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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姚波

连载 虞舜大典(近现代文献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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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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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2:33:37 | 显示全部楼层
    黄帝之传说



    徐中舒



    《陈侯因敦》称黄帝为其高祖,此在传说之古史系统中,可得两种不同之解释。一为《世本》之《帝系》,其说以古代帝王同出于黄帝(《大戴礼》之《帝系姓》、《五帝德》同),其世次如下:



    《世本》为《史记》所本,其成书年代既早,又脱去神话色彩,故后来史家皆从其说。据此说虞舜出于黄帝,而陈氏又出于虞帝,故陈氏得称为黄帝后。

    其又一传说之系统,则为《潜夫论》之《五德志》。《五德志》以唐、虞、夏、商、周分属五个系统,而独以虞舜上承黄帝,其世次如下:

    木德1大昊……6喾……11周

    火德2神农……7尧……12汉

    土德3黄帝……8舜

    金德4少昊……9夏

    水德5颛顼……10商

    《五德志》成书既远在《史记》之后,其世次依五行相生说为递禅,实本于刘向、刘歆父子之说。《清华学报》载顾颉刚先生《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依刘说制有两表(一见于218面,一见于236面),虽未引及此文,而世系及五行次第,全与此合;其为向、歆父子旧说,可以无疑。又《汉书·王莽传》及《新量铭文》载莽自述其世系云:

    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黄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

    惟王氏虞帝之后也,出自帝喾。刘氏尧之后也,出自颛顼。于是封姚恂为初睦侯,奉黄帝后……皇孙功隆公千奉帝喾后,刘歆为祁烈伯奉颛顼后,国师刘歆子叠为伊休侯,奉尧后,妫昌为始睦侯,奉虞帝后。(按:此以舜出帝喾,尧出颛顼,与相传古史系统均不合,或有讹误)

    自黄帝至于济南伯王,而祖世氏姓有五矣。黄帝二十五子,分赐厥姓十有二氏,虞帝之先,受姓曰姚,其在陶唐曰妫,在周曰陈,在齐曰田,在济南曰王。……姚、妫、陈、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黄、虞苗裔,予之同族也。《书》不云乎“淳叙九族”,其令天下上此五姓名籍于秩宗。

    九庙:一曰黄帝太初祖庙,二曰帝虞始祖昭庙,三曰陈胡王统祖穆庙,四曰齐敬王世祖昭庙,五曰济北愍王王祖穆庙,凡五庙不堕云。——以上见《汉书·王莽传》

    黄帝初祖,德币于虞;虞帝始祖,德币于新。——新量铭文。此与《五德志》均以虞舜出于黄帝,与《陈侯因敦》合。

    依上文之考订,《陈侯因敦》当为元前375年顷所作器,其铭文称黄帝为其高祖,此即黄帝传说已流传于当时之确证;然此种传说,在此时以前或时代稍后之著述中,则仍不多见。

    西周或春秋时代以前著作,如《易》之卦爻辞(《系辞》、《说卦》皆春秋以后之著作),《尚书》之《多方》、《多士》、《立政》、《吕刑》等,及《诗》之大小《雅》、《鲁颂》、《商颂》等,其涉及前代之史事,仅溯殷之高宗、帝乙、夏禹而止。春秋时之铜器,如秦公簋盄龢钟,有“鼐宅禹责(绩)”语;齐侯镈有“虩虩成唐(汤)……伊小臣隹,咸有九州,处禹之堵”语;其述及前代之事,与春秋以前之著作同。《竹书纪年》所载史事,迄于今王,即魏襄王之二十年(公元前298年)。旧说均以为当时魏之国史所书,其年代约后于《陈侯因敦》七十余年,其书亦不载夏以前事,此据《晋书·束晳传》及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所述:

    太康二年(西元281)汲郡人不准盗伐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晋,仍述魏事,至安釐王(按:当云襄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事,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其中经传大异,则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寿百岁也,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晋书·束晳传》

    太康元年……余……修成《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始讫,会汲郡、汲县有发其界内旧冢者,大得古书。……《周易》及《纪年》最为分了。……其《纪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无诸国别也。惟特记晋国,起自殇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庄伯。庄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鲁隐公之元年正月也。皆用夏正建寅之月为岁首,编年相次。晋国灭,独记魏事,下至魏哀王(按:即襄王,说见前)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记也。——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叙》

    今本《竹书纪年》如益干启位,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事既涂改殆尽,不可依据;即赵宋以前之著作,如郭璞《山海经注》、《隋书·律历志》、《北堂书钞》、《太平御览》、《通鉴外纪》、《路史》诸书所引,已多载黄帝以来史事(据王静安先生《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亦与束晳、杜预所述记夏以来,或起自夏、殷、周者不合。《史记·魏世家》集解云:

    荀勖曰:“和峤云:‘《纪年》起自黄帝,终于魏之今王。’”

    《集解》所引荀勖之言,不详所出。据《晋书·束晳传》云:

    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勖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秘书。

    荀勖与束晳同时曾与撰次汲冢之书,《纪年》在竹书中最为分了(此杜预说),当为勖所亲见,何须托之于和峤云云?《竹书》出土之时,虽有咸宁五年、太康元年、太康二年数说:

    晋咸宁五年(西元279)汲郡人不准盗发魏安釐王冢,得册书十余万言,或写《春秋》经传、《易经》、《论语》、《夏书》、《周书》、《琐语》、《大历》、《梁丘藏》、《穆天子传》及魏史至安釐二十年,其书随世变易,已为数体。——《法书要录》引张怀瓘《书断》

    太康元年(西元280)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得策书十余万言。——《晋书·卫恒传》

    太康二年县之西偏,有盗发冢,得竹策之书。书藏之年,当秦坑儒之前八十六岁(按:即西元前298年,即《史记》魏哀王之二十年)。——汲郡太公吕望碑

    此三说,《书断》成于唐代,卫恒年辈后于束、杜,当以太康二年之说为最可据。束晳、杜预皆与于考正《竹书》之役,其所述必不误(杜云太康元年修成《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始讫,会汲冢大得古书,是得书当在次年)。且太公吕望碑立于太康十年,距得书仅八年,又为汲县人所立,不应更有讹误。据此知束、杜之说皆极为确实,《集解》所引荀勖之言必为后人所伪造。张怀瓘《书断》云:其书随世变易,已为数体;是此书涂改窜乱,由来已久,当以束晳、杜预所述为是。

    《论语》、《孟子》、《墨子》三书,惟以尧、舜、禹、稷为最古之帝王。《论语》假定为孔子或曾子门人所记,当作于西元前四五世纪。《墨子》据孙诒让《墨子年表》以为卒于周安王之末年(元前370年顷),其书亦当成于元前四世纪顷。《孟子》据本书所载,其晚年曾见梁惠王、襄王、齐宣王及见燕哙之乱,其书当作于元前三世纪顷。据此西元前三四世纪之间,孔、墨之徒尚不知有黄帝之说。《韩非子·显学篇》云:

    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

    此亦孔、墨不知有黄帝之证。荀子之年代,据《史记》及本书所载,尚及见春申君之死(西元前238年),其书又后于《孟子》五六十年,其《非相篇》历述古人之相,亦元尧、舜以前之帝王。又《成相篇》之第二章历述古代之帝王云:

    请成相,道圣王,尧、舜尚贤身辞让,许由、善卷重义轻利行显明。

    此道圣王亦以尧、舜为首。荀子当战国之末年,其时关于古史之传说,已不限于尧、舜而止,如:

    基必施,辨贤罢。文武之道同伏戏。——《成相篇》

    尧、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琐化。何世而无嵬,何世而无琐,自大昊、燧人莫不有也。——《正论篇》

    荀子书述尧、舜以前之帝王,仅此两见。荀子此时或已知有黄帝之传说,然此亦仅为一种贫乏之传说,如后世所传关于黄帝之种种美德,必且无有。故在儒家之古史系统中,黄帝之传说,仍不能取尧、舜之地位而代之。故荀子书屡屡称述尧、舜而不及黄帝一词。

    《山海经》、《管子》、《庄子》、《国语》、《左传》皆有关于黄帝之传说,然其著述之年代不明,且多经后人淆乱伪作,故不具论。

    黄帝之传说见于记载之可考者,当以《陈侯因敦》所载为最早。再次则为邹衍之《终始五德》。邹衍齐人,其年代据《史记》当齐威、宣之世。与《陈侯因敦》之年代相当,或稍后。其《终始五德》书已亡佚,据各书所载:

    邹衍……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史记·封禅书》

    邹子有《终始五德》,从所不胜:土德后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文选《魏都赋》引《七略》

    黄帝土德见于《史记·五帝本纪》、《封禅书》及《吕氏春秋·应同篇》。邹衍之《终始五德》以土德为先,知以黄帝为始。《孟荀列传》云“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更可为此说之证明。据此,黄帝之传说,最先见于齐器及齐人之著作,疑此种传说,或即导源于齐地。此与武王伐纣封黄帝之后于铸之说,亦有可以相互发明者。武王封铸事见于载记者,兹录之如下:

    武王胜殷,入殷,未下舆命封黄帝之后于铸,封帝尧之后于黎。——《吕氏春秋·慎大览》

    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史记·周本纪》

    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礼记·乐记》

    既反商,未及下车,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韩诗外传》

    《礼记·乐记》及《韩诗外传》蓟、祝二字互倒,当从《吕氏春秋》及《周本纪》改正。古铸、祝字同。

    《淮南·俶真训》:“冶工之铸器。”《注》云:“铸读如唾祝之祝。”祝不读如字,《周礼·疡医》注云:“祝读如注病之注。”则知铸祝同一音也。——梁玉绳《吕子校补》

    铸任姓,《世本·氏姓篇》任姓十国,祝居其一(见《左传》隐十一年《疏》引)。又铜器《铸公簠铭》云:“铸公作孟妊车母媵簠。”王静安先生跋云:

    孟妊盖铸公之女,故为之作媵器。然则铸,妊姓之国也。……《晋语》: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任居其一。铸为任姓,其为黄帝后之祝,信矣。——《观堂集林·铸公簠跋》

    铸之所在,旧说以济北国蛇丘县当之:

    臧宣升取于铸(杜注:“铸国今济北蛇丘县”)。——《左氏传》襄二十三年

    济北国蛇丘县有铸乡城。——《后汉书·郡国志》

    铸器之《铸公簠》出于齐东,铸子叔黑所作鼎、簠,出于青州(此据王先生《铸公簠跋》),铸之所在,无论其在蛇丘(今肥城县),在青州,或在齐东,当战国之初,此诸地皆已属齐。铸为黄帝后,黄帝即铸民族所构成之传说。此犹之后稷之于周,契之于商,禹之于夏,舜之于陈,少昊之于郯,大昊之于风姓,盘古(即槃瓠之音转)之于南蛮,原皆为各民族之传说。中国历史自商周以来始用文字写定,同时此民族乃由黄河流域渐次同化其邻近不同之民族,因此邻近民族固有之传说,乃随其同化之先后,而渗入中国文化中,使之渐次构成一荒远古史系统。其同化愈后者,其在古史系统中之年代,转愈高而愈远,故中国商周以前之古史,实即一部古代民族史。吾人如由商周上溯,夏民族当最先同化,陈民族次之,铸民族又次之,郯及风姓民族又次之,最后南方之蛮族,至东汉时乃渐次同化于中国,故盘瓠之传说,最初乃见于东汉应劭之《风俗通》(此据《路史·发挥》所述,今《风俗通》已佚)。

    中国古史系统,现存史料,说既不一,其间繁复错综之关系,固不能尽以此类整齐划一之机构解释之。然就现在史料言,此实一最简单而合理之解释。陈寅恪先生于《彰所知论与蒙古源流》文中,论蒙古史之构成,颇予吾人以不少之启示。兹录其最重要之两节如下:

    考东西文字之蒙古旧史,其世界创造及民族起源之观念凡有四类。最初者为与夫余、鲜卑诸民族相似之感生说,稍后乃取于高车、突厥等民族之神话,迨受阿拉伯、波斯诸国之文化,则附益以天方教之言,而蒙古民族之皈依佛教者,以间接受之于西藏之故,其史书则掇采天竺、吐蕃二国之旧载,与其本来近于夫余、鲜卑等民族之感生说,及其所受于高车、突厥诸民族之神话,追加而混合之。夫蒙古民族最初之时叙述其起源而冠以感生之说,譬诸栋宇,既加以覆盖,本已成一完整之建筑。若更于其上施以楼阁之工,未尝不可因是益臻美备而壮观瞻,然自建筑方面言之,是谓重叠之工事。有如九成之台,累土而起七级,历阶而登,其构造之愈高而愈上者,其时代转较后而较新者也。

    《秘史》所记世系,较《元史》为多者,乃由采用突厥等民族神话,追加附益于其本来固有者之所致。……《蒙古源流》于《秘史》所追加之史层上,更增建天竺、吐蕃二重新建筑,采取并行独立之材料,列为直贯一系之事迹。换言之,即糅合数民族之神话,以为一民族之历史。故时代以愈推而愈久,事迹亦因愈演而愈繁。

    按:《元秘史》之作去今约七百年,其时帝师八思巴所制蒙古新字尚未颁行,《秘史》盖用畏吾儿文写成(依那珂通世《成吉斯汗实录》绪言之说),其受有高车、突厥文化之影响,自不待言。《蒙古源流》之作,去今将三百年,其时蒙古受西藏、印度之佛教影响至深,《蒙古源流》于《秘史》所追加之史层上,更增建天竺、吐蕃二种新建筑,虽取之于《彰所知论》,然蒙古民族,苟尚未受有西藏、印度文化之影响,则此种传说,直如沙上建筑,无不立即倾覆;又如接本花木,苟非其种类相近者,终不能望其含苞而结实。彼蒙古民族之兴起,距今不过将八百年,其同时所接近及所征服之民族,或已有数千年之历史,及较进步之历史观念,蒙古史在此种环境之下,本不难勒成一翔实可信之记载。然彼且不免糅合数民族之神话以为一民族之历史,举彼以例此,则中国古史之构成,在长期演进中自不免采取多数民族之传说而演为直贯一系之事迹。兹因探求黄帝传说之来源,姑发其端于此。

    (《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3本第4分册,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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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2:36:55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否认的中国古代(节选)



    黎东方



    尧既是陶唐大族的君长,何以与有虞氏的舜发生禅让的关系?我以为禅让二字,是后人加于他们的名词。实际上这两大部族当时或是结了同盟的条约,或是本为一大同盟之中的两个份子,相当于今日内蒙的各盟。尧是盟长,舜是副盟长,帝尧帝舜的“帝”字,诚然是自称或被称为“上帝”,为神;这也不过是相当于埃及发隆(Pharaon)之称为浩鲁斯(雕神),罗马凯撒们之称为奥古斯土斯(帝Augustus,一神),再说得近一些,相当于内外蒙古的活佛。氏族中的威权或权力,本是集团所共有的,等到权力一再集中,至于个人化,产生了唯一首领或最高首领,不免就有君主神化(Deification)的现象。例如章嘉,他虽称为活佛,的确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一个活人,还有一点,神祖制度的起源,本由于原始人以为万物皆神;其后成为制度,便各以一神为祖,到了突破氏族的范畴,结合为大部落或部族的时候,不免又以祖为神。那末,尧舜若非自称为帝,至少是先有其人经后世尊称为帝。

    (《文史学研究所月刊》193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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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1 12:37: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三苗”四则
    吕思勉
    一、舜与三苗之源流
    西南诸族,最为错杂,而名称亦猥多。我国古代,通称为蛮,后世讹而为苗。近今之言种族者,亦多通称为高地族而已。不甚加以分别,此甚疏也。今就载籍可稽者,略加爬梳,析为五族:曰苗,曰粤,曰濮,曰羌,曰藏,以次分论之。
    苗者,盖蛮字之转音。我国古代,称四方之异族曰夷、蛮、戎、狄,原以其方位言,非以其种族言。既习以是为称,而其种族之本名遂隐。今所谓苗族者,其本名盖曰黎。我国以其居南方也,乃称之曰蛮;亦书作髳作髦;《书·牧誓》:“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诗·小雅》:“如蛮如髦。”毛传:“髦,夷髦也。”郑笺“髦,西夷别名。武王伐纣,其等有八国从焉”。正义:“彼髳此髦,音义同也。”案西夷种族,别无称髦者。若系国名,则不得与蛮对举。毛传例不破字,其称夷髦,正系以夷蛮为训。《韩诗》:“今夫肢体之序,与禽兽同节;言语之暴,与蛮夷不殊;混然无道,此明王圣主之所罪。《诗》曰:如蛮如髦,我是用忧。”亦以夷蛮训蛮髦,韩毛同义也。如蛮如髦,乃以双声之字为重言耳。近人或云:髳为马留二字合音,非。马留乃粤族,见下篇,与今所谓苗族,古称为蛮者无涉。晚近乃讹为苗。既讹为苗,遂与古之三苗国混。三苗姜姓。当五帝时,姬姜二姓之争甚烈。《晋语》:“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可见姬姜二姓,实为当时两大族。自黄帝战胜炎帝后,颛顼、帝喾、尧、舜、禹、契、稷,相继而有天下者,皆黄帝之子孙;姜姓望国,不过齐、许、申、吕;盖姬成而姜败矣。姜为姬败,乃南走。服九黎之民而君之,时曰三苗。近人既不察今之苗族与古之三苗之别,又不察古之姜姓,其君九黎而称三苗,实在北方战败之后;乃误以为初与姬姓战于北方者,即为后来之三苗,所用者亦即为后来九黎之民;遂有今之苗族,先汉族入中国,后乃为汉族所逐之说矣。今请得而辩正之。
    二、三苗为姜姓之国
    何以知三苗为姜姓之国,而非种族之名也?案古之言三苗者:马融、王肃云:“国名也。缙云氏之后为诸侯,盖饕餮也。”(《书·尧典》释文)高诱云:“帝鸿氏之裔子浑敦,少昊氏之裔子穷奇,缙云氏之裔子饕餮,三族之苗裔,故谓之三苗。”(《淮南子·修务训》注)韦昭云:“炎帝之后,诸侯共工也。”(《书·吕刑》正义)其言苗民者:郑玄云:“苗民,谓九黎之君也。九黎之君,于少昊氏衰,而弃善道,上效蚩尤重刑。必变九黎言苗民者:有苗九黎之后,颛顼代少昊,诛九黎,分流其子孙,为居于西裔者三苗。至高辛之衰,又复九黎之恶。尧兴,又诛之。尧末,又在朝。舜时,又窜之。后王深恶此族三生凶恶,故著其氏而谓之民。民者冥也,言未见仁道。”(《礼记·缁衣》正义引郑注《吕刑》)然则苗者氏族,民者贬辞。既不容望文解为人民,自无从凭臆断为种族。至于三苗本系,则高诱三族苗裔之说,似即缘三字而附会,别无确据。且即如所云,亦仍有缙云氏之裔在内。杜预注《左氏》,谓缙云为黄帝时官名(文十八年)。此仅得为氏,以宜为氏,而未详其姓,《史记集解·五帝本纪》引贾逵云:“缙云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与韦昭“炎帝之后”之说合。惟昭又谓为共工,似显与《书》之“流共工”“窜三苗”分举者背。然《周语》:太子晋谓“共工壅防百川”;又谓“共之从孙四岳佐禹,祚四岳国,命为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韦注》引贾逵说,亦以共工为炎帝之后,姜姓。而据宋翔凤所考,则谓四岳即《左氏》“夫许大岳之胤也”之大岳;隐十一年实即《尧典》之伯夷;《尚书大传》之阳伯;《墨子·所染篇》、《吕览·当染篇》之许由、伯阳;《庄子》尧让天下于许由;实即《尧典》咨四岳逊朕位之事。其说甚为精核。又《韩非子·外储说》:“尧欲传天下于舜。共工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而郭璞注《山海经·海外南经》亦曰:“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然则共工三苗,皆当时姜姓之雠舜者;实仍姬姜之争耳。纵令韦昭以三苗当共工为误,而三苗之必为姜姓,则无疑矣。《后汉书·羌传》:“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说与贾、马、韦、高合,盖必有所受之矣。
    三、三苗之民为苗族
    何以知三苗之君为姜姓,而其民则为今之苗族也?案郑注《吕刑》,明言苗民为九黎之君,则九黎二字,系指人民可知。(马融、高诱、伪孔,以蚩尤为九黎之君;其用蚩尤二字,虽少涉含混;然九黎二字,系指人民言则同。参看下文。)高注《淮南子》,于三族苗裔之说之外,别举一说曰:“一曰窜三苗国民于三危。”郭注《山海经》亦曰:“尧诛三苗,其民叛入南海。”皆以君与民分别言之。三苗君民之实非同族,亦隐隐可见。虽郑注谓“有苗九黎之后”,又谓“颛顼代少昊,诛九黎,分流其子孙,为居于西裔者三苗”。又谓“至高辛氏之衰,又复九黎之恶”。一似九黎亦为君名,而为苗民之祖;然此九黎二字,自以代九黎之君四字用。(其言“有苗九黎之后”,犹言九黎之君之后。颛顼诛九黎,犹言诛九黎之君。又复九黎之恶,犹言又复于少昊氏衰而弃善道上效蚩尤重刑之九黎之君之恶。)古人文字简略,上文既明言之曰“苗民谓九黎之君”,又紧承之曰“九黎之君,于少昊之衰,而弃善道”云云,故下文遂省去“之君”二字耳。《后汉书·南蛮传》:“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蛮里张游,率其种人,慕化内属。封为归汉里君。”注:“里,蛮之别号,今呼为俚人。”是也。里、俚皆即黎,字变而音未变。盖姜姓既败于北,乃南走而臣九黎,犹月氏破于匈奴,乃西走而臣大夏耳。
    四、三苗姜姓为九黎之君
    何以知姜姓之君九黎,必在其北方既败之后也?案近人误以与黄帝战于北方者,为今日之苗族,皆为“蚩尤九黎之君”一语所误,殊不知古之称人,惟重氏族;子孙父祖,同蒙一号者甚多。即如战于阪泉之野之炎帝,岂得以为“斫木为耜,揉木为耒”之炎帝乎?伪孔及高诱(《秦策》注)之释蚩尤,但曰“九黎之君”,“九黎民之君”,诚少涉含混。然马融则明著之曰“少昊之末九黎君名”(《书·吕刑》释文),实本《楚语》“少昊之衰,九黎乱德”之语,则不以为与黄帝战于涿鹿之蚩尤可知。郑更明著之曰:“九黎之君,于少昊氏衰,而弃善道,上效蚩尤重刑”,则蚩尤在九黎之君之前可知。其释蚩尤也,则曰“霸天下,黄帝所伐者”(《吕刑》正义);绝不言为九黎之君;则与黄帝战之蚩尤,实未尝君临九黎可知。《韩诗》称三苗之国曰:“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陂,右彭蠡之泽”(《史记·吴起列传》,《战国策·魏策》略同);《史记·五帝本纪》则云“在江淮荆州”;从古无以三苗为在北方者。则战于涿鹿之蚩尤,虽为三苗国君之祖,而其身实未尝君临三苗,又可知矣。且郑玄既以蚩尤为霸天下,应劭又以蚩尤为古天子(《吕刑》正义),而《史记·五帝本纪》述黄帝与炎帝、蚩尤之争,其词又颇错乱。其文曰:“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而诸侯咸尊帝为天子,代神农氏。”夫既云“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弗能征”矣,又云“欲侵陵诸侯”,其事弗类;而以“习用干戈”“诸侯宾从”之轩辕,阪泉之役,犹必“三战然后得其志”,转与最暴莫能伐之蚩尤,酷似一人,是则可疑也。今世所传《大戴记》,虽未必可信,然要为古书;其述五帝事,多与《史记》同,尤足以资参证。今案《五帝德篇》,只有与炎帝战于阪泉之文,更无与蚩尤战于涿鹿之事。然则《五帝本纪》之蚩尤、炎帝,究为一人,抑为二人?殊未易定。崔氏适谓《易·系辞》之“黄帝垂衣裳”,《风俗通·声音》引作皇帝;又《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亦以轩辕为皇帝,足征皇黄二字,古可通假;《吕刑》之“皇帝遏绝苗民”,实即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事,殊为有见。然则谓蚩尤用九黎之民,即今日之苗族,与黄帝驰驱于幽、冀之域者,其为武断无据,概可见矣。
    (吕思勉:《中国民族史》,《民国丛书》第一编第80册,上海书店据世界书局1934年版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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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3 12:4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
    顾颉刚
    一、绪言
    尧舜禹的禅让,在从前是人人都认为至真至实的古代史的;自从康长素先生提出了孔子托古改制的一个问题以后,这些历史上的大偶像的尊严就渐渐有些摇动起来了。然而人们即使能怀疑到禅让说的虚伪,还总以为这是孔子所造,是儒家思想的结晶品。哪里知道这件故事不到战国时候是决不会出现的,并且这件故事的创造也决非儒家所能为的。现在作这一篇文字,就是要把这件向来认为古代或儒家名下的遗产重划归它的正主——墨家——名下去。我们一定要揭去了尧舜禹的伪史实,才可以表显出墨家的真精神!
    大家粗听了这段话,一定要发生许多疑问,以为禅让说原是儒家所盛传的,怎么会驾到墨家的头上去呢?要明白这点,先要知道禅让说的是直接从尚贤主义里产生出来;倘没有墨家的尚贤思想,就决不会有禅让的传说!我们若能细读儒家中孟荀两大师的书,便可知道他们实在并不赞成禅让说;他们虽因时势的激荡,有时逼得无奈,不得不承受这件故事,但总想改变其意义,使得这个传说与他们的根本主义不十分相仿。禅让说里的舜禹都是从庶人出身的,这件故事若果真是儒家所造,在儒家的亲亲贵贵两个主义之下,哪里会有庶人出身的天子?这是不待辨而自明的事情!(舜禹禅让说虽或是儒家添出来,但因要拍合尧舜的禅让,便不得不把禹也说成由庶人出身。自从有了帝系说,把舜禹都说成黄帝颛顼的子孙,于是舜禹之为天子即在儒家的学说里也得到了相当的理由了。关于帝系说,颉刚另有《帝系考》一文论之,兹不赘说。)
    一件大故事的出世,必有它特殊的背景;一件大故事的完成,必有它积久发展的历史。没有战国的时势,便不会有禅让说;没有儒墨们的竞奇斗巧,便不会有如火如荼的禅让故事。自从历史家有了社会学的观念,用了唯物史观来解释故事,于是便有人说:“禅让说是原始共产社会里酋长选举制的反映。”这样一来,墨家因宣传主义而造出的故事,便变成了原始共产时代的史料了。
    本文虽豫备说明禅让说的来源,却有一桩遗憾,这便是我们对于商以前的政治组织不能确实地知道,所以不能把这件故事所凭借的时代的情形托献给读者看,这是要待锄头考古学的发展来帮助我们的。现在我们与其乱说,不如暂时藏拙为妙。如果有人质问道:你们既不知道商以前的政治组织,哪里再有资格反对唐虞时的禅让?我们将答说:唐虞的社会如何固然我们不知,但唐虞的社会必非战国的社会,这是我们所敢断说的。禅让如确为唐虞时的史实,则必适应于唐虞时的社会而不适应于战国时的社会,何以这个问题竟活跃于战国社会之中呢?既经活跃于战国社会之中,那就可知禅让说对于战国社会是有它的特殊使命的,我们只要抓住了这个使命,自然可以明白它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了。而且我们还要回问一句:你自己除了战国的材料以外,能确实找到唐虞时的禅让材料吗?如果不能,那么你也只有疑的资格而没有信的资格!倘使你还说:唐虞时的禅让史料固然我们找不到,但战国近古,你们怎会知道他们也找不到呢?我们将答说:战国时人的嘴里的东西固然是丰富得很,但实际的历史材料是贫乏到极点的。我们现在对于甲骨文和金文的研究,还是粗引其绪,然而所得的商周史的智识已远非战国人所能及(例如五等爵,五服制,现在已把《孟子》、《禹贡》中的系统推翻而另建了),何况前于商周的唐虞,战国人岂有不同我们一样的黑漆一团的道理?所以禅让说既只有战国的材料,而且战国的材料有这样多,那么我们便只该定它为战国时的传说了。
    在本文中,提出两个问题:(一)禅让说是墨家为了宣传他们的主义而造出来的;(二)墨家只提出了尧舜的禅让,舜禹禅让的故事乃是后人加添上去的。愿读者对于此文紧记着这两个中心的主张。
    二、古代的世官制度
    古代的官制,商以前我们虽不能详考,而西周以来至于春秋,无疑地是行的世官制度(世官不一定是世职)。这世官制度与宗法制和封建制有不可分离的关系。王静安先生《殷周制度论说》:
    由嫡庶之制而宗法……生焉。商人无嫡庶之制,故不能有宗法;藉曰有之,不过合一族之人奉其族之贵且贤者而宗之,其所宗之人固非一定而不可易,如周之大宗小宗也。周人嫡庶之制,本为天子诸侯继统法而设;复以此制通之大夫以下,则不为君统而为宗统,于是宗法生焉。……天子诸侯虽无大宗之名而有大宗之实。《笃公刘》之诗曰:“食之饮之,君之宗之。”《传》曰:“为之君,为之大宗也。”《板》之诗曰:“大宗维翰。”《传》曰:“王者天下之大宗。”又曰:“宗子维城。”《笺》曰:“王者之嫡子谓之宗子。”是礼家之大宗限于大夫以下者,诗人直以称天子诸侯。唯在天子诸侯则宗统与君统合,故不必以宗名;大夫士以下皆以贤才进,不必身是嫡子,故宗法乃成一独立之系统。……是故大夫以下,君统之外复戴宗统:此由嫡庶之制自然而生者也。
    又与嫡庶之制相辅者,分封子弟之制是也。商人兄弟相及,凡一帝之子,无嫡庶长幼,皆为未来之储贰;故自开国之初已无封建之事,矧在后世。……是以殷之亡,仅有一微子以存商祀,而中原除宋以外,更无一子姓之国;以商人兄弟相及之制推之,其效固应如是也。周人既立嫡长,则天位素定,其余嫡子庶子,皆视其贵贱贤否,畴以国邑;开国之初,建兄弟之国十五,姬姓之国四十,大抵在邦畿以外;后王之子弟亦皆使食畿内之邑。故殷之诸侯皆异姓,而周则同姓异姓各半。此与政治文物之施行甚有关系,而天子诸侯君臣之分亦由是而确定者也。
    静安先生这段话把宗法制度和封建制度的由来说得非常清楚。在这种社会之下,官吏当然都是些世袭贵族去充任。《左传》桓公二年记晋师服的话道:
    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
    可见那时候实在是推封建诸侯之义于卿大夫士,嫡子庶子各有其位,父亲的职位多由嫡子继任,上下阶级厘然不混,所以它的效用能使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封建制度即从宗法制度来,它的意义是一贯的。所谓卿大夫士,除王官外,就是诸侯的诸侯;他们的职位虽不必全是世袭,但决没有一个庶人可以突跃而为卿大夫的。我们看西周时的王室大臣,如周公、召公、太公(太公当是周王外舅家的人)、芮伯、彤伯、毕公、毛公、祭公,都是些同姓和异姓的贵戚(卿大夫中之有异姓,犹诸侯中之有异姓)。东周时的王室大臣,如周、单、刘、富等,也是如此(至虢、郑等则更是以近畿的诸侯而世为王官)。再看春秋时的列国卿大夫,如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晋之栾、韩、魏、赵、范、知、中行,卫之孙、宁,齐之高、国、崔、庆、陈,宋之华、向,楚之斗、成、(亦作薳),不也都是些同姓或异姓的贵族世袭执政吗!
    说到这里,我们试举一件春秋时的故事。当周灵王之世,王朝中有两个卿士,一个是王叔陈生,是贵族,一个是伯舆,是世官,他们二人争起政权来。晋侯派士匄去查办,他就在王庭上开了法庭,两人各派代表到案:
    王叔之宰与伯舆之大夫瑕禽坐狱于王庭,士匄听之。王叔之宰曰:“筚门闺窦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难为上矣!”瑕禽曰:“昔平王东迁,吾七姓从王,牲用备具;王赖之而赐之骍旄之盟,曰:‘世世无失职!’若筚门闺窦,其能东来底乎!……”(《左·襄十年传》)
    王叔和伯舆在王朝的职分是平等的,伯舆的上代也是周的功臣而世世有位的,然而王叔方面还斥他是“筚门闺窦之人”,以为柴门小户里出不出好人才来,更不该“陵其上”,可见那时的阶级制度是何等森严,阶级思想是何等深刻!那些真正从“筚门闺窦”里出身的,如何说得上有参政的资格!春秋已是一个开通的时代,尚且如此,春秋以前自然更不必说了。
    我们再看古金文里所保存的世官制度的遗痕(下面所举的例证不过略示一斑,并不是说古金文里的世官制度的证据尽在于此):
    王若曰:“虎!先王既命乃祖考事啻官,左右戏繁荆,今余隹帅井先王命,命女乃祖考啻官,左右戏繁荆。”(《师虎铭》)王曰:“闭!……用乃祖考事,艅邦君,马弓矢。”(《豆闭铭》)
    王乎内史驹册命师父:“……用乃父官友。”(《师父鼎铭》)
    大师小子师望曰:“不显皇考公……用辟于先王。……望肇帅井皇考,虔夙夕出内王命。”(《师望鼎铭》)
    王若曰:“舀!命女乃祖考卜事。”(《舀鼎铭》)
    王乎尹氏册命舀曰:“乃祖考作冢土于成周八。”(《舀壶铭》)
    王乎内史册命趩氒祖考服。(《趋尊铭》)
    伯乎令卯曰:“飤乃先祖考死公室,昔乃祖亦既令乃父死人……今余非敢梦先公,有进退;余懋由先公官,今余隹令女死宫人。”(《卯铭》)
    王命同左右吴大父,昜林吴牧……“世孙孙子子左右吴大父,毋女又闲”。(《同铭》)
    王乎史册命师酉:“乃祖啻官。……”(《师酉铭》)
    王受(授)作册尹者(书)俾册命免:“命女世周师。”(《免铭》)
    伯龢父若曰:“师!乃祖考有劳于我家,女右隹小子,余命女死我家,耤我西东仆驭百工牧臣妾。”(《师铭》)
    克曰:“穆穆朕皇祖师华父……克龚保氒辟龚王……永念于氒孙辟天子,天子……念氒圣保祖师华父,(擢)克王服,出内王命。”(《大克鼎铭》)
    虢叔旅曰:“不显皇考惠叔……御于氒辟……旅敢启帅井皇考威义,□御于天子。”(《虢叔旅钟铭》)
    “丕显皇祖考……严在上,广启氒孙子于下,擢于大服,番生不敢弗帅井皇祖考丕显元德。……王命耤公族,卿事(士),大史寮”。(《番生铭》)
    王若曰:“师!不显文武,□受大命,亦则□女乃圣祖考克左右先王。”(《师铭》)
    王若曰:“师嫠!……既命女乃祖考小辅,今余隹申乃命,命女乃祖考旧官小辅鼓钟。”(《师嫠铭》)
    王乎内史尹册命师兑:“世师龢父左右走马,五邑走马。”(《师兑铭》)
    从古金文里看,只见有世官制度,不见有从庶人擢任大官的,这是一件确然不移的史实。
    我们再看《诗》、《书》。《周书·梓材》说:
    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以厥臣达王,惟邦君。
    这是当时社会大致的分级,庶民只能达到大家,臣也要经过大家邦君两层阶级才能达到王。所谓大家,就是诸侯所立的家,它的地位等于小国;大家家君的职位大约同诸侯一样,是世袭罔替的。《吕刑》说:
    王曰:“呜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皆听朕言!庶有格命。今尔罔不由慰日勤,尔罔或戒不勤;天齐于民,俾我,一日非终惟终,在人。尔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虽畏勿畏,虽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
    这里所说的“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都是王的亲族,也就是掌刑的官吏。下文所谓“官伯族姓”,所谓“嗣孙”,也就是这等人。《商书(这当是周代的宋国人做的)·盘庚》说:
    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
    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
    乃祖乃父是同我先王胥及逸勤的,“图任旧人”,“世选尔劳”,不是世官制度是什么?《诗·大雅·文王篇》说: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丕)显亦世。
    凡周之士都是世世代代的丕显的(《传》:“不世显德乎!士者世禄也。”《笺》:“凡周之士,谓其臣有光明之德者,亦得世世在位,重其功也”),这不是世官制度又是什么?
    古代行世官制度,古文籍里的证据真可谓举不胜举,所以俞正燮就说:
    太古至春秋,君所任者,与共开国之人及其子孙也。虑其不能贤,不足共治,则选国子教之,上士中士下士府史胥徒取诸“乡兴贤能”。大夫以上皆世族,不在选举也。选举使乡主之……非近畿者,乡吏主之,非大夫也,所以用之也小,故主之者不必尊人,亦习知其分之不可越也……汉抑诸侯,王法非周法也,周法则诚不善也。《荀子·王制》云“王公大人之子孙不能礼义,则归之于庶人;庶人之子孙积文学,正身行,则归之卿相士大夫”,徒设此义,不能行也。……齐能用管敬仲宁戚,秦能用由余百里奚,楚能用观丁父彭仲爽,善矣!战国因之,招延游谈之士。夫古人身经百战而得世官,而以游谈之士加之,不服也;立贤无方,则古者继世之君又不敢得罪于巨室也。……继世之君立贤无方者,(董)仲舒启之也。……周则王族辅王,公族治国,余皆功臣也;分殷民大族以与诸侯,所谓兴之为伍长乡吏者于其中兴之,而无美仕大权,此则周之制也。(《癸巳类稿》卷三《乡兴贤能论》)
    俞氏这段话同我们说的如出一口。所谓“大夫以上皆世族”,“其分不可越”,的确是古制。而俞氏所谓“王法”,则是儒墨们托古改制的法。这一点,他虽未明言,似乎已被觑破了。赵翼也说,“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语见《廿二史札记》卷三。
    但也有不少人认不清楚,他们以为古代和后世一样,是量才任官,白屋出公卿的。连静安先生的《殷周制度论》里也说:
    周人以尊尊亲亲二义上治祖祢,下治子孙,旁治昆弟,而以贤贤之义治官。故天子诸侯世,而天子诸侯之卿大夫士皆不世。……世卿者,后世之乱制也。……此卿大夫不世之制,当自殷已然,非属周制。
    他为什么会这样错认呢?原来他们幼年读的儒书太熟了,无形中就把春秋以后的儒墨们的理想制度确认作殷周的真制度了。先就孟子说:
    孟子是一个不赞成世官而赞成世禄的人,所以他说:
    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梁惠王下》)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同上)
    夫世禄,滕固行之矣。(《滕文公上》)
    他赞成“世禄”为的是要维持旧日贵族的阶级,这就是静安先生说的“以亲亲之义旁治昆弟”。他不赞成世官,则是要拔用真才,也就是静安先生说的“以贤贤之义治官”。所以他又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传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
    他举出这许多有名的古人,见得农夫也可以作帝王,工人、商人、囚犯、隐士、奴隶都可以作大官,而且他说一定要过得贫苦生活的人方有担当天下大任的能力,这就证明了安享世禄的贵族只是些无能之辈了。他又举出一段齐桓公的故事: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告子下》)
    在这个盟约里,“取士”也有了,“尊贤育才”也有了,“士无世官,官事无摄”说得更明白了。齐桓公尚且立了这样的条例,何况三王五帝!孟子又说“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那末世官制度岂不成了齐桓公后的“乱制”?
    可是翻开《公羊》和《穀梁》两传来,齐桓公的盟约便不是这回事。《公羊传》道:
    桓公曰:“无障谷!无贮粟!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僖三年)
    《穀梁传》道:
    葵丘之盟,陈牲而不杀……壹明天子之禁,曰:“毋雍泉!毋讫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僖九年)
    这两条所载的全是《孟子》中的初命五命之文,“取士”和“无世官”等等却统统不提,这是什么道理?即此可见孟子所特有的几命本是他个人的想象,没有得着普遍的承认的。
    荀子在孟子之后,反对世官更激烈了,他道:
    乱世……以世举贤,先祖当贤,后子孙必显。行虽如桀纣,列从必尊,此以世举贤也。……以世举贤,虽欲无乱得乎哉!(《君子》)
    他直斥“以世举贤”是乱世之制,不知道这正是所谓古先圣王之制。静安先生有了孟荀的先入之见,哪能不被蒙蔽了也!(荀子受墨子影响甚深,证见下第九章。)
    此外,在战国末出现而在汉初写定的《公羊传》里,也有反对世官的主张:
    [隐三年《经》:尹氏卒]尹氏者何?天下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
    [桓五年《经》: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仍叔之子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仍叔之子”何?讥。何讥尔?讥父老子代从政也。
    拿这种话来和《诗》、《书》及铜器铭辞合看,两方面的思想实在隔得太远了!如果硬把它们勼合在一个时代,这好像对夏虫语冰,它是不懂得这一套的。
    三、春秋时的明贤王义
    话又说回来了,说古时全无贤贤的观念也是不对的。《周书·立政》说:
    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乃敢告教厥后曰:拜手稽首后矣,曰,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兹惟后矣;谋而用丕训德,则乃宅人,兹乃三宅无义民。桀德惟乃弗作往任,是惟暴德罔后。
    亦越成汤陟,不厘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协于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见德。呜呼!其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乃惟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
    亦越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
    文王惟克厥宅心,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亦越武王……率惟谋从容德,以并受此丕丕基。
    白一话一言,我则末惟成德之彦,以我受民。
    国则罔有立政用人。……继自今立政其勿以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
    呜呼!继自今后王立政其惟克用常人(案常人就是吉士,既谓之常人,则与旧人之义相近,当然不是新起之士)。
    这是古代第一篇申述任用贤才的大文章,后来的《皋陶谟》就取资于此。这篇东西当然不是西周人的手笔(但不能就说西周人绝无任贤的观念),可总是战国以前的文章。它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以为这篇话同春秋的时势是有关系的。春秋时虽仍行世官制度,但在世官中已颇知举贤了(所谓“以世举贤”),如管仲鲍叔(管鲍都是贵族中的地位较低者)虽位下于高国,但实掌大权,这是齐国所以能强的缘故。《国语·晋语》载晋文公复国后的布置道:
    昭旧族,爱亲戚,明贤良,尊贵宠,赏功劳,事老,礼宾旅,友故旧: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寔掌近官;诸姬之良掌其中官;异姓之能掌其远官。
    “昭旧族”,“爱亲戚”,“尊贵宠”,就是所谓“亲亲”“贵贵”的主义,这是贵族社会里所必要的行为。至于“明贤良”则是落在第三位的主义,所明的贤良也就是旧族亲戚贵宠里的贤良。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都是旧族大家(韦注:“十一族,晋之旧姓”),他们掌了近官,这就是所谓“昭旧族”,“尊贵宠”。同姓的诸姬之良掌了中官,异姓(只是异姓,并不是庶民)的贤能掌了远官,这就是所谓“爱亲戚,明贤良”。《晋语》又载文公问元帅于赵衰:
    对曰:“郤縠可!行年五十矣,守学弥惇;夫先王之法志,德义之府也……请使郤縠。”公从之。
    “守学弥惇”,就是所谓“贤良”,当时的平民哪里够得上守学,哪里够得上学“先王之法志”呢?《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晋随武子批评当时楚国的政治道:
    其君之举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劳……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
    可见当时所谓选举,虽然要“举不失德”,但是选举的办法,仍旧是“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仍旧是“昭旧族,爱亲戚”的主义。所谓“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这样才叫做礼;不然便是逆礼了。《周语》记富辰谏襄王的话道:
    尊贵,明贤,庸勋,长老,爱亲,礼新(注:“新,来过宾也”),亲旧……是利之内也。……郑未失周典,王而蔑之,是不明贤也。……夫礼,新不间旧;王以狄女间姜任,非礼,且弃旧也。
    这里说得非常明白,所谓“明贤”的贤只是贵族的贤。《左传》隐公三年记石碏谏卫庄公的话道:
    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
    原来“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都是所谓逆!这样看来,说春秋以上已经能够澈底尚贤,是不是闭着眼睛的说话?
    四、孔子的政治主张及其背景
    春秋以来,列国互相兼并,大国至地方数千里,政事寖益纷繁,事变之来不是几个世家旧臣所能处理,所以明贤的观念日渐发展。又因列国间久有盟会朝聘的往来,交通也日臻便利,小农国家的规模一天天的破坏,工商业便应运而起,使庶民得到了独立的地位(在那时已有举庶人助理政事的风气,如晋赵孟的举绛县老人)。春秋晚年,各国的内政方面,阶级制更趋于崩溃,于是大夫有代国君的职权的了,家臣有代大夫的职权的了,庶民翻身的时机一天天的接近了。在这个时候,有一位从贵族降为平民而再由平民升为贵族的大学者出世,这人就是孔子。孔子生长在鲁国,鲁国本是当时的一个模范的封建国家,保存得封建的礼教特别多,孔子在这个环境里求学,耳濡目染,所以他的思想偏于守旧。他看见当时阶级社会崩溃的情形,不由得不慨叹道: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倍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他这样大声疾呼的骂当时天下为“无道”,当然他老人家头脑里所谓的“道”就是那阶级秩序的封建制度了。这正在变动中的社会,在他老人家的眼光里竟是这样无道的天下,所以害得庶人要开口议。他哪里知道事情犹有甚于此者,这一议竟替战国的“处士横议”开了先声,直闹了几百年,把旧日的贵族统统打倒了才闭口呢!
    一个人处在时代的潮流里,总是不容易跳出它的影响的。孔子曾说过“举贤才”的话(《子路》),又曾称赞过他的门弟子仲弓道:
    雍也可使南面。(《雍也》)
    仲弓至多不过是个大贵族的家臣(仲弓为季氏宰),他老人家竟说他可以南面为君,这与“倍臣执国命”何异?他如果不是春秋晚年人,这话是不会说也不敢说的!又那时卫国有个大夫叫公叔文子,与他的一个家臣同做了公家的臣,孔子听得了这事,便称赞他说:“可以为文矣。”(《宪问》)这都是春秋末年人举贤主张的表现。但是孔子究竟是个过渡时代的人物,他终于说: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阳货》)
    原来小人学道(在孔子以前连“小人学道”这句话都不会有的)只是供君子的易使而已。就这句话看来,便可见孔子决不是彻底主张尚贤主义的一个人。
    五、墨子的尚贤尚同说与尧舜禅让故事
    到了战国,那时的天下已归并成几个大国,各大国的国君互相竞争,都想“辟土地,莅中国而抚四夷”,然而这种大事业归谁来担负呢?原来的贵族养尊处优,除了享乐摆架子之外再有什么大能耐?没有法子,只得在庶民里挑选,而任贤的观念为之大盛。战国的贤主如魏文侯首举求贤的旗帜,列国君相竞起仿效,于是苏秦张仪取卿相于顷刻,四公子养食客至数千人,这都是在这种风气下自然的结果。这样一来,古代的“亲亲”“贵贵”的主义便真的渐渐地打破了。
    学术界里首先起来顺应这种时势的人是墨子,他有坚定的主义,有具体的政治主张。他的第一个主张,便是“尚贤”。他说:
    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
    大人之务既在于“众贤”,那末应该怎么样才能够把贤才众起来呢?他说:
    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可得而众也。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亦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
    要想众贤,必定要先能尊贤。这尊贤的办法,古者圣王有没有行过的呢?他说是行过的:
    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
    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当是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
    据他说古者圣王所富贵亲近的人都是贤者,虽然是农夫工匠,只要有能耐,就肯马上把他举起来,把大官给他做。在那个时候,做官的人不一定是常久的富贵,小百姓也不一定是永远的贫贱的。这些话,当时的民众当然极听得进,当然是极愿意替他宣传的。但是怎见得古者圣王之为政是这样的呢?他说:
    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置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
    这些都是古之圣王从渔人厨役等的小百姓中举出贤才来的实例(从此以后,古代的大臣便多是贫贱出身的了)。于是他终结便说:
    尚欲祖述尧舜禹汤之道,将不可以不尚贤!(《尚贤上》)
    墨子的第二个主张是“尚同”。他说:
    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与)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
    里长者,里之仁人也……乡长者,乡之仁人也……国君者,国之仁人也。(《尚同上》)
    这是把尚贤主义推扩到了极点,自然得到的结论。因为天子三公都是天下之贤可者,国君乡长里长也都是国乡里的仁人,所以人民应该上同而不下比。这尚同主义是与尚贤主义相辅为用的:尚贤而不尚同,则政治不能统一,其乱在下;尚同而不尚贤,则政治不能修明,其乱在上。但在尚贤尚同两个主义之下,天子必定要是天下的最贤之人,那末君主世袭制便不能维持了,这怎么办呢?于是他们就想出一种君主选举制来。
    君主选举制在古代(指部落时代以后)本来是没有先例的,但是墨子偏要替它寻出先例来。他说:
    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当作濩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贤中》、《尚贤下》多“反(贩)于常阳”一句)。
    尧从农夫陶工渔人中举起舜来,把天子让给他,这不是君主选举制的先例吗?看了这个例子,可见一个人只要贤能出众,无论他的本职是怎样的低贱,也尽有被举为天子的资格。陶渔们的地位低极了,天子的地位高极了,然而只要是天下最贤的人,就可以径从最低升到最高,毫不受社会阶级的牵制。这是墨子望天讨价的手段,也是墨子一鸣惊人的手笔。但倘使战国的社会不容许墨子说这番话,墨子也不会这样乱趁口的;就是他敢于乱趁口,也不会有人听信的。所以一定要先有了战国的时势,才会有墨家的主义;有了墨家的主义,才会有禅让的故事。
    尧舜禅让的故事,就是从上边看似平凡而实奇创的说话里来的。
    六、墨家内部的禅让制
    墨子建立了尚贤尚同的主义,创造了尧舜禅让的故事,结合一班徒党,努力从事宣传;但是政治组织的改变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情,没有实力是不会成功的。为要作小规模的试验计,就在自己的团体里推出一位首领来,叫做“巨子”——“巨”亦作“钜”,由他管理全部的徒党。他是墨家中最贤的人,掌了生杀的大权,竟是一位无冕的帝王。他去职时,由他选择一位最贤的同志,把位子让给他。这样继继绳绳的下去,直到墨家失其存在的时候。
    《庄子·天下篇》里说墨者:
    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
    这可见徒党对于巨子是怎样的信奉,又怎样的看重这职位的继承。
    在《吕氏春秋》里,载有两则巨子的故事,表示他们当首领的都具有坚强的人格,秉着墨子的精神,使千载之下的读者受着很大的感动。其一是《去私篇》载的腹:
    墨者有钜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弗诛,腹不可不行墨子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
    读此段,可知墨家自有法律,巨子有执行本党的法律的权力,不受君主的干涉。又可知墨家的徒党受着双重的制裁,国家的法律虽赦了,墨家的法律还是逃不了的。又可知巨子住在某一国,他的行动虽有与国家法律相抵触之处,亦颇能靠了他的正义博得君主的同情,不用高压力去解散他们的组织。其二是《上德篇》的孟胜:
    墨者钜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钜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前于孟胜。因使二人传钜子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二人〕以致令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钜子于我矣!”不听,遂反死之。
    在这一段里,又可知巨子的接替是由前任的巨子在同志中挑选后任的,正如尧之与舜,墨子理想的境界算已实现了。我们在《吕氏春秋》中知道了三个巨子,而腹居秦,孟胜居荆,田襄子居宋,可见巨子是无常处的,又可见墨家势力的广远。在这两段故事里,他们是怎样有信仰,肯牺牲,而坚固地团结,他们的领袖是怎样的合于民众的理想。
    战国时诸子争鸣,百家竞起,但别人家都是个人自由发展,即使收得多少门徒(像孟子的“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到这位领袖一死也就完了。只有墨家是有组织的,而且是有一贯的主义的,他们确是一个政党。他们不主张暴动,也肯帮王公们做一点事,得以寄存于诸侯之国,所以不能称为革命党。但到了秦汉的统一,帝皇权力日高,墨家就没有存在的可能了,这种巨子制度只能给秘密社会采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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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3 12:49: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七、禹受命说及舜禹禅让故事的发生



    尧舜禅让的故事,我们敢说是墨家创作的。但墨家还不曾想到舜禹禅让的故事。《墨子·尚贤上篇》以“尧举舜于服泽之阳”与“禹举益于阴方之中”对举,并没有说到舜举禹。在墨子书里,禹的出身乃是一个百里诸侯。《鲁问篇》说:

    禹、汤、文、武,百里之诸侯也,说忠行义取天下。

    可见禹同汤、文、武一样,是由诸侯升而为天子的。《非攻下篇》说:

    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

    这又可见禹得天下也同汤和武王一样,是由于征诛而不是由于禅让的。《周语》记太子晋谏灵王的话道:

    王无亦鉴于黎苗之王,下及夏商之季。

    在这里可见苗是称王的,同夏商相类,他的时代也正在夏商之前,与墨子的话相应(《墨子》、《周语》的话又从《吕刑》来)。以我们的猜想,墨子时的传说,大约是说舜崩后,有苗强大作乱,禹把他征灭,便自己做了天子。我们看《兼爱下篇》所引的《禹誓》道:

    禹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封诸君以征有苗。”

    这和现存《尚书》里的《汤誓》与《牧誓》的文句何等相像!(《禹誓》说:“济济有众,咸听朕言。”《汤誓》说:“格尔众庶,悉听朕言。”《禹誓》说:“非惟小子敢行称乱。”《汤誓》也说:“非台小子敢行称乱。”《禹誓》说:“蠢兹有苗,用天之罚。”《汤誓》也说:“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牧誓》也说:“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又《禹誓》亦与今存的《甘誓》文辞相类,《甘誓》,《墨子·明鬼下篇》亦引作《禹誓》:或许有扈即是有苗的分化,《禹誓》是对群封诸君们说的话,《甘誓》是对六卿们说的话,也未可知。)《非攻下篇》又说: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高阳乃命禹于玄宫(从王校文。孙诒让云:“案《艺文类聚·符命部》引《随巢子》云:‘天命夏禹于玄宫……’云云,则非高阳所命也。”颉刚案:高阳即天,孙说非也。《庄子·大宗师篇》云“颛顼得之,以处玄宫”,可证),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禹既已克有三苗,焉历为山川,别物上下,乡制四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遝至乎夏王桀,天有命……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汤焉敢奉率其众,是以乡有夏之境。……汤奉桀众以克有夏,属诸侯于薄,荐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诸侯莫敢不宾服:则此汤之所以诛桀也。遝至乎商王纣,天不序其德……赤鸟衔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武王践功……天赐武王黄鸟之旗,王既已克殷,成帝之来,分主诸神,祀纣先王,通维四夷,而天下莫不宾,焉袭汤之绪:此即武王之所以诛纣也。若以此三圣王者观之,则非所谓攻也,所谓诛也。

    《墨子》里的高阳就是天帝,可见禹的征有苗就是受命于天,与汤的伐桀,武王的伐纣一样。汤、武王伐了桀、纣之后就做了天子,禹伐了有苗之后也做了天子,三代开国的情形又是一样的。《随巢子》里也有同《非攻篇》差不多的一段文字:

    昔三苗大乱,天命殛之;夏后受于玄宫(《海录碎事》引作“天命夏禹于玄宫”)……四方归之;禹乃克三苗,而神民不违,辟土以王。三苗大乱,天命殛之;夏后受之,无方之泽出神马,四方归之。(据孙诒让辑本)

    看“受于玄宫”,“四方归之”,“辟土以王”诸语,就更可以证明我们的假设了。《大戴礼记·少间篇》(《少间篇》是《三朝记》的一篇,《三朝记》是逃墨归儒的人做的,童书业先生另有考)说:

    昔虞舜以天德嗣尧。……舜崩,有禹代兴;禹卒受命,乃迁邑姚姓于陈。(下文说“禹崩,十有七世……乃有商履代兴……成汤卒受天命……乃迁姒姓于杞”,可见禹的得天下同汤一样。)

    舜是嗣尧的,禹是代舜而兴的,两者措辞不同。禹迁姚姓于陈,舜却不闻迁尧后于什么地方,可见舜的嗣尧与禹的代舜不同。

    《墨子·尚贤下篇》固然也说:

    昔者尧有舜,舜有禹,禹有皋陶。汤有小臣,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

    但这只能证明舜与禹曾有过君臣的关系,并不能证明他们定有禅让的关系,正如禹并不曾禅让给皋陶,汤并不曾禅让给伊尹,武王并不曾禅让给闳夭一样。而且《尚贤下篇》本校晚出,即“禹有皋陶”一语可证。案《论语》,子夏曰:“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论语》这章与《墨子·尚贤中篇》合看,也受墨家的影响,又在篇末,已是晚出的文字)孟子也说“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舜为天子,皋陶为士”,都把皋陶和舜发生关系。《墨子》说:“禹举益于阴方之中。”《孟子》也说“禹荐益于天”,“益之相禹也”,又都把益和禹发生关系。舜和皋陶相当,禹和益相当,一个圣君,一个贤相,分配得很好,这本是儒墨杜撰的印版古史的公例。惟此篇以皋陶与禹相当,和《所染篇》同。《所染篇》是抄袭《吕氏春秋》的文字,昔人已明其伪。本篇下文又说:“日月之所照,舟车之所及,粒食之所养,得此莫不劝誉。”这等文字直同秦始皇琅邪刻石,《大戴礼记·五帝德》、《小戴礼记·中庸》等篇语句一律,定出秦后了。

    舜禹禅让说大约是儒家添出来的。舜举禹说始见于《国语》,《晋语》说:“舜之刑也殛鲧,其举也兴禹。”(《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文同,“刑”作“罪”)于是《墨子》里被天帝所刑的鲧和所兴的禹(《尚贤中篇》说:“虽天亦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然则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谁也?曰:‘若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帝亦不爱,则此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也。’然则天之所使能者谁也?曰:‘若昔者禹稷皋陶是也。’”),都变为被舜所刑和所兴的了。舜禹禅让说始见于《孟子》,《万章篇》记: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孟子曰:“……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

    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这段孔子的话恐非《孟子》本文,因为唐虞连称是很晚的事,非孟子时所有,另有考证。)

    孟子叙禹的为天子同舜一样,再看万章所问的话,可见那时舜禹禅让说已风行了。从此以后,《墨子》里的百里诸侯出身,征有苗而有天下的禹,也就变成了匹夫出身,为天子所荐而有天下的禹了。

    崔述《唐虞考信录》说:

    自秦汉以来,世之论者皆谓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余按:尧以天下与舜,诚有之矣;若舜以天下与禹,以《经》(按指《尧典》)考之,则殊不然!尧之禅舜也,《经》书之详矣……自舜即位以后,但记其询岳,咨牧,命官,考绩,而禅禹之事未有一言及之者,则舜未尝以帝位授禹明矣!以天下授人,千古之大事也。尧之授舜也,言之详,词之累;舜果亦以天下授禹,何得终舜之身略之而不记乎?《典》者,所以记事也,《谟》者,所以记言也;《典》犹《春秋》也,事无大小必书;《谟》犹训诰之文也,取其言之足以为世法而已,其人之事不载之于篇中也。……舜果尝授禹以天下,其事当载于《典》,不当载于《谟》明矣;今《典》反不言,而《谟》(案指《大禹谟》)反有之,然则是伪撰《尚书》(案指《伪古文尚书》)者习于世俗所传舜禅于禹之言,而采摘传记诸子之文以补之耳,乌足为据也哉!……不然,尧以帝位授舜而舜帝,舜亦以帝位授禹而禹何以独不帝而王也哉?(按这句话问得很有理由)……后人……但见舜禹之相继为天子,而遂以为尧传之舜,舜传之禹,舜既然矣,禹何以独不然;由是传贤传子之疑纷纷于世。……(卷四)

    崔氏见《尧典》不载舜禅禹的事,遂疑舜未尝以帝位授禹,这无异于拿墨家的话来驳儒家(《尧典》所记就是墨家的禅让说)。他所谓“世俗所传之言”,实在就是儒家之言;他所谓“后人”,实在也就是儒家。想不到儒家后学的崔述竟做了墨家的代言人,于此可见《六艺》之文的权威了。



    八、《论语尧曰章》辨伪



    《论语》里有极可疑的一章文字,那便是《尧曰篇》里的《尧曰章》。这章说: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这一章如果是可信的,则尧舜禹禅让说可说在孔子时已成立了。但崔述对于它也是疑得非常勇猛。他先就《尚书》、《孟子》中的尧舜推说道:

    案汉儒所传之《古文尚书》……二帝三王之言具在也。尧之让岳也,曰:“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其授舜也,曰:“询事考言,乃言厎可绩三载,汝陟帝位!”皆欲其代己熙庶绩以安天下耳,未尝以天下为重,而欲其常保而无失也。舜之咨岳也,曰:“有能奋庸熙帝之载?”其赓载歌也,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惟欲熙庶绩以终尧之功耳,亦未尝以天下为重,而欲常保而无失也。……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孟子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踪也”,又曰,“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天下”,然则天禄之去留初不在舜意念中也明矣!

    于是再批评《论语》此章道:

    今《论语》所载尧命舜之词乃云,“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尧授舜以天下,岂但欲其不令“四海困穷”;舜之不令四海困穷,又岂徒为“永终天禄”计哉!且舜固尝“让于德弗嗣”者也……舜方让而不居,而尧乃以“天禄永终”戒之,是何其待舜之太薄也邪?……天道远,人道迩,天无迹而难凭,人有为而共见;岂有置人事不言而但以历数为据,使后世暗干者得借以为口实乎!……且历数在躬,于何见之……孟子曰“汤执中”,《记》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然此皆论古人云尔。自后观之,则得为中矣;若事前教之曰执中,则不知中果何在也!……安有绝口不及天下大事而但以空空一中诏之乎!且《尧典》纪尧禅舜之事详矣,此文果系尧命舜之要言……何以反略之而不载乎?……此篇在《古论语》本两篇,篇仅一二章,《鲁论语》以其少,故合之,盖皆断简,无所属,附之于《论语》之末者,初不知其传自何人。学者当据《尚书》之文以考证其是非得失而取舍之,不得概信为实然也。(《唐虞考信录》卷二)

    崔氏老是拿了《尧典》做他取舍的标准,他见《尧典》不载《论语》此文,便断定它非“实然”,这只可说是信经,哪里是疑古!但《论语》这章确实不是儒家的话,崔氏的意见是可以节取的。我们试寻取《论语》这章的本领。

    《论语》这章中最可疑的,便是“历数”两字。《论语比考谶》说:

    帝尧率舜等游首山,观河渚。有五老游河渚,一曰:“《河图》将来告帝期!”……有顷,赤龙衔玉苞,舒图刻版,题命可卷,金泥玉检,封盛书威,曰:“知我者重童也!”五老乃为流星,上入昴。黄姚视之,龙没图在。尧等共发,曰:“帝当枢百,则禅于虞。”尧喟然曰:“咨汝舜:天之历数在汝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乃以舜。(据殷元正《集纬》所辑)

    据它说,历数便是帝王的历运。所以郑玄根据此谶便解“历数在尔躬”为“有图箓之名”。何晏也解历数为“列次”,朱熹则解为“帝王相继之次第”,其说皆近是。盖历数二字若不作如此解,便不可通。但这种帝王相继的次序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就不能不推到阴阳家的鼻祖邹衍身上。案邹衍书有《主运》,《史记·封禅书》云:“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集解》引如淳说:

    今其书有《主运》,五行相次转用事,随方面为服。

    五行是永远转动的,转动的时候是永远依着它的生克的次序的,这便叫做“历数”。得到这历数之运的人做了天子,依着五行的颜色来定他的服色制度,得水德的尚黑,得火德的尚赤,这就是“随方面为服”,也即是“天之历数在尔躬”的具体表示。所以我们敢说,从“天之历数在尔躬”一句看来,《论语》中这一章是阴阳家的说话。阴阳家是起于邹衍的,孟子还看不见,何况孔子!

    又《史记·邹衍传》中说: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始也滥耳。

    这就是“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诸语的来源。他见当时的国君太淫侈了,弄得生民涂炭,所以造为怪迂的话来恐吓他们,使他们能够改行仁义和节俭。这和《论语》此章所说“四海之内如能不困穷了,天禄就永远在你的名下了”,是何等的相像?可是邹衍警戒战国君主的话,在这里竟上升了三千余年(依韩非说),变成了尧命舜和舜命禹的话了!其实邹衍的话又是从墨家来的,“仁义”连称最早见于墨子书,“尚德”也是墨家的话,“节俭”则更是墨家的一个重要的主义。墨家以为王者的受命是天的赏贤,他们常常拿了上天赏贤罚暴的话头去恫吓当时的王公大人,所以“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诸语简直就是墨子的尚贤兼爱天志节用等主义下的一个简单化的标语。

    董仲舒《春秋繁露·郊祭篇》解“天之历数在尔躬”为“察(在)身(躬)以知天”,《史记·历书》解“历数”为“历象”,都是断章取义的说法。从董说则“历数”两字没有着落,从《史记》说则“在尔躬”三字又不可通。汉人这种望文生义的解释是不能使我们信服的。

    “允执其中”一语,也是《论语》这章晚出的证据。孟子说杨子取为我……墨子兼爱……子莫执中(《尽心上》,《尔雅疏》引尸子说“皇子贵衷”,据孙人和先生说皇子就是子莫),那么“执中”是因杨墨两家各趋极端而激起来的调和之说,在杨墨以前的人恐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中”字的语源固然是很古的,《酒诰》有“作稽中德”,《盘庚》也有“各设中于乃心”,大概都把它看作一种平正的道德。(友人丁山先生有《刑中与中庸》一文,载《蔡元培先生六十五载纪念集》,他主张“中”的本义是官府簿书,据《吕刑》、《立政》、《牧敦》、《齐侯钟》等文为证,但对于《酒诰》和《盘庚》之辞不易施以同样的解释耳。)孔子曾有“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的话,但没有说“执中”,执中的产生原有它的特殊的背景的。孟子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又说“汤执中,立贤无方”(焦循曰,“惟贤则立而无常法,乃申上执中之有权,‘无方’当如郑氏注之为无常也”),见可单一的执中是孟子所不赞成的。若《论语》这章出于孟子以前,而载在《论语》之中,孟子敢反对孔子所传的尧舜之道吗?

    从上面几点看来,这章文字已够后的了,但若径说这是邹衍所托,那也不对。这章的出现应该还在邹衍之后。因为在邹衍的五德系统里,以黄帝当一代,继着这一代的是夏,可见他是把尧舜归在黄帝一代中的。《论语》此文,把尧、舜、禹分作三代,取邹说而又失了邹义,足征它的时代是更晚的。所以这章文字,早则出于战国之末,迟则当在秦汉之交。

    下文“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两节,取的是墨家的伪《尚书》。“公则说”也是墨家的主义,“孔子贵公”乃是汉人造出的话头。这几点,友人赵贞信先生已有极精密的考证,我们很盼望他的《论语辨伪》能早日出世。——这与本文无关,不必在此详论。

    还有道统说是孟子为了尊崇儒家,排斥杨墨而提出来的,他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历史观竟是邹衍五德终始说的先导。《论语》这章也有浓厚的道统说的气息,后世理学家所谓“三圣传心”的故事即在于此,这是它出于孟子后的一个证据。

    自从《论语》中有了这章文字,大家从小读熟了,再来看《墨子》中的禅让说便不易发生问题,只以为墨子书中所用的禅让故事是因袭着《论语》的。哪里知道,《墨子》中的禅让故事乃是费了许多心思而创造的,《孟子》中的禅让故事是墨家学说流入了儒家而改造的,《论语》中的禅让故事则更是后人采用了邹衍的学说而重制的。



    九、禅让说能在古代社会里实现吗?



    我们既明白了禅让是墨家因为要宣传他们的主义而造出来的,则禅让说在历史上已失去了它的地位;然而恐怕人们还不服,我们再来检讨检讨这件故事在古代的社会里能否实现(以下姑且照旧说假定尧舜时已入封建社会)。我们知道战国以前整个的社会都建筑在阶级制度上,《左传》昭公七年记芋尹无宇的话道:

    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当时在庶民中还有六等之制(皂与隶僚仆台都是在官的庶民。案隶字的意义甚多,未可执一而论;当另为《隶考》一文论之),试想人民是怎样的受阶级制度的压迫,哪里会有一介庶人一跃而为天子的事?《国语·齐语》载管仲的话道:

    昔圣王之处士也使就闲燕,处工就官府,处商就市井,处农就田野;……夫是故士之子恒为士……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农之子恒为农。

    这段话虽未必真是管仲之言,但是士农工商各有常处,世执其业,则是古代可有且必有的情形(《周语》内史过也说:“古者……庶人工商各守其业”)。在这种情形之下,又哪里会有一介农工一跃而为天子的事?《诗·小雅·大东篇》说:

    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这是当时人讽刺乱世情形的话。他们说,舟人的儿子也有穿着熊罴煌裘子的了,私人(《传》:“私人,私家人也”)的儿子也有做着百官的了,这简直是天翻地覆了!在这种观念之下,又哪里会有一介匹夫一跃而为天子的事?《曹风·候人篇》说:

    彼候人兮,何(荷)戈与祋(殳);彼其之子,三百赤芾。

    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维鹈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

    这也是那时人骂幸进的小人的。候人本是荷着戈与殳的脚色,现在居然有三百个穿着赤芾的了(《说文》:“巿,也……所以蔽前。”案,芾即黻。《左传》晋文公入曹,数之,以其不用僖负羁,而乘轩者三百人,当即指此),暴发户呀,你们哪里配穿你们的衣服啊!这些暴发户大概有同贵族通婚的,所以又骂他们“不遂(‘遂’即‘称’)其媾”。我们试想想墨家的尚贤主义若真是实现在古代的社会里,那些从农与工肆里跳起来的贤人,不知将被当时人骂多少句“彼其之子不称其服”哩!我们再想尧以二女妻舜的故事若真是实现在古代,那末舜也不知要被当时人骂多少句“彼其之子不遂其媾”哩!我们再看,《左传》昭公七年载单献公弃亲用羁,就被襄顷之族杀了;定公元年又记巩简公弃其子弟而好用远人,结果也被他的群子弟所贼:可见在古代的亲亲社会里,尚贤主义是决行不去的!(《左传》昭公三年晋叔向对齐晏子慨叹晋国衰败的情形道:“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可见世卿的衰败正是他们所痛惜而怕见的,更可见在古代贵贵主义之下,尚贤主义也决不能行。)又吴起相楚悼王,废公族疏远者;悼王一死,宗室大臣便把吴起攻杀。商君相秦孝公,令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宗室贵戚多怨望者;孝公一死,商君便也遇害。在封建制度已摇动的战国时剥夺了宗室贵戚的权利,尚且要惨遭失败,何况封建制度甚严密的春秋以上呢!(《商书·微子篇》说纣:“咈其长,旧有位人”,《周书·牧誓》也骂商王受:“昬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然则纣的大罪也只是违反了亲亲贵贵的常例。)

    在古代只有礼让的观念,而没有禅让的观念。古代的所谓礼让,只是贵族间所行的一种礼教。《诗·小雅·角弓篇》说:

    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己斯亡。

    可见受了爵是应该让的。《左传》襄公九年载楚子囊批评晋国政治的话道:

    当今吾不能与晋争……其卿让于善……上让下竞。当是时也,晋不可敌,事之而后可。

    僖公二十七年、襄公十三年《传》并载晋诸卿的相让,这些就是《尧典》虞廷九官相让的前身。一则一战而霸,一则诸侯遂睦,可见“上让下竞”,其国便不可敌。当时人看这种礼教,非常重要。孔子说: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

    这是春秋时人的公同见解。(我们要记得古代是“礼不下庶人”的。)

    因为有了这种礼让的观念,所以当时贵族间便有让国的实事;如吴太伯、仲雍、伯夷、叔齐(这两件让国的故事尚未能征实),鲁隐公、弗父何、宋宣公、宋穆公、太子兹父(宋襄公)、公子目夷、公子去疾、公子季札、公子郢、公子启等都能让国于其兄弟子侄。但这些只是贵族自己家门中的相让,终没有听得把君位让给别姓的臣民的。

    说到公子目夷让国的事情,不由得联想到墨子的姓氏祖先等问题,就附带在此讨论一下吧。《史记·孟荀列传》说“墨翟为宋大夫”,《邹阳传》又说“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又《墨子》书中详记其止楚攻宋之事,墨子和宋国有深切的关系自可无疑。近人以墨姓不多见,对于墨子的姓氏祖籍等起了很多的猜测。我们以为,墨确是他的真姓氏,而且从这姓上可以知道他是公子目夷之后,原是宋国的宗族。按《史记·伯夷列传》索隐引应劭说:孤竹“盖伯夷之国,君姓墨胎氏”,又《周本纪》正义引《括地志》,“孤竹……殷时诸侯孤竹国也,姓墨胎氏”,是知伯夷姓墨胎。《通志·氏族略》引《元和姓纂》说墨氏“孤竹君之后,本墨台氏,后为墨氏……战国时宋人墨翟著书号《墨子》”,则以墨子为孤竹君之后,由墨台(胎)缩短为墨姓的。梁玉绳《汉书古今人表考》说:“考《北国书·怡峰传》云,‘本姓默台,避难改焉’,则‘台’即‘怡’字,作‘胎’非也(原注:台有胎音,故误)。”据此,则“台”应读作“怡”,直到南北朝时还有姓墨台的。又考《史记·殷本纪》,殷后有目夷氏。《潜夫论·志氏姓篇》以目夷氏为微子之后。《广韵·六脂》“夷”字注云,“宋公子目夷之后,以目夷为氏”,则公子目夷之后为目夷氏。这个目夷氏又作墨夷氏,《世本》说:“宋襄公子墨夷须为大司马,其后有墨夷皋”(《广韵·六脂》及《姓氏急就篇》引)。“宋襄公子”当是“宋襄公兄子”的传讹。《通志·氏族略》又说“墨台,宋成公子墨台之后”,此“宋成公”当是“宋桓公”之讹,则“目夷”直作“墨台”,与伯夷姓合。《左传》僖八年载宋太子兹父与公子目夷互相以仁让国,兹父说“目夷长且仁”,目夷说“能以国让,仁孰大焉”!这颇与伯夷叔齐相互让国的传说相似。《论语》也说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述而》)。伯夷与目夷让国事的既甚相近,姓又相同,即名也有一半相同,也许即是一个人传说的分化。目夷居长,所以称作伯夷;叔齐当即太子兹父。墨子是伯夷之后,实在就是公子目夷之后。《论语正义》引《春秋少阳篇》“伯夷姓墨”,则墨怡亦可去其下一字而单作墨。这可证墨子的受姓之始。又墨学与宋人思想多合,俞正燮说:

    墨者,宋君臣之学也。……《记》曰,“天子命诸侯教,然后为学”。宋王者后,得自立学。又亡国之余,言仁义或失中。《管子》书《立政》云,“兼爱之说胜,则士率不战”,《立政九败解》云,“不能令彼无攻我,彼以教士,我以敺众,彼以良将,我以无能,其败必覆军杀将”,如此正宋襄公之谓。《左传》公子目夷谓襄公未知战,“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兼爱非攻,盖宋人之蔽。《吕氏春秋·审应》云,“偃兵之义,兼爱天下之心也”。据《左传》襄公殁后,华元向戌皆以止兵为务,墨子出,始讲守御之法,不如《九败解》所讥。墨子实宋大夫,其后宋亦墨徒,欲止秦楚之兵,言战不利,有是君则有是臣……墨为宋学明也。(《癸巳类稿》卷十四《墨学论》)

    冯友兰先生也说:

    宋为殷后,在春秋列国中文化亦甚高。《汉书·地理志》曰:“宋地,房心之分野也。……其民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恶衣食,以致畜藏。”(《史记·货殖列传》同)惟宋人重厚,故在当时以愚见称。……墨子之道,“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太觳,以自苦为极”(《庄子·天下篇》),所谓“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必在宋人重厚多君子之环境中乃能发展。且好稼穑,恶衣食,以致畜藏,亦墨子强本节用之说所由出也。(《中国哲学史》上卷第五章(一)《论墨学为宋学》)

    据他们说来,兼爱、非攻、节用都是宋人思想与宋俗。其实明鬼也是宋俗,《左传》僖公十九年载宋襄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杀人媚鬼,这种极端野蛮的宗教行为,在春秋时,也只有东方一带人使用过(昭公十年又记季平子用人于亳社,胡适之先生说:“用人祭社,似是殷商旧俗”,语见《说儒》一文)。又《商书·盘庚》三篇露骨地表示着商人迷信祖先神灵的思想,与《周书》所表现的周人宗教思想颇不一样,墨学与宋俗实在太接近了。

    如墨子为宋人这个假设不错,则墨家主张禅让说自有其历史上的背景。又俞正燮说殷人被周人压制,不得为高官(见《乡兴贤能论》),这话在古书上是多有明证的,则墨家主张平等,铲除阶级,或亦有其历史上的背景。孔子虽也是殷人,但传到他时早已鲁化了。



    十、战国时禅让说的实行



    自从墨家的势力扩张,禅让说盛行于时,当时的君主听得高兴,便有想要或实行让位给臣民的。《吕氏春秋·不屈篇》载:

    魏惠王谓惠子曰:“上世之有国必贤者也,今寡人实不若先生,愿得传国。”惠子辞。

    王又固请曰:“寡人莫有之国于此者也,而传之贤者,民之贪争之心止矣,欲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惠子曰:“若王之言,则施不可而听矣。王固万乘之主也,以国与人犹尚可。今施布衣也,可以有万乘之国而辞之,此其止贪争之心愈甚也。”

    这件故事不知道实在与否?如是真事,则是禅让说流行后所发生的第一次影响。《吕氏春秋》的作者批评这件事道:

    夫受而贤者,舜也;是欲惠子之为舜也。夫辞而贤者,许由也;是惠子欲为许由也。传而贤者,尧也;是惠王欲为尧也。尧舜许由之作,非独传舜而由辞也,他行称此。今无其他,而欲为尧舜许由,故惠王布冠而拘呈鄄(高注:自拘于鄄,将服于齐也),齐威王几弗受(注:几,危;危不受魏惠王也);惠子易衣变冠,乘与而走,几不出乎魏境。凡自行不可以幸为必诚。

    魏惠王想学尧,惠施想学许由,结果只落得一场非笑。此后还有一件更可非笑的禅让故事出来。《战国策·燕策》载:

    子之相燕,贵重主断。……鹿毛寿谓燕王(哙)曰,“不如以国让子之。人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由必不受,有让天下之名,实不失天下。今王以国让相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与尧同行也”。燕王因举国属子之,子之大重。

    这又来了一个学尧的人。可惜子之不想学许由,他想学舜;于是那时便又有人希意承旨,对燕王哙说道:

    禹授益而以启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传之益也。启与支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于益,其实令启自取之。今王言属国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太子用事。

    燕王哙是真心效法尧的,他弄假成真的把官员的印一起收了,交给子之,由他任用。子之也是真心效法舜的,就马上南面行起王事来,燕王哙反做了子之的臣。于是《孟子》里所载的“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的“齐东野人之语”就实现了。可惜:

    子之三年,燕国大乱,百姓恫怨。将军市被、太子平谋将攻子之……太子因数党聚众,将军市被围公宫,攻子之,不克。……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众,燕人恫怨,百姓离意。孟轲谓齐宣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王哙死,齐大胜燕,子之亡。二年,燕人立公子平,是为燕昭王。(《史记·燕世家》文略同。)

    本是一场尧舜的禅让,结果竟闹得比禹益的禅让更坏。以禅让始者反以征诛终,这是一件多么没味的事?这比较后来汉魏与魏晋之间的玩意儿真有愧色多了!



    一一、战国儒家所受墨家尚贤主义的影响



    战国时墨家的声势既非常浩大,他们所持的主义,如兼爱、非攻、尚贤、节用等等,又极容易得到民众的同情,所以虽和他们势不两立的儒家也不得不适应时势而承受这种学说的一部分。我们且拿当时儒家中最著名的孟荀两大师做代表,看他们承受墨家的学说到什么程度。(本文但论尚贤思想,其实兼爱非攻等主义,儒家也相当的受到墨家的影响。)孟子说:

    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虽大国必畏之矣。(《公孙丑上》)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同上)

    唯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离娄上》)

    天下有道,小德役(于)大德,小贤役(于)大贤。(同上)

    “尊贤”“使能”都是墨家所提出的主义。“尊贤使能……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就是墨子所说的“贤良之士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惟仁者宜在高位”,就是墨子所说的“国君者,国之仁人也;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也就是墨子所说的“以德就列”等话。孟子这些话,都从墨子尚贤主义里流出的。(所以他也有“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等话。又他说:“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这段话也从墨子的“尧举舜……授之政,天下平”等话来。)

    不过儒家究竟和墨家不同:墨家讲兼爱,儒家则讲亲亲;墨家主张澈底尚贤,儒家还要兼顾贵贵。所以从墨家的平等眼光看来,举贤最为紧要;从儒家的等差眼光看来,亲亲贵贵应与尊贤并行。(所以像象这样不仁的人,舜还得亲爱他;这同墨子所说的“古者圣王……不义不亲”等话是怎样的矛盾。)孟子说:

    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万章下》)

    亲亲,仁也。(《告子下》)

    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梁惠王下》)

    可见儒家总是怕“卑逾尊,疏逾戚”的,所以他们对于“进贤”也只是“如不得已”!荀子也说“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也;贵贵,尊尊,贤贤,老老,长长,义之伦也”;他们总要把“亲亲,故故,贵贵,尊尊”同“贤贤”放在一起谈!

    但是荀子却比孟子更露骨的承受墨家的尚贤学说。荀子说:

    我欲贱而贵……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乡也混然涂之人也,俄而并乎尧禹,岂不贱而贵矣哉!……乡也胥靡之人,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岂不贫而富矣哉!(《儒效》)

    这不就是墨子所说的“此何故始贱卒而贵,始贫卒而富,则王公大人明乎以尚贤使能为政”(《尚贤中》),“女何为而得富贵而辟贫贱,莫若为贤”(《尚贤下》)吗?

    大儒者,天子三公也;小儒者,诸侯大夫士也。(《儒效》)

    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正论》)

    这不就是墨子所说的“乡长,固乡之贤者也;……国者,固国之贤者也;……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尚贤中》)吗?

    请问为政,曰:贤能不待次而举,罢不能不待须而废。……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王制》)

    这不就是墨子所说的“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尚贤上》),“不党父兄,不偏贵富……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贫而贱之,以为徒役”(《尚贤中》)吗?

    君人者……欲立功名,则莫若尚贤使能矣,是君人者之大节也。(《王制》)

    这不就是墨子所说的“名立而功成……则由得士也……夫尚贤者政之本也”(《尚贤上》),“今大人……将欲使意得乎天下,名成乎后世,故(胡)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此圣人之厚行也”(《尚贤中》)吗?

    王者之论: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罚;……百姓晓然皆知夫为善于家,而取赏于朝也;为不善于幽,而蒙刑于显也。夫是之谓定论!(《王制》)

    这不就是墨子所说的“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尚贤上》),“是以民皆劝其赏,畏其罚”(《尚贤中》)吗?原来这是“定论”!

    谕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上贤使之为三公,次贤使之为诸侯,下贤使之为士大夫。(《君道》)

    这不就是墨子所说的“以德就列,以官服事”(《尚贤上》),“选择贤者立为天子……选择其次立为三公……选择其次立为卿之(与)宰……选择其次立而为乡长家君”(《尚同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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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3 12:5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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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主欲得善射射远中微者,县贵爵重赏以招致之,内不可以阿子弟,外不可以隐远人,能中是者取之。……欲得善驭速致远者,一日而千里,县贵爵重赏以招致之,内不可以阿子弟;外不可以隐远人,能致是者取之。欲治国驭民……然而求卿相辅佐,则独不若是其公也,案唯便嬖亲比己者之用也,岂不过甚矣哉!故有社稷者莫不欲强,俄则弱矣;莫不欲安,俄则危矣;莫不欲存,俄则亡矣;……是无它故,莫不失之是也!……夫文王非无贵戚也,非无子弟也,非无便嬖也,倜然乃举太公于州人而用之,岂私之也哉?以为亲邪,则周姬姓也,而彼姜姓也;以为故邪,则未尝相识也;以为好丽邪,则夫人行年七十有二,然而齿堕矣;然而用之者,夫文王欲立贵道,欲白贵名以惠天下,而不可以独也,非于是子莫足以举之,故举是子而用之。……(同上)

    这段话更全与墨子相同。墨子说:

    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尚贤上》)

    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实知其不能也,必不使。……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逮至其国家则不然,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则举之。(《尚贤下》)

    今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是其故何也?……是在……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尚贤上》)

    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置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同上)

    昔者尧之举舜也,汤之举伊尹也,武丁之学傅说也,岂以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哉?唯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上可而利天,中可而利鬼,下可而利人,是故推而尚之。(《尚贤下》)

    看了这段比较,谁还敢说荀子是反墨的?荀子的话同墨子的话这样的相像(《荀子书》中与墨子相同的话还多,如《性恶篇》尚有“贤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废之”的话,《富国篇》甚至于有“兼而爱之”的话。他又受墨子尚贤节用等主义的影响很深,其“非相”似也从墨子的非命主义来的),他为什么还要骂墨子,说“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乐论》)呢?这不是好恶随情是什么!荀子又骂当时的俗儒说:“其言议谈说,已无以异于墨子矣,然而明不能别。”(《儒效》)试问荀子自己是不是已在俗儒之列呢?

    此外后来所称为“《四书》”之一的《中庸》(这是一篇秦人所著而经过汉人改窜的书,日本武内义雄有考,说颇精核。其中之一部分或战国人所作)里也有很多墨家的话。如说:

    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尊贤则不惑。

    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

    “尊贤”,“贵德”,“劝贤”,都是墨孟一派的话。“尊贤之等”,大约也就是所谓“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的等。“大德必得其位……”“大德者必受命”的信念更直接从墨家尚贤主义来,比孟子所谓“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的话又进了一步了。跟《尧典》先后出世的《皋陶谟》里说:

    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庶绩其凝。

    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谁敢不让,敢不敬应。

    日宣三德则有家,日敬六德则有邦,九德咸事则有天下,这同《墨子》、《中庸》等书是一贯的说话。“天命有德”就是“大德者必受命”。“敷纳以言,明庶(试)以功,车服以庸”,更是尚贤的具体办法。尚贤主义被推阐到这样地步,也就无以复加了。

    在这里,我们还要附记《墨子》里载的墨子与儒家的一段对话: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为天子,其次立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若使孔子当圣王,则岂不以孔子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爱人节用(案《论语》:子曰“节用而爱人”,这还是墨袭孔而非孔呢?还是《论语》的作者叫孔子袭墨子的话呢),合焉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而曰‘可以为天子’,是数人之齿而以为富。”(《公孟》)

    公孟子是个儒者(孙诒让以为即孟子中的公明高),常常被墨子所折服(他曾承认墨子的话为善),他承受了墨家“圣王之列,上圣立为天子,其次立为卿大夫”的话,拿来反问墨子:“照这样说,孔子如当圣王的时候,岂不有被举为天子的资格吗?”墨子答他说:“孔子算不得上圣,所以尚起贤来,孔子并没有被举为天子的资格。”这段话或是确有其事,或是墨家所造的故事(《墨子》书的编成时代很不早,不过材料大致可信),都未可知;若是真有其事,那末公孟子就是最早承受墨家学说的儒家了。

    然而,无论儒家怎样受墨家的影响,他们终是各有不能混合的分野。现在再举一个例来说一下罢。墨子为了反对运命说,立一个主义叫做“非命”。他说:“古之圣王发宪出令,设以为赏罚以劝贤。”因为照主张有命的人的说法,上之所罚是我的命招来的,不是做人不好,上之所赏也是我的命招来的,不是做人好,那么圣王“劝贤”的精意就失去了,所以他断然的说,执有命是“不仁”,是“覆天下之义”。即此可见尚贤是墨家的根本主义,而非命乃是从尚贤里推演出来的。儒家则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死生富贵既都付之于不可知的天命(天就是命,与墨家的天不同),那还有什么贤可尚,什么暴可罚呢?这因儒家是维持旧制度的,他们继承了古代的观念,以为生为王公大人由于他的命贵,命贵是不能强夺的。我们看孟子说,“继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一定要像桀纣一般的作恶才可以剥夺他的贵命,可见一切小恶是被饶恕的。又说,“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生来命贱的人必须备有舜禹之德,还要遇着皇帝提拔的好机会,才得改贱为贵,可见既定阶级的不易逾越。在这种观念之下,他们把尧舜禹的禅让故事说成了千世不可一遇的神话,禅让说于是在儒家主张有命的学说里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墨家是主张平等的,他们说“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尚之”,那便是随时可以实现的事,禅让就可定为永久的制度,像现在民主国选举总统一样了。儒墨同言禅让,那知他们意义的不同竟至于此!



    一二、孟荀二子对于禅让说的态度



    儒家虽因时势的鼓荡,不得不承受墨家尚贤的学说,但是他们总想改变其意义,使得它与他们的根本主义不十分冲突。这一个苦衷,我们若小心读《孟子》和《荀子》就可以明白。

    孟子是一个相当赞成禅让说的人,然而当燕王哙与子之实行禅让说的时候,他就颇不愿意他们成功。《战国策》里孟子劝齐王伐燕的话我们尽可以不信,但是《孟子》本书总是可信的罢?《孟子》中记燕国乱时齐国有个名叫沈同的人来询问孟子的意见,他道:“燕可伐吗?”孟子答他道:

    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公孙丑下》)

    以一个“言必称尧舜”的人,而对于热心模仿尧舜的子哙子之,反持这种冷酷的态度,实在令人无从索解!倘使他用了同样的句法说“尧不得与舜天下,舜不得受天下于尧”,禅让的偶像岂不就此打碎了吗?

    有一次,他的学生万章为了怀疑禅让的事,问他道:

    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他用了批评燕事的态度回答道:

    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话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当然把这件故事推翻了。于是万章再问: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他呆了一呆,回答一句很空洞的话:

    天与之。

    这显见是他的遁辞了。万章这人真厉害,又反问一句道: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这话要是问在西周的时候,或是向墨家之徒去问,他们当然回答说:“是的!”因为《诗·大雅》里就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以及“帝谓文王,予怀明德……”(《皇矣》)等句,《墨子》里又有“天乃命汤于镳宫……有神来告曰:‘夏德大乱,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于天’”(《非攻下》)等话。但是孟子的时代和他的学说已不容他这样神道设教了,所以他答道:

    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他以为天是不说话的,但也会借了人事来表现他的意思。万章不肯放松,再逼进一层问道:

    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问到这样,他再没有什么办法,只得用了墨子的手段,支支吾吾的杜造出一段故事来,说道:

    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举,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万章上》)

    舜相尧有二十八年之久,这就是天意。尧崩之后,舜避到南河的南面,好让尧子去继承天子之位;然而朝觐讼狱的人不到尧子那边去,只到舜这边来,歌颂功德的人又不歌尧之子而歌舜,天意表示得这样明显,舜还敢违背皇天的威命吗?所以他只得做天子了。

    这些话虽然讲的是尧舜,其实是针对燕王哙让国的事说的。倘使子之能相子哙二十余年,哙死之后,他也离去燕都,燕的臣民也不戴太子平而戴他,那就是孟子理想中的禅让(“天与之,人与之”)了。但这是实际上能有的事吗?孟子又说“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滕文公上》),“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尽心下》)。魏惠王和燕王哙就是孟子所谓“好名之人”,他们至多能以天下与人,不能为天下得人,孟子仿佛说“他们那班人哪配高攀尧舜,实行禅让哩!”

    荀子虽然受墨家思想的影响更深,但他是一个主张“隆礼”的人,隆了礼就要维持阶级制度,所以他对于禅让说的反对比孟子还要激烈,他在《正论篇》里大声疾呼道: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让”。是不然!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道德纯备,智惠甚明……天下无隐士,无遗善,同焉者是也,异焉者非也(案这仍是墨子的说话),夫恶有擅天下矣!

    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圣王在上,图(决)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案这又是墨子的说话)……圣王已没,天下无圣,则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圣而在后者,则天下不离,朝不易位,国不更制,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矣;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案,这是孟子的说话。)唯其徙朝改制为难。故天子生则天下一隆,致顺而治,论德而定次(案这又是墨子的说话);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案这又是孟子的说话)。夫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

    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气筋力则有衰,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案墨家的天子是要血气筋力都不衰的人才能担任。)

    曰:“老者不堪其劳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议也!天子者,执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无所诎,而形不为劳,尊无上矣……居如大神,动如天帝(案,这却不是墨家所谓的天子),持老养衰,犹有善于是者与不?老者休也,休犹有安乐恬愉如是者乎?故曰:“诸侯有老,天子无老;有擅国,无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尧舜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之变者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他的话说得何等决绝,“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禅让说是与礼义之分相冲突的。他断定这是“虚言”,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禅让说若是孔子所造所传,难道荀子认孔子为浅者与陋者吗);这比孟子一方面说唐虞不是禅,一方面又说唐虞禅的扭扭捏捏藏藏躲躲的态度高明了多少?但他究竟是战国人,怎能逃得出战国的风气(轻信伪史曲解传说的风气),所以他一方面仍旧说:“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矣……”,“论德而定次,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这同孟子的话又有什么两样?他又说,“诸侯有老,天子无老;有擅国,无擅天下”,则是他承认诸侯可以禅让的了。这或许是因为诸侯擅国是周代史上常有的事情,他不能把它完全抹煞的缘故。

    《荀子·成相篇》又道:“请成相,道圣王:尧舜尚贤身辞让……尧让贤,以为民,泛利兼爱德施均;……尧授能,舜遇时,尚贤推德天下治;……尧不德,舜不辞,妻以二女任以事。……舜授禹以天下,尚得推贤不失序;外不避仇,内不阿亲贤者予。……尧有德……举舜甽亩,任之天下身休息。”《成相篇》与《正论篇》的思想太冲突,恐非荀子之书。《汉书·艺文志》载“《孙卿赋》十篇”,《成相篇》或即其一部,则《成相篇》本另为一书。《艺文志》又载“《成相杂辞》十一篇”,列在杂赋之末,《成相篇》杨《注》云:“《汉书·艺文志》谓之《成相杂辞》”,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云:“淮南王亦有《成相篇》,见《艺文类聚》。”则《成相篇》或出汉人之手,也未可知。这篇里采取当时的传说,而以墨家的主义(“尚贤”,“泛利”,“兼爱”,“授能”,“推德”)为骨干,这更可证明禅让说是出于墨家的了。

    孟荀以后,还有怀疑禅让说的,那便是晋的嵇康,唐的刘知几。他们并不是有心客观研究古史,而是受的时代的刺激。当曹丕受了汉献帝的禅让,曾兴奋地说:

    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那就是他觉得尧禅舜,舜禅禹,也是像他们那样唱的傀儡戏。接着又有司马炎的受禅,大家看得够了,以为禅让真是那么一回事,所以在那时发现的《竹书纪年》及《琐语》上,就有

    舜放尧于平阳。(《史通·疑古篇》引)

    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父子不得相见也。(《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

    后稷放帝子丹朱于丹水(《史记·高祖本纪》正义引《括地志》引)

    等等记载,而嵇康也就以“非尧舜,薄汤武”丧掉生命。到了刘知几时,他在历史上所见禅让的故事比嵇康和《汲冢书》的编辑者更多了,于是他就有系统的批评,以为:

    (一)《尧典序》云:“将逊于位,让于虞舜。”孔氏《注》云:“尧知子丹朱不肖,故有禅位之志。”按《汲冢琐语》云“舜放尧于平阳”,而书云某地有城以“囚尧”为号。……据《山海经》谓放勋之子为帝丹朱……得非舜虽废尧,仍立尧子,俄又夺其帝者乎?观近古有奸雄奋发,自号勤王,或废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则示相推戴,终亦成其篡夺。……斯则尧之授舜,其事难明,谓之让国,徒虚语耳。

    (二)《舜典》又云:“五十载陟方乃死。”注云:“死苍梧之野,因葬焉。”按苍梧者……人风婐划,地气歊瘴,虽使百金之子犹惮经履其途,况以万乘之君而堪巡幸其国!且舜必以精华既竭,形神告劳,舍兹宝位,如释重负,何得以垂殁之年更践不毛之地?兼复二妃不从,怨旷生离,万里无依,孤魂溘尽,让王高蹈岂其若是者乎?……斯则陟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乎?

    (三)《汲冢书》云:“……益为启所诛。”……推而论之,如启之诛益,仍可覆也。何者?舜废尧而立丹朱,禹黜舜而立商均,益手握机权,势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禄,其事不成,自贻伊咎。观夫近古篡夺,桓独不全,马仍反正,若启之诛益,亦由晋之杀玄乎?若舜禹相代,事业皆成,唯益覆车,伏辜夏后,亦犹桓效曹马而独致元兴之祸者乎?

    他以为古代禅让的局面,尧是给舜囚起来的,尧子丹朱是给舜篡夺的,舜是给禹赶到苍梧死掉的,益是想学舜禹而未成给启杀掉的,一场庄严美丽的故事由他一讲,便变成惨无天日的了!他的脑髓里有的是曹丕、司马炎、桓玄以及南北朝许多开国帝王的故事,就以为古代的禅让也不过如此,这不但上了战国人的当,而且也上了魏晋人的当了。这是墨儒当年创造时所万想不到的。



    一三、道家对于禅让说的反应



    在战国诸子中,道家是比较起得晚的。唯其起得晚,所以参考的材料多,论辨的方法精,他们的学说就会得突过了儒墨诸家,在汉初几乎统一了全国的思想。也唯其起得晚,所以儒墨的流弊,他们都看得透,攻击得有力,他们就站在儒墨的对面,作儒墨的劲敌。

    禅让的故事经过了儒墨们近百年的煊染,深入于各个人的心坎,无论在政治界或学术界,这件故事如何实现于古代及能否再现于今日都成了讨论的重大问题。儒墨是主张尚贤的,经世的,他们理想中的天子应是最有能力做好事的人,所以墨家会得创造禅让说,而儒家也会顺受。但道家就不这样,他们主张一任自然,既不要尚贤,也不要经世,所以对于禅让故事也就轻蔑起来,尧舜大圣都成了卑卑不足道的人了。他们说:传天下算是什么好事!你们看,尧舜要让去天下时,人家还不屑受咧!于是他们先说出一个许由的故事来(许由即益,亦即四岳,说详陈霆《两山墨谭》,宋翔凤《尚书略说》等书。观《燕策》文,知许由不受禅说已早有,道家特加以描写):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庄子·逍遥游》)

    这就是说尧自己觉得道德不如许由,正如爝火的不及日月,所以他的良心逼着他去让掉天下。不幸许由这人很像杨朱,他只肯“为我”,不肯“为天下”,就谢绝了。《吕氏春秋·求人篇》文略与此同,末了说许由避尧的让,逃到箕山之下,颍水之阳种田去,大概就袭取了益的故事编成的。

    许由可算是高尚了,哪里知道还有比许由更高尚的人哩!晋皇甫谧的《高士传》记道:

    巢父者,尧时隐人,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时人号曰巢父。尧之让许由也,由以告巢父。巢父曰:“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若非吾友也!”系其膺而下之。(《太平御览》卷五百六引)

    巢父不责让天下的尧,反责不受让的许由,说“这都由于你的好名招出来的”!两人就绝交了。说到这样,似乎已到了顶点了;但还不完:

    许由,字武仲,尧闻致天下而让焉,乃退而遁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隐。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时有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史记·伯夷列传》正义引《高士传》)

    这写巢父对于许由是何等的藐视!可怜许由的两耳还不及巢父之犊的一张嘴来得干净!说到这样,巢父应是高尚透顶的人了,哪知强中更有强中手:

    其(许由)友巢父闻由为尧所让,以为污己,乃临池洗耳。池主怒曰:“何以污我水?”(《世说新语·言语类》注引《高士传》)

    巢父之上竟又添出一位池主来了!譬如造塔,愈造愈高,低头一看,尧真是渺小极了!儒墨纷纷,到底哪里及得道家的超迈?(《符子》又载尧以天下让巢父,据谯周引或说,巢父就是许由。)

    《庄子·让王篇》又载尧舜让天下的五件故事。其一是尧让于子州支父: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方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这位子州支父何等悠游自在,把个人的幽忧之病看得重过天下。《让王篇》的作者(未必庄周)批评他道:

    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这句话真是难死人了!他以为天下之重只该托付给不肯牺牲自己的人,但不肯牺牲自己的人又哪里肯任受天下之重,岂非太矛盾了吗?其二是舜让于子州支伯: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子州支伯又是这么一套!《让王篇》中给批评道:

    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这真是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的思想。禅让的故事出于墨家而逃避禅让的故事出于杨家,即此一端也可见出战国时的思想潮流来。(以上二段,与《吕氏春秋·贵生篇》文略同。)其三是舜让于善卷: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善卷说的不愿做天子的理由更充足了,他只是要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其四是舜让于石户之农: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吕氏春秋·离俗览》文略同,“捲”作“棬”。)

    其五是舜让于北人无择: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吕氏春秋·离俗览》文略同,“清泠之渊”作“苍领之渊”。)

    舜把天下送给这个人也不要,送给那个人也不要(《高士传》又载舜以天下让蒲衣)。不但人家不受而已,反讨了几场没趣,而且骂他的人也自以为受了极度的羞辱,不惜用了自杀的手段来洗刷这个不幸,尧舜真是太没有出息了。墨子在九泉之下,万想不到他手创的理想中最高的人物竟堕落得成了道家观念中的最下作的人物,时代真变得太快了!

    道家对于尚贤主义的总批评是:

    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庄子·庚桑楚》)

    为了墨家把自己的“尊贤授能,先善与利”的学说套在尧舜的头上,道家便痛快地非薄尧舜,斥“尧舜之间”为“大乱之本”,断定它能造成吃人的恶果。他们的说话固嫌过火,但也不是趁口的乱道,因为无论什么事情,利弊总是相倚伏的,尚贤固有好处,也难免流弊。尤其是战国之末,一班新进邀功的政客造成了刀兵的惨劫,是为当时的隐士们所极不满意的。

    墨家在战国初期建立了尧舜禅让的故事;儒家在战国中期接受了它,又新添了舜禹禅让的故事。道家更后,连那位征诛的汤也要行起禅让来了!《庄子·让王篇》中有下列一段故事: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吕氏春秋·离俗览》文略同,“瞀光”作“务光”,“椆水”作“颍水”,“庐水”作“募水”,“垢”作“”,“立乎”作“位之”。)

    卞随、瞀光与许由、善卷们所处的境界很不同:许由、善卷遭着的是礼让者的禅让,卞随、瞀光遭着的乃是征诛者的禅让,所以他们更觉得耻辱,非跳水不可了。禅让的故事说到这步田地,真可说是无聊之至!

    《逸周书·殷祝解》里又载着一件桀汤揖让的故事:

    汤将放桀于中野,士民闻汤在野,皆委货扶老携幼奔国中虚。桀请汤曰:“……今国家无人矣;君有人,请致国,君之有也!”汤曰:“否……士民惑矣,吾为王明之!”士民复致于桀曰:“以薄之君,济民之残,何必君更!”桀与其属五百人南徙千里,止于不齐。不齐士民往奔汤于中野,桀复请汤,言君之有也。汤曰:“否,我为君王明之!”士民复重请之,桀与其属五百人徙于鲁。鲁士民复奔汤,桀又曰:“国,君之有也!……”汤曰:“此君王之士也,君王之民也,委之何?”汤不能止桀,汤曰:“欲从者从君!”桀与其属五百人去居南巢。

    汤放桀而复薄,三千诸侯大会。汤取天子之玺置之天子之坐,左退而再拜从诸侯之位。汤曰:“此天子位,有道者可以处之;天子非一家之有也,有道者之有也!……”汤以此三让,三千诸侯莫敢即位,然后汤即天子之位。

    《尚书大传·殷传》中有大同小异的两段文字,但第一段之末有显著的差异:

    鲁士民复奔汤,桀曰:“国,君之有也,吾闻海外有人!”与五百人俱去。

    《逸周书》说桀与其属五百人去居南巢,而这里说与五百人去海外,或者已把田横的故事加进去了。

    桀三次让汤,汤也三次让桀,征诛变成了揖让,而这揖让比了征诛更难为情,恐怕又是道家一派造出的谣言吧?汤非但让桀,还让三千诸侯,这揖让的范围更扩大了。后来汉高帝即位的时候也照做了这一套,《史记·高祖本纪》载:

    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吾不敢当帝位!……”汉王三让,不得已……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阳。

    “帝,贤者有也”与“天子……有道者之有也”这句话何等相像?汤三让,汉王也三让,其说话与举动无不相同,这究竟是汉高帝模仿汤呢,还是汉代造史家逼着汤去模仿汉高帝呢?唉,古史中的变相实在太多了,令人捉摸不得,奈何!(案项羽死后,高祖围鲁,鲁降,《逸周书》也说鲁士民奔汤,又是一件相同的事情。)



    一四、法家对于禅让说的反应



    法家也是战国末年起来的救弊的学派,那时国家社会都是乱纷纷的,没有纲纪,他们要重新建立起秩序来,所以主张用了今日法西斯蒂的手段,统整这久已散漫的社会。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的政治设施,便是采用他们的学说的。

    他们只主张扩大君主的权力,不主张给予人民以自由,人民既没有自由参政的权利,当然不必十分提倡尚贤(法家对于尚贤说并不明显排斥,因为恐怕阻碍了他们自己的出路);他们又主张圣法之治,不崇拜圣王之治,更不需要禅让。所以他们对于禅让说,是和道家一样,根本没有兴趣,只想把它取销,虽然反对的理由不同。

    法家的领袖兼集大成者是韩非,他也曾顺口依着墨家的尧禹生活,替禅让故事想出一个人情的解释,说: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霓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故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五蠹》,案《淮南子·精神训》与《主术训》也有同样的议论。)

    他以为古人禅让天下并不是一件慷慨的不得了的事,只因当时的君主的享受太可怜了,还不如不做天子的能过舒服的日子,所以他们也舍得让掉了。从我们看来,他实是用了墨家的节用说与兼爱说来打破墨家的尚贤说。这种说法太过幼稚,是打不倒墨家的,因为他们如果怕过苦生活,当时就不做天子了;做天子和过苦生活都是他们的责任心的表示,旁人眼光里的苦正是他们内心的至乐呢。

    但韩非自有着不可及的见解,他否认尧舜的一切的故事。他道:

    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显学》)

    这就是说尧舜时代的历史都是儒墨的传说,我们生在今日,既没有证据去决定它,也就没有理由去信用它。在这个见解之下,禅让说当然一拳槌碎了。

    今本《韩非子》中还有些话也是非薄尧舜的,虽不一定是韩非的亲笔,总可以代表先秦法家的思想。《难三篇》说: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悦近而来远”。(下文说哀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选贤”;齐景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节财”。这哀公与齐景公所问的仲尼,倒很像是墨翟的化身。)

    或曰,仲尼之对,亡国之言也。……夫尧之贤,六王之冠也,舜一从而咸包,而尧无天下矣。有人无术以禁下,恃为舜而不失其民,不亦无术乎?

    这是用了尚贤说和禅让说来打破儒家的修德主义的。墨家提出了尚贤说与禅让说,儒家推波助澜,不想只供法家拿来做反攻他们的工具。又《说疑篇》说:

    古之所谓圣君明主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以其构党与,聚巷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韩魏赵三子分晋……臣之弑其君者也。

    这篇直斥舜禹为逼上弑君的人,拿他们和当时的权臣相比,简直把舜禹说成了曹丕和司马炎,已开了刘知几们的先路了。但在这里,舜禹只有很空洞的逼君一项罪状,似乎作者没有知道《汲冢书》的传说,不然,舜放尧于平阳,囚尧,偃塞丹朱等说话,正是逼上的最好的证明,他们似没有不举的道理。《忠孝篇》又说:

    皆以尧舜之道为是而法之,是以有乱臣,有曲父。尧舜汤武或反君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者也。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夫所谓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所谓贤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职,以戴其君者也。今尧自以为明而不能以畜舜,舜自以为贤而不能以戴尧……此明君且常与,而贤臣且常取也,故至今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国者矣。父而让子,君而让臣,此非所以定位一教之道也。……今夫上贤,任智,无常,逆道也,而天下常以为治。……废常上贤则乱,舍法任智则危,故曰上法而不尚贤。记曰,“舜见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臣曰:孔子未知孝悌忠顺之道也。……父之所以欲有贤子者,家贫则富之,父苦则乐之。君之所以欲有贤臣者,国乱则治之,主卑则尊之。今有贤子而不为父,则父之处家也苦;有贤臣而不为君,则君之处位也危。……所谓忠臣,不危其君。……今舜以贤取君之国,而汤武以义放弑其君,此皆以贤而危其主者也,而天下贤之。……是故贤尧舜汤武……天下之乱术也。瞽瞍为舜父而舜放之,象为舜弟而舜杀之,放父杀弟,不可谓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谓义;仁义无有,不可谓明。《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信若《诗》之言也,是舜出则臣其君,入则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世皆曰:许由让天下,赏不足以劝;盗跖刑犯赴难,不足以禁。臣曰:未有天下而无以天下为者,许由是也;已有天下而无以天下为者,尧舜是也;毁廉求财,犯刑趋利,忘身之死者,盗跖是也。此二者,殆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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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6-6-23 12:5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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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书以尧舜禅让为“反君臣之义,乱后世之教”,以为至今人子取父之家,人臣取君之国,皆是尧舜遗下的祸患。这分明是从荀子一派的儒家和道家的说法里演化出来的批评。儒家和法家都是主张维持君主的尊严的,禅让说把君主的地位降低,使人人都有一蹴而就的机会,当然最为尊君而不尚贤的法家所痛恶。法家以为“上贤”是“逆道”。《荀子·非十二子篇》说慎到“尚法而无法”,《解蔽篇》说慎到“蔽于法而不知贤”,《庄子·天下篇》也说慎到“笑天下之尚贤”,“无用贤圣”,这可见本篇所说“上法而不尚贤”确是法家老祖的说话。《天下篇》又说慎到“非天下之大圣”,舜禹汤武们当然是天下之大圣,又可见非尧舜薄汤武也确是法家的原始思想。儒家的孟荀虽不赞成禅让说,但他们还要捧尧舜做教主,一心要把自己的思想替尧舜辨诬,而法家却径借了“齐东野人之语”来大骂尧舜,这是儒法两家的根本不同之点。道家虽也反对禅让说,但他们排斥了旧禅让说,又造出新禅让说来;法家则连新旧的禅让说一起痛骂,许由尧舜们竟同盗跖一样是“殆物”,这简直把古来的豪杰统统压倒了!

    《韩非子》的《说林上篇》也记着汤让务光的故事:

    汤以(已)伐桀,而恐天下言己为贪也,因乃让天下于务光;而恐务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说务光曰,“汤杀君而欲传恶声于子,故让天下于子”。务光因自投于河。

    这件故事本是道家造的,经法家一解释,汤让务光的恶意就更显了:他并不想真让天下,他只因为要洗刷自己的恶名而牺牲了务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汤的诈术如此,于是儒墨所崇奉的圣人又变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奸雄了。



    一五、禅让说的最后两次写定



    到了汉代,禅让说已渐征服了整个的智识界,差不多人人都以为这是真事了,于是这件故事便需要一次最后的写定。汉武帝时的儒者就起来担任了这工作。在他们写定的《尧典》里所载的禅让故事是这样: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帝曰:“钦哉!”

    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序;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厎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

    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

    这些话各有来源,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源泉要算《淮南子·泰族训》。《泰族》说:

    尧治天下,政教平,德润洽,在位七十载,乃求所属天下之统,令四岳扬侧陋。四岳举舜而荐之尧,尧乃妻以二女,以观其内;任以百官,以观其外。既入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乃属以九子,赠以昭华之玉而传天下焉,以为虽有法度而弗能统也。

    怎知道这是《尧典》取《泰族》而不是《泰族》取《尧典》呢?因为尧使九男事舜,二女嫁舜,乃是一个较早的传说,《孟子》中两次提到(《万章》上下),《吕氏春秋》中则两次提到十子二女(《去私》、《求人》),这里把九子与二女连叙,自是战国旧习。作《尧典》的人,不知他为什么把尧子去掉,但留二女?如《泰族》之文取自《尧典》,也将跟着他一样了。

    在《尧典》的话中,是知其所涵墨家的成分甚重。墨子说“尧得舜于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这是说尧直接传位于舜;《尧典》说:“格汝舜……汝陟帝位……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也是尧直接传位于舜。孟子则说:“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这是说舜的为天子由于臣民拥戴起来,与尧无干。(孟子又说“尧老而舜摄也”,这是孟子敷衍当时传说的地方。又《左传》文十八年所载太史克的话也与孟子的前说相同,这段文字也是西汉人作的,另有考,说略见拙作《尚书研究讲义》。)可见孟子所说的是儒家的尧舜,而《尧典》所记的是墨家的尧舜。又《尧典》所谓“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岂不是荀子所反对的“老衰而擅”说;“帝乃殂落……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这是《尧典》敷衍孟子的地方),岂不是荀子所反对的“死而擅之”说;而“格汝舜!……汝陟帝位……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又岂不是荀子所排斥的“尧舜擅让”说呢?《尧典》所言,竟没有一句不是荀子所反对的,荀子若见到《尧典》,他敢反对圣经吗?(又《荀子·非相篇》说:“五帝之中无传政……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是荀子直不承认尧舜能有书流传后世。)还有今本《尧典》不载舜禹的禅让,也是受墨家影响的显著的一点。

    怎么知道今本《尧典》是汉代人作的呢?最重要的理由有五点:第一是十二州乃是汉代的制度:战国的书上只有九州,从没见过十二州的名称。第二是南交与朔方的地点太远,不是秦汉以前的疆域:南交就是交趾,交趾到秦才列入中国版图(交趾之名汉前固已有之,但交趾与朔方对举,则为汉武帝时分州的事实);朔方就是汉武帝所立的朔方郡,《诗经》的朔方在今山西的西南部,不得在极北边疆而与南交相对;又西即是西域(西国,西海,西极)的简称;嵎夷旸谷在朝鲜(旸谷本是神话里的地名,到后来方变成实际的地方;又《尧典》的嵎夷与《禹贡》的嵎夷不同)。南至交趾,北至朔方,西至西域,东至朝鲜,是汉武帝的疆域。第三是《史记》以前的人不引今本《尧典》:武帝中年以前的汉帝诏书有极与今本《尧典》相合的,但从未见引今本的《尧典》;司马相如《封禅文》,董仲舒《春秋繁露》等书亦皆不引今本《尧典》之文,可证今本《尧典》出于武帝中年以后。第四是汉武帝的政事皆与《尧典》相合:如修郊祀,礼百神,巡狩,封禅,分州,浚川,定历法,举贤良,制赎刑等等,汉武帝与尧舜简直是一个模型里制出来的人物,实在是《尧典》在汉武帝的政治背景下所作的证据。第五是“咨汝二十有二人”语与上询四岳,咨十有二牧,命九官的人数不合;实在“十有二牧”的原本(这个原本也只是较今本稍早一点的一个本子)当作“九牧”,九加四加九是二十二;后来人改“九牧”为“十二牧”,一时疏忽,未照顾全文,遂弄得一篇内自相矛盾了。以上诸项的考证均详见拙著《尚书研究讲义》第一册与《尧典著作时代问题之讨论》(《禹贡半月刊》第二卷第九期),读者可以参看。

    后来的儒者看见《尚书》里不载舜禹的禅让,觉得不赅不备,他们想替它加添进去;到了魏晋的《古文尚书》出来,便居然完成了这件任务。他们聚精会神地为这个故事做了一篇《大禹谟》,其中所载的舜禹禅让故事是这样:

    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耋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

    帝曰:“来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帝曰:“禹!官占惟先(克)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禹拜稽首固辞。帝曰:“毋!唯汝谐。”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

    “格汝禹”是摹仿《尧典》尧命舜“格汝舜”之辞;“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是摹仿《尧典》“朕在位七十载”的话,三十有三载是根据《孟子》“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尧典》舜“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等文字,五十载去十七,正得三十三之数,“汝惟不怠总朕师”是摹仿《尧典》“汝能庸命巽朕位”的话;“朕德罔克”是摹仿《尧典》“否德忝帝位”的话;“帝曰来禹”是袭取《皋陶谟》;“降(洚)水儆予”是袭取《孟子》所引逸《书》;“成允成功”是袭取《左传》襄五年所引《夏书》;“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是袭取《史记·夏本纪》;“禹为人敏给克勤”,“汝惟不矜”诸语是袭取《荀子·君道篇》与《老子》的话;“天之历数在汝躬”诸语是袭取《论语·尧曰篇》的话;“汝终陟元后”是摹仿《尧典》尧命舜“汝陟帝位”之辞;“人心惟危”诸语是袭取《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无稽之言勿听”二句是袭取《荀子·正名篇》的话;“众非元后何戴”二句是袭取《国语》所引《夏书》;“惟口出好兴戎”是袭取《墨子》所引《逸书·术令》;“官占惟克蔽志”是袭取《左传》哀十八年所引《夏书》;“卜不习吉”是袭取《左传》哀十年赵孟的话;“禹拜稽首固辞”是摹仿《尧典》“舜让于德弗嗣”的话;“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是摹仿《尧典》“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的话。这几点前人如阎若璩、惠栋、王鸣盛们已精密地考出了。

    他们这样集腋成裘地摘取了《尧典》和《论语·尧曰篇》、《墨子》、《孟子》、《荀子》、《左传》、《国语》等的文句,造成了一大股庄严灿烂婉转曲折的文章;虽然不经拆,也就足以骗过一千多年的人们。自此以后,舜禹禅让说便也在《六艺》里植下了一个深固的根基;除崔述以外,差不多就没有人敢对它怀疑的了。这是禅让说在文字上的大成功,也是墨家主张在儒家经典里的大胜利!



    一六、结论



    近数年来,用了社会分析的眼光来研究中国历史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这原是一种好现象,因为以前所谓史学只达到事实的表面,现在觉悟应该探求它的核心了;有了这个觉悟而再经过若干年工作之后,一切死气沉沉的记载就可化作活泼泼地的,这是怎么一件美事!不过,在古代史方面,他们不免出了岔子。这因古代史的材料从来不曾好好整理过,战国秦汉间人为要发挥他们的主张,随口把古人编排到自己拟定的模型里,强迫他们粉墨登场,改变了古代史的实况;汉以后的学者没有别择的眼光,牵缠在他们设下的种种葛藤之中,或信甲而排乙,或取乙而拒甲,或又用了模稜两可的方式来调和甲乙,或又拉拢甲乙的话来迁就他自己的意见,因此二千余年来愈讲愈乱,弄得一塌糊涂。如果不经过一番澈底的整理,这种材料是不能随便使用的。不幸近年研究社会史的人们太性急了,一心要把中国古代社会的性质在自己著作的一部书或一篇文章里完全决定,而他们写作的时间又是那么短促,那就不得不跳脱了审查史料一个必经的阶段。在这种情形之下,古人随口编造的东西遂又活跃于现代史学的园地,作者只要拣用一段便于自己援用的文字,便可说古代的事实是如此的;或者用了新观念附会一段旧文字,加以曲解,也就可说古代的事实是如此的。于是旧葛藤尚没有斩芟,新葛藤又在丛生中了。这样棼乱的状况固然是一种新学问草创的时代所免不了的,但主持论坛的人究竟应当有明显的意识力摈这种不幸的现象,而指出一条研究的正道来给大家看。如此,许多人的精力可以不至白白地费掉,社会演进的历史才有真实的建设。

    这几年中社会史的论战,颉刚个人从没有参加过,这固因自己的能力不够,也知道研究学问应当分工,我的性情学力既偏近于审查史料方面,就不必超越了本职来谈各种社会的制度。但各个工作是没有一项能独立的,审查史料时也有该运用社会史的智识的地方,正如研究社会史时必须具有审查史料的眼光一样,所以这两方面正当相辅相成,而不当对垒交攻以减少彼此工作的效力。现在我就把这篇文字贡献给他们。

    我作这篇文字的目的仍是在审查史料——把先秦诸子口中的禅让说还给先秦诸子,使它不致搅乱夏以前历史的真相;也就是扫除唐虞的伪史料而增加先秦诸子的真史料。我希望研究社会史的人们看了这篇肯省察一下,如果我们所说的还能成立,那么唐虞时代的社会性质最好暂且不要提起,因为那时的事情,现在还不曾得到一件证据确凿的东西来作证明;至于那时事情所以在书本上而闹得这样热烈,这完全由于先秦诸子善意和恶意的热烈的宣传,若把这些宣传还给了先秦诸子,试问唐虞是什么景况,实际上只有黑漆一团!禅让说便是一个已摘发的例子。

    关于禅让说的来源问题,我们一二人的揣测固然未必准确,但就我们所搜集到的材料看来,似乎以这样的解释为最恰当。这篇文字的篇幅较长,为怕读者一时不容易抓到纲领,所以再写几段提要(并略作补遗)在下面:

    战国以前的社会建筑在阶级制度上,各阶级的人各有他们的本分,逾越就是罪恶。作官的世世代代作官,平民就使有才能还是一个“小人”。当时理想的政治,只是从贵族世官之中选取贤良,任国家的政事。诸侯卿大夫也有时相让,但所让的人只限于同阶级间,没有让给平民的。后来列国互相吞并,土地日就开发,国家的组织严密起来,政治工作不是几个骄奢惯了的贵族所能担任,侯王们就不得不在平民中选拔真才以应时势的需要,阶级制度的基础渐渐动摇了。在这时,墨子就站在时代的前面,倡导彻底的尚贤说。他以为某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完全应与这人的能力成正比例;最贤的人做天子,其次做三公诸侯,又其次做乡长里长,没有一些儿冤屈。天子的位不是世袭的,是前任的天子从平民中选择一个最贤的人出来,让位给他。有什么证据呢?那就是尧舜的禅让。——这因那时人没有时代的自觉,他们不肯说“现在的社会这样,所以我们要这样”,只肯说“古时的社会本来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要恢复古代的原样”。墨子顺应战国的时势而创立的禅让说必须上托之于古代冥漠中的尧舜,正是战国诸子假造古史以哄动时人的恒例。他们为了实现这个学说,就在自己徒党中立了“巨子”制,巨子是党中最贤的人,也是掌握党权最高的人,巨子的位是由前任选择贤者而传让的。

    孔子是春秋末年人,他正处在时代转变的枢纽,所以他一方面也说“举贤才”,一方面还是要维持阶级制度,不愿有庶人的私议。孔子的学派传下去叫做儒家,永远维持这二元论的政治学说,——“尊贤”和“亲亲”相对立。因为尊贤,所以平民可以执掌政权;因为亲亲,所以贵族的职位仍只该传授给贵族。这是一个矛盾的主张,但他们总是敷衍着。(例如孟子既以尊贤而不主张世官,又以亲亲而主张世禄,他不想想,所以有禄为的是做官,既无世官了,要世禄做什么,这岂不成了无功受禄!)他们以为天子之位是应当传给儿子的,所以对于禅让说表示反对;但禅让说是这样的流行,而且已由尧舜的禅让展长到舜禹和禹益的禅让,伪故事竟成了真古史,儒家不能不屈伏于这横流的下面,所以孟子便想出曲解的方法,以为尧崩之后本该由丹朱承继的,不幸天下的人归心于舜,舜为他们所包围,没法处置,才继尧之位;禹亦是如此;直到启,因他受人拥戴超过于益,便把禅让的局面改变了。(启在古史中本是最不贤的人,颉刚等有考,见本年将出版的燕京大学《史学年报》;自从孟子这样一说,才把他的不贤的故事洗刷了。)荀子则连这一个曲解也不满意,径斥禅让说为“虚言”,这一说似乎可以从儒家中清出去了。但后来《尧典》的作者对于孟荀之说毫不理会,依然采用了墨家的说法编写尧舜禅让史;《论语·尧曰篇》的作者亦然,混合了墨家的禅让节用说和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写了一段三圣传心的命词;《伪古文尚书》的作者更把舜禅禹这件故事插入了新作的《大禹谟》;于是禅让说在儒家经典里筑下了坚不可拔的基础了!汉代的经师和谶纬的作者受了墨家风气的感染,以为“大德者必受命”,像孔子这样的圣人,必然该作天子,然而竟不得作天子,于是“孔子为素王”,“以《春秋》当新王”以及“端门受命”诸说都起来了。儒家既蒙有浓重的禅让说的色彩,于是即使有人怀疑了尧舜禹禅让的史实,终以为这是孔孟相传的圣道,康长素先生便说这是孔子托古改制的一端;他不知道这和孔子风马牛不相及,却是为孟子所嫌厌,荀子所深恶而痛绝的。儒墨相乱,日子久了真不容易弄清楚了!

    道家是在极乱的时势下所产生的,他们保贵自己的生命,不愿受外物的驱使,所以重个人而轻天下。他们鄙薄儒墨的恓恓皇皇地救世,以为世界越救越乱,儒墨们不但有害于世,亦且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他们对于禅让说尽力排斥,以为尚贤任知的结果一定生出大乱来。儒墨们既会造了正面的故事来证明尧舜禹的禅让,他们也就会造了反面的故事来证明当时真有道德的人的不受他们的禅让。于是尧舜屡屡为了让位问题遭受一班高士的申斥,这班高士甚至用了自杀来洗刷被让的羞辱(好像贞节的女子被强奸了),见得禅让真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

    法家维持君权而剥夺民权,他们只要“上法”,不要“尚贤”,所以对于禅让说也根本拒绝。在韩非的书中,他有时曲解禅让故事,以为那时天子的生活太苦,他们只是为了个人要过舒服的日子而让位;有时根本否认尧舜故事的存在,以为这些完全是儒墨们造出来的,没有信据的资格。在不信禅让说的几派之中,以孟子的态度为最游移,道家最滑稽,荀子最坚决,而法家则一味的冷酷。

    听人讲禅让的故事,听得高兴了而实行禅让的,是燕王哙;想不到结果闹了一场惨剧,让位的与被让的都杀死了。可是禅让说经了墨儒日久的宣传,一般人已确信了,西汉时遂有眭弘请昭帝禅位,盖宽饶请宣帝禅位的事;而哀帝和董贤相好,也欲禅位嬖幸。自从王莽辅孺子婴有始无终,声称受了汉高帝禅让之后,禅让遂成为权臣篡国的固定的方式。在这种情形之下,一般人就以为舜禹的受禅也是如此的了。适会汲郡发现竹书,编辑的人便把他们自己的想像插了进去,于是有舜囚尧和放尧的记载见于《纪年》和《琐语》。刘知几生得较后,看见的禅让把戏更多,他在《史通》中索性把尧舜禹益的故事推演一个尽致,于是儒墨们美丽的模特儿便穿上了最惨痛的外衣,替法家诟病的“殆物”补上了应有的命运。

    自从有了禅让传说之后,或迎或拒,大略如此。现在借此再看一看儒墨两家的关系,来认识他们在中国历史上的价值。我们知道,儒家存阶级而墨家废阶级,儒家立等差之爱而墨家主兼爱,儒家信有命而墨家非命,从种种方面看来,这两派实有根本的差异,未可混同;更看孟子骂墨子为“禽兽”,荀子又骂墨子为“聋瞽”,两家的怨毒如此,似乎也没有沟通的道路。但从我们上面所搜集的许多材料看来,则孟荀所取墨家的话,如“仁者宜在高位”,“无德不贵,无能不官”等等非常的多,尤其是“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之语简直可作禅让说的注脚。其后此等话头更盛,如《中庸》里的“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礼运》里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是谓大同”,这种伟大的气魄决不是斤斤于阶级制度的儒家所能自创。(《礼运》中又有“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亦即《墨子》语。)墨家同化儒家的力量,即此可见。至汉,墨家中绝;儒家靠了君主的提倡绵延了二千余年,在这时期中,举贤选能成为上下的共同意识,连世官制度曾否在古代实行这问题也弄糊涂了(例如前辈的荀子及静安先生之说,又如《伪古文尚书》把“官人以世”列作纣的大罪状的一条),这就是墨家的血液在儒家的筋肉里所起的作用。有人说中国的历史只是孔子思想下支配的历史,这是只见了外表的话。我们应知道如没有墨家的努力宣传,古代的阶级制度必不会倒坠得这么快速和净尽,中国的历史也就不是这副面目。愿读这文的人且不要笑禅让传说在“无中生有”的幻境里的演变,大家来认识墨子的精神的伟大!

    民国二十年秋,我在燕京大学担任《尚书研究》一课,因讲《尧典》,联带讨论到禅让的故事,我觉得这件故事是墨家传入儒家的,儒家在原则上不该收受这件事,而在战国的大时势下,又不许不收受,因此弄得左右支吾,掣襟见肘。当时曾将此意写了一篇《尧舜禹禅让问题》,附于讲义之后。年来生活不安,尚未能详征博引,作为论文。去年童丕绳先生(书业)来平,把这个意见向他提起,他亦具有同心,因托他搜集材料,往返商榷,成此一篇。此文中,如论“明贤良”即是“昭旧族”,禹的得天下由于征有苗,荀子承受墨家的影响诸条都是童先生读书的心得;不敢掠美,谨记于此,并志感谢。二十五年三月二十日,顾颉刚记于杭州。

    四月初自杭回平,童先生又给我许多材料,让我补入文里,遂穷六日之力修改一过。其中墨子为宋公子目夷之后一则,切理餍心,足破近人墨子为印度人之妄说,记此志感。五月三日又记。

    书后

    考近日学者对于尧舜禅让说之考订,除顾先生此文外,尚有郭沫若先生、钱宾四先生及蒙文通先生之说。今略述其梗概,并附己见于后。郭先生在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二篇里曾经提到唐虞禅让问题,他说当唐虞时代是一种母系中心的社会,父子不能相承,酋长的产生是由一族的评议会选举出来的,评议会的代表便是一族中各姓各氏的宗长。那一些四岳十二牧九官二十二人,就是当时的各族各氏的家长宗长了。所以尧不能传给丹朱,而商均亦不能被选为帝,因为他们全是嫁到别族做女婿去了!钱宾四先生在《唐虞禅让说释疑》(见《史学》第一期)里有和郭说相似的解释,道:“唐虞禅让,为中国人艳传之古史,自今观之或殆为古代一种王位选举制之粉饰的记载也。”以后又本《尧典》和《孟子》中的记载而推测选举的步骤。他们是深信禅让说实有其事实作骨子的。蒙文通先生的说法又不同了,他在他的《古史甄微》八《虞夏禅让》里曾经说道,“……盖帝丹朱与舜并争而帝,而诸侯归舜。伯益与启争而为天子,而诸侯归启。此虞夏间揖让之实,其关键乃在得失诸侯也”。

    在郭先生、钱先生之先,夏曾佑先生在《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一篇第一章里已经说到禅让事情是一种选举制度,他说,“求其(禅让)近似,大约天子必选择于一族之中(必黄帝之后),而选择之权则操之岳牧(四岳十二牧),是为贵族政体”。蒙文通先生的说法也大略和刘知几《史通·疑古篇》相同。所以对于禅让说的解释可以分成这三派:(一)选举说;(二)争夺说;(三)无其事而由于墨家的创造宣传说。在解释上虽然有三种不同的说法,而在方法上却只有两种罢了:即前两种说法乃对于原来史料先取信任态度而后加以解释,后一种乃先估定此种史料之价值然后考其来源。前者是弥缝工作,后者是史源学。钱、郭二先生所根据的史料正是顾先生所欲证其伪的,而蒙先生所据的史料又是足破钱先生等的说法的。夫“所谓一种古史传说之来必有些事实作骨子者,如禅让之说之骨子中为一种选举制度”,那末争夺说之骨子又是些什么呢?我们也没有权力仅信选举说而不信争夺说,打破了守旧的传统观念,《尧典》等书在史料上的价值一定比《汲冢书》要高些吗?所以既信了唐虞之禅让为选举,则舜放尧,启诛益等说便没法解释了。因此我们以为选举说的价值也就和法家等的说法差不多,如韩非说他们是欲释重负而传位的,他不也是先承认了禅让之实有其事而加以合理的解释么?

    自疑古之说起,今人对于古史之观念已不若前此之固执,而流弊所至乃变昔日之固守为今日之弥缝。固守旧说,其卤莽灭裂之处,后世必有发其覆者;然弥缝的说法,因其较为合理,或能坚人之信,此其弊尤大。顾先生此文却是告知我们,禅让说是如何产生的,如何滋长的,如何凝成的;其所发明,读者自能瞭然,不必我来赘述。尝怪今之贤者多不愿奠基择料;而只希望造成房屋地,材料的朽窳与否一概不计,惟皇皇然发表其建筑计划,西洋工程师主张建筑些洋楼,中国工程师又主张盖些中国式宫殿,旁观者如问以建筑材料是否合用,则他们也只有瞠目而不能对了。可是瞠目不答就该这样完了吗?不,我们应问出一个究竟来,好让将来的工程师肯坚决舍掉这朽窳的材料而另行选用坚实的基础。

    二十五年五月十四日,杨向奎记于禹贡学会。

    (《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集刊》193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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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3 12: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尧舜禹禅让”说与“三皇五帝”
    世系新考(节选)
    吴泽
    (一)“尧”之不传丹朱而传“舜”,是母系社会的男子出嫁,女子承继家系的特质。“舜”理当继“尧”之位,不是“舜”之贤,更不是“丹朱”的不肖。
    (二)不是儒家所说因为“舜”去继“尧”(尧试舜)位而尧嫁二女与舜;而是“舜”早已嫁与“尧”之二女为夫,是则舜宜其继“尧”之位为母系氏族内规定的权利。换言之,与儒家恰恰相反,“舜”娶“尧”女在前,“舜”继“尧”位在后。
    纵然尧大圣人,“宽宏大量”,为要试“舜”之才,而又怜恤“舜”做“鳏夫”的痛苦,难道就会异想天开(不愧圣人乎)的把两位女儿去当作试验品吗?这样一来,捧虚托事的玩意儿可露马脚了,这无疑的是他们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种政治思想的假脸罩。
    以女性本位的母系制社会中,本氏族内之男子都要出嫁到一别氏族去,女子则以别氏族内的男子为夫。儿子要嫁,便无继续家系的权利,是由别族嫁来女婿继承的,即是由女子继续家系的,丹朱无继尧位之权,舜却有之,丹朱不能继父之家系,而是尧的女儿(娥皇、女英)之夫(舜)所继承。在前节已有详述。问题的重心就在这里了。
    儒家不懂得这种古代社会史实有所谓母系氏族社会的组织,财产继承法则自然也不懂得。故叙述古史时,碰到这样一个问题,“尧”不传子(丹朱)而传女婿(舜),于法于理,在所不通。一方面要宣扬尧舜之贤,为崇古心理所迷;一方面问题实在讲不通,无路可走,两重矛盾作祟的思想,便有意无意地认“舜”的娶“尧”之二女为妻是由“尧”试“舜”才而来。惟为此,越觉得“尧”之圣,“舜”之贤。这种丕曲解历史的儒家,在当时也是一件不可避免的错误。
    尧舜禹让禅问题,在此可以得到一个总的解答:传说中尧舜禹时代,都是行的二头军务总司令官制度。尧死后,由禹补缺,而为舜禹二头。不是尧继挚、舜继尧和禹继舜,而是舜继挚、禹继尧的这一错综的方式。
    (《文化批判》193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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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3 12:54:55 | 显示全部楼层
    夏代非封建时代

    李季

    我们绝对否认夏代为封建时代。至于夏代没有进入封建时代的理由,也很显明而简单:
    (一)禹在虞时是一个最能干的酋长,这个氏族大集团所居的地方适遭水患,因居民从事于田野农业,不易迁徙,禹遂本一己的智能,和当时的技术,率领多人,出来治水,逐渐将权力集于一身。当时已是氏族社会的崩溃期,而生产力的发展正达到建立国家的时期,禹因利乘便,得以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
    (二)禹既因多年治水的工作集大权于一身,其他低级的酋长既不能与之分庭抗礼,也不能成立独立的政权,可以作为封建的基础,因而形成封建的局面。
    现在总说一句,主张中国“氏族社会的内部怀育了……道地的封建社会”的杜君,高唱禹“治理辽阔的泛滥的河水工程”“却是封建时代的象征”的熊君,以及认定“虞夏是……封建社会的开始”的熊康生君,估计“大约三代以至春秋整个的是封建时代”的陈公博君,和其他赞成此等说法的人,对于上述种种理由,如果不能用强有力的证据,一一加以反驳,则他们的主张便没有根据,不能成立了。
    我们于肃清这些障碍的主张后,即开始谈夏代亚细亚的生产方法。杜畏之君曾举出“所谓东方社会”的“特点”如下:
    第一,是土地国有;
    第二,是社会事业是中央政府的职务;
    第三,是全国分作很多农村公社,每个公社都是闭关的自足的小世界;
    第四,是由治水的官僚利用水的调节来统治这些互不相关的小世界,专制政府便由此形成;
    第五,是永佃制(据马扎亚尔说);
    第六,是地租采取赋税的形式。……(见《读书杂志》二卷二三期合刊,杜君《古代中国研究批判引论》一八至一九页。)
    杜君这里所描写的,不用说,是马克思所提出的亚细亚生产力方法所形成的社会制度和国家制度的情形。虽内中有些不是马克思的原意(如第五项),或稍微扩大了马氏的原意(如第四项),因此不能作为一个死板的公式,到处应用,但就大体讲是不错的。杜君以为“稍微深入地研究过中国史的人都能证明这些特点在中国历史上都未曾存在过”(见同书同期杜文一九页)。因而责备“马克思与朴列汉诺夫”不该“把中国划入‘东方的’范畴”,并称赞米夫斥亚细亚生产力方法为“混沌的,陈死的,没有实际的抽象的东西”的“严重抗议是极是正确”(见同书同页)。我以为杜君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武断,大家从材料少得不像样子的夏代仍然可以看出这些特点来。现在试按照他所举的几条,一一答覆如下:
    第一,氏族社会为土地公有,至夏代既没有封建诸侯能攫土地为私有,而中央政府的权力又极强,则土地由社会公有变为国家公有,便是一种极自然的发展步骤。尤其是因当时有水患,某些土地必被淹没,如为强有力的诸侯所有,在分配上容易引起纷争,而政府治水的通盘筹算,也发生滞碍。所以当时是土地国有,丝毫没有可怀疑的地方。
    第二,治水当然是一种社会事业,禹的政府明明白白起来担负这种职务。
    第三,初从氏族社会脱胎出来的夏代农业人民当然还形成一种农村公社的形态,过一种自足自给的生活,物品要有剩余,才拿出来交换。不过此时和前此不同的,是要向国家缴纳地租供养贵族和官僚,而各家所获得的生产物除去这一部分,即为各家所私有。
    第四,禹因治水的关系,需用大批的官僚(贵族)去处理一切,因此使权力集中于政府,而逐渐形成一个专制政府,这是实在的情形。杜君以为:
    水之理论始终是了解中国古史之障碍,水之理论必然帮助资产阶级学者来曲解中国古史而抹煞古代国家之阶级内容,所以我的论辩虽不必成功,然而我的结论却是不可摇动的。(见同书同期杜文三五页)
    其实杜君应当先细心研究禹或他人是否有治水的事实,再下判断,正不必怕水之理论足以“抹煞古代国家之阶级内容”,而加以反对。依照马克思的学说讲,治水是一种社会的生产,夏代专制政府的成立固导源于治水,而夏代国家的起源实由于生产力的发展,田野农业的勃兴,并不是完全由于治水。治水的事绝对不能“抹杀古代国家之阶级内容”。如有人要这样牵强附会,那只是一种胡说,不值识者一笑,因为没有阶级的出现,国家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凡懂马克思主义ABC的人,都能知道这一点。
    (李季:《中国社会史论战批判》,《民国丛书》第五编第61册,上海书店据神州国光社1936年版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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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3 12:55:3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涂山”即“崇山”说
    《墨子·节葬》谓:
    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
    《鲁语上》云:
    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
    《韩非子·饰邪篇》又云:
    禹朝诸侯之君会稽之上,防风氏后至,而禹斩之。
    《左·哀七年传》亦云:
    禹会诸侯于涂山。
    《说文》云:“嵞,会稽之山也。”是禹所会在涂山,即会稽之山。禹亦有娶涂山女之传说,如《天问》云:
    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
    《吕氏春秋·音初篇》云:
    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
    余疑涂山女亦即有虞女,“涂”“虞”声相近。《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云: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因取涂山,谓之女娇。
    此言禹未娶而遇涂山女,与《离骚》言及少康未家而留有虞二姚,辞相应类。禹之涂山疑亦即桀之岷山蒙山有娀。《水经·渐水》注云:
    会稽之山,古防山也,亦谓之茅山,又曰栋山。
    《越绝书》、《吴越春秋》皆谓禹因会计而更名茅山曰会稽,又《史记·夏本纪》集解引《皇览》曰:
    禹会在山阴县会稽山上,会稽山本名苗山。
    “茅”“苗”“栋”与“岷”“蒙”“娀”,音皆相近。禹会诸侯于会稽而道死于会稽,桀为有仍之会克有缗(即有仍)而丧其身,事正绝类。禹会会稽而戮防风氏,而会稽古称防山,与桀会有仍克有缗(即伐岷山或蒙山),而有缗亦即有仍,其事又正绝类。其为一传说之分化无疑也。有娀二女等无非帝女传说之分化,而《艺文类聚》一一引《礼含文嘉》曰:
    禹卑宫室,垂意于沟洫,百谷用成,神龙至,灵龟服,玉女,敬养,天赐妾。
    是涂山女亦帝女也。
    《周语上》谓“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而《汉书·外戚传》云:“夏之兴也以涂山女。”殆涂山又即崇山也。《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云:
    禹治鸿水,通辕山,化为熊……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事见《淮南子》。
    是涂山女固在嵩山。“涂”即“虞”“羽”而又即“嵩”“崇”,则有虞之即有崇,于此亦可证矣。
    五、“有苗”即“有崇”说
    有崇伯鲧,《墨子·尚贤中》、《天问》、《晋语》皆谓天帝所殛,而《墨子·非攻下》及《类聚》、《御览》引《随巢子》皆曰:
    三苗大乱,天命殛之。
    疑殛有苗与殛鲧亦为一事,有苗亦即有崇也。会稽山亦称苗山,亦称栋山,亦即崇山,是其明证。相传三苗窜于三危,三危疑即三累,亦即昆仑山。《水经·河水》注云:
    汉溪水出三累山,其山层密三成,故俗以三累名山。按《尔雅》“三成为昆仑丘”,斯山岂亦昆仑山乎?
    昆仑山相传为西王母三青鸟所居,而《山海经·西山经》亦云:
    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
    三危之即昆仑,此其明证。昆仑本高山之通名,义亦与崇山相同。
    四凶鲧、共工、三苗、欢兜,实无非鲧一传说之分化。鲧与共工为一人,余有《鲧与共工》一文明证之。顾颉刚、童书业两氏《夏史考》亦同持此说。丹朱与欢兜之为一人,童书业氏有《丹朱与欢兜》一文明证之。然《墨子·尚贤》中称鲧为帝之元子,即后世鲧为颛顼之子之说所从出。丹朱为尧之元子,其说疑亦从此出,尧与颛顼本一人也。鲧为有崇伯,而欢兜亦放于崇山;三苗窜于三危而三危即三累,亦崇山之义。盖古人以为帝神均在高山,故怪神之放殛亦在高山也。
    窜三苗者,或谓尧,或谓舜,其为上帝则……(即《吕刑》之“皇帝”)。亦或谓禹,盖皆《墨子》、《随巢子》天命夏后殛有苗说之推演。《左·昭元年传》云:
    过则有刑,犹不可壹,于是乎虞有三苗……
    此亦足证尧舜皆为虞帝而虞为上帝之国号也。
    六、“巫山”即“高唐”“高阳”说
    又高唐女之传说,亦即有娀女涂山女,闻一多氏《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清华学报》十卷四期)已论证之。惟其从郭沫若氏说,以“高唐”为“郊社”之变,窃疑未然。
    《文选》江文通《杂体诗》注引《宋玉集·高唐赋》云:
    昔先王游于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自云“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闻王来游,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乃言“妾在巫山之阳,高邱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高唐女为帝之季女,又在巫山。《水经·江水》注亦曰:
    巫山,帝女居焉。
    按巫山亦即武山、舞山,亦即熊山、洪山(见钱穆氏《楚辞地名考》),“巫”与“虞”声近,“熊”“洪”与“崇”亦声协。又高唐亦即高阳(拙作《尧与颛顼说》中详之),高阳本即上天上帝之意,故高唐之女即帝女也。据此亦足见“有虞”之即“有崇”,亦即“高阳”。孙作云氏作《九歌山鬼考》又明证山鬼即高唐女,亦可见帝女之为山神也。
    巫山与涂山声亦相近,涂山女为帝女,候禹于涂山,高唐女亦帝女,待楚王于巫山,其事迹又绝类也。
    《墨子·明鬼下》云:
    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
    燕之祖,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此皆神社之所在,群神之所聚。《太平御览》八三引《尸子》及《吕氏春秋·顺民篇》、《淮南·主术篇》等皆言汤祷旱于桑林,桑林乃桑山之林。《淮南子·修务篇》云:
    汤苦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
    《左氏·襄公十一年传》云:
    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于桑林。
    又《左氏·昭公十六年传》云:
    郑大旱,使屠击祝款坚柎将有事于桑山。
    是桑山宋有之,郑亦有之。“桑山”疑亦“崇山”,“桑”“崇”声之转,初亦高山义也。又高唐女在云梦,“梦”与“蒙”“岷”……亦声相近。盖古人以山泽为神怪之地,群神皆居于此,如《礼记·祭法》云:
    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
    北方多山,神社设于山林(所谓丛社),南方多水,故神社设于水泽也。
    七、“务隅之山”即“帝丘”“空桑之山”说
    《山海经》称颛顼葬于务隅之山,《海外北经》云:
    务隅之山,帝颛顼葬于阳,九嫔葬于阴。
    又云:
    汉水出鲋鱼之山,帝颛顼葬于阳,九嫔葬于阴。
    《大荒北经》云: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
    “务隅”“鲋鱼”“附禺”与“虞”“羽”皆音近,疑亦皆“崇”之音转,皆高山之义。《大荒南经》云:
    帝尧帝喾帝舜葬于岳山。
    岳山亦高山义。《大荒南经》、《海内南经》、《礼记·檀弓》称帝舜葬苍梧,“梧”与“虞”亦音近,“苍梧”又疑“苍穹”之音转也。苍梧本亦理想中之地名,《离骚》云:
    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苍梧之为理想的地名,亦犹悬圃、高阳之本为理想地名或人名。如《远游》云: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
    《左·昭十七年传》云:
    卫,颛顼之虚也,故为帝丘。
    颛顼本上帝,故其所处称帝丘,亦即高阳也。《山海经》郭《注》称颛顼“冢在今濮阳,故帝丘也”。《左传》杜注亦云:“其城内有颛顼冢”,是务隅即帝丘也。
    颛顼既处务隅,又有处空桑之说,疑亦为一名之分化。《吕氏春秋·古乐篇》云:
    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
    是颛顼所处为空桑,《山海经·东山经》云:“空桑之山,北临食水,东望沮吴,南望沙陵,西望湣泽。”空桑之山疑亦即桑山,空桑本亦为理想之地名,亦即高阳之义。如《楚辞·九歌·大司命》云:
    逾空桑兮从女。
    不特颛顼处空桑,相传少皞亦在空桑。《左·昭二十九年传》云:
    少皞氏有四叔,世不失职,遂济穷桑。
    穷桑即空桑,近人已明证之。《太平御览》三引《尸子》亦云:
    少昊金天氏邑于穷桑,日五色,互照穷桑。
    不特少昊氏居空桑,舜亦在空桑。《淮南子·本经篇》云:
    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
    此外又有伊尹生空桑之传说。《吕氏春秋·本味篇》云: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人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
    此为“伊尹生空桑推原论”之故事。有侁氏女之传说,疑亦与涂山女等故事相关。《艺文类聚》八十八引《春秋演孔图》云:
    孔子母征在,游大冢之陂,睡梦黑帝请与己交,语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焉。
    是不特伊尹有生空桑之说,孔子亦有生空桑之说矣。《天问》称禹通涂山女于台桑,台桑疑亦即空桑,盖无非“帝女”一脉相传之神话也。
    务隅之山既即空桑之山,务隅盖为“虞”之音变,空桑为“崇”之音变,则有虞之即有崇,此又一证也。
    有侁亦即有莘,《天问》云:
    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
    《墨子·尚贤中》谓:“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尚贤下》谓:“昔伊尹为有莘氏女师仆。”《孟子·万章上》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世本》、《吴越春秋》又皆有鲧娶有莘女之说。《史记·夏本纪》索隐引《世本》曰:
    鲧娶有莘氏女谓之女志,是生高密。
    《大戴礼·帝系篇》云:
    鲧娶于有莘氏,有莘氏之子谓之女志氏,产文命。
    《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云:
    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生高密。
    此当亦帝女传说之分化。夏史中诸重要之帝,自鲧以至于桀,几无不有娶帝女之传说。疑无非帝女下嫁下后神话之分化也,又“侁”“莘”与“桑”“崇”声音亦相近。
    余所持有虞即“崧”“崇”音转之说,有以上之循环论证,此义或可得而定也。古史传说本多展转演变分化,一事化为数事,一人分为数人,一地演为数地,此本传说之通例。殷以上之古史本全为神话,其地名亦多神话中之地名,多由通名演化而成。若必欲一一考定其位置,治丝益棼而已。故此篇不考论诸地位置之所在,全以古传说之演变分化例求之,未知有当于高明之旨否乎?
    二六,四,一六,上海市博物馆。
    (《禹贡半月刊》1937年第7卷第6、7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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