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浊富 宁比清贫——姚崇《冰壶诫》赏析

姚波

与其浊富 宁比清贫——姚崇《冰壶诫》赏析

文/王同策

《文苑英华》和《全唐文》中均收有姚崇的《五诫》,《冰壶诫》为其中之一。姚崇，即姚元崇，唐人，新旧《唐书》有传。曾因指责周兴、来俊臣滥施酷刑逼供、造成甚多冤狱而获武后赏赐，又因向玄宗面呈十事而于次日即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先后三为宰相，常备兵部。元崇长于吏道，既有如《五诫》这样的著述，又有众多的政绩。但也深通权术，并在与同僚竞逐中运用得手。是一个瑕瑜互见的人物。


“诫”是古代以规劝告诫为内容的文体。据任昉《文章缘起》载：“后汉杜笃作《女诫》,诫，警也，慎也。”冰壶，即古代用以盛冰的玉壶。因为盛器与所盛之物均既清且明，人们亦用其为品格高洁的象征。《冰壶诫》是作者假物寓意、直抒胸臆并用以劝戒之作。小序及诫文如下：


冰壶者，清洁之志也。君子对之，示不忘乎清也。夫洞彻无瑕，澄空见底，当官明白者，有类是乎？故内怀冰清，外涵玉润，此君子冰壶之德也。


玉本无瑕，冰亦至洁，方圆相映，表里皆激。喻彼贞廉，能守其节。凡今之人，就列称臣，当官以割剥为务，在上以财贿为亲。岂异夫象之有齿，以焚其身；鱼之贪饵，必暴其鳞。故君子让荣不忧，辞满为珍。以备其德，以全其真。与其浊富，宁比清贫。吴隐酌泉，庞参致水，席皮洗帻，缊袍空里，虽清畏人知而所知远矣。


嗟尔在位，禄厚官尊，固当耸廉勤之节，塞贪竟之门。冰壶是对，炯诫犹存，以此清白，遗其子孙。


在我国古代诗文中，用冰雪的洁白晶莹来比喻人们品格高尚纯洁的很多。如南朝诗人鲍照的《白头吟》中就有“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的句子，是用玉壶之冰作喻。本文则专写盛冰之玉壶，喻意一致，写法不同。


《小序》开头说：冰壶可以作为品格清廉高洁的一个标志。君子面对玉壶，不能忘记一个“清”字。“瑕”是玉石里的斑痕，人们用玉中之瑕来比喻人和事物的缺点和毛病。故而《小序》用“洞彻无瑕，澄空见底”来形容冰壶，说它晶莹剔透，一点细小的斑痕也没有，澄净空灵，若无底里。下文进而比喻社会上居官清明者，说他们律身谨严，处仕廉洁，有些类似它吧！冰清玉润，内里是冰雪的晶莹，外在是美玉的润泽，这就是君子的冰壶之德吧!董仲舒《春秋繁露·执贽》说：“君子比之玉，玉润而不污，是仁而至清洁也。”冰清玉润，向来连称，同喻高洁。


整个诫文始终用韵文写出。起始几句，“至洁”是最为清洁的意思，“方圆相映”从上下文看，似指
方冰圆壶。实为指各类冰壶，壶有方圆二种，《仪礼·燕礼》载：“卿大夫用方，士旅食用圆。”玉壶当也不例外。“澈”是水清透明，“表里皆澈”是说从外到里都是那样清明透彻，用之比喻居官者之贞洁清廉，保持节操，应该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言行一致。不可外貌堂正君子，内里则是卑污小人。南宋的爱国词人张孝祥在其《念奴娇·过洞庭》中写月光下的湖面“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与下文作者自述“肝胆皆冰雪”相比照，不知是否受了此文的影响。宋代名相司马光也说过：“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宋史》本传)良吏处仕，理应是肝胆可鉴、表里如一的。以上是对正面人物的肯定论说。


紧接着作者揭示了与君子迥异而“就列称臣”的另一种人，面向封建社会里的贪官污吏掷出投枪。“当官以割剥为务”，是说那些当官的把宰割盘剥老百姓作为他们的营生。“在上以财贿为亲”，是说上司也是只跟钱财贿赂亲，其他一切，什么法律、道德均在所不顾。这个对偶句揭示出封建官僚压榨百姓、惟利是图的丑恶本质。下面文章一转，说贪官污吏对贪取贿赂、巧取豪夺而致富，用不着欢喜得太早，因为这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正像大象因为自己有了值钱的牙齿而往往赔上了性命，鱼儿贪食诱饵有时反难以潜没水中而暴鳞于旱地一样，富贵也能给自己带来祸患。《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的话，上文即用此典，这里的“焚”同“僨”(音fèn),僵的意思。“焚其身”即毁灭自身。张衡的《归田赋》中有“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食饵吞钩”的句子，也是说鸟慕长空，鱼贪饵食，反为人所算。为贪小利，终遭大害。在用这两个形象的比喻说明道理之后，自然引出下面的结论：在荣誉面前退让，绝不是值得忧虑的事情，对待满盈退而远之，倒是很可宝贵的。因为这样做，可以完善自己的优秀德操，可以保全自己的良好本性。回到财富占有上来，与其捞取不干净的钱财致畜，莫如清清白白的穷一点。用层层剥笋的方法，终于揭示出向题的核心。


以下作者一连用了几个正面的历史典故，进一步阐释自己的观点。“吴隐酌泉”是引用《晋书·吴隐之传》所载的一则故事：“广州包带山海，珍异所出，一箧之宝，可资数世。”“故前后刺史皆多赎货，朝廷欲革岭南之弊”专门选派了吴隐之出任广州刺史。在其辖地石门“有水曰‘贪泉’”，传说人们一喝贪泉的水，就增长贪得无厌的欲望。隐之专门去喝了贪泉的水，之后隐之处仕“清操逾厉”，得到皇帝“处可欲之地，而能不改其操”的褒奖。


“庞参致水”的典实则见之于《后汉书·庞参传》。庞参，字仲达，河南人，他去做汉阳太守的时候，其“郡人任棠者，有奇节，隐居教授。参到，先候之，棠不与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户屏前，自抱孙儿伏于户下。主簿以为倨(傲而不恭)，参思其微意，良久曰：‘棠是欲晓(喻示)太守也。水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者，欲吾击强宗(打击地方豪强势力)也。抱儿当户，欲吾开门恤孤也。’于是叹息而还。参在职，果能抑强助弱，以惠政得民。”这里用庞参上任，任棠致水，其后庞参果然廉政惠民的史事，说明受人启迪而终行德政，亦同样欢“。


其下“席皮”即以皮为席，是用李恂任兖州刺史时“以清约率下，常席羊皮，服布被”之典。(《后汉书·李恂传》)另外，后汉高弘、羊茂居官清廉，也有夏坐羊皮的记载。“洗帻”是用巴祗的故事，巴祗在做扬州刺史的时候，“俸禄不使


有余，帻毁，不复改易，以水澡胶墨傅之。”(谢承《后汉书》)“缊袍空里”典出《庄子·让王》:“庄子居卫，缊袍无表。”《疏》:“以麻缊袍絮，复无表里。”《说苑·立节》把此事说成是曾子的学生、孔子的孙子子思(孔伋),还衍化出“子思缊袍未得完”，田子方赠狐白裘，子思坚辞不受的故事。缊袍是古代贫士无财力具丝絮于袍里，以乱麻填其中的粗制衣服，此谓所着缊袍连里子、面子都没有，极言其贫。以上几个典故都是说居官清廉、生活简朴乃至衣食窘困者，虽无穷奢极欲之享，但自身乐处，物议称誉，其间自有无限快意。


总结以上论说，作者结论说“清畏人知”,但人们仍能清楚地了解官吏孰廉孰贪。这里也包含一个典故。《三国志·胡质传》裴注引《晋阳秋》载：“晋武帝谓胡威(胡质之子)曰‘卿清孰与父清？’威对曰：‘臣不如也。’帝曰：‘以何为不如?’对曰：‘臣父清恐人知，臣清恐人不知，是臣不如者远也。’”事实上结果是“父子清慎，名誉著闻”。胡质清廉不愿让人们知道，结果大家还是都知道了。因为文章是贪、廉对举论说，清廉者若此，贪赃者能尽掩天下人耳目吗？


行文至此，作者发出一声感叹，接着直接与当朝在位的官吏对话：诸位地位尊崇，俸禄优厚，确实应该树立勤俭、清廉之节操，堵塞贪赃竟逐之门径。面对这光亮透明、冰清玉洁的冰壶，明显的诫语，当言犹在耳，应该争取能用自己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清白，留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文章结束，论说也升上一个更高的层面。因为历史上的许多官吏犯赃，除去为个人贪图享乐所驱使之外，不少是为了将捞取的财富留给自己的儿孙，所以结尾提出这个问题，绝非节外生枝、画蛇添足。以清白传子孙，其中也有典实。《后汉书·杨震传》记载他“性公廉，不受私谒。子孙常蔬食步行，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可能是受了杨震的影响，唐房彦谦也曾对其子房玄龄说：“人皆因禄富，我独以官贫，所遗子孙在于清白耳。”（《问奇类林》)。实际上真正能以清白遗子孙的官吏，自身在修身处仕中肯定也会是正直清廉的。作者提出究竟是应该给孙子后代留下什么的问题，启发思考，用以激励官吏们正视居官清廉的问题，应像冰壶一样的高洁纯净。


从文章的表现形式上看，虽然诚文文字不多，但包含的内容丰富。全篇设喻贴切，语言生动，音韵谐洽，读来铿锵畅达。从写法上看，虽始终廉贪对比说明，但却以树廉为主，正面引导，主题鲜明，重点突出。另外，由于诫文的内容要求，论述大多以古鉴今，以收“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的效果。所以引用了众多有意义的史实，这就使得文章更加坚实有力。当然，也正因诫文文字较为短小，加以骈偶成句，表述方法又采取以史为镜，作者不得不引用很多典故，所以，如不能完全弄清各典实的本事与寓意，也必将影响到作品内容的表达效果，使之不易为广大读者深刻理解。这大约应该算是作品的一个缺点。


《冰壶诫》因系开元初姚崇在宰相任内之作，人尊言重，在当时有很大影响。不仅为官吏与士大夫所重视，更延入科举的考试内容。王维的《赋得玉壶冰》一诗，就注有“京兆府试，时年十九。”另如《文苑英华》所载佚名氏之《玉壶冰赋》,陶翰、崔损二人的同名《冰壶赋》下均注明限韵，显然亦为应试之作。其他如王季友的《玉壶冰试诗》、卢纶的《清如玉壶冰》、韦应物的《寄洪州幕府卢二十一侍郎》、李白的一首赠侄诗和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等，内容均以冰壶设喻并不同程度地涉及为人清白、居官廉正这一共同主题，很可能都是在姚崇的《冰壶诚》一文影响下，才涌现出来的优秀作品。所以说《冰壶诚》一文，不管是对当时还是后世，不管是在政治上还是文学上，影响都是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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