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读】
《旌节董母姚太孺人纪事序》
予闻之先臣聂司马:男子弱丧,道在妇人。窃疑之,以观董母,益信。
母有子恃何,同予补邑博士弟子。德相劝,业相劘也,故母之节,予闻其梗概最详。人亦有言:簪并粉黛,多为情死。母之归太学君,再月耳。琴瑟欢娱,惨焉中绝,而柏舟矢誓,久远愈明。是节之贞而正也。
太学君以身代父,慷慨就狱。市虎不白,永闭重泉。揆厥始谋,实维内助。既自劝夫行义,不恋其恩私;又复忍死,狥夫并酬其顾复。是节之贞而孝也。
床有痪姑,则维持苦;襁无幼婴,则形影孤。人情有所恃以亡恐,乃濒万死而不辞者,明匹妇之谅已矣。母不谓是也,择藐弱而祝之式谷。甘之毳之,教之诲之。太学君忘其亡,恃何亦忘其所出。是节之贞而慈也。
董世贵盛,虽值中落,可十倍素封。母当析箸,居取其湫隘者,田取其瘠下者,奴僮取其老而驽者。或曰:“曷不以赴难之勚请益?”母不谓是也:“未亡人惟是视息尚存,惧无以砥坚冰之操;而饘粥过厚,虑有以增孺子之愆。死者之谓何?敢有其利!”是节之贞而义也。
夫女妇感愤,一死以报所天,非不凛烈也。原于不死,而或不能保其质,故借死自明。必如母,而可以死,可以无死;可以使生同于死,可以使生贤于死。生贤于死,故虽死犹生;死也而犹生,故天子之制辞可忽下于草茅之屋,而霜台之题请、春曹之褒扬,可奕舄乎松楸切斧之间。
先是,乡之绅衿屡言节母状于当路,几上之秩宗。孝子不欲言母节,恐伤母志。故王言涣,而母不逮旌者,自旌若大关乎风教。节者自节,第益閟其幽光,至于不可得而誉,不可得而褒,而节始真,节之纯始益至此。天之所大奉节母以纯熙,而恃何得以慰其思成者也。
痛乎!恃何之言曰:“家倚之若桢干,而母则为劳薪;人沾漑之若釜鬵,而母则受销烁。”子不知涕之洹澜也。略为诠次,俟立言君子择焉。
【译文】
我曾听已故的聂司马说过:“当男子柔弱或去世后,维系家道的责任就落在了妇人身上。”我私下曾对此有所怀疑,但通过观察董母(姚太孺人)的事迹,我更加信服了。
董母有个儿子名叫恃何,他和我一同补录为县学的博士弟子。我们因品德而相互勉励,因学业而相互切磋,所以对于董母的节操,我听闻其梗概最为详尽。人们常说:那些头戴簪钗、面施粉黛的女子,大多为情而死。董母嫁给太学君(她的丈夫),仅仅两个月,夫妻间的欢愉就悲惨地中断了。然而她像《柏舟》诗中所誓言的那样,守节之志时间越久远就越发明朗。这是她节操中贞正的一面。
太学君为替代父亲顶罪,慷慨入狱。就像“三人成虎”的谣言无法澄清,他最终含冤逝于狱中。推究他最初的谋划,实在是有赖于妻子(董母)在内部的辅助。董母既已鼓励丈夫践行大义,不贪恋夫妻的私情;又强忍悲痛,牺牲自己来完成丈夫的托付,回报他的眷顾。这是她节操中贞孝的一面。
家里有瘫痪在床的婆婆,她辛苦照料;怀中却没有年幼的孩儿,她形单影只。按常理,人有所依靠才不害怕死亡,而她面临万死而不推辞,一般人认为这不过是普通妇人的小信义罢了。董母却不这样认为,她选择抚养弱小的侄子(恃何)作为继承人。给他吃穿,甘愿自己受苦;教育他,诲人不倦。使得逝去的太学君仿佛不曾离去,而恃何也忘记了自己并非她亲生。这是她节操中贞慈的一面。
董家世代显贵,虽然中途衰落,但家产仍是普通富户的十倍。董母在分家时,住房选取低洼狭窄的,田地选取贫瘠低产的,奴仆选取年老笨拙的。有人问:“为什么不以您丈夫为国赴难的功劳,去请求多一些家产呢?”董母不以为然,说:“我这个未亡人之所以还苟活于世,是害怕无法磨砺自己如履薄冰的操守;如果得到的粥饭过于丰厚,我担心反而会增加孩子的罪过。死去的人会怎么说呢?我怎么敢占有那些利益!”这是她节操中贞义的一面。
那些感于愤懑、以一死来报答丈夫的妇女,并非不壮烈。但若本不必死,却因无法保持贞洁的实质,所以才借死来表明心志。一定要像董母这样,才可以谈死,也可以谈不死;可以使活着如同死去一样坚贞,也可以使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因为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所以虽然(她的丈夫)死了,却如同还活着;(她的丈夫)虽然死了却如同还活着,所以天子的褒奖诏书可以降临到茅草屋前,而御史台的题奏、礼部的褒扬,也得以在墓地的松楸树和碑石间光辉闪耀。
在此之前,乡里的绅士们多次向当权者陈述节母的事状,几乎要呈送到礼部官员那里。但孝子(恃何)不愿多谈母亲的节操,怕违背母亲的心意。所以天子的褒奖虽未正式下达,但董母未能等到朝廷旌表,却已自我旌表,其事迹大大关系到风俗教化。守节者自守其节,只是愈发掩蔽了她的幽光,到了不能被随意称誉、不能被轻易褒扬的程度,这时节操才显得真实,节操的纯粹才达到极致。这是上天用来厚待节母的纯正光明,也是恃何能够用来慰藉自己思念与成就母亲美德的方式。
令人悲痛啊!恃何曾说:“家庭依赖母亲如同栋梁,而母亲却如同被烧尽的柴火;家人受滋养如同用了大锅,而母亲却如同锅下被烧毁的柴薪。”我听了不知泪水纵横。我大略将此事整理记述下来,等待那些能够立言的君子们加以采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