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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姚波

连载 虞舜大典(近现代文献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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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1:35: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皇五帝之传异



    孟世杰



    古史相传,继盘古出而治世者,为三皇五帝。《周礼·春官》有“外史职掌三皇五帝之书”之文,是三皇五帝之名,周初已见其书,古注以为即三坟五典,然坟典已亡,莫知师说,《淮南·原道训》又有泰古二皇之说,二皇谓庖牺、神农,《史记·秦本纪》又有古有天皇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之说。然皆异说,不常见;常见者以天皇地皇人皇为多(见胡宏《皇王大纪》,司马贞补《三皇本纪》),而其所指,各不同!纬候所传,言者非一,应劭《风俗通义》引《礼含文嘉》,以虙戏、燧人、神农为三皇。《春秋元命苞》、《春秋运斗枢》以伏羲、女娲、神农为三皇,《玉函山房辑佚书》引《礼稽命征》,伪孔安国《尚书序》以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异义纷纭,莫衷一是。五帝之说,亦甚不同,《易·系辞下传》以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为五帝,《皇王大纪》说与之同。《史记》依《世本》、《大戴礼》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古史考》、《风俗通义》、《白虎通义》说皆同。《礼记·月令》用五帝以配五人神:太昊配句芒,炎帝配祝融,黄帝配后土,少昊配蓐收,颛顼配玄冥;《吕氏春秋·十二纪》说与之同。伪《孔安国书序》以少昊、颛顼、高辛、尧、舜为五帝。《春秋文耀钩》更以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为五感生帝。《曲礼正义》引郑注《中候敕省图》,以黄帝、金天氏、高阳氏、高辛氏、陶唐氏、有虞氏六人为五帝,大约异说,尚不止此。然则,三皇五帝究为何人乎?崔述《上古考信录》曰:“且经传述上古,皆无三皇之号,《春秋传》仅溯至黄帝,《易传》亦仅至伏羲,则谓羲农以前别有三皇者妄也,燧人不见于传,祝融乃颛顼氏臣,女娲虽见于记,而文亦不类天子,则以此三人配羲农以足三皇之数者,亦妄也。《春秋传》云:‘黄帝氏以云纪,炎帝氏以火纪,共工氏以水纪,太皞氏以龙纪;少昊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绝于近。’此但历叙古帝纪官之不同耳,初无五帝之名,亦无五德之说也。吕氏缘此遂删共工氏,而以五德分属之,失传之本意矣,《国语》云:‘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物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但序此五人之功,为下郊禘张本耳;亦不称为五帝,而谓帝必限于五也。《大戴记》遂独改此为五帝,而他不与焉,亦非《国语》意也。至于《易传》五帝亦偶举之。……盖三皇五帝之名,本起于战国以后。《周官》后人所撰,是以从而述之。”据日本白鸟库吉所研究,三皇五帝者未必实有其人,不过汉民族国民思想之反映,臆造之架空的理想人物而已。汉民族阴阳五行家学说,至战国时始发生,至秦汉时而极盛。大抵谓帝王应运御世,皆本于五行之德,五行之中,木火土金水相生,故太皞伏羲氏以木德王,炎帝神农氏以火德王,黄帝轩辕氏以土德王,少皞金天氏以金德王,颛顼高阳氏以水德王:皆以相生之故,而前后继续御宇。五行之中,水火金木土相克,故秦始皇之时,以为周得火德,色尚赤;秦代周从所不胜为水德,色尚黑。汉文帝时,黄龙见成纪,从鲁人公孙臣说,以为汉得土德,当尚黄:则皆以为相克之故,而前后继续御宇。观《礼记·月令》孟春仲春季春之月,盛德在木。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孟夏仲夏季夏之月,盛德在火,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孟秋仲秋季秋之月,盛德在金,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孟冬仲冬季冬之月,盛德在水,其日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更观《淮南子·天文训》:“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其日甲乙。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其日丙丁。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其日戊己。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其日庚辛。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其日壬癸。”皆以太皞、炎帝、黄帝、少昊、颛顼代表五行之德,而以四时或四方分配之。是可知所谓五帝者,系阴阳五行家学说思想之反映,不必实有其人!若三皇者,则又三才思想之反映,所谓天神地祇人鬼者是也。三才之说始见于《易·系辞下传》第十章谓“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后世愈衍愈奇,以三才之自然现象,比附于古帝王之人格,于是有天皇地皇人皇之说:所谓三皇者,即三才之人间化者也。然则三皇五帝,究宜如何解释?三皇盖取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之义。五帝则由追溯开化本原,联想而生!——如教民构木为巢,以避爪牙角毒之害,故曰有巢;教民钻木取火,以备火化,故曰燧人;教民佃渔畜牧,以充庖厨,故曰伏羲,又曰庖牺;教民树艺五谷,以资民生,故曰神农;教民造车以任重致远,故曰轩辕;皆先民理想中造出之帝名,未必当时实有其号;寖假而“五行”说出,又从而周纳之;于是五帝之说遂颠扑不破。至数字必以三五计算者,则因汉民族思想,以奇为阳数,偶为阴数,故尊三重五,《易》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是由凡数字皆起于奇,由五溯三,渐至于一,即为太极,史家追述开化之初,首论盘古,次及三皇五帝,或由于此!

    孟世杰:《先秦文化史》,《民国丛书》第四编第38卷,上海书店据北平文化学社1929年版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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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1:37:13 | 显示全部楼层
    驳尧典四仲中星说及论尧典与尧舜禅让之非伪



    吴贯因



    尧舜禅让一事,为国史上确定之事实,不能推翻,余曩为《尚书中史迹之疑案》一文,已尝详哉言之矣。顾尧舜禅让之事,首见于《尧典》,于是欲推翻尧舜禅让之成案者,必先攻击《尧典》,《尧典》之记事,由历史方面考证之,无瑕可摘,不易推翻,于是又有就天文学以攻击之者。借天文学以撼《尧典》之壁垒,不一其人,若日人饭岛忠夫,国人竺君可桢,即此说之巨擘也。(但二君只就天学指摘之,尚未推翻尧舜禅让说。)欲评其说之当否,兹先述《尧典》关于天文历法之记载。

    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饭岛氏对于星鸟星火星虚星昴,采汉儒中星之说,谓仲春之昏,见鸟星之当中,仲夏之昏,见火星之当中,仲秋之昏,见虚星之当中,仲冬之昏,见昴星之当中,故名之曰四仲中星。四仲中星之测定,系在下午七时,然于四仲下午七时,见鸟火虚昴之当中,系战国初期之星象,非唐虞时代之星象,此饭岛氏测定尧舜中星说之梗概也。(见其所著《中国天文学之组织及其起原》,我国《科学杂志》第十一卷六期译载其文。)《尧典》之四仲中星,依饭岛氏之说,既系战国时代之星象,而非唐虞时代之星象,于是《尧典》之著作,系在唐虞时代,抑在战国时代,遂成为国故上一重大之问题,而《尧典》之为真为伪,亦因此而成为益形纠纷之问题。虽然,饭岛氏之说,有不能使人首肯者在焉。第一,谓四仲中星系在下午七时所测定,殊无根据。盖欲观测星象,自晚八时以至十二时,皆可为之,何必限于七时?《尚书》既无七时之明文,何能作此武断。第二,古代未有精密之时计,而二分(春分与秋分)与二至(夏至与冬至)昼夜之长短,迥不相同,谓不论昏明,而论时刻,古代恐无此种计时法。观孔子作《春秋》,其记日食,尚不系以时,何况星象?(日食之时间极短。)谓四仲之测中星,同于晚七时举行,恐非古代之所有。第三,四仲系指二至二分,汉唐诸儒,皆作此解释,即饭岛氏亦无异议。据竺可桢先生之说,尧都平阳,在北纬三十六度,夏至日入,系在七时十八分,入后三十分,始能见星,则初见星时,已在七时四十八分,七时测星之说,何能成立?即谓当时观察星象,不必即在平阳,然汉代以前,中国文明之中心系在黄河流域,观测地点当不逾此范围。而黄河流域,夏至午后七时,皆不能见星,七时观测之说,仍不能不归于破坏。据此三点,饭岛氏之言,已不可通。况其所谓中星之说,实惑于汉儒无据之浮词,并非《尧典》之所有,节外生枝,不能以考证《尧典》之星象也。(中星说详下)

    竺可桢先生推翻饭岛忠夫氏之说,别据岁差之理,以观测《尧典》四仲之中星。推算之结果,谓鸟火虚三星之昏中,至早不能为商代以前之现象,惟星昴则为唐尧以前之天象。其结论则曰:《尧典》四仲中星,盖殷末周初之现象。(竺先生文曰《论以岁差定〈尚书·尧典〉四仲中星之年代》,原文载《科学杂志》第十一卷第十二期。)据此则《尧典》中此节文字之成立,年代虽比饭岛氏之说为较古,然亦只在殷末周初,并非唐虞时代之作品也。虽然,竺先生之说,亦有不足征信者在焉。第一,《尧典》中之鸟火二星,究指何星,至今未有定论。即如竺先生原文所言,火之一星,朱晦庵疑其为尾,陈祥道疑其为房,服虔疑其为心,陈懋龄疑在氐房之间,日人新城新藏猜为天蝎座之a星,经文既极简略,不言位置,究竟谁合于《尧典》之火星,皆无佐证。至鸟之一星,竺先生虽谓包罗鹑首鹑尾,共一百二十度之多,然鹑首鹑火鹑尾,系十二次中之星象,而十二次之名,起于春秋战国间,非唐尧时所有,则《尧典》中之火星,不能解为包括三鹑。故竺先生旋亦云:“星鸟殆有所指,决非指南方朱鸟七宿而言,亦非指鹑火一次而言,以鹑火之名,始自后代,且所包‘柳’‘星’‘张’三宿,亦尚有四十度之多,其究何所指,只能作为悬案。”是星鸟之未能确定,竺先生亦已自行承认矣。不意竺先生继又言星鸟相传系包含鹑火一次,故春分则柳星张并举,星火相传系包含大火一次,故夏至则房心尾并举,遂据此以测定两星昏中之时代,以不确定者,视为确定,则其所测定之年代,又安足凭乎?第二,竺先生测算之结果,谓鸟火虚三星,至早不能为商代以前之现象,惟星昴则为唐尧以前之天象。然其断案,则又谓“《尧典》四仲多中星,盖殷末周初之现象。是抑少数之星昴,以殉多数之鸟火虚也”。夫在政治学,固可援议会取决多数之例,屈少数以殉多数。然在天文学,则不能下此儿戏之结论。星昴明明为唐尧以前之天象,乃欲援服从多数之例,视作殷末周初之天象,滑稽之事,宁有过此?竺先生所以解此者,则曰:“仲冬之月……黄河流域,在日落西山之时,温度概在冰点以下,羲和是否能不惮严寒,鹄待曦日之下,朦影之终,明星之现,而测中星之位置,实为疑问。”夫欲观测星象,何必终日鹄立于户外,但待日落星出,始出户外一观之,即可见矣,若谓冬至天寒,羲和不敢步出户外,则鄙人生长岭南,气候极暖,最近客沈阳二年,地点在北纬四十一度八,冬期气候之寒,比之平阳,盖甚数倍,然鄙人于寒夜之时,尚常步出户外,而况带有职务之羲和,处气候较暖之平阳,谓其不敢信步庭除,岂有此理?况星昴昏中,乃竺君所测算,并非羲和所观察(《尧典》无昏中明文),自己既测定为唐尧以前之天象,乃援服从多数之例,移之于殷末周初,此种指鹿为马之测星法,宁非可笑之尤乎!第三,竺先生之定四仲中星,系于日昏时测算之,然《尧典》并无昏中之明文,是否于此时观测,正未可轻下武断。据竺先生所言:“观测时间,如差四分钟,则所测位置,即差一度。”“相差一小时,则所估之时代,可差一千余年。”然则羲和之测星,假使非在昏时,则与竺先生所测定者,可以相差一二千年,以至四五千年,而竺先生以经典毫无根据之昏测法,断定为殷末周初之现象,亦未免近于卤莽矣。由此三点观之,则竺先生所测定《尧典》四星位置之年代,亦不足为据也。《尧典》明文,未言及四星之位置,亦未言系于昏时观察,而诸子各以私见臆测,于是饭岛氏断为战国初期之时象,竺先生断为殷末周初之星象,又据饭岛之说,则希勒格Sohlegcl所观察,又断为一万八千五百年前之星象(见饭岛氏所著《书经诗经之天文历法》,原文《科学杂志》十三卷第一期曾译登之),此皆实无佐证,不必为《尧典》中之星象,而《尧典》著作之年代,亦不能据此以考定也。

    然则诸说之纠纷,其症结果何在乎?则中星之说是已,考中星之说,实始于《礼记·月令》,《月令》之定四时中星,其文如下: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季春之月,日在胄,昏七星中,旦牵牛中。孟夏之月,日在毕,昏翼中,旦婺女中。仲夏之月,日在东井,昏亢中,旦危中。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旦奎中。孟秋之月,日在翼,昏建星中,旦毕中。仲秋之月,日在角,昏牵牛中,旦觜觿中。季秋之月,日在房,昏虚中,旦柳中。孟冬之月,日在尾,昏危中,旦七星中。仲冬之月,日在斗,昏东壁中,旦轸中。季冬之月,日在婺女,昏娄中,旦氐中。

    (《东北大学周刊》1930年11月第1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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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1:37:24 | 显示全部楼层
    辨伪学史(节选)



    曹养吾



    顾先生有志史学是从小就具有的,并且不以为著了第一集、第二集……的《古史辨》就算心满意足,大功告成。他真要用九牛二虎之力杀进中国古代的死人堆里而探求个明明白白,以根本改造古史。他的想法的来源,当然是多方面的,近代学术思想呀,师友的讨究呀……都是,而影响他最大的要算上述的个人声名很小的东壁先生了。虽然顾先生决不像崔先生那样崇拜、保护……孔夫子,但顾先生所受于崔先生者亦决不是那一派感情的护道态度。不过在这制度比较自由一些的时代里,学术比较开明一些的环境里,所以顾先生所著的书比崔先生的更有精彩,更有效力!他从怀疑伪书的伪史,从禹以及尧舜以前古帝王全体。“推翻层层堆积的古伪史”(非顾君原文,因手无本书,照意写出,并加推翻两字)一句东壁先生含有是意而未明出诸口的口号,由顾君的此书而散扬在学术界的空气里了。《古史辨》一方面使人想到东壁先生,一方面却有自己的建设。一方面是辨伪的杰作,一方面又做了古伪史的清单。看呀!那么伟大的一座一座的神像——禹呀,黄帝呀,神农呀,——倒了,倒了!此书之能力如斯其大,只是地下的宝藏还没有充分的发现出来,顾先生的《古史辨》也不免在古纸堆里乱杀而已。我们想到此书之好,同样想到如何去发掘宝藏,使得有更好的《古史辨》出现,同时有更好的古史来满足我们的欲望。

    (《古史辨》第二册,朴社,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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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1:39:44 | 显示全部楼层
    由种族斗争到阶级对立

    周谷城

    一、中国人之来历问题
    中国人是从何处来的?关于这一个问题,有种种荒谬绝伦的答复。或者说中国人是从东方海岛上来的。日本某学者,便是这样主张。他的主张完全根据中国纬书小说等所记的事实。例如《述异记》说“盘古生于大荒”,他便说大荒是大海淼茫之状。《山海经》说:“少昊之国,在东海之外,其母女节,生少昊于华胥。”他便说华胥是海中之岛。据此种种,便臆断中国人是从淼茫大海中之岛上来的(参看王伯祥《本国史参考书》第一编)。或者说中国人是从埃及来的。德国的基尔什尔,波兰的波因谟,法国的胡爱、美郎、得基涅等;以及英国的华伯敦、尼特汉姆等都根据文字以为证,断定中国人是从埃及来的。更有英国的威尔金生,根据磁瓶上的字迹为证,也断定中国人是从埃及来的。或者说中国人是从巴比伦来的。英国的拉古柏里及鲍尔等便是这样主张。或者说中国人是从印度来的。法国的波哥诺便是这样主张。或者说中国人是从欧洲来的。英国的查尔麻斯及爱特金等以为中国语言与欧洲语言同出一源,便断定中国人是从欧洲来的。或者说中国文化,是皇古原有民族之残余文化;中国人当是皇古原有民族之残余人种。法国的巴伊便如是主张。英国的韦白约翰,根据中国的语言也作如是的主张。凡此等等,都是答复中国人之来历问题的。这等答复,都极荒谬,都等于神话,何炳松先生直称之为新神话。然则中国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呢?这始终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目前并没有人敢作确定的答复。何炳松先生曾有扼要之言曰:“假使吾国考古学上发掘之事业不举,则吾国民族起源之问题即将永无解决之期;而吾人亦唯有自安愚鲁之一法。盖中华民族之起源问题,本属未有文字以前之历史上问题。而中国未有文字以前之过去情形,则至今尚未经考古学家之探究者也。”(参看《东方杂志》第二十六卷第二号)何是专门的历史学者,尚且这样说。我们于此真的只好自安愚鲁。
    二、历史上的中国人
    中国人的来历问题,固不易明白,但是既有历史的记载以后,历史上的中国人却是有线索可寻的。历史上的中国人究竟是一些什么?简单说,一般人所谓汉、满、蒙、回、藏、苗六族是也。这六族是今日的称呼。在历史上却都含有许多小族,都是由许多小种族合成的。就拿满族说罢,在虞舜的时候,便有山戎肃慎诸族,分居于中国的东北方;春秋的时候,有无终、中山,也都是强族;汉朝的时候,有乌桓、鲜卑二族;隋唐的时候,有靺鞨、奚厥丹二族;宋朝的时候,有契丹与金二族;直到清朝的时候,满族内部各小族始统于一。蒙古族也是一样,也是由许多小族合成的。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华的时候,所谓蒙古族者,犹分七十二种,可见其内部小族之众多了。至于回族,更是复杂。在周朝的时候,有所谓义渠戎、燕京戎、余无戎、始呼戎、翳徒戎等等。在春秋的时候,有赤狄、白狄、东山、皋落氏、甲氏、墙咎如、义渠、搜瞒、潞氏、留吁、铎辰、大荔、乌氏、朐衍;战国的时候,有林胡、楼烦,为赵国之患;义渠、乌氏、朐衍、大荔为秦国之患;隋唐的时候,还有柔然、突厥、回纥、薛延陀、黠戛斯诸小族。只有匈奴盛时,稍稍把回族中的小族统一过;但并没有长久的统一。再拿藏族说罢,在商朝的时候,便有鬼方、氐、羌三族;战国的时候,环绕着秦国的西边的,便有绵诸、绲戎、翟等等;西汉的时候,还有卬笮、冉、白马氐等等,至于在中国境内,充主要角色的汉族呢,大家以为这应该是一个很纯的大族。其实不然。并且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汉族原来就是一个杂种。因为它的地位,恰在满、蒙、回、藏、苗各族之中;虽要维持其纯一之种,而不与其他诸族相杂,在事实上为不可能。试看周代的事迹,便明白了。周代之末,西京是帝都所在,环绕西京的,应该是纯汉族。事实上却不然;有所谓骊戎者,伏居肘腋之下。东迁以后,洛阳又作了帝都。环绕洛阳的,应该是纯汉族,事实上又不然;有所谓姜戎、阴戎、陆浑之戎、伊洛之戎等等逼处其旁。即此可见汉族在历史上未尝完全纯一不杂。盖种族的演化,本是由分而合。到最后乃用一个名词可以代表。今日的中华民族,是汉、满、蒙、回、藏、苗六大族合成的。这六大族自己,复是由许多小族合成的。
    三、被人忘却了的苗族
    六族之中,苗族最是不幸。以地位言,则比其他任何族为优;以历史言,却反比其他任何族为短。到今日,大家几乎不知中国历史上有苗族这回事。论中国民族的时候,总只举汉、满、蒙、回、藏五者。即或偶然提到苗族,也以为它在历史上是完全不足轻重的。其实何常如此。吴贯因有一段最公允之言曰:“苗族之在中国,实有大功。苟以崇德报功之典论之,其位置当在满、蒙、回、藏诸族之上。……苗族之功何在?今试举之。一曰发明刑法。中国古无刑法也;其始发明者实为苗族。《书·吕刑》:‘苗民弗能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夫既曰法,意其时不徒发明五种之刑也;必更编有法典在焉。故自苗族发明之后,我族袭而用之。至汉文帝时,苗族所传之五刑,始稍有改变。……二曰发明战争武器。中国古代,战争之器具,皆极拙劣。及蚩尤之兴,乃有利器出焉。而其战争之利器,计有二种:一曰干戈;史称‘蚩尤好兵喜乱,作刀戟大努’。又《山海经》曰:‘蚩尤作兵伐黄帝。’《管子·地数篇》云:‘蚩尤受金作兵。’由上观之,则刀戟、大努、兵戈皆作自蚩尤;此其所发明之武器一也。一曰甲胄;《史记·五帝纪》正义引《龙鱼河图》云:“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铜头铁额。”使蚩尤而果铜头铁额也,则黄帝安能擒而杀之?意其时蚩尤必戴甲胄。即我族因未有此物,初见蚩尤之甲胄,遂疑其铜头铁额矣。此其所发明之武器二也。蚩尤发明二种武器,用能自南而北,逐帝榆罔而自立。及蚩尤败后,此等武器归于我族,我族遂亦能仿造矣。此其有功于中国者二也。三曰发明鬼神之教;上古之时,吾族之教重术数,苗族之教重鬼神。……《楚语》曰:‘少皞之衰,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由是观之,则当时苗族,盖以奉神信巫为其教义焉。而吾族因重术数而轻鬼神,故常思扑灭其教义。《吕氏春秋·召类篇》:‘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舜却苗民,更易其俗。禹攻曹魏屈鳌有扈以行其教。’此盖欲使之更易其俗,而从吾族之教也。然虞夏以前,吾族虽不信鬼神;及周以降,则术数与鬼神并重矣。夫迷信神道,由今日观之,固无足取。然在上世,民无智识,借之以劝善警恶,未始无所裨益焉。此其有功于中国者三也。夫苗族之在中国,既有此三大功;且依近世学者之说,谓中国原始之居民,实为苗族,而我族则由西方迁徙而来者;诚如是也。我族既占据苗族之土地吸收苗族之文明,而乃驱之于贵州云南之深山溪谷间……所谓共和者,果如是耶?故我以为不举种族之名则已,苟言及种族,则必曰六族共和,六族平等;不得仅以五族称也。”照这样看来,苗族实高出满、蒙、回、藏之上,只是到于今已被人忘却罢了。
    四、各民族之互相斗争
    他们的环境既是这样,在历史上,他们便各凭其环境所赋与的或训练出来的能力,互相斗争。世界上一切民族,在最古的时候,处于天然状态之下,究竟是和平相遇,抑互相斗争,西洋有许多学者争论。但我们在中国历史上所看见的民族,却是互相斗争的。不过历史的记载,因汉族得了大胜利的原故,总是以汉族为主,以他族为辅;谓汉族打他族为征讨,谓他族打汉族为侵袭。其实只是相互的斗争。假如他族得了大胜利,史家若易地而居,则各族的行动,都可以说是征讨,同时也都可以说是侵袭。现在我们且举一些历史上各族互相斗争的事实来看看:(一)汉族与苗族斗争。苗族自始即处于长江中下游的两岸,与汉族对抗。古时候,其族曾有强国曰九黎;其君主叫做蚩尤,曾乘汉族炎帝榆罔之衰,联络许多小苗族向北方对汉族作总攻击。曾略取了中原的大半,且有驱汉族出塞外之势。汉族诸侯有熊国之君公孙轩辕联合汉族中的许多小族,与蚩尤战于涿鹿,并斩了蚩尤,恢复了黄河流域的地盘。于是苗族退处江南。少皞氏衰,九黎复乱;幸颛顼即位,随即把苗族征服下来了。舜摄政时,三苗又作乱;舜乃驱逐其顽梗者于三危之地。禹摄政时,苗族还是作乱,最后汉族胜利了,苗族乃窜到今之湖南、广西等地。这是互斗之一种。(二)汉族与蒙古族之互斗。黄帝之时,曾有北逐荤鬻的事。荤鬻当属于蒙古族。所以汉蒙互斗,在黄帝时就开始了。唐虞三代的时候,荤鬻的势力,极其猖獗。商朝末年,荤鬻(即獯鬻)且进寇今之陕西。攻豳,豳之君主抵抗不住,竟逃到岐山之下。帝乙在位时候,又有命南仲城朔方备狁的事。狁大概也属于蒙古族。这是互斗之又一种。(三)汉族与藏族的互斗。帝尧七十六年的时候,曾有司空伐曹魏之戎的事。夏帝癸三年,有畎夷入岐反叛的事。阳甲三年,有西征丹山戎的事。所谓曹魏之戎、畎夷丹山戎等,都属于藏族。藏族之中,只有氐羌僻处青海,离汉族较远,斗争的事少一点。若畎夷西戎等等杂居今日陕甘等地,与汉族互相斗争的事,特别的多。周室勃兴,武乙三十年的时候,周师伐义渠,获其君以归。三十五年,周公季历伐西落鬼戎;文丁元年,周公季历伐燕京之戎;四年,伐余无之戎;七年,伐始吁之戎;十一年,伐翳徒之戎。帝乙三年,命南仲西拒昆夷城朔方。帝辛三十四年,昆夷侵周。三十六年,西伯伐昆夷。周穆王十二年,伐大戎。十三年,王西征。这是互斗的又一种。此外汉族与回族的斗争,汉族与满族的斗争,也都没有好多休息的时候。各民族为着要图生存,为着要占领最优的生活环境,为着要防止他人的侵袭;于是大族与大族斗,小族与小族斗;大族中之小族,又彼此互斗。我们只举上列三者,也就可以推想一般。
    五、贵族之发生及贵族政治
    贵族是怎样发生的?梁任公在《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一文(见《新民丛报汇编》)里引斯宾塞之言曰:“譬有一未成规律之群族于此,一旦或因国迁,或因国危,涌出一公共之问题;则其商量处置之情形如何,必集民众于一大会场。而会场之中,自然分为二派。其甲派则老成者、有膂力者、阅历深而有智谋者;为一领袖团体,以任调查事实,讨议问题之后。其乙派则年少者、老羸者、智勇平凡者;为一随属团体,占全种族之大部分。其权利义务,不过傍听甲派之议论,为随声附和之可否而已。又于领袖团体之中,必有一二人,有超群拔萃之威德,如老成之猎狩家,或狡狯之妖术家;专在会场,决策而任行之。即被举为临时之首领云云。”梁氏自谓:“多数之随属团体,即将来变成人民之胚胎也。……少数之领袖团体,即将来变成贵族之胚胎也。”说贵族是这样发生的,颇近事实。且我们于此外也找不出更好的说明。中国尧舜时代各种族中之贵族,大概也是这样发生的。贵族在本族中无特别用处,只有在遇了外敌的时候,便有大用。如选举君主或天子以期免除各种族间相互之冲突,而维系一时的和平,即其例也。
    中国自黄帝至周初的时代,完全是贵族政治最盛的时代。当时之贵族,或拥疆土以自称王;或盘踞中央,以握政权。所谓君主或天子,不过是贵族所选立,其职务亦不过奉行贵族之意旨而已。何以见得当时的君主是由贵族选立的呢?这确有些历史的事实,可供参考。例如黄帝死了,其元妃之子玄嚣昌意,都不得立;而次妃之子少昊,却能出而代之。后来少昊也不能传位于其子,而昌意之子颛顼却能出而代之。颛顼也不能传位于其子,而玄嚣之孙帝喾却能出而代之。直接的儿子,何以不能承继父亲的大位?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被贵族的势力支配住了而已。贵族势力,还有表现得更明显的地方。例如帝喾的长子帝挚既立,才过九年,诸侯便把他废了,以立帝尧。废立的事,后世史家可以称为大逆不道。而在当时干了却不要紧;盖贵族政治之常习,本是这样。后来尧欲让舜以位,也必先让诸四岳。待四岳举舜,然后试之。这也见得四岳的势力之大了。舜既受了尧禅,自己却又要跑到南河之南去躲避;待朝觐讼狱讴歌等等证明世人都服从自己了的时候,然后再回来践天子之位。禹受舜禅的时候,也是一样。自己先跑到阳城去躲避,也要等到朝觐讼狱讴歌等等足以证明自己可上台的时候,然后才上台。这也见得贵族势力之大。天子即位与否,都要取决于他们的向背——何以见得君主是奉行贵族的意旨呢?例如鲧之为人,本是极坏。然四岳既已荐把尧帝去治水,尧即明知其不可却,不得不曲意遵从。后来舜帝欲授禹等以九官,也必先询于四岳,听他们推荐。由这种种看来,用人行政之权,四岳竟操了大半。四岳究竟是什么?《白虎通》云:“总四岳诸侯之事者也。”然则四岳,乃一切诸侯之总代表,可以裁制中央,左右君主。此殆完全贵族政治也。在贵族政治盛行的时候,天子诸侯君臣之分,并未确定。诸侯之于天子,如同对后世之所谓盟主的一样。这种敷衍和平的局面,直到周室盛行封建制度时才改变。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见《观堂集林》)曰:“自殷以前,天子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政当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叶称王。汤未放桀之时,亦已称王。当商之末,而周之文武亦称王。盖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诰》,皆称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亦未全定也。待克殷践奄,灭国数十,而新建之国,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鲁卫晋齐四国,又以王室至亲为东方大藩。夏殷以来,古国方之灭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这段话不独告示我们:在贵族政治时代中央权力之薄弱;而且告示我们:贵族政治与封建政治之不同。现在我们且进而研究封建政治。
    六、封建政治之兴起
    封建政治是何时起的?《文献通考·封建考》曰:“按封建莫知所从始也。三代以前,事迹不可考。召会征讨之事,见于《史记·黄帝纪》。巡守朝觐之事,见于《虞书·舜典》。”由此看来,黄帝、尧、舜时代,就已有封建的痕迹,不过当时天子之权小,诸侯之权大。天子诸侯之间,君臣之分未定。政治的局势里面,维持暂时和平的成分多,确定主从关系之成分少。所以当时的政治,只可以当贵族政治之称,而不是完全的封建政治。但贵族政治与封建政治,在历史上并不是截然属于两个阶段,历史上的事迹,总是前后错综,绝少分离孤立的。所以贵族政治盛行之时,有封建政治之胚胎;封建政治盛行之时,也有贵族政治之成分。我们可以说贵族政治盛行的时代,便是封建政治的蕴酿时代。禹会诸侯于涂山之时,诸侯执玉帛来会者万国。此万国者,不一定都受过大禹之封,然却可以服从大禹。此可以说是贵族政治时代的封建雏形。直到周武王时,诸侯之国有的合并了,有的消灭了。剩下的只有千七百七十三国。周为巩固自己的统治权起见,乃因势利导,于原有之诸侯中,加封许多新国。被封者不为同姓,便是功臣;不是功臣,便是先圣之后。于是爪牙腹心,布于宇内。所谓天子,到这时候,有了这许多保驾的,真可以说是天子了。真如王国维所谓:“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
    周武王新封之国凡七十一。被封者兄弟之国十五人,同姓之国四十人。兄弟之国以周公旦为首,封于鲁,同姓之国以召公奭为首,封于燕。他如黄帝尧舜大禹之后,皆有所封。被封者爵位之高下,凡分为五等:曰公、曰侯、曰伯、曰子、曰男,男之下更有附庸。土地之广狭,凡分为三等,即百里、七十里、五十里是也。公国与侯国,都有百里;伯国有七十里;子国与男国都有五十里;其余不满五十里之国叫做附庸。又公侯之国叫做大国;伯国叫做次国;子男之国叫做小国。各国的官制,都有一定:大国有三卿,都是中央的所谓天子命的,有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次国也有三卿:二卿是中央的天子命的,一卿是封君自己命的。也有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小国只有二卿,都是天子命的。小国也有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这是官制的大要。至于军制,也有一定。大国有三军,次国有二军,小国有一军。一军有多少人呢?据《周官》所载,一军有一万二千五百人。中央的军队比大国恰多一倍,有六军。至于封国的诸侯,与中央的天子之间的相互的关系,又有朝觐巡守之法以连之。孟子曰:“天子适诸侯曰巡守。巡守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大概天子常巡行诸侯之间,看他们作了些什么。诸侯也常跑到天子那里,述一述自己所尽的责任。天子诸侯,以及贵族官僚,与乎其他随着天子、诸侯、贵族、官僚吃现成的无数喽啰,便把所谓政治的这架机器,运用得很好。但到春秋以后,却变了卦。所谓封建制度也就动摇起来了。
    (周谷城:《中国社会之结构》,《民国丛书》第一编第77册,上海书店据新生命书局1930年版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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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1:40: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之铜器时代



    马 衡



    中国古代之用金属品作器,始于何时?创于何人?此问题盖无人能解答也。求之于古史,则《尚书·尧典》有“金作赎刑”之文;《禹贡》扬州、荆州有“金三品”之贡,梁州有“璆铁银镂”之贡。求之于传记,则《春秋左氏传》(宣三)有王孙满对楚子之言,详述禹铸九鼎之经过;《史记·封禅书》且有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之事。《史记》之说荒诞无稽,姑置不论,据《尚书》之说,则舜禹之时已知用金,则发明冶铸之人当更在其前。依《左传》记王孙满之言,则禹之时贡金九牧,铸鼎象物,匪特能以铜铸器,抑且刻镂物象,艺术至精矣。况九鼎之为物,在春秋战国之时,为列强所觊觎,尤言之凿凿,不类响壁虚造之辞。故昔之言中国文明史者,多主冶金之术起于虞夏之世。

    然余于此窃不能无疑焉,兹述其理由如下:一、《尧典》、《禹贡》是否为虞夏时之书不可不辨也。此问题前人颇有疑之者,而近人如梁启超君、顾颉刚君等疑之尤力(其说见梁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再版一七五页,顾著《古史辨》二○二,二○三,二○五等页)。二君所疑,皆有其相当之理由与相当之证据,今就其说而申辨之于下:

    (甲)闰之名不知起于何时,甲骨刻辞,彝器款识中皆不见有此字,而所见有“十三月”:见于甲骨者凡四(《殷虚书契》卷一第四五页,卷二第二五页,卷三第二二页,卷四第七页),见于彝器者凡六(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著录》之南宫中鼎、牧敦、文姬匜,陈介祺藏遣尊,潘祖荫藏遣卣,阮氏藏坚尊),可见古人置闰必于岁终,无闰之名,而以十三月纪之(惟薛书所录之公缄鼎作“十又三月”,殊不可解)。且此诸器中,大半可确定为周器,是周初犹以十三月为闰也。舜之时安得有此字?

    (乙)《禹贡》只言九州,而《尧典》乃有“十有二州”之文,尤为不合。

    (丙)当禹之时,水土初平,即使有分置九州之事,而于土田贡赋等之调查厘定,又岂能若是之详且尽耶?

    (丁)璆铁银镂皆金属,郑玄注云:“黄金之美者谓之镠。镂,刚铁,可以刻镂也。”(《史记集解》引)古人先知炼铜,后知炼铁,已为确定之事实,故当时有美金(铜)恶金(铁)之分——《齐语》曰:“美金以铸戈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夷、斤、斫,试诸土壤。”孟子亦曰:“以铁耕乎。”周之时尚只以铁为农具,安得禹之时已先有刚铁?

    《虞夏书》在二十八篇中,其著作之时代虽犹不敢肯定,而谓其作于虞夏,则似可大胆加以否定也。今欲依据此文以断定虞夏为铜器时代,恐不足以成定也。

    一,春秋以后所传禹铸九鼎之事不可不辨也。周之九鼎虽不能断其必无,而必谓铸自大禹,由夏传殷,由殷传周,则未可尽信。古之有天下者往往饰为神秘之说,谓为受命于天;天命不可得而睹,于是假器物以实之;器之重者莫若鼎,于是以天命寄之于鼎;鼎而无流传之源渊,又不足以彰天命授受之迹,于是托之于有大功德于民之禹以昭其郑重。此王孙满之说之由来也。司马迁于《周本纪》中记此事,直以“应设以辞”四字概括之,盖有故也。故吾谓周之九鼎与秦以后之传国玺,同为帝王欺世之具,不特帝王以之欺臣民,臣民亦且展转相欺而不自悟,虽以楚庄王一世之雄,竟不免堕于王孙满之术中,则其他更无论矣。至于战国之世,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颜率说齐救周而以鼎许齐;其后齐将求鼎,颜率问何涂之从而致之,且曰:“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九九八十一万人,士卒师徒器械被具所以备者称此。”(《战国策》卷一)其形容鼎之大且重,诚足令人惊骇,在今日视之,其为策士之夸词殆无疑义,然齐王卒又堕此术中而中止致鼎,可见此神秘之重器其魔力实足以颠倒列国之君臣也。如此大且重之器,其来由既已荒昧无稽,有如上述,而其结果又复迷离惝恍,不明着落,岂不更奇?司马迁于《周本纪》、《秦本纪》中谓其入于秦,而《封禅书》又云“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始皇本纪》又记使千人没泗水求鼎之事。始皇二十八年上距周亡之岁不过三十余年耳,鼎苟入秦,即不必求之于泗水。是没于泗水之传说,不过了此一重公案,亦未必实有其事也。来踪去迹既皆无据,则鼎之有无即成问题;有无既不可必,则禹铸之说之全无根据也明矣。吾侪苟依此传说以下断案,是又受欺于春秋以后之人矣。

    吾之所疑,前一事为书籍之时代问题,书籍苟出自后世所追记,必非当时社会之真实状况,犹之汉画像中所图之三代故事,皆为汉代衣冠也;后一事则为有作用的编造之故事,故事而出于编造,编造而又出于有作用,则其为史料之价值可知。故此二事皆不足以证明冶金术之起于虞夏。

    然则起于何时果有积极之证据乎?曰,是不得不征之于铜器之本身。铜器而果能证明其时代乎?曰,幸有文字及事实在。然宋以来之为金石文字之学者,每多好高骛远之谈,如董逌(《钱谱》十卷已佚,罗泌《路史》多采其说)、洪遵(《泉志》十五卷)之于钱币,多溯源于太古,薛尚功之于钟鼎彝器,亦著录自夏代,荒邈无征,不可凭信。今举其信而有征者,要当自商始。前人之于铜器,往往以人名之用干支者,或文句简略,而其文近于图象者,辄定为商器。此种标准,不尽可凭。盖周初之器同于此例者正多,不必皆商器也。今后能有大规模之发掘,此问题固不难解决,但在今日而欲就传世诸器考订其正确之时代,至少应依下列之方法定之:

    一,同时文字可以互证也。河南安阳之小屯,古称殷虚,为武乙以后,帝乙以前之故都。其地于公历一八九九年(清光绪二十五年)发见刻文字之龟甲兽骨,中纪祭祀之礼,多殷商先公先王之名号,其为商代文字,殆无疑义。传世之铜器,有异于周代之文而同于甲骨之文者,如乙酉父丁彝,己酉戍命彝,兄癸卣,(以上三器见宋薛尚功《钟鼎彝器款识》。)戊辰彝,艅尊,庚申父辛角,般甗(以上四器见清吴式芬《攈古录·金文》,但般甗作王宜人甗)等器皆是,今举其相同之点如下:

    (甲)商人之纪年月日,必先书日,次书月,再次书年;而书月必曰“在某月”,书年必曰“维王几祀”。《周书·洛诰》之文尚沿此习。乙酉父丁彝首书乙酉,末书惟王六祀;己酉戍命彝首书己酉,末书在九月,惟王十祀;兄癸卣首书丁巳,末书在九月,惟王九祀;戊辰彝首书戊辰,后书在十月,惟王廿祀;艅尊首书丁巳,后书惟王十祀又五;庚申父辛角首书庚申,后书在六月,惟王廿祀昱又五。

    (乙)商人祀其祖妣,必用其祖若妣之名之日,其妣皆曰“”;其祭名或曰“遘”。乙酉父丁彝用乙酉日遘于武乙;戊辰彝用戊辰日遘于妣戊,武乙。

    (丙)商人祭祀之名有曰“日”,曰“肜日”者。己酉戍命彝、兄癸卣、戊辰彝皆曰日;乙酉父丁彝、艅尊皆曰肜日。

    (丁)甲骨文恒见征人方之事,而般甗曰“王徂人方”;艅尊曰“惟王来征人方”。

    由此观之,此诸器者,皆可证明其必为商器也。

    一,出土之地之足以证明也。宋吕大临著《考古图》,于器之出于之可知者必详纪之,如亶甲觚曰“得于邺郡亶甲城”;足迹罍曰“在洹水之滨亶甲墓旁得之”;而上述之兄癸卣(《考古图》作兄癸彝)亦得于邺。凡其所记之地,皆今出甲骨之小屯。(宋人误以邺为相,认为河亶甲所居,即以今之小屯为河亶甲城;彰德府志因袭其误。)此又可证明其必为商器者也。

    以上所举诸器,其形制及图案虽与周器无甚区别,而文字及事实,已足以证明其为商器而无疑。故吾人所见之铜器,当以商为最早,且当商之末季。此以前殆无征也。据此则吾人可信商之末季已完全入于铜器时代。但此为积极的证据,若由消极的证据观之,不能谓铜器时代即始于是时。何则?吾人所见商末之器,其制作之艺术极精,如《考古图》所录亶甲墓旁所出之足迹罍,虽周代重器亦无以过之。此种工艺,岂一朝一夕之功所克臻此;况古代文明之进步,其速率盖远不如今日。以吾人之推测,至少亦当经四五百年之演进,始能有此惊人之艺术。然则始入铜器时代之时,至迟亦当在商初,虽其时或为石器铜器交替之时,但不得不谓之铜器时代。故言中国之铜器时代,必数商周二代,其时期约历十五百年(公历纪元前一七五○至二六顷)。秦汉以后,铜器渐微,而铁器代兴矣。

    (《史学杂志》1930年第一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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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1:40:59 | 显示全部楼层
    评马衡《中国之铜器时代》
    缪凤林
    研究中国古史,其根据凡二,曰古物,曰记载。马君此文首论《尧典》、《禹贡》等记载虞夏时用金属器之不可信,继乃以古物为据,而得“中国之铜器时代必数商周二代”之结论。其方法似缜密,用心似精细,然依吾人之见解,中国金属器之使用,远在殷商之前。古物与记载似优足证明,商代之有铜器,为至显明之事,初不待考古家之烦言。马君所举记载与古物,两不完备,文之内容遂与题不称,兼之解释谬误,其结论亦背于史实。何以言之?
    太古金属器之记载,如太昊以来之钱币,黄帝之铸鼎,马君谓其“荒诞无稽”,“姑置不论”。允矣。然初民用器,兵器占重要部分。《世本》载:“挥作弓。”“夷牟作矢。”“蚩尤以金作兵器。”“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世本》或言春秋时作(太炎主左邱明作,则不可信),或言汉初人作,今不能确考,然其记载多取古代材料,司马迁作《三代世表》,尝认为第一等史料。自王静安氏考甲骨文中之殷代世系,与《世本》十九符同,其征实之价值,为史家所公认。虽黄帝与蚩尤之时代及其时兵器之种类,未易质言,诸书所言黄帝蚩尤战争,尤不雅驯,然“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王静安言)”。则谓“虞夏(或殷商)之前,部落酋长间有用金属之矢及兵器之战争”,殆为可信之史实。抑知者创物,皆非单独创作,一器一事之微,实赖无数事物相待而成。故即一器一事,常可推知他相待之事物。《世本》称燧人造火,伏羲神农作琴瑟,黄帝作旃冕,伯余作衣裳,共鼓货狄作舟,女娲作笙簧,倕作规矩准绳,垂作耒耜,禹作宫室,奚仲作车。《易大传》则历记包牺、神农、黄帝、尧、舜以来,罔罟、耒耜、衣裳、舟楫、杵臼、弧矢、宫室、棺椁之制。此琴瑟、旃冕、笙簧、规矩、准绳、车火、罔罟、耒耜、衣裳、舟楫、杵臼、弧矢、宫室、棺椁,殆皆须金属用器相待而成,虽其时代及作者,今难断言,然苟谓“殷商之前,已有用金属器制作之罔罟……棺椁”,殆亦为可信之史实。民国十二十三年间,瑞典安特生氏考古甘肃,所得古器物,析为六期,前三期均无铜器,后三期则铜器次第增加,且有颇精致者。安氏以最末期(沙井期)之铜器与罗振玉氏所得之殷虚铜器较,不逮远甚,因谓甘肃出土最晚期之铜器,必在殷商之前(均见安氏《甘肃考古记》)。安氏之分期与年岁,余尝斥以八谬(见《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十一号《中国之史前遗存》)。然其甘肃出土铜器在殷前之说,则信而有征。金属器之使用,远在殷商之前,考之记载则如彼,征之古物则如此,吾人谓似优足证明者此也。
    至商代之有铜器,即罗氏著录之殷虚铜器及甲骨文字皆金属器刻成二事而可明知。马君谓“殷虚发见刻文字之龟甲兽骨,其为商代文字,殆无疑义”。以契文之精细,虽涂之人亦皆知其为金属器刻成,则信甲骨文为殷代文字,必先承认殷代有刻甲骨之金属器。马君又谓“亶甲觚、足迹罍、兄癸卣所记之地,皆今出甲骨之小屯,可证明其必为商器”。则与甲骨同时同地采获,见于罗氏《殷虚古器物图录》中之铜器,自必信其为殷器。乃马君舍此当前证据不论,惟以同时文字及出土之地两种方法,证乙酉父丁彝等七器为商器。然此七器皆据薛尚功、吴式芬著录之金文款识,以罗氏之迷信古器物,犹谓“古器每多伪造”,“古人著录赝器甚多”(《与友人论古器物学书》)。今器非亲见,真伪自未能质言。马君谓有文字及出土之地之证明,然所谓维王几祀……者,安知非作伪者摹拟商代之文法。且“《周书·洛诰》之文,尚沿此习”,则周代之器亦可沿此习,何以知其必为殷器。若云出土之地,则七器中仅兄癸卣一器纪其出处,尚系宋人旧说,以一概七,又不可恃。而曰“出土之地足以证明”,真令识者齿冷。马君举此真伪莫明之七器,不幸为后人伪造,或虽非伪造而非商器,则商为铜器时代,亦将无以持其说。即幸而非赝,且悉为殷器,然商代之有铜器为至显明之事实,初不待考古家之烦言。马君之功绩,亦仅证明此七器为殷器;或对于“商有铜器”之命题,多一例证而已。易言之,马君此文后半只是一篇“乙酉武丁彝……等七器为商器说”。今以七器为商器,遂谓中国铜器始于商,题曰《中国之铜器时代》,所谓文之内容与题不称,兼之解释错误,其结论亦背于史实者此也。
    复次马君辨《尧典》、《禹贡》之非虞夏书,及禹铸九鼎之全无根据,其所言有背于逻辑者,有失之肤浅者,如以见知甲骨刻辞、彝器款识无闰字而谓舜时无闰字。夫已发见之甲骨彝器,文字非今人所尽识;其所已知者,虽以王静安氏之精博,亦自谓大抵五六分之见(《与某君论治古文字学书》);今所不知或误读者,其中有无闰字,未可知也。然马君则断曰“皆不见有此字”矣。甲骨彝器之毁灭或未发见者何限,其中有无闰字非吾人所知也。殷与周初文字,非必悉载甲骨彝器,甲骨彝器即无闰字,当时果有闰字与否,亦非吾人所知也(《说文》无刘字、由字,如依马君之说,则汉室姓刘,《论语》之小大由之,亦悉后人伪造矣;况甲骨文字之残缺,尚不足与《说文》并论耶)。虞夏商与周初置闰之法,非必一律(或曰闰,或曰十三月)。殷与周初即无闰名,舜时果有闰与否,更非吾人所知也。然马君则断曰“舜之时安得有此字”矣(今《尧典》文经汉人翻译,马迁译文亦与他人少异,或《尧典》原文无闰字,而为十三月或其他字样,后人翻译时以闰字当之,亦未可知。故舜时即无闰字,亦尚未可疑《尧典》为后人为造,此说另详)。又如以《禹贡》言九州而《尧典》乃有十有二州,斥为不合。夫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区划,元之中书省与行中书省,多于宋之路矣。舜时是否画野分州,分州是否十二,虽不可知,固未能因《禹贡》言九州而斥为不合。又如言鼎之有无既不可必,则禹铸之说全无根据。夫有无既不可必,或无而禹不铸,或有而非禹铸,或有而为禹铸,亦皆未可必,何得云全无根据,此皆有背逻辑者也。镂为刚铁,汉人训释则然,非必《禹贡》本义。马君执郑义而生论,已属不智,又以春秋时美金恶金之分,谓古人先炼铜而后炼铁,不悟初民之炼铜铁,“皆逢遇得之,不豫校利钝而得之”。“员舆之上,产铁相属,铜稍阔稀,《管子·地员》曰: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虽其大会则然,铁固视铜为盛。以冶铸有难易,故兵器多任铜,而什器多任铁。《管子·海王》道铁官之数,其验也。”(太炎信史下文,凡引文皆断章取义)故铜器时代虽先于铁器时代,而铜器时代非必全无铁器,炼铜亦非必始于炼铁。马君拾西人唾余,轻下断语,失之肤浅矣。又如论九鼎下落,以史公记载互异,谓鼎之去迹无据。昔王充尝推论鼎未入秦,亦未没于泗水(《论衡·儒增》)。沈钦韩则讥“史公叙事自相乖谬”(《汉书疏证》卷十八)。近王先谦始明其不然。《封禅书》“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盖史公所见记载,有此二说,未能断其是非,则两列之。《周本纪》、《秦本纪》取前说,而《始皇本纪》亦载泗水求鼎之事。王先谦曰:
    当时列国分争,纪载互异,秦之灭周取鼎,自由时人揣度之词。而鼎实未入秦,沦没泗水,则系秦人传闻如此,故始皇有祷祠出鼎之事。全祖望以为浮河入渭,即至秦土,不得由泗,其说是也。(《汉书补注》二十五上。按《秦本纪正义》谓秦昭王取九鼎,一飞入泗水,余八入于秦中,太炎《理惑论》又谓钟鼎质重,载之及溺,所以秦致九鼎,沦入泗渊,皆不考地望,不究《史记》,而合不可通之异说,可为玩尔。)
    其言谅矣。至鼎之下落,王充谓:“周亡之时,将军樛人众见鼎盗取,奸人铸烁以为他器。”苏轼谓:“周人毁鼎以缓祸,而假之神妖以为说。”沈钦韩谓:“九鼎之亡,周自亡之,虞大国之数甘心也,为宗社之殃。又当困乏时,销毁为货,谬云鼎亡耳。”《帝王世纪》载王赧登台避责事,沈说疑得其实(黄式三《周季编略》谓或者藏鼎而托言没,疑非其实)。马君所言,亦徒失之不考耳。
    静安王氏尝以甲骨金石证史,倡为二重证据之论。及某君往见,以据古彝器或其他实物以改编东西周之史事为请,王氏默不置答。以某君不知古彝器中片段之记载,与史事有关者至鲜,由此等材料,虽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甚或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然“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也(皆王氏语)。马君甲骨彝器之学,未知视王氏何如。乃欲据昔人著录真伪莫明之一二彝器款识,否定古书之一切记载,概括中国之铜器时代,语云“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其斯之谓乎?余曩阅马君《石鼓为秦刻石考》,辞气与今文迥不类。意者马君或以此为对日人之讲演,行文之际,不惜掉以轻心,然日人轻视中国学术界久矣,使执马君此文以代表支那学者,马君思之,恐亦将踧踖不安矣。来者可追,窃愿国人之参与国际学术事业者,慎重立言,国家之地位,个人之荣誉,均利赖之矣。
    本文系有感而作,故积极方面讨论较少。章君鸿钊有《中国铜器铁器时代沿革考》,附录所著石雅后,以五帝之初为始用铜器时代,夏商周三代为铜器全盛时代,虽其引证未能详赡,亦多可以讨论之处,然与马君文较,则不可同日语矣,阅者可参观。
    本文成后,偶阅顾颉刚君《古史辨》,见胡君适之与顾颉刚书,述古史分期,顾君所认为“可以做我们建设信史的骨干”者,谓“商民族时期应该向甲骨文字的系统的研究里去寻史料”,而以商为新石器时代。是虽信甲骨文字,而不信其为金属器刻成,马君或亦受此种暗示,故另向彝器中觅证据,证明商为铜器时代,非石器时代。果尔,则马君贤于胡君顾君远矣,特不识胡君等亦有本领制造刻甲骨文字之石器否耳。
    (《史学杂志》1930年第一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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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1:41: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古三大民族



    蒙文通



    江汉民族



    《祭典》曰:“共工氏之霸九有也。”郑玄曰:“无录而王谓之霸,在太昊、炎帝之间。”刘向曰:“伏羲氏木德,共工承之以水,居木、火之间,霸而不王。”而《管子》曰:“共工之王。”则共工固尝王天下也。特以其行水德于木火之间,非其序也。故谓之霸,此羲、农间之共工也。《国语·周语》:“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韦昭曰:“共工氏伯者名戏,共工氏裔子句龙,佐黄帝为土官。”则黄帝时共工氏之子仕于位也。《文子》曰:“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史记·律书》:“颛顼有共工之陈以平水害。”文颖曰:“共工主水官,少昊氏衰,秉政作虐,故颛顼伐之。”《淮南子·原道训》亦说:“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是共工为少昊水官,而颛顼诛之。《周语》:“昔共工弃此道也。”贾逵曰:“共工,诸侯,炎帝之后,姜姓也。颛顼氏衰,共工氏侵陵诸侯,与高辛氏争而王。”《楚世家》曰:“共工氏作乱,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庚寅日诛重黎。”是颛顼、帝喾之间,共工氏又为乱,而高辛氏又诛之。《周书·史记解》:“昔有共工自贤,唐伐之,共工以亡。”《韩非·外储说》:“尧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此尧之伐共工。《淮南子·本经训》:“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荀子·议兵篇》:“禹伐共工。”此舜、禹间之共工。高诱说:“共工伯于虙牺、神农之间,其后子孙任智刑以强,与黄帝之孙颛顼争位。”则共工固世为诸侯之强。自伏羲以来,下至伯禹,常为中国患,而共工固姜姓炎帝之裔也。《蜀王本纪》:“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帝生卢保,亦号开明,开明帝下至五代有开明尚,始去帝号复称王也。”贾逵以“有穷历唐尧及夏,并以羿为号”,则累世共号,古固常有。自黄帝以迄于夏后,姬姓世有天下。《五帝本纪》说:“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岂姜姓常叛不服,屡起而与姬姓争为帝耶?惟世远文湮,其详颇不可稽也。

    《说文》说:“神农居姜水以为姓。”则女娲后之共工,岂当时尚未有姜姓耶?郑驳《五经异义》云:“炎帝姜姓,太昊所赐也。”《周语》说:“禹治水土,共工之从孙,四岳佐之,克厌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氏曰有夏。祚四岳国,赐姓曰姜,氏曰有吕。”或又以为周所赐吕尚姓,是姜之得姓,其说纷歧。远则太昊,近则周世,原无定说。共工霸于前,神农王于后,而炎帝继之。一姓而先后迭兴,以有天下。其族则同,其强可知。其得姓确起于何时,盖亦久而难明矣。《左传·文十八年》:“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贾逵曰:“缙云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当黄帝时任缙云氏之官也。”郑玄云:“三苗为饕餮。”马融曰:“三苗,国名也,缙云氏之后为诸侯,盖饕餮也。”韦昭曰:“三苗,炎帝之后,诸侯共工也。”(此为《国语》注文,今本《国语》注无共工二字,此从《吕刑正义》引补)。则三苗亦姜姓而炎帝之裔。《后汉书·西羌传》固言:“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此盖窜三苗于三危之余孽耳。《春秋》有姜氏之戎亦然。韦昭曰:“三苗,九黎之后,高辛氏衰,三苗为乱。”郑玄云:“苗民谓九黎之裔也。九黎之君,于少昊氏衰,而弃善道。上效蚩尤重刑,必变九黎言苗民者,有苗,九黎之后。颛顼代少昊诛九黎,分流其子孙为三国,高辛之衰,又复九黎之德,尧兴又诛之,尧末又在朝,舜臣尧又窜之,后禹摄位,又在洞庭逆命,禹又诛之。”是在前者为九黎,高辛而后乃曰三苗,固一族而炎帝之胤也。高诱曰:“蚩尤,九黎君名。”韦昭曰:“九黎氏九人,蚩尤之徒也。”伪孔、马融说并同,郑玄曰:“蚩尤霸天下,黄帝所伐者。”《史记》说:“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既曰神农氏弗能征,又曰炎帝欲侵陵诸侯,马迁殆亦疑炎、农非一人,疑以传疑,史迁并述之而莫能决也。《路史》则直以蚩尤为炎帝。而应劭曰:“蚩尤古天子。”郑玄曰:“蚩尤伯天下。”则蚩尤亦伯于轩辕之时,故曰蚩尤古天子,或又尝袭炎帝之号,比于共工氏之霸也。《文子》曰:“赤帝为火灾。”《淮南子·兵略训》说:“炎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史记·律书》说:“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五帝本纪》: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是火灾者蚩尤之所为,知蚩尤即炎帝也。《新书》言:“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故战于涿鹿之野,血流漂杵。”古称蚩尤兄弟八十一人,或云七十二人,亦云蚩尤大夫七十二人。宋衷曰:“蚩尤,神农臣也。”《管子》曰:“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又曰:“蚩尤为黄帝作五兵。”《越绝书》:“少昊治西方,蚩尤佐之,使主金。”马融曰:“蚩尤,少昊之末,九黎之君。”《诗谶》说:“蚩尤败,然后尧受命。”盖蚩尤之众,实繁有徒,有臣事神农者,有逐赤帝于涿鹿者,有黄帝杀之于中冀者,有为黄帝作五兵者,有佐少昊而主金者,有少昊之末而乱德者。《三朝记》又言:“蚩尤,庶人之贪者。”盖其族非一人,其传非一世,其间杰出之雄,乃宇少昊而霸中国,蚩尤既九黎之君,则亦姜姓之王天下者,又尝袭赤帝之号者也。《路史》固言蚩尤姜姓,其引《阴经》、《遁甲》,亦说蚩尤为炎帝之后也。

    《命历序》:“炎帝号曰大庭氏。”皇侃、熊安生,又以伊耆氏即神农。《吕览·用民》称:“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归神农。”高诱曰:“夙沙,大庭之末世也。”《吕览·古乐篇》高诱注:“朱襄氏,古天子,炎帝之别号。”贾逵、韦昭并云:“烈山氏,炎帝号。”郑玄曰:“厉山氏,炎帝也,起于厉山,或曰有烈山氏。”《庄子》书有赫胥氏,注者谓即炎帝,祝融亦为炎帝,服虔以大庭氏为即葛天氏(见《路史》),则神农、炎帝、大庭、葛天、夙沙、朱襄、共工、蚩尤、九黎、三苗、伊耆、厉山、赫胥、祝融,皆一族也。《庄子·胠箧》称:昔者容成农之前。则数家亦尝王于太古。高诱注《淮南·道应训》则云:“伏羲、神农之间,有共工、宿沙霸天下者。”是宿沙亦尝霸于昔时,则一族之强盛略可睹矣。

    《史记·五帝本纪》:“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淮南·修务训》注云:“三苗之国在彭蠡。”《韩诗外传》三、《说苑·君道》并云:“三苗氏,衡山在其南,岐山在其北,左洞庭之陂,右彭蠡之川,由此其险也,以其不服。”《帝王世纪》曰:“诸侯有苗氏处南蛮而不服,尧征而克之于丹水之浦。”《吕氏春秋》曰:“尧战于丹水之浦服南蛮。”《六韬》言:“尧与有苗战于丹水之浦。”盖此族世处南服,炎帝起于厉山。《后汉书·郡国志》注引盛宏之《荆州记》:“随县地有厉乡村,重山一穴,相传云是神农所生穴也。”《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括地志》云:“厉山在随州随县北百里,山东有石穴,曰神农生于厉乡,所谓烈山氏。”则神农固起江汉之间,北上而有天下,都于陈,又徙鲁。《周书·尝麦解》云:“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司百工。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名之曰绝辔之野。”盖炎帝既由陈而徙鲁,及其衰也,蚩尤侵之。《归藏》言:“蚩尤出自洋水,登九淖,以伐空桑。”本师左庵言:“洋水即汉水上游漾水也。”则神农起自荆州,蚩尤更后至,来自梁州者也。蚩尤为暴,伐空桑,炎帝则以少昊之墟畀之,乃蚩尤逐炎帝于涿鹿。群书皆言黄帝杀蚩尤,《帝王世纪》则言:“炎帝戮蚩尤于中冀。”盖蚩尤强暴,炎黄联兵仅乃克之,此族兴于中国之西部,北上而入中部,遂有天下,又徙东入鲁,最后乃转入北部。曰九隅无遗,则蚩尤固奄有九有也。黄帝兴于熊耳,自别为西北民族,盖最后始兴,而能战胜西南共工炎帝之族,渐次南下,以征服神州大陆者也。

    《文子》曰:“共工为水害,故颛顼灭之。”《史记·律书》:“颛顼有共工之陈以平水害。”文颖曰:“共工,水官也,少昊氏衰,秉政作虐。”是共工之为中国害,常用决水政策。《淮南·本经训》:“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南方之民习于水,多稻田,北方之民多麦田,不习于水,故炎族北侵,必决水以苦之,此所谓振滔洪水为水害也。《竹书纪年》:“帝尧十九年命共工治河。”文颖说:“共工,水官。”是共工固长于理水,黄族而强,则共工为之治水,黄族而弱,则共工决水以侵之。《周语》太子晋曰:“古之长民者,不堕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昔共工氏弃此道也,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知共工之害天下,与鲧堙洪水同也。高诱《淮南·原道训》注云:“共工氏以水行霸于伏羲、神农间者也。”《管子·揆度篇》曰:“共工氏之王,水处十之七,陆处十之三,乘天势以隘制天下。”是共工之决水政策得逞,俾水七陆三,以隘制黄族,则以王以霸,共工之力不竞,则黄族之水害平而共工诛。其支庶或且入官黄族之朝而代之治水,故伯禹治水而四岳佐之,此其明验也。《祭法》曰:“共工氏之霸九有也,有子曰句龙,为后土,能平九土。”此奠高山大川之效也。《淮南·原道训》曰:“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炎族北侵,利在变麦田为稻田,少昊之墟,沟渠交灌,易于决荡,以水驱敌,故炎族北侵,必自穷桑,鲁有大庭氏之库,是最古炎族北侵,亦在少昊之墟,变麦田为稻田,则黄族去而炎族至也。及禹平水土,尽力沟洫。《夏本纪》说:“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湿。”自是北人亦习于水田,而洪水之害永息也。

    《周语》曰:“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是鲧之治水,法于共工。《书》曰:“鲧堙洪水。”《礼》曰:“鲧障洪水而殛死。”曰障曰堙,此其遗法,盖颇为堤防,以资灌溉。其后共工之从孙佐禹治水。《淮南·本经训》说:“舜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阙,导瀍涧,平通沟陆,流注东海。”《孟子》书称:“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则禹一反鲧之旧法,曰决曰疏,俾水由地中行。《虞书》曰:“浚畎。”《论语》曰:“尽力沟洫。”明治水自决江疏河外,犹有沟洫农田之事,《书》传言:“沟渎壅遏,水为民害,田广不垦,则责之司空。”而伯禹治水实作司空,则治水为有农田之事可证,盖亦共工氏之所为也。《荀子·成相篇》言:“禹有功,抑下鸿,避除民害,逐共工。”是禹举一共工,逐一共工也。于是鸿水漏,九州干,而沧海立变为桑田,障之堙之,则桑田立变为沧海,悉由治水之人,举措间耳。由炎族黄族水事陆事之观察不同,而利害遂全相反也。《文子》:“赤帝为火灾。”盖即烈山泽而焚事。《淮南子·览冥》曰:“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帝王世纪》言:“女娲氏末,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伯而不王。”共工之伯九有,既在女娲之世,则所谓火炎、水浩洋者。其即共工氏之振洪水、烈山泽事耶。《吕氏春秋·荡兵篇》说:“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也,共工氏故次作难矣,五帝故相与争也。”此足证上古利用水火以为战,黄、炎、共工皆用之。自女娲以迄虞夏,所谓平水害、定火灾者皆战伐之事也。然女娲所平者仅冀州一区,而共工则奄有九有,则女娲之承伏羲,仅保冀州耳。既曰共工俶乱天常,窃保冀方,则冀州一隅,共工氏亦尝窃有之,非女娲之所能全有,至黄帝命应龙攻蚩尤于冀州之野,杀蚩尤于中冀,岂炎族北侵,先后皆仅达于九河而止。盖冀州以过,决水非易,故他族得保其地也。《楚辞》曰:“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王逸曰:“康回,共工氏之名。”《淮南子·原道》:“昔共工氏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颛顼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汲冢琐语》子产曰:“昔共工之卿曰浮游,既败于颛顼,自沉淮渊。”此触不周之山,盖堕高事,东南故多水,盖振滔洪水于北方,遂若地之倾于东南,潜于渊者,是其君臣泅泳而去,是洪水为人患,非天灾,共工之乱息而洪水止也。



    河洛民族



    《五帝本纪》说:“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此明黄帝以下,自另一族,黄帝号有熊氏。皇甫谧言:“有熊,今河南新郑县也。”盖起于河、洛之间,是西北民族也。而《史记》言:“黄帝披山通道,未尝宁居,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则西北为游猎民族,为行国也。共工能平治水土,神农教稼穑。九黎,群书或作犁,九犁、三苗,盖意均谓农稼,则西南民族为农稼民族,为居国。《帝王世纪》言:“黄帝扰驯猛兽,与神农战于阪泉之野。”《史记》说:“教熊、罴、貔、貅、、虎。”是亦游牧民族所能之事。此两大民族,一游猎,为行国,一耕稼,为居国,累世争战,实占中国上古民族之主要部分。依《庄子》、《六韬》所称,则大庭、轩辕、共工,已迭王于无怀、伏羲之前,自伏羲以来,姜氏之族又尝为患于南方,共工、神农、炎帝、蚩尤,且北上而奄有天下。今以研究便利之故,姑名此族为炎族。黄帝既败炎帝,杀蚩尤,君临北方,历五帝三代,渐奄有南土,此姬氏之族,姑名为黄族。盖《周语》尝曰:“炎黄之后也。”群书炎帝赤帝互称,殆炎之篆文为,赤之篆文为,形近义通,则名炎族曰赤族亦可。盖西南民族,面色赤铜,故曰赤。西北民族面黄,故曰黄。今暂以黄族之名,代表北方游猎民族。赤族之名,代表南方农稼民族耳。曰六十四姓,曰七十二姓,曰百三十三姓,中国部落时代,民族实繁,其势力相敌,对抗形势显著者。惟此二族,兹特就可考者言之耳。

    曰:遂人教民熟食,始王天下者。曰:作网罟以田以渔,取牺牲,故天下号曰牺。自遂人始王,迄于伏羲,其疆域四至,群书无征,岂以游猎民族,迁徙不常,无疆域之可言耶?《春秋命历序》言:“神农始立地形,甄度四海远近,山川林薮所至,东西九十万里,南北八十二万里。”古之尺度无征,要不免于夸诞,然立国的有封疆,要始神农,则可考也。《淮南子·主术训》:“昔者神农氏之治天下也。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旸谷,西至三危。”殆至神农,封域始可得而言,则其先殆皆行国,至炎族而始建居国也。共工振滔洪水,则以薄空桑。《淮南子》:“神农自陈徙鲁。”《帝王世纪》言:“榆罔居空桑,故《归藏·启筮》言蚩尤伐空桑,帝所居也。”炎族北侵,必走空桑。蚩尤伐空桑,赤帝则使宇于少昊,即以少昊之虚界之。蚩尤又逐帝争于涿鹿之阿,则黄族之地日蹙,蚩尤与赤帝内讧不已,遂为黄帝所乘,炎帝遂失天下,其一部缙云、蚩尤之属,遂服臣黄帝。《史记》言:“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未尝宁居,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荆州记》:“顺阳,益阳县东北有熊耳山,东西各一峰,如熊耳状,因以为名,齐桓公、太史公并登之,或云弘农,非也。”《括地志》云:“熊耳山在商州洛县,齐桓公登之以望江汉也,湘山在岳州巴陵县。”则熊湘、江汉之南,犹为炎族割据。《新语》言:“炎帝、黄帝各有天下之半,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故战于涿鹿之野。”此其分有中国之证。若《史记》言:“黄帝合符釜山。”更以见黄帝之徒足帅北方诸侯而已。《孙子·行军篇》云:“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蒋子《万机论》云:“黄帝初立,养性爱民,不好战伐,而四帝各以方色称号,交共谋之,边城日警,介胄不释,黄帝叹曰:‘今处民萌之上,而四盗抗衡,递震于师,何以哉。’乃正四军,遂即营垒以灭四帝而有天下。”明黄帝初兴,四围皆有外族逼处,立国其如此之辛勤也。《帝王世纪》言:“黄帝凡五十二战而天下大服。”然黄帝力之战经营之结果,亦仅足蹙炎族势力于江汉以南而已。蚩尤与炎帝内讧,黄帝乃得乘,炎黄联军,始能克蚩尤,又进而克炎帝,又进而至穷桑,始登帝位,复五十二战而天下乃服,犹仅南至江汉耳,则炎族之强又可见也。

    黄族自黄帝而后,要以颛顼最为杰出。郑玄曰:“颛顼代少昊,诛九黎,分流其子孙为三国。”盖炎族自是遂不可复振也。《楚世家》言:“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此亦以炎族制炎族之法,亦与黄帝之乘炎族内讧而兴,其事无异。盖一举而共工、重黎并削弱也。伯禹治水,共工从孙四岳佐之。《荀子·成相》言:“禹有功,抑下鸿,避除民害逐共工。”是禹亦擢一共工,而逐一共工也。黄帝南侵,仅及江汉,而颛顼更并江汉以南,以尽于海。《五帝本纪》说:“颛顼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日月所照,莫不砥属。”则疆宇始可比隆于炎帝也。《通典》曰:“若颛顼之所建,帝喾受之,创制九州,统领万国。”《帝王世纪》亦以建万国,制九州,为颛顼事,则建设力之强也。殆奄有南服后,制炎族之一大设施,而开中国建九州之始者也。《左传·昭十七年传》郯子曰:昔者黄帝氏以云纪,炎帝氏以火纪,共工氏以水纪,太昊氏以龙纪,少昊纪于鸟。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亦足见古之设官命名,多荒陋,听于神,而颛顼切于实事,听于民,则可以为治理也。《昭二十九年传》蔡墨曰:“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后土为社,稷为田正。”《文七年传》:“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谓此五官与田正也。《汉书·百官公卿表》说:“自颛顼以来,为民师而命以民事,有重黎、句芒、祝融、后土、蓐收、玄冥之官。”应劭注:“颛顼不能纪远,始以职事命官也。春官为木正,夏官为火正,秋官为金正,冬官为水正,中官为土正。”是颛顼纪于近而命以民事,即此六府是也。服虔说:“少昊之前,天子之号,象其德,百官之号,象其征。颛顼以来天子之号,因其地,百官之号,因其事。”应氏、服氏,皆义符班固。《夏书》:“六府孔修。”则历虞、夏尚循六府之政,而师颛顼之制也。孔疏及近儒黄以周亦并谓五官是颛顼之官,《帝王世纪》以五行之官,属之帝俈,非也。《楚语》曰:“少昊之衰,九黎乱德,民神糅杂,不可方物。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重黎六府,果创自颛顼,而颛顼之脱离神道,纪于民事,乃正以绝炎族也。《吕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于降格。”郑义以皇帝为颛顼也。则谓炎族衰于颛顼,亦无不可,下迄唐虞,炎族支庶益多,或叛或服。许慎说:“缙云相黄,共承高辛。”则缙云、共工,已仕于黄帝、帝俈之朝。韦昭说:“共工从孙为四岳之官,掌帅诸侯,助禹治水。”是至太岳佐夏,命以侯伯,而南人遂不复反也。

    凡六经百家皆美称尧、舜禅让,而高辛、高阳之受国若何,则无确说。《白虎通义》言:“五帝无有天下之号何,五帝德大能禅,以民为子,成于天下,无为立号也。或曰帝俈有天下号曰高辛,颛顼有天下号曰高阳,黄帝有天下号曰有熊。”班氏之并存二说曰禅,曰非禅,莫可决也。而《吕氏春秋》曰:“五帝固相与争也。”苟五帝亦禅让得之,则又何独尧、舜为可称,若以征诛得之,则五帝圣人,岂能涂炭苍生以攘大位。夫既曰:“少昊氏衰,九黎乱德,颛顼代昊诛九黎。”(郑玄说)“颛顼氏衰,共工侵陵诸侯,与高辛氏争而王。”(贾逵说)“高辛氏衰,三苗又为乱,尧诛之。”(韦昭说)夫既曰某某氏衰,则其为后嗣末世可知也,则《命历序》说:“炎帝号大庭氏,传八世,合五百二十岁。黄帝一曰轩辕,传十世,一千五百二十岁。次曰帝宣,曰少昊,一曰金天氏,则穹桑氏,传八世,五百岁。次曰颛顼,则高阳氏,传九世,三百五十岁。次是帝喾,即高辛氏,传十世,四百岁。”至五帝各传数十世,或数百千年,与三代代兴,其事无异,盖每际黄族中微,而炎族又起而乘之,更互而王。《周语》称:“王无亦鉴于苗黎之王。”则颛顼以来,九黎三苗,固称王也。五帝之有天下,其皆诛绝炎族以得之耶。自伏羲以来,有共工之王,宿沙之霸,至神农而王,至炎帝而王,蚩尤又霸。轩辕之前则如此,轩辕之后复如彼,则二族迭雄,略可见也。诸书皆言共工之霸,管子独以王言之,谯周以炎、农为二人,亦取证于《管子》。《纬书》独有五帝各数百年之说,郑玄、谯周采用之。《纬书》,齐学也;管子,齐人也。将炎族所传独与黄族异耶。《史记》曰:“于是秦策出焉。”《风俗通》曰:“秦谶出焉。”《史记·鸟赋》言:“策言其度。”《汉书》作:“谶言其度。”则谶书即古之策书,所谓名在诸侯之策,是诚旧史,其说要可信也。

    共工、三苗、伯鲧三人为一朋以抗舜,舜诛四凶野死苍梧,则伯禹与三苗之故耶。伯禹治水而共工从孙四岳佐之,长帅诸侯,佐禹治水,命以侯伯。盖炎、黄二族,以是之故,和乐日臻。自禹之后,共工、黎、苗,无复争乱,禹合诸侯于涂山,又合于会稽,皆深入江淮以南。《吴越春秋》:“禹巡天下,登茅山以朝鲜臣,乃大会计,更名茅山为会稽山,亦曰苗山。”盖即苗族之巢穴也。于是姜姓而国于北,姬姓而国于南,不可胜计,炎、黄二族,遂渐混为一家。《虞书》曰“窜三苗于三危”,又曰“分北三苗”,见苗民之携贰也。《夏书》曰:“三危既宅,三苗丕叙。”见苗民之融洽也。是尤炎、黄二族,至夏遂和辑之验,自炎黄以迄唐虞,始则南北二族,文化各殊,及接触既久,渐以孕育新文化,及于伯禹,遂大成熟,而灿然有辉。风、姜、姬氏融和为一,统曰诸夏,以别于四夷未进化之族。穷桑、胥沙、共工、轩辕,民族之名,皆晦而莫见,合诸小民族为一大民族。即以伯禹朝代之名,为此种民族之名,以别于四围蛮野之民族。此固华夏之名所由起耶。



    海岱民族



    郑玄注《通卦验》云:“遂人,风姓也。”而伏羲、女娲亦风姓,盖炎黄二帝之前,王中国,风姓为独多耶。《左氏·僖二十一年传》:“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昊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太昊之胤,胥国于济兖之间,知风姓诚东方之民族也。《命历序》言:“自开辟至获麟分为十纪,一曰九头纪,二曰五龙纪,又曰人皇九头,提羽盖,乘云车,出旸谷,分九河。”《易纬》注:“遂人谓人皇。”而旸谷九河,并东方地,是遂人九头之出于东方可证也。又云:“皇伯、皇仲、皇叔、皇季、皇少五姓同期,俱驾龙,号曰五龙。皇伯登出榑桑日之阳,驾六蜚龙,次民氏没,辰放氏作,渠头四乳,驾六蜚麟,出地郣,治二百五十岁。”宋均注:“辰放,皇氏屈之名也。”则次民为皇伯登之名也。又曰:“昔辰放治世,离光次之,号曰皇覃,锐头日角,驾六凤凰,出地衡,在位三百五十岁。黄神氏,或曰黄袜,黄头大腹,号曰皇次,驾六蜚麋,三百四十岁。神氏次之,号曰皇神,出长淮,驾六蜚羊,政三百岁,五叶千五百岁。”文多脱落,不可具知。要此盖五龙纪之五皇也。皇伯登出榑桑日之阳,皇次屈出地郣,《说文》,郣海地。皇神出长淮,是五龙之世,亦立国海渤江淮之间,而往来于榑桑者也。九头五龙胥往来于旸谷榑桑。而散布于渤于淮,谅亦沿海岸线而蕃殖者。《遁甲开山记》说:“石楼山在瑯琊,昔有巢氏治此山南。”明遂古之王者,多在东方沿海一带。故《易》曰:“帝出乎震。”正以此也。《史记》云:“泰帝兴,神鼎一。”师古曰:“泰帝即太昊伏羲氏。”《史记》又云:“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正义》以“太帝即太昊伏羲氏”。《庄子》曰:“有虞氏不及泰氏。”是亦指太昊言也。古又谓之苍帝,今姑名此海岱民族为泰族,亦犹江淮民族以炎帝而姑名为炎族,河洛民族以黄帝而姑名为黄族也。

    郑玄注《易纬通卦验》云:“遂人谓人皇。”《路史》注引《春秋纬》云:“天皇、地皇、人皇,兄弟九人,分长天下。”明人皇即遂人,而始王天下者。自《春秋命历序》以下皆言“天皇十二头,被迹在柱州昆仑山下,地皇十一头,兴于熊耳龙门山,人皇九头,出旸谷,分九河”。《春秋繁露》言:“三皇抵车出谷口。”是又不独人皇为出谷口,而天皇地皇亦出旸谷而西徙,则天皇治乎西鄙,地皇长于中都,人皇帅于东部,风姓之族先于炎黄二族居于中国,当即为中国旧来土著之民。自东而西,九州之土,皆其所长。及其后世,炎族起于西南,黄族起于西北,而风姓之国,夷灭殆尽。逮于春秋,惟任、宿、须句、颛臾四国而已,而海岱之间,实为其根据地。故伏羲陵在山阳,女娲陵在任城,方其盛时,势力西渐,熊耳、昆仑皆入版籍,故曰被迹在柱州。《含神雾》说:“遂人之世有大人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宓牺。”郑玄云:“雷夏,兖州泽。”《水经注》:“雷泽在成阳故城西北十余里,昔华胥履大人迹处。”(《帝王世纪》以下误成阳为成纪,故或言在汉阳,在陇西,误矣。)而伏羲都陈,亦泰族西渐之迹,离光氏出地衡,岂亦泰族南侵及于湘沅之证,及其衰微,惟退保有济而已。炎黄二族之民,于文化各有造制,淳于俊说:“伏羲因遂皇之图以制卦。”则遂人以来亦有创述,夫创作者本非一人一时之所能大就,而言古史者均以创作之功归之羲、农、黄帝三人者,殆以三人者于族中最为杰出。泰族之所创作,悉以归之伏羲;炎族之所创作,悉以归之神农;黄族之所创述,悉以归之黄帝耳。

    《五经通义》言:“王者受命易姓,报功告成,必于岱宗。”《白虎通义》言:“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河,教告之义也。”岂以少昊之墟,为遂古得失天下之决战地,故占有鲁地者即为易姓之王,必刻石纪功于泰山耶。《魏书》言:“乌丸之俗,以死者神灵归乎赤山,如中国人以死者之魂神归泰山也。”泰山为死者魂神所归,盖亦少昊之墟,为古代群雄决战地之明证。盖海岱之间,为泰族之根据地,而群雄角逐之场,据有泰山者即有天下,行封禅以明得意耳。况复炎族北侵,必经穷(空)桑,三族接触于此最繁。地虽偏于海隅,而实为政治战争中心也。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蚩尤又伐空桑,神农自陈徙鲁,鲁有大庭氏之库,是在昔为大庭之都,有巢氏治石楼山在瑯琊,皆足见东方固政治战争之中心,为上世我先民之所聚处,河洛之繁荣乃在后,远不足与侔也。夫旸谷扶桑,固九夷之居,即徐土淮,亦东夷地。而此谓泰族实往来海上,游居于斯者。《五帝本纪》言:“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邱,就时负夏。”此皆泰族走集之地,悉在海岱、河济之间。而《韩非子·说难一》谓:“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则河济之间,尚为东夷地,而况扶桑嵎夷之际。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则凡舜所耕稼陶渔,皆东夷地,舜且东夷之人也。《史记》:“吕尚者,东海上人。”《国策》言:“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雠不庸。”而《吕氏春秋》言:“太公望,东夷之士也。”亦北至棘津,西至朝歌,皆东夷之地。则泰族与东夷之关系,可以明也。《左氏·昭四年传》:“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商纣为黎之搜,东夷叛之。”注者谓均是东夷国,而仍即风姓之任国,则泰族与东夷同支,进化或为先耳。而东夷则仍保其椎朴,是负夏、河滨、雷泽亦东夷之居。扶桑、旸谷、嵎夷亦泰族往来之地,泰族、九夷,要之盖一族也。

    范蔚宗说:“东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昔尧命羲仲,宅是嵎夷,曰旸谷,盖日之所出也。赞曰:宅是嵎夷,曰乃旸谷。巢山潜海,厥区九族。”皇侃说:“九夷:玄菟、乐浪、高丽、满饰、凫臾、索家、东屠、倭人、天鄙。”范说别其种,皇说别其地。皇亦据《后汉书》以海东为九夷,《前汉志》说:“孔子悼道不行,设桴于海,欲居九夷。”是亦以海东为九夷,皮鹿门以《尧典》之“宅嵎夷”。《史记》作“郁夷”,《毛诗》之周道倭迟,《汉书》作“郁夷”,则“嵎夷”、“郁夷”、“倭夷”一也。而三岛三韩,皆我先民游处之地,此《尔雅》所谓东至于泰远者也。是北自嵎夷,经齐之海嵎,而南至封嵎之山,莫非泰族同支聚处之地,后遂沦陷不属于我也。《说文》以嵎夷在辽西。岂以后日益西徙,乃举东方地而委之?遂以辽西为嵎夷耶。《尚书》:“宅嵎夷曰旸谷。”而遂皇出旸谷分九河,嵎夷在辽西,九河在兖州,则旸谷可求也。盖即幼海之滨者近是。而《海外东经》、《大荒东经》并云:“汤谷上有扶桑。”则扶桑又当于汤谷上求之,则三韩正是扶桑之地。《南史·东夷传》慧深云:“扶桑国贵人第一者为对卢,第二者为小对卢。”《三国志》说:“高丽其官有对卢。”(《旧唐书》“高丽其官大者号大对卢”)慧深说:“扶桑之俗,其婚姻则婿住女家门外作屋,相说乃成婚。”而《三国志》言:“高丽其俗作婚姻,女家作小屋于大屋后,名婿屋。”斯足验高丽之事,同于扶桑,则高丽亦扶桑也。西人希勒格证扶桑即今之桦太,是三韩迤东,皆古所谓扶桑也。《说文》言:“日初出东方汤谷,所登扶桑叒木也。”则汤谷更在扶桑之东,则汤谷扶桑,括地最广,皆昔为九夷之居,而我先民同支所游处也。《后汉书·东夷传》:“高驹丽,其国东有穴,号曰燧神,以十月迎而祭之。”将即出自汤谷扶桑之人皇遂人耳。《左氏·昭十七年传》:“宋,大辰之虚也。陈,太昊之虚也。郑,祝融之虚也。卫,颛顼之虚也。”中国王者,古无大辰,而《三国志·东夷传》谓:“辰韩,古之辰国也。”《后汉书》以“三韩七十八国,各在山海间,地合方四千余里,东西以海为限,皆古之辰国也。马韩最大,共立其种为辰王”。辰之号沿自古昔,与宋为大辰,傥有关耶。

    《帝王世纪》言:“少昊氏自穷(空)桑登帝位,后徙曲阜,于周为鲁,穷(空)桑在鲁北,或云穷(空)桑即曲阜也。黄帝自穷(空)桑登帝位,后徙曲阜。”干宝言:“征在生孔子于空桑之地,在鲁南山之穴。”高诱注《淮南》云:“空桑,地名,在鲁。”此皇甫士安“穷(空)桑即曲阜”之说也。《思玄赋》旧注云:“少昊居穷(空)桑,在鲁北。”此皇甫“穷(空)桑在鲁北”之说也。《东山经》云:“空桑之山,北临食水。”此鲁之空桑。《北山经》云:“空桑之山,空桑之水出焉,东流注于滹沱。”此赵之空桑。而郭璞于此注云:“上已有此山,疑同名。”则《山经》共有三空桑,而今本逸其一。《古史考》言:“伊尹产于空桑。”倘又更一空桑也。则地之得空桑名者实广,亦犹扶桑。《启筮》云:“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又曰“羲和之子,出于旸谷”。则空桑亦距旸谷,曰苍苍,曰八极,则空桑自属旷野平陆,自赵之空桑以及于鲁之空桑,凡兖州桑士之野,徐州蒙羽之野,临乎旸谷之上者,皆得空桑之名。旸谷而东曰扶桑即榑桑,西曰空桑即穷桑,汤谷、扶桑、空桑,三名皆括地最广可知也。伏羲作琴瑟,为网罟,宜泰族于古即能用桑。故兖州曰桑土,卫风曰桑田,曰桑中,曰桑落,皆卫地宜桑之证。曰扶桑,曰空桑,知亦业桑之谓也。穷(空)桑之地既广,则黄帝、少昊之自穷(空)桑徙曲阜,谓自北地穷(空)桑来也。《世本》言:“周公居少昊之虚,炀公徙鲁。”是周公初封亦不在曲阜。《郡国志》:“鲁国,古奄国。”奄至成王始残之以封伯禽。则周公居少昊之虚,曲阜鲁尚为奄有,周公乌得居之?至炀公徙鲁,则以奄之灭久矣,鲁已得有其地也。《启筮》言:“蚩尤伐空桑。”《周书》言:“赤帝命蚩尤宇于少昊,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淮南子》:“共工振滔鸿水,以薄空桑。”女娲之世,共工以强霸,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亦以二渠九河之间,地居黄河下流,乃可以振滔鸿水,故蚩尤、共工之战,悉在争黄河下游一带。见穷(空)桑少昊之虚,实二渠九河之地,为古代驰逐之场。而建都则于曲阜,盖九河水草丰美,为耕牧之乡,而曲阜负泰山,据街路,为战守之地。自遂人以来,出旸谷,分九河,以生息于斯,则中国大陆,古代人迹始居之地,可考见者即在九河。至近世1921年北京齿之发见,西人盖以人类遗骸之发见,未有古于此齿者,或言至今五六十万年,或言且百万年,最初人类之导源,且欲于中国见之,则九河之地,固东亚有人类最早之域也。昔我先民生息于斯,或东去扶桑,或南走空桑,要以黄河入海之区,为泰族导源之地,及往来海上,日益频繁,又沿黄河而入上游,而曲阜一隅,遂处天下之中,为午道,为街路,而渐以南移,是我先民栖息九河者在遂人之时,扼据曲阜者在伏羲之后也。

    北方之九夷,即此泰族也。而南方之夷可知,其在周世徐、奄、淮夷、巢及群舒,皆所谓夷。淮夷、徐、奄嬴姓,巢及群舒偃姓,皆少昊皋陶之胤也。少昊皋陶之后为东夷,属泰族,则少昊皋陶亦东夷为泰族也。徐偃王之仁而无权而好怪,尤与泰族之国民性合,知其先后一系皆泰族也。《古史考》说:“穷(空)桑氏,嬴姓也,能修太昊之法,宗师太昊之道,故曰少昊。”则少昊诚非黄帝之子而太昊之裔也。《山海经》言“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是少昊固国于东海之外者。《周书》言:“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乃命少昊谓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曰质。”盖风姓之族,被迫于炎族,乃退出海岱之间,逊居东海之外,炎族中微,而风姓遂再济穷(空)桑,复得重有海岱之间,并立为东帝,海岱以西,非其所有,故《五帝德》、《帝系姓》不叙少昊于五帝之列,徒谓之曰穷(空)桑帝。贾逵言:“处穷(空)桑以为帝,故天下号之曰穷(空)桑帝。”盖其大部国土,乃在东海之外,在中国者不过海岱一隅而已,是太昊、少昊皆东方民族,有足验也。《盐铁论·结和篇》大夫曰:“轩辕战涿鹿,杀两曎、蚩尤,而为帝,以战成功。”象山陈先生说:“两曎之曎当作皞,蚩尤,少昊当时同乱者,又有太昊之裔。”则于时炎族内讧,各倚外援以求逞,神农、蚩尤争称炎帝,神农说于黄帝,蚩尤亦结两昊,以战于涿鹿,而少昊、蚩尤并就屠,蚩尤之徒,既屈伏而为黄帝主兵,少昊之徒,亦有为黄帝帅鸟师者。《越绝书》:“少昊治西方,蚩尤佐之。”则亡国之虏,犹狼狈相依,力屈势穷,而迁逐由人者也。则称帝穷(空)桑以战死于涿鹿者,此东方前之少昊,居西方者乃后之少昊,又别一人也。《拾遗记》说:“泰皇,庖牺国号,所都之国,有华胥之洲。”此与以华胥为庖牺母之说不同,是亦太昊之国,兼及溟海之中,故曰有华胥之洲。《论语摘辅象》“伏羲六佐,仲起为洲陆,阳侯为江海”。斯亦伏戏奄有海上之证,则太昊之国固亦有一部在东海中,而兼有此神州大陆也。

    (蒙文通:《古史甄微》,《民国丛书》第一编第76册,上海书店据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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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2:31: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皇五帝说探源



    蒙文通 缪凤林



    一、蒙文通与缪凤林书



    赞虞兄足下:前在内院,兄谈及三皇五帝之说,起于后世。弟迩思此事,颇有所疑,但未敢作成定说。今谨贡管窥,以待教正。考谷永言:“夫周秦之末,三五之隆。”师古曰:“三谓三皇,五谓五帝。”则三皇五帝之说,起自晚周,汉师固已言之也。《郊祀志》有梁巫、晋巫、秦巫、荆巫、晋巫祠五帝。亳人谬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是五帝本神祇,而赤熛怒、白招矩等,则其帝之名也。郑玄以太一者北辰之神名,宋均谓是北极神之别名,是北辰之神一,而五帝之神佐之。武帝时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三一,天一、地一、泰一。是天地之神,又并北辰之神而三。秦博士言古者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则三皇之说,本于三一。五帝固神祇。三皇亦本神祇,初谓神不谓人也。世或据《春秋后语》欲易泰皇为人皇,而不知泰皇之说,出自泰一,人皇之名,又出自泰皇耳。郑玄注《中候》言德合北辰者称皇,德合五帝佐星者称帝,尤为三五之说本于天神之显证。帝之与皇,固无关于人事也。方皇帝说之初起,皇则一而帝五,及郑注《中候》,又列少昊于五帝,则又皇三而帝六,弥附会而弥离本也。最周秦书之不涉疑伪者而论之,《孟子》而上,皆惟言三王,自荀卿以来,始言五帝,《庄子》、《吕氏春秋》乃言三皇。以陆德明之言考之,则《庄子》书亦多有非漆园作者,离出其间;则战国之初,惟说三王;及于中叶,乃言五帝;及于秦世,乃言三皇。在前世皆言忠敬文三统,子丑寅三正,谓王者三而复,自不容有五运说五而复之义以问之。言五帝当自驺衍氏之后也。

    诗书中自昔称上帝,盖皆谓昊天上帝也,尧、舜、帝乙之称帝,则皆殁而臣子尊之,史氏述之,然后王者有帝号,谓配天耳。故曰稽古同天,以称帝为同天,是帝为天之专名,而假之以尊王者也。昊天上帝惟一,而古之王者备五帝,于义何居?昔者周公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亦帝一而配一。则天有五帝,古之王者有五帝,皆非西周之说可知也。又与三统之说不并容,是不特皇之说原始为一而非三,即帝之说在上世亦为一而非五也。自驺子言五德之运,盖五帝之说因之而兴。五运之说与三统之说不并行,则五帝之说与三王之说不两立也。《郊祀志》言:“自齐威、宣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又言:“秦始皇帝既即位,或曰黄帝得土德、夏得木德、殷得金德、周得火德,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此即始皇之所采用,知即齐人之所奏,驺子之说也。驺子并黄帝夏殷周以言五运,知驺子据三王以言五运,当是以五运之说易三统,故曰五帝三王之说不并容,先五帝而以夏商周三王属于其后。外三王而言五帝者,后起之讹说也。据三王以言五运,不数颛顼、帝俈、尧、舜,此《白虎通》五帝无有天下之号之说,《大戴礼》五帝皆同姓之说也。列颛顼、帝俈、尧、舜于五帝,此《白虎通》五帝皆有立天下之号之说,《命历序》五帝各传十数世之说也。外三王而言五帝,非驺子之说,驺子之说五运据三王,则五运之说自驺子,而五帝之说且不必自驺子。知《孟子》以前,言三王自不宜言五帝又审矣。

    自驺子五运之说起,而五帝之说兴。秦襄公作西畤,祠白帝少昊,秦宣公作密畤祠青帝,秦灵公作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青帝不必即伏羲,则炎黄亦不必即列山有熊。逮秦之亡,而五帝之祠未具。备五畤自高帝,见秦人五帝说之以渐而起也。方秦祠本具五畤之时,而晋之巫祠五帝。荀卿为赵之儒者言五帝,《周官》亦言五帝。吾故曰《周官》三晋之书也,是亦一证也。东方之人言王者五德终始,而西方则谓既以王者配上帝,王者五而复,则上帝亦五其神。天有五帝,上世之王者亦五帝。巫之五帝,史之五帝,乃次第起也。李斯言古者五帝,地方千里,是于时五帝之皆为古天子也。《月令》吕不韦作,秦人之学,于时求五帝于五畤不能备,则以颛顼承之。旧盖有以共工当黑帝者,以居水火之间非序而绌之,既承以颛顼,则一姓而再兴也。勾芒、蓐收之属,实颛顼之六官,于是亦为祠享之神。吕氏、驺子所述各不同,其所自来者本各异,东西固殊途也。《孙子·行军篇》:“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蒋子《万机论》:“黄帝初立,不好战伐,而四帝各以方色称号交共谋之。”此以黄帝与四帝并时有五帝,此五帝说之最早者,与齐秦之说各不同,别为吴楚之说。五帝说始见《孙子》,三皇说始见《庄子》,岂三五皆南方之说,驺子取之而别为之释,乃渐遍于东方北方耶。秦之五畤,本以渐起。驺衍之说,下据三王。则晋巫之言五帝,其即杂取齐秦之说以立义耶。帝固独贵之神,今乃有五,则不能不有尤贵者焉。《周官·春官·司服》:“王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则五帝之外,更有上帝,五帝上帝之说,自三晋始也。又一变而为泰一,为三一,为三皇,又去古义益远也。三皇之说既起,前世既以古之王者配五帝,则又自然必以古之王者配三皇。黄帝为五帝之本,不可以配三皇,惟伏羲、神农前乎此,可以为皇耳。故《淮南子》称“泰古二皇,得道之纪”。说者谓二皇羲、农也。而三皇终缺其一,巫则三皇,史则二皇,于是各家以意取古王者补之。自《潜夫论》、《白虎通》、《风俗通》以观,诸家言三皇皆称伏羲、神农,此诸家之所同。其一则或曰女娲,曰遂人,曰祝融,曰共工,遂各不同,此诸家之所异也。其同其异之间,而三皇说逐渐发展之迹可求也。帝本为昊天之神,而皇不过赞天神之词耳。《诗》曰:“皇皇上帝。”皇矣上帝,后乃帝前有皇号,诚可哂也。羲、农既跻于三皇,则《月令》之五帝俄空焉,则以帝俈、尧、舜备之。故《尚书中候》五帝有六,五帝终不可有六也,则又绌少昊。故《大戴》史公五帝之说,此诚源秦晋而次第转变最后之说也。及伪孔安国、皇甫士安乃以羲、农、黄帝言三皇,少昊、颛顼、帝俈、尧、舜言五帝,至是而三皇五帝之说乃略定,然其无当于义犹昔也。《郊祀志》言武帝欲仿黄帝,以接神人道蓬莱高世比德于九皇。是当时三皇之说未定,而九皇之说又起。《郊祀志》雍有日月、参辰、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之属,百有余庙。皮鹿门以十四臣为六十四臣之脱误,当是九皇之臣,六十四民之臣。是知九皇六十四民,在秦本属雍庙,入汉亦为古之王者也。董仲舒据三皇以言九皇,故神农在九皇,亦犹驺衍据三王以言五运;以九皇之说代三皇,九皇三皇,说不两立,亦犹五德三正,说不并容。自汉以来,序三王于五帝之后,入东汉又叙九皇于三皇之前,是并不正义耳。然自魏晋以来,九皇六十四民之说,又已久湮而无知者也。前撰《古史甄微》,于三皇五帝之说,但疏其流,未探源穴。得兄一言之发,今推其事如此,知多疏舛。惟兄精思博识,希有以教之,正其误失,将持以补前稿之未逮,敬祈不吝金玉为幸。专此上达。顺颂

    撰安 弟蒙文通顿首 九月十四日



    二、缪凤林复蒙文通书



    文通兄左右:奉读大札,倾佩无似。三五之说,起自晚周。刘道原《外纪》、崔武承《考信录》辨之甚详。弟曩读其书,颇韪其说。嗣阅日人星野恒(故东京帝大文科教授)《三皇五帝考》(见《史学杂志》第二十编第五号),于汉师异说、帝皇名义及汉师所以相异之故,言之尤繁。然皆但疏其流,未探其奥。大札独穷源竟委,明其因而究其变,如是如是,叹未曾有。惟言三五之说,本之天神;三皇之说,出自三一;五帝之祠,始于晋巫;东方五帝之说,因五运而兴;驺子据三王言五运,故五帝之说与三王之说不两立;外三王而言五帝,后起之讹说;西方以古之王者配五帝,列颛顼于神之五帝,始于《吕览》;五帝皆为古天子,说始李斯;《大戴》史公五帝之说,源秦晋而次第转变;弟意窃疑有未安。考《鲁语》展禽言:“有虞氏、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商人禘舜而祖契,周人禘俈而郊稷,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此或出周人传说。然宗教之进化,始也以物为神,继则以人为神。以人为神,其神化之度,又随时而进。展禽所云列在祀典者,皆以人为神,而神化未深者也。王室有神,侯国或亦取有功烈之先民曾居其地或止其地者以为国神,国神之势力随国力而消长,视神威为等差。一国之神为数国所奉,则进为数国之神,寖假为一方之大神,而小神为其佐焉。《郊祀志》言:“秦襄公居西,自以为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左氏·昭十七年传》:“陈,大皞之虚也。郑,祝融之虚也。卫,颛顼之虚也。”于时少昊、太皞、祝融、颛顼为秦、陈、郑、卫之国神也。西方大国惟秦,少昊以主秦而主西方,其事至顺。太皞之主东方,颛顼之主北方,与炎黄之分主南方、中央,祝融降为炎帝之佐,勾芒、后土、蓐收、玄冥之分佐四神,今虽难详,然其意固可推而知也。《郊祀志》又称:“秦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史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郊祭白帝。栎阳两金,献公以为得金瑞,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与宣公祭青帝,灵公祭黄帝、炎帝并列。文公之白帝为黄蛇,献公之白帝则为少昊,疑西畤献公时已废,故重祀之欤。青帝炎黄,非西方之神,盖信神者欲兼得诸神之福佑,则取异方异国之神而并祀之。神祀之日繁,神之统字之混杂,神之普遍性之进化,又自此始也。据《年表》宣公作密畤在惠王五年(西元前六八二),灵公作上畤、下畤在威烈王四年(西元前四二二),后襄公作西畤(平王元年,西元前七七○),凡八十八年三百四十八年。不知青帝炎黄时为何方或何国神也。逮秦之亡,五帝之祠仅有其四,《吕览》十二纪则备列之。然其说已先见屈子《远游》:“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吾将过乎句芒,历大皓以右转兮……遇蓐收乎西皇……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祝融戒而还衡兮……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兮。”此言四帝四佐及所主方位,与十二纪同,合轩辕适为五帝。近人或言《远游》为汉师作(说始吴挚甫,近日本人持此说者甚多),然宋玉之徒,已无此空灵气象,遑言汉人。《惜诵》“令五帝以折中兮”,王逸注:“五帝谓五方神也。”屈原之言五帝,盖信而有征。《晏子》:“楚巫见景公曰:‘请致五帝以明君德。’景公再拜稽首。楚巫曰:‘请巡国郊以观帝位。’至于牛山而不敢登,曰:‘五帝之位在于国南,请斋而后登之。’”《晏子》书多出假托,以观于转附朝舞节与《孟子》文同观之,成书或在《孟子》后。然其为战国书,与作书时已有楚巫祠五帝事,皆无可疑。是则秦祠未具五畤之时,楚巫已遍祠五帝,屈原亦言五帝。设景公致五帝事非虚,则在秦祀炎帝、黄帝之先,神之五帝已完成矣。故弟意古之王者配五帝,其说不始西方;列颛顼于神之五帝,亦不始于《吕览》。大札所考,疑皆未得其实。大札又言秦祠未具五畤,而晋巫祠五帝。寻《汉志》“汉兴晋巫祠五帝”,言汉已备五帝之祠。令晋巫司其祀,晋巫又祠东君、云中君、巫社、巫祠族人炊之属,东君、云中君皆非晋神,则晋巫祠五帝,固未足证晋巫在晋或三晋时已祠五帝矣。然高祖五帝之祀,不归之荆巫,于时除楚巫外,他国之巫者亦能祠五帝。则五帝之祠之推广,又可知也。

    《易纬》、《尚书纬》皆言“帝者天号”,崇人为神,则有神之五帝,假帝号以尊王,又有人之五帝。《公羊·成八年传》何注引孔子曰“德合天者称帝”,与汉师稽古同天之说,皆谓人帝,不谓神帝也。昊天上帝惟一,故以人为神,远起虞夏;而东周之前,人神无帝之称。尧舜之称帝,始见《虞书》(虽出后人追述,要在西周以前),而尧舜不闻有神帝之号,则人王之称帝,固先于人神之称帝也。刘道原以窦公所献之《大司乐章》,有黄帝、尧、舜、夏、殷、周之六乐,而少皞、颛顼、帝俈乐名缺焉。河间献王采古之言乐事者以作《乐记》,言武王封黄帝、尧、舜、夏、殷之后为三恪二王后,不数少皞、颛顼、帝俈,谓“窦公所传,在秦焚书之前,献王采录古书,可以取信”,以证西周无五帝之说。则人王之五帝,与人神之五帝,同起东周世也。《周官·小宗伯》兆五帝于四郊,《司服》王祀五帝,此神之五帝也。外史掌五帝之书,此人之五帝也。二五皆非西周所有,而《周官》兼言之,其为东周之书无疑也。神之五帝,由国神转变而成,人之五帝,亦不出于神帝,且与五运无关,与三王更不冲突。大札谓驺子以五运易三统,寻驺子五运之说,与儒者三统之义迥殊,忠敬文三,皆先有实而后立名(盖三代历史变化如是,故立是三名以表之,犹三代建子、丑、寅,故曰子、丑、寅三正,苟建卯、辰、巳,则曰卯、辰、巳三正矣)。五运之说,以五行终始之原理,解释百王授受之次序,则先有名而后强实以就其名。《文选·魏都赋》注引《七略》曰:“驺子有终始五德,从所不胜,土德后,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似驺子只谓某德胜某德,不以黄帝、夏、殷、周言五运。以黄帝、夏、殷、周言五运,盖为秦继周地,始于秦将灭周之际,齐人为驺子说者,以是取媚始皇耳。然禹、汤、武之三王,忠敬文之三统,自若也。《吕氏春秋·名类》:“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及汤之时,天先见金生刃于水,汤曰:‘金气胜。’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文王曰:‘火气胜,代火者必将水,天且见水气胜。’”此正齐人之说,不韦所取者。而《吕氏春秋》又以黄帝、颛顼、帝俈、尧、舜为五帝,《尊师篇》曰:“神农师悉诸,黄帝师大挠,帝颛顼师伯夷父,帝俈师伯招,帝尧师子州父,帝舜师许由,禹师大成贽,汤师小臣……”神农及禹汤以下皆无帝号,黄帝至尧则名曰帝。《古乐篇》历记古帝王之乐,曰“朱襄氏”,曰“葛天氏”,曰“陶唐氏”,曰“黄帝”,曰“帝颛顼”,曰“帝俈”,曰“帝尧”,曰“帝舜”,曰“禹”,曰“殷汤”,曰“周文王”。《明理篇》曰:“五帝三王之于乐,尽之矣。”即言黄帝至文王之乐也。黄帝、颛顼、帝俈、尧、舜称帝,故曰五帝,禹、汤、周文则曰三王。《谕大篇》又言:“昔舜欲稽古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欲帝而不成,既足以正殊俗矣。”帝之与王,在《吕氏》书中实有明画之界限,不韦言五运则内三王,言五帝则外三王,知五帝之说与三王之说,固并立不悖。驺子既未以五运易三统,五帝之说,亦非因五运之说而兴,而外三王而言五帝,更非后起之讹说。盖《大戴》史公之言五帝,与《吕览》同,其源甚古(详后),非汉师所臆造也。大札又谓“据三王以言五运,不数颛顼、帝俈、尧、舜,此《白虎通》五帝无有天下之号之说;列颛顼、帝俈、尧、舜于五帝,此《白虎通》五帝皆有立天下之号之说”。寻《白虎通义》以黄帝、颛顼、帝俈、尧、舜为五帝,而此五帝又有“有天下号”,与“无天下号”二说。《大戴记》、《史记》以黄帝至舜为身相世及,故无为天下大号,此《通义》无号之说所本,与五运不数颛顼、帝俈、尧、舜不涉。五运首黄帝,由无号之说,黄帝亦无号也。《命历序》五帝各传上数世,即《通义》以五帝为有文号之或说,亦与列颛顼、帝俈、尧、舜于五帝无关。《大戴》史公以无号之颛顼等为五帝,班氏列有号之异说,亦不谓颛顼等有号始得列于帝数也。

    自来论五帝者,皆以《十二纪》、《月令》之五帝,为五帝说之滥觞,而黄帝、颛顼、帝俈、尧、舜之五帝,则始《大戴》史公。今知《吕览》于太皞等五帝外,复言黄帝等五帝,前者神帝,说本《远游》,后者人帝,又为《大戴》史公所本。然二者关系及黄帝等五帝说之渊源,犹未易明也。《封禅书》载管仲所记古封禅者十二家,黄帝、颛顼、帝俈、尧、舜五家,在无怀、伏羲、神农、炎帝之后,禹、汤、周成之前。展禽言祭法,则曰“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俈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所言五王序次,皆与《吕览》五帝同。盖夏商前有此五王,当春秋时,说已固定,特无五帝之称耳。《管子》书叶水心谓成书在春秋末年,其《正世篇》言“五帝三王”,三王为禹、汤、武,《中匡篇》有明文。五帝则可考者三,桓公问言:“黄帝立明台之议,尧有衢室之间,舜有告善之旌,禹立谏鼓于朝,汤有总街之庭,武王有灵台之复,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得而勿忘者也。”禹、汤、武为明王,黄帝、尧、舜自为圣帝。《庄子·天运》五言五帝,可考者亦惟黄帝、尧、舜(说后详)。《荀子》亦言五帝,《非相》“五帝之外无传人,禹汤有传政”,以五帝与禹并举,知五帝在三王外。然《荀子》法后王,惟《议兵篇》言古者帝尧而已。诸家之言五帝,皆在三王前,且皆为古天子。以是知先五帝而以夏商周三王属于其后,与李斯言古者五帝地方千里者,实原始之五帝说。五帝与三王,与五运,各有系统,而不冲突。诸帝名之不具者,以意推之,疑亦与《吕览》同。黄帝、舜、尧之称帝,由来已久。五帝之说兴,上不越黄帝,下又外三王,黄帝、尧、舜之间,著者惟颛顼、帝俈。则五帝舍五人莫属,《吕览》之说,固先秦之古义也。郯子论官,黄帝、颛顼之间,尝举炎帝、共工、太皞、少皞,此但历叙古者纪官之不同,非即古帝之次序。汉师不悟,或以太皞、炎、黄、少皞、颛顼为五帝(王符、王肃说),而人神不分。或加少昊于五帝(郑玄说),而五帝有六人。伪孔安国、皇甫谧进少昊而退黄帝,梁武帝又进少昊而黜帝舜,而五帝失其终始焉。盖自王符、郑玄,读《大戴》、《大史公书》,已莫识其义,何论先秦旧记。近人谓世益晚而古史益繁,弟则谓世益晚而古史之义益晦。尧神禹虫,惟今日始有此妙论耳,然五帝何以必五而不三。

    大札谓天有五帝,上世之王者亦五帝,然以人帝兼神帝者,惟黄帝、颛顼,余则各有专属。诸言人之五帝者,若《管子》、《庄子》、《荀子》,不言神帝,言神之五帝者,若晏子、屈原,不言人帝;《周官》、《吕览》虽兼言之,其义各别。则二五之起,或因先民数字尚五之故,非人源于神或神源于人也。

    帝为上帝之称,而皇初无天帝或帝王之义。以君释皇,后起之说。“《书》云皇帝皇后,《诗》云皇王皇祖,《离骚》云皇考,皇乃尊大之称,王侯祖考皆可加之,非帝王之外别有所谓皇者也。”(崔武承说)三皇之说,盖起于道家理想之世之具体化。道家不满现世,冥想古初,老子以道德仁义观世之隆污,而道德之世,有理想而无君。庄子始以容成、大庭、赫胥等氏为至德至治之世,《在宥篇》:“广成子曰:‘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又以皇为得道之君之称号。盖管子尝称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以皇、帝、王、霸代表历史退化之四时期,古代尚五复尚三,霸五王三,帝又为五,皇之说起,遂亦冠皇以三。以《周官》言三皇观之,其说或兴于《庄子》前。然《庄子》书言三皇者,疑皆三王误文。《天运篇》:“师金曰:‘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耶。’子贡曰:‘故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尧之治天下,舜之治天下,禹之治天下。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子贡所言三王,释文谓:“本或作三皇,依注作王是也。”释文又谓“余皆作三皇”,然子贡列举尧、舜、禹、汤、文、武,有帝王而无皇,老聃于尧舜外加黄帝,亦为帝而非皇。意者《大运》本文皆作三王五帝,后之人习闻三皇五帝,三王之说,以为在五帝前者,应为三皇,改王为皇。注《庄子》者,虽知子贡所言苟属三王,断不可通,其余不敢悉正,遂生“子贡欲同三皇于五帝,老子通毁五帝,上及三皇”之曲解。观下文老聃言“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王益吾《集解》亦谓“此三皇当作三王,否则不可通矣”。《公羊·襄二十九年》注又引孔子曰:“三皇设言民不违,五帝画像世顺机。”语出纬书,更不足辨。《吕氏春秋·贵公》:“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盖至秦人而三皇乃确定。道家理想中之太古,为上古史之首页矣。《吕览》不言何者为三皇,秦博士则曰古者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弟意天皇、地皇、泰皇,疑即《吕览》之三皇,而与三一、泰一无关。先秦之神,虽有以皇名者,然无三皇之神。《周官》有人之三皇,而无神之三皇。《郊祀志》记秦一统后祀典最详,亦无三皇之祀,惟齐有天主、地主等八神。弟初疑天皇、地皇或由天主等转变,继思神以天为尊,三皇苟为神,当曰天皇最贵,而秦博士言泰皇最贵,又上秦王尊号为泰皇,故知其为人而非神矣。泰一之名,始见《荀子》(《礼论》),《庄子》亦屡言之,与《易传》、《太极》义略同。初不谓神,楚人以太一为神名,亦不谓上帝。日人津田左右吉《太一论》考之甚详(见白鸟博士《还历纪念东洋史论丛》)。津田又谓泰皇出于太一,与大札意略同。弟意汉世泰一、三一之祠,于古无征,疑皆由三皇之说而出。武帝迷信神祇,“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以汉祀五帝,而三皇在五帝前,秦人又谓泰皇最贵也。故“谬忌奏祀泰一方,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矣。谬忌仅取泰皇言泰一,而不言天皇地皇也。故“其后人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三一,天一、地一、泰一”矣。是则三一之说,本于三皇,泰一之说,出自泰皇。三皇初谓人不谓神,汉师求天皇、地皇、泰皇于故记不可得,乃以经传之王在五帝外者当之。伏羲、神农、遂人、女娲、祝融、共工,纷纷为皇,羲皇、农皇之称,又自此兴矣。伏羲、神农,《易传》之二氏,进而为帝前之皇。《白虎通义》又以其名义解释古初社会之情状,儒者之古史观,乃取道家之古史观而代之,方士以三皇言三一,纬书之言天皇地皇者,亦益以神怪。秦人之三皇,遂湮灭不可复睹。然桓谭《新论》言“三皇以道治,五帝用德化,三王由仁义,五伯以权智”,阮籍《通考论》亦言“三皇依道,五帝仗德,三王施仁,五霸行义”,则先秦皇、帝王、霸区分古史时代之旧义,至魏晋犹未寖失,与五帝之不得终始者,又自不同。古义之显晦,亦有幸有不幸欤。弟自内子病殁,所感万端。行年三十,常怀千岁之忧。读兄宏论,不能自已,不觉言之累赘如此。亦以近人言古史层累造成,发端于道原之论三皇五帝,而数典忘祖,于此问题转未论及,妄欲以吾二人所言成一定说,遂辨之惟恐不尽,惟兄明辨而辱教之。幸甚幸甚。十一月一日弟缪凤林再拜

    (《史学杂志》193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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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2:3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古代无一统及尧舜禅让
    陈登原
    以文字之由渐而成,知古代之政治组织,当亦逐渐完密,非一蹴而即有根深蒂固之政府者。
    酋为昔酒,尊为酒器,政治组织之起,初由于生活,上文已有述及。由此推之,则古代政治组织,其初亦当简略。《曲礼》所谓“问国君之富,数地以对山泽之所出”。此犹见古之所谓国君者,其势力犹不雄厚;故可“数地以对”。《说文》“卧”字云:“伏也。从人臣,取其伏也。”(《说文解字》八上)可知统治之义,原起于强者凌弱之日常生活,其起因固极细末也。然则以当日酋长之势力而言,古代政治组织之草昧可知。
    章炳麟《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云:“古之王者,以神道设教。草昧之世,神人未分。而天子为代天之官,因高就丘,为其近于穹苍。是故封泰山禅梁父,后代以为旷典,然上古视之至恒也。《山海经》云:‘鼓钟之上,帝台之所以蠲百神也。’又曰‘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台四方在昆仑西北。西王母之山,有轩辕之台;系昆之山,有共工之台。’盖人君恒居山上,虽宫室既备,犹必放而为之。有时且直营冈阜,以为中都。《说文》云:‘京,人所为绝高丘也。’《诗》称公刘‘乃涉南冈,乃于京’。其后则《春秋》以天子所居为京师,亦仿佛其名而为之耳。《尔雅·释诂》曰:‘林、蒸,君也。’林为山林,蒸即林蒸。是天子在山林中明甚。后代此制既绝,而古语流传,其迹尚在。故秦汉谓天子所居曰禁中,禁从林声,禁者林也。……又寻《尚书》,有纳于大麓之文。古文家太史公说曰:‘尧使舜入山林以泽。’此读麓为本字。所谓林属于山为麓也。今文家欧阳夏侯说云:昔尧试于大麓者,‘领录天子事,如今尚书令也’。……即实言之,则天子居山,三公居麓,麓在山外,所以卫山也。”(《太炎文录》卷一)然则以古代酋长居处所在而言,知当时政治组织之草昧也。
    《左氏传》引郯子云:“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雎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使民无淫者也。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左传·昭公十七年》然则以当日职官之名义幼稚言,知古时政治组织之草昧也。
    宋陈随隐云:“传曰‘因生赐姓,胙土命氏’及字谥官邑六者而已。今推广为十七类,一曰以国为氏,鲁卫齐宋之类是也。……二曰以邑为氏,原以周邑而得字,申以楚邑而得氏。”(《随隐漫录》卷四,页二,稗海本)刘师培《氏族原始论》(《国粹学报》第四期)云:“古之所谓部落者,不称国而称氏。古《孝经纬》有言。古之所谓氏者,氏即国也,吾即此语而推阐之,知古帝所标之氏,指国言,非指号言。如盘古氏,即盘古国也。……陶唐为帝尧之国,故称陶唐氏;有虞为帝舜之国,故称有虞氏。……足证古代之所谓氏者,犹言国也。无国则无氏。《左传》曰胙之土而命之氏,此氏字最古之义。是古时之氏,大抵从土得名,无土则无氏矣。”于此,可知后世之所谓氏族,其起原顾乃起原于古代之国家(部落);“国”之与“家”,在古时,不甚可分,以“家”“国”不分而言,又可征古时政治组织之草昧也。
    《史记》三十一《鲁世家》:“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乎,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以礼从其俗言之,又可征古时政治组织之草昧也。
    在此政治组织之时,而古史所记,乃有唐虞禅让之事。
    让国之事,其载于《尚书》者,“帝曰:‘格汝舜……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尧典》)其载于《孟子》者:“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者,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孟子·万章上》)《史记》亦谓:“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及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乃卒授舜以天下。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史记·五帝本纪》)如此循环禅让,得无在人情之外乎?
    《后汉书·李固传》:“昔尧殂之后,舜仰慕三年。坐则见尧于墙,食则睹尧于羹。”阎百诗质之,以为“此即舜居尧丧之事,《注疏》皆未之及”。(《潜丘札记》卷二)《风俗通·正始篇》引《孟子》语:“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见墙见羹,此真不胜其美矣。《南史·王敬则传》载王敬则“逼宋顺帝禅位于齐,引令出宫。顺帝不肯,敬则曰:‘官家先取司马家,亦如是!’”尧之禅舜如是,而舜之禅禹“亦如是”,盖所以引人滋疑者,正在“亦如是”中。《史通·史官建置》云:“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载之碑碣,增其壮观。昔魏文帝有言,‘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此其效欤?”盖《魏志·文帝纪》注引《魏春秋》,谓文帝受汉献禅后,“登坛礼毕,顾谓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足见曹丕亦以人情而疑尧舜之禅让也。
    考古史记敝屣尊荣者,太伯仲雍以父爱弟,而让弟季历(《史记·吴世家》)。伯夷叔齐,以父爱叔齐,而相率俱避(《史记·伯夷传》)。然此犹得委为父子之情,兄弟之谊也。晋侯执曹伯,而诸侯将见子臧于王而立之,子臧逃奔宋(《左传·成公十五年》)。阖庐使专诸刺吴王僚而致国于季子,“季子曰:‘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左·襄二十九年》)。然此犹得委为大国之胁,祸乱之逼也。董悦《七国考》卷四(《守山阁丛书》)引薛氏《孟子章句》云:“燕哙作禅台,禅于子之之后,昭王复登禅台,让于乐毅,毅以死自誓,不敢受其禅。台,一名尧舜台。”然此犹得委为报功班禄,托古行赏也。曷为乎?而仅以丹朱之不肖,遽弃国君之养乎?诚无怪夫刘知几之疑之也。
    《史通·疑古篇》云:“《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而书云某地有城,以囚尧为号。识者凭斯异说,颇以禅授为疑。据《山海经》谓放勋之子为帝丹朱,而列君于帝者,得无舜虽废尧,仍立尧子;俄又夺其帝者乎?”又云:“《虞书·舜典》云:五十载,陟方乃死。《注》云:死苍梧之野,因葬焉。案苍梧者,地总百粤,山连五岭,人风婐划,地气歊瘴。百金之子,犹惮经履其途;万乘之君,而堪迎幸其国。兼复二妃不从,怨旷生离;万里无依,孤魂溘尽。让王高蹈,岂其若此?”又云:“《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又曰太甲杀伊尹。凡此诸事,语异正经。……舜之放尧,无事别说,足见其情。益与伊尹并戮,并与正书,犹无其证。推而论之,如启之诛益,仍可覆也。何者,舜废尧而立丹朱,禹黜舜而立商均,益手握机衡,事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禄。其事不成,自贻伊咎。观夫近古篡夺,桓独不全,马乃反正。若启之诛益,亦犹晋之杀玄者乎?舜禹相代,事业俱成。惟益覆车,伏辜夏后。亦犹桓效曹马而独致元兴之祸者乎?”此则因后世奸雄,假借禅让,疑古人亦以禅让饰其争夺也。
    《蜀志·谯周传》云:“尧舜以子不善,知天有授,而求授人。子虽不肖,祸尚未萌,而迎授与人。”(《蜀志》十二)是谯周以尧之禅舜,为避祸之不得已,此犹何伟然。《广快书》卷三十九引何心隐言:“天地一杀机,而尧不能杀舜,舜不能杀禹,故以天下让。汤武能杀桀纣,故得天下。”以禅让为见逼也。王世贞云:“太白诗有云:禹尧幽囚舜野死。按《续述征记》小城阳城,在阳城西南半里许。俗云囚尧城。《括地志》云: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竹书》云:昔尧末德衰,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故城,在县西北十五里。《竹书》云,舜囚尧复偃丹朱,使不得与父相见也。又《述异记》,朝歌有狱台,相传为禹逼舜之宫。《韩非子》云:‘舜逼尧,禹逼舜。’盖自昔有此等议论矣。”(《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九)是古人原有舜逼尧,禹逼舜之论也。
    前引司马光诗,已见本书十四节。案《韩非子·外储》:传云:“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吕览·行论篇》亦谓:“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于是殛之于羽山。”然则先秦诸子,固亦视尧舜禅让为可疑;非仅由刘知几始也。
    顾亭林《天下郡国利病书》言:“鄄城东北五里,有尧城。《竹书纪年》,以为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在此。《演义》,囚尧城在相之汤阴。又濮阳有偃朱城,在鄄城西北十五里。《竹书》谓舜已囚尧,偃塞丹朱在此。使不得见。苏鹗谓是丹朱休沐之所,非塞之。而《山海经》:‘放勋之子,为帝丹朱。’故刘知几疑舜已废尧,仍立其子。俄又夺之。而又谓任昉《记》:‘朝歌有狱基,为禹囚虞舜之宫。’要之,谓让国为虚语,荒甚矣。”(卷四十《山东六》)亭林又谓:“此皆战国人所造之说。”又谓:“诗书不载,千世之远,其安能信之?”(同见《日知录》二十二“尧冢灵台”条)然仅以战国人所造而抹倒陈说,固亦无以免于武断。
    杨慎《升庵集》卷四十四《汲冢文诬》云:“《汲冢琐语》,其文极古。然多信而不信,如谓舜囚尧,太甲杀伊尹;又谓伊尹与桀妃末喜交,其诬若此。小人造言,不起自战国之世,伊尹在相位日,被其黜戮者为之也。然则何以知之?曰:‘其文不类战国!’”
    平心论之,尧舜之禅让,非毫无可能性者。
    黄宗羲云:“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一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明夷待访录·原君》)此盖谓古代为君,本甚刻苦;既无所谓尊荣,自无所谓敝屣。
    梨洲盖但由君权君利着想也。由余观之,古代无一统,所谓尧舜,亦不过部落之长。政治组织,方在草昧;为酋长者,非如后世之乘舆警跸,威仪俨然。禅让之事,有如今世之“乡长辞选”,中世之中正辞征;事有可能,无庸疑怪。若以后世万乘之君,穷淫极欲之主视尧舜,则非徒不合于古史政治之实,抑亦疑其曷为舍淫欲而去之也。
    即如近世,村长民选;县长官委。然前者则往往有避不应选者,后者则不少残民以逞而驱之不去者。良以范围大小,权利厚薄,大相径庭,如以汉祖唐宗而视尧舜,则禅让之事,碻乎可疑。若以古代政治领域之小而言,酋长权利之薄而言,则禅让自无足疑。
    (陈登原:《中国文化史》,《民国丛书》第一编第42册,上海书店据世界书局1935、1933年版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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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2:3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由陈侯因敦铭黄帝论五帝



    丁 山



    “隹正六月,癸未,陈侯因曰,皇考孝武公,龚哉!大慕克成。其惟因扬皇考,绍高祖黄帝,屎嗣文,朝爵诸侯,合扬厥德。诸侯荐吉金,用作孝武公祭器敦。以烝以尝,保有齐邦,世万子孙,永为典尚。”

    (铭文见《陈侯四器考释》 编者注)

    因,《捃古录·金文》引翁祖庚释因资云:

    “按:陈侯因即齐威王。《史记》,威王名因齐,而此作因资者,古齐、资字通。《易》,得其资斧,《子夏传》及诸家作齐斧。《礼记·昏义》注,资当为齐。《考工记》注,故书资作齐。《诗·楚茨》、《玉藻》注引作楚荠,记古书及《汉碑》有作楚者。余如《周礼·眂祲》注,《故书》作资之类,不可枚举。桓公(按:即公),即《史记》桓公午,乃威王父也。《史记》称桓公,此称孝武桓公者,犹卫之睿圣武公,只称武公,楚顷襄王只称襄王也。桓文之桓,春秋之桓公也。”(卷三之一,第七十六页)

    按:资从贝,从肉,一为资斧本字,一为斋之古文,威王本名因,后乃由斋省为齐,《史记》之因齐,当为因之误。

    《敦铭》“黄帝”,《捃古录》释“勋庸”,孙诒让《古籀余论》审其不类,改释“堇啻”,云:“其义未详。”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谓即“瑾嫡”借字(二五九页),瑾嫡连文,经籍亦鲜征说。山以字形审之,谓即旧史传说之“黄帝”。《说文》:“黄,地之色也;从田,从苂,苂亦声;苂,古文光。”光,《古文四声韵》有作,与《弭仲簠铭》“其玄其黄”,黄之作者,正同。《续齐鲁古印捃》载《黄子玺》,黄亦作,是篆文字,即移黄下两点于田上而成,其字本当如《敦铭》作黄也。本啻字。《小盂鼎铭》“用牲周王□王成王”,《刺鼎铭》“丁卯,王,用牲于大室,昭王”,啻并假为禘字。《旧唐书》引《礼记》卢《注》:“禘,帝也,事尊明帝,故曰禘。”《吕氏春秋·下贤》:“帝也者,天下之所适也。”适,以啻得声,古当作啻。是啻禘皆帝字所孳乳,后人言禘言啻,于古但作帝。黄帝之为陈侯因高祖,不独文字足征也。《史记》:

    陈胡公满者,虞帝舜之后也。舜已崩,传禹天下,而舜子商均为封国。夏后之时,或失或续。至于周武王克殷纣,乃复求舜后,得妫满,封之于陈,以奉帝舜祀,是为胡公。胡公卒,子申公犀侯立。申公卒,弟相公皋羊立。相公卒,立申公子突,是为孝公。孝公卒,子慎公圉戎立。慎公卒,子幽公宁立。幽公卒,子釐公孝立。釐公卒,子武公灵立。武公卒,子夷公说立。夷公卒,弟平公燮立。平公卒,子文公圉立。文公卒,长子桓公鲍立。桓公卒,其弟佗因蔡人杀五父及桓公太子免而立,是为厉公。厉公生子敬仲完,周太史过陈,以《周易》筮之,卦得观之否,是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若在异国,必姜姓。(《陈杞世家》)

    陈完者,陈厉公佗之子也。蔡人杀陈佗,桓公之少子林自立,是为庄公。卒,立弟杵臼,是为宣公,宣公杀其太子御寇,御寇与完相爱,恐祸及己,完故奔齐。桓公以为工正。完卒,谥为敬仲。仲生稚孟夷,稚生湣孟庄,湣生文子须无,文子生桓子无宇,无宇生武子开与釐子乞,立悼公,为相,专齐政。乞卒,子常代立,是为田成子。田常卒,子襄子盘代立。襄子卒,子庄子白立。庄子卒,子太公和立,立为齐侯,列于周室。和卒,子桓公午立。桓公卒,子威王因齐立。廿六年,齐起兵击魏,大败之桂陵,于是齐最强于诸侯,自称为王,以令天下。(《田敬仲完世家》)

    是陈侯因者,陈完十二世孙,陈胡公之廿三世孙也。胡公之为舜后,又不独《史记》之说为然。《国语·鲁语》:“昔武王克商,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春秋昭八年《左传》:“楚公子弃疾帅师灭陈,晋侯问于史赵曰,陈其遂亡乎?对曰,未也。陈,颛顼之族也。岁在鹑火,是以卒灭,陈将如之。今在析木之津,犹将复由。且陈氏得政于齐,而后陈卒亡。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舜重之明德,寘德于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故周赐之姓,使祀虞帝。”是陈为舜后,其说传自春秋。舜为黄帝之后,则详于《大戴礼·帝系》:

    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颛顼产穷蝉,穷蝉产敬康,敬康产句芒,句芒产牛,牛产瞽叟,瞽叟产重华,是为帝舜。

    《史记·五帝本纪》因之,曰:

    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其二曰昌意,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

    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牛,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

    是舜为黄帝八世孙,陈为舜后,亦即黄帝后,陈侯因正黄帝之远孙也。若为世系,可得下表。



    古无五宗之法,惟远孙称曾孙,远祖始称高祖。少昊挚,郯子之远祖也。昭十七年《左传》,郯子则曰“我高祖少昊”。王亥与夔,殷之远祖也,而《卜辞》亦尊之曰高祖夔、高祖王亥(详拙著《宗法考源》)。陈侯因既为黄帝远孙,其于黄帝,自当尊为高祖。《敦铭》曰“绍高祖黄帝”,正其缵绪祖德之意。《鲁语》:“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幕为谁人虽不可考,而黄帝之为有虞氏祖,为陈侯因祖,皆确凿有据;则凡《帝系》、《国语》所载古帝王世系,亦必渊源有自,绝非晚周诸子、驺衍之徒所得凭空虚构矣。

    《帝系》、《国语》所述古帝王世系,皆有本源,本源维何?周之列国史记是已。昭二年《左传》:“晋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是鲁有史记也。《晋语》:“悼公问德义,司马侯曰,诸侯之为,日在君侧,以其善行,以其恶戒,可谓德义矣。公曰,孰能?对曰,羊舌肸习于《春秋》。乃召叔向使傅太子彪。”是晋有史记也。墨子曰:“吾见百国《春秋》。”(隋、唐书《李德林传》引)今本《墨子·明鬼篇》引《周春秋》、《燕春秋》、《齐春秋》,孟子亦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其实一也。”是周、燕、齐、楚皆有史记也。《史记·六国年表》:“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是秦亦有史记也。《十二诸侯年表》:“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虞氏春秋》。秦庄襄王相吕不韦,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是晚周诸子,著书立说,援古证今,皆自列国史记出,非出于私人杜撰也。不幸始皇灭学,事不师古,“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始皇本纪》云),列国《史记》尽亡,诸子著书,赖弟子肄习而存,其所存者又复畸零不能悉合,因其传说不同,而疑其传说之人,亦为子虚乌有,未免因噎而废食矣。列国《史记》,传于今者,有鲁之《春秋》,魏之《竹书纪年》,以及著者失传之《世本》。《春秋》上记隐,下至哀公获麟,无头无尾,已非鲁史全璧,固无三王旧事可考。《竹书纪年》,显于典午,出于魏安釐王墓,未尝遭秦火之厄也。其记事,杜预《左传集解后序》谓:“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无诸国之别也。惟特记晋国,起自殇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庄伯,编年相次。晋国灭,独记魏事,下至魏哀王之廿年。”是《纪年》实即《晋魏春秋》。《晋魏春秋》既记三王旧事,列国《史记》,亦得记三王旧事,可以测知。《世本》来历,说者不一,《史通·古今正史》谓楚汉之际好事者所录;《隋书·经籍志》谓刘向撰;《汉书·艺文志》谓“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综而论之,《世本》为书,记于古史官,楚汉之际人续之,刘向重编之,其来源亦可谓出于晚周列国史记也。列国史记之名世,亦可于《国语》知之。《楚语》:“庄王使士亹傅太子葴,问于申叔时,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韦昭《注》:“世,先王之世系也。”其在《周官》谓之《世奠系》。《春官》:“瞽朦讽诵《诗》、《世奠系》,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郑玄《注》:“《故书》奠或为帝。”杜子春《注》:“《世奠系》谓《帝系》,诸侯卿大夫《世本》之属是也。”由是言之,诸侯卿大夫之《世本》,与《大戴礼·帝系》,皆古之《世》也。《世本》录自黄帝,《纪年》杜预谓始于夏,《史记·魏世家》集解引和峤谓“起自黄帝”,验以郭璞《山海经注》引昌意、颛顼、后稷事,则和峤之说较信。《纪年》亦录自黄帝,黄帝为人,乃列国史记之公说,非《帝系》、《国语》一家之言也。不宁惟是。

    《郑语》:“夫荆,重黎之后也。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惇大,天明地德,光昭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哉!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者也;夏禹能单平水土,以品处庶类者也;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周弃能播殖百谷蔬,以衣食民者也;其后皆为王公侯伯。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佐制物于前代者,昆吾为夏伯矣;大彭、豕韦为商伯矣;当周未有。己姓,昆吾,苏、顾、温、董,董姓鬷夷、豢龙,则夏灭之矣;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秃姓舟人,则周灭之矣;妘姓,邬、郐、路、偪阳;曹姓,邹(按:即邾)莒;皆为采卫,或在王室,或在夷翟,莫之数也。而又无令闻,必不兴矣。融之兴者,其在芈姓乎!芈姓,夔越,不足命也。蛮芈蛮矣,惟荆实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

    《帝系》:“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颛顼,颛顼娶于滕氏奔之子,谓之女禄氏,产老童。老童娶于竭水氏之子谓之高氏,产重黎及吴回。吴回产陆终,陆终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氏,产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启其左胁,六人出焉。其一曰樊,是为昆吾;其二曰惠连,是为参胡;其三曰篯,是为彭祖;其四曰莱,是为云郐人;其五曰安,是为曹姓;其六曰季连,是为芈姓。昆吾者,卫氏也;参胡者,韩氏也;彭祖者,彭氏也;云郐者,郑氏也;曹姓者,邾氏也;季芈者,楚氏也。”

    《帝系》与《国语》所说,虽或差池,以校诸家所辑《世本》之《帝系》,大抵无殊,是卫、韩、彭、郑、邾、楚诸氏,皆陆终、祝融之后也。楚为祝融后,董彦堂先生《新获卜辞写本考释》,已于殷人《卜辞》证明之。傅孟真先生《跋文》疏通极其详赡,无待赘述(董、傅两作,均见《中央研究院安阳发掘报告》)。邾为陆终、祝融之后,《金文》亦有重要之证明。如《邾公钟铭》:

    陆终之孙,邾公,作厥禾钟,用敬恤盟祀,祈年眉寿。用乐我嘉宾,及我正卿。扬君霝(读为命),君以万年。

    陆终,王国维《邾公钟跋》释陆终云:“字从,声,以声类求之,当是螽字,陆螽,即陆终也。”(《观堂集林》卷十八)郭沫若《金文所无考》谓“字从,声,求之声类,当以融字为近。陆祝古同幽部,终融古同冬部,疑陆终即祝融,《郑语》不言陆终”,是其证(《金文丛考》四十三页)。自声类言,陆以音近讹为祝,本融字,后以音近一误为螽,再误为终,于是陆一名讹为陆终、祝融;一人之身别为父子二人。此一陆也,小之,可证《帝系》之误,大之,足证《帝系》、《国语》、《世本》诸书所传古帝王世系皆实有其人,其人皆周世列国之先祖。此《邾公钟》也,既证《帝系》之陆终、祝融实有其人,则《帝系》所传舜为黄帝八世孙者,纵有文字舛误,大体亦必可信。《陈侯因敦铭》之尊黄帝为高祖,纵非本于《帝系》,亦必本于《齐春秋》或陈史记。晚周诸子可伪托也,《世本》、《帝系》、《国语》可伪窜也,陈史记、《齐春秋》国之正史,不可以伪乱真也,《齐春秋》始黄帝,《晋魏春秋》(即《竹书纪年》)亦始黄帝,则黄帝为人,更不得疑其子虚乌有,谓非古帝王矣。

    吾书至此,读者当曰:“帝之见《诗》、《书》者如上帝,皇天上帝(详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见于《金文》者如皇帝,皇上帝(详郭沫若《金文丛考·传统思想考》),皆谓天神,非人帝,子以黄帝为古人帝,无乃不伦乎?”曰:是有说。僖二十五年《左传》:“晋侯将纳王,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狐偃对曰,周礼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是王古或称帝也。其在《礼记·曲礼》:“天王崩,告丧曰:天王登假,措之庙,立之主,曰帝。”是帝为王者庙主之称。王者庙主称帝,周虽无征,殷人则斑斑可考。《纪年》载殷王名,甲乙丙丁之下,皆有一字,如外丙胜、沃丁绚、小庚辨、小甲高、雍己伷、河亶甲整、祖乙滕、帝开甲逾、南庚更、盘庚旬、小辛颂、小乙敛、帝祖甲载,今本《纪年》以为胜即外丙名,绚即沃丁名,辨即小庚名,高即小甲名。胜、绚、辨、高、伷、整、滕、逾、更、旬、颂、敛、载等如为诸王之名,则甲、乙、丙、丁之类皆先王庙号。太乙本汤庙号,汤为太乙生名,纣为帝辛生名,帝辛亦纣死后之庙号,是纣死而称帝也。《易·归妹》:“六五,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哀九年《左传》:“微子启,帝乙之元子也,若帝乙之元子归妹而有吉禄,我安得吉焉?”文二年《传》亦曰:“宋祖帝乙,郑祖厉王,犹上祖也。”今本《纪年》云帝乙名羡,不知何据?若以汤庙号太乙,纣庙号帝辛例之,是帝乙亦死而称帝也。《周语》:“昔孔甲乱夏,四世而殒。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兴;帝甲乱之,七世而殒。”以《殷本纪》世系推之,祖甲至纣,七世,是帝甲即祖甲,祖甲死亦称帝也。《卜辞》:“己卯卜,贞,帝甲□其祖丁,□□□。”(《殷虚书契后编上》第四页)帝甲在祖丁前,罗振玉《考释》,不知其何帝名。由《纪年》祖甲称帝祖甲例之,则《卜辞》帝甲即帝开甲,是开甲死亦称帝也。殷之先王,生则称王,死则称帝,帝之古义,不尽为皇天上帝之称,则黄帝之帝,自非皇天上帝,亦“措之庙立之主”之名,盖其后世子孙所追尊,充类言之,历史相传之五帝,亦何莫非古之人王,晚周诸侯,措庙立主,尊祖配天,始追尊为帝哉!

    考五帝人物,汉以后说者纷歧。有本《易·系辞传》之“庖牺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以为包牺、神农、黄帝、尧、舜为五帝者,刘歆《三统世纪》是已。有跻黄帝为三皇,而以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为五帝者,《书》伪孔序是已。有屏帝舜,跻少昊,而以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帝尧为五帝者,梁武帝《通史》是已(刘恕《通鉴外纪》引)。有以德合五帝座为帝,五帝不必五人,而以帝鸿、金天、高阳、高辛、唐、虞六代为五帝者,郑玄《尚书中候纬注》是已。有以五帝非人帝,即四方上帝,其名为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者,《春秋文耀钩》是已。是皆汉以后之谰言,不足论。论五帝说来源,要以《大戴礼·宰我问五帝德》及《吕氏春秋·十二纪》为最古。《五帝德》曰:

    黄帝,少典之子也。曰轩辕。……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豹、虎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行其志。

    颛顼,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曰高阳。

    帝喾,玄嚣之孙,极之子也,曰高辛。

    帝尧,孔子曰:高辛之子也,曰放勋。……伯夷主礼,龙夔教舞,举舜彭祖而任之,四时先民治之。流共工于幽州,以变北狄;放兜于崇山,以变南蛮;杀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

    帝舜,孔子曰:牛之孙,瞽叟之子也,曰重华……使禹敷土,主名山川,以利于民;使后稷播种,务勤嘉谷;羲和掌历,敬授民时;使益行火,以辟山莱;伯夷主礼,以节天下;夔作乐,以歌乐舞,和以钟鼓;皋陶作士,忠信疏通,知民之情;契作司徒,教民孝友,敬政率经……三十在位,嗣帝所五十,乃死,葬于苍梧之野。

    若穷本源,世系出于《帝系》;黄帝与炎帝战于版泉,出于《国语》(即僖二十五年《左传》);尧舜之事,多出《论语》、《孟子》;而其最要之根据,则在《国语》。《鲁语》曰: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霸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水土,故祀以为社。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礼记·祭法》禘喾)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大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凡禘、郊、宗、祖、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非是,不在祀典。

    是《五帝德》之五帝,实截此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而成,黄帝、颛顼等所以禘、郊不衰者,为大有功烈于民也。夏后氏禘黄帝,史有阙文,今不可考,若有虞氏禘黄帝,《陈侯因敦铭》已为《国语》作有力之证明。若殷人禘喾,《卜辞》亦有明确之记载。则黄帝、颛顼、帝喾皆古代人王,可无疑义。其在《吕氏春秋·十二纪》忽尊黄帝、颛顼为明堂神帝,且配享以五神矣。如:

    春月,其帝太昊,其神句芒。天子居青阳。立春之日,迎神于东郊。

    夏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天子居明堂。立夏之日,迎夏于南郊。

    中央土,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季夏,天子居太室。

    秋月,其帝少昊,其神蓐收。天子居总章。立秋之日,迎秋于西郊。

    冬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天子居玄堂。立冬之日,迎冬于北郊。

    其以五神配五帝,五帝配明堂五方,此其说虽出明堂阴阳,驺衍五运,要五帝之名亦截取于《左传》。昭十七年《传》:

    秋,郯子来朝,昭子问曰,少昊氏鸟名官,何故也?

    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太昊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太昊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则不能故也。”

    郯子称六帝,《吕览》所以独立共工氏者,盖以《鲁语》称其“霸九有”,非受天而王者也。《吕览》所以五神配五帝者,其本在《楚辞·远游》,曰: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即太昊)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凤凰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指炎帝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虙妃;……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予,降望大壑。……

    是屈原作赋时,即以句芒为东方神,蓐收为西方神,祝融为南方神,玄冥为北方神,且以句芒配太昊,祝融配炎帝,玄冥配颛顼矣。其西方蓐收,不配少昊者,为秦主少昊之神,楚怀王为秦所绐,身死于秦,师丧国破,不忍言少皞,少皞亦不屑食于秦也。秦主少皞之神,详于《史记·封禅书》:

    自周幽王为犬戎所败,东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后,秦文公猎汧渭之间,卜居之,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畴,用三牲,郊祭白帝焉。其后,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

    高祖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帝焉,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如《封禅书》说,秦主少昊之神,秦为少昊之虚矣。而《左传》则云,“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分鲁公以殷民六族,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昊之虚”(定四年)。奄,《矢令》作炎,即郯子国,证以郯子尊少昊为高祖,则谓鲁郯之郊,即少昊之虚,实无可疑。《左传》又谓:“宋,大辰之虚也;陈,太昊之虚也;郑,祝融之虚也;卫,颛顼之虚也。”由今地望审之,卫在河南滑县境,郑即河南新郑,陈在河南西华境,宋即河南商丘。若以商丘为中央,则鲁郯在东,西华偏南,新郑在西,滑县偏北。若以方位论五帝,则少昊,东帝也;太昊,南帝也;祝融,西方神也;惟颛顼之虚在北,合于《楚辞》、《吕览》所谓北帝耳。由《楚辞》、《吕览》所言之五帝神方位不尽合于少昊、太昊、祝融之故虚言,消极的足证明堂五方帝神方位有误;积极的大可证明明堂五帝五神之名,实晚周学者割裂《国语》、《世本》、《帝系》之圣王贤臣名号而来,黄帝、炎帝、太昊、少昊、颛顼、句芒、祝融、后土、蓐收、玄冥皆古之圣王贤臣,降至晚周始尊为明堂五帝五神,是神帝之名,袭取人帝,非黄帝、颛顼等先为神帝,变为人帝也。

    何以知其然也?

    《曲礼》:“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诸侯祭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遍。”郑《注》:“祭四方,谓祭五官之神于四郊也。句芒在东,祝融、后土在南,蓐收在西,玄冥在北。《诗》云,来方禋祀,方祀者,各祭其方之官而已。”按:《春秋》僖公三十一年:“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免牲,犹三望。”《公羊传》:“天子有方望之事,无所不通。诸侯山川,有不在其封内者,则不祭也。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由《公羊》说,则祭四方者,即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方祀者诸侯祭其封内名山大川,方即望也。《考工记》:“玉人之事,两圭五寸,有邸,以旅四望。”所谓四望,盖即《虞书》“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尚书大传》所谓“祀四方,从东始,卒于北方也”。诸侯祭其封内山川者,如《礼记·礼器》“晋人将有事于河,必先有事于恶池;齐人将有事于太山,必先有事于配林”;哀六年《左传》“楚昭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汉、睢、漳,楚之望也”。由是言之,秦襄公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亦诸侯祭方祀,望于封内山川之故事。至宣公作密畤,祭青帝,灵公作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所祭既越其望,神名复混人帝,数典忘祖,愈不足责。所可议者,仍为襄公之“自以为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少昊之虚,远在东土,“襄公自以为主少昊之神”者,实为不伦,既如上论。诸侯祭方祀,鲁望泰山、河、海,齐望泰山、配林,晋望河及恶池,楚望江、汉、睢、漳,皆望其封内山川,秦所望者何以独称白帝?考之《周易》:

    《升》,六四,王用享于岐山,吉!

    《随》,上六,王用享于西山。

    《益》,六二,王用享于帝,吉!

    则殷、周之际,周所望者为岐山,为西山,其所享之帝,当即西帝。周祠西帝,不独《周易》可考也。《卜辞》云“□申,帝方”(《殷契佚存》二三六版),“甲寅卜,其帝方,一羊,一牛,九犬”(《燕京大学殷虚卜辞》七一八版),帝可谓禘之借字;若云:

    今丁酉夕,豕方帝。(《殷契佚存》五○八版)

    方帝,勿方帝。(《龟甲兽骨文字》卷一,第十一页)

    方帝当即东、南、西、北四方神帝。东、南、西、北,殷人称为四方,《卜辞》亦有明证。如:“贞于南方,妣乙宗。”(《殷虚书契续编》卷一,第三十八页)“癸卯贞,东受禾,北方受禾,西方受禾。”(《戬寿堂殷虚文字》二十六页)曰西方,曰北方,曰南方,可证东即东方省称。则:

    己巳卜,王于东。(《殷契书契前编》卷四,第十五页)

    贞于东。(《殷契佚存》四九五版)

    贞于西。(《殷虚书契后编》上第二十四页)

    乙巳卜,西,隹。(《后编》下,第二十六页)

    乙巳卜,北,隹。(同上版)

    贞于北。(《殷契佚存》五七五版)

    贞方帝,卯一牛,之南。(《前编》卷七,第一页)

    所谓于东,即祭东方;于西,即祭西方;于北,即祭北方;其云“贞方帝之南”,又可证南即南方帝,北即北方帝,东即东方帝,西即西方帝;然则《曲礼》所谓“天子祭四方”即祭四方神帝,所谓四方神帝,其名当曰东帝、南帝、西帝、北帝,非如郑《注》云句芒、祝融、后土、蓐收、玄冥也。《曲礼》所谓“诸侯祭方祀”,亦因诸侯地望而说,齐鲁在东,即祭东帝;荆楚在南,即祭南帝;晋卫在北,即祭北帝;周在西土,故望西山,祭西帝。秦居西垂,作西畤,祠西帝可矣;不祭西帝,而祭白帝,是白帝之名,明明襄公“自以为”是,无知妄作。则宣公祭青帝,灵公祭黄帝、炎帝,所谓青帝、黄帝、炎帝固又承襄公之妄,附会五方五行五色而名,不得因秦人妄造黄帝、炎帝之名合于旧史所传之古帝王名,而谓古帝王之黄帝、炎帝,亦四方神帝所蜕变也。知秦公畤祠之黄帝、炎帝皆附会妄作,则明堂五帝之黄帝、炎帝、太昊、少昊、颛顼可知其为古之人帝,非神帝,其所以神化者,又吕氏食客附会之罪也。吕氏所以附会炎帝为南方神帝者,盖亦本于列国史记。《晋语》:“昔少典取于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周语》:“齐、吕、申、许由大姜。”《左传》:“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史龟曰,是谓沈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史墨曰,盈,水名也,子,水位也,名位敌,不可干也。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哀公九年)是齐、吕、申、许,皆炎帝后也。《郑语》:“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许。”《左传》又曰:“楚子重请取申、吕以为赏田。申公巫臣曰,不可,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成公七年)是许与申、吕,皆在南国,翼翼南国,即炎帝之虚。炎帝之虚在许与申、吕之郊,祝融之虚在郑,由《春秋》地望审之,郑、许、申、吕,国相密迩,故《山海经·海内经》又有祝融为炎帝后之说:

    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生炎居,炎居生并节,并节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术器方首颠,是复土壤,以处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呜噎。……

    祝融为炎帝后,中土史料,虽无可征,后土之为共工后,则见于《左传》矣。

    蔡墨曰:“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职,则史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业,其物乃至。若泯弃之,物乃坻伏,郁湮不育。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土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

    魏献子曰:“社稷五祀,谁氏之五官也?”

    (蔡墨)对曰:“少昊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此其三祀也。”

    颛顼有子曰犁,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其二祀也。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

    蔡墨所谓烈山氏之子柱为稷,同于《鲁语》,但《鲁语》谓其能殖百谷百蔬,故祀以为稷。

    《礼记·祭法》则谓稷本名农。农,卜辞作,从林,辰声,与蓐之从草从辱者,字形不过繁简之别(蓐从草,辱声,辱从又辱,像人耕耨,则辱即耨之本字,农从辰,与蓐从辱同也),颇疑蓐收即古农官之名,与稷亦不过名称之异,烈山氏之子柱为稷,周弃亦为稷,稷官不变,其人屡易,又何疑该为蓐收即为田正乎?该以字形言,与亥可谓之今古文,该为少昊四叔,今虽无考,王亥则见于《卜辞》,见于《纪年》及《楚辞·天问》,颇疑该即王亥,王亥尝为夏后氏田正矣。不独该为可疑,即玄冥、后土,亦重可疑其为殷先祖王季、相土。《卜辞》常见燎于土,求年于土矣。土,王国维谓即相土。但《辞》有云:

    贞勿,求年于。(《前编》卷四,第十七页)

    ,王君又谓即邦社,云:“从田,丰声,与邦之从邑,丰声,《籀文》之从土、丰声者同。邦社即《祭法》之国社,汉人讳邦改为国社,古当称邦社也。”(《殷礼征文外祭》)《辞》既云求年于邦社,又云求年于土(《铁云藏龟》二一六页),土为相土,则相土即邦社,亦即后土矣。《天问》:“胲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又曰:“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卜辞》已证明胲即王亥,恒即王恒,王亥之父,《卜辞》及《天问》俱称其名为季,但《殷本纪》则谓之冥。《鲁语》及《礼记·祭法》皆云:“冥勤其官而水死,故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冥死于水,水为其事,与蔡墨所谓“水正曰玄冥”,密合无间,则谓玄冥即殷之王季,可以断言。更由王季为玄冥,以推论后土即相土,蓐收即王亥,虽不敢谓确切不移,要亦大体可信。若木正句芒,蔡墨谓即少昊子重,按之《书·吕刑》及《楚语》,亦未能合。《吕刑》言:“皇天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楚语》,观射父申之曰:

    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是重为颛顼南正,非木正,以后世五行方位论,南方为火,重为南正,即为火正。

    《郑语》:“黎为高辛火正,以淳耀惇大,天地明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火正为祝融,则重亦祝融也。颇疑重黎当从《史记·楚世家》说合为一人,蔡墨、观射父所以误别为二者,犹祝融本名陆终,《帝系》以来皆误为陆终、祝融别为父子二人。重既知其即火正祝融,则木正句芒究为谁氏之子?以文字及史实证之,疑即夏后氏帝芒。帝芒,《御览》、《书钞》引《竹书纪年》俱作后芒。后者君也,其名本当曰芒。越之见于载记者,或称于越,吴故书《雅记》亦谓之句吴,《金文》亦名曰“攻渔”,芒若长言之,自可谓之句芒。《纪年》:“后芒即位元年,以玄珪宾于河,命九东狩于海,获大鸟。”后芒曾东狩于海,与明堂祀句芒东堂之说合,然则蔡墨所谓“木正曰句芒”,句芒亦后芒之误。

    由是言之:明堂五神,出于《左传》五官,五官之名,乃蔡墨杂集夏、殷、邾、楚列国先王之名号以成,知后芒、陆终、相土、王亥、王季非神名,则句芒、祝融、后土、蓐收、玄冥,自非神而为人也;知明堂五神之本为人也,则明堂五帝更不得谓其神帝,非人帝,吾故曰,《吕览》明堂五帝,割裂古史帝王世系而来(如《国语》、《帝系》),古史帝王名号,绝非杂集明堂五帝而成,谓“五帝”共名,因明堂五神帝而生可也;若谓先有明堂之黄帝、炎帝、太昊、少昊、颛顼五神帝,然后有人帝之黄帝、颛顼等,则本末倒置,反果为因,不特黄帝、颛顼可疑其莫须有,即帝甲、帝乙、帝辛亦可谓其必无,帝甲、帝乙、帝辛不复生,何曾定其是非有无耶!

    若夫《五帝德》帝喾,王国维《古史新证》(按:即《殷代先王先公考》之重编)以《卜辞》所见:

    贞于。(前编卷六,第十八页)

    于,六牛。(罗振玉藏拓本)

    又于。(后编下,第十四页)

    于六牛。(前编卷七,第二十页)

    贞年于,九牛。(罗振玉藏拓本)

    癸巳,贞于高祖。(罗振玉藏拓本)

    当之云:“象人首手足之形。《说文·攵部》,夋,贪兽也,一曰母猴,似人,从页;已,止,攵其手足。《毛公鼎》,我弗作先王羞之羞作,《克鼎》柔远能之柔作,《番生敦》作,《薛氏款识盄和钟》之柔燮百邦,《晋姜鼎》之用康柔绥怀远迩,柔并作,皆是字也。夋、羞、柔三字,古音同部,故互相通假。此称高祖夋。按:《卜辞》,惟王亥称高祖王亥(后编上,第二十二页),或云高祖亥(《戬寿堂殷虚文字》一页),大乙称高祖乙(后编上,第三页),则夋必为殷先祖之最显赫者,以声类求之,盖即帝喾也。帝喾之名,已见《逸书》。《书序》,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告》。《史记·殷本纪》告作诰,《索隐》曰,一作俈,按,《史记·三代世表》、《封禅书》、《管子·侈靡篇》皆以俈为喾。伪孔传亦云契父帝喾,都亳,汤自商邱迁亳,故曰从先王居。若《书序》之说可信,则帝喾之名,已见商初之书矣。诸书作喾作俈者与夋字声相近;其或作夋者则又夔字之讹也。《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引皇甫谧曰,帝喾名夋,《初学记》引《帝王世纪》曰,帝喾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曰夋。《山海经》屡称帝俊,郭璞于《大荒西经》帝俊生后稷下《注》云,俊宜为喾,余皆以为帝舜之假借字。然《大荒东经》曰,帝俊生仲容,《南经》曰,帝俊生季釐;是即《左传》之仲熊季狸,所谓高辛氏之才子也。《海内经》曰,帝俊有子八人,实始为歌舞;即《左传》所谓有才子八人也。《大荒西经》,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又即《传记》所云帝喾次妃诹訾氏女,曰常仪,生帝挚者也,曰羲和,曰蛾皇,皆常羲一语之变。三占从二,知郭璞以帝俊为帝舜,不如皇甫谧以俊为帝喾名之当矣。《祭法》,殷人禘喾,《鲁语》作殷人禘舜,舜亦当作夋。喾为契父,为商人所自出之帝,故商人禘之。《卜辞》称高祖夋,乃与王亥、大乙同称,疑非喾不足以当之矣。郭沫若先生因疑帝喾之妃常羲、常仪即帝舜之娥皇、女英,而谓帝舜实即帝喾,由高祖夋一人乃化而为帝俊、帝舜、帝喾三人。帝喾之二妃姜螈、简狄亦即娥皇、女英之变。且举《卜辞》“已未俎于三牝卯十牛”(前编,卷六,第二页)为证,以为即常义合文,常义即简狄,亦即女英。《卜辞》“贞子渔之于,酒”(二六四页),《铁云藏龟》“贞之犬于,卯彘”(前编卷四,第五二页),又以为即舜妻娥皇,亦即帝喾妃姜螈,复为表疏其分合之迹:



    喾与舜果皆帝俊一人所分化(郭说详《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二六三至二六六页及《卜辞通纂考释世系》),则契即喾子,亦即舜子矣。杨筠如先生据崔述《唐虞考信录》“尧与稷弃非喾之子”说,则谓“《卜辞》之高祖夋,应释为夋,古夋契同部,而夋契喾三字双声。契之为名,或帝喾所分化。契,《史记·司马相如传》作禼,禼字上象首,下象兽足蹂地,盖即夋之形讹”。更谓“《史记》以高辛为帝喾,王先生(按:即王国维)证明喾即帝俊,《山海经》称帝俊有子八人,应即《左传》高辛氏之才子八人。但《山海经》又谓八人实始为歌舞,与《尧典》之命夋典乐相应;《左传》谓使八元布五教,又与《尧典》契为司徒说相应;则契与夔显系一人所分化也”(杨说详山东大学《中国通史讲义》,未梓行)。杨君结论,颇信其说可以成立,而苦无直接佐证。今由《卜辞》证三君所论,则以杨说夋即夔,亦即契为最胜义;其以夋即帝喾则非也。帝喾,《史记·殷本纪》作帝诰,《封禅书》作帝俈,俈、诰、喾,皆谐告声,自当以《书序》作告者为得古意。告,《卜辞》所见者亦从牛从口,与篆文相同。但《卜辞》又数见字,云:

    癸酉卜贞,于,三小牢,卯三牢。(前编卷七,第二十页)

    丙子卜贞,酒,三小牢,卯三牛。(同上版)

    甲子卜,贞之于。(《铁云藏龟》二三四页)

    辛亥卜又于。(《戬寿堂殷虚文字》第九页)

    贞年于。(前编卷一,第五一页)

    字孙诒让《契文举例》释岳,云:“《说文·山部》,岳古文作,象高形,此上从,即象高形,下从,即象形山字。”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则疑为羔字。而之变也,有作(前编卷六,第四九页)者,有作(前编卷六,第六七页)者,以牢本从牛,《卜辞》或易以羊例,则与形既相近,亦可读为告。告羔一声之转,告岳古音同部,以声音论之,岳、羔固皆可转为告,则可读告,谓《卜辞》于告,年于告,告即帝俈,亦即帝喾,可无疑也。(按:《卜辞》有三义,前编卷一,第五十页,“贞使人于”,《铁云藏龟》三页,“翌癸丑勿呼帚往于”,皆读为岳,山名,此一义也。《臼骨刻辞》,如前编卷六,第二十二页“丁丑陟示一矛,”,此当为刻辞人名,此二义也。余如年于,贞于,当如鄙说,释为告。)帝喾为夔父,亦可于《卜辞》征之:

    庚午于,有从,才雨。(后编上,第二十二页)

    壬申贞年于。(同上版)

    庚日,壬日,先父而后子,夔为喾子,见于同一卜骨之上,消极的可证喾、夔绝非一人,积极的则可证即帝喾,王国维以来以为喾,不如郭璞说帝俊为舜之长。《礼记·中庸》“其斯以为舜乎”,郑《注》:“舜之为言允也。”(允本作充,从朱骏声说改)《风俗通》:“舜者准也,循也,言其准循道德,循尧绪也。”《说文》虽不见舜字(旧说即疐字,未必是),但从舜之声义寻之,皆有驯顺逊顺意,与俊字义极相近,颇疑舜字本作俊,《山海经》帝俊即舜之本名。《洪范》“俊民用章”,《史记·宋世家》引作畯。《盂鼎铭》“疐正厥民”,《秦公铭》“疐在天”,畯又以为之,是畯从夋声,即从允声。允,《说文》作疐,云“信也,从儿,声”。夋,《说文》作,云“行夋夋也,从攵,允声”。证之《卜辞》,则近于,近于,由王国维初释为夋论之,则郭沫若谓夋即舜是也。之变也,毛公鼎作,番生孳乳作,,燹簋作。从圅,从夏,当即之古文,从玉,从,当即顼之古文,颛顼之名,字皆从页,颇疑页即之省变,即颛顼本字,颛顼一名,亦所演变。由一名,一省而为,再变而为,三讹而为舜,是舜即夔也。由一变而为,孳乳而为,复演而为颛顼,是颛顼亦夔也。由夔之音,一讹为禼,再讹为契,于是夔、契别为二人。由舜妃娥皇,名同喾妃常仪,于是帝喾与舜混而无别。寻绎前文,可得帝喾与夔名字演变如次。



    由是言之:颛顼、舜、契固皆夔一名所分化,契、舜、颛顼固皆帝喾之子,《帝系》以颛顼与舜为昌意子孙,疑或有误。然帝喾、颛顼非神非怪,其为殷之先王,则甚信也。《五帝德》所述五帝,黄帝见于《陈侯因敦铭》,帝喾、颛顼与舜见于《卜辞》;所不可考者,惟尧焉耳。《卜辞》有字(前编卷六,第六七页),余永梁先生曾释为垚,垚尧古今字,其辞残泐,不敢断即帝尧。垚从三土,或即后土、相土之繁形,亦未可知也。

    综前所论,可为要略如次:

    (一)自《国语》、《帝系》及《史记》证齐威王为陈完后,完为陈胡公后,胡公为帝舜后,舜为黄帝后,齐威王即黄帝后,故《陈侯因敦铭》得祖黄帝,称黄帝为高祖。

    (二)自《陈侯因敦铭》之称“高祖黄帝”,《邾公钟铭》之称“陆之孙”,皆与《国语》、《帝系》、《世本》相传之古帝王世系密合,可证《国语》诸书所述古帝王世系,皆本于周之列国史记,世系名号,虽或乖误,其大体则甚可信。

    (三)帝甲、帝乙、帝辛皆当死后措庙立主,尊祖配天,追称为帝,黄帝亦其子孙尊祖配天,措庙立主之号,非皇天上帝也。

    (四)殷人祭四方神帝,东曰东帝,南曰南帝,西曰西帝,北曰北帝,总名“方帝”,秦襄公“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始渐有白帝、青帝、黄帝、炎帝、五色帝名目。少皞之虚在鲁、郯,以方位论,应称东帝。襄公祠少皞为西帝,与史实不合,足证吕氏《十二纪》明堂五帝,以少皞为西帝,亦沿襄公之误。其余黄帝、炎帝、太皞、颛顼,皆割裂《国语》,附会人帝为神帝,黄帝、颛顼非由神帝变为人帝。

    (五)明堂五神,出于《左传》五官,五官之木正句芒,为后芒之误;火正祝融,为陆终之误;土正后土,即殷王相土;金正蓐收,即古田正,其人为王亥;水正玄冥,即殷之先祖王季;皆有人可考,非神非怪,吕氏附会为五神,最为荒谬!

    (六)《五帝德》之帝喾,《卜辞》作,决非帝俊;帝俊即帝舜,其字本作,其后孳乳为,又演为颛顼,颛顼即舜,舜即帝俊,俊即夔,夔即契,契也,夔也,舜也,帝俊也,颛顼也,皆一名所分化也。

    若夫邹衍五德终始之运云,“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李善《文选注》引),《吕氏春秋·名类》摭述其说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其事则土。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其事则木。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其事则金。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一始黄帝,一始虞帝,正可证虞为黄帝后,故不改德,是邹衍五德终始之说,亦以列国史记为本也。若论五德终始说之是非,顾颉刚先生《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清华学报》六卷一期)论之详矣,兹不辞费。

    (《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3本第4分册,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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