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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筱琼作品选(授权发表)转载请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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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6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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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27:13 | 显示全部楼层
    梅开除夕



    作者:姚筱琼

      按:这是一个快要放生霉的“东东”,今天终于下决心拿出来晒晒。
      这个很晦涩的短篇小说写于“第十五个世界艾滋病日”。今年是多少个纪念日,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那个我见过的艾滋病患者——梅儿(化名)。尽管她早于六年前离开人世,但她的音容笑貌犹如寒梅一般镌刻在我脑海,随我生灭。
      这个小说有点“意识流”,我还是干脆作个明白注释:故事是写一个16岁的女孩,很早到广州打工,由于不服水土,老是腹泻,然后她到一家私人诊所打针,不幸就此感染爱滋病。回到家乡,她被人们视为洪水猛兽,甚至被自己的父母抛弃,送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种玉米,让她在那里自生自灭。我取了一年四季为场景,写了她的希望、梦想、悲伤、绝望。
      谨以此文献给全球数百万艾滋病患者,写在第十五个世界艾滋病日。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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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坡上的桐花刚刚开过,布谷鸟就在林子深处叫了起来。树梢,幽谷,旷野,到处是它恪职的啼鸣,生怕人们误了播种季节。
      “茶苞脱皮,谷种落泥,快,布谷,谷布。”
      等不及布谷鸟来催促,在山上种苞谷的你,已将荒草弥漫的大片山烧黑,接着,又在散发草木灰香的土地上挖好坑,然后,选一个上好晴天,趁着晨露未晞,将苞谷种播下……再过些日子,苞谷苗拱出,渐绿渐浓的青色盖住了赤裸的黑土地,成为一片呼风唤雨的青纱帐。
      这一切,都是儿时经历过的,如今做起来驾轻就熟。再说,那时种苞谷的人多,阿娘背着你上山,阿爹掮着你下山,人们一路欢歌笑语,讲究的只是一种热闹。如今人们都不种苞谷了,一拨一拨去沿海“淘金”,曾经丰腴过的山地很快荒得不成样子,既然你来了,就得讲究细腻,讲究完美,讲究恒心,因为上村阿婆说过,无垠的岁月只有随种子播到地里,才会生出无限的希望。上村阿婆是个奇人,独她晓得你得的是“传染无治的脏病”,还敢来为你烧药汤沐身。她烧的药汤香气扑鼻,沁人肺腑,氤氲着非比寻常的意境。只可惜她上年死了,她患了半个多世纪的“脏”病,人们见到她唯恐躲避不及,然而,她却死得无比干净,她在焚烧自己居住的茅屋时,数十里外的村民都嗅到了一种禅意的天香。
      做事一向尽善尽美的你一手从裙兜拈出种子,轻轻准确地丢入土坑,另一手从肩挎的竹篓撮出草木灰掩种,再使一只脚帮忙刨土填坑,你在跳一种动作连贯、姿态优美的舞蹈。
      你的赤足灵巧白皙,那是清波潋滟的山溪水濯出来的效果。你的腰肢一径扭动,周身银饰流苏铮铮作响,一如这个季节恣意饱满的溪水哗哗流淌,发出激情澎湃的声音。
      蝴蝶们纷纷追逐你的踪迹,想和你比赛跳舞。山风也一直缠绕着你,依恋你衣裙散发出艾蒿菖蒲薰过的香气。
      你将绣有梅的布鞋、头帕、还有苗家女子离不开的百褶裙统统晒在溪边的青石上,青石周围长满了嫩绿蒹葭,偶有蜻蜓小鸟栖足,以为五月阳光灿烂的溪壑披上一片馨香的彩云。
      傍晚,蝴蝶们集中到溪边来了,天上的云彩也飘向这里。这时,你心无羁绊地坐在溪边洗足,洗头,洗装灰的竹篓。你似乎有洁癖,春夏秋冬总有洗不完的心事。
      你不时独自烂漫微笑,轻轻唱歌。你无需凝目,已感知四周有风,有云,有鸟,有蝶陪伴你,亲近你。它们离你很近,很近……
    夏 苞谷苗有半人高的时候,杂草们嬉皮笑脸地疯长。
      这时节,你没日没夜地埋在地里薅草,许多心事都被简单化了,那就是:快,薅草,薅草,别叫草荒了一年好收成。
      时不时,有喧闹的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从山外传到山里。那是有人嫁女,或是有人外出打工挣了大钱回来,在晒谷坪摆酒请客。这声音伴随泼悍山风在寂岑的夜晚扰乱了你心中的宁静。你披衣起床,打开那扇草编的柴门,走出窝棚,走到有一棵突兀梅树的山坡上,向远处眺望。
      夏夜的天空繁星密布,夜色十分空灵。望着被夜色笼罩的千山万壑,静听午夜天籁的声音,你不知不觉惆怅起来,你不知你的心要到哪里去,走多远,多累。是去寻找失落的村寨和亲情,还是寻找久违的人间喧哗和生命气息。老实说,你管得住身立此地,管不住心游别处,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静下来,你就管不了灵魂与肉体的分离。
      偶尔,你看见有人背着行李从山外打工回来,有人又背着行李从山里出去。山路弯弯,云彩悠悠,你的心跟随着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山重水复,望不见来回的路,才迷愕回头,回到别无选择的山里,守着满坡苞谷,一株老梅,千年月光和亘古长风,心如止水而又心神不宁地过活。
      苞谷开始抽穗了,苞谷叶子也长成横竖八叉的扁担和大刀。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地里,你能听见苞谷拔节和抽穗的声音,这声音饱满、充实、欢畅,它给人灵感,给人幸福,给人真正希望和激动。
      在这充满希望和激动的日子里,你无比勤繁地烧药汤沐浴身体,上梅山倾听鸟音,与星辰日月对话。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你身上的潮汐又一次来临。准时,量足,完全是一个健康女子的周期。这个时候,是你最快乐的时候,你的心儿飞得很高,笑得很甜,你听见高空中有神仙敲着木鱼唱歌,歌词中有“一花一菩提,一心一世界”的美妙句子,这让你想起许多美好的事情。于是,你又开始绣花。在你未来新婚日子里要穿的吉服上绣上大红的梅。
    秋 遍山的苞谷都收了回来,码成墙,墙上盖了草,防雨。过一阵,阿爹收完晚稻就会请人来运走。
      十月天气睛好,白天阳光点点滴滴成金,夜晚月光丝丝缕缕如银,山岭和溪水都绿成黛青。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你的心头却总有些许说不上来的惆帐和空虚,你担心,人们搬走你一年的收成,也搬走你一年的希望。只给你留下一片秋收后的空茫与失落。曾经绿到视野尽头,密得透不过一丝风儿的苞谷地,如今只剩下一茬枯黄的茎和一些衰老的叶,在荒凉的风中抖动,断筋折骨的“嘎嘎”响声将一直延续到往后的日子,揪人心肠。
      在人们搬运苞谷的时候,你自觉地紧紧关闭着柴门。外面纷乱杂沓的脚步声使你万分紧张,惶恐中绣花针连连插错位置。其实,你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紧张什么。在你经历有限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一个男子的脚步声打动过你的心扉。那时你在上学的路上十次有九次能碰到他,听着他急匆匆地脚步走下溪谷,走到山路的尽头,你的心就像敲鼓一样激动。常常深夜醒来都是因为那魔力的脚步。它不可思议地把你一路带到水边,带到有蝴蝶飞舞的草地上,让你一直沉浸在梦境之中,做一个神情恍惚的恋爱女子。可是,现在你听到空谷之中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却无法找到恋爱的感觉。文明在某种程度会惊吓淳朴,山径上那种仿佛被洪水猛兽追急的脚步,就是文明带给他们的紧张和恐惧。
      夜里,山风骤紧。那是深秋第一场昏天黑地的号风。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里,你瑟缩在城市一隅,手里攥着一张注明抗─HIV(+)的检验单,两眼空洞麻木地注视着这个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城市。你不明白这个城市为什么有如此多的大小医院及私人诊所。你也记不清是哪一次,在哪一家私人诊所看过病,打过针。你那时刚进城,不服水土闹肚子,常常就近找这样藏匿很深的地下诊所看病打针,原因就是这里收费标准符合你的身份。可如今说什么也没人相信,这就是你身患AIDS的原因。
      “阿梅,白衣裳沾了脏,人人都看得见。你别留在世上碍人眼,快快去山里自生自灭吧。”爹娘一句话,你炸尸般从梦中惊醒……
      接着的梦更破碎,更零乱,你梦见一只蝴蝶被踩死在路边草茨间,还有一只蝴蝶翅膀被折断,身体失去平衡地挂在枝柯上……梦醒,你点点滴滴的泪无声无息落在枕畔。你想去山路边看看蝴蝶,谁知怎么使劲都打不开门。你用力踢门,拍门,声撕力竭地叫喊,可回答你的只是亘古泼悍的山风,以及空旷的回声。最后,你累了,乏了,扶着柴门歪倒在地。这时,你又一次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音,它在地心之中响起,伴着淙淙流水,将你牵引到有云鹤栖息的水泽之地。
      上村阿婆说过,鹤住的地方是干净的,鹤饮的水是上善甘露。你深心喜欢云鹤,渴望净水。你对阿婆说:“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只求干干净净的水养育我,濯洗我,还我干净身体,干净血液。”
      反扣的门直到阿爹运走最后一担苞谷时才打开。阿爹临走前给你留下一些米、油、盐,还有过冬的棉被和木炭。你期待阿爹喊你一声乳名:“梅儿,东西都放在门外,你出来拿吧。”可是,阿爹什么话没说就走了。倒是你没忘记叮嘱阿爹,过些日子把明年的种子送来。你说这话,脸色透红就像初熟的山桃。生命的希望使你美丽无比。
      你唯一的期待就是新一轮季节重复延续。

      “梅,你怎么还不开花?你怀着花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分娩?你可知我的时间有限?你是我这个匆匆赶路人走过无人荒野时,唯一的企盼,唯一的意外和惊喜。”
      梅的花期大约还有数十天,你已控制不住,每日来山坡伫立,久久凝视梅的铜干铁枝,抚摸它粗糙骨骼,苍桑皴皮。月光下,你无数次依稀嗅出浮动的暗香,睁眼却依然不见有花开在枝头。
      “梅,你开花吧,你开了花就离春天不远了,也就离种苞谷的日子不远了……”你在心里默默祈祷,尽量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因为,按照当地风俗,祈祷发出声音就不灵验了。
      天渐渐地冷了,凄厉的北风一日紧过一日,你不得不回到窝棚,生起火,呆呆坐在火边烧烤苞谷。你留下的这几穗苞谷是最大个的,粒粒籽儿都很饱满,在火灰里扒拉几下就爆出一朵雪白雪白的米花,很像欺霜傲雪的梅花。佛偈中“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指的也许就是梅的修为,它需要一种安居心灵的的长久等待。
      以后的日子,你恢复了安适闲静的心态。你慢慢地学会了把烧苞米花当成一项工作,一种喜悦。你还学会与野兔沟通聊天。那是一只灰色野兔,于一日黄昏意外闯进窝棚,心安理得地偷吃你的苞米花。你没有赶它走,是因为你发现它怀孕了。而且身体笨重离分娩的日子不远了。野兔自此准时准点来。有一次,它隔了两天没来,你发现仅两天时间,它就创造了一窝新生命,使你足足替它高兴和骄傲了好几天。
      也就在这天夜里,你喃喃地对它讲述一个发生在山外城里的故事。有一次(也是今生唯一的一次),你因为有事赶急,惴惴地坐上一辆计程车,也许那辆计程车的计程表是坏的,只见它一路以最快的速度不停地跳动,每跳一次,计程费就升高一个数字,真了不得,时间昂贵到那种程度,真让人有一种切肤之痛,永生难以忘记。
      你讲完这个故事,缄默了很久。很久之后你又说:“如今,我的生命计程器也在以最快的速度计费,分分秒秒都昂贵得很……”说完这句话,你守着一堆火和一地苞米花,还有一只发呆的兔子,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
      灰兔作证,这一夜,是这个冬天最寒冷的夜晚。
      翌日,山坡上那株梅树开花了。
      一夜之间开了满满一树花。冲天香阵,万千法象,真应验了那句“一花一菩提,一心一世界”的佛偈。
      这天一早,山外的人都在放鞭炮,迎接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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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6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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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29:03 | 显示全部楼层
    遭遇吉祥

    作者:姚筱琼



      我从未在它面前后退的东西,就是艳遇。
                                           ——杜拉斯

      
      杜小云以“空阶露”的昵称申请QQ时,完全是出于工作的目的。那段时间报社的网络出了问题,编辑部与组版部无法联网,只好采取发QQ文件的方式传递稿子。
      有了QQ,杜小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上网聊天。
      老实说,杜小云并不喜欢上网聊天这类在她看来很无聊的事情。她虽然情感丰富,精力充沛,但却并不精神空虚。她也明白自己是一个非常执着,非常投入,容易走火入魔的危险女人,而对于网络的危险,她也有所耳闻,人说:网聊的人没有一个不遭遇网恋的。这就好比日升日落,是一个循环的规律,没有人能打破这个规律。再说,杜小云年龄可不小了,进入流火的七月,碎月潭开出第一朵玉色莲花时,她就满满当当三十七岁。这个年龄的女人一般都经历过淬火,从外表的赤热变成内在的恒温,从虚幻浪漫变为注重实际。
      然而,不管怎么淬火,杜小云始终是燃烧的。她就像少年维特所说的有一种良马,奔跑过度,热得难受时,会本能地咬破一根血管,让自己透一透气。她也如此,成天望着日升日落,月亏月盈,面对大街上蚁行的人群和窗台上死去的花朵,抑郁和焚烧的痛苦使她真想咬破一根血管,使自己压抑的本能得到自由,得到永恒的呼吸畅通。

      
      那天,杜小云准备发一幅图片给组版部。就在对方接受的过程中,一条QQ消息在屏幕右下角闪烁,杜小云双击了一下鼠标,一看又是请求加为好友的,就随手关闭了这条消息。不料,几秒钟之后“陌生人”栏里有个图像仿佛夏夜晴空的星星闪烁不停。出于礼貌,她打开看了对方发过来的问候,回过去一个简单的问候,并顺带浏览了对方的资料。这个名叫“古代勇士”的网友真实姓名叫卜小方(这个名字跟杜小云一样简单亲切),30岁,河南信阳人。不可理喻的是,卜小方的资料几乎全是真实的,还附有手机号码。杜小云简直有些不相信有这样的事,也不相信这个电话的真实性。她咬着下嘴唇思忖良久,不知出于猎奇,还是别的什么目的,当即就按照那个号码拔过去。坏了,还真通了,“哎——”一个年轻而且充满阳光与活力的声音通过电波从数千里外传来。杜小云吓一跳,赶紧将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心头乱了方寸。“说话呀——喂!”杜小云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好。她把电话从右耳移到左耳,这样,以便充分利用右脑思考,该怎样回答。卜小方的声音再次传来:我知道你是空阶露对吗?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知道你也不是坏人,你是想试试这个电话能不能打通,所以心理上没有准备对吗?杜小云无声地笑了一下,轻轻地,就像一个羞涩少女似地小声说道:是的。对方爽朗的笑立马大声传了过来,接着,卜小方说:给你打开视频吧。说完,就挂了电话。这个电话真的是世界上最莫名奇妙的一个电话。整个通话过程杜小云只说了两个字,而且还是不知所云的两个字。就在她还在为这个电话愣怔的时候,卜小方已经在视频窗口了,雨后阳光一样饱满的脸,灿烂的笑容,浓眉大眼,基本上符合传统审美的要求。杜小云在享受了一瞬间的新鲜空气和明媚阳光之后,下意识地将视频小化,她怕同事看见会笑话她有恋子情结。说真的,那样一张饱和的脸,不符合杜小云的审美观念。杜小云喜欢看上去就像一段忧伤的乐曲,抑或日食之下天空突然变得灰暗,而一旦云开日出又光芒四射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应该具有十分抽象的脸型,冷峻的目光,挺拔的鼻梁和坚毅的嘴角。他或许很丑,但必须丑得有型,尤其是不能一天到晚都膨胀着可口可乐气体似的香甜笑容。
      由于卜小方总是开着视频与杜小云聊,在短短一周内,杜小云就熟悉了卜小方的所有兴趣与嗜好,认识了他的所有亲人和朋友。有一次,小方不在,她还跟他妻子聊了一会儿,那是一个身材苗条,长发披肩,体态婀娜的妙女子,她的笑容像卜小方一样充满友善和真诚。他们六岁的儿子飞飞更加可爱,每次爸爸抱着他在视频前跟杜小云对话,杜小云总是乐不可支地发一些卡通图片过去逗孩子乐。那段时间,杜小云着了魔似地到处收集卡通图片,看着他们父子俩的开心笑容,杜小云也觉得日子过得真快,真的很罗曼蒂克。

      
      春天是雨水的季节。空气中的湿润气息在一个细雨飞扬的黄昏浓郁地弥漫了潇湘园,园内遮天蔽日的广玉兰就像绿色的空气一样,填满杜小云的心房。广玉兰的花香似倩女幽魂四处飘荡,围绕着杜小云,紧紧地缠绕她,包裹她,扇起她的绵绵情思和意绪。
      她不知不觉来到碎月潭。她听说碎月谭前几天淹死一个女子,那女子是因为网恋失意悄没声响沿着潭边走到潭底去的。潭中假山上果真还挂着一个小坤包。一圈田田荷叶围绕着假山,那山便有了不可说的生动和灵气,还有那一群红枫似的金鱼,它们总在黄昏时浮到水面来觅食,一忽儿往左, 一忽儿往右,给神秘和阴沉的碎月潭带来一丝活泼生气。
      俗话说,春雨不湿衣,秋雨不湿路,杜小云在潭边的石头上坐了半响,天空中的细雨也没淋湿她身上的衣裙,倒是把她的心淋得湿湿的,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杜小云打开一看,是卜小方。这些天,卜小方总是不分时间,没头没脑地给她打电话。他说,小云你快上网吧,我在一个出版社的朋友这里,他叫吉祥,想跟你聊几句。杜小云望着一群金鱼又游了过来,像画家手中的一支彩笔,随心所欲地洇出一道又一道神奇。她懒懒地说,算了吧,我不去,我现在在外面。可卜小方不管这些,他霸道地命令她:快去,你知道他是正宗研究佛学的,你不是一直想结识他的吗?快去就近找一家网吧,听话。杜小云正想问清楚一些想问的问题,电话突然断线了。等到电话再响时,是一个陌生号码,同时,也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她听陌生男子说,卜小方的电话没电了,他现在十分着急,只好请求我给你打电话,你要不要再听听小卜说话?说来也怪,刚才还拧着的杜小云一听这声音就像一汪水化开了。她赶紧说:不用不用,我这就去上网。
      事隔许久,杜小云回想起那天的种种奇异,觉得就像冥冥中有神鬼作怪,并且使劲地推了她一把,让她一头撞入一个充满欲念和诱惑的虚幻世界。
      当时,杜小云一听这人慢条斯理徐缓有致的声音就断定自己终其一生忘不了它。这声音在冥冥中隐藏着某种特殊的节奏,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叙述着另一种语言,暗藏着另一种询问,同时,还好似裹挟着一种来自佛国的召唤,对,就是那种由远而近的钹铃声,金属的共鸣。她忽然明白,她的激情没有淬火,它正从炉火中诞生,浑身散发着白炽的灿亮以及灼人的高温。

      
      杜小云喜欢爱情,喜欢爱与被爱的感觉。她认为只有爱着的人才有灵魂和思想,声音和语言。因此,她一直思念着、憧憬着、策划着做女人的意义:爱和被爱着。
      她前一阵子研究杜拉斯,研究她疯狂的激情和欲望,心灵的破碎与悲伤。她突然产生一个大胆而荒谬的念头,她想如果把杜拉斯的激情和欲望放在佛学的对立面,让这两种水火不相融的思想内涵产生强烈的冲撞,那该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这么想时,杜小云就像得到一个新的人生命题,很快便想做出答案。于是,她就像一只专叮有缝鸡蛋的苍蝇,带着挑剔的目光,固执的偏见进入佛学 领域,并粗略地掌握了一些基本的佛学教义。
    “欲望是人的本质。”也不知是怎么的,杜小云越是接触佛学,就越是靠近杜拉斯。杜拉斯质疑婚姻,但不质疑爱情。杜小云也是婚姻不幸,爱情却接二连三地美丽繁复。杜拉斯凭着她那不依不饶的坚持和善待,滔滔不绝地叙述着被压抑的呼喊,她说,爱吧,爱情犹如疾患。而杜小云也是凭着她那决然简洁的暴力和软弱,无怨无悔地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变成一只扑火的飞蛾。
      杜小云就在当天的黄昏与吉祥进入了高清晰、高密度的谈话。
      她说她一生都渴望着生命通过血管真真切切地跳动、燃烧、沸腾。她还说就在她承受着生命中最沉重、最压抑、最孤独、最彷徨的绝望时,理性的、智慧的、宽容的、真诚的吉祥及时出现了。是他在一瞬间就唤醒了她的记忆——往昔生命爱情如花绚丽多彩的记忆。这种记忆很奇特,它就像无声的音乐,顷刻之间便覆盖了人的躯体,在心灵深处静静地流淌……总之,杜小云以赤裸裸的文字表白,向吉祥传递了她冻结在冰块里的燃烧激情。
    她不知道吉祥怎么想。她也不想知道吉祥怎么想。她只是找到了自己的感觉,她想要这样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在她看来十分灵动,稍纵即逝,她必须尽快抓住它。为此,她采取的手段是任意的,也是自私的,是激情的,也是幻想的。她在采取这种手段的时候并不能保证自己幸福,当然也就不能保证让别人幸福。她所要的更多意义上只是让意志得以完成。至于意志完成后的深刻反思,幸福之后意识到罪孽的忏悔……那都是退一步的事情。

      
      可是吉祥不能不首先深刻反思。他也不能不首先考虑关于杜小云放在退一步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里面还涉及到有关个人的观点和思维方式,信仰以及忠诚悍卫信仰的做人原则。
      于是,吉祥选择了逃避。让时间来消磨激情,拉开心灵的距离,这几乎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吉祥也使用了这条真理。他站在超越理性的高山之巅,俯瞰人世间用喜怒哀乐所建筑的万千坟墓,他手里仅仅拿着一朵黑玫瑰,唯一的一朵。他不情愿地把它插在了杜小云的跟前,他的心虽然为她隐隐难过,但他更多的是相信观念的力量。观念决定行为,他也有矛盾的时候。
      他像一滴水珠消失在江河,无声无息。
      他的身后,是杜小云肝胆惧裂的哭声。那哭声一直在他耳边盘旋,令他感到头痛,压抑,心情紧张而又郁闷。
      他终于可以深深地把自己藏匿起来。这个地方不是别的地方,而是他一直认为的开悟境界。在这个境界里,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觉得漫长,也不会觉得孤独痛苦。他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吟咏开悟的警句:众生之所以谓众生者, 以有烦恼障覆也, 烦恼本来不有, 只是自生自障。此缘于迷而不觉, 故要学佛。学佛者, 求觉也, 求明自心也。把此心由暗黑转光明, 由烦恼转清净, 由生死转涅槃 , 由糊涂转大觉, 由执著转自在, 观世间一切, 平平淡淡, 无所系著, 即修证至菩萨位, 亦无欢喜骄慢等习, 不被境转, 不受法缚, 心常空空地, 气常平平地, 意常淡淡地, 居常申申地, 无喜无怒, 亦不压制, 随缘随喜, 亦不枯寂, 此即是佛境, 亦即名佛。
      可是有谁知道,他在吟咏大德开示的同时,也在喃喃自语、苍白无力地劝谏杜小云:我只是你的一个妄念,真见性人,是不赞成执着的……千万别让激情做你的主宰,你要培养自己的定力,就像在沙漠中建立一座殿堂……你呀,因地不正,果遭迂曲啊,好端端的你研究什么杜拉斯?既然研究杜拉斯,就不要研究佛学。如果爱情能够逃过你幻想的火焰,激情就会在这烈焰中毁灭……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所说的意思?
      “哦,佛与信徒究竟是什么?是整天追求苦的生灭灭已,还是整天追求乐的寂灭为乐?佛当年亲口对须菩提说,佛所在的地方庄严,就不是庄严。佛又说正因为我实际上没有修行,所以是修行的人。难道我对佛学的理解真的有偏差?难道佛的思想真的与人性、个性、还有生命的自然本性是相违悖的吗?我知道我这样想是一种罪过,我也知道人活着就会有思想、有激情,有了思想激情就会有痛苦。但我宁愿痛苦一生,也不愿放弃生命的激情和思想……”
      杜小云的哭泣与呐喊声势浩大。它们就像夏日的雷霆,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那天报社开会杜小云迟到了。报社举办“三项学习教育活动”培训班是前三天就通知到各部室的,明令不准迟到早退,会前会后都要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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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6 小时前
  • 签到天数: 2945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29: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家报社合在一起开会,三百多号人聚齐这还是头一次。
      杜小云看看后面座位人坐满了,只有前排还空着,就眯着双眼,像是刚刚睡醒,脑子还没充盈地径直往前走。走到一半,就有人笑出声来,接着,主席台上社长总编的讲话声也停了下来。可是杜小云的脚步没有停下来,她双手插在裤兜,无意识地张着嘴唇,步态飘逸地继续往前走。她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紧身长袖衣和一条白色多兜休闲裤,这种休闲裤非修长腿的人能穿,因为大兜在腿的两侧,里面还装有手机和纸巾等。经过中央空调时,微风吹动她的头发,像散开一片黑云,其中一绺飘飞无形竟落在她的脸上,挡住了她朦胧的眼睛。四下一片寂静,几百双眼睛都盯着杜小云,检阅她的绝尘凄迷。
      仅仅只隔了四天,杜小云瘦得脱了形。她失眠、厌食,还不停地出冷汗。四天里她往吉祥的QQ里发了不计其数的留言,在网上发了漫天的贴子,请求智者为她点化迷津。
      这些语言都是她一边痛哭一边思考打出来的。泪水不停地滴落在键盘上和手指上,她浑然不知,好像思维与哭泣,就该这样与生俱来地合在一起,共同伴随她一路走下去。
      哭到泪眼朦胧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吉祥的形象。“这个形象只是你的一个妄念”。吉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让她感到五内焚炙。她拼命地摇头否定,不是,不是这个样子。但“这个样子”仿佛注定与她的记忆有关,牢牢地粘附在她的脑子里,怎么驱赶都无法驱赶出去。
      会后,管纪检的社委把杜小云叫到办公室训话。他说,会前看到大屏幕上出的通知了吗?杜小云点了点头。部室主任通知过你吗?杜小云说知道。知道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吗?杜小云再次点了点头。这时,电话铃响,纪检社委接了个电话。回头,好像这个电话冲淡了许多情绪,他想了想,起身给杜小云倒了一杯水,坐下之后他说,杜小云你可得好好写一份情况说明,这样,我才好在上面帮你解释。他虽然没说写一份检查,但杜小云明白其实就是一份检查。这份检查虽说不会入档案,但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的“殊荣”啊,谁都知道,杜小云可是一个头上戴着许多光环的女人,就连报社老总,二十年前也读过的她的文章,折服过她的灵气。

      
      碎月潭的假山上长满了一种名叫萧青的草,那草形如野麦,抽穗,淡黄如蕾,细如粉丝,十分氤氲惹人。
      假山装有镭射灯,绿莹莹蓝幽幽的光华使得假山通体晶莹,也使那萧青充满迷幻似的美丽。
      杜小云在这样一个阒寂无人的夜晚,这样一个刚刚死过人的地方,突然产生要攀越栅栏到假山上去采摘萧青的念头。这样想时,她的心激动得砰砰直跳。她想:也许,那淹死的女人并非有意自杀,说不定她也想到假山上去采摘萧青。要知道,真正懂得美的女人是不会在屋内插花的。像这萧青,长长短短,高高矮矮,采一把带回家插瓶,保不住还真清新别致,禅香四溢。
      杜小云吸吮着碎月潭特有的腥湿空气,轻轻踩着漂浮在潭水与假山之间的栅栏,一步一步攀爬过去。就在杜小云向假山攀爬的时候,她的周围还有许多寻光而至的飞蛾也随她一起向假山扑去。假山上的灯光倒映在深不可测的潭水中,许多飞蛾误以为那里才是它们心中渴望的天堂,于是一头扑了下去。
      扑下去的结果自是不言而喻的。
      到了这时,杜小云似乎明白沉溺虚幻是一种多么危险的游戏。
      快要接近假山的时候她一抬头,再次清清楚楚地看见山岩上挂着的小坤包。那仿佛就是一张脸,女人的脸。脸上分明挂着泪水和悲伤。并且面色苍白,嘴唇紧闭,把一切过去的和未来的心事都紧紧锁在眉头,锁在嘴角,不愿再说一个字。
      杜小云屏住呼息,不,是不敢呼息,如果说刚才的瞬间就是一个轮回的话,那么,杜小云方才已经历了一个生死轮回。
      她刚才想越过碎月潭的栅栏到假山上去,其实并不排除有着求死的意念。
      四天四夜了,吉祥控制着她的心灵,占据着她的驱壳,取代了她的饮食和睡眠,成为她跌跌撞撞的影子,渐明渐暗的奇迹。这种控制和占据就像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心头。
      下午,杜小云写完“情况说明”,就一直不停地踟蹰于萧湘园,最后不知不觉来到碎月潭。她之所以来这里就是喜欢这里的清静,她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把灵魂和思想从吉祥的身影中分开。可是她的性格真的是太执着了,她一想到吉祥说过的那句话:“……呜呼,否则一句话可以道破而无佘。不知一句话或可以道得破,经千百世竟难以彻了……”她的激情和肉体都相继变得冰冷,包括她的表情和双眼都渐渐充满寒意。
      杜小云天生有一种“不证菩提不起此座”的痴迷和执着。去年夏天,因为在碎玉潭嗅了一朵刚出水的莲花,那莲花随即闭合。就为这,杜小云差点气得跳了潭。如果那天不是有人拉着,她也许真的会闹出人命。后来,人见她哭成那样好心好意哄她说,莲花并非嫌厌她的污浊,而是它要遵循生命的自然秉性,有开有合,才是真正的生命。又说,你不信,明天一早来看,它一定会再绽放的。杜小云不信,她就坐在潭边等,一直坐了个通宵,最后,还真的等到了奇迹的出现。
      这会儿,杜小云想起这个故事,心中不知不觉就像吉祥所说的:“由阴暗转光明,由烦恼转清净,由生死转涅槃,由糊涂转大觉,由执着转自在……”
      从栅栏上下来之后,杜小云埋头冲向碎月潭,冲向投水而死的怨魂以及众多飞蛾的尸体,轻轻道了声“珍重,再见”。

      翌日,杜小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长发挽了一个髻,然后挑了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再配一条和谐的短裙。这时候,她的眼光有了一种月光般的清澈和皎洁,她的皮肤闪着瓷器釉质的光泽,身体里也有了自我主宰的坚定与力度。
      在这个充满阳光,充满空气的早晨,杜小云推开靠近后院的纱窗,拉开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让邻居家的孩子播放的最新摇滚音乐充斥着每一个安静的角落。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欣赏到的另类音乐。她沉迷于五月清晨的清新浪漫与透明,沉迷在一种狂放臆想的动感音乐之中。
      她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宽宥和包容。带着这样的美好心情开始新的一天生活,去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积极有益的。
      上班经过纪检社委办公室,杜小云径直走了进去,当着许多人的面,她拿出早已写好的“情况说明”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然后说了一句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她说,许多年来,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像这样“洗心”的滋味。
      走出门,她有一种放下了的轻松,并且长长吁了一口气。
      回到办公室,她庆幸自己又可以静下心来编稿子。她编的第一篇稿是一个名叫肖和的女孩写的散文。题目叫《爱酒的父亲》,其中有这么一段精彩文字:父亲说,喝酒不在酒的名贵,而是在于感觉。如一杯茶,你把它当作酒,它就是酒。如一杯酒,你把它当作茶,它就是茶。那时小,不懂事,听到这话只觉得怪怪的,茶就是茶,酒就是酒,怎么能混淆呢?父亲听了只笑不语……
      看到这里,杜小云会心地笑了。
      她也是刚刚悟出味来,所以不能不笑。这位颇有才气的女作者是杜小云顶头上司副总编的一位网友,他们结识了许多年,一直没见过面。副老总特意给她建了文件夹,里面都是她的文章。后来这个文件夹几经转手,就转到杜小云这儿来了。
      前不久,一直在深圳打工的肖和回了一趟老家,顺路来看望副老总,副老总在办公室接待了她,没说几句话就打电话把杜小云叫过去。趁着倒茶的机会,副老总附在杜小云的耳边悄悄说:长得太丑了……杜小云在此之前对肖和没有好感,对她的文章也是能压就压,能砍就砍。可这会儿见副老总这样对她就仗义地把她接到自己办公室,泡上一杯茶,与她聊了几句。
      只见肖和眉目之间含着一抹忧愁。那样一个挺拔粗壮的人竟然流露出最不该有的凄迷和无助。不问也知道,可能她失业了,而且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看她双腿并拢规规矩矩地坐着好累人,同时也触伤了杜小云内心最柔软的部位,杜小云眼圈一下子红了。
      肖和走的时候没说话,只是给副老总发了一条手机短信:我走了,没来告辞,抱歉。
      编完稿子,杜小云从书桌里拿出《杜拉斯全传》,从书签夹着的地方接着往下看。
      杜拉斯的文字和语言不仅妖冶冷酷,而且诡黠到了极至。她写一个印度女人,说“她只能生活在那里,她靠那个地方生活,她靠印度、加尔各答每天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同样,她也因此而死,她死就像被印度毒死。”
      许多人随着年岁渐长,发现杜拉斯的欲望简直不可思议,公开表示已经不能认同杜拉斯了,要与她那些疯狂的思想和行为拉开远远的距离,按照一个主流社会应有的规范和礼仪要求自己,并且教育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要成为杜拉斯那样的异类。
      人们在道貌岸然的面具下议论杜拉斯,或褒或贬她。但杜小云却始终认为自己喜欢杜拉斯。
      “杜拉斯是可以让我永远读下去的,只要我拒绝中毒。”杜小云笑着对自己说。
      由于肯放弃固执和偏见,杜小云对佛教的看法也有了观念上的转变。她承认佛教的信念其实是宽容的。佛性虽然不是人性,也不是人的本能欲望。但佛是超越这一切之上的。也就是说,佛的思想与杜拉斯并不产生对立。
      原来吉祥说得对:杜拉斯让你微笑,佛学让你沉思,生活就这么简单。

      
      杜小云最后一次给吉祥留言是在第四天的当晚。她说:这些天来,你一刻没有走出我的思想,我也一刻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思念。这是一个无比漫长和无比煎熬的日子。也是我一生中最突出、最浓烈的一次历练。
      通过这次历练,我思想上许多模糊的脉络都清晰了许多,情感也变得成熟起来。一次狂热的浪潮终于可以从悬崖跌落平川,宽阔而又舒缓地进入一个新的流域。这是你给我的机会。当然,这也是人们在进入网络时代之后必不可少的一次历练。
      网络是感性的。它不仅教会人们怎样去适应新的生活,还教会人们如何珍视和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情绪,因为,它又是理性的。
      无论它是感性的还是理性的,经过深思熟虑,我都义无反顾地热爱它。
      我期待着,我守望着。
      我期待和守望着莲花再次开放。我相信生命的奇迹会出现。
      ……
      第五天,吉祥无意中登陆QQ,毫无疑义,他看到了这些无比精粹和无比真诚的文字。他感到这些文字像一股飞奔的浪潮,不幸撞击到一堵坚硬的崖壁上,碎成了白色的粉沫,在那里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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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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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3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杜撰美丽
    作者:姚筱琼   






      湘西北陲有座钟灵毓秀的二酉山,山上有个“二酉藏书洞”,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荆州记》有文记载: “二酉山石穴有书千卷,相传避秦人所藏”。
      二酉洞又名妙华洞,相传伏生(生卒不详。名胜,济南人,经学家。秦朝设博士以备顾问,伏生为博士)之女羲娥就是在妙华洞里与一名当地樵夫繁衍了“果雄人”。她用自创的文字和语言教育后人,使之成为巫文化的起源。
      她的功绩在“果雄人”的史册里胜过其父伏生。因为伏生仅有藏书之功德,而羲娥则不仅创造了“果雄人”,“还创造了一种使“果雄人”世代相传的语言和文字……
                                          ——引子
    一  
      美丽而又灵秀的南,在一个比中秋夜还要明净清朗的冬夜,突兀地滋生一种疼痛绵长的恋父情结。
      她灵魂震颤,双手发抖地从影集中抽出父亲放大照片,柔情似水地抚摸着父亲英俊高贵的脸,悄无声息地流着月华般光可鉴人的泪水。
      这天晚上,她在日记中写道:关于明天,我有许许多多奇妙幻想。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寻找理由在父亲怀中睡上一觉。父亲的呵护使我在梦中放下忐忑不安的忧虑,心如一树含笑,开了金色耀眼的花儿清香扑鼻。
      南的父亲是位考古学家,他从中原腹地来湘西北陲考古,在二酉山结识了“果雄人”的后裔——南的母亲,从此一去不回。“他在南刚出世就带着南一生幸福走了。父亲痛痛快快便停止了对南的呵护与关爱。他的目光从此只关注青蓝色的苍穹,他那无与伦比的温柔与智慧也只跟鸿蒙大化的宇宙有关, 并且无限延长。而南的痛苦与思念就像一只昼夜不停吞噬苦桑的蚕,从身体之中抽出千千万万游离驳乱的情丝,疯狂而又紧密地结成厚厚的茧,天长地久地包藏住化成蛹的爱情……”
      南的日记是一部不朽的爱情著作。深情、忧伤、大胆、独特、鲜活……“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是父亲离开了我。”南甚至高举有悖伦理的反叛旗帜,光明磊落地挑战文明轻藐,传统遮蔽,? —次又一次地向循规蹈矩的世人执著地宣言:自己是“果雄人”的后代,一切爱恋情仇为上天赋予,用不着掩藏,也不怕被人剥夺、伤害。
      南由此而形成独特的思维和鲜活的情感。
      南还有一张十分美丽抽象的脸庞。
    二    
      “下雪了,南。”
      “……”
      “天寒地冻,鸡啼了一遍又一遍。”
      公元2002年的一个冬夜,南在表哥铭精心制造的爱情氛围里度过一个不语的夜晚。
      这个夜晚无比漆黑漫长。铭用他操作计算机的灵活双手紧紧握着南的拳头,用了一更长的时间慢慢打开她的掌心,然后轻轻搓揉她的指尖,一丝一缕地开启她情感思路,一点一滴地激活她积蓄已久的爱情及温柔。他的来自大洋彼岸的缠绵悱恻,以及石破天惊的激情表白,对于他刚刚去世,眼下还正躺在灵堂的母亲来说,不仅不算大逆不道,相反正迎合了母亲一生所追求的艺术审美中所谓由偶然性变成 必然性的戏剧效果。
      铭的母亲在铭即将学成回国的前夕,通过因特网闹嚷着要回老家。她的急迫与横蛮使铭来不及打点行装,连夜坐飞机赶回荆州,将母亲送回阔别四十年的老家——“八蛮峒口”(“果雄人”的集聚地。作者注)。
      母亲回到故乡所产生的喜悦,就像铭见到南时所产生的喜悦一样,使人焕发无穷的智慧和魅力。她以操一口地地道道的乡音为荣,在亲朋好友不分昼夜的簇拥下,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地向人们急切表白自己不忘根本的执着与得意。同时,也狂热无度和不计后果地挥霍自己所剩无几的无形生命以及有形资产。她用请客吃饭这种最原始最普遍最流行的方式报答乡邻乡亲的热情友好。中午的盛宴刚撤,下午又大鱼大肉接着摆上,别人吃一顿走了,她还得轮流不停地吃、喝、说、笑,几个回合下来,她的肠胃受不了表示抗议。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不得不接受蹲乡村茅坑这个令人十分厌恶而又万分残酷的现实。更为不幸的是,她在蹲完乡下臭茅坑,用丝绢捂着鼻子急于逃之夭夭时,不料一脚踩虚,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台阶滚落山崖。
      母亲被人从山下抬回时,嘴大大地张着,是上了年纪的族人扯下她脖子上的金项链,裹一小撮茶叶塞进她口里,她的嘴才不偏不倚,方方正正地合上。老辈人又精确计算出母亲的年龄,用了九九八十一根青棉线系在母亲换过衣衫的腰上。一会儿功夫,族里能干的年轻媳妇将三十六针菱形花,针针打结的妆老鞋也做好了,穿在母亲不大不小的脚上。这样一来,母亲硕大的身躯更显得气度非凡,也或多或少有些村妇的俗相。铭琢磨地看了看母亲的睡姿,最后不得不抚掌赞叹:母亲一生追求的就是这种非喜剧、非荒诞、非滑稽的效果。看来,母亲是已知死期近了,而且为了死得其所,刻意制造一部美丽天书。
      铭不为母亲的死感到悲哀悲痛,相反,他认为白己应该比母亲有更多的诗意和浪漫,完成一部更加美丽的作品。 铭在这个冬夜所表现的痴情执着丝毫不亚于他的母亲。他跪在滴水成冰的屋檐下除了一半心思向母亲谢罪之外,另一半心思就是向南示爱。
      他说,南,南,我已经看见了你那高高的峦峰,低低的洼谷,还有那些令人痴迷、令人神往的死亡地带,这些美丽的结构,犹如开辟鸿蒙的美丽神话,在母亲的灵前,在死亡的寒夜向我招手,我无法抗拒它的魅力,即使它是死亡的诱惑……南 , 南,你怎么不说话?你把自己变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雪原,不动声色地吞噬覆盖我的躯体和生命,你以为这样我会很痛苦?我会怯懦?不不,我的生命不重要,呼吸也多余,你都拿去!我只要灵魂从你起伏最深,覆盖最严的洼谷升腾,使你无法想象我永恒的快乐和幸福就在这升腾之中升华。
      南,我爱你。我的肉体在为你受苦,灵魂需要你的慰藉……


    三   
      “我从来没有听见父亲呼唤我的名字。但我依然把这种残酷当成浪漫。而我,沙漠中的骆驼,干涩的声音一直呼唤着父亲,父亲是否也将这种残酷当成浪漫和美丽?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既然连父亲都只是南生命中的过客,铭又如何成得了南生命中的归人?”
        南理直气壮地拒绝表哥的求爱。她拒绝的方式很独特,在铭无止境纠缠裹挟时,以平和的姿态,丰富的想象力,以及黑夜带给她的心智神慧,诉说父亲与母亲的爱情故事给铭听。
        她的叙述是镜头式的。另外还穿插着画外音。
        镜头之一:一条云缠雾绕的拖蓝酉水。朦胧中可见壁立千仞,重山嵯峨。时断时续的酉水号子随山水云雾飘绕。一支移动的桅杆穿过迷蒙云雾,蜿蜒接近险峻陡峭的二酉山。山体推近,隐约可见清光绪庚寅年湖南督学使张亨嘉书刻的“古藏书处”四个斗大苍劲的颜体字。在布满青藤乌葛的崖壁上,攀援着一个身着白衬衣、浅灰色背带西裤,头戴遮阳帽的青年男子。他就是南的父亲,一个从中原腹地来湘西边陲考证“峒陵”是否真有古代陵墓的考古学家。此刻,他生动英俊的脸上挂满汗珠,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不时向崖顶眺望。在艰难的攀援中,他还不停地在山径上、岩缝中采集自己喜欢的草木花蝶标本,然后放进身背的挎包里。
        画外音:父亲在他二十七岁那年遇到母亲。他用一道温柔的眼波俘获了母亲的芳心。当时,他伫立崖顶的身姿演绎了一个百年浪漫的梦幻,而他长剑辟开榛莽的眼神则代表成熟与坚定,将母亲心中遥远的爱情一下子变成了现实。
        镜头之二:悬崖在莽莽苍苍大森林的覆盖下显得更加陡峭。几束阳光穿透晨雾和叶隙,照射在二酉洞绝壁上。绝壁呈古铜色,  由它反射的光芒落在伫立崖边歇息的父亲身上,使得父亲远看就像身着光圈与火焰的神——
        远远地,一个衣着朴素但却年轻貌美的“果雄”女子出现在父亲的视线中。那女子青丝飞扬,脖子上的银饰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惊鸿般怔住了父亲。
      画外音:父亲认识母亲是在《荆州记》、《辞源》中有所记载的二酉山。二酉山上有个“二酉藏书洞”,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相传秦朝博士伏生因不满秦始皇焚书坑儒,将家藏千卷竹简书籍南运到此,藏入此洞。刘邦建汉后,经典书籍很快受到重视,把二酉藏书洞列为一大圣迹,歌颂“二酉藏书,功德无量”。“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因此被引用为学识渊博的形容词。二酉山也由此成为二酉文化的发祥地。父亲当时正为征服这座山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乍见母亲,他的目光没有模棱两可的躲闪,而是充满温文尔雅地朝她一笑,这一笑改变了母亲终生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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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3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画外音:母亲为伏生之女羲娥后裔。伏生(生卒年不详)名胜,济南人,经学家。秦代朝廷设博士以备顾问,伏生即为博士。秦始皇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壁中。经过秦汉之交的战乱,其所藏《尚书》尚存二十九篇。汉初,伏生以二十九篇《尚书》教授于齐鲁之间。汉文帝听说伏生能传《尚书》,欲召其入朝。此时伏生已九十多岁,行动不便,汉文帝便让太常掌故晁错到济南伏生家中学习《尚书》。伏生口授《尚书》,相传因为他年老口齿不清,曾使其女羲娥代为解说。伏生所传《尚书》,即今《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伏生弟子根据伏生对《尚书》的解释,编成《尚书大传》。据考,母亲虽是大博士伏生之女羲娥后裔,然而悲哀的是,母亲没有从她的博学多才的祖先那里学会半个汉字及阿拉伯数字。有关“二酉山石穴有书千卷,相传避秦人所藏”的典故,她还是后来听父亲讲才知道。但她不仅聪慧灵敏,她甚至拥有一种夺人魂魄的魅力,叫人一见之下巫山倾倒。
      镜头之四:父亲惊愕之余,慌乱地跳下崖坎,去追赶母亲。母亲再回头就笑不出了。她惊讶地看着父亲像一头敏捷的麋鹿似地在阳光斑驳的森林间奔跑,她没有想到他的动作是那样直接,在伸手抓过她的裙裾时,也同时抓住了她的心。他笑着央求母亲再给他两个梨。母亲站在一旁,不解地望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又问,你是这山里的女神?这回,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是。那你是什么?我是人。父亲听了“哈哈”大笑,末了,他也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人,我们两个人在这座圣山相遇不能不说是圣人或上天的安排,来,我们坐下歇一会儿好吗?
      在一片氤氲繁茂的草丛中,他们坐下米。这时候,父亲的手臂已经搭在了母亲圆润结实的肩背上。母亲没有衿持地推掉它,相反,她抓住他的手,首先仔细地看,然后放在鼻尖上轻轻地嗅。就像天真烂漫的少女得到一件心爱的玉器那样爱不释手。那种寂静的相对,明朗的交流,丰满的情感使得父亲的身体干燥而又湿润,于是,父亲的呼吸开始激动起来。接着是他们的欢笑、喘息和呻吟。
      那片遮挡他们的草丛犹如狂风吹拂般不停地摇摆、涌动。
      画外音:父亲终于领会到酉水河上的雾气是怎样袅袅娜娜升上山顶,遮住他心中的“妙华洞”,使得他身下重重叠叠的山峦陷入波涌连天的起伏之中。 他真想从此将整个身心都隐藏在这一片帘幕般的雾海之中,让身边蒇葳蕤蕤的青草,还有青草丛中散发的蒹葭清香永远伴随他的呼吸,直到生命的尽头。

      
      在为母亲“看穴”的途中,铭第一次当着许多人的面脱去鞋子,在期盼与欣喜中背负南涉过寒冷的溪水。
      他初见族人穿高筒橡胶鞋出门,还以为他们要与电源打交道。现在才明白是用来涉水。山里的岔水纵横交错,铭恢谐地称之为“互联网”,他说,南,你是我从山水网上得到的伊妹儿,为了读懂你,我必须使自己也成为山精水怪……
      铭说疯话的时候从来不回避人。他情绪浪漫,表现自然,一派返朴归真的率性。
      风水先生不懂得什么是互联网,什么是伊妹儿。他只知道什么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封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他双眉紧皱,神情冷峻地一会儿指点某处地象为日落象,一会儿又指出某处地象为金克木。他肩上所背米袋是用来平稳放置罗盘的,而他怀里紧抱的罗盘则由于指针不灵敏,用长长细绳吊着两枚古铜钱,算是帮助平衡。他佝着腰,踽踽而行的样子代表着几千年的糟粕和权威。在他眼里,南的放荡,铭的不羁,统 统都是对神明的亵渎。
      山岗风疾草狂,,一点好风水的迹象也没有。铭脱口而出。他忍无可忍地俯在南耳边小声嘀咕:我想撒尿,这地方光秃秃的憋死人了。南“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她在路边摘下残雪中一枝浅蓝色野菊,举在鼻前嗅了嗅,迟疑地撕下一朵花瓣放进嘴里咀嚼。她的舌蕾感觉到清香的同时又感觉到苦涩,这正是她迷恋的滋味和气息,犹如春天的湿润,夏天的自由。她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咀嚼,希望湿润在体内弥漫,自由在天空飞翔。
      铭凑近南的脸,问她:你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什么时候能讲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听下去。把母亲送上山,我得马上飞走,我不想只听别人的故事,我想讲我们的故事给别人听,你懂吗?
      南没有理他。
      她嚼过野菊花的口齿散发出春天的气味。这种气味从一个男人的鼻端开始,真真切切地沿着寒冷陡峭的山径传开,弥漫于山谷,弥漫于溪涧,就像一只自由的鸟用飞翔的翅膀超越现实,超越视野,超越天地轮回,灵显冥冥玄机。
      铭母亲的墓穴最后定在鹅儿坡。
      风水先生凝视铭片刻,见铭神情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漠然,他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表现方式十分荒唐。于是,一声不响地走到罗盘指定的位置,施展空手道法力,凌空劈下一棵椿树枝,以枝代剑将事先备好的符咒、草结穿在剑刃,定在墓穴中心位置。他宣布祭奠开始,高声唱诺:一柱真香两柱宝香三柱主香,恭敬老人千年发达四季兴旺。
      南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这一切的荒诞、狂热、刺激,使她感觉到生命是这般容易腐朽、发烂、生蛆、消失。而她渴望的是生命通过血管真真切切地跳动、燃烧、沸腾。  “我们面对死者,是因为我们要越过死者,而不是成为死者。”她的喃喃自语正巧被铭听见,铭朝她点点头,同时大胆地捉住她的手,替她撕下一朵蓝菊花喂进她嘴里。他说,看,菊花被你吃光了,只剩下秃枝,而这秃枝就好比眼前这些人,他们总喜欢将别人的归宿拟为自己的归宿,所以他们一次次认真,一次欢遭受打击,很快走向衰竭和死亡。
      铭说完这番话之后,转过身去做他该做的事。他问族人:什么是斩草?族人告诉他,斩草就是孝子挖动灵前三锄土。族人很有耐心地教铭手拿锄头,跪在风水先生指定的位置,挖一锄土喊一声娘。铭照着别人教的样子做,他喊的是母亲。因此,他的行为被乡下人归纳为不伦不类。突然,铭挥舞锄头向木剑竖立的位置斩去。他的想法似乎早被先生看穿,先生迅速奔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这一次较量铭输了。僵持中,铭嗬嗬一笑,丢下锄头, 说,不关我的事,是锄头偏了。嗬嗬……

      
      铭的笑声又一次让南想到父亲与母亲在山岗上的缱绻缠绵。
      峰回路转之间,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溶溶月色下,父亲的身体像一只困倦的白鸟,大写意地铺陈于山间,夜的底幕上。
      那是多么气度轩昂,多么柔情蜜意的一只巨鸟啊。整个山谷仿佛只因他的喘息才显得灵动活泼。否则,万籁俱寂,夜色静得骇人。
      父亲在一次又一次用失去语言的肢体向母亲攀援成功后,带着彻底放松与无限喜悦闭上眼睛。母亲则眼泪扑簌簌的流个不止,她的脸因泪流而显得迷幻似的苍白  美丽。
      父亲渐渐支撑不住了,他再次看了看母亲流泪的脸,叹息一声:多少年来,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它……它来得不算匆遽,是……它是……如期而至……
      既然这样,我唯有将它再一次给你……托付终生……母亲喃喃如诉。她的头枕着父亲的臂,一头黑发顺风飘散,水一般流淌在父亲的胸口。
      你听,是不是狗在吠?母亲的敏感使她无时不在提醒自己:这一场梦该醒来了。
      山背后,一片宽绰的坪地上稀稀落落散布着十几间茅草屋。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全寨男女——他们都是羲娥的后裔。
      据说,羲娥因婚姻不幸流落民间。后来她来到父亲伏生藏书的地方——二酉山。在这里,她带发修行,住在二酉山上的妙华庵里,终日以青灯古佛为伴。不久的一天,一位樵夫挑柴经过妙华庵时,突然天降暴雨,樵夫无处可避,只好躲进妙华庵。就这样,两人不经意地相遇了,并且就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同时产生了爱情。在雨后天晴阳光饱满的午后,他们从庄严肃穆的殿堂浮出身影,整个大殿都散发出人类特有的汗水和液体的气味。这气味就像一片春天的青草,弥漫着花蕾的香馨。
      后来,羲娥与樵夫离开了妙华庵,住进了羲娥父亲伏生藏书的古洞。他们是光着身子离开的,他们相亲相爱,彼此只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们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任何文明掩饰和遮盖。
      二酉洞又名妙华洞,洞宽约6米,高约3米,洞穴深约70米,洞门为鹰嘴形,仅容一人爬卧入内。两人在妙华洞生根结果,繁衍了一双名叫“果雄”“果秀”的儿女,羲娥还自创了一种独特的文字和语言,她用这种位文字和语言教育儿女,使之成为巫文化的起源。
      几十个男女围在火堆旁,听候一个乳房巨大的健硕女子发号施令。这女子看上去很巫气,她正在用蓍草占卦,嘴里念念有词。随着时代变迁,羲娥的后裔受到文明熏陶和宗教洗礼,行为与思想不知不觉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于是,一种民族冲突和文明碰撞的矛盾相应产生。倏地,巫女一只手猛击前额,发出指令:去捉拿辛女——她违背了族里的规矩,私自与外人婚配,正在圣地淫乱作乐,已经忘了返家的路……去吧,寻她去吧,举着火把,提着饭篮,就在翻过山坳不远的地方……
      立即,森林被火把照亮。    .
      健硕巫女领着一群人往二酉山方向走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狗吠声惊飞了林中捕鼠的鸱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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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34: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月亮从一朵云中钻出,又很快钻进另一朵云中。母亲绝望地抓紧父亲的手,泪水潸潸地推开他。  她闭上眼睛,双膝往地上一跪,对着父亲大声喊:郎,你走吧……沿着这条月光铺成的银白色路径快快下山,天亮之前赶到乌宿,然后坐船,顺水而下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母亲的声音在空谷间久久回荡。她腾出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背筐,脚向前滑了一步。  “不,我不走,我不能离开你。没有你我会迷路的,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座神秘大山,还有你给我的妙华洞府……”父亲的声音很急促,也很含混。接着,除了喘息、扭动、呻吟,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随着山径上的脚步越来越近,母亲的呻吟逐渐变得激烈疯狂起来。
        悬崖峭壁上,父亲裹挟着母亲在奋力攀援。他那拉着古藤的手臂青筋暴胀,从脖子以下光着的身躯汗湿淋漓。他不时咬咬牙,低下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又继续往上攀爬。
        父亲终于攀住了洞口,咧开嘴发出嗬嗬的畅笑。在他毫无顾忌的笑声中,母亲流着快乐眼泪,死死地抱紧他的腰。
        这时,巫女带的人马已赶到父亲丢弃的爱巢。火把照亮他们带不走的梨筐和满地零乱草屑。
      巫女皱着眉,神情古怪地板着脸,一声不吭。人们下意识地举着火把围成一个圆圈,将巫女围在中间。父亲和母亲趴在山顶洞口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父亲对母亲说,圆圈代表人类生命起源,任何人,  包括巫女也是从这个圆中挣扎而出,顽强地开始生活……
        他还比方说,二酉洞作为—种图腾的象征,并不完全因为它曾经藏过书,以及至今洞壁上还留有竹简压成的痕迹,使后人可作依稀考证。而是由于此洞洞套洞,洞分岔,上洞通阳,下洞通阴,使得傩神后代把它当作盘瓠与辛女(父亲得知母亲也叫辛女时说了一句至今令母亲为之敬奉的话那就是“你是我的神女”……)敬奉。事实上,二酉村人崇拜巫女,服从她的统治,并不仅仅是出于对文化的崇拜,更主要的是她是女人,是洞的化身……
      巫女执掌生死轮回的手臂一直垂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复杂地呈现出矛盾的焦虑以及情绪化的犹豫。
      思索中的巫女忽然仰起头,看着高耸入云的二酉山,嘴边浮现一抹宽宥的神情,她挥了挥手,喝令人马撤退。

      
      在族人一再要求下,铭答应为母亲做道场,行“开路”“捶殓”等殡葬仪式。
      不,我不同意。南冷不丁地站出来说话。她反对族人的提议,坚持唱一夜挽歌,替死者与生者解结。
      南无法表达她对一切传统桎梏以及封建迷信的憎恨。她内心埋藏着深深的伤痛,在保持长久沉默之际,她事实上在逃避现实,压抑渴望自由浪漫的天性,违背 精神反叛的做人原则。
      很久以前,甚至远古洪荒,人类的祖辈就为自由浪漫而生存……南丢下一串跳跃的字句, 也丢下身后一片寂静、天籁走了。
      什么是解结?铭茫然不解地问堂婶,堂婶深意地看他一眼,说,解心结、情结、怨结、愁结、春秋结……
      哦哦。铭急切地抓住堂婶的手,欢欣鼓舞地说,太美妙了,南太了解我,我有太多太多的结要解。真的。
      黄昏,铭踏着雪霁后的夕阳,在村外堆满坟冢的山路上,向南请教了有关挽歌的起源和来历。
      南告诉铭,据《幼学琼林》载,挽歌起源于西汉高祖即位年间,齐王弟田横踞海岛不附汉,诏之,横拒诏自刎,从者奉首于朝,到宫不敢哭,只好伴歌以示哀之。
      南还告诉铭,挽歌为“丧家之乐”,歌词具有浓郁地方特色和诗意,唱腔沉痛悲戚,鼓点更是直抒胸臆,苍凉无比。
      我懂了,是美让人伤感。铭感触很深地说。
      他说下雪那个夜晚,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筋酸骨痛,难受得很。而南却是那样固执地沉默不语,甚至不痛不痒,无动于衷,连身子都一动不动。这情形使他难以支撑,难以忍受,心头就像烧燃一簇火,焚灭了他几十年等待期盼的梦幻。
      “当时,我的伤感就是因为你太美丽。我想我飞越无数山川、河流,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求美丽的你,可是,面对你的美丽,我的爱情却变得十分忧伤,人也变得无比憔悴,那一夜的记忆是今生今世最黑暗最漫长的记忆……”
      铭的声音哽咽。他湿润的眼眶流出一颗泪,一颗硕大明亮的泪。泪沿着他深陷的眼窝,宽阔的脸颊,流到他高昂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划过夜空,倏地一闪掉进万丈深渊。
      夜深了。铭和南走回村寨时挽歌已经开始。歌师们以十分投入的情感唱出无比忧伤、苍凉的曲调。
      铭和南站在离村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像中了魔法似的,两眼直瞪着被篝火映红的天空,听声声鼓点敲打着人心,敲打着寂静村寨,向群山包围的空间四处扩散。
      这些人就像我们一样,正在为最美丽的东西而伤心地歌唱。铭有感而叹。他听歌曰: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起,
      人死一去何时归?玉兔金马不整齐。
      叹人生,谁能在世几千秋。
                           ——《薤露歌》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抚我育我,长我蓄我,
      顾我报我,爱我疼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报。
                           ——《卒章》
      王褒流涕,皋鱼泣血,
      诗颂蓼莪,肝肠寸裂。
                             ——《歌云》
      天地造人命,生死不由人
      古今皆如此,留下多少恨!
                            ——《诗祭》  
      铭还要听挽歌的《对鼓》。南实在受不了脚冷,说,边走边听吧。于是,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倾听对鼓中的一问一答。
      问:请问第—歌郎从哪方来?
      答:从东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猛虎大哥。
      问:猛虎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猛虎大哥眼鼓鼓,孝家请我打丧鼓,牛皮大鼓两面花,打鼓送别老人家。
      问:请问第二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南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野雉大哥。
      问:野雉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野雉头高尾巴长,身穿五彩斑斓裳,脚踏一字月光路,口含桃枝来烧香。
      问:请问第三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西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乌鸦大哥。
      问:乌鸦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乌鸦大哥绕九圈,九圈飞过九重山,九重山来九道弯,来送亡者上西天。
      问:请问第四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北路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白鹤大哥。
      问:白鹤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白鹤大哥来送灵,送一程,嘱一程,来时莫落桃花店,去时莫落杏花村。桃花店里尽风流,杏花村里尽酒鬼。

      
      翌日清晨。
      雾霭萦绕林间。山凹茅屋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时有淡淡炊烟从青瓦缝隙窜出,向远处天空弥漫。
      母亲的茅屋传来一阵“劈啪劈啪”的皮鞭抽击声和母亲疼痛的喊叫声。
      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母亲的妹妹们被罚跪在一边接受儆戒。
    母亲的阿爹用织草鞋的皮带抽打着衣衫单薄的母亲,母亲肩背、腰身、手臂、腿上出现道道血痕,阿爹每抽打一鞭,阿妈就往坛罐中丢一粒黄豆记数。母亲的弟弟悄悄接近那堆豆子,趁机偷取一把,飞快跑进屋外的竹林,朝天撒去。豆子落时发出“劈劈啪啪”一片响声,他又寻声在地上寻找,找到一粒,使劲用脚碾踩,直到豆子被碾进土里,碎了,他才抱住一棵新竹呜呜哭泣。  
      屋内,母亲已被皮鞭抽得昏死过去。母亲的阿妈低声抽泣着,但她却不敢因伤心过度而忘了往坛罐中丢豆子。她明白,忘了丢一粒豆,女儿就得多挨一鞭打。母亲的妹妹们由跪到站,然后一个个翩翩起舞。她们被吓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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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36: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月亮从一朵云中钻出,又很快钻进另一朵云中。母亲绝望地抓紧父亲的手,泪水潸潸地推开他。  她闭上眼睛,双膝往地上一跪,对着父亲大声喊:郎,你走吧……沿着这条月光铺成的银白色路径快快下山,天亮之前赶到乌宿,然后坐船,顺水而下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母亲的声音在空谷间久久回荡。她腾出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背筐,脚向前滑了一步。  “不,我不走,我不能离开你。没有你我会迷路的,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座神秘大山,还有你给我的妙华洞府……”父亲的声音很急促,也很含混。接着,除了喘息、扭动、呻吟,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随着山径上的脚步越来越近,母亲的呻吟逐渐变得激烈疯狂起来。
        悬崖峭壁上,父亲裹挟着母亲在奋力攀援。他那拉着古藤的手臂青筋暴胀,从脖子以下光着的身躯汗湿淋漓。他不时咬咬牙,低下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又继续往上攀爬。
        父亲终于攀住了洞口,咧开嘴发出嗬嗬的畅笑。在他毫无顾忌的笑声中,母亲流着快乐眼泪,死死地抱紧他的腰。
        这时,巫女带的人马已赶到父亲丢弃的爱巢。火把照亮他们带不走的梨筐和满地零乱草屑。
      巫女皱着眉,神情古怪地板着脸,一声不吭。人们下意识地举着火把围成一个圆圈,将巫女围在中间。父亲和母亲趴在山顶洞口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父亲对母亲说,圆圈代表人类生命起源,任何人,  包括巫女也是从这个圆中挣扎而出,顽强地开始生活……
        他还比方说,二酉洞作为—种图腾的象征,并不完全因为它曾经藏过书,以及至今洞壁上还留有竹简压成的痕迹,使后人可作依稀考证。而是由于此洞洞套洞,洞分岔,上洞通阳,下洞通阴,使得傩神后代把它当作盘瓠与辛女(父亲得知母亲也叫辛女时说了一句至今令母亲为之敬奉的话那就是“你是我的神女”……)敬奉。事实上,二酉村人崇拜巫女,服从她的统治,并不仅仅是出于对文化的崇拜,更主要的是她是女人,是洞的化身……
      巫女执掌生死轮回的手臂一直垂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复杂地呈现出矛盾的焦虑以及情绪化的犹豫。
      思索中的巫女忽然仰起头,看着高耸入云的二酉山,嘴边浮现一抹宽宥的神情,她挥了挥手,喝令人马撤退。

      
      在族人一再要求下,铭答应为母亲做道场,行“开路”“捶殓”等殡葬仪式。
      不,我不同意。南冷不丁地站出来说话。她反对族人的提议,坚持唱一夜挽歌,替死者与生者解结。
      南无法表达她对一切传统桎梏以及封建迷信的憎恨。她内心埋藏着深深的伤痛,在保持长久沉默之际,她事实上在逃避现实,压抑渴望自由浪漫的天性,违背 精神反叛的做人原则。
      很久以前,甚至远古洪荒,人类的祖辈就为自由浪漫而生存……南丢下一串跳跃的字句, 也丢下身后一片寂静、天籁走了。
      什么是解结?铭茫然不解地问堂婶,堂婶深意地看他一眼,说,解心结、情结、怨结、愁结、春秋结……
      哦哦。铭急切地抓住堂婶的手,欢欣鼓舞地说,太美妙了,南太了解我,我有太多太多的结要解。真的。
      黄昏,铭踏着雪霁后的夕阳,在村外堆满坟冢的山路上,向南请教了有关挽歌的起源和来历。
      南告诉铭,据《幼学琼林》载,挽歌起源于西汉高祖即位年间,齐王弟田横踞海岛不附汉,诏之,横拒诏自刎,从者奉首于朝,到宫不敢哭,只好伴歌以示哀之。
      南还告诉铭,挽歌为“丧家之乐”,歌词具有浓郁地方特色和诗意,唱腔沉痛悲戚,鼓点更是直抒胸臆,苍凉无比。
      我懂了,是美让人伤感。铭感触很深地说。
      他说下雪那个夜晚,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筋酸骨痛,难受得很。而南却是那样固执地沉默不语,甚至不痛不痒,无动于衷,连身子都一动不动。这情形使他难以支撑,难以忍受,心头就像烧燃一簇火,焚灭了他几十年等待期盼的梦幻。
      “当时,我的伤感就是因为你太美丽。我想我飞越无数山川、河流,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求美丽的你,可是,面对你的美丽,我的爱情却变得十分忧伤,人也变得无比憔悴,那一夜的记忆是今生今世最黑暗最漫长的记忆……”
      铭的声音哽咽。他湿润的眼眶流出一颗泪,一颗硕大明亮的泪。泪沿着他深陷的眼窝,宽阔的脸颊,流到他高昂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划过夜空,倏地一闪掉进万丈深渊。
      夜深了。铭和南走回村寨时挽歌已经开始。歌师们以十分投入的情感唱出无比忧伤、苍凉的曲调。
      铭和南站在离村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像中了魔法似的,两眼直瞪着被篝火映红的天空,听声声鼓点敲打着人心,敲打着寂静村寨,向群山包围的空间四处扩散。
      这些人就像我们一样,正在为最美丽的东西而伤心地歌唱。铭有感而叹。他听歌曰: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起,
      人死一去何时归?玉兔金马不整齐。
      叹人生,谁能在世几千秋。
                           ——《薤露歌》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抚我育我,长我蓄我,
      顾我报我,爱我疼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报。
                           ——《卒章》
      王褒流涕,皋鱼泣血,
      诗颂蓼莪,肝肠寸裂。
                             ——《歌云》
      天地造人命,生死不由人
      古今皆如此,留下多少恨!
                            ——《诗祭》  
      铭还要听挽歌的《对鼓》。南实在受不了脚冷,说,边走边听吧。于是,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倾听对鼓中的一问一答。
      问:请问第—歌郎从哪方来?
      答:从东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猛虎大哥。
      问:猛虎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猛虎大哥眼鼓鼓,孝家请我打丧鼓,牛皮大鼓两面花,打鼓送别老人家。
      问:请问第二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南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野雉大哥。
      问:野雉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野雉头高尾巴长,身穿五彩斑斓裳,脚踏一字月光路,口含桃枝来烧香。
      问:请问第三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西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乌鸦大哥。
      问:乌鸦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乌鸦大哥绕九圈,九圈飞过九重山,九重山来九道弯,来送亡者上西天。
      问:请问第四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北路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白鹤大哥。
      问:白鹤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白鹤大哥来送灵,送一程,嘱一程,来时莫落桃花店,去时莫落杏花村。桃花店里尽风流,杏花村里尽酒鬼。

      
      翌日清晨。
      雾霭萦绕林间。山凹茅屋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时有淡淡炊烟从青瓦缝隙窜出,向远处天空弥漫。
      母亲的茅屋传来一阵“劈啪劈啪”的皮鞭抽击声和母亲疼痛的喊叫声。
      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母亲的妹妹们被罚跪在一边接受儆戒。
    母亲的阿爹用织草鞋的皮带抽打着衣衫单薄的母亲,母亲肩背、腰身、手臂、腿上出现道道血痕,阿爹每抽打一鞭,阿妈就往坛罐中丢一粒黄豆记数。母亲的弟弟悄悄接近那堆豆子,趁机偷取一把,飞快跑进屋外的竹林,朝天撒去。豆子落时发出“劈劈啪啪”一片响声,他又寻声在地上寻找,找到一粒,使劲用脚碾踩,直到豆子被碾进土里,碎了,他才抱住一棵新竹呜呜哭泣。  
      屋内,母亲已被皮鞭抽得昏死过去。母亲的阿妈低声抽泣着,但她却不敢因伤心过度而忘了往坛罐中丢豆子。她明白,忘了丢一粒豆,女儿就得多挨一鞭打。母亲的妹妹们由跪到站,然后一个个翩翩起舞。她们被吓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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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45:02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的阿爹丢下手中的皮鞭,痛苦地流下了眼泪。
      阿爹走了,阿妈赶紧从房梁上救下母亲。
      母亲手中握着一个石刻的骷髅。那是父亲给她的信物。母亲的阿妈认为不吉利,夺过来从门里丢了出去。
      石刻的骷髅又回到母亲手中。母亲正拿着它把玩,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母亲写满回忆的脸上,母亲的肚子像座小山凸了起来。
      寨子坪场上又一次燃起篝火。健硕巫女坐在场上做着接生前的准备。
      茅屋内,母亲在产床上仰卧着,她身边摆着一具红漆棺材,这是替她准备的。母亲一直不肯招认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按族中规矩,她产下胎儿就得按败坏名节处死。
      一次次阵痛使母亲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可她咬紧被角一声不吭。阵痛稍停,她向阿妈揖了拜礼,一字一句地拜托阿妈替自己办理后事。她从床头捧出父亲留给她的信物,其中一件就是那个石刻的骷髅。她转动着小巧玲珑的石刻,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郎真聪明,他说他的工作就是研究这种东西,于是,他就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刀子刻成它作为信物送给我……哎哟……”母亲的阵痛又开始。她又赶紧咬住被角,一边挣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说过要娶我的……只是他身不由己……他,他现在被人囚禁,比我还要受苦呵……
      母亲突然觉得下体一热,一道红光从眼前高高升起,溅落到身后松烟熏黑的壁板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喊,随即,腹中胎儿降落。
      婴儿的啼哭推出一轮如血红日。女巫双手托举着刚刚出世的婴儿,走到篝火圈中大声吟宣:这个婴儿是个女子——她从来处来,要到去处去,这一切都是天意。就让我们顺从天意,叫她“难”吧。难啊,你哭,是因为来时落脚桃花店,舍不下那里的滚滚红尘吗?噢噢,不哭,你现在就按照天意去做人吧——
      女巫将难抱至竹林深处,交给她的侍从。随后,她端出一个托盘,盘内放着一粒毒丸,走进母亲的茅屋。
      不,不——母亲的阿妈护着昏死过去的女儿,她怀抱着一个丝线绣制的荷包来到坪场,向众人匍匐恳求:不,不,求求你们还我女儿的娃娃,这娃娃是有阿爹的,你们瞧,她阿爹多么英俊,多么漂亮……她从荷包内拿出一张相片,那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相片,相片上的男子长着英气逼人的眉和眼,宽长脸,四方口,悬胆鼻,标准的美男子。接着,她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封信,说这信你们拿去看吧……可怜我的女儿,她不是败坏名节的呀……母亲的阿妈哭倒在地。
      巫女拿过那封短笺念读,她略去了很多内容,只念出“……我已身陷囹圄,将不久于人世……希望有朝一日能娶你,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天国……”
      女巫的念读被母亲气促的声音打断。
      她拖着虚汗淋淋,血湿模糊的躯体出现在人们面前。她从血泊中爬起,两只手掌全是血,一只手握拳,一只手向前伸开,像是要讨回自己的东西一般,发出既是乞求哀告,也是被迫呐喊的声音:阿妈,让我去死吧,让我会我的郎去吧,你们还我信物,还我骨血……我和郎的女儿……她不叫难,她叫南……郎说红豆生南国 ……她就叫南……

      
      清晨,一阵惊天动地的“呜吼”响彻云霄,传遍村寨。
      南从睡梦中惊醒,急坐起身,问睡在另一张床上的老妪,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扶灵柩出门的“呜吼”,听到“呜吼”,生者都要去送死者一程。老妪抱着被子和膝盖,坐在床上平静地看着南笑答。  “呜吼”还告诉人:活人住在屋里,死者住在山上。老妪的话让南真正感觉到死亡从这一刻变成了生者悲伤,死者快乐的事实。      
      待鞭炮响过之后,南推开窗,让缕缕硝烟裹挟蒙蒙白雾,尽快涌进温暖卧室,驱走精神上的紧张和疲惫。仔细想来,老妪的话很有深意。她有可能知道自己接近了死亡,所以怀着超尘的心境享受余生。
      南放眼看去,扶柩的人群就像一群蝼蚁抬着同伴的尸体在山间小路上蠢蠢蠕动。
      当她一眼看见铭举着引魂幡,沿着古老村巷青石围墙走进茫茫一片霜白,走向浮动着雾霭的鹅儿坡时,她内心立即被莫名的惆怅填塞,愣怔在窗前久久无法回神。
      她的情感就是在这一刻被打动的。她突然感到胸臆间错综复杂的迷惘、虚幻、浪漫、执着,都在这一刻产生移位,同时,尘封多年的蛹破茧而出成为一只扑火的飞蛾。
      来不及多想,南突然产生要去追赶铭,寻找铭的念头。沿着村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曲折的田埂,结满冰凌的山谷,沿着铭走过的路去追寻他。
      你这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怕与死者忌辰犯冲?老妪仿佛看透她的心思,把经过掂量之后认为有必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能逃避死亡的人不是人,是神。南说。
      可你就不能迟一会儿去?你与死者一个属相,恐怕真要避避才行。老妪看上去很熟悉南的来历和秘密。
      南也觉得老妪的语气有些耳熟。只是南现在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她很快扎好披散的长发,用梳子拢了拢额前刘海,从床下找出一双高筒雨靴,蹬上就走。
      南,你要听话。身后又响起老妪的声音。死亡并不代表欢娱,生命才是真正来之可贵,南,顺从天意地做人吧。
      这声音怎么这般古怪、耳熟?难道是……啊,是巫女。南扭身回头再看一眼老妪,不由得不睁大眼睛承认眼前的事实。
      南惊愕地看着老妪,心里猛然产生巨大恐惧,双肩禁不住筛糠似地颤抖。
      老妪笑着示意她回来。
      可她却尖叫一声,夺路而逃。
      铭母亲的坟茔己堆得老高。南一路惊逃来到墓地,一时像迷路的孩子傻呆呆地站着发愣。
      一堆新土好似刚磨出来的麦面,散出发迷人的清香,掩盖了死亡的气息。南仿佛受到刺激,又仿佛想起某件伤心往事,鼻子一酸,双膝跪地,脸贴在新土上呜呜哭泣。
      铭慌慌张张跑过来,将南从湿漉漉的泪洼中扶起来.铭很冲动地说南刚才跑上山的样子很媚态,像聊斋里的艳鬼一样夺人心魄。南正想告诉他女巫出现这件事,不料被铭突袭地给了她一个热切的吻,这个吻使乡下人大开眼界,也使南想不起刚才要说什么了。
      众人仿佛一下子找到兴奋的感觉,执着棍,提起锄,拿上刀从四散处聚集一堆,围住燃烧正旺的篝火,别有用心地讲开笑话和荤话。
      铭很快加入他们一行。他试图动员南也加入,但南只是瞟了他一眼,侧过身守着新垅的坟茔席地而坐,喃喃自语:老妪就是巫女……
      生柴野火,搅得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众人兴致很高地提议每个人讲一个不许掺假的真实故事,而且这个故事必须是自己一生中所犯的印象最深的错误。
      故事从曾经当过生产队长的老族公开始。他说他有次坐车进城遇到打劫,碰巧身上带了很多钱,没地方藏,只好灵机一动割破皮坐垫,将钱塞进坐垫才免遭洗劫。他说这是他一生中干过的唯一一件损坏集体利益的坏事,假如是从前那阵,要斗私批修一个月。
      他的话逗得大家笑个不止。
      接着有人提议要铭讲。说铭是漂洋过海,见过大世面的博士,要讲就用外语讲,然后再翻译过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老族公捻着胡须思索一阵说,铭呵,我只 想听你说说这堆火的洋文怎么讲。我们苗族人很看重火,火就是生命,就是日子的延续呵。老族公的话刚落音,旁边一后生抢着说,这个我会呀。大家一齐看着他,只当他逗笑,怂恿他讲出来听听。后生爽快地挥了挥手,屏一口气,忽又想到什么,冲铭抱拳一拱,说声得罪,如此这般好似相声演员抖包袱一样,最后抖出一句“怀里暖和背后冻”,说完,他转身问铭,是不是这样?
      铭半天没回过味来,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铭说南简直是个巫女,喝了那么多酒都没有醉。
      铭一边说一边打着响亮的酒嗝。他在席上喝了很多酒。南也喝了很多酒,他们站在楼梯转角处,四目相觑,彼此很清楚今晚是最后的诀别。埋葬了母亲,铭要走了。他这一走,也许永远不会再来。
      在此之前,南是滴酒不沾的。但她一端杯,就应验了那句“女人不端杯则已,一端杯即横扫千军”的至理名言。铭不肯服输,硬要和她对碰到底,南不动声色地做了好几次手脚,将铭的酒换成水,才保住铭这会儿睡眼惺松的模样。
      他们相扶相搀上楼时说定,以后每年的今晚都要喝酒,并且只许喝这种散装二酉醇,不醉不罢休。说着铭就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他央求南接着讲白天在山上没讲完的故事。他说今天喝这么多酒,就是为了有勇气讲出这个故事。  “你若肯原谅我,我的灵魂就能洁净了,我的头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分裂似的疼痛……南,你听我讲,听我讲这个故事……不,是错误……”铭的声音随着哭泣而颤栗,发出一种断断续续的音波……
      铭留学的那个国家有很多鸟。无论是公园、教堂,还是行人所走的小路,到处是自由飞翔或者掩掖翅膀行走的鸟类……
      看着这些鸟,铭无论是徜徉的时候,还是做梦的时候都特别想念家乡,想念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说话唱歌像鸟一样自由快乐的同类。
      但是,在这里他很少看到这样的同类。
      有一天,他在一个留学生举办的舞会上邂逅了一个自称叫钥的女孩,这女孩很年轻,讲一口让人思绪停止流动的国语,哄得铭直管她叫小妹。  
      他们“遛”出来之后玩得十分开心。铭似乎被激情淹没了理智,一遍又一遍向钥表白他四肢百骸装满了看不见,摸不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幸福和快乐。他的话被钥误解成“难道你很久没碰过女人”,铭为这话笑得浑身直哆嗦,他开玩笑地说,对,这几年我快闷死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铭看钥的脸红了。接着,铭也意识到刚才的玩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血管暴胀,浑身像浇了汽油似地燃烧起控制不住的火焰。这时,他听到钥小声的,令人无比兴奋和刺激的声音:铭,我们走,我跟你回去。这种声音使铭的燃烧渗透到极至。从公园到留学生公寓这段路,他感觉旷野的路,沙漠的路,一切山洼都填满,大小山冈都削平,所有崎岖都改为平坦……他的血气氤氲如草,他的美容灿烂如花……钥的话永远使他的根屹立如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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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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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47:36 | 显示全部楼层
      就在铭颤抖地掏出钥匙开门时,他双手下意识地抓住钥的手,使劲按住自己胸口, 让钥仔细听清楚他胸腔中强烈的心跳是那般焦灼而又紧张。“我不行……”他喘息地把钥匙交给钥,让她替他开门。而他则急于呻吟,急于紧张,急于呼吸地等待着门的打开,神的到来。
      神说:不要记念从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时的事,看哪,我要做一件新的事,使旷野有水,使沙漠有河……   
      神啊,快用你的水浇灭我的火,用你的河沉溺我的躯体,无论你的水,你的河如何古老,如何清澈,它都会淹过我的躯体,淹过我的灵魂,淹过我持久而惊悸的喘息……铭的思想越过干山万水,进入钥绷得紧紧的,一触即泻的真正水泽。
      “钥,钥……”他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除了窒息的拥抱,狂热的接吻,他还用一种无师自通的动作解开了钥的外套和胸罩,就在他继续往下脱,快看到钥皮肤上精粹的、鲜艳的、高耸的、低洼的金光灿烂的美丽时,铭的手被按住。持续了很长时间,铭才感觉有一只手在敲打他浑沌的脑袋,他极力睁开在黑暗中探索激情欢娱的眼睛,看到钥的手掌心向着他的脸摊开,上面用深红色的唇线笔写着一行字:请您先付钞票。
      铭一遍又一遍读那几个字。他用国语读一遍,又用英文读一遍,再用手指在键盘敲打一遍,最后,他终于明白了那几个字的含义。
      神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这耳聋的听吧,你这眼瞎的看吧,你听江河都己停止咆哮,你看花草都已经枯萎。
      铭的激情欢娱就在这一刻猛然停顿,膨胀的身体就像江河凝滞,花草枯萎。

      
      南自从学会走路,就迈着跚跚步子从女巫的竹林走回母亲的茅屋。母亲被女巫恩准在茅屋里带发修行,终生不得再嫁。
      当时,全寨人呆呆地望着南,女巫及所有侍从也都一个个目瞪口呆。侍从问女巫要不要阻拦南,女巫摇摇头,嘴里不停地喃喃祷告。   
      南一直趔趄着走进母亲的茅屋,在跨过门坎时摔倒在母亲的怀抱。
      在母亲怀抱中长大的南,就像托生水波中的莲花,一日比一日新鲜、活泼、动人。
      南十二岁那年,隐隐约约知晓一些关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故事。同时,她还得知九岁的表弟顺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夫婿。(从前,“果雄”“果秀”为兄妹结亲,所以“果雄人”一直沿袭近亲结亲的习俗。作者注)
      南的阴郁就从这时开始在心里蒂结两棵种苗。一棵是爱情,一棵是厌恨。她爱父亲,厌恨顺,爱和恨培养了她的独特个性,使她变得早熟,又同时永远的幼稚。
      顺是猎户之后,从小喜欢养狗。他养的那条猎狗除了会狩猎之外,还会替顺做一切事情。它能循声紧随顺跑遍三垴九洞十八滩,不会错过顺的一个脚印。它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吃任何人喂它的食物。
      顺天生就是缠绕南的一缕气息。为了巴结南,顺逼着他的狗跟南亲热,替南做事,吃南给的食物。起初狗不肯,但捱不过顺的打骂,到后来见了南就敬畏地匍匐在地,就像见到天神降临一般“呜呜”失声。自然,它不敢不吃南给的任何食物。
      南恨顺,自然也恨顺的狗。很多次她想弄点药毒死它,让顺伤心一辈子。
      那狗很温驯,长得也漂亮。它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然而,脑袋顶上却生着一片黑毛遮过了眼睛,就像上了年岁的女人兜头缠一块布巾,十分滑稽。
      它似乎从来都充满了自信,以为凭着自己对主人的敬畏和效忠,会博得永远的疼爱和呵护。它做梦也想不到南会从内心深处恨自己,讨厌自己。平日它虽然发现南在注视主人时,美丽的大眼睛眨呀眨的,眼神深不可测,可每当看见主人的憨厚样子似乎满不在乎这一切,它也就不在意这对小冤家的恩恩怨怨。它心想:别看顺常常骄傲地梗着脖子,处处显示着骨了里的力量,可他内爱心充满温柔、善良,同时还拥有世界上最仁慈、最宽宥的胸怀。
      顺十一岁那年的一个冬日,独自上山狩猎,居然捕获一头黄麂。这头黄麂头上长着一个菊花旋儿,身上绒毛寸多厚,一吹一个窝儿真像一头美丽的麂神。于是,顺的阿爹和阿妈就叫顺将这只麂子囫囵地扛到南家里,算是正式向南提亲。
      那一天,草棚里所有的人都过节似的高兴。忙的忙烧水,忙的忙烧火,好像要准备隆重的订亲宴席。只有南阴郁着脸一声不吭,在心里策划一个大胆的阴谋。
      “南,看你一脸的不高兴,告诉我,是为什么?谁惹的你?”顺看见南一直蹲在火坑边,往紫沫灰里烧红薯和萝卜,忍不住问她。
      “……”南朝顺翻一下白眼,没有理睬他。
      顺继续关切地询问,说,我都长成一个大男人了,  南你有什么委曲只管告诉我,不管是听到什么,或是受人轻侮,我都能为你出气,为你讨回公道……
      南终于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她转过脸,,将一脸冷酷和不屑用手指给顺,开腔说道:那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就是你惹我生气,给我轻侮,让我听到世人的嘲笑和讽刺,我要你马上走,离开我越远越好……
    她的连珠炮似的话语从一个十四岁少女的口里吐出来,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铁汁溅落在地,滚烫得冒出青烟,叫人躲闪不及。
      “好好,我走……我走……”痴立片刻,顺伤痛地跺了跺脚,返身怆惶逃走。
    他一走,他的狗也跟着走。
      狗,回来。南声音颤抖地叫唤一声。
      那狗回过头,用宽慰和同情的眼神看了看主人,心想:主人这里好说话,只有南那里才得罪不起,罢罢,还是听南的话回去吧。那狗想好之后便默默替主人负荆请罪地往回走。进门时,它用脑袋拱开门,藏在黑毛中的眼睛首先送进一个善意的眼神,告诉南:我来了,有什么话都好说,有气只管往我身上撒,只求你和顺和和气气,不要再争吵……
      “那,狗你接着,给你一个烧红薯吃。”南用火钳夹起一个烧熟的红薯,狗也嗅出满屋的香味,它本能地流出了口水。
      南高举火钳,不慌不忙地让红薯在空中挥发热气,像往常那样等到不冷不热抛出去让狗纵身跳起一口叼住。
      狗趴在地上闭了眼耐心地等。
      南趁机做了手脚,悄悄将红薯换成了刚从火灰里扒出的萝卜,那红皮萝卜半生不熟就像一个滚烫的铁丸飞到空中,狗听见风声,尖着耳朵迅速地弹直身体,张嘴就朝萝卜扑去。真准,萝卜落地,它的牙刚好接住——不过,那狗立即觉得不对,想吐,已来不及。等到嵌进滚烫中的牙有了疼的知觉,那狗的牙龈早己与萝卜粘在一起,拔都拔不下来。于是,那狗不停在地上蹬腿打滚, “嗷嗷嗽”地惨叫不止……
      南趁着狗疼得用头撞地,又将头缩到肩窝里呜呜哭泣的时候悄悄溜走。可不管走多远,她都能听到狗的“嗷嗷”叫喊和顺的放声痛哭。
      当南三日后再回屋时,顺和他的狗早已离去,地上留下的只是斑斑血迹和好几颗掉落的狗牙……
    十一
      
      这就是铭和南在诀别的当晚所讲的故事。
      他们讲完事故,鸡已叫了数遍,黎明正在降临,山村一片漆黑。
      在保持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南用很平静、很解脱的口气打破无止境的难堪与缄默。
      她说,一个人要想属于自己真不容易,现在,我已经做到了,铭,你想拿,就拿去吧。说完,南依然很平静地躺在了铭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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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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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4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月儿高挂吊脚楼

    作者:姚筱琼   



      禾儿下山做了石跛徒弟。
            石跛子是苦楝坪有名的裁缝。
      二十年前,手指溪有个叫喜英的妙女子。想跟苦楝坪白脸裁缝孙科云学手艺,手艺没学成,肚子先大了。喜英父母好狠心,将女儿一绳子捆起吊在苗家的吊脚楼上,又打发人去捉来了孙科云,同样绑在吊角楼上,指着孙科云像审犯人—样问:“愿不愿意娶我女儿?”孙科云忙说:“愿意。”
       “那好,记一条腿在你身上……”
       喜英爹解了孙科云的绑,就举起捶草鞋的棒槌,“啪”地—声捶断了女儿的右腿。命令道:“背走,从此不要进我家的门!”
       孙科云背起昏死过去的断腿媳妇,才走了几十步,便淅淅沥沥下起了血雨。
       不用说,喜英小产了。并且从此落下残疾和病根,失去了生养能力。
       这孙科云和喜英,就是禾儿的师傅和师傅爷了。也算是裁缝世家,可二十年没有人上门拜师学徒,人说:“师傅品行差,带出的徒弟肯定是歪瓜咧枣。”
       禾儿偏不信邪。一身苗家盛妆,拜倒在师傅脚下。
       喜英从没见过这么倔强,这么有主见的姑娘,首先就喜欢三分,只是看着徒弟挺拔秀丽的模样又有几分担忧和几分不明白的嫉妒。背地里,她警告自己男人:“这个徒弟,我带定了。如果你算个人,就别想打她的主意。”
       “婆娘,管住你的宝贝儿子就行了,我嘛,老不中用了!”
       师傅冲婆娘暖味一笑,甩手走了。
       师傅小产后失去生养,从红岩岭抱养一个儿子,名叫双生,他娘唤他倔骡子犟马,一身血性,属了生他的那座火岩山,要千年不断的冷泉水才能浇灭。
       禾儿一来,双生就宣布,再不跟老头子跑长途贩运了。还是种田种地的好。说着活,眼睛却盯着禾儿,禾儿装痴不理,一转身,手里的鸡食盆摔进了灶门角。
       好家伙,猝响声惊得师傅—颤,用包了铁皮的拐棍狠狠敲打门坎发布命令:
       “禾儿上山砍柴去。”
       “娘,我也去。”
       儿子涎着脸接话说。
       “要你去打老虎?”娘横了儿子一眼,叮嘱徒弟道:“禾儿,记着,太阳落山回来,月亮
    上山踩机子!”’
       她看出倔骡子眷恋这盏美人灯。偏把这美人灯儿吹得团团转。看他怎样近她身。
       “上山就上山,拿拐棍敲什么,赶牲口似的。”
       禾儿心里反抗,嘴一噘,扭身就走。
       双生被娘的眼睛定住,嘴角含笑,满腹惆怅地目追禾儿离去。

      月儿弯弯地挂在苦楝树枝上荡秋千。
      累得昏头昏脑的禾儿一回家,拉亮一个十五支光灯泡,坐在她的老牌缝纫机后面,将飞轮掰松了只管哒哒哒哒踩空机子练习基本功。
       “不错呀,面鸡蛋!”
       双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手按在机头上,一手自然大胆地按在禾儿肩上,禾儿头一拧,一巴掌打去,却打在自己肩上,双生恶作剧地将手抽回了。
       —声拐棍响。师傅打进门来。
       禾儿倒抽一口冷气。
       双生利索地剜他娘一眼,转身走了。
       禾儿不知什么是“画鸡蛋”,但已听出揶揄的口气,便恼,心里骂:画你娘的狗蛋。
       师傅看透徒弟心,面容立刻惨淡。
       她把拐棍靠在案板上,一只脚落地,金鸡独立地站了许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禾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起身走到院后关了鸡笼,倒净猪槽内剩食,收拾完院前家什,准备关院门睡觉。
       看看天上月,弯弯好似月牙船。
       禾儿呆呆看着,心思沉重。
    师傅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芭蕉树下了。
       见禾儿月光下发呆好清秀,宽裤窄袖,腰身紧束,那曲线,那生机,就是神仙下凡,也描不出这么—幅诗画儿剪贴在篱笆墙上。
       师傅爷颤颤地走上前,情不自禁地在那条手臂上捏一把。
       “月儿裹金辉,明日要起风了。”
       禾儿吓了—跳,接着,她看见师傅爷摇摇晃晃进屋去了。
       “呸”禾儿去闩院门。长长门闩插得一半,被双生用肩顶开了。
       两人面对面贴在一起,好近,似乎有两颗纽扣碰得一声脆响。禾儿双腿突然抽了筋—般发软。
       双生被这意想不到的欣喜弄得头昏脑胀。他失去了理智地伸过手,掳住禾儿,把一个火辣而又野蛮的吻,不容抗拒地按在她的唇上。
       一阵令人窒息的憋闷过去,给禾儿留下了一阵震悚,一阵心跳,一阵血涌。左手一扇门,右手一扇门,禾儿将身子挤在门缝中,又激动,又痛悔地仰望天空。
       她想哭,不敢出声。想恨,又恨不出理由。一股发泄不出的懊悔折磨着她,使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只—会儿,就化成两道小溪顺着鬓边流到了腮下。
       泪水越流越长,最后她索性伏在门上啜泣起来。
       从这时起,禾儿上楼睡觉,便把楼梯抽了。但每晚依旧做梦,又惊又怕的梦。梦醒,她裹紧被盖,就那么迷朦忧郁地睁着双眼,一直等到天明。

      禾儿大早就上山了。
      她上山去割油菜。太阳当顶时,双生来唤她回去吃饭。禾儿见他来,扔下镰刀就走,双生拾起她丢下的镰刀,刀把上那留有她温暖的香馨令他心灵震颤不已。
      他轻轻呻吟一声,无力地坐在地上……
      禾儿吃了早饭请示师傅,说要去茶坡挖地。
      “菜籽不割烂在地里?”
      师傅狡黠地看着徒弟。心里几分暗服,眼里却多少带点挑剔。
      “烂就烂它的,反正我要挖地,栽薯秧子。”
      禾儿倔犟地扛起锄头就走。
      她心想,日子长远,如果不避开双生,自己也保不住走师傅的老路,那么,她还有什么脸回山寨?还有什么脸发誓一定要学回手艺?不不,她禾儿不能像师傅那样,她有她的人格,
    她有她的自尊。当然,她也有爱情,这爱情朦胧缠绵,看样子,双生是真心实意爱自己,可它毕竟来得太早,太突然,虽然它叫人无从抗拒,却也让人难以接受。
       禾儿挖一阵地,挥一把汗,又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很白、刺人眼。她就用手搭个凉棚。那样子,远远看去,她就变得有几分贤淑,又有几分温柔。
       其实,她是个倔脾气,在家里,她就喜欢发誓,凡她发誓要做或不做的事情,任你十头犟牛也拉不回来。
       娘说她的脾气不合适跟师傅学徒弟。
       可她偏要学这份手艺。
       如今她又发誓再不跟双生同套,而双生又缠得紧,因此,一天到晚,她如同吃了枪子儿—样冒火气。
       “嗬,看风景呢?还是看云飞?”
       双生精灵鬼怪,—上午等不来她,独自寻上山来。
       他也扛—把锄头。看样子,他成心和禾儿对抗到底。
       “你——”
       禾儿气得面红唇白。
       可他伸手量了三丈远,若无其事和她并排挖起来。
       禾儿把锄头一扛,跳起脚又走。
       双生眼快手疾。一步跳过去捉住她的手臂。
       “哎哎,何必呢?”
       双生陪笑脸,尽量低声下气。
       “禾儿,山不转水转,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给我滚开!”
       禾儿真正地发怒了。一低头,牙齿在双生手臂上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
       咬人,是苗家女子最仇恨的举动,可今天,禾儿已分不清这究竟是爱还是恨。
       双生负痛也不松手。但他脸上写下了痛苦。
       “禾儿,你真的这么恨我?”
       他是—个痴心铁意的人,说这话时,慢慢放下了手,可刚放下,又神经质地抓住她使劲摇撼。
       “我没爹没娘,你难道要我赌咒?禾儿,你应该是明白我的,我要你。从—见到你那时起,我就把你当成了我的人。今生今世,我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你的——”
       说着,他的手不断地施加压力,把他粗重的呼吸以及狂跳的心全部扑在禾儿的身上。
       “双生,你放开我!”
       禾儿含着眼泪拼死挣扎。她心里想着:决不决不决不!嘴里却大声叫喊:“双生我恨你,我恨你……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禾儿拳打脚踢。可是她哭得满面泪痕。
      双生软了,一头扎在散发着热气的泥土上。
      打够了哭够了,两个像陌生人一般互不理睬,结起了仇恨。
      “你要我滚得多远。才顺心?”
      冲动过后,只剩下冷静。双生说话,声音变得坚定深沉。
      禾儿手中拨断了一节又一节草茎。
      “越远越好。最好是等我学完了手艺再回来,免得旁人说闲话……”
       话说出口,才感到过分。心想:赶走他,让他去什么地方安生?他生在世上,没爹没娘够可怜的了,禾儿的心抽搐得好紧。
    可是,话已经说出口,她不能后悔。
    “好吧,大丈夫一言为定,我等你三年。三年出师,我回来要你……”
    说着双生挺身而起。
       禾儿的五脏六腑一下子被他生生抓起。
       她咬着牙,忍受着浑身冰冷与火热的侵袭。虽然她也硬挺着身子,可她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心灵在巨大的震颤中失去了平衡。
       一分钟之前,她恨他。而一分钟之后,她恨自己。
       恨得不能原谅,恨得无可奈何。
       “禾儿,让我再亲你一次……”
       双生迈开脚步向她走来。
       禾儿忍不住想哭。
       泪水再一次涌出,双生扑上来用燃烧的吻把它们啜饮而去。
       禾儿木头人一般任凭他雨点—般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嘴唇……
       双生远去了。
       禾儿还没有从自己亲手酿造的辛酸中清醒。等到她梦醒,那“倔强子犟马”已经翻过了山梁。
       禾儿疯—般痛哭着追赶。
       她追赶的是太阳。太阳爬往高处,她爬往高处。太阳向远方伸延,她也向远方伸延。汗水,泪水,湿透了她头发,她的布衫,她的每一寸痛楚的肌肤和肝肠。
       她爬上高高山顶。山大,她小,只给她一个纤细模糊的翦影。
       而他,却已被远山收藏。天空下,全是一片白……

      好热的天。
      蝉儿再不敢高声喊“知了”,它躲在高高的苦楝树上有气无力地“嘶……嘶”呻吟,仿佛在尽薄薄的翼力扇着一丝儿凉风。
      过了这个夏天,禾儿就要出师了。
      三年眨眼而过,禾儿已长成了紫裙蓝衫的大姑娘。
      她不仅长相俊俏,还有一手绝妙的针线活,凡过她手绣出来的围腰,头帕,花边,五彩线织出来的丝带,别人一看,就知道她慧外秀中,独具风格,令人醉心。
      而且,她还十分有心计。
      她决计出师后在自己山寨办一个裁剪绣花班,把山里姐妹全教会了裁剪技术,用洋土结合的办法,把苗家的传统艺术发扬光大,推介到山外世界去,大家共同致富,把姐妹从烟熏火烤的油灯下解脱出来。
      她还想把苗家的服饰加以改进,推销到花红柳绿的大市场去。创造出乡土服装和现代服装相结合的艺术奇葩。
      师傅试探地问她:“你不想在苦楝坪成家立业啦?”
      她笑笑说:“我不能抢师傅的生意。”
      “你不抢别人也会抢的。倒不如我们一家子……”
      “师傅快别说这话……”
      禾儿不等把话说完,已先红透了脸。
      这说明,禾儿已不是早先的禾儿了。
      “可是,双生死到哪里去了,怎么几年也不回来?”
      师傅提起儿子就抹眼泪,师傅—哭,禾儿就躲开了。
      躲进后院,禾儿放肆捶打自己胸口。一腔哀怨,一腔幽情使她眼里盛满了泪水。
      睡不稳半夜醒来的相思梦,剪不断千里万里的情与愁,禾儿夜夜梦见双生。昨晚,她又从梦中哭醒。
      看来,有时做梦是灵验的,早上禾儿刚把院门打开,镇上施工队的袁鸽就托人送来口信,
    说他们施工队在江浙一带看见过双生。
       禾儿把这消息告诉师傅,师傅便执意要去镇上打听清楚儿子的下落。
       “天热,不去也罢。”
       师傅爷劝她不听,索性咒她:“你去,坐狗儿车翻死你。”
       巧就巧在这天师傅坐的狗儿车果真翻了,并独独把师傅翻死了。
       尸体运回来,禾儿刚迎出大门就猝然昏了过去。
       人们只好草草丢下死人,又来抢救活人。
       “去镇上给双生发个电报吧。”
       人们六神无主,想用远水来救近火。
       “突突突突”,狗儿车又发动了。全没人怀疑和恐惧这种翻死人的交通工具,只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一盆冷水浇过去,禾儿从激灵中醒来,悠悠地好似做了一场恶梦,当她再一次看见师傅的尸体横卧堂前时,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师傅——”
       禾儿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她匍匐在地上,绣花衣裙被她一把把撕成碎片。如果说逼走双生是她的错,那么,师傅的惨死使她痛悔万分。永远也无法宽恕自己的罪过。
       “天啦,叫我怎么对得起双生……”
       眼冒金星,昏天黑地,她再—次昏厥过去。
       几天几夜,她迷迷糊糊信口胡话。
       她病了,病得好沉重。
       可怜禾儿一直昏迷不醒。
       师傅的灵柩上山了。
       一响天呜吼,一震地炮仗,黄土垅中又多—个新土堆。白幡飘飘,在烈日的空寂中呼呼作响。风来,地上的纸钱打几个旋转,化片片飞蝶,唿一声不知去向。间或有一两只山雀飞过,好奇地打量一眼这花花绿绿一大堆,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就已飞远,去远……”

      人埋了。
      客散了。
      禾儿更加呆木,两瞳扩大,双目失神,就像被鬼勾走魂一样。
      半夜,明月皓洁,天空如洗,禾儿披头散发来到院子里。
      院墙如旧,芭蕉如旧,唯有伊人眼中凝结着泪水,凝结着悲伤,凝结着深深的相思和仇恨。
      她在院子里焚香祭奠师傅。她以亲女儿身份穿起了长长的孝衣。
      然后,她烧了一叠又一叠纸钱。
      她在心里祷告:
       “师傅,这是您的。徒弟没有亲自给您送葬磕头,现在补烧一叠纸钱,望恕徒弟不孝之罪……要不是我赶走你的儿子,你也不会枉死,都是我作的孽……”
       这时,她戚然闭目,双手颤抖。泪珠儿一滴滴悄然落下……
       烧完纸钱,她扶着篱笆站起来,一身素缟,像月影,又像树影,沿着青石铺成的台阶,上一级,又上一级。
       在第三级台阶面前她停住了。她还记得它是活动的,脚踏上去会发出一声空旷的脆响。
       师傅曾几次叫她找块石头填上。可她就是没有去做。她想,师傅不是没有儿子,这填屋铺路的事,是儿孙们干的。而她禾儿,一个外来人,一个女徒弟,怎么能干这种落人话柄的事情?
       禾儿是很聪明很明智的。
       而师傅却不知是故意呢,还是不懂,偏喊她:
       “禾儿,天天喊你把那块台阶填填,就是不听。”
       “等双生回来填吧,我填不好。”
       她每次就是这么笑笑地搪塞。
       现在想起来好痛悔,如果早听师傅话,填了它,现在就不会听到它的响声了。那响声好揪心,好揪心啊。
       于是,她退下台阶,满院子寻找起石头来。
       可是,找遍了院子,也没有找到了一块合适的石块。
       她只好轻开院门,赤足走了出去。
       等到她搬回石头,填补好石阶,她的衣衫全湿透了,就像笆蕉叶被露水打湿,一道一道往下滴着水珠。
       突然,后院一声鸡啼,打破了夜空的静谧,把禾儿从痴怔中惊醒。她习惯地一手提裙,
    一手拈衣,踮起脚往右阶上迈去。
       她回到她住了整整三年的木楼小屋。明月当空,一缕如丝如银的月光正从窗口映照着榻板床,床上映出一轮雪盆似的冷月,凄冷寒凉。

      天亮,禾儿锁了大门,—身素缟地坐在第三级台阶上等待双生。电报发出去了,她算定他今天一定会赶回来。
      她紧紧咬住嘴唇。尽力克制着满心期待,满心颤抖,满心可怕的清醒。
      仿佛是一尊化石,一张剪纸,她从清晨坐到正午,又从正午坐到黄昏。
      夕阳西沉,落到了对面山尖上。
      山尖就像一抹笔直的刀锋由青黛染成了血红色。
      天空也慢慢地燃烧开去。
      灿烂金光泼洒到院篱笆上。篱笆墙上的缝隙把它束束缕缕筛落在浓绿的芭蕉叶上。芭蕉叶摇金滚玉,把渗透了碧绿的金光五彩缤纷池反映在禾儿脸上。
      禾儿脸色柔和,目光朦胧,好似一幅剪贴的画像。只是这画像经历了许多风吹雨打,已经改变了它原来的色彩。
      突然,院墙上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双生回来了。
      他仿佛从天而降,落在她面前使她感到梦幻又在重演。
      不,不是梦幻,是双生就在跟前,他的眼睛在向她深情地呼唤:
      “禾儿,这是你吗?”
      禾儿想站起来,但她只是摇晃一下身躯,却没能站起来。
      双生做梦也想不到禾儿会变成这样一副模样。
      三年来,他日夜想她,想得好苦好累啊。每当他眼前出现一个倔态可掬,挺拔秀丽的影子,他就会克制不住想一步跨过千山万水,回到她的身旁。然而,他是个重誓言、有志气的男儿,为了她,他可以吃任何苦,受任何罪。只要她高兴,只要她满意,别说让他在外面闯荡三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也会咬着牙根不回头。
       现在,他回来了。他们爱情考验期已满,他带着一颗如饥似渴的心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希望看到一个奇迹,那就是禾儿长得如同他想象的那么丰美。
       恰恰相反,禾儿变成了脸色憔悴,神志不清的模样。
       双生只觉得心情荒芜,精疲力尽。
       他张着嘴,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久久地,他才从悲恸中清醒,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禾儿……”
       一脸风尘,嗓音沙哑,他搂住她泪如雨下。
       好久好久,他拦腰抱起她,向屋里走去。
       可是,大门横锁,禾儿不让他进屋。
       她要他先去墓地祭奠母亲。
       他答应她先去祭奠母亲。把行李丢在屋角,扶着她一块向墓地走去。
       天空渐渐变成灰暗,那是因为夕阳掩去最后一抹余晖。
       晚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还带着野草的苦涩,掺杂着泥土的腥热,禾儿忍不住伤心,像寒风中一片秋叶索索发抖。
       “禾儿,你要挺住,我就在你身边,你要坚强!”
       双生强有力地搂着她,不断使劲。
       禾儿在这令人昏眩的雄悍和柔情中找到了支撑自己的力量。
       她双腿发软,一头栽倒在他的怀中。
       她终于如愿以偿。
       他说过他要她。而她也在心灵深处千百回地要他。要他的爱情,要他的力量,要他为人—颗赤诚的心,要他一诺千金的男人气概。现在,她终于得到这一切,她要在这灼人的情海中把自己的身心熔化了。也许她此时此刻感受着幸福,回忆着美丽而又凄凉的童话。这童话就是枯草与蓝天的对话。
       蓝天说它永远赤诚地奉献给枯草甘霖雨露……
       野风萧萧,草虫哀鸣。
       一颗极亮的流星猝然划过天空,天空被它远去的光明映照得雪亮。
        注:原作叫《苗姑紫蕊》收辑在短篇小说集《芭蕉雨》,这是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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