再说猎獭：村里一花姓人家的后墙（土墙）根出现了一个大洞，这洞直挖到房间的床地下，请我舅爷来一看：獭猫！乡人都说獭猫是家猫性野了变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舅爷吃过晚饭就去埋伏在离洞口数米远的麦地里，夜半时分，獭猫准备出洞觅食了，刚一露头，枪声响了，打得这兽物先是往后一缩，再猛地窜出一两丈，就倒地不动了。这獭就送给了我家，父亲把它挂在厨房的钩子上，天明一看，根本就不像猫，但长什么样现在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长长的身子，足有１０多市斤重，即使是死了，也很凶猛的样子，颇能吓唬小孩。事实上我被吓得足有一个月不敢在家里睡觉。

    有限的尾随只能看到这么点稀奇，猎人们却是一走就十天半月甚至整月的。海边肯定是要去的，去打野鸡野兔。沿海岸线往西走，他们最起码要去到如皋、海安、东台一带，视收获情况，最远他们要走到里下河地区的高邮、宝应一带。猎物一般在沿路的集市上售出，有一些就在借宿农家时吃掉了，只有黄鼠狼的皮张带回来，这玩艺值钱，得认真地制好卖个好价。顺便说一句，从没看到哪个猎户发了财的，而且好像正相反，打猎人家的家境在当地往往是倒数的。但他们无疑是当时过得有些味道的一族，差不多要过年了，他们行猎归来，立即成了乡人关注的中心，左邻右舍们都汇集去听他们讲行猎故事。对于难得出门的人们，这些故事是多么的趣味横生。猎人们当然难免添油加酱，风土人情，惊险遭遇，加上他们的高妙身手，爱听哪样有哪样，反正听者无从考证。

    我舅爷来看他的姐姐我的奶奶时，就讲了一个无从考证的故事，兹略录如下：

    说是那年他们去海边打猎，来到一段老海堤，发现了獾迹。好家伙，獾势浩大，一夜间啃掉了堤边几亩地的玉米！舅爷他们循迹而进，在林草杂密之处发现了獾洞，用长竹竿去探，不知其深几许。未敢贸然，他们找到另一伙猎人相商，哪知那伙人十分莽撞且贪功，说几只獾子，有甚大惊小怪？来到洞口，迫不及待，唆使猎犬进去猎捕，可猎犬进洞不久，却传出几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惊恐的嚎叫，片刻即寂然无声，再也未见出来。猎人个个脸上失色，再也不敢造次。遂发出邀请，集中到上百伙猎人８００余条猎犬。８００余条猎犬悉数唆进獾洞，洞里立即传出惊天动地的犬獾撕咬声，极其激烈的撕咬让整个老海堤都在颤抖。这场犬獾恶战持续了足足半天，最后从洞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七八条猎犬，条条都是伤痕累累，浑身血迹。挖开数公里长的獾洞，其状惨不忍睹，猎人个个喜悲交集，清点后共得獾千余只。——当然了，幸存下来的七八条猎犬中，肯定就有我舅爷他们带去的四五只。多大的一个嗙！

    猎人们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每冬行猎？好像是有些年头了。先是野鸡、野兔不见了踪影，后来黄鼠狼变得极为罕见，农家的鸡能敞开了窝门过夜，再后来连麻雀也少了许多，个头大点儿的鸟则大多绝了迹。没了这些野物，农村还能叫做农村？人们逐渐感到有些冷清，蚊虫乱飞的黄昏，有时就会以怀念的口吻对孩子们说起过去群鸟争鸣的早晨，说起出没于房前屋后的那些精灵的小兽，甚至津津乐道哪家哪家屋里曾住着一条友善的大蛇，孩子们睁大了眼睛，如听异域传奇。

    奇怪的是，他们却极少跟孩子讲打猎的故事。这些故事他们过去听得是那么的津津有味。

     （姚银松，江苏著名诗人，媒体工作者。本文曾获江苏省报纸副刊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