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永强｜跟随儿子去大学

姚波

跟随儿子去大学

作者‖ 姚永强

（一）

儿子考上大学了，我很高兴。做为家长，我照例要亲自送他到校，即使是名义上的“送”实际上的跟随。

可是有谁能想到，在这趟跟随之旅中，年逾古稀的母亲竟也成了其中一员！

这不，在2018年西安交大新生开学报到的两天时间里，很多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都不止一次地看到了一个头发稀疏花白、身体瘦小弯曲、走路一瘸一拐的农村老人。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老人还执意爬上八层楼梯，在三十几度的高温天气里来到孙子即将入住的宿舍，只为着她内心里的那一份“高兴”！

母亲原本是小个子的人，虽然年轻时也曾属于干活强悍之列，但毕竟积劳成伤，手脚不灵，再加上曾经照料身患脑溢血、身体每况愈下日渐瘫痪的父亲长达八年之久，现在的她直落得更显消瘦佝偻，腰腿变形，行动不便，实际上已不具备出门远行的身体条件了。何况她又是严重晕车的，这使得我早已放弃了带她出门的想法。

准备购买车票之前，我并没有忘记问一下母亲是不是也要去。在我的心底，本来只是例行的“意思”一下，我甚至设想出了母亲的回答，无非是“我就不去了，腰疼腿不来的，送啥去呢，你送去就行了”之类。可是让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电话那头的母亲竟然带着明显的笑意说：“去是我也想去，就是我走路不行，要你们受麻烦照顾呢么。不过你放心，我这一段时间身体还能行，我就想看一下娃娃上学的地方是个啥样子……”

我有点失笑，鼻头酸酸的，还能说什么呢？答应了她就是了。

（二）

母亲这一辈的农民没有几个少吃苦，而且大多数是苦到社会发展生活富裕了，却只剩了伤病累累的身体，连享受美好生活的自身条件都不具有了。我的母亲更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把自己“修炼”成了一个永远停不下的病号。停不下是因为生活迫使她必须继续种地，而且她又责无旁贷地接过了帮我带孩子的任务。虽然只是从儿子三个月到三岁多的三年时间，但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的头发在这段时间明显的花白了，身体也前所未有地变得消瘦。这与她对小孙子的过分操心过于细致有关。很多个夜晚，她要陪孩子看“花书”玩玩具到很晚，中途又要几次起身给孩子把尿，早上又得很早起来做家务，总之是从来睡不好觉。实际上很多发挥余热的母亲都有过此类经历，而我的母亲原本过度衰退，加之心小常常操劳过度，因此更显出可见的病态。后来在照顾父亲的八年里，可以说母亲是以一个病号勉强照顾着另一个病号，所以她身体的亏损就更为显著，以至于经常失眠，生怕着凉，六月天也得穿着好几层衣服。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十足的衰病之躯，她内心深处的热度却依然如故，她切切地渴望着儿孙们能过得顺心如意。这个六月，或许是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去老家劳动，或许是两个孙子一个考上大学一个考上县二中，让她心头高兴，总之母亲脸上多了些笑容，很多次跟我说自己这一段身体好多了，直到向我“申请”去送孩子上大学。

行走在西安闷热难耐的校园里，母亲华发稀疏的额头渗着粒粒汗珠，但让人惊奇的是她竟然能那么长时间地跟着我们在校园里来回转悠，而没有喊过腿疼脚疼。而且有好多次，母亲跟我絮絮地说：“这个娃娃自小乖得很，一两岁的时候我天天中午背在身上慢慢走着哄他睡觉，我心里想着他啥时候长大考上个好大学，偶就给人争上气了……”“我前几年直说是等不到这娃娃考上学校了，没想到今儿个我还跟上在这大学校园里浪了一趟，暂高兴的很……”“这大城市的校园才好得很，比会宁好得多了，你看这树长着好不，还有这么多水……”

我穿行在人声鼎沸的校园通道，却觉得母亲此时的话语是如此的清晰，更发现她的眼神显得很有些光亮，跟坐汽车、乘地铁时因为晕车而黯然无神的模样绝对的判若两人。

母亲现在身体很弱，而且一坐车就晕，晕一回好几个小时都恢复不过来。早年里她可不是这样。我姐上高中时，母亲骑自行车去学校送吃的，一百五六十里路程，早出晚归不在话下。她还曾独自乘车奔赴几百里外的另一个县城看望上学的我。那时候我们谁都觉得，母亲这样的奔波不算什么，可是曾几何时，母亲已经如此衰弱，以至于连车都很难坐了呢！

（三）

我事先买好了好几样防中暑之类的药，特别为母亲备好了防止晕车的药。而当我开车去接她过来时，她老早就向我展示自己买好的晕车药片，言语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和唯恐心愿难以达成的谦恭，这让我想起了前几天我们去看她，她在给孙子零花钱时何其相似的神情。

当时在饭桌上，母亲从贴身的衣袋里翻出用塑料袋包着的钞票，一双关节严重变形的手显得格外坚定。她满脸的皱纹间荡漾着浓浓的笑意，对孙子说这是她积攒了一段时间的，让他拿上去学校零花。儿子显然和我们一样有些惊奇和意想不到，他连忙双手推开，一迭声地说：“不用了，奶奶，我的钱够用了。再说你又没有多少钱，你自己留着用吧！”甚至涨红了脸。

可是此时的母亲显出了一种唯有我方能察觉到的谦恭，她生怕这钱给不出去，于是不管孙子和我们的劝说，一边说“我有养老金够花了”，一边早已把钱塞到了孩子手中。儿子此时有点不知所措，既不能真接着这钱，又不能硬推给奶奶。我只好示意儿子不要再推，收下。母亲这才像总结一样笑着说：“偶你一定要拿上呢，这我才心里合适了。”

我知道这些无疑是在很多人眼中毫无新意的琐屑之事，哪一个奶奶没有过这样心疼孙子的做法呢？然而此刻，我的心中却有一种比往常更显沉重而酸楚的感动。

母亲以前只上过扫盲班，但她对子女读书考学的事一直有着强烈的愿望。当年我们姐弟三个连续不断地上学总共长达二十几年，这使得我们家长期处于极度贫困的状态中，而区区二十亩责任田的收入越来越难以维持基本的开支，不知有多少次近乎陷入死地。但即使如此，母亲和父亲也从没有做出过放弃的姿态，哪怕粮食扬出来就在场边上粜了，很多时候没机会运到家里。母亲甚至在劳动之余，在集市上摆摊卖自产的水果，用背篓背着鸡蛋步行几十里山路去河畔赶集，全都是为着多赚几块钱，在孩子开学前不致有太大的缺欠。一切的苦辛全是为孩子能继续上学，所有的坚持也全是为了心底的那一份念想。可是，我们几个的多年读书并没有全都成功，难以想象，父母饱受煎熬的心遭受的是怎样难以承受的重击啊！

（四）

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看过了太多走向老境的前辈粗茶淡饭的光景后，我越来越真切地认识到，母亲和许多老辈们一样，从不计较日常生活的艰辛，全是为了心头的那一份热切期盼，全是为了几十年未曾湮灭的希望之火！而今，母亲更把这仍未熄灭的念想推移到了孙辈身上，她的目光，她的笑容，她的粗糙变形的双手全都浸透了这浓烈的念想和心愿，这念想和心愿也支撑着母亲一年又一年地延续着老迈的生命，而做为子女，我们又怎能无视这等同于生命的殷殷心愿呢？

所以，在母亲给了孙子一千块钱，带着满足的笑意离去之后，当儿子跟我说找时间把这钱还给奶奶时，我毫不犹豫地跟他解释，这是奶奶的一片心意，我们接受了会让她安心，不接受反而让她心里难受。我说：“心愿对老年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所以，在母亲提出想去送孩子上大学的时候，我同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我不能再像年轻时候一样漠视一个母亲的心愿，而让她遭受看不见的折磨。

所以，即使是酷热难耐，我也让母亲跟随我们在孙子将要跻身其中的大学校园里一回又一回地走动，就连八楼的学生宿舍，我也帮着她缓慢艰难地上去，即使因为挡着了别人需要我一次又一次地请求人家原谅，我也在所不辞。

办理了各种入学手续，儿子很快就要按学校安排开始军训了，我们这就算是完成了送孩子上学的任务。第二天，我按照事先的计划带母亲到西安著名的大雁塔景区游玩一下。除了依旧火热的太阳，眼前各种姿态的喷泉、修剪成各种形状的草木、枝叶繁茂高耸参天的大树、金碧辉煌或古色古香的建筑，对于一个大半生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该有多大的吸引力啊！可是，我发现此时的母亲，虽然一直在说这里的景色比校园里还好，却似乎没有了此前在校园里那样的兴趣，她也在四处欣赏，但更多的是瞅着身边的小孙子，随着他的活动而发出或关切或担心的呼唤。她在校园里时可不是这样的啊！

前天和昨天，在校园的几乎每一处地方，母亲都饶有兴致地仔细察看，很少显出疲乏难耐要坐在道边休息的状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凡是我提议照相的地方，母亲都显得格外爽快，我叫她站着就站着，叫她坐着就坐着，我不由得暗自欣喜，趁机多照了一些。要知道在平常，母亲是很不愿意给自己照相的。现在，在绿草红花、游人如织的景区，母亲似乎又没有了照相的兴趣，让我不由得确信，母亲此行的全部心愿，还真是全在能好好看一下孙子念书的学校，仅此而已。

（五）

隔天，我们要返回了。在最后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门坐车时，母亲忽然问我，是不是再到学校去一下，看看娃娃现在都干啥呢。我告诉她，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离学校比较远，而且学校和回家坐车的西安北站在相反的方向，再折一回就会误车。母亲听了赶紧说那就算了，但我能看得出，她眼里还是有那么一丝遗憾，只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重新经历了小心翼翼的乘电梯、过安检、走闸机等过程后，母亲又坐在了飞驰电掣的动车上，也再一次陷入用全部的精力对抗晕车的痛苦之中。看着母亲蜷缩在座位上瘦小干枯的身体，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了她行走在大学校园里时满脸欣慰的样子，那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实现了一桩心愿的最大满足，而在她的有生之年，实现这样的心愿极有可能再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有了这一回，我更加深切地知道了，所谓孝敬老人，不仅仅在于给老人吃好穿好，更重要的恐怕是重视并尽力满足老人的心愿。

可是，我的心里不由得又生出一丝愧疚和隐痛，在趁着跟随儿子去大学的机会帮母亲实现了一个心愿的过程中，我没有让母亲住更好的宾馆，以后，我就算是花再多的钱，也未必能有机会弥补这样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