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田到江东寺

姚茂勇

从方田到江东寺

                                 五溪秋水

    从方田出来，心里很有些沉重。沈从文所谓的好风俗与好女人，都渐渐稀少了。其实好的美妙的乡村窨子屋，也从中国传统美学的底蕴中，逐渐消亡了。方田的古宅，将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近百年前，沈老就意识到的悲哀。
    出方田，回到去江东寺的乡道，不远处就有岔道。黄柏陵说往左拐。我见道路愈加狭窄。有些疑虑。就问是不是啊？柏陵肯定说：“不会错，就只往这边走。右边是去曲岔村。那里以前是乡公所所在地。以前去江东浦市，就翻过那座山。就到曲岔了。”
    我很感兴趣。就问：“那以前从田湾到江东寺的官道，到底是从哪里走的？”
    柏陵说：“右边那座山上还有古驿道石板路。那是去曲岔的老路。后来修公路时，就往山下绕过来了。以前过曲岔，再沿河而上，直到江东。”
    过一道小桥，掩在竹林里。桥头是小村落。这是米贤高老婆院子。过桥就是平衍宽敞的田畴。一望无际。那是千里坪。原名千箩坪。据说这里曾经是民国政府的抗日临时机场，军用。现在满眼翠绿，葱茏悦目。已经建成辰溪县最大的蔬菜基地。大棚环拱，而黄瓜豆荚，丝瓜等藤蔓，都沿着整整齐齐的竹篱，活活泼泼生长着，紫蓝的豆荚花，金黄的丝瓜花，青嫩的黄瓜，长长的豆荚条，散发出一种清秀气，洋溢着淡淡的田园味。道路从菜园中穿过，两边都是齐整的菜畦。我们被簇拥其中，微雨飘散着，菜叶更显娇嫩可人。不愧是千里坪，也不愧于飞机坪。菜园田畴一旁，就是柏陵的外公村落，名皂角坪。
    皂角坪，还有幢古窨子屋。黄柏陵建议我们下车看看。他想会会亲戚。因下雨，且时间有限。我们就一路开过去了。村子中停有装蔬菜的车子。大人小孩坐在门口，有些人间烟火气。但微雨中，阴霾里，显得有些天高地远，空旷无极。
    柏陵说前面就是八家弄，是浦市最早的治所。原来有衙门，现在无踪影残迹了，开阔起伏的一片平地了。在雨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沅水的气息。河岸那片高大的白杨树，浓绿青黑，在阴天下犹如浓墨重彩的涂抹。沿着沅水挥洒。这是河堤防护林。已经能遮风挡雨了。
    途中见到一座宏大古建筑。原来是姚氏祠堂。孤零零的耸立在小村村口的荒坪里。山门对着浩荡的沅水碧流。其时大雨倾覆，雨声繁密。
    这座祠堂，比浦市吉家大院附近的吉家祠堂还宏大。小张与柏陵下车，冒雨拍摄那座古祠堂。壁上斑斑驳驳的黑痕，是久远岁月的馈赠与题记。
    祠堂的正门，实际已拆毁。少了一进最为精美的山门浮雕与大门内的藻井戏台，这是一座祠堂最值得炫耀的地方，但当你破四旧时，主要就是毁掉这东西。如今这是一段矮墙围着，里面再一道更矮的萧墙。小门上有块青石碑。浮雕着“姚氏祠堂”几个大字。这是拆掉山门的遗物了。
    地板上长满杂草。即使石缝里也有杂草钻出来。过厅是很宏阔的，梁柱好大厚重。石鼓基础，开始剥落了，已是数百年的凄风苦雨，尤其是近六七十年的荒芜失修。虽然残破，但不是雕梁画栋。木质构件，精美异常。过殿里停泊着三只长长大大的龙舟。龙尾上扬，安置在干燥的祠堂里，祠堂成了龙船亭子了。地上有牛粪，也成了关牛的牛栏了。这是欺师灭祖的行径。里面天井很大，雨柱斜斜飘落下来。空阔宁静的祠堂里，听雨是最凄美的。雨中麻雀也到屋檐上，叽叽喳喳的鸣叫，似乎与雨声对话。更显得祠庙里静悄悄的，别无一物。
    左侧墙壁上有两块石碑，一块是《续派碑记》，已经风化剥蚀得严重，很多文字无法辨识了。一块是《家族沿革碑记》，是青石碑记，文字基本可以解读。而右侧有块特殊功德碑，那时咸丰年间，姚氏父子双亡，而姚家媳妇雷氏在死后，把宅院天地，都捐给了祠堂。这是一个家族的消亡，而得以于祠堂宗族延续的故事。时至今日，多少姚氏家庭断绝了，但能留下一点历史痕迹，且把家庭的财力，捐献于一座辉煌的祠堂建筑上，算是一点传奇了。以至我在百年之后，还能找到荣顺家族的蛛丝马迹，以及对这座祠堂曾经的贡献。我不禁崇拜其古人来了。
    小张拿着摄像机，在沉思拍摄，各个角落都触摸到了，尤其是对祠堂里的龙舟，静寂中的雨声，雨声里的鸟鸣，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空虚。新朝代涂抹上墙壁上的那些语录口号，现在看来，比名胜古迹处的无聊粗俗的游客，鬼画桃符，某某到此一游，更叫人恶心！真的是践踏文物，有辱斯文！
    柏陵对那块关于雷氏捐赠家产的碑石，极为感兴趣。竟然爬上龙船，去弯腰伸颈子，去一一细细阅读。听说碑上有故事，我也上去近距离拍摄碑文。回家可以细细推敲了。
    无意中发现祠堂左右两壁上，有被粉饰过的大字。两米见方的大字。虽然覆上了石灰浆。但斑驳剥蚀中，可以读出左边的是“礼义廉耻”，右边是“孝悌忠信”。款识是“四甲后裔复绍敬书”且留有印信。不知这位书写者，竟是何等样人！
    这是古时家族祠堂最常见的文字，也是为人处世的准则，也是古人的道德思想原则。可是即使现在想来，这些道德教化，都是德行美好，却不知为何新朝却要不予余力的毁掉这些，难道他们政府怕人们提倡仁义道德，怕人们遵循孝悌忠信吗？那他们企图培养出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新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百思似乎得其解，但有不能明说。因为我们是生活一个，摈弃仁义道德的国度，我们的社会理念，不许孝悌忠信，而是坑蒙拐骗，良心狗肺，厚黑无耻，占据了主流。我还是沉默吧。人微言轻，却依然还要自说自话，一旦大人老爷，觉得讨厌，就难免不请你喝茶聊天。让你诚惶诚恐，惴惴不安。更有甚者，还会叫你消失。或者被自杀。
     伫立在几百年历史的大祠堂里，我知道我就站在一个行将坍塌的大厦中，这几千年营造的古物，我们不予余力毁了六七十年，虐待了一个甲子。再坚固的物件，再坚韧的生命，都会一一悲哀的老去。这是谁的过错？尽管有人说千秋功罪，留与后人评说，难道仅仅就评说就算了吗？我们逝去的一切悠久与美好，谁能再还给我们后人呢？我们毁掉的村落历史，地方志，家谱族谱，这些记载地域历史文化，姓氏人物的最为原始细致的文字，都在焚书坑儒般的暴殄天物中，丧失殆尽，且万劫不复了！万幸我在姚氏祠堂的碑石上，可见一点沅水流域乡村的故事与传说。深知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坚韧与顽强。
    左壁上有功德碑曰：
   “吾族中有荣顺者，其子午纲，道光年间，始入祠归派。惜家给而乏嗣，父子皆逝，仅存纲妇雷氏，缘咸丰辛酉冬，发逆扰浦，雷氏避逆于市西之金井洞，与众殉难。赖华桂偕启清、口口口，举众等验尸安埋，修斋入祠。所有宅院一重，水田数亩，清查契号，以存宗祠。其宅院，委族人租赁，惟招外姓。其田租税，一年所出，以助祀费。是举也，诚有助与我，祖能公矣。集众公议，云签推原，俾华桂氏书雷氏捐约，以垂久远。庶足见荣顺一脉绝堂，非华桂几入他手，荣顺数代灵魂，非华桂亦入道途。众族欣然，爰勒石以铭，不朽云尔。
记存：蒋家冲宅院一重，四围墙垣俱全。
    蚂蝗溪水田五丘，鸟丝弯田三丘，走马丘田五丘
    年岁辛未清明巳值年首士立”
    右壁上的姚氏家族沿革。碑记如下。可见许多历史影子晃动其中。也只那时乡村不乏才俊之士。那些碑文的文字，是那么得体而深邃，且自信而高傲。为家族的历史而高傲，为地方的山川而自豪。
    “当思百川匝地而源则一。万木干霄而本则同。分之固足以验其族之盛，合之愈足以证其蓄之厚。此知能公姚氏杨道者，会一本于万殊，因万而悟一。本者也，凡物类，然于人为甚。如族之繁衍，而至于莫可纪。问其始固葵罗木溪，一人耳，迨其后而支复分，支派复别，派者则亲者疏，疏者远，势固然矣！非有派以联之，其能保勿如秦越人之相亲乎？吾宗姚氏系出浦坂，世代簪缨，时在由周，递宋地则自闽，及越代有伟人，载在册谱，昭如也。兹岳公妣氏，晏不复赘。独忆我始祖。良能公兄弟三人，俱以武功显当世。应先朝大明诏，入卫楚辰，卜居罗木溪，与乃神堂溪，弟良珊良德二公，一居灰窑，一居西溪。若列为鼎足者，然能公一再传而，为宗岳公，公识天文，精地理，复迁江东沙堆角。阅四传而，世虎龙二公出龙，举二子为上里六都。五图五六七十甲之祖。虎公举五。驷公妣氏杨子为上里六都五图三四八九甲祖。二公定字派，由世次文至，虎公季子讳文舒者，另起青云字派，遂葵两嘴岩。成同姓各宗之，嫌穷思吾族蕃衍，自江东始。其后人浮于地析，居各处者，亦不一而足。如上界张家溜，下界白岩头，中为方田，为赤岩，为三果溜，为高确铜，止或且寄迹农庄，卜居浦市，远寓北河，近移辰溪，甚且龙公妣氏康滇黔川广，亦分支叶。其间登贤书举明经列寅序，殆济济焉要贤。良能公之一体出也。而忍令派别，而葵—--，分无以见其流之长，莫为之合，无以见其本之一，谁谓今日之合，自仁率亲，不犹之昔日之分，自义率祖，均为睦族，敦伦者所称许哉！是为序。
    雍正元年春二月谷旦立。
    道光廿五年夏四月重刊”
    祠堂里右侧壁上的“续派碑记”已经残缺难以辨识了。隐约可以看出是乾隆五十年时所刊立。就以此碑计算，这建筑至少也二百二六年历史了。而沿革姚氏碑记，说是雍正元年所立，那应该是二百八十九年了。
    “从来名世，数代延年。湮尊卑秋。然口口口属之，祖宗秉法于前，子孙绳武于后。所谓本支百世，口口口口，罗绣错而昭穆次序秩然不分，此无他。虎龙二公世文口口口口，取至复字班矣。口口口口，祖派义不敢，若不新续字派，口口也，几希族众爰集，口口于伏波宫。共议新续二十字派。口口口口，照依续派次序，尊卑长幼，永无紊乱之嫌。子姓口口口。集于一堂，订其本支，无非叙昭穆于百代，口口口口，公定派之深，心当亦欣然。口口口口，是为序。
    新派  芬祖本源茂，敦伦景口昌。
    国朝隆上选，英秀定口芳。
    大清乾隆五十年某月某日立”
    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我们视之为野蛮；一个没有文字历史记载的民族，我们名之为蛮荒。沈从文先生曾经说过湘西土著，是生存于历史之外，似乎与历史毫无关涉的人们。那是说湘西蛮族不愿与中央政府合作，而做化外之民。保存自己地域文化的纯粹。但并不是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历史。那些每个宗族的族谱，每个家庭的家谱，都是鲜活生动的历史，那些古老的宅院，就是家族的历史博物馆。那些田畴村落中壮丽雄伟的祠堂，就是每一个姓氏的历史文化研究所。而那些庙宇道观，就是湘西人性与神性的美术馆与礼拜堂。谁说湘西没有自己的历史与文化？可惜是一场革命，把这一切革掉了。一切名之为四旧，彻底毁灭了。现在湘西一隅，真的是没有了自己的历史与文化，没有了祖先与传统。甚至在自己家园，已经无法寻觅到故园。我们被迫逝去了祖与根。落叶归根，可根蒂何在？乡愁无尽，可乡关何处？
    我们从雨雾里，跑出姚氏祠堂。我回望山门，摇摇欲坠，而姚氏祠堂那块横石碑，就搁在那摇摇欲坠的矮墙上。如果不及时维修，这祠堂的倒塌为时不远。而要重修那比登天还难。不知姚氏子孙是不是能意识到此，合族把前人先人的辉煌，发扬光大。也辰溪保留一方悠远的历史胜迹。
    雨越下越大，而留在心底的伤感，也一如这雨丝，绵绵不尽。打湿了青衫，湿润了眼睛。现如今湘西唯有当政者撰写的剿匪历史了。湘西被异化为几百年的土匪横行的野蛮之地，真的是对湘西最大的侮辱与不敬，也是最大的造谣与欺骗。
    沿河上溯四五里，就到了浦市古镇对岸，也就是著名的江东寺。这寺号称天下三大半轮藏寺。曾经是省级文物，现在已是今非昔比了，衰惫得一如山野荒庙了。

                                                    2012年6月18日18时39分于五溪陋室
   （6月19日午时一点半修改完毕，其时听到楼下沅水河里，传来龙舟的鼓声与呐喊声，这是今年第一次听到龙舟操练。不久龙舟竞渡，就会在沅水辰河拉开征战的序幕。）

来源于湘西龙门人家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10771b5010191st.html

姚茂勇

老字派碑记

尝思百川匝地而源则一，万木千霄而本则同。分之，固足以验其发之盛；合之，愈足以证其蓄之厚，此知道者，会一本于万殊，因万殊而悟一本者也。凡物类然，于人为甚。如族之繁衍而至于莫可计纪。问其始，固一人耳。迨始其后而支复分支，派复别派，则亲者疏，疏者远，势固然矣。非有派以联之，其能保，勿如秦越人之相见乎。吾宗姚氏系出蒲坂，世代暨缨。时则由周递宋，地则自闽及越，代有伟人载在册谱，昭如也，兹不赘述。独忆我始祖良能公，兄弟三人，俱以武功显当世。应先朝大明诏入卫楚辰，卜居罗依溪。与乃弟良德、良珊二公，一居灰窑；一居西溪，若列为鼎足者然。能公一再传而为宗岳公，公识天文、精地理。复迁江东沙堆角。阅四传而世龙、世虎二公出。龙公举二子为上里六都五图五六七十甲之祖。虎公举五子为上里六都五图三四八九甲之祖。二公定字派留世。次文至虎公季子，讳文舒者，另起青云派，遂成同姓各宗之嫌。窃思吾族，蕃衍自江东始，其后人浮于地，析居各处者，亦不一而足。如上界张家溜、下界白岩头、中而为方田、为赤岩、为五果溜、为高确、铜山或且寄迹农庄。廛居浦市，远寓北河，近移辰溪，甚且滇、黔、川、广亦分枝叶，其间登贤书、举明经、列黌序殆济济焉。要皆能公之一体出也，而忍令派别而甲分，一分而不复合乎？且一姓之人，派即不一，势必至于昭穆失序，尊卑互淆，不特如秦越人之相视异也。揆之龙虎二公定派之意，不迥然异乎？爰集合族公议，于世文廿字派，沿衍之后，复续新派，由绍祖起至联芳廿，第以昭画一族之人。靡不忻然乐从，因将新续字派另泐于石，树之祠堂，以垂久远。夫莫为之分，无以见其流之长；莫为之合，无以见其本之一。谁谓今日之合，自仁率亲，不犹之昔日之分，自义率祖均为睦族敦伦者所称许哉，是为序。

雍正元年春二月谷旦立
道光廿五年夏四月重刊

今将老派列此：

世文思志子

添永必通惟

正大贤明啟

荣华復良宗

姚茂勇

续派碑记

从来名门世族，代远年湮，尊卑秩然，莫不由祖宗定派以亲之。子孙续派以联属之。祖宗垂法於前，子孙绳武於后，所谓本支百世不易也。我姚氏族姓繁衍星罗绣错，而昭穆次序秩然不紊，此无他，龙虎二公定世文字派昭如也。越今十八传已取至复字班矣。良宗二字，因同祖派，义不敢取。若不新续字派，其不至名分倒置也。几希爰其族众於江东伏波宫，公议新续二十字派，立碑垂法、刊版印出、户给一纸。俟老派复字取过，依新派次弟取名。庶尊卑、长幼永无紊乱之嫌，子孙、兄弟长笃亲爱之雅。夫增其世谱，所以联合族於一堂，订其本支，无非序昭穆扵百代，於戏斯举也。不维继【承】永垂不替。郎拨之龙虎二公订派之深心，当亦欣然大慰矣。然则，是派之有以克缵前烈，昭永方来，岂浅鲜哉。是为序。

新续二十字之派

绍祖本源茂 敦伦景象昌 国朝隆上选英秀定联芳

大清乾隆五十七年岁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