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姚波 于 2020-10-6 16:05 编辑
第一篇
母亲的地图 姚宏兴
高中毕业后,我当兵去了海南岛。母亲很高兴,逢人就说:孩子们出去好,出去总比在家种地强。
我当兵离开家乡,母亲的高兴却掩盖不住她心里的牵挂与思念,儿子出了远门,不像进城去玩一天就回来了。该吃饭时,她常会习惯性地多盛一碗饭;到了晚上,她还常会去我住过的屋里给我铺好床。我刚离开家的那个冬天,母亲的眼泪没有干过,每天都要自言自语地念叨几遍:海南岛,海南岛。母亲没上过学,一字不识,不知道海南岛在哪里,也不知道海南岛什么样。她叫我姐姐赶快给我做一双厚一点的棉鞋,说我出门走时大冬天脚上穿的是单鞋,连手套也没有戴;她问我哥哥海南岛离家远不远,要是一天能走到,到过年时让我哥骑上自行车带着她,到海南岛去看我。
我那懂事的侄子买了一张全国地图挂在老屋的正墙上,他指着地图下边的那一小块说:“奶,这儿就是海南岛,我叔就在这儿当兵”。母亲两眼一亮,好像看到了儿子一样,目光直盯着地图上的海南岛,两只手交替着去摸海南岛,就像是摸儿子的脸一样仔细。从此,地图上的海南岛,就成了母亲心里牵挂的儿子。平时在屋里来回走动时,母亲总是扭脸看一眼海南岛,或是靠近墙边走,顺手摸一把海南岛,就像我小时候,母亲每天要看一眼我长高了没有,摸一把我吃胖了没有一样;每天早上起床,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地图前,看一看海南岛,摸一摸海南岛,就像以前天天叫我起床,催我吃饭上学一样;每晚睡觉前,母亲一天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走到地图前,再看一眼海南岛,再摸一把海南岛,就像以前晚上催我上床睡觉,看着我躺下,再给我捱一捱被子一样;有时候,母亲会端上饭碗,拉一把椅子,面对地图坐着,两眼盯着海南岛,那样子,像是又在喊我回家吃饭,又像是看着我吃饱放下手里的筷子,她才端起碗吃饭一样。
那年南疆战事起,我部奉命调往前线。像往常一样,我按时给家里写信。为了不让父母知道我在前线而担心,每次我把家信封好后,再把外面套一层信封,先把信寄到海南岛,让留守的战友把外面的信封撕掉,再把里边的家信寄回洛阳。为了让父母相信我还在海南岛,每次写信我总要先唠几句海南岛这几天特别热啦、又刮台风啦、暴雨几天不停啦、这几天我身上又被大花蚊子咬了几个红疙瘩等等的闲话。我的侄子给她念我的信,母亲似有什么感觉,两眼盯着墙上的地图,一声不吭,不像以前听一遍还叫再念一遍,还问这问那的。
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年轻时听说过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事,亲眼见过解放洛阳时,一群一群的伤兵从村里走过,一排一排的棺材停放在村东的平地上。这几天,村里的大喇叭里天天说打仗的事,母亲虽然不知道前线在哪里,也不知道海南岛离前线有多远,更不知道儿子已经上了前线,但她还是为儿子揪着心。有时候她连续几顿不吃饭,整天坐在地图前,一会儿抹抹眼泪,一会儿摸摸海南岛;有时候,她会用巴掌捂住海南岛,她肯定是想把海南岛抓在手心里,就如同把儿子搂在怀里一样,她放心;有时她会把椅子转过来,背对着地图坐着,她肯定是想让儿子爬在她的背上,她心里踏实;有时候,母亲会盯着地图上的海南岛,唠叨着叫我父亲赶快给我写信,叫我回家一趟,说她想看看我长高了没有,吃胖了没有。每当这时,父亲总是开导她说:军营可不是咱家的灶火屋,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孩子去当兵,是为国家出力,咱老俩可不能拖他的后腿。你忘了那年小鬼子占了洛阳,烧了咱一个村的房子,杀了半个村的人,要不是咱年轻跑得快,早就没命了,哪里还会有这个孩子!只有孩子们都去当兵,咱才能过太平日子,才不再听到狗叫就当是日本鬼子来了,吓得丢了魂似的到处躲藏。听到这话,母亲就不再吭声,只是默默地两眼盯着地图上的海南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图上的海南岛,母亲记不清看了它多少眼,也记不清摸了它多少遍。就是这样,地图上的海南岛陪着母亲,母亲守着地图上的海南岛,过着一天又一天。慢慢地,地图上海南岛那一块,没有油光了,看不清颜色了,连字也看不到了,只留下了一块露着白底儿、带着黑乎乎手垢的海南岛的轮廓。那个轮廓,像是母亲惦记儿子的那颗心,又像是母亲那深深的皱纹里盛满了盼望和等待的脸。
从前线回到海南岛,我提干了。提干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四个兜”的新军装,蹬上擦得铮亮的大头黑皮鞋,照了一张全身彩照寄回了家。母亲拿着我的彩色照片,端详来端详去,一遍又一遍地摸照片上我穿的“四个兜”新军装,再摸摸那铮亮的黑皮鞋。她笑了,啷啷地笑了,而且是站在地图前,看着海南岛,笑得两眼噙着泪花。
10年后我转业回到了故乡,在城里安排了工作。每逢礼拜天,我都要带上儿子回家去看母亲。每当我的儿子冲进大门叫奶奶时,母亲就笑展了满脸深深的皱纹。这时候看母亲的脸,就像新地图上的海南岛,油光发亮。
自从我转业回到故乡,母亲再没有正眼看过墙上挂的那张只有海南岛轮廓的地图,好象那墙上从来就没有挂过地图似的。
在那个令人悲伤的夏天,母亲走了。90多岁了,老人家不再牵挂儿孙,安祥地撒手走了。
母亲给我留下了那张只有海南岛轮廓的地图。这张地图,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成了我这一生都打不开的心结。
三年了,每当我看见这张只有海南岛轮廓的地图,我的心里就会涌起对母亲无尽的思念和牵挂。还牵挂她什么呢?不知道母亲在“那边”过的怎么样?缺不缺钱花?缺不缺吃的、穿的?生病了有没有人送您去医院,有没有人守在您身边?渴了有没有人给您端碗水?晚上有没有人给您洗洗脚?你住的“屋子”孤伶伶的在村东边的岭上,冬天冷不冷?夏天热不热?潮不潮湿?闷不闷气?下雨漏不漏水?缺什么你就给我托个梦,我给你多烧五色纸,多送地府钱,您可别舍不得花,也别再心疼儿子多花钱。
母亲走了,很安祥的走了——
第二篇 儿子的地图 姚宏兴
第一次探家看到墙上只有海南岛轮廓的地图时,我的心一阵酸憷。地图上的海南岛,那小孩手掌大的地方,分明是母亲温暖的手,是母亲沧桑的脸,是母亲思念儿子的心呀!想到自己,海角天涯,从军边疆,没有给母亲尽孝,我欠下了母亲天大的亲情债。夜深人静时,我常思绪纷纷,潸然落泪。
母亲走了,老人家安详的走了——
我把母亲给我留下的那张只有海南岛轮廓的地图摘下来带回城里,挂在我书房的墙上。早晨,我坐在书房读书时,总要看一看挂在墙上的只有海南岛轮廓的地图,晚上,我坐在书房练字时,也会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字迹模糊的海南岛。我总觉得地图上那只有轮廓的海南岛,就是母亲还在跳动的心,又像母亲那盼儿盼得满是皱纹还在朝着我笑的脸。
想念母亲时,我就把椅子转一转,朝着地图坐一会儿。夜里,每当梦见母亲时,我就穿衣起床,来到书房,看一看地图上只有轮廓的海南岛,再摸一摸只有轮廓的海南岛,然后默默的坐到天亮,就像当年母亲想儿子时一样。
一次梦中我开着车回家,半路上却看见了母亲:她迈着小脚,手里拿着名片大小的一块硬纸片往城里走。我问她干啥去?她说要进城去提车。我笑着问她提啥车?她说要去提摩托车。我又问她要摩托车干啥?她说要骑着摩托车去海南岛看我。我赶快下车,过去扶她上我的车。这时我醒了——
从梦中醒来,我穿衣起床,来到书房,在地图下默默地坐到天亮。母亲在世时常坐着我的车进城走亲戚,上城里的饭店吃饭,到城里的医院看病,还常坐着我的车回娘家。她现在去买摩托车,一定是在“那边”没有车坐,她觉得出门不方便。天一亮我就来到市殡仪馆前的冥品市场,买了一辆硬纸片做的奔驰小轿车。当我快回到村时,觉得买一辆“奔驰”太少了,在“那边”万一车坏了一时修不好,母亲会一时没车坐。于是我拐回冥品市场,又买了一辆“奔驰”。在母亲的坟前,我同时烧掉了两辆“奔驰”车。
那一次我梦中回家看母亲,走进大门看到她靠着墙坐在屋檐下,身旁摞着有一米多高的一张一张的烙馍。我笑着问母亲烙这么多馍干啥?她说她要出远门路上做干粮。我又笑着问她要去哪儿,带这么多干粮?母亲笑着说要去海南岛,说那儿路远,三天两晌儿走不到,馍带少了怕路上不够吃。我告诉母亲,我已经离开海南岛回来好多年了,你不用再去海南岛看我了。母亲说现在兴旅游,我得去看看你在那儿当兵时住的房子是啥样。我就说我陪你去。当我伸手去整理那堆的一米多高的烙馍时,我醒了。醒后我穿衣起床,来到书房,在那只有海南岛轮廓的地图下,默默的坐到天亮。
过了一段时间,我有一个到海南出差的机会,我和我的同事们从海口经五指山到三亚市,一路上我没心思去见那里众多的老战友,也无心看山听水赏风光,而是专盯着老太太。尤其看到背着包袱、满脸皱纹的小脚老太太,我都要过去看一看,是不是我的母亲背着干粮到了海南岛。一路上只要见到老太太,我都要过去说几句话,问一声好。
还有一次我在梦中的北京天桥上见到了母亲。我正上台阶,一抬头看见母亲迈着小脚下台阶,我笑着问她来北京干啥?她说她要来北京见毛主席。我赶快伸手上前扶她,我醒了。醒后我穿衣起床,来到书房,默默的在那张地图下坐到天亮。
过了几个月,我和我的同事们出差到北京,我专门到一座天桥上,冒着八月天的酷暑站了一个多小时,看到有下台阶的小脚老太太,我就过去扶一把,问一问她从哪里来。
去年春节前,应南方一位老战友多年盛邀,我打算到南方战友家去过年。上午我去买了飞机票,晚饭后我给战友通了电话,告诉他我到达的时间和航班号,夜里我就梦见了母亲。母亲坐在“安宅”外的平地上,我走上前问她:“你不是住在“那下边”,这会儿咋坐在这儿?”母亲指指身后说,下边的屋里进水了。我往她身后一看,却是一片汪洋,大水正汹涌着几丈高的黄浪扑过来。我打算背起母亲往高处跑,刚一蹲下,我醒了。看看表是夜里一点半钟。我穿衣起床,来到书房,默默地坐在只有海南岛轮廓的地图下。
我转业后这二十年,年年回家陪着母亲过年,今年要到南方去,母亲不高兴了。这时候每年回家过年时,母亲看见儿孙回去那说不完的话和笑平了皱纹的脸就像电影镜头一样,一一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天一亮,我就开着车上了市场,买了一只鸡、一条鱼、几斤猪肉和几斤点心。回到家里,我把鸡、鱼、肉都做熟,又带着一瓶葡萄酒、一保温杯茶叶水、一把香、一叠黄表纸、一沓冥币和一把铁锨来到了母亲的坟前。我绕着母亲的坟墓转了两圈,看到坟头好好的,一点进水的痕迹也没有。母亲的坟地选在一个背风向阳面水的斜坡上,下再大的雨也不可能进水,况且现在是旱季,一个冬天没下一滴雨。但我还是拿起铁锨,给坟头上拢了拢土。然后我在母亲的坟前摆上鸡、鱼、肉和点心,倒上葡萄酒,打开保温杯,点上一柱香,烧了黄表纸和地府冥币,算是陪母亲过年了。然后我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告诉母亲我要到南方战友家去过年,请她不要惦记。此时此刻,正像唐朝诗人陈去疾《西上辞母坟》中句:“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叮咛嘱早归。”
古人说的好:子欲养而亲不待。当我一次又一次默默坐在只有海南岛轮廓地图下的时候,我常常想:现在回到家里,叫一声妈有人答应,每天能够给她端一碗水喝,晚上能给母亲洗一次脚,那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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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宏兴(作者简介) 河南洛阳人,1957年2月生,1976年12月入伍,曾服役于海南军区驻五指山某部,期间两次在中越边境参加广西边防轮战。1988年10月转业到洛阳工商局工作,现为三亚市作家协会理事。发表有散文、游记、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其中《漫步海南岛热带植物王国》获“1980年全国海边防散文征文大赛”三等奖,《母亲的地图》获“2012年东方感恩文化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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