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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11 小时前
  • 签到天数: 2939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

    发表于 2014-4-10 15:35: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姚筱琼2014年清明回沅陵留影

    姚筱琼,女,苗族,湖南怀化市沅陵县人。八十年代发表作品,先后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全国3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和出版小说、散文、文艺评论两百万字,其中多篇(部)获奖。小说《黄昏雾,白蒙蒙》获1988年《北京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散文《喂鹰》获2012年全国首届怀旧故事大赛三等奖。短篇小说《芭蕉雨》、《迷途鸟》2008年入选当代中国少数民族《苗族作家作品选集》,《黄昏雾,白蒙蒙》2013年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苗族卷)》。散文《蛇有怎样的笑脸》入选《2010年全国我最喜爱的散文选集》,《在男人的田野间》入选2011年吉林省《作文与考试(初中版)》试题,《五月的乡愁》入选2011年《新时期湖南文学作品选(散文卷)》。长篇小说《刑侦队长》、《五魁首》获2008、2010年湖南省重点作品扶持关注,《杀人动机》获2008年度《安徽文学》长篇小说优秀奖。长篇小说《危情布局》2013年在《海外文摘》杂志上登载,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热切关注,被媒体称为“叙述语言简约,人物内心丰富,是一部可读性非常强的作品。”

    主要作品年鉴:

    1998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芭蕉雨》,收辑了《芭蕉雨》等16个短篇小说;
    2006年,长征出版社出版散文集《远山阳光》;
    2008年,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罪名成立》;
    2009年,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失手》;
    2013年,《海外文摘》连载长篇小说《危情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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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11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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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5:40:10 | 显示全部楼层
    菊  青
    姚筱琼
    桃花天,粉妆面,姐儿四肢软绵绵……菊青一边照镜子一边哼哼唧唧。早起两颊泛红,她的那个事又来了。每次来那个事,菊青都会情绪饱满特别兴奋。她妹妹菊蕙跟她完全不同,来那个事总是心情闷闷不乐特别抑郁,她娘说她俩一个是明骚,一个是闷骚。哈,娘说话真毒辣,不愧是四里八乡的矮子婆。矮子婆娘是非多,菊青娘一天到夜最擅长的功夫就是给人牵线保媒扯是非。
      菊青,你帮我把灶屋猪草剁了,娘听见她在屋里哼小调,扯起嗓子喊。菊青甩甩脸上的垂发,瞥一眼耳根到脖子上的一片青斑,恼火地大声吼,剁,剁脑壳,真狠不得把这颗脑壳剁了。娘提着刀和砧板冲到门口,正要接腔,发现菊青脸儿憋得通红,两眼正在扑簌簌地掉眼泪,就知道她吼的不是娘,是她自己,她是真想剁了自己的脑壳呢。
      菊青别样都好,就是左边脸颊齐脖根长着一块形似菊花的青斑,这两年随着女大当嫁的心情凸显得很是张扬。刚出生那块斑不咋显眼,娘和爹打趣,把她取名叫菊青。娘还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去四乡八寨替人撮合亲事顺便也帮女儿做宣传,说菊青脸上除了有块斑以外,别无挑剔。人说,咋没挑剔,女孩子脸上怎么可以长斑?长了斑的女孩再漂亮也只能算丑女。娘说,丑女就丑女吧,我不求柴开,只求斧头把脱,哪个娶我女,我倒贴。人笑,这样的丑女能嫁出去,倒贴多少都值。
      才三月天,菊青已经穿上了夏裙,一条超短,超薄,透着网眼的蕾丝裙。她身材遗传她爹,腿长,显苗条,白颜色裙子搭配黑色紧身裤,再配上麂皮黄靴子,靴子上围着一圈面条似的流苏,看起来完全不搭调,却显得很潮,很时尚。上衣是精心配制的针织洋红外套,荷叶边高领衬衣,挡住脖子上那块青斑,头发也是为了遮掩脸部和脖子特别打理过的,打得很碎,参差不齐,而且拉过,一丝一绺都服服帖帖地覆盖在该盖住的地方,咋一看,左边的头发比右边要密一些,长一些,有些不对等,但正是这种不对称的效果提升了她的素质和形象,让她显得更加神秘和知性。
      穿着打扮好之后,她对着镜子走步,往前走,往后走,侧身走,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像踩碎步,波浪似地推进,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骑跨骑跨,像驴子拉磨,围着屋子转圈。每天早晨,她都这样练习走路,怎样的走姿才不至于将脸露出来,让人一眼看到那块淤青,这个对她很重要。她眼睛很毒,盯着镜子一丝不苟,姿势稍有不对,又得从头再来,反反复复,直到满意为止。
      她娘在灶屋剁猪草,菊青悄悄站在她背后。那站姿也是练习出来的,身子靠门边,右手搭在门上,头稍稍往右倾斜,这样头发顺溜地紧贴在左脸和脖子根,一丝不会出错。娘不经意回头,发现菊青的样子有些奇特,心想这孩子有些魔怔,在自家人面前行为举止也如此乖张。做娘的满腹心事,不是滋味,发现菊青身边多了样东西,一口拖箱,这种拖箱她见过,乡里那些出门打工的个个有一口。怎么,你要出门?菊青娘停下手里的砍刀,高举在半空,形状有些凶险,菊青松开握在箱把上的左手,冲她娘伸出一根手指头,放,放下,刀。她娘把刀放下,睁大眼狐疑地看着女儿。菊青的解释很简单,她说从今儿起,你们就当我出嫁了,以后我回来是你们的福,不回来也是你们的福。说完扭头拖着箱子朝外走。她娘半天没回过神。等回过神追出去,菊青的红背影已经淹没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丛中了。
      那么大的花海,一片桃花落在其中,浮两下就没了影儿。
      菊青上了大路,招手拦下一台小巴,一小时到了县城。县城名叫普雨,过去只是一个小山村,后来通火车发达成一个小城市,老百姓又管它叫火车拖来的城市。繁华,熙攘,脏乱差,是这个城市的标签。她本不打算在县城停留,想直接坐火车去遥远的大城市,但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意外看见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有趣的小广告,那张小广告是刚刷上去的,浆糊的水分还没干透,瞥一眼上面的字,菊青突然忍不住好笑,传统手艺理发店招员工一名,前行50米即到。就这两行字。字倒不丑,引人发笑的是“传统手艺”几个字,菊青当然知道这几个字啥意思,它是想区别那些理发不过是个幌子的发廊。呵,撇清。我呸,这年头哪还有传统手艺。一准是个老男人开的理发店,凭手艺吃饭,生意不好,故意弄出噱头,真是搞笑。
      菊青突发奇想要去看个究竟,看看是否真有这么一家传统手艺的理发店,如果真有,建议他干脆改叫剃头铺。
      这天彭剑桥生意正好。店门前的空地上早已等待了一些人,这些七七八八的人都是附近的老熟人,说春天来了,头发胡子长得格外快些,排队等着剃头哩。无一例外,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男人,包括正在忙活的店老板彭剑桥。那些人看见菊青拖着箱子过来,走路是那样一种扭扭捏捏的姿态,个个眼睛发直发亮,异常兴奋。菊青的穿着打扮就是放在大城市也算时尚,何况如今即使在大城市,也难以看到时尚的美女拖着箱子走在大街上了。菊青脖子上松松垮垮围了一条葱绿色花绸巾,站下来打量剑桥理发店招牌的时候,头微微仰起,右手摁住箱子提手,左手将胸前的绸巾提起来,将半个脸缩进绸巾里,只露出鼻子以上部位,这个动作让所有看她的人都觉得太神秘,太有范儿了。
      看完招牌,菊青冲门前那堆人问,就是这家店子招人?门前空地上的人抢着回答,正是。菊青说,相当漂亮。有人问,啥相当漂亮,菊青伸手指指彭剑桥,说,他。那人狐疑地看看彭剑桥,菊青又指着被彭剑桥刮得瓷实光洁的一颗脑袋瓜说,他的活干的相当漂亮。那人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说姑娘你说话仔细点,别吓着我们老彭,不然他的刀子稍微晃一晃,那活儿可是要见血的。菊青又细致地打量一番店里设施,那一溜古古怪怪的座椅,好像是六七十年代生产的,铁的,生锈,古朴笨重,冷兵器一般发着光,果然是从没见过的传统家伙。还有那些老式的吹风机,推剪,剃须刀等等,这些东西都比菊青的年龄还要大,看一眼就唤起了遥远的记忆,让人心里涌动着模糊的温暖。
      菊青慢慢走进店子,整个店子不到十平米,后面还割出一平米做了洗头间,里外显得逼仄。大家看着她不像插队理发的样子,所以并不焦躁,只想做一个好奇爱热闹的看客,看看这个迷人的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剑桥理发店老板彭剑桥是一位铜臭之余有点情趣的人,他看见菊青走进来,先是问了一句,小姐,理发?随后更正,领导,视察?因为他看见菊青正在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和店里的一切摆设。菊青没接腔,她对空着的一张铁椅子发生了兴趣,像个淘气的小丫头娇憨地坐上去,摸摸两边发亮的扶手,摇摇,咵咵响,右手边有个葵花饼一般大的铁盘,盘上有八个铁手柄,她随手扳了一个,靠背椅就动了一下,再一扳,靠背又往后斜了不少,让她靠得很舒服,同时她还发现,脚踩的铁板也可以随意活动,她把双脚高高抬起来,那个铁踏板前面的铁栏杆也高高托起,让她的大腿根部有一种压迫的紧绷快感,就像春天的清风抚过花儿,一阵又一阵花香飘过,欢快的鸟儿在心里唧唧喳喳唱歌。
      她闭着眼睛高声喊,哎——门前的人都在,一个个善意地看着她。她眨巴一下眼睛,伸手招揽,来,你们都过来帮我做个见证。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咦,你想干什么?菊青说,我来应聘,他不是招员工一名吗,我就是那个一名。啧啧,那些人齐刷刷退后一步,眯起眼睛,像是老天突然钻出一个日头,闪着耀眼光芒。好了,我现在就正式拜师。菊青拍拍手,从椅子上跳起身,大大咧咧对着彭剑桥弯下身子,给他鞠躬。彭剑桥正好处在一个没有退路的死角,惊慌尴尬地无处躲避,结结巴巴地说,姑娘别闹,我这里不招女员工,也不带女徒弟。菊青心里委实好笑,难怪人说老小,人老了,就像个小孩。听那吞吞吐吐口气,只当不收女员工有什么难言之处,其实大不了平日爱在老伙伴面前吹大话,说自己一辈子没带过女徒弟,也没招过女员工,是个清白人。呸,没带过女徒弟没招过女员工就是个正人君子?谁不知谁心里那点想法,傻子都知道带女徒弟招女员工有许多说不出口的好处,洗洗浆浆,缝缝补补,精打细算,格外地吸引顾客,说不定还有舍得本钱,愿意以身伺候,乐意铺床叠被子的哩。菊青不想与他理论,只想迅速搞定这个老小孩。她在那水亮的脑袋上拍了拍,来,跟我进来洗头,那家伙很听话,乖乖地跟了菊青走,走到半路菊青回头冲彭剑桥莞尔一笑,说,你就把我当男的,不,我就是个男的,以后讨个媳妇给你瞧。
      大伙一听全笑了。这样的恶作剧很稀罕,大家很久没这样痛快过了。彭剑桥也笑了,但那是尴尬的笑。他一时感到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菊青很快帮客人洗完头走出来。她边走边笑,笑起来脸型十分好看。她把客人按在椅子上,扯下他脖子上的毛巾掸肩上的碎发,又帮他把衣领整理好,完了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客人赶紧起身,掏出五块钱给她,冲她笑说,不错,你会是一把好手的。
      菊青笑拈着那张票子,递给彭剑桥。彭剑桥接过,动作有点忙乱地塞进口袋。菊青在心里啐一口,呸,穷酸,都什么年头了,剃一个头才收五块。
      师也拜了,头也洗了,钱也收了,菊青理直气壮地招呼客人,那谁,下一位,过来剃头。不叫剃头叫理发,彭剑桥纠正她。菊青说,是,不剃头,理发。彭剑桥吃不准她到底想干什么,往外撵她,走,你快走,别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菊青眯了眼笑,你看我是影响你做生意的人吗?门口看热闹的人共一张嘴巴回答,不是。菊青哈哈大笑,回头说谢谢,想想又补充,以后来这儿理发打八折,我是他的徒弟,说话算话。这下彭剑桥明白她的心思了,拿她没辙,心里已经想收她,嘴上又说不出口,转向大家说,这是我老家的表侄女,从小顽皮,让大家伙见笑了。菊青脑子好使,一听这话,赶紧上前喊表叔,大伙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事后,彭剑桥叮嘱菊青,以后在店里干活,有人在场必须称表叔。行,表叔就表叔,菊青很爽快地答应,俄尔又诡谲地笑问,那背地叫你什么呢?彭剑桥没想到这女子如此难缠,气冲牛斗地回敬她两个字,随便。这下好了,菊青把随便两个字牢牢记在心上,干活随时请教,随便长随便短地招呼他,搞得他哭笑不得。
      其实,彭剑桥蛮喜欢菊青的开朗,还有她的笑。在她喊了他N次随便之后,他很客气地对她说,罢,罢,你干脆叫我剑桥吧。剑桥?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叫剑桥,我还叫哈佛呢,菊青坐在凳椅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吐得满地都是瓜子壳,彭剑桥恨不得给她磕头作揖,姑奶奶,拜托你瓜子壳别往地上吐,地上的头发是要回收的,弄脏了人家不收只能当垃圾扔。菊青哦一声,赶紧收了嘴,蹲在地上捡瓜子壳,彭剑桥不忍心看她一个人捡,也蹲下帮她捡。
      菊青问他为什么叫剑桥,他说本来不是这个剑,是建设的建,办身份证的民警给他搞错了,想纠正,听说很麻烦,只好将错就错。
      建桥这个名字是他妈取的,因为他前面两个哥哥三个姐姐相继没了,听人言,儿女难养是八字命大,过不了桥,他妈于是请人做法,在人来人往的三岔路口用柏木包上红绸布建一座桥,建桥的那天如果正巧碰上男人,那是大吉大利的好彩头,就请来人从桥上走过去,还要讨得他的吉言:建桥建桥,儿孙太条。太条就是壮大的意思。
      菊青还从没听过这样的故事,觉得很有趣味,好奇地追问建桥那天遇到的什么人,彭剑桥很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像个小女孩,温顺,乖巧,就想逗她一下,说,你猜猜是遇见什么人。菊青摇摇头,一副懵懂无知的傻样,彭剑桥笑了,很得意地告诉她,自然是碰上个男人,而且是个多子多福的男人。那个男人真是好口福,刚刚摆上煮熟的肥肉,还有糖果饼子,他就来了,而且什么忙也不用帮,只是说了一句奉承话就赚得糖饼吃,真划算。
      菊青捡了不少瓜子壳,手里攥不下,放在彭剑桥手里,彭剑桥也攥不下,起身捧着丢进门后的垃圾桶,两人做这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很默契,很安静,就像人们说的岁月静好。
      后来,他和菊青并排坐在两张铁凳上,对着面前的镜子说话。他的声音老成,磁性,柔缓,余音在屋子里轻轻漂浮,一如时光温暖地流动。建了桥,妈就生下了我,命大,不好养,四岁从牛栏上掉下没死,五岁被大水冲到河中央也没死,七岁头撞破也没死,菊青说,你别老说死呀死的,那些小磕小碰算什么,不会死人的,彭剑桥一听,孩子气地急了,说,牛栏屋有三四米高,石墩撞破了头,血流不止啊。菊青怕他急眼,不再激他,只问,还有呢?十六岁大病一个月,昏死几次又活了过来,这回彭剑桥没说死,说活,听起来舒服多了。
      菊青很想知道那个男人到底给了他怎样的奉承,让他九死一生,逢凶化吉。彭剑桥不肯说。他说我不知道,只有我妈知道。那你现在就打电话问你妈,菊青转过脸,冲他瞪起眼睛,不依不饶。彭剑桥低头不语,过一会竟擤把鼻涕,带着哭嗓音说,我妈死了,我,我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菊青停止磕瓜子,怔一怔,手伸过去,握住彭剑桥的手臂,轻轻地摇一摇。彭剑桥把手挪一下,挪到自己大腿上,腾出扶手来,菊青的手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菊青见他还没缓过来,就说,桥,你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亲人呢?你多大年纪?没结婚吗,没有儿女吗,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亲人?彭剑桥已经缓过来了,只是她刚刚摸了他的手,又喊了他一声桥,他心里不得不又生出一阵酸痛,这是另外一层意思的痛楚,不为人知,只有自知。菊青那样待他,也许只是出于同情,他一个偌大年纪的男人,不可能对此产生非分之想。且不说这一刻对他来说有多么神圣,但至少他是不敢轻易亵渎的,因为母亲的死,是他一辈子刻骨铭心的伤痛,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移开了手臂,哪怕此举得罪了菊青,她从此不再给他那样健康,那样明亮的抚慰,他都心甘情愿,不后悔。
      他对菊青感激不尽。不过作为一个男人,尤其像他这样没结过婚,没有正常夫妻生活,时刻处于性饥渴状态的男人,啥事有个例外也不足为奇。不幸的是,他辜负了菊青的善良和同情,当真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他非常想再次感受她柔软的手掌和体温。他大半辈子都没被女人那样爱抚过,更别说她还像他妈那样叫了他一声乳名。那一声柔软的呼唤于他而言简直摧魂夺命,使他彻底迷失了本性。
      彭剑桥本来是可以结婚的。他不残疾,不痴呆,年轻时还很帅,而且很早就有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以及维持这门手艺的一个小小门面,所以不乏女人看上他,但究竟又是什么原因没有结婚呢,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很久不肯回答,菊青猜想了两种可能,一是他年轻时高傲,看不上一般的女人。二是他年轻时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请,但因种种原因他们没有走到一起,之后他便死了心,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这两种猜测都合乎情理,她问是不是这样的,他只摇头,不答,内心的敏感和自尊全都隐藏在沉默的表情里。
      真实的原因是他母亲四十二岁才生下他,难产造成的伤害太大,身体一直不好,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思念成疾,病病怏怏在床上拖了十多年。母亲瘫痪时他才二十岁,刚刚谋得一门手艺养家糊口,白天挣钱,夜里照顾母亲,是他全部的生活轨迹。也曾有过几次经人介绍的相亲,女孩也有模样俏丽的,聪慧能干的,也有喜欢彭剑桥的,但这些女孩又不是傻子,不能看着火坑往里跳,他妈就因为眼睁睁看着儿子一桩桩婚事告吹,最后选择了自杀,妈是怕耽误他的婚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可是他呢,他觉得是自己逼死了相依为命的妈,一个为了婚事间接害死妈的人,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啊。妈的死就像一把剑插在他心口上,谁都拔不下来,从那以后,他几乎断了结婚的念想,岁月的巨手也无法抹平横亘在心头的郁结和忧伤。
      彭剑桥无法说清自己对女人的真实欲求。他有时候对女人很向往,有时候又特别憎恨。憎恨的时候切之入骨,一万个痛恨,宁愿一辈子孤身到老,也不会去找一个世俗的女子过日子。他很明白那些女人想要什么,看重的是什么,每分每秒睁眼闭眼都是钱,他难以想象跟一个只谋财不图人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是一种怎样的凄惨。钱这种东西时刻提醒他的弱小,他的难堪,他的痛楚,所以他一边拼命挣钱,又一边痛斥钱,挣的钱越多,痛楚也越多,甚至加倍。他已经对生活不抱什么希望,对女人更是不抱温情。他的自尊和自卑像一个蛮横的君王统治着他的一生。
      可他有时候又对女人充满向往。说不清道不明,每月总有那么几天,看见女人就十分难奈,只好跑去后街用钱买女人,图一时之快。这些女人吃坏了他的脾胃,有时候还让他倒胃口,长时间更加厌倦女人,在心里诅咒她们。长夜难眠,他常常一个人闭着眼睛想象跟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孩有那么一次温馨浪漫的经历。哪怕只是一刻的温情,他也愿意付出全部的真情,一生一世保留这个美好的记忆。
      其实,自从菊青走进店子,彭剑桥就开始了蠢蠢欲动。他的预感告诉自己,这个女孩就是他一生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正在一步步接近他,过程很完美,符合他的想象和审美情趣,他为这个正在进行和发生的故事激动得热泪盈眶。
      菊青无法猜透他的真实想法,她只是关注到他的眼泪。在她看来,一个大男人的眼泪是很珍贵的,不到一定的伤心程度不会掉下来,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么彭剑桥肯定是伤心到极致,才会这样泪雨滂沱。菊青很受感染,不知不觉母性焕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拿起毛巾给他擦眼泪。
      忽然,她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彭剑桥心里顿时火辣辣地燃烧起来。这是长到四十九岁以来第一次有个女孩主动亲他,而且还是不为利益,心甘情愿地亲他。他有一刹那很慌乱,但片刻就镇定下来,不由自主地搂住菊青,恨不得嚎啕大哭。
      菊青张开两臂迎合了他。
      彭剑桥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他的腿直发软,头蹭在菊青怀里,一切像是在做梦,梦里有一个紧绷而有弹力,温暖而又充满活力的枕头,让他紧紧地靠着,小狗一样地蹭着,而那个枕头是那么单纯可爱,即便他的头在上面使劲摇来摇去,探来探去,它也只是一味纵容,母亲一般宽厚。彭剑桥相信菊青的单纯,她多像天使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朵花蕾,他为迎接这朵花蕾准备了很久。这一刻,他等待了很久。
      菊青的口里有瓜子的香味,这种香味胜过销魂蚀骨的迷药,正是他多年的所求。他试图接近她的嘴唇,尝试一下迷药的滋味。菊青为了满足他,调皮地把一颗瓜子仁用舌尖送到他张开的嘴里,她的舌头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大胆和无忌,她一直伸入进去,直到把瓜子仁送到他最需要,最渴望的位置。她的舌头温热而灵活,彭剑桥刚想捕捉它,它一下子弹了回来。这一弹,彭剑桥再也无法控制,所有的意识和意志都在一瞬间彻底崩溃。
      这个春天的午后,彭剑桥实现了多年梦想。而这个甜蜜而忧伤的下午之后,他一生的午夜梦回再也变不成现实。
      彭剑桥开始注重修饰,趁没人理发的空闲,对着镜子给自己刮脸。他的脸昨天刚刮,按以往习惯得三天以后刮,但他从这天开始,每天都要刮脸。
      他还爱上嗑瓜子,每每嗑上一堆瓜子仁,用小碟装好,没人的时候拿给菊青,希望菊青还像上次那样用舌尖喂他,一次,两次,七次,八次,贪得无厌。菊青笑他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整天魂不守舍地张大嘴巴,热烈而焦灼地等候在巢里,期待着大鸟给他对嘴投食。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心理很是奇怪,会不会是一种病态,过去怎么没有发现,现在咋就那么依赖,那么上瘾,真是不可思议。
      彭剑桥在这个叫嫩溪垅的街巷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离理发店不远,他把房钥匙交给了菊青。
      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菊青感到满足。有时也感到委屈,毕竟房子不是自己的,而且彭剑桥一直不提结婚的事。他那么一把年纪不着急,如果她着急提这事,显得她死乞白赖嫁不出去似的。
      人活一百年,长着哩,慢慢等。菊青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卑,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
      每天早上菊青提前半小时出门,开店门,店里店外打扫。她手勤脚快,喜欢干净整洁,每天都要收拾瓶瓶罐罐,一遍遍清洗工具。她还学会了磨剃刀,在一块油光发亮的帆布上磨得刀刃雪亮。
      彭剑桥不准她磨刀,每当她刚掂起布头,他便赶紧将剃刀夺去,说,姑娘家磨刀像个屠夫,吓人得很。
      菊青好笑。
      她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不乏心计。没事的时候,她坐在高凳上看书,他在镜子前刮脸。书一律是地摊上买来的杂志,供客人消磨时间的,杂志一律美女封面。有一次,菊青故意将杂志上的美女比在自己脸上问彭剑桥,哪个漂亮,彭剑桥不说哪个漂亮,说都漂亮。菊青说他狡猾,毫无来由地生气。你是不是嫌弃我脸上的斑长得丑?菊青终于说出心头隐痛。彭剑桥赶紧摇摇头。菊青说,你又骗人。彭剑桥鼓着腮帮不说话,手里举着剃刀,刀刃停在动脉上,一副要割下去的样子,急得菊青冒出一头汗。她说,就算你不觉得难看,那肯定也是嫌我出生乡下,没有城里姑娘洋气。彭剑桥除了摇头,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话了。你呀你,锯嘴的葫芦,除了会摇头,还能干嘛,你说话,说呀,把你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看看到底为了啥。菊青第一次冲他大吼大叫,但无论怎样赤急白脸,她都说不出最真实的想法,好像那句话是她做人的底线,说出来人就彻底没了,飞灰湮灭。
      彭剑桥不刮脸了,低着头闷闷不乐。
      菊青也久久地仰着脸,眼泪一丝丝从眼角冒出来,悄悄渗入发鬓。
        那一天,菊青将店里的杂志统统撕烂,买了新的回来。新杂志尽是求偶征婚的内容,她故意把书翻得哗哗响,一页页在上面做记号,将那些年龄相当的男人名字统统打上勾,电话号码也记下来。
      唉,彭剑桥叹一口气,面色变得忧郁阴沉,为了掩饰心乱,不停手脚地闷头做事。
      嫩溪垅是火车站旁边最繁华的一条街,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刚来时,菊青听成嫩青笼,觉得好生涩。整条街破败逼仄,拥挤不堪,小摊小贩个个摊位前举着一把遮阳伞,搞得遮天蔽日,乱哄哄的。进出这条街上的人形形色色,匆匆忙忙,像一群搬食的蚂蚁。菊青适应能力强,来了没几天就适应了理发店忙碌的生活,看惯了城里的乱七八糟。她把所有的生活都当成风景欣赏,并且津津乐道。
      理发店的工作不是很难学,聪明人看看就会。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说一个傻瓜学剃头,师傅先让他削瓜皮练手,冬瓜南瓜葫芦瓜,一口气削了七七四十九天,功夫差不多练到家了,这天,师傅把一个人脑袋交给他剃,剃到一半的时候,师傅另有事支会他,他嘴上应着好嘞,顺手将剃刀往那颗脑袋上砍去——原来他平日削瓜皮感到手累,或临时差他做别的活,他都是顺手把削刀砍在瓜上,成了习惯。彭剑桥教她剃头刮脸的时候也讲这个故事,菊青并不感到好笑,但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她第一个拿彭剑桥开刀。那天她给他刮脸,刮到一半兜里手机响了,彭剑桥看见她拿剃刀的手换成了手机,正琢磨那剃刀哪去了,忽然觉得头皮上有了点重量,除了这个,还有点凉嗖嗖地发麻,他焦急地想喊,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再往镜子里一看,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就搁在头顶上呢,事后批评她,她还强词夺理不高兴,两天没和他说话,他说他把她惯坏了,她却说惯没惯我比你清楚。
      她总是每句话都带戗,彭剑桥听了只好装苕,再不接腔。
      两人慢慢形成了这种对话方式,菊青虽然没再咆哮,但看得出来,她内心是焦虑的,她在焦急而又沉静地等待,等待人生中的一个转折。什么才是这个转折呢,明摆着,她期待彭剑桥娶她,和她正式结婚,让她堂堂正正地嫁出去,而且是嫁给城里人。
      春天的午后是容易困倦的时刻,嫩溪垅整条街都困意朦胧,理发店生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没生意的时候彭剑桥就坐在椅子上静悄悄地打瞌睡,菊青也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托着腮,呆呆地看过往行人,还有大街时不时过往的车辆。这时候,她总是懒洋洋无精打采,想着她娘保媒时常说的一句话,缘随天意,份在人为。心想这话到底灵不灵,怎么自己这般努力,还是人强敌不过命硬。她知道,心再高,缘分面前也得低头。想到这,她像个超然物外的智者看透一切虚空,淡然地起身,拎上购物袋,上街买菜去了。
      嫩溪垅尽头再拐个弯有个菜市场,下午三点多钟,菊青会去那里卖菜,这个时候菜价比上午便宜。这天菊青卖菜回来很生气,把菜往台子上一砸,气呼呼地坐下骂人,骂那些菜贩子缺德,在青菜里包了很多烂菜叶,等她发现回头理论,人家不但不认账还反把她骂了一顿。她生气时说话语速很快,每个字清脆跳跃,像炒豆一样噼噼啪啪炸不停。彭剑桥笑了。笑容很温和的他不问她为什么生气,却说她越来越像一个城里人,对,像城里的家庭主妇。话一出口,菊青嘎嘣住口,反手把一条客人用过的毛巾砸到彭剑桥身上。彭剑桥知道说错话了,但幸好这次她没接下文。
      那天下午,菊青安静得有些反常,像中了邪地翻阅那些征婚杂志,有几次还叫彭剑桥过去帮她作参考。桥,你看这——
      彭剑桥随菊青手指看去,是几行密密小字。,某男,二十八岁,身高一米七,初中,农村专业户,右腿微跛,其他均优。寻健康温顺,善持家的农村女子为妻,才貌不限,有意者请电话联系。彭剑桥看完不做声。菊青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许,她终于确信他的犹豫了,心一下子掉进冰窟。我试试?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笑说。儿戏,彭剑桥摇头。哈,我早已电话联系了,菊青决心下定,口气很硬。
      彭剑桥气得走了出去。
      彭剑桥前脚走,菊青眼泪哗一声决堤。她哽咽着说,这样的缘分,我是怎么也挣不下了。
      菊青下决心接受相亲。
      正式相亲那天,菊青打扮得俏生生的,心情也跟往日不一般,好像中了头彩那样高兴。彭剑桥一直惴惴度日,惊惶不安,突然被菊青这样一刺激,愣了半天没回过神。他搜肠刮肚地想阻止她,但他了解菊青的个性,她决定做的事,别说八头牛,就是十八头牛也拉不回。
      菊青走之后,彭剑桥双目垂泪,心里的痛,就像钝刀子割肉,反反复复。   
      菊青终于走了。
      带着她的倔犟,带着她对新生活的无限希望和追求,踏上了遥远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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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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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5:52:10 | 显示全部楼层
    娜庄故事


    姚筱琼


           万金沿着铁路走了整整一天。累、渴、饿像三匹狼紧紧跟着他,让他恐惧,上虚火。


      他是今早被列车员从座位下面搞卫生扫出来的垃圾。没钱补票,还态度恶劣。日他娘,老子的钱让小偷扒了,那时求你们帮我抓小偷,你们不管,现在喊我补票?没得钱。没钱你坐什么车?人民铁路人民修,老子修铁路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没钱不许坐车?列车员见多这种横蛮蹭车的混混,懒得跟他吵,盯着他,等到一小站,停车,招来两乘警,一左一右夹起他,丢下车去。


      喂嗨,行李还在车上呢,信不信老子走路也要追上你?后面的话被火车卷跑了,像一张不干净的卫生纸,轻轻飘起来,没有底气地落到路基上。


      太阳渐渐升高,铁轨由冷变热,由黑变亮。


      光芒四射的铁轨无止境延伸,与田野山川融成一片浩渺。万金迈步绵软,仿佛行走在起伏不平的海浪上。


      他算计过,离家乡还有好几百里,这样走,得走好几天。他打算不离开铁轨线,有机会遇到便车,还得蹭。人民铁路为人民,凭什么不让我坐车?我就坐,就没钱买票,咋的。


      太阳渐渐偏西,铁轨镀金一般,闪闪发亮。这可是夏天的日头,铁轨都被它晒得发软发亮啊。


      万金仰起头望天,低下头骂娘。


      一抹平川,没个村户,不然讨口水喝,歇歇脚也好撒。


      走到口苦的时候,遇见一同路人。这人样子斯文,白净,鼻梁上长着一颗黑痣,不晓得是做什么的,问也不说,只笑,卖关子。看样子很神秘。


      这人问他为何大热天沿铁轨走路,万金不屑告诉他真相,说,无利不起早,自然是有事才走路。这人不动声色地猜透他: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是不是不识得路,只晓得走铁路,或想蹭火车呀?


      这家伙,是个厉害角。万金态度大转弯,开始讨好这人,称他为先生。


      先生是附近人吧?一会儿给俺弄点吃的喝的行啵?万金也有求人的时候,也有不骂娘,不充老子的时候。


      行。那人笑眯眯地说,一会儿,前面有个养路工区,叫娜庄,那里有一对中年夫妻,对人很热心。


      两口子?


      对。还有一闺女。


      是铁路上的人吧?


      是的,他们是铁路上的养路工。


      卵,铁路上的人没一个好的。


      万金一听就冒火。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笑笑,没做声。


      万金瞪圆了眼睛,鼓劲哼一声,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话,我今早上就是被他们赶下火车的。


      那人呵呵笑,我早猜到了,只是你不说,我也不点破。万金被他三言两语把话套了去,心里老大不服气,心想都是些饥饿口渴的干巴话,你爱套,都套去好了。


      看见没?穿过前面的隧道,有几棵苦楝树的地方,就叫娜庄,你可在那儿歇脚。那人看样子是本地人,很熟悉这一带。只是搞不懂,一个庄户人家都没见,咋叫娜庄。


      万金抬头望望前方,再望望把自己晒成焙虾的日头,两眼虚黑,一时无语。他饿得连路都看不见了。


      日头下出现一个小女孩。


      身着蓝白校服的小女孩似一朵云彩冉冉飘来。她手里拿着一瓶喝剩下的金银花茶,颜色与酱油差不多。万  金此时此刻一心向往和羡慕小女孩手中的茶水,忍不住粗声喊,哎,把你的茶水送我喝。


      万金态度恶劣,瞪着红彤彤的眼珠子,想要吃人的样子。


      小女孩并不怕他,立住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万金在她的打量下更显得精力匮乏,神色疲惫,心情晦黯。


      在她眼里,万金一定是身上没钱,走投无路的民工。


      可她眼里没有嫌恶,只有宽宥和怜悯。


      这种眼神使人感到尴尬,又有些感到悲哀。怯懦、自卑不召而来,万金愣住了。


      万金很想在小女孩面前卸去粗鲁和野蛮。可是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在家,对自己闺女也没好脸,动不动骂粗口,有时甚至还动手。


      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就因为心里不痛快?偶尔,万金心里也会内疚。一闪而过的内疚。


      叔叔,这个我喝过的,不卫生,你坚持一下,前面就是我家,有干净的茶水给你喝,还有剩饭给你吃。小女孩不计较万金的粗鲁和野蛮。


      小妹妹,拿剩饭给人吃,不卫生吧?那人像个探子,狡黠地接过话茬。


      对不起,今天只有剩饭,爸妈不在家,他们到很远的地方巡路去了,小路叔叔也请假回老家了。小女孩说话毫不设防。


      万金一听,着急上火,那,火车来怎么办?谁接车?


      小女孩笑说,这里不是站,火车不停车。


      啊?万金很失望地垂下头,心想还得走多久才能蹭上车。


      小女孩把他们带进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一座简易的砖房子,靠着铁路,靠着几棵高大硕壮的苦楝树。树上挂满了青涩的小果子,偶尔风吹,小果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在门前的水瓮里,发出敲击编钟一样的美妙音乐。一根水管沿着枳壳围成的栅栏,伸进菜园,与阳光,与绿色进行欢畅的光合作用,滋养人心。


      小女孩殷勤备至地舀来一瓢又一瓢清水,供他俩洗脸洗手和冲脚。


      万金渴极了,差不多喝光了她家的茶水。


      万金也饿极了,看见桌上纱罩掩着剩饭菜,毫不客气伸手拿来吃。


      “吃吧。”小女孩对万金表现出异样的冷静和宽宏大量。


      万金狼吞虎咽。吃饱喝足,心里还在忿忿,老子就不买票,非但不买票,还要白吃饭,看你们把我咋的。


      万金被赶下车,觉得全铁路上的人都欠他一肚子怨气。他乜斜着眼,一声不吭地从小女孩面前走过,拿过小女孩的瓶子,将里面剩下的茶水倒掉,灌上新鲜茶水。他做这些的时候,头都没抬一下。


      那人脸带嘲讽地望他一眼,嘿,你要走?万金瞥他一眼,眼里也装满了不屑。他现在怀疑这个白脸也是铁路上的人。


      叔叔,你是要走吗?女孩问。


      嗯。万金冷冷地答道。


      你呢?小女孩又转过脸问那人。


      那人说,你想我走还是不走?


      不走,陪我做作业。小女孩说。


      行,陪你做作业,一会儿我还检查你的作业。


      嘻嘻。


      小女孩很快对那人产生兴趣,而对万金就像对待一本读过的旧书一样失去了热情。抑或,她真的只是在意一种叫做孤独的东西,而不在意有人检查作业。


      万金听出那人与小女孩对话有玄机。他拿着矿泉水瓶子,坐在门前的凳子上,打算再歇歇脚,听听他们扯乱弹。万金朝地上啐一口,心想,跟小女孩子扯乱弹,不是什么好人。


      日头西斜,风开始凉爽了。万金赤足坦腹吹着风,心里缓缓流过一丝惬意,心想要不是急着赶路,还真贪恋这苦楝树下的凉风。


      那人继续与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的小女孩逗乐,明知道人家有点二五,故意寻开心。二五是万金家乡的方言,完整的一句话叫二百五,就是智障的意思。


      小双,你再给我倒碗水,好吗?


      好啊。小女孩立刻起身去倒水。倒完水回头问,你咋知道我名字?


      我猜的。


      你好聪明。


      聪明个屁,名字作业本上有哦。万金识破那人狡黠,不屑地撇了撇嘴。


      天快黑了,你弟弟啥时放学?


      我弟弟不在这儿上学。这儿没有幼儿园。


      万金四下环顾,一望无际的坪坝,没有村庄,也没有人户。对了,她是应该还有个弟弟,二五嘛,单位上允许生二胎的。


      小双,笑个给我看看。


      嘻嘻,不笑。


      你笑的样子好好看。


      你笑的样子也好看。


      呵呵,人家说什么你说什么。那人一直笑着,笑得恣肆。万金板着面孔,心想这有什么好笑。


      你家门前这是几棵什么树?


      苦楝树。我爸栽的。


      你家凉风真爽。


      风不是我家的。


      那是谁家的?


      邻家的。我爸说它从小陪我一块儿玩,就像邻家的小男孩。


      呵呵,你爸爸很会说话哦。


      你也很会说话,像我爸爸哦。


      小双,你摸摸我这儿,这儿,我心跳好快,是不是激动哦。


      那人摸了摸女孩的手,女孩放下了手里的笔。


      不是吧?这么二?女孩比万金想象的更为智障,更加糟糕。他抬起头,认真打量她一眼,觉得她长得还算聪明,心眼怎么那么笨。


      这是万金头一次打量别人家的女孩。说实话,他连自家丫头长啥模样都不记得。突然,万金心里难受起来,好像自家丫头身边也有这么一个混蛋男人在喋喋不休,不安好心地纠缠。又想起给丫头买的书包和彩笔还落在火车上。心里恨恨不已。


      小女孩受到一再鼓励,手慢慢抬起来,食指很小心地动了一下,像兔子的耳朵那样敏感。


      小双,去,给我端碗水来。万金恨她的傻,粗声地指使她。


      小双放下手,给万金端来一瓢水。万金接过瓢,将水哗地泼在门前轨道上,大声吼道,够了,不要再舀了。那些水渗进滚烫的路基,发出嗤嗤的声音,万金仿佛从这种残酷的声音中意外地获得一种解脱。


      我要走了,你走不走?万金起身,走到那人跟前问。


      那人像没听见他的话,只顾望着女孩笑。他的笑咋那么淫荡,就像南方老板望着女秘书,笑着一层一层剥人家的衣裳。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万金再次提高声音。


      你走你走。那人不耐烦地回答。彼此间望了一眼,传递一个暧昧的眼神,只有成年男人懂得的暗示与饥渴。


      万金很想踢他两脚。但是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幸灾乐祸。关我屁事,就当没看见,又不是调戏我的女。


      万金朝路轨上走去。走了几步,回头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恼怒地踹了钢轨一脚。呸,恨死你们,恨死铁路上的人。


      他往前走着,步子有些匆遽,像是逃窜一样。日见鬼,做了什么亏心事,值得抱头鼠窜?什么也没做,只管抬头挺胸,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抬起头,看到湛蓝的天空里一只鸟无精打采地扇着翅膀,缓缓朝一个方向飞。那鸟,臭德性怎么那么像自己?在南方城市做了半年苦力,一分钱也没挣到,做梦只想飞回家去。


      飞回家又能做什么?满身疲惫,行囊空空。一个男人的自尊挡不住老婆的臭骂,邻居的白眼。


      那鸟,你怎么飞那么慢,是不是饿着肚子?操,拜托你别老是沿着铁路线飞,不会也是一只菜鸟,害怕迷路吧?万金心想,作为一只鸟,天空那么宽敞,又没有岔路,怎么会怕迷路呢?杂种,是自己没出息,怕迷路,只晓得沿铁路线走。万金恼羞成怒,决定摆脱那只鸟。于是,他开始加快步伐。不料,那只鸟好像专门跟他作对,成心调戏她,他快走,它也飞快,他走慢,它就慢。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菜鸟,你没事的吗?不干活?不发情?不想勾引二五……


      万金心里突然一紧,然后生痛。像被蜂子蛰了一口。


      他不敢想象那人是否得手。想想都觉得罪恶,觉得可耻。可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固执,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只是那女孩的父母,不该把那么一个不谙世事的二五一个人扔在家里。他不知道此刻小女孩的父母是不是回到家,撞破了那人的企图。或许他们早就有预感,急匆火燎地赶回家了。


      无聊,想这些干什么,还是想想今夜在什么地方过夜,明早到哪里讨水讨饭吃。万金讨厌自己不切实际的想象,恨不得朝空旷的平地吼几嗓子,老子又没做错什么,老子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已,老子都被他们赶下火车了,凭什么管他们的闲事?


      万金张着嘴呼呼喘气,他闻到了口中一股浓烈的臭味,那是因为口渴的原因。万金拧开矿泉水瓶子,往口里哗哗倒茶水。好像口是一岩窠,没有调节功能,直接从头灌到底,也没听到响声。


      日他娘,报应来了,喝水没声音,变鸡了。万金拧瓶盖的手有点迟缓,好像要关掉脑子里的乱想,不让它们没完没了地窜出来。


      你这只扁毛畜生,都是你搞鬼,想把我也变成菜鸟,变成鸡,呸,你等着,等我取杆鸟铳来灭了你。万金冲着天边那只亡魂鸟大声喊。喊毕,拔腿往回跑。一口气跑回娜庄。跑回那个不停火车的养路工区。小双,快,借我一杆鸟铳,有只鸟老跟着我,让把它打落来,小双你在哪里?


      万金一脚揣开房门,那人正搂着小双亲嘴。还好,还好,事情还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万金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又回来了?那人依然斯文礼貌地问他。而且头也不回。


      万金立在门口喘了几口气,心想跟这种人懒得费口舌,拳脚上前撇脱。


      接下来的故事便精彩了。万金一声不响扑过去,轻而易将小双从他手中夺过来,丢在床上,气愤之极地吼她:关上门,不许出来,出来看我不打死你。说话间双手提起那人,往屋外水泥地上一抛,那家伙就像狗一样在地上打了几个翻滚。


      你眼瞎了,没看见她是自愿的?那家伙躺在地上大声喊,感到很委屈。


      你才瞎了,看不出她……万金本想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夹在了牙舌之间,让他变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二五,这两个字比糟蹋她还要伤害她。万金在心里狠狠地骂,我日你妈,你有什么权利伤害一个二五。这两个字触怒了万金,他下手的力气更重了。那是挑砖拣瓦练出来的力气,每一招式下去都有棱有角。


      那家伙也不甘示弱,奋力反抗。毕竟都是男人,谁没比谁少吃几天饭,惹怒了,逼急了,谁也不怕谁。


      狗杂种,那人说,滚远点,不关你的事。


      万金说,看不出,你狗日的也会骂人。说着脱下解放鞋,用鞋底抽了那人一个嘴巴。


      那人气急败坏,飞快地挣脱万金的挟持,跳下路轨,拣起地上的石头飞他。


      万金头一偏,石头飞到别处去了。随后,那家伙被万金按住,两人在路基上翻滚。


      小女孩急疯了,跑到窗前,隔窗张望,发现他俩蛇一样缠在一起,死死将对方箍得紧紧的。她的脸涨得通红,心跳得让她感到害怕。


      万金始终占上风,控制着局面。他紧紧地掐住那家伙的喉咙,那家伙想喘气,就不得不使劲地扭动身体,拼命挣扎,将万金的手臂扭得生疼,时不时地还会用膝盖顶一下万金,让他收紧小腹,夹紧两腿,不然的话,要让他的命根子断子绝孙。万金明白这人阴损,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结实的手像铁钳一样捏住他脖子,冰冷的眼神狠狠地盯住他,问,你还是不是人?那人说不出话,用突出的眼珠吓唬他,龇牙咧嘴地朝他示威,万金要让他为自己的言行后悔。一拳下去,差点打塌他的鼻梁骨,又一拳下去,打肿了他的眼眶。


      小女孩高声叫喊,叔叔,叔叔,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我好害怕。


      他死了才好,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死两个,少一双。万金丢下这句硬话,狗都啃不烂。


      听见女孩在为自己求饶,那家伙劲头大了许多,两脚一蹬,居然翻过身来,将万金按住了。也学万金,掐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使劲,越来越娴熟。万金被他抵死在一个不利地形,躺在那里动不了,任凭宰割。那家伙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没料到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他很想回头冲小女孩说声谢谢,谢谢她给了自己一个翻身的机会。他听到了万金的脖子骨在咯咯地响,那是粉身碎骨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原来这么好听,这么令人感到兴奋和刺激。他的裤裆再次撑起来,里面的东西硬邦邦的,让他感到一阵阵酥麻。


      看看,究竟哪个笑到最后?没想到你这条疯狗会死在这里,死在我手上。那人阴险地奸笑。


      死就死,老子就是死,也不让你称心。万金嘲讽道。


      你死了我很快就会称心。那人有些得意地说。


      我呸,你缺德,丧天害理,不会有好结果。万金冷笑。想起他们老板得艾滋病,国内治不好,死到国外去了。


      可惜,你看不到我的好结果。那人气恼地说。忽然想起万金刚才用鞋底抽自己嘴巴,必须以牙还牙,当面还给他,否则他死了,就是抽他一百个鞋底板,也不解气。他弯下腰去,腾出一只手想脱掉脚上的皮鞋。谁叫他穿皮鞋?脱了两下没脱落来,手劲一松,万金马上翻起来。翻起来的万金心跳得厉害,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他直眼瞪着那人,形状恐怖。那人晓得自己完蛋了,干脆痛快地闭上眼睛。


      万金没有作声。他已经愤怒得失去了声音。不知哪里来的神力,双手将那人举了起来,想把他像扔破开的半边猪一样,扔到对面铁轨上去。那人有些诧异他的举动,万万没想到死到临头还如此地拉一把风。


      窗子里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那双犹如被关在笼子里的兔子眼睛,红红的,圆圆的,亮晶晶地看着外面的凶猛动物相互撕咬,血腥场面将它们深深震慑。


      她的脸在玻璃上挤压得变了形。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扳手,她用这把扳手砸烂窗玻璃,趁着万金迟疑,  拼命大声喊,你们别打了,火车来了。


      火车来了又怎么样?万金没好气地说。他感到小女孩一直在帮那家伙,心里暗暗有些嫉妒。


      火车来了你们都得死。小女孩发出最后的警告。


      她的话刚落音,火车真的就来了。原来,火车已经进了隧道,刚才他俩谁也没听见。


      火车呼啸而来,声势犹如排山倒海。距离火车不到百米的万金吓傻了。


      他没有放下那家伙,依然高高地举起,呆呆地立在路基上。


      火车一股气浪压过来,万金眼前一黑,便被吞没了。


      ……


      火车过后,小女孩慢慢睁开眼睛。


      转瞬之间,她看见天色迟暮下来。远处的群山聚集在天穹反光的阴影里,像蘑菇一样起伏沉没。接着,她张大嘴,迟疑了半天,喊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叔叔……


      天黑了,一个隐约的身影也像蘑菇立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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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11 小时前
  • 签到天数: 2939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5:58:21 | 显示全部楼层
    亡命2009
    故事梗概

      冬天的清晨,水乡乌宿古镇发生了一起蹊跷的死人案件,农民建筑工二茨夜里小解头部受伤意外死亡,镇派出所查来查去没有线索,不久,案件便依据法医学鉴定结论结案。但是,教导员帅歌却不安心合上这个案卷,经过认真分析和查访,他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在本镇美女粟麦的身上,并对她实行24小时监控。无奈证据不足,无法对粟麦进行拘捕和审讯。尔后,粟麦竟然从帅歌的眼皮下逃走,去向不明,更坚定了帅歌的判断。
      粟麦逃到城市,隐姓埋名,并从事着两份职业,一份是“党报记者”的阳光职业,而另一份则是“按摩女”的阴暗职业,拼命挣钱帮助棉花抚养三个孩子,在逃亡的生存过程中,她经历和忍受着炼狱一般的人生考验,身心俱遭摧残蹂躏,曾一度血肉模糊地成了一个失去记忆的植物人……
      子承父业的警察帅歌,是一个热血青年,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中,仍秉持一份率真和勇敢,热爱警察职业,富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同时也是一个情感丰富的血性男儿,在追查二茨死亡真相,还案件一个真相大白的同时,却陷入复杂而又不能自拔的情爱之中。帅歌数月前与粟麦邂逅并对这位神秘的美女一见钟情,通过接触,彼此在心里爱恋着对方。但是,粟麦因为所谓的“犯罪嫌疑人”身份不得不回避帅歌,隐姓埋名出逃,使帅歌再也无法追查,让他伤透了脑筋。
      被害人的妻子棉花,不幸因丈夫的死亡卷入到一场无形和有形的纷争之中,最后成了真正的杀人者。当帅歌等人赶到八家村逮捕棉花时,这个复仇心切的村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竟然不遗余力,义无反顾地选择服毒自杀。棉花之死,让帅歌深感愧疚,一种难辞其咎的自责打破了他极力保持的内心平静,终于让他做出正确的抉择——力劝心爱的人主动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罚。
      一旦作出决定,他和粟麦的爱情就要经历一场劫难,在痛苦的抉择中,帅歌坚定地选择了拥有她。他想给她一切,甚至是重生的生命。他们的爱需要时间,因为他们是在用很短很短的生命延续他们很长很长的感情,所以他们急不可耐,日夜兼程。
       粟麦也一样,她无法抵抗他的清澈眼神。不该开始的,往往都会开始,一旦开始了,就只能在甜蜜与伤痛中沉沦。她说:我不要将来,我只要现在。如果时间能够静止,让我们尽情拥抱,尽情爱吻,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可猜疑的呢?这些天来,尽管你一刻没有走出我的视线,而我却一刻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思念。这是一种无比漫长,无比煎熬,又无比幸福的思念,也是我一生中最突出、最浓烈的一次爱恋经历。通过这种铭心刻骨的历练,我的思维清晰了许多,情感也变得成熟起来。此刻,我在决定转身离去时,心情是舒展的,脸上还带着少有的笑容。我心里万分庆幸和感激,庆幸一次狂热的情感浪潮终于可以从悬崖跌落平川,宽阔而又舒缓地进入一个新的流域。感激你终于说出牵我手一起走过今生的打算,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那就让我告诉你:我也准备好了。不管将来是鲜花铺路,还是荆棘满地,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们定会好好生活,永远相爱,不离不弃。这是你给我的机会。也是我给你的承诺。”
      一个情比金坚的警察和一个善良重情的女人,带着渴望和伤痛,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种叫爱情的东西。他们刚刚得到渴望的爱情,完成灵与肉的结合,刹那间,又因为一种叫做正义的东西将这一切的美丽夺走。她义无反顾地选择投案自首,完成了对爱人的忠实承诺,完美了属于他们的爱情神话……
      同样的东西在水里看和在水上看曲直是不同的,或者由于对颜色所产生的同样的视觉错误,同样的东西看起来凹凸也是不同的。并且显然在我们的心里也常常有这种混乱。
                                          ——  柏拉图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子夜。
        小镇东头,一个还没竣工的建筑工地上,解溲的民工二茨悄悄盯上了一个飘然而至的身影,一个女人的身影。民工们夜里睡觉有赤裸的习惯,因为他们睡的是棕席草垫,特别容易磨损衣服,这对靠打工挣辛苦钱的民工来说,是绝对舍不得的,舍得的只有身上的皮肉。
        夜起解溲的二茨浑身一丝不挂,精赤条条。
        冬夜寒冷,他不敢走远,一泡尿就撒在工棚外面的大街上,就在他抖着身子尿得断断续续的时候,天仙一般的女人飘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身影修长,步态袅娜,很像聊斋里说的女鬼和狐狸精。二茨曾听小镇上的人议论过这个夜夜游魂的女人,说她自小患有梦呓和梦游症。议论的人还说:真是一种怪异的毛病,不会是有意三更半夜出来想偷人吧?呵呵。二茨此刻想到这句话,骨子里立马冒出一股邪念,心想:天赐良机,今晚我的艳福不浅。
        二茨像被灌了迷魂药,老远便闻到一种销魂夺命香,凭着数月没近女色的灵敏与饥渴,他敢肯定那香气不是喷洒的香水,而是从一个女人肌体里散发出来的性激素,也就是所谓的荷尔蒙。荷尔蒙这个词二茨不久前才在一张旧报纸上接触到,说是美国联邦做了一项关于荷尔蒙的测试,将许多女人内裤上的气味装在瓶子里,让男人去闻,测试结果,男人们从自己喜欢的气味中选出来的都是绝色美女,科学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最漂亮的女人有着最浓郁荷尔蒙气味。二茨没有多少文化,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对于一个正处于性饥渴中的男人有多大的控制力和摧毁力,他只知道打从他闻到那种香气开始,刚刚还冷得发抖的身体一下子滚烫发热,就像被灿烂的阳光温暖着周身,使他不觉得一丝寒冷。他闪在水泥大墩背后的阴影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每走一步,便感觉一股温暖从头顶和足底上下贯穿于腹部,最后集中在一个地方成为燃烧的火炭。
        二茨目不转睛地看着粟麦,瞬间的生理冲动驾驭着他的整个身心,大脑成为一片空白,像在梦境中一样随心所欲地把这不期而遇的意外当成了从天而降的艳福。
        小镇的夜很静,只有粟麦一个人的脚步伴随着二茨紧张的呼吸,像两只蝙蝠在空中盘旋交合,轻轻拍打着双翅,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音。二茨被激情燃烧得快要熔化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颤栗洪水一般滚过他的身体,身体内部的燥热在左冲右突,寻找宣泄的出口,他痴呆呆地走出了阴暗,赤裸裸站在了街前。
        幸好粟麦是一个不会尖叫的女人,她只是在最初看见二茨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口气吸得有多深,她用露在围巾外面的一双眼睛告诉了二茨。那双眼睛是他一生做梦都梦不到的最为干净、纯洁,甚至是清澈透明的眼睛,此刻它因受惊而白炽犀利,寒光逼人,二茨反倒被它吓了一跳,木了半晌,不知进退。
        与二茨不同的是,粟麦很快便冷静下来,并且一眼看穿他的企图,选择夺路而逃。二茨还沉浸在朦胧与忘我之中,仿佛神形飘在云端,一直没回到现实中来,他享受着这种虚幻、朦胧,最后也是这种虚幻和朦胧给了他勇气和力气,点燃了他的原始冲动,让他完成了一次距离不长的裸奔。
        二茨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快要追上粟麦的时候,粟麦居然站住了。她的眼睛这会儿逆光,看不见是在充血,还是在燃烧。二人成对峙状,二茨不知道自己是该前进还是退却,但是能感觉到一团滚动的火焰正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烧着了空气,烧着了四周,将他围困在大火中间。他不知道她手里什么时候多了两块断砖,其中一块已经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力道虽不大,但正巧着在棱角上。他捂着流血的伤口,一点不觉得疼痛,好像浑身的热血终于找到突破口,心里顿觉畅快。他根本不怕她手里的砖头,他天天跟那些砖头打交道,很清楚自己很多地方比它硬。这不,他现在就挺着身上某个最坚硬的部位,在与砖头抗衡。他再次向她发起进攻,眼里放大着男人特有的兽性。另半块砖头还紧紧攥在粟麦手中,但她再也砸不下去了。她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收起了眼里的愤怒,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如果一个男人不怕砖头,那么他一定怕冷漠。
        她拉下捂在口鼻上的围巾,声音很轻,但很严厉地对他说:“我只要叫唤一声,全镇人都会出来,想想,你的事情办得成吗?”
        她的话就像一句咒语,把他镇住了。
        “快回去吧,小心颅内出血,注意卧床休息。”
        她的话再次让他后退了一步。
        说完,她转身走了。
        就在粟麦走得快看不见背影的时候,二茨发出“嗷”地一声长嚎。
        这一夜,在一个令人无比惊恐的梦魇里,粟麦梦见自己给自己的双腕割了脉,然后在双手腕套上一个白色塑料袋,让喷涌的鲜血流淌在袋子里,这样不会污染环境,弄得满世界都是血腥气。她放声大笑,笑得脸都变了形。她说,易非你这眼瞎的看哪,你看鲜血是什么颜色?红的吗?它有多红啊?它有多红也不如你杀我的刀子红啊……瞧,现在你不用杀我了,它们都装在这袋子里了,不劳你费心费力费事了……血,我看见了,我看见民工头上冒血了……那是我用砖头砸的,他死了,他流血流死了……怪了,血应该是热的呀,可我怎么觉得它是凉的啊?冰凉的,你摸摸,真的是冰冰凉凉的……
        粟麦梦魇时会说梦话,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毛病。其实,做梦也是有意念的,如果一个人做梦割脉,那她(他)就真的会在血流尽的时候死去。粟麦就是在血快要流尽的时候觉得浑身无力,心慌气闷,受不了绵长的窒息憋出一身虚汗惊醒过来的。
        醒过来之后,她有半小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连意识也出现了空白,她拚命地用脑子想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身边有谁是她的亲人。记忆犹如一匹会吼的麒麟,一爪一爪从梦的云端辗过。她能听到记忆的脚步,但却听不到它愤怒的嚎叫。等到四肢会活动了,她起身下床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可她刚喝了一口,就嗅到梦中熟悉的血腥味,“哇”地一声,她翻江倒海地吐了个精光,连同隔夜的饭菜。
        粟麦今年二十六岁,但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八岁。除了皮肤白净细腻,身材精致苗条,再就是容貌清纯可人。她是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苗家女儿,因为从小生得出奇美丽,很多青年在她十三四岁便来骚扰,在镇小学当音乐教师的寡母很是烦闷,一气之下遂按传统方式将年仅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了在农业银行乌宿营业所工作的易非。婚后不到三年,易非当上了营业所主任,有钱有权好办事,他轻而易举补办了当年没办成的结婚证和准生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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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6: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粟麦婚后第二年难产大出血,梦寐以求的女儿在她昏迷时夭折了,产后身体上的虚弱加上精神上的打击,使她紧接着患上产后忧郁症,好几年都没有恢复元气。为了从根本上医好她的忧郁症,易非只好通过关系将粟麦送进宝灵市高等医专。读了四年护士专业,毕业后粟麦本可以留在宝灵市任何一家医院当护士,然而就是因为易非的关系,粟麦回到了本县,在人民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由于第一次生产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不适合再孕育,易非也就是从孩子夭折和粟麦患病期间开始,渐渐对生活和婚姻失去了信心,心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漠。尤其是这个冬天,粟麦记忆中每个日子都好像是最冷酷的。老天虽然一场雪都没有下过,但却无比阴冷,漫长得就像她生命度过的所有时光。


        想到这里,粟麦的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她反手在床头摸电灯开关,灯一亮,白花花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那是多么凄苦,多么无助,然而却又多么深情的一双湘西水乡女子的眼睛啊,它们在灯光下漫出的水蒸气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凝结成晶亮的水珠,久久不化地裹在浓浓的睫毛和眼影之中,比高空中的寒星冷月还要凄迷动人。


        灯光之下,她看见了那半块砖头。


        昨天夜里,粟麦用半块砖头击退了二茨的进攻,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而另半块砖头却被她一直拿回了家。


        她把砖头放在最显眼的矮柜上,和一束插瓶的绢花摆在一起,使那些静物在光线幽暗处显得诡异而又惊悚。


        她一直盯着这块临时成为砸人工具的砖头看了很久,昨晚的事让她脑子没有一刻停止过紧张的回忆和身体的颤栗。最后,她赤足下地将那块令人感到惊悚的砖头从窗户丢了出去。


        直到这时粟麦才仿佛真正从梦中醒来,发现床上的易非又不见了。她永远弄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夜不归宿,或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去。对于丈夫的这种行为她死也弄不明白。


        昨天夜里,她就是为了寻找易非,不幸遭遇民工二茨,要不是那块砖头帮了忙,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突然下意识披好大衣走出家门,想把那块砖头捡回来。外面的风太刺骨了,地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白白亮亮的冰霜,她又折身返回,抓起一条针织毛线围巾将头和脖子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走入挂霜的小镇街巷。


        小镇靠水边,不仅空气湿润而且一年四季多雾,冬季多霜。也许是河岸苇丛太冷的缘故,夜里总有一群群野鸽子和水鸟飞到小镇上来,在人家的屋檐下栖息。路灯裹在浓雾之中,使得一切景物暗淡如幢。


        粟麦从这些鸟的身边走过,觉得自己的丈夫也是这些鸟中的一员,每天都要离开自己冰冷的巢,在外面漂泊过夜。


        粟麦在昏暗的路灯下寻找那块砖头,她记得那块砖头的模样,右下角有个浅浅的手指窝,一定是做砖人留下的痕迹,但是,做砖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块砖头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而是被人拿来当成了自卫的武器。


        粟麦在路灯下转悠,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晃悠,那情形有些鬼魅。


        就在粟麦弯腰捡起砖头的那一刻,路灯突然熄了。与此同时,镇派出所二楼某个窗口有个人影怔了一下,这个人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但他此刻没看清粟麦捡起了什么。


        粟麦双手捧着砖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回头怪异地看了身后的小镇一眼。乌宿,这个美丽繁华的水乡古镇,在粟麦的记忆里已经伴随自己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如今,它在她眼里已经老了,真的老了。它苍桑的容颜宛如镶嵌在她内心深处的墓碑,灰暗而又冰冷。还有,它总在夜深人静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这就更加说明它老成精了。  





     天色渐渐亮了。小镇码头传来船舶的汽笛声,街口也有了卖早点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又是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晨。粟麦经历了一整夜的梦魇、失眠和饥饿,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下楼去豆浆摊喝豆浆。卖豆浆的胡姐人称豆浆胡,是老机船棚伯的老婆,有名的快嘴,她一见粟麦,就对她说:
        “麦子,你听见了吗?镇政府工程队昨晚死了人。”
        “死人了?死的人是谁?”
        “是工程队的民工二茨。”
        “民工?二茨?怎么死的?”
        “听说夜里被人打伤了头,流了一夜血,流死了。”
        “流血流死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你往河边瞧瞧去,尸体还摆在那里呢,听镇派出所的人说,要请县公安局派人验尸。真造孽,验尸不是要割坨坨吧?也不知这是谁干的,害人死无全尸,造这么大孽,死了要下地狱,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冤孽债。”  
        听到豆浆胡的话,粟麦心里咯噔一响,受了惊吓,手一抖,碗里的豆浆洒了出来,顺着她的黑色呢绒大衣往下淌。 
        粟麦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蹲下身去。她的状态再次引起豆浆胡的注意,豆浆胡放下手里正忙的活,跑过来询问:“麦子,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啊?”粟麦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豆浆胡,眼神露出让人心寒的绝望和痛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惊恐和肠胃的痉挛。豆浆胡欲将她手里端着的碗接过来,不料,粟麦十指将碗抠得死紧,豆浆胡下了一阵功夫才将碗抢过来,将剩下不多的冷豆浆泼了,再舀来一瓢热豆浆,强行给她灌下去。
        “怎么样?好点没?你这是饿虚了。”
        粟麦又听到了豆浆胡的声音。刚才,她的声音消失了。
        粟麦的意识像一粒太空沙尘,经过亿万年的衍变,逐渐放大成光明的星球,并在豆浆胡的注视下变得清晰起来。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清醒,同时,一个她不能承受的念头也登陆了她的大脑信息中心,那就是:昨夜被自己飞了一砖头的民工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从此以后,这个世上永远再没有这个曾经企图冲她耍流氓的民工了。再过两天,等到公安局的人验尸完毕,亲人们将他往黄土垄中一埋,他的妻儿父母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尽管相对粟麦来说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相对他的亲人来说,他一定是个绝对的好人,他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和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撑,尤其是作为他的妻子,是最爱他最关心他的人。不知道他的亲人此时是否得到了消息?要是得到了消息,这会儿,他的妻子一定在拼命往这里赶,而他家里的父母早已抱头哭成了一团。悲痛难忍的他妻子在路上想到过自杀吗?因为粟麦这时候想到了自杀。那是刚才一刹那的想法,那时,她傻了,她真的傻了,面对这一突发事件,她完全把握不住自己的脑子,除了惊恐万状,就是胡思乱想。要知道,那是她意想不到地断送了一条精赤的生命呀。对,就是一条精赤的生命。粟麦想不到自己这时还能记起昨夜的情形来,他当时就是精赤着来,精赤着去,虽然没看清面貌,但身体却是看得格外清楚。粟麦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大冬天精赤着身体,难道他就是有意冲着自己来的吗?后来她才知道,民工们夜里都是这样精赤着睡觉的,冬天也都如此。   
        这件事来得是那么突兀和惨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仿佛身体和心灵同时承受着最大限度的挤压,不给粟麦一丝心理准备,也不给他的家人留一丝希望,把粟麦对生命的敬畏和探究,以及他所有亲人的希望和梦想统统冷酷无情地敲得粉碎……粟麦心想:他的妻子想立刻见到她的丈夫,然后抱着他的头痛哭吗?可是,她想没想过,他的头已经变得很硬很冷了,那是因为他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在昨夜里悄悄流光了…… 这样想,粟麦就很想走到河边,去揭开盖在那人尸体上的破被单,看看那人到底长什么模样,看看他头上的伤到底伤在哪儿,是不是致命的地方。她知道,人的致命位置在太阳穴,难道昨夜的半块砖头真的那么准确,单单就砸在了他的致命处?
        也许是热豆浆的作用,粟麦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柔软和机能,肠胃也停止了痉挛。她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河边走去。
        粟麦看见了十几米外的停尸门板。门板周围这时没有一个人。随后她的目光注意到那块破了几个洞的深蓝色印花被单,从破洞的形状和位置看,那是抽烟的人不慎留下的,其中一个破洞的位置正巧在头的左侧,也就是粟麦盯住的地方,由于被单的颜色是深蓝,而且又很脏,看不出上面有无血渍,粟麦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它,竭力想通过那个破洞看清里面盖着的人是不是昨晚那个人。这时,一阵裹挟着寒意的晨风吹来,掀起了被单一角,粟麦差点就要看见下面那张脸了,可是,被单四周压着石头,它始终没能掀起来。
        粟麦的眼神越来越执意,越来越固定。



        粟麦不知道镇派出所二楼办公室窗口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在注意自己。
        镇上的房子是近几年移民新修的,典型的移民新居格局。两排砖房并列,一排依山,一排傍水,中间是街道兼公路,靠山的一边为行政单位和学校,挨河边是企业和商店,自古以来地理位置就是这么安排的,就是移民也始终没打乱格局。
        二级警司帅歌最近只专心一件事,关注粟麦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举动的,而且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自从这个举动一出现,就像抽烟喝酒上了瘾,一天到晚都念念不忘。他在派出所三楼办公室和自己的宿舍里都看得见粟麦家的三间房子:卧室、客厅、厨房,可是很奇怪,她家客厅和卧室一年四季窗帘低垂,而粟麦看样子又是不上厨房的,因此,他很难看到她的影子。
        帅歌站在窗口很久了,他想:造物主怎得灵感,造出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
        他是三个月前迷上粟麦的,那天,是他刚来这个小镇工作的第一天,正赶上春阳电站开闸,水势很大,老石桥快被水淹了,老公路也被淹了,酉水河汊与大河连在了一起,粟麦站在一片水域苍茫中,裙裾飘飘,雕塑一般……她脚下的石拱桥离水面不到十公分,身后有一棵大楝树,叶子很多,开始泛黄……帅歌是在易非的报警下来到河边的,他一眼看见这幅场景,就被这个奇怪而美丽的女人惊呆了。后来他冒险划船过去,将粟麦从石桥上接回来,半路上,他听见这个女人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楝树开花是淡紫色的细花,可香呐。《红楼梦》里有暖香、冷香一说,我寻思楝花究竟是暖香还是冷香,得到的答案是:香风是暖的,香气是冷的,冷暖交揉,所以很难分辨……帅歌诧异于她说话带着诗意,毫无来由地就把她想象成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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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6:01:09 | 显示全部楼层
    “想什么呢,谁是诗人?”


        派出所所长刘强打断帅歌的遐思。


        “什么诗人?我在想那个死人二茨。法医的检验报告还没出来吗?他的死有什么问题?”帅歌王顾左右而言他。


        在派出所里,五个人有四个人对民工二茨的死表现出正常的麻木。当然,这不是因为二茨是民工,民工的生命就不值钱,而是这个案子无头无绪,无任何人证物证,因此他们推断二茨十有八九是夜里起来解溲,不小心磕破了头,当时自己没在意,没想到却意外死于脑出血。


        “意外,纯属意外死亡。”


        刘强的话只有他自己相信。反正帅歌不信。


        帅歌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二茨的死因感兴趣。


        帅歌再次去了建筑工地。路上,他用手机通知所里其他干警下班前将社会主义法治理念教育《整改措施》交到他办公室,迎接上级的检查验收。他在电话里以教导员的身份和口气要求每个干警“不得少于3000字。”


        工地在农贸市场附近,一幢不怎么起眼的在建楼房,刚砌起四层毛坯,最下面一层是门面,面积比较大,暂时做了民工的栖身之地。帅歌走进黑咕隆咚的工棚,看见地上一溜开着几行地铺,看样子民工还不少,占了整个面积,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帅歌脚步走到一张没有褥子只剩下草席的床位前打住,他四周观察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随后蹲下身子,翻开床头草席,仔细勘察,也是一无所获。


        帅歌刚从工棚里出来,包工头响槌笑脸迎了上来。


        “呵呵,帅教导辛苦。” 响槌从耳朵后面拿出一支烟递给帅歌,掏出打火机打燃了等着给他点火。帅歌看了看烟的牌子,将烟又放回他的耳朵上,问:“你现在还有心思抽烟?一条人命你得陪多少钱?”


        响槌说:“帅教导,你别吓唬我,我不禁吓的。”


        说着,响槌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的腰里拿出两条精品白沙递给帅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假烟,你带回所里吧,有机会帮忙查查来路!”


        帅歌说:“谁拿假烟送人,胆子也太大了吧?” 他故意装傻,好像不懂得场面上的套路,其实心里很明白,响槌这是送给他的,不可能是假烟。


        响槌干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他是真不懂,还是装。


        帅歌没理他,走过去用身子推开他拿烟的手,说:“拿好,假烟还是留着你自己抽,你只要给我把牛胖叫来就行了。”


        响槌说:“你们派出所一早不是叫了许多人问情况了吗,怎么?怀疑他?”


        帅歌不耐烦地说:“死亡鉴定没出来,谁都有可能是怀疑对象。包括你。” 


        响槌一连碰了几鼻子灰,心里有些来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在心里“哼”了一声,冲着四楼顶上一个大块头喊道:“牛胖,你快下来,派出所有人找你。”


        帅歌说:“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忙你的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牛胖磨磨蹭蹭来到帅歌面前,老远便使劲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所长……”


        “我不是所长。”帅歌郑重地说。


        “队长。”牛胖以为他的官比所长还大。


        “更不是队长。我只是教导员。”帅歌解释到这里自己都心烦,想,说什么呀,别扭得要死,就像刚才响槌叫的那什么“帅教导”,教导什么呀。帅歌一见牛胖,就打消了将他带回所里正式询问的念头,于是就在工地旁边问他:“你的床铺与二茨相邻,昨天夜里,你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


        警察问话一般都是这口气,可是牛胖却一下子相当紧张:“昨晚,我……一直在工棚里睡觉。”


        “你最后看见活着的二茨是什么时候?”


        “半夜。”


        “你确信是半夜?”


        “确信。因为二茨习惯半夜解溲。”  


        “你怎么确信他是解溲回来?”


        “他没穿衣服。”


        帅歌心想,对,没穿衣服除了解溲还能干什么。“你们夜里睡觉都不穿衣服的吗?”


        “是。”


        “为什么?”


        “我们睡草席,舍不得磨损衣服。”


        “噢,”帅歌自言自语。“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他踩了我一脚,把我踩醒了,我开灯发现他的。”


        “你被他踩醒很恼怒,就拿起草垫下当枕头用的砖头打伤了他的头?”


        “没有。我……没有。”


        “谁证明你没有?”


        “我。我证明我没有打他,”牛胖紧张而又激动,但是眼神很真实。“是他自己弄伤的,我一开灯就看见他的头在流血。”


        “哦?那你没问他怎么受的伤?”


        “问了,他回了一句‘关你卵事’。我就再没理他了。”


        让帅歌意想不到的是,在回派出所的路上迎头碰上粟麦。


        尽管站得很远,可是帅歌还是察觉到了粟麦眼神的微妙变化在身体上的反应。


        帅歌在相距粟麦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这是他认为对一个女人表示尊重的最适合的社交距离。他微笑地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孱弱而美丽的女人,他惊异于她的美,竟迟疑地顿了一下才和蔼友善地冲她点点头。粟麦没有同他打招呼。但她注意到了他说话的语气很特别,不像派出所其他人说话显得那么粗鲁和油气,她还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帅哥(歌)。”粟麦心想,尽力保持冷静,力求思维清晰。但她无法掩盖一丝红晕渗透脸颊,让那张精致绝伦的薄脸皮更加显得细腻白净,表现出了完美的风姿。   


        两个人对视了六七秒钟,帅歌在这个女人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迷人的魅力和优雅的高贵。帅歌不由自主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突然,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收敛的举动:我这是干嘛,难道真像刘强说的,爱上她并对她梦魂萦绕?所以刻意地回避她?这么一想,帅歌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停下脚步,并折转身,打算跟她打声招呼,别把关系搞得这么尴尬复杂和暧昧难堪。可是奇怪得很,等他折转身,粟麦已经不见了人影。帅歌眼光四周搜寻,但什么也没看见。


       冬日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墙面和水泥路上,似乎看不出深浅,明亮的暖色让周围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原有的真实性,而就在不远处,刚刚还站着一个人影的地方,这会儿因为这人的突然消失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一种近乎惊悚的刺激,给了他一个荒诞错觉,使这件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形成一个迷幻的现实。


        这可奇怪了,难道大白天出了鬼不成?帅歌迟疑地发出喃喃痴语,他完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判断眼前发生的模棱两可的虚幻,连他那自命为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信仰也出现了短时间的动摇。  


      

      
      清晨,雾霭萦绕酉水河面。河水、渔船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时有淡淡炊烟从渔船的篷盖缝隙窜出,随风向远处天空弥漫。
        粟麦登上一条船。昨天快擦黑的时候,她在窗口看见二茨的尸体被人抬上了这条船,随后往两岔溪方向驶去。
        这是一条老机船,柴油机漏油还是怎么的,老远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粟麦认得船的主人,她喊了一声:“棚伯。”棚伯从机舱钻出来,应声道:“麦子啊,何事这么早?”粟麦裹紧大衣,声音瑟瑟发抖地说:“送我去一个地方。”
        “么子地方?”
        “你昨夜去过的地方。”
        “哦嗬,我昨夜去过很多地方,还到过我年轻时到过的汉口。不晓得你讲的是哪里。”
        “那是你梦里去的地方,我不去。我要去的地方是你昨天最后一趟生意去的地方,夜里9点多钟回来你就再没动过,记得起啵?”
        “原来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麦子,你怎么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心机忒重,喜欢盯人。 ”
        “你说去还是不去?”
        “去哪里?”
        “去你昨天送死人的地方。”
         “呸呸呸,妹娃子口无遮拦,大清早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是你逼我说的。我不信这些,要不吉利,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了。”
        “越发胡说。再等两个人,我去就是。”
        “别等,我包了你的船,单送我一个人,我要赶那里的出殡。”
        “麦子,那人跟你家沾亲?”
        “……”粟麦没有作声,只催促道:“快开船吧。”
        棚伯开船了,发动机“突突突”尖叫了一阵之后,船到了河中间,深水隔音,发动机声音小了一些,但却将声音传送得更远了,惊起了栖息在两岸的许多白鹭,三三两两飞到河里来,打两三个转,又飞回温暖的巢穴中去了。
        粟麦笔挺地立在船头,凛冽的河风裹挟、抽打着她虚弱的身体,很厚的大衣也挡不住寒冷刺骨,痛到了心窝里,心窝痛呛鼻子,粟麦的鼻子酸溜溜的,一会儿,眼泪和清鼻涕便忍不住迎风流了下来。
        棚伯在机舱里看不见粟麦在迎风流泪,他在想,这妹娃子看完出殡还会原路回来的,干脆等她下船,就在两岔溪生火做早饭,慢慢地等她,这一来二去,看她把多少包船钱,别开口问她要,随她自己把,一定比自己开口要的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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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6: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粟麦流了一会儿泪就适应了。起初心窝子里和骨头里面的生猛锐痛这会子也起了变化,像喝了一口老酒,五脏六腑从里到外都是热辣辣的刺疼,这种痛和刚才的痛完全不一样,正所谓物极必反,痛过了头才会觉得舒服,冷极了反而觉得温暖。以风洗心洗面洗肉洗骨的感受,粟麦还是头次体验,这种锋利和痛快使她觉得心里积压的郁闷去了许多,于是,她向空中送去一声呐喊:“死人了啊——”


        粟麦从渡口上了公路,再穿过公路便到了棚伯讲的八家村寨。八家村是一个上百户的大寨子,寨子里的狗是出名的凶。寨子此刻还拢着浓浓的晨雾,很少有人走动。粟麦不敢大模大样进寨,只在外围探头探脑。村头的小卖部开门着,粟麦闪身进去。


        守店的小伙子叫山囤,听说来人买鞭炮,便没心没肺地说,是去二茨家吊丧吗?粟麦这才知道死者真叫二茨。她的脸很快被真实的阴影笼罩,赶紧点了点头。


        她掏出一张百元票子,说买鞭炮。山囤很意外,没想到她出手这么大方,心想:100元,大炮都买得起五六饼,炸起来要响二十分钟,真过瘾,二茨死得真值。


        山囤一边拿货一边对粟麦说:“先讲在头里,你要是公家报销,我可没有发票。”


        粟麦说:“不要发票,私人报销。不过我想请你帮个忙。”


        山囤说:“你说。”


        粟麦说:“你看我是一女的,胆子也小,不敢点这鞭炮,求你随我到主人家,帮我把炮点了,行吗?”


        “嗨,这有什么不行,我巴不得把这些炮都点了,过一把足足的瘾。”山囤嘿嘿笑,领头提着鞭炮就往二茨家走去。粟麦悄悄嘘了一口气,心想再不用担心找不到路、招架不了村里的恶狗了。一会儿,山囤来到一家院场,将鞭炮点着,等到主人家迎出来,粟麦早闪身在篱笆外面的柚子树后,山囤只顾过瘾,早忘了她,而主人家只当是商店老板发慈悲,前来吊唁放许多鞭炮。


        粟麦站的这个地方最是隐蔽,她能看清院场里的一切,而外人却看不到她。


        她看见二茨被人从镇上抬回来之后,没有被放进堂屋,而是放在堂屋门外,两根高板凳横搁的一块门板上,门板靠里的一头,凳子底下点了一盏长明灯,说明那是二茨的头,长明灯放在一个大瓦罐里,以防被风扑灭。据说像二茨这样的凶死者,又没过36岁,属少年亡,是凶上加凶,除了尸体不能进宅,还要以白布裹尸,犁头压胸,草纸盖面。由于不能当天入殓,又恐亡人迟迟不入殓会躺在灵床上数屋顶上的缘子,于家宅不利,于是将其头朝北,脚朝南停放,以免他看见房檐屋顶。


        二茨媳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张特别典型的瘦脸和一双十分精明的眼睛,当她听到门外鞭炮响时,赶紧披麻戴孝地起身出来迎接,起初她以为是二茨做工的工程老板来吊唁,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希望通过撒泼、寻死的手段,讨到一笔抚恤金。当看清是商店的老板山囤时,想起一场如意算盘落空,双脚就地一顿,立即倒身在地,长声短喊地哭得死去活来,如同泪人一般,叫人看了好不伤心。


        粟麦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刚才也忘了问山囤,只见她头上戴着一朵雪白的棉花,便在心里叫她棉花。棉花的哭声很大,盖过鞭炮声,不像粟麦天生中气不足,高声喊一嗓子也会气喘吁吁。鞭炮声一直响了二十多分钟,她也就哭了二十多分钟,真难为她哭得又大声又持久,鞭炮一停,棉花立刻爬起身来,飞快地抹抹眼泪,擦擦鼻子,上前对商店小伙子说:“哎呀,劳驾老弟,放了这么多鞭炮,让你破费,帮我二茨绷面子,快,快到隔壁坐坐,喝碗米酒暖暖身子。”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起山囤就走,全然没了方才嚎啕大哭带来的抽泣,甚至连呼吸也很均匀,语调极亲切,态度极自然。粟麦一见她这模样,竟惊愕得张口无法合拢了。


        安排好客人坐下,棉花拎来酒壶,给山囤斟满酒:“大清早的,辛苦,你慢慢喝呀。”说完,回头看见娘家帮忙合匣子的人来了,一个转身,一声长且高响的呼喊“二茨我的夫呀——”又扯开喉咙放声痛哭起来。她这举动,看得粟麦目瞪口呆,心想,她怎么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感情的起伏变化也太快太夸张了吧。粟麦有些纳闷,心想难道她的哭是装模作样?虚情假意?这样一想,粟麦再看一眼躺在门板上的二茨,心里的感觉大不一样了,想着他的悲惨命运,望着眼前凄凉景象,心头一酸,眼泪哗地流淌下来。


        这时候,几个帮忙办理丧事的娘舅和亲戚,搬了梯子出来,架在房前抽堂屋楼板,楼板一寸厚,两尺宽,七尺长,一共抽了九块下来,整个堂屋的楼板便正好抽空了。这种情形是非常凄凉的,因此,这个时候,死者亲人都要回避,给二茨合匣子的只能是娘家外姓人。只见棉花一人跪在地上,边哭边诉边唱,音调时起时伏,抑扬顿挫,极富韵律。哭诉的全是一些凄惨悲凉之词:“二茨呀我的郎,一见你睡在屋檐下我就血奔心,任我骂你打你千呼万唤你都不做声,有你在外撑着我不离堂屋火坑,如今你一撒手好比是挖断大树根,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抽空了房楼砧,风吹雨打你看不见我们受苦,我们只见寒冬不见春,以后的日子我们怎么过来如何撑?明朝你的儿女喊谁一声爹呀?来年谁送他们上学谁帮他们盘亲?你一走家里没了主心骨,就像这房梁断了哪来的四两钉子钉,二茨呀你不能走,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你究竟为何要走,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这词明显是她临时现编的,但却编得合情合理,真实感人。她这是哭给娘家人听的,哭得泪流满脸,情真意切,哀声怜人。于是,在她的哭声中,那边院场响起了钉锤声,一听那下力的“当当”响,就知道是四寸长的铁钉在钉匣子。哭声,响音、高音、低音、沙哑的、尖锐的,此起彼伏,交融汇合,听起来犹为悲哀,感人至深。









       
      粟麦站在离院不远的一棵老柚子树下,像中了魔法似的,两眼直瞪着被棉花哭红的天空,这天上的红霞预示着一个好天气,却不能预示一个人的好命运。棉花哭着哭着开始用一双手掌拍地,青石板铺的院场坪被她拍得“啪啪”响,如同声声鼓点敲打着人心,敲打着寂静的村寨,向群山包围的空间四处扩散。
      粟麦渐渐不能自控地浑身发抖,她终于明白棉花这是纯粹的伤心,为着伤心而歌,称之为挽歌,是世界上最凄凉最动听的声音。
      粟麦继续听她唱下去,她接着唱的是《哭四季》,歌词照样是现编的,只是唱腔变了,变成了花花腔,高音,悲戚,直抒胸臆,苍凉无比。
      春日里来妹送郎
      一送送到大路旁
      打工挣钱养家小
      口口声声叮嘱郎
      ……
      夏日来来妹想郎
      想郎想得情意长
      只望七七鹊桥通
      好比织女盼牛郎
      粟麦根据她所唱的歌词,想象出一幅幅活动的画面,那些画面令人无比伤感,却又无比美丽。
      棉花,你太了不起了,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聪明绝伦的女子,我也没想到你和你的二茨有着这样美丽忧伤的爱情……我今日穿云渡水而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寻求美丽的你,听你唱歌,唱挽歌,面对你的美丽,我的心情十分忧伤,人也变得无比憔悴,今生今世,我欠下你的血债无法偿还……痛苦的记忆是今生今世最黑暗最漫长的记忆……
      粟麦的喉咙哽咽。她湿润的眼眶流出一颗泪,一颗硕大明亮的泪。泪沿着她深陷的眼窝,苍白的脸颊,流到她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划过长空,倏地一闪掉进万丈深渊。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筋酸骨痛,难受得很。可是更难受的是她的心,她心窝里被刺进了一把刀,握刀的人就是棉花,棉花用她的摧心辣手转动着刀把,每转一圈,粟麦就死了一回。棉花坚持那样固执地转动下去,粟麦最后连身子都腐烂在土里,一动不动,成为一棵斑斓的蘑菇。
      棉花以十分投入的情感唱出无比忧伤、凄凉的曲调。
      冬日里来妹看郎
      我郎停尸门板上
      几块楼板合匣子
      一块白布做衣裳
      我郎年纪三十二
      人人骂你少年亡
      合口匣子把你埋
      草草葬在乱坟岗
      人家夫妻爱到老
      我俩孤影守空房
      井里有水缸里空
      缺你这根房顶梁
      儿多母苦日子长
      身上寒冷少衣裳
      家中缺柴又无米
      三个娃娃哭断肠……
      棉花其实是在哭自己,想自己人生中的苦楚,还有未来一生中的难处,这是借哭丧宣泄自己的悲苦,既哭了二茨,也哭了自己,是实实在在的感情流露。
      棉花哭到令人伤心惨目,摧人肺腑地步,她的手掌拍出了鲜血,一个个血手印重叠在一起,所有钉匣子的男人听着看着都哭了,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泣不成声。
      按照由来以久的民风民俗习惯,未亡人哭亡者,是不兴劝慰的,必须由着她哭,或有事打断她的哭声。看看时辰到了,匣子也合好了,领头的娘屋人大声问棉花:“买井水了没有?”
      当地习俗,亡者出殡要先打点井神、土地神,还有各路小鬼。前者是神,烧纸是为了答谢,答谢神仙的保佑。后者是鬼,是鬼就喜欢缠脚,所以要烧钱给他们,让它们高兴着去数钱,别给抬丧的人使绊脚,摔人跟头。一般着儿孙拿着纸钱,走到死者生前常常喝的那口水井面前,烧纸钱酬谢井神在死者生前供应他一生的井水,告诉井神,现在死者不再喝这口井的井水了,伴以大哭,意在向大伙儿公示:家里有人走了。如果走的是老人,那么就是红白喜事,村里听到谁家在买井水,就会主动地走到他们家去帮忙,听候派活。如果是少年亡,或凶死,则全村人都会躲避,免得“撞丧”,触霉头。
      棉花正哭着,忽听得人问话,哭声戛然而止,连忙大声答应:“买了。”
      “谢土地公公没有?”
      “也谢了。”
      “那,烧买路钱了没?”
      “还没呢。”
      “那还不快料理事情去,许多的事,由得你哭?哪个帮你?”
      这是一种变相的劝慰,是作为娘家人于心不忍的体现。同时,也是为了支走亡者亲人,打发亡者上路的一个借口。
      棉花连忙起身到村里各路口烧纸去了,这里帮忙的人连忙每人含一口烧酒,这酒不能咽下,是避邪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含了烧酒的人不用说话,一切只要听老司的吩咐就行。
      老司道法高深,他含一口烧酒,照着二茨面门喷去,大喊一声“起”,四个青壮年便抓起二茨身下的千金带(亡人衾褥下的白布带)和垫褥四只角,抬起二茨往合好的匣子里先脚后头地放进去,匣子里也撒了雄黄喷了酒,就在青壮年闪开的时候。
      二茨终于入殓了,老司拿袍子一角扇风,扇去盖在二茨脸上的草纸,以防草纸盖脸,来生变成瞎子。老司喊:“盖棺——”早有准备的人马上将盖子合上,与此同时,老司将一些属于金木水火土之类的镇邪之物丢进匣子内,动作之快犹如闪电。镇物放妥后,给亡人去掉绊脚丝,以便让亡人在阴间走路,同时棺内空隙用灰包填严实,以防尸体在出殡时移位。做完这一切,抡锤的人便将四寸铁钉照着匣子四角钉下去。
      “走——起!亡人上路,生人心安,合宅平安——”
      老司一声喊走,抬丧的飞快抬动匣子,拔腿就走,生怕误了时辰。一人先头抱着长明灯在前面引路,只见他脚步如飞,灯却不会被风扇灭,一步一步都是力道,而且灯芯越跳越闪,越闪越亮,预示亡者的阴间路也将越走越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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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6: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棉花烧完买路钱回来,发现出殡的人已经翻过山垭,只见她一脚踹开厢房门,将一大两小三孩子从房里扯将出来,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牵起一对双胞胎儿子的手,高声喊着:“儿啊,快跟娘走,送你爹一程——”


      两个儿子才四岁,还不懂得悲伤,看见七岁的姐姐在哭,也就哭,娘儿四个一路跌跌撞撞追着赶着,哭着喊着一路上了坡垭。


      二茨的墓穴在乱葬岗。他是少年亡,又是伤路凶死,带有血光之灾,不能进祖坟山。


      棺木入土之前,老司命人把纸钱、树枝、杂草统统拢来丢在穴中烧,接着,将一只活公鸡杀伤一刀,丢进穴中,让它在火中蹦跳至气绝取出,然后在穴的四角和正中放上雄黄朱砂,最后撒下五谷,预备沉棺于穴中埋葬。


      “慢着——”


       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喊,棉花带着三个儿女冲上垭来。


      “让我儿来摔瓦罐,挖动灵前三锄土!”


      看到三孩子,和只晓得哭的女人,老司没说什么,提起那个装灯盏的瓦罐子看着两个男孩说:“哪个是老大?”


      棉花将左手边的儿子往前一推,这个比弟弟早出世几分钟的男孩接过瓦罐,紧紧抱在胸前。


      “别抱着呀,摔了它!”老司喊。


      “儿啊,听师傅的话,把罐子摔烂起来。”


      棉花抓着儿子的左手,替他高高举起瓦罐子,一摔甩在泥地上,不料那罐结实,竟然没摔破。老二见哥哥没本事,他几步走上前,想捡起那罐再摔一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抬丧的人见状,赶紧就近上前一脚踩烂了那只瓦罐。好险,老司刚才心里一阵发虚,真怕那孩子捡起罐再摔一次。大家伙也松了一口气。乡里风俗,瓦罐子是不能摔两次的,摔两次是兆头,预示家里接着还有人死。


      老司凝视那罐片刻,表面是一种漠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一声不响地走到罗盘指定的位置,施展空手道法力,凌空劈下一棵树枝,以枝代剑将事先备好的符咒、草结穿在剑刃,定在墓穴中心位置。他宣布:“赶紧落井。”


      他说:“小辈可以放声大哭,下葬后就不能再哭了。”


      于是,由棉花带头跪着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她一哭,三个孩子也跟着大哭,一时间悲声惊天、哀痛动地,让人不忍卒听。


      当要盖掩土时,旁人谁也不肯掩这第一捧土。老司唱到:人死了,入匣了,埋土了,孝子快来挖动灵前三锄土吧。


      “来,孝子跪在这里来。”老司吩咐,抬丧的人便过来提起刚才摔罐的孝子,令其跪在匣子盖上,教他冲着其父亲的头部喊三声爹,挖三锄土。喊一声,挖一锄,将土盖在匣子上。随着孝子的哭喊声,老司也咿咿呀呀地唱道:“棺材入井了,孝子挖土了,亡者真去了,不能回阳了,挖一锄,一声喊,挖两锄,两声悲,挖三锄,三声嚎……这三锄,一锄代表天,一锄代表地,还有一锄代表孝子心。” 突然,老司大声问道:“是个什么心?”这时,口里含着烧酒的人,都把一口热酒喷到井里,异口同声答道:“是孝心!”老司又唱:“这三声,一声惊破天,一声震动地,还有一声感肺腑,人人听了泪淋淋。孝子喊了这三声,心裂了,手软了,无力了……帮忙的人说怎么办?”


      “孝子请起——”


      众人又是异口同声。大家一涌而上,由两个人将孝子拉开,其余人拿起工具,挖的挖,刨的刨,都争着为孝子代劳,很快将坟堆好。


      二茨的丧事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真正的白丧事,一切仪式非常简单。


      

        粟麦沿着村道一步一步地走来,脚步像踩在云端,没有任何落地的声音。她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白皙的肌肤反射着冬日的冷光,远远看去就像飘魂的女鬼。
      帅歌把吉普车停在村路边,人站在车门旁边,很无聊的样子,手里还采了一束蓝色野菊花。粟麦显然看到了他和他手中的菊花,因为她的目光随即飘到路坎边,想证实心中的疑问:这个季节怎么还有野菊花?
      帅歌心里很得意,他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了粟麦。早上,他接到建筑队响槌的报警,说八家村二茨家族人要来工地闹事,刚才在村委会他见着了那帮人,把这事摆平了。
      他今天穿着新换的制服,很帅气很文雅的样子,见了粟麦情不自禁地说:“真巧啊。”说着抬手把车门拉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粟麦没有考虑便接受了帅歌的邀请,打起精神说:“帅警官,是你呀!是很巧,这两天老碰见你。”
      帅歌笑说:“可不是嘛。”  
      帅歌看似一句简单随意的话,但实际上很不简单随意。
      粟麦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多了一份警惕,缄了口。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好像哭过?” 帅歌问话很刁钻。
      “是,死人了,今天上山。”粟麦冷漠地回答。
      “哦?谁家呀?”
      “二茨隔壁家。”粟麦断定他没去过二茨家,二茨家隔壁是土地庙。
      “这么巧啊。”帅歌将信将疑。
      粟麦懂得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道理,没有吱声。
      帅歌启动了车。发动机开始低沉地轰鸣着。
      帅歌把车开出了一段路,问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粟麦:“你想去哪儿?”
      粟麦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问:“你不会想回家吧?”
      粟麦没好气地说:“我就想回家。”
      帅歌微微地笑了,轻轻点了一脚油门,车速明显快了许多。
      帅歌凑近粟麦的脸,问她:“说说你家亲戚出殡的故事吧。”
      他嚼过野菊花的口齿散发出春天的气味。这种气味从一个男人的鼻端开始,真真切切地沿着寒冷陡峭的山径传开,弥漫于山涧,河谷,就像一只自由的鸟用飞翔的翅膀超越现实,超越视野,超越天地轮回写出很多无法参破的玄机。  
      粟麦没有理他。她茫然地看着前面的路。仿佛她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搭上一个魑魅魍魉开的车,走上一段荒诞、狂热、刺激的行程。
      “哎,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别人?别人讲话你不听,不答,这是很没礼貌的,你懂吗?”帅歌脱口而出。他实在忍无可忍地俯在粟麦的耳边大声说:“我要撒尿,你转过脸去。”
      粟麦当真转过脸,不再看他。
      帅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说:“我还以为你听不见别人说话呢。”
      粟麦拿起他放在挡风玻璃前面的蓝色野菊花,举在鼻前嗅了嗅,她闻到一丝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接着,她迟疑地撕下一朵花瓣放进嘴里咀嚼。刚嚼了两下,赶紧吐掉,心想:咋这么苦?
      “好吃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我吃了吗?”粟麦冲他瞪一眼,反诘。
      她的样子和表情让帅歌在心里暗笑不已。
      这时,粟麦的舌蕾已感觉到一丝微微的苦涩,是那种沁入心脾的清苦,这正是她迷恋的滋味和气息。
      帅歌看了看她,轻轻地说:“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对不起。”
      粟麦心情复杂地转过头看着窗外,假装没听见。
      帅歌踩一脚油门,把方向盘往路中间打,然后专心开车,不再和粟麦说话。
      他不说话,并不代表他心里平静。他就是从当初一见她的一刹那突然对这个女人动了心。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堂堂一警察竟然对一个有夫之妇动了真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这个让他日夜揪心的女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然而,他想扭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勇气。也就是说,他心里充满了热情,却不知如何表达。久久地,他感觉脖子明明是歪着的,一直向着她那个方向歪着的,都僵直酸痛了,却怎么也扭不回来。他告诫自己:小心开车,别出事。越是提醒自己,越是紧张,于是,他额头和手心出汗了,如此不寻常的表现使他感到十分惊讶。
      帅歌把车开到了一家路边餐馆门前停下,回头小心地对粟麦说:这家酸辣酉水河鱼不错,我请客,给个面子?要不,你请也行。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粟麦连拉带扯拽了下来。
      粟麦说:“我凭什么请客?”
      帅歌想了想,说:“你坐了我的便车,算不算理由?”
      “随便你好了。” 粟麦没心思跟他逗乐,咕哝着,这是表示她听之任之,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帅歌得意地笑了。一会儿,点菜的服务员进来,是个小姑娘,帅歌抢先一步说:“还是让我来请美女吧。”说着就把菜单接了过去。在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买单,谁点菜。服务员只找拿菜单的人结帐,所以,与女人一起吃饭的基本上都是男人抢着菜单点菜,要不然,会被人当成吃软饭的奚落和小觑。
      帅歌熟练地点了几个菜和一个酸辣鱼火锅。说:“够了吗?”粟麦说:“够了。”小姑娘出去后,帅歌实话实说:“刚才真怕你不给面子,当着小姑娘的面,非得你请客,当我是吃软饭的。”
      粟麦道:“是吗?”
      帅歌说:“要不要喝点酒?”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粟麦诧异地看一眼他,用力点点头。她的身体这会儿冰凉的,嘴唇也是乌青的,真想喝点酒。
      帅歌走向酒柜,乡村野店没有红酒,只有白酒和啤酒,想了想,帅歌干脆拿了一瓶烈性的衡水老白干,70度,再高就是酒精了。
      酒柜旁边是一架唱机,他往里面塞了一张唱片,粟麦听到的音乐居然是当下很流行的《白狐》。
      “你喜欢?”他走过来,没话找话地问,而且省略了称谓。粟麦点点头,轻轻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得到鼓励,帅歌情绪越发放松,脸色容光焕发。他顺便拿了两只半斤容量的白瓷杯,分别将酒倒在两只杯子里。“这音乐很神秘,很特别,像女人在深夜里的呓语。”他把一杯酒递给粟麦,粟麦没有推辞,这反倒让帅歌有些吃惊。一般来说,女性即便很能喝酒,也要故作矜持地推说自己不能喝。帅歌微笑着告诫自己“小心,别让她给自己放倒了。”
      “真没想到,帅警官对酒、对音乐都这么精通。”
      粟麦喝着酒等菜,让帅歌瞪圆了眼睛。“这个女人真的很特别。”他假意咳嗽了几声,说自己近来正在感冒,只能慢慢喝,不能陪她喝个爽快。说着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嘴角挂着迷人的笑容。
      粟麦不善客套,只顾自地饮酒。蛋清色玻璃杯罩住她的鼻子和嘴巴,清冽的液体穿过嘴唇,往里吸收纹丝不动,也听不见“兹兹”的声音,一会儿,只见酒杯浅下去,再浅下去,便见了底。
      帅歌大惊失色。不待粟麦抬头,他赶紧再拿来一瓶酒,麻利开瓶,将整瓶酒搁在她的面前。
      粟麦喝了半斤空肚酒,脸色柔和许多,她抬起头,冲帅歌笑了笑,说她以前在医专读书时,喝过掺了辣椒的劣质烧酒,别人都醉得又吐又屙,只有她平安无事。
      帅歌很佩服地说,这个,我刚才不清楚你的酒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她八成是酿酒师的女儿,喝酒向来是壶对嘴直灌,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口渴得厉害,喝水喝成饮牛的架式。
      菜刚上齐,粟麦就有了几分醉意。这时她正好喝光了第二杯酒。     
      她以为酒杯干了,帅歌会接着给她倒第三杯酒,甚至第四杯,第五杯一直斟下去。她不知道帅歌对她这个嗜酒狂早已心存顾忌,心想依着她这样喝下去,非醉不可。难不成一会儿自己开车把醉成一滩烂泥的她抱回去交给易非?那样,即便自己与她啥事没有,易非也会当众打破自己的头。
      帅歌不仅不给粟麦斟酒,还把剩下的半瓶拿走了,交给了老板,说让存起来,下次再来喝。
      粟麦多么希望这时候有人再给她添上一杯酒,她醉眼朦胧地看着帅歌,说:别,别下次喝,就这次喝完好……我,再有一杯就醉了。她这样子让帅歌左右为难,因为,她的眼睛这会儿不那么冷漠了,也不那么忧伤了,而是流露出柔柔的一团暖意,杀伤力特别强。
      “别喝了,喝醉了易非会心疼的。”他不说自己心疼,而说易非心疼。他的话带着明显试探。
      “呵呵,易非不会心疼的。我,我早已不再乞望有人爱我、疼我。以前,我阿爹看我心情难受独自喝酒,便会悄悄走过来,紧挨我坐下,不动声色陪我喝两杯。不过也就是两杯,两杯之后,他叫我:麦子,别喝啦,再喝爹就醉了。呵呵,我爹他不说我醉了,而说他醉了,他的酒量实在不如我,真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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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11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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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6:03:22 | 显示全部楼层
          麦子是粟麦的乳名。在乌宿,几乎全镇人都喊她乳名,只有帅歌不敢这么喊。


      说着,粟麦就哭了。但她哭得极为控制,她的哭,是无声的啜泣。


      她一哭,帅歌悄悄走过去,紧挨她坐下,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酒杯,轻轻地叫她:麦子,别喝啦,你喝醉了我心疼……





        听见这话,一直处于醉意朦胧中的粟麦突然调转头,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凶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帅歌。
      帅歌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三个月了,我几乎每天都在暗中观察她,怎么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眼神? 他愣了愣,继而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脸“腾”地红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想不到粟麦会这样问。这下,轮到帅歌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凶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她。
      你用不着紧张和害怕,我随便问问。粟麦转过脸,淡淡的一副潇洒态度。
      帅歌是谁?他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察,一瞬间的昏头转眼让他清醒,他说:我不否认,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是,现实和理智告诉我,你是别人的妻子,我不该对你说出这样唐突的话,即便是真心实意,也不会给你留下好印象。说这话时帅歌心里不禁有些怅惘,心想人家对你没意思,又怎么会领悟到你的心意?两颗心是反了方向的两扇石磨,从高山滚下也不会撞在一起,碰出火花……只怕做梦都隔着千山万水……这样想,帅歌更不愿给粟麦留下一个轻薄的印象,所以试图换一种说话的口气,解除粟麦的对自己的误会。  
      帅歌,你真虚伪。粟麦还是不肯饶过帅歌。她的眼睛仿佛经过许多痛苦折磨,黯然神伤,寒光逼人。   
      虚伪是人的进步。帅歌笑嘻嘻地回答。他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酒怀,眼睛直直地看着杯子,然后他一扬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粟麦我告诉你,我真的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借着酒上脸,帅歌抬起头,委屈了许久的两眼顿时涌上泪花。
      “你说,我把你所想象成哪种人?”粟麦眼里也充满了泪水,像溪流一般顺着清癯的脸颊汩汩淌下。
      “虚伪的人,无耻的人,自不量力的人……”帅歌举着空杯挡在眼前,他不想让粟麦看见自己的眼泪以及所有的痛苦。“老板,再拿一瓶酒来——”帅歌大声喊。
      “算了,天不早了,别喝了。再说,你还要开车呢。”粟麦拦阻道。
      现在是帅歌要喝。
      他坦白地告诉粟麦:刚才说感冒是假的。粟麦,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不想罚我吗?罚我喝三杯好不好?我求你。帅歌苦苦地哀求,他敲着桌子叫服务员。
      不,我不想罚你。粟麦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告诉服务员结账。
      粟麦,粟麦,你好自私,你自己喝醉了舒坦,却留下清醒的我独自难过。帅歌酒不醉人人自醉地满嘴胡说。
      服务员不明白他说什么,待要询问粟麦,粟麦站起来飘然地走了。
      帅歌匆匆付了账,跟在后面追出来——粟麦,粟麦,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追不上你。帅歌大声喊。
      粟麦气噎。她回过头,冲他玩世不恭地笑着说:你追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嫌疑人,还是我们俩有特殊关系?不是,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现在各回各的家,你开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再管谁。
      不不,粟麦,你喝醉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路,我要送你回家。帅歌痛苦地要求。
      你这人,说你是个无赖还说得过去,可是你竟然是人民警察,说实话,我今天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告诉你,人民警察只能在人民有危难或困难的时候帮助人民,而我,现在很好,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走吧。
      粟麦的话明显带着挑衅和揶揄,她的脸色很苍白。
      对对,我知道我是人民警察,所以我送送你不行么?帅歌扯着头发,接着双手舞动。
      不行!粟麦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你送,告诉你,我们没有缘份,真的,永远都没有缘份,我……我不是你心中想象的天使,也不是什么女神,我是一个杀人犯,那个民工二茨,就是我杀死的……是我用砖头砸破了他的头……对了,我习惯夜里梦游,在梦里面杀人是常有的事……粟麦一双手捂着脸,一边讲一边流泪……
      “不——”
      帅歌无法接受她所说的事实,大叫了一声。
      帅歌在自己的尖叫中惊醒过来。           
      华灯初上,地上满是空酒瓶,东倒西歪地与帅歌一起横在地上。原来他喝醉了,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粟麦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一连打许多瓶盐水,什么消炎药、抗生素都用了,病情就是不见好转。
      她一时迷糊一时清醒地躺在床上,完全丧失了活力,丧失了美丽。她的头发像一团乱草散落在枕畔,她的脸苍白地歪在被角,嘴唇上全是水亮水亮的燎泡。
      她每次醒来都看到帅歌站在对面派出所的窗前,对着粟麦的卧室或客厅凝望。其实,粟麦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她不动声色而已。自从在八家村见过一面之后,粟麦便隐约感觉到帅歌对自己的注意不仅仅只是单纯意义上的男女间相互吸引,还隐含着别的意味。粟麦向来心思缜密,虽然她暂时还没发现帅歌在对自己有跟踪行为,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人家毕竟是个训练有素的警察,对此,粟麦早已设想过了,假如那天夜里,帅歌发现自己半夜出门,随后,他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和保护,悄悄地一直跟在后面,那么,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不是了如指掌吗?这样想,粟麦不仅吓出一身冷汗,同时还后悔莫及。她后悔早知他跟在后面,自己干吗急于自卫,倒不如再给他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这时候,粟麦总是想支起身子,轻轻下床走过去,一直走到自家的窗前,撩开低垂的窗帘,从正面看着帅歌那张英俊的脸,将自己的脸对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帅歌,别担心,别着急……我不会有事的,那个二茨他休想索走我的性命,他的死与我无关,我只是自卫,就是到了阎王爷那里,也自有公道……粟麦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像一只狗那样将声音压抑到最低限度呜呜哭泣。
      这一切只是她的梦景。她现在这个样子哪还能动?轻轻咳嗽一声,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只要是醒着,粟麦就紧紧盯着对面的窗口,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她甚至假想自己像一只小动物那样用牙齿咬他的手臂和手指,咬得他不停地叫喊:小麦,小麦,轻一点,轻一点。她这样咬他就是为了让他知道疼,她说,我就是你今生今世的疼,你逃不过的疼,有这样的疼,你才会满足,才会刻骨铭心。
      等我的病好了,我要你陪我到河边去散步。我们其实是很有缘份的,总有一天,我会和你光明正大坐在草滩上,看每一天的日头怎样渐渐落到河水里,染红一湾河水,使得远远近近的波滔起伏活泼,富有生机。
      再过些日子,等春天来了,我还要和你在靠近河滩的地方开一块地,在地里种上玉米和蔬菜,知道吧?我小时候就种过玉米,在我妈教书的学堂外面田塍上,用小锄头挖一个坑,丢下两粒玉米籽,不久就会长出一根根绿玉似的‘小烟嘴’。‘小烟嘴’慢慢长大,就变成了长刀利剑的青纱帐了。每日黄昏,青纱帐与落霞孤鹜相映,显得神秘而又辽阔,尤其在夏天,瓜果蔬菜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都不知道有多惹人眼馋哪。
      突然,粟麦家里的电话响起来,声音很持久,很固执。
      是谁的电话呢?粟麦下意识看一眼对面窗口,发现人不在了。
      难道真的会是他吗?粟麦心跳如鼓。
      铃声一遍一遍响着,粟麦终于忍不住拿起床头的分机。
      “喂……”粟麦的声音刚刚发出,对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传了过来。“粟麦,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看见医生这两天往你家走,易非在家吗?你怎么不说话?”他的连珠炮式地问话让粟麦产生一种误会,误以为他想到自己家里来,于是赶紧义正言辞地说:易非不在家,请你不要打电话骚扰民宅。帅歌一听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看来你病得不轻。你神经病。这样吧,请你到派出所来一趟,八家村商店的小老板说你那天买鞭炮给了他100元,而他只给你80元的货,现退还你20元,让我转交给你。”“你,你果真……是太平洋警察,闲事管得宽。”粟麦本来要说“你果真跟踪调查我”,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这怎么是管闲事呢?你别忘了,我是一个警察,保护人民财产和人身安全不受侵害是我的本职工作和应尽的义务。我可不像你,是一个真正的闲人,分明与人家不沾亲不带故,还一大早跑去吊丧,花那么多钱买鞭炮,不会是单纯为了看热闹,听响声吧?”“你——”粟麦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怔怔发呆。“粟麦,你少说话,养养精神。过两天我还要去一趟八家村,你要是想去,坐我的顺风车,我还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你。”帅歌说完话就搁了电话,又走到那扇对着粟麦的窗前去了,做了一个双臂屈伸的动作,像有一种突然从纠缠和困厄中解脱的轻松,好像是在发出一种信号,他马上要有什么举动了。
      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粟麦从他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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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6:04:22 | 显示全部楼层
    【作品简介】长篇小说《亡命2009》,原名《亡命生涯》,是一部惊心动魄的侦破小说,也是一个震撼人心、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一个农民工突然意外死亡,水乡古镇的安宁在一个冬天的清晨被打破。接着,小镇美女粟麦神秘失踪,粟麦丈夫因嫖****被抓,供出粟麦临走前曾自杀未遂,这一切引起镇派出所教导员帅歌的怀疑,追逃行动中,警察和“逃犯”卷入一场生死情爱……小说以一起过失杀人案件为引子,精心塑造了警察帅歌与“逃犯”粟麦、村姑棉花等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矛盾冲突激烈,环环相扣,惊心动魄。作品演绎了人间正道、真情和信仰,也未忽略人性的原罪和社会的尔虞我诈,令人敬畏,令人警醒,令人震撼。许多故事都是现实的翻版,触及了人性的真实,给人带来无限震撼和沉重思考。发表在《长篇小说》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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