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台大教授齐邦媛80岁完成《巨流河》,著名学者钱理群70多岁推出《我的家庭回忆录》,你在知天命之年写家族史《蠡园惊梦》。写作家族史这件事,是否要到某种年龄,才会有紧迫感?
曹可凡:确实如此。三四十岁时拼命往前跑,当我还是一个奔跑着的兄弟时,我不会细细回头看。47岁的胡适先生曾写下这么几句,“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不知不觉,我竟也到了知天命之年,而且不是几茎白发,是很多白发。在拼命向前奔跑的同时,也会禁不住往回看,时不时地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当年弄堂里的孩子聚会时,说的最多的就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祖母带我的时间最多,虽然祖母是一个大小姐,但一生悲苦,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给我讲那些“天宝遗事”。我从小记性好,小时候听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事,长大后去问长辈,发现许多都是有意思的故事。串在一起,就是一本故事集。张爱玲的家族史不就是一本故事集嘛。过了知天命之年,我已逐渐放慢了向前奔跑的速度,我发现把家族的碎片故事连接起来,或许比多做一期节目来得更有意思。 记者:哪些家族史的写作对你产生了影响? 曹可凡:齐邦媛的《巨流河》很打动我。她的文笔非常节俭、克制,情感内敛而有分寸。我发现,原来家族史可以写得那么好看动人。之前,写家族史对我而言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但被《巨流河》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它从文字上启迪了我,当然也与龙应台的鼓励分不开。与龙应台见面时,我曾说起我家也有类似的故事,可惜没有生花妙笔,龙应台就鼓励我动笔。 并非只有名门的家族史才有价值 记者:从你的家族史看,你的家族属于名门世家。是否只有名门或者豪门,才有写作的价值呢? 曹可凡:我不这么认为。写家族史不在于豪门不豪门,每个普通家庭都有动人故事。我最初读饶平如的《平如美棠》这本书的时候,并没有太在意,觉得作者不过是为了排遣妻子去世的悲伤,自己画画写写。读到第二三遍时,发现在很短的文字和朴实的画面中,有着浓稠的感情。任何人都有权利写,也许生活中你会觉得有些事情不足为奇,比如你今天去菜场买菜,你把这个菜单记录下来。放5年,就是一个关于买菜的资讯; 放100年,就变成了史料。今天有很多东西看似没有多大价值。比如日记。我记日记有十五六年了,记下我每天到哪里去,干什么。若回头查一下,我每年的1月1日都在干嘛,这就很好玩。去年我去上图看一个展览,看到民国一位文人的日记,也是流水账。或许放在当年看也是庸常,但隔开60、70年,就很有意义。多年前我见到傅聪,当天我就把见面感受记在日记里,后来有人约我写傅聪,我就去找日记,居然写了两大页。我庆幸还好记下来了,否则这些感受早就忘掉了。 记者:你写这本书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曹可凡:这些年,作为一个主持人,我做了一些事情,得到了社会肯定,但也免不了会有一些自我迷失。写家族史是一个自省的过程,看看你的前辈,如何为人处世。很多长辈不在人世了,到了我们这一辈,虽然不像先祖那样驰骋商场,但血脉中终究有着“忠厚传家远”的基因,希望能够秉承‘谦逊为先,恭敬为贵’的八字家训,即便是平平常常的工作,也做得兢兢业业。 记者:现代家庭似乎很少立什么家训,进入网络时代后甚至连家书也很少有,家人之间的联系也不再那么紧密。今天我们怎样把家族的历史保护和传承下去呢? 曹可凡:前几年,一批围绕“家国情怀”的回忆录在台湾走红后,有很多50、60岁的人,纷纷回家执笔,对长辈进行访问,请他们讲故事。老人讲的故事很有意义。人不应该忘本,很多人连曾祖的事情都不知。不是说要写出多不平凡,而是一个家族的脉络。全国两会期间,有个北京记者采访我,他看了我这本家族史后告诉我,他家里的故事也很好玩。外公是个老红军,外婆是位格格,这样组成的家庭多有戏剧性啊。他对我说:可凡哥,我回家要问问老人有何故事。每个家都有或多或少的有趣故事,之前谁知道平如美棠呢,就是素人的故事打动人。现在的综艺节目也打亲情牌,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意思。我爷爷很有意思,从小就跟我说起吴国桢,说这是他当时见过的大人物。所以我从小就记住了这个名字。2008年,黄建新导演打电话给我,让我在《建国大业》中扮演一个角色,竟然是让我演吴国桢。前年夏天,我带儿子去美国参加夏令营,居然有热心朋友介绍我去拜见吴国桢的女儿,促成了一场特殊的“父女相会”,我们相谈甚欢。他女儿说:你真的很像我爸爸,吃饭吃得那么香,说话声音那么大。我把这个有趣的故事也收入在书中。这不得不让人感叹,人生中很多人和事,真是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啊! 希望每个人都来挖掘家族历史 记者:写家族史对于年长者们来说是回忆与记录,对年轻一代意义何在呢? 曹可凡:我这本家族史出版后,一下子让家庭有了凝聚力。我给了表姑家一本样书,结果全家20、30人,你三天我三天争相传看,包括家族中的年轻人。修家族史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给孩子们提供一个崇德向善的标准。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人生的扣子从一开始就要扣好。人生的第一个扣子谁来扣?当然需要家庭来扣。家庭教育是第一位的。有一天我把家史拿给儿子看,儿子很高兴,说书中有他的照片。我对儿子说,有你的照片并不是你的荣耀,你有责任把家族的血脉传下去,把我们家族的家训家风传承下去。 记者:你的家族史出版后,是否会带动更多人去写自己的家族史? 曹可凡:我写作的目的,第一是自我回归,第二是自省,第三就是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写自己家族的故事。不要觉得自家的故事很平淡,没什么可写的。还是以《平如美棠》为例,包括倪萍写的《姥姥语录》,姥姥大字不识一个,但却充满了朴素的力量,非常感人,第一次读到片段时我都哭了。
所以我希望,读者在看完这本书觉得有点意思的同时,赶紧回家访问你家的长辈,把长辈的故事写下来。不要认为写家族史必须高大上,写不了40万字,就写4万字,写不了4万字就写4000字。每个家庭都有传奇,每个故事都是奇特的。 记者:可是现在的年轻人生活节奏很快,根本停不下脚步来整理家族史啊。 曹可凡:其实我30、40岁时也一样,等我将近50岁时才有这个紧迫感,如果再荒废掉,到60岁也写不了了。现在许多人忙于赚钱,不太重视家庭,可能连祖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因此,全国两会上我呼吁有关部门鼓励百姓挖掘家族历史。每个人写下来都很珍贵,不仅是家族记忆,也是时代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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