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花鸟册》之一《鸡雏》
这幅《鸡雏》是《山水花鸟册》的第一开。创作于1694年，八大时年69岁。
这幅作品首先是布局大胆。一个偌大的画面中，只有一只小鸡雏。但说来也怪，整幅作品给人的感觉，丝毫没有空疏空荡，倒觉得画面饱满、元气充沛。
其次是布局巧妙。八大把小鸡置于画面中右偏下，这一位置的重心，将画面分割成四大块空间，每一块空间的大小都不一样，平衡而又有变化。由于小鸡头部朝左，题诗就题在右上的第二大块的空间中，空荡的背景顿时活跃起来，起到突破平衡和丰富内容的作用。
第三是小鸡的细节画得非常细致，神情的刻画生动传神。在八大的笔下，这只小鸡雏毛茸茸的，很可爱。八大用细笔勾画，淡墨皴染，十分精准地表现了它那毛茸茸的羽毛，极富质感，这在八大山人的作品中是极少见的。它那前倾的身姿和胆怯的神情，好像刚从蛋壳里出来，面对陌生的世界，毛色未干，腿不直立，探头探脑，就像还未学会走路的小孩正迈着蹒跚的小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走。眼睛炯炯有神，尤其在圆圆的眼睛旁边，加了三道放射性弧线，目光充满着狐疑、恐惧和迷茫，看看天地，看看你我，但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这个它根本不熟悉的世界。
在画面的右上方，八大有题识：
鸡谈虎亦谈，德大乃食牛。
芥羽唤童仆，归放南山头。
八大山人题
八大并钤有“可得神仙”印。八大通过一只小鸡，就再恰当不过地表现“可得神仙”的理想。
这四句题识第一句“鸡谈”，是刘义庆《幽明录》讲的一个晋人的故事：晋兖州刺史宋处宗，不善言谈，买了一只长鸣鸡，非常喜爱，一天到晚关在笼子里挂在窗前，那只鸡竟然会说人话，与宋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宋处宗的言语技巧也因此大有长进。这是一只在笼中供养的鸡。
“德大乃食牛”，语本《庄子·达生》呆若木鸡的故事，《达生篇》说：
纪渻子为王养了一只斗鸡。过了十天，王问：
“鸡养好了吧？”
答：“没有，那只鸡正虚浮骄傲自恃意气呢（‘虚骄而恃气’）。”
又过了十天，王又问。
答：“还没有。那只鸡一听到声音就叫，一见到影子就跳，心还是为外物所牵制（‘犹应向景’）。”
又过了十天，王问。
答：“还没有。那只鸡还是目光敏捷，意气强盛（‘疾视而盛气’）。”
又过了十天，王问。
答：“养好了。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那只鸡看上去就像一只木鸡一样，其德全矣，所有的优秀品质都具备了。别的鸡都不敢应战，都被吓跑了。”
这只“全德”之鸡，有吃牛之力，其他鸡都不敢与它斗。
“芥羽”：古人斗鸡，为使鸡增强战斗力，将芥子捣碎放到雄鸡的尾巴上。
八大山人似乎既不愿做受人供养的“对谈”之鸡，整天关在笼子里，更不愿意做一只战无不胜的“呆若木鸡”，那样会失去了灵动；他要做一只“归放南山头”的鸡，一只雌柔的鸡，一只超越了争斗、不为人玩弄、恢复了自己独立自由状态的鸡。正像这只小鸡雏，雌柔而得神仙之境。
显然，这不是简单的花鸟画，八大是通过画一只小鸡，折射出一种人生态度，一种精神追求。八大的物象都是一些小东西，一只小鱼，一只小鸟，一只睡猫，但布局很大，而且布局很险，却气定神闲，圆满自足。
朱良志先生说：八大喜欢画鸡，他的鸡不同凡响。真可谓：欲得鹤飞凌霄意，却从鸡鹜群中谈。八大给人生命的启发，是苏格拉底所没有的。比如说人的尊严问题，是苏格拉底关心的重要问题。他说人生命的根本意义，就在于人的尊严。毕得格拉斯也说过：“自尊是人最要紧的因素。”但关于人的尊严，八大那里得到更深刻、更具体的诠释。北岛说：“在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这只小鸡雏是一个非常脆弱的生命，一巴掌便可拍死的幼小生命。世界之大，满满的世界，就这么一只小鸡。这个大的环境与弱小的生命之间的强烈对比是非常特别的。刚刚走出蛋壳，这个世界有没有危险？有没有老鹰？有没有老鼠？有没有陷阱？它一点儿也不知道；但，就是这个小生命，眼睛炯炯放亮（八大用了夸张的手法画鸡雏的眼睛）；就是这个小生命，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这是一种生存状态，生命弱小但如此坚定的态度体现出生命的尊严。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说：“人只是一只芦苇，是宇宙间最脆弱的东西。但人是一只会思想的芦苇。”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宇宙间任何一件东西都能置人于死地，然而人却成了万物的主宰，这正是因为人有一颗会思想的灵魂，人因为思想而高贵。殷海光对陈鼓应说：“在时代的大震荡下，一幅晚秋的景象，凉风一吹刮，满树的落叶纷纷飘下，枝头只剩三两片傲霜叶，在冷风中颤栗。有风范、有骨骼的知识分子太少了！” 相比起时代的转折、社会的动荡来讲，个人的力量都是非常弱小的，但这幅《鸡雏》图，却给我们以启迪。这幅画很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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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29 08:43: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