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禾原《姚子芳七古一章次韵却寄》用典研究

姚波

永井禾原《姚子芳七古一章次韵却寄》用典研究

蒋秀妮

（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　四川　成都　６１０２１３）

原载：《中外交流》专题研究与前沿科技

姚波收集录出，以原文为准


摘要：永井禾原是日本著名汉诗人，跟清末中国文人多有来往。１８９７年开始，在上海居住三年，其间留下三本汉诗稿。《姚子芳七古一章次韵却寄》（原题为《姚子芳题余游苏漫吟后有七古一章次韵却寄》）是其中一首古体诗，主要表现跟苏州文人宴游唱和的韵事。其中用典故较多，娴熟练达，有理有据，典故与现实情感互相照应，比较凝练，表现出个人风格和典型特征。


关键词：永井禾原；汉诗；典故；苏州；宴游


１　背景


永井禾原（１８５２———１９１３），日本爱知县人，名久一郎，号禾原，别号来青。师从青木树堂、鹫津毅堂、森春涛学习汉文化、汉诗。后进入庆应义塾就学。１８７１年赴美留学。曾于文部省等处任职。１８９７年出任日本邮船会社上海支店长，居上海三年。其间与中国诗人多有唱和，写成《西游诗稿》、《西游诗续稿》、《西游诗再续稿》。１９００年秋，永井禾原于东京构筑来青阁，收入中国诗文画作，与中日汉诗人聚会于此，主客留下不少诗作。禾原辞世后，其子永井荷风于１９１３年将其诗作汇集成《来青阁集》十卷出版。


《姚子芳题余游苏漫吟后有七古一章次韵却寄》（以下简称《次韵》）就是在禾原居上海期间，受苏州友人邀请赴宴，主客唱和，从而创作的。


诗题中的姚子芳，字文藻，苏州人，曾任《申报》主笔、《字林汉报》主笔，精通日文，以文人身份处身于政治漩涡中，与中日政界文化界都广有往来。


２　用典浅析
《次韵》全文：“孤坟长埋相思骨，古塔依旧天际立。君邀远客游虎丘，买棹好从阊门出。四百红桥不寻常，鹤市由来佳丽乡。美人江上有幽约，烟波吹送脂粉香。仙鬟如云鬓似雾，赶到七里山塘路。当舷燦列窈窕姿，疑似馆娃宫里住。箫声忽起鸥魂惊，酒晕瞢腾春气生。清歌堪听吴歈调，豪兴谁人词先成。两岸风台连月榭，个中须结诗酒社。画船唱和倩彩毫，一篇珠玉千金价。消尽茫茫万古愁，水腻山温未知秋。好事如君古今少，不落人间第二流。”①


“孤坟”，既然后文有“相思骨”之说，那么“孤坟”就应该说的是“古真娘墓”。


真娘的传说见于唐代范摅《云溪友议》卷中《谭生刺》：


“真娘者，吴国之佳人也，時人比于苏小小，死葬吴宫之侧。行客感其华丽，竞为诗题于墓树，栉比鳞臻。有举子谭铢者，吴門秀逸之士也，因书绝句以贻后之来者。”


传说真娘才貌无俦，沦落风尘，年少而逝。女子有貌，正如男子有才；女子风尘不偶，正如男子命途多舛。于是行客才子，自然物伤其类，往往写入诗文有所感叹。而永井禾原，学贯东亚西欧，本来身怀经国济世的抱负，然而到此时旅居上海，经理商事，却耽于宴游唱和等文坛的活动，内心的消极、不得志似乎可见一斑。文廷式在《西游诗续稿序》中评价他：“……余得见之，盛德若谷。及谈宴之际，挥豪翰，写性情，慨乎于靡丽之场，而有天下之志。……远览古人，延企将来，君其有迈澖之思，而不徒江湖之乐者也。”②


从另一个角度讲，历史上文人宴饮，伎乐伴随，是常见元素。比如日本汉学者非常推崇的白居易，也曾经用诗记录下自己诗酒伎乐的人生轨迹。禾原也不例外，他推重白居易的诗文和行迹，在《夜泊浔阳江》一诗中谈到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并表达了半生浪迹一事无成的感伤：


“荻花瑟瑟水泠泠，无限闲愁酒乍醒，一夜篷窗秋雨滴，琵琶亭下不堪听。
半生陈迹感流萍，今夜浔阳舟暂停。不听琵琶也断肠，泪痕湿尽客衫青。”


中日两相映照，在日本，文人墨客与歌姬往来之现象也是风气。禾原、荷风等汉学者熟谙于此，在此处用典，顺手拈来，既是身边常事，又是情怀所系，虽然稍显直白，但也很贴切。


“古塔”，此处指一千多年历史的虎丘斜塔。虎丘景致万千，历史文化沉淀丰富，姚文藻作为苏州土著，跟永井禾原这种异国远道而来又通晓汉文化的友人聚会，虎丘自然是首选地点。但另一方面，从本句前后的语流以及整首诗的情感来说，古塔却没有照应到后文的什么内容，应该没有出现的必要。跟孤坟一对照，反而让人误会主题为江山美人之类。


“四百红桥”，苏州是水城，水系连通吴淞江、太湖、长江，自古多桥梁。杜荀鹤诗云：“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③四百这数字是个夸张的概数，如白居易诗云：“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④


范仲淹诗云：“碧寺烟中静，红桥柳际明。”⑤姜夔诗云：“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⑥“红桥、红栏”，与周围的景致“绿浪、碧寺”等形成对仗，景色之明丽跃然纸上，在水墨画一样的苏州城市建筑中映出一笔笔亮色。


“鹤市”，苏州的别称。赵晔《吴越春秋卷四·阖闾内传》：
“吴王有女滕玉，……乃自杀。阖闾痛之，葬于国西阊门。外凿池积土，文石为椁，題凑为中，金鼎玉杯、银樽珠襦之宝，皆以送女。乃舞白鹤于吴市中，令万民随而观之，还使男女与鹤俱入羨门，因发机以掩之。”⑦


虽然鹤市的典故是一个惨剧，但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意义已经发生变化，仅仅留存了“鹤舞之市”这一个美好的表象。比如，唐代诗人皎然《》诗云：“叶舟过鹤市，花漏宿龙池。”⑧清代吴锡麒《虎丘》诗云：“虎气消沈鹤市荒，东风容易客回肠。⑨在《次韵》中，“鹤市”只是一个代名词而已。


《次韵》诗的开篇用这几个典故，交代出聚会的缘起，诗会的性质，会场地理特征，以及乐妓侍宴的特征。从用典来看，因为关于地名的三个典故都很常见，诗人用得比较平实妥当。又因为后文没有具体的指向内容与之呼应，显得表面化了一点。


“馆娃宫”，赵晔《吴越春秋卷四·阖闾内传》云：“阖闾……射于鸥陂，驰于游台，兴乐石城，走犬长洲。”元代徐天祜注：“（石城）在吴县东北，吴之离宫，越王献西子于此。”


唐代陆广微《吴地记》云：“花山，……山东二里有胥葬亭，吴王阖闾置。亭东二里有馆娃宫，吴人呼西施作娃，夫差置，今灵岩山是也。”⑩


《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一·江南东道三》：“砚石山……亦名石鼓山，又有琴台。越书云，吴人于砚石置馆娃宫。”（１１）


清代顾震涛《吴门表隐》引《吴越春秋》和《越绝书》云：“蠖村在灵岩山西，即砚石山，又名石城山。有石城。”i（１２）


根据以上文章可知，馆娃宫是美人西施所居之处，历代诗文多有记述，馆娃宫于是成为美人所居之地的象征。如李白《舞曲歌辞·白纻辞》云：“玉颜满堂乐未终，馆娃日落歌吹濛。”（１３）白居易《杂曲歌辞·杨柳枝》云：“红板江桥青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１４）


《次韵》此处指的用以色事人的西施比喻侍宴的歌妓，由称颂侍者之美进而称颂主人宴客的排场，表达承情之意，用典非常妥帖而含义隽永。


“吴歈”，指江南吴地的歌曲。见《楚辞·招魂》：“吴歈蔡讴，奏大吕些。”（１５）李贺《相和歌辞·江南弄》云：“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帖寒玉。”（１６）骆宾王《久戍边城有怀京邑》云：“春去荣华尽，年来岁月芜。边愁伤郢调，乡思绕吴歈。”（１７）高適《送崔功曹赴越》云：“莫恨吴歈曲，尝看越绝书。”（１８）


“风台、月榭”，指繁华园林建筑，有时指代故国。贯休《偶作五首》云：“君不见金陵风台月榭烟霞光，如今五里十里野火烧茫茫。（１９）庾信《哀江南赋（并序）》：“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２０）


“千金价”，形容诗文之美。语出《史记·吕不韦列传》：“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２１）


苏轼《绝句》云：“春来濯濯江边柳，秋后离离湖上花。不羡千金买歌舞，一篇珠玉是生涯。”（２２）张说《奉和圣制过宁王宅应制》：“大风将小雅，一字尽千金。”（２３）


后文这几处用典自然圆熟，不落痕迹，典故与内容结合紧密，历史风俗与个人感情融和贯通，有天然意趣。作为非母语创作的诗歌，尤其值得称道。


３　结语


永井禾原出身名门，又接受过当时最前沿的美式教育的熏陶，看起来仕途有望，曾经身处明治时期的政治浪潮中，与文廷式、姚文藻一帮中国官员的交往不能不说有政治的起因，但却并没有在那个乱世之中建功立业。其个性中文人的特质大于其他，限制了他的发展。后转入商界也没什么突出业绩。永井禾原为后人所谈论的，多是从文学角度出发的评价，他的长处和成就也还是在于文学艺术方面。本文仅仅从日本汉诗的角度出发，探讨他用典的方法。


这首诗用典故有典型的特征，集中在历代文章诗歌和风花雪月方面，有引用历史典故，但也不涉及政事经济，正如诗中说的，“风台连月榭”、“水腻山温未知秋”。身在乱世却只谈风花雪月，实际上是对现实的不满足和抗拒。


用典手法上，有其个人风格，多数娴熟练达，有理有据，典故与现实情感互相照应，比较凝练。其中，少许典故与思路偶有结合不紧密、滞涩之处。而用词和行文行云流水，朗朗上口，有白居易自然流畅的风格。总之，《次韵》虽不如他的一些绝句、律诗，如《辞官将赴清国留别都门友人》那样深刻隽永，但作为一首叙事抒情的歌行体，基本要素齐备，有情有致，仍属四平八稳的作品。


注释：
①《来青阁集》卷二。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数字藏书ｈｔｔｐ：／／ｄｌ．ｎｄｌ．ｇｏ．ｊｐ／ｉｎｆｏ：ｎｄｌｊｐ／ｐｉｄ／１８８５２７９
②《来青阁集》序ｈｔｔｐ：／／ｄｌ．ｎｄｌ．ｇｏ．ｊｐ／ｉｎｆｏ：ｎｄｌｊｐ／ｐｉｄ／１８８５２７９
③《全唐诗》卷６９１，《送人游吴》杜荀鹤。
④《全唐诗》卷４４７＿４３，《正月三日闲行》白居易。
⑤《全宋诗》第五部·范仲淹，《苏州十咏其九·观风楼》。
⑥《全宋诗》第九部·姜夔，《过垂虹》。
⑦《二十五别史》，刘晓东等点校　齐鲁书社出版发行２０００年５月
⑧《全唐诗》卷８１９＿５４，《送王山人游庐山》皎然。
⑨《晚晴簃诗汇》（清诗汇）卷九十六，民国？·？徐世昌编撰，清代吴锡
麒《虎丘》。ｈｔｔｐ：／／ｗｗｗ．ｗｅｎｘｕｅ１００．ｃｏｍ／ｂｏｏｋ＿ＧｕＤｉａｎＳｈｉＣｉＷｅｎ／ｂｏｏｋ８３＿９６．ｔｈｔｍｌ＃１８１
⑩磨铁中文文库，ｈｔｔｐ：／／ｗｗｗ．ｍｏｔｉｅ．ｃｏｍ／ｂｏｏｋ／４６１３＿８６００４
（１１）文学一百文库ｈｔｔｐ：／／ｗｗｗ．ｗｅｎｘｕｅ１００．ｃｏｍ／ｂｏｏｋ＿ＬｉＳｈｉ／ｂｏｏｋ３０４＿９３．ｔｈｔｍｌ＃２５
（１２）《吴门表隐》卷二，（清）顾震涛撰，江苏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９．８
（１３）《全唐诗》卷２２＿１３，《舞曲歌辞·白纻辞》李白。
（１４）《全唐诗》卷２８＿７，《杂曲歌辞·杨柳枝》白居易。
（１５）文学一百文库ｈｔｔｐ：／／ｗｗｗ．ｗｅｎｘｕｅ１００．ｃｏｍ／ｂｏｏｋ＿ＧｕＤｉａｎＳｈｉＣｉＷｅｎ／５５＿９．ｔｈｔｍｌ
（１６）《全唐诗》卷２１＿６９【相和歌辞·江南弄】李贺。
（１７）《全唐诗》卷７９＿３８。
（１８）《全唐诗》卷２１４＿１９《送崔功曹赴越》高適。
（１９）《全唐诗》卷８２８＿１４《偶作五首》贯休。
（２０）《全后周文》卷八，庾信《哀江南赋（并序）》。
（２１）《史记》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２２）《苏轼文集》卷三十，诗一百十首《绝句（一作西湖绝句）》ｈｔｔｐ：／／ｗｗｗ．ｗｅｎｘｕｅ１００．ｃｏｍ／ｂｏｏｋ＿ＧｕＤｉａｎＳｈｉＣｉＷｅｎ／ｂｏｏｋ２３＿３２．ｔｈｔｍｌ＃９
（２３）《全唐诗》卷８７＿６《奉和圣制过宁王宅应制》张说。


参考文献：
［１］《来青阁集》，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数字藏书ｈｔｔｐ：／／ｄｌ．ｎｄｌ．ｇｏ．ｊｐ／ｉｎ-ｆｏ：ｎｄｌｊｐ／ｐｉｄ／１８８５２７９
［２］《全唐诗》，（清）彭定求等编，中华书局，１９９９年１月
［３］《全宋诗》，北大古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９８年１２月
［４］《全后周文》，（清）严可均，商务印书馆，１９９９年１月
［５］《二十五别史》，刘晓东等点校　齐鲁书社出版发行２０００年５月
［６］《吴门表隐》，（清）顾震涛撰，江苏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９年８月
［７］《史记》，（汉）司马迁著，中华书局，１９８２年１１月
［８］《晚晴簃诗汇》（清诗汇）ｈｔｔｐ：／／ｗｗｗ．ｗｅｎｘｕｅ１００．ｃｏｍ／ｂｏｏｋ＿ＧｕＤｉａｎ-ＳｈｉＣｉＷｅｎ／ｂｏｏｋ８３＿９６．ｔｈｔｍｌ＃１８１
［９］《苏轼文集》卷三十，诗一百十首《绝句（一作西湖绝句）》ｈｔｔｐ：／／ｗｗｗ．ｗｅｎｘｕｅ１００．ｃｏｍ／ｂｏｏｋ＿ＧｕＤｉａｎＳｈｉＣｉＷｅｎ／ｂｏｏｋ２３＿３２．ｔｈｔｍｌ＃９
［１０］磨铁中文文库，ｈｔｔｐ：／／ｗｗｗ．ｍｏｔｉｅ．ｃｏｍ／ｂｏｏｋ／４６１３＿８６００４
［１１］文学一百文库，ｈｔｔｐ：／／ｗｗｗ．ｗｅｎｘｕｅ１００．ｃｏｍ／ｂｏｏｋ＿ＬｉＳｈｉ／ｂｏｏｋ３０４＿９３．ｔｈｔｍｌ＃２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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