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庄杂忆（1）姚庄

姚波

姚庄杂忆（10）秀兰
(2015-08-23 20:28:50)

秀兰男人在大西北工作，一年回来一次。秀兰带几个小孩在家，她不寂寞，整天忙。秀兰大概四十岁，也许没有，人偏老，不识字，嘴巴会说，还会说大道理，这就比较厉害。庄人不会说大道理，队长不会，副队长不会，会计不会，大队姚书记也不会，姚书记不是不会，是不用讲，他说话人人怕，但是秀兰不怕，秀兰跟他有一腿，这也就是说说，未必有其事。
她跟王副队长倒是有点事。那天队里启鱼塘，王队长拎一条鱼，夜推秀兰门，隔壁李三出来撒尿，隔墙头看见黑影子，他赶紧跑到秀兰家屋后听墙壁。
第二天开队委会，秀兰来迟了，她刚坐下，大老爷说：你怎么来啦？不是病了吗。秀兰眉毛一扬：哪个说我病啦？大老爷笑了：昨夜里头你在家哼，不是肚子疼啊。秀兰脸刷红，随即拉下来，冷了一会儿，说，她男人家四大爷死了，她去出份子去的。大老爷问，什么病？她说肝硬化。大老爷又笑了，说：我也硬化。你哪边硬化？秀兰问。我哪边硬化，你不晓得？秀兰摸东西砸过去，骂道：绝八代的。旁边人笑起来。
大老爷收住笑，说：不闹了，大家伙议议，王老大家断顿了，他病得不轻，再没的吃，怕要饿死。几个队委望着王副队长，王队长说：他是我家老大，我不好说什么，你们看吧。大家伙又望大老爷，大老爷是队长，做主的是他，他在犯愁，队里只有玉米种粮，马上要播种，不能动的，眼下青黄不接，家家都困难，怎么弄？秀兰提议，弄点种子粮给他，不能让他饿死啊。队委都同意，说对外不能说，知道了都来要。大老爷站起来，用水瓢舀了几下玉米，装进口袋，叫秀兰去机房磨面，给王老大送去。
秀兰去了机房，磨好玉米面，拎着口袋出来，回家去了。她进了里屋，从笆斗里舀几碗玉米面，倒进口袋，拎起来出门，往东走，走到庄子最东头那家，开始要粮食。挨家挨户要，有的人家给，有的人家不给，给了千谢万谢，不给就说道理，贫下中农一条心啦，阶级友爱似海深啦，等等，人家说不过她，只好给了。要到王队长家，两口子都在，女人舀一碗玉米面，倒进口袋，把碗放下了。秀兰脸一挂：你们是兄弟，就不能多给一点？那两个人对看一眼，没有行动。秀兰拎起来便走，王队长跟着她，走到院子门口，秀兰跨出去，身后被扭了一把，她站住了，转过身来，把口袋放下，上去一个嘴巴。

姚波

姚庄杂忆（11）姚大爷
(2015-09-02 18:32:00)

姚大爷当队长的时候，不是大卵子，后来多吃多占，把卵子吃大了，也有说女人搞多了，不然不会那么大。都是瞎掰，姚大爷是老实人，不会干那些事。姚大爷当队长不行，怕得罪人，这就干不好，罢官以后喂牛，他喂牛行，不怕得罪人，用牛人打牛狠了，回来要挨他骂，他说牛比人苦，打牛是作孽。牛出去做活，姚大爷煮一锅高粱面糊，倒进桶里，牵牛过来，牛头伸进桶里，哧溜溜吸光，然后拖着犁，背起车轭，跟人走了。
姚大爷成天呆在牛房，他用木叉挑草料，或青草或麦草，撒进牛槽，来回拨动，铺匀整了，然后去挑水，他不挑池塘水，挑井水，井水清甜，牛喝得舒服，牛喝完水开始吃草，用舌头卷进嘴，磨来磨去。草料也讲究，铡得细才好，姚大爷跟姚二爷铡草，姚二爷也是喂牛的。姚大爷蹲着，往铡口送草料，姚二爷站着，按住铡刀，身体一压，咔嚓，刘胡兰就是这样牺牲的。悲催的是，姚大爷不知道刘胡兰，姚二爷也不晓得，他们还有许多不懂，姚庄小学开忆苦思甜大会，请这两个人上台诉苦，姚大爷先说，他嘴巴瘪，不停地微笑，其实不是笑，他说苦啊苦啊，没的吃，没的喝，饿死了，讲的是59年的事。张校长赶忙站起来说，散会散会。姚二爷没有捞到忆苦，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说了。
队里有五条牛，四条水牛一条黄牛，分别叫小牯牛、大牯牛、老牯牛，黄牛就叫黄牛，还有一头老牛，老得不能做活，队长想杀掉，姚大爷拦住不让。这头牛原先是他家的，最早是姚地主家的，土改分给姚大爷家，成立合作社又交回去了。姚大爷偏爱老牛，不能做活照样有面糊喝，队长看到是不允许的。老牯牛退休以后，在庄口柳树下休息，或立或卧，嘴巴动个不歇。树上吊一只犁铧，队长一天敲三遍，喊人下地做活。
社员上工在牛房门前集中，开会也在这里，雨雪天在牛房里面。牛房门低矮，里面没有窗户，牛屎味浓重，一口大锅支在墙角，墙壁、屋梁、房顶都被烟火熏得乌黑。吃过晚饭，或者雨雪天，男汉在这里聊天，抽着卷烟，烟雾弥漫，睁不开眼睛。牛房隔壁放着一架大车，轱辘子比人高，旁边堆放饲料，站在大车上，伸手可以掏屋檐里的麻雀窝，天黑以后，拿电筒往里照，麻雀们瞪着小眼睛，疑惑地望你。
牛房斜对过是仓库，老倪先生家住在里面，这家人从南京下放来的，来了半年了，房子还在盖，四面墙已经打好，队长让工程停下来。说句良心话，不能怪队长，怪老倪先生，他在家喝酒，只顾自己喝，不晓得请人喝，这是不好的。老倪先生酒喝多了，到处转悠，看庄人做活，看姚大爷喂牛，小牯牛不肯吃草，他骂：要死了！老倪先生不是这样，他抚摸小牯牛的头，以示关怀，小牯牛不喜欢这个满嘴酒气的人，头角一摆，把老倪先生甩倒，手往地上一撑，啪达一声，疼得哇哇叫。老倪先生去了县医院，手臂打上石膏，然后出来，进饭店喝酒，喝高了跟人吵架，被公安局抓起来，关了一夜。老倪先生回来以后，照常喝酒，吊着膀子，到处转，要么在家骂人。老倪骂小倪，小倪骂老倪，庄人听见不爽，儿子骂老子，大逆不道，鄙视这个小年幼的。小倪从家里跑出来，天黑不肯回去，睡在牛槽里面，姚大爷过来劝他，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家去吧。
队里决定杀牛了，姚二爷充当庖丁，使劲磨刀，一庄人喜得要命，等着分肉吃。老牛淌眼泪了，姚大爷跟着哭，肩膀头一抽一抽，他不忍心看杀牛，回到牛房坐着，慢慢卷烟，枯瘦的手抖抖地撒烟丝，但听外面炸喊一片，然后没有声音了。过了些时，声音又起来，队长点一家名，姚二爷称一家肉，吵得一团糟。肉分完了，剩下的拿回牛房，放进大锅里煮，一会儿就飘香，队长、副队长、会计、民兵排长、姚二爷等，围坐着吃，姚大爷也在里面吃，一筷子接着一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