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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9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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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09:5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弱弱

    作者:姚筱琼   



      “弱弱真是个没有脾气的人。”
      “她么?哼!糯米团子。”
      “听说她昨天下班以后,把厕所掏干净了。”
      “嘻嘻!怪不得我在隔壁都闻到了她身上有一股臭味。快莫说了,我要呕罗,呸呸!”芳芳一边吐着唾沫,一边挥手制止萍萍往下说,仿佛弱弱真的一身臭气,在她面前走了一趟似的。
      这时,弱弱一直在南杂柜台上忙得抽不开身。取烟,递酒,算帐收钱,一刻都没停。她知不知道她们在一边看她忙,一边心安理得地喳瓜子议论她?肯定知道。不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天天都有。弱弱习惯了,好像她忙的时刻,她们在说长道短,倒是提醒了她:“清醒些,别错帐。”久而久之,反而成了促使她越忙越起劲的动力,芳芳和萍萍呢,看不惯的就是弱弱那微黑的笑脸,顾客们有事没事都往她的柜台边凑的那股亲热劲。
      “唉,总算把这一道赶场的顾客送走了。哎哎,告诉你们,我刚才差点要赔钱的,是人家发现了,告诉我找多了钱,退给我了。”弱弱吁了一口气,笑着说。
      萍萍赶紧怪声怪气地接腔:“你那么逗人喜欢,别人还有不退的!”
      弱弱脸一红:“那不哩,我还不是常常挨骂。”
      “骂得对就听,骂得不对就不听,干你们这一行的,一人难顺百人心呀!”走过来一位买糖的顾客,笑着搭讪说。
      “哼,讨好!”芳芳嘴巴一瘪,“嘻嘻,闻闻你的糖有不有大粪臭呵?”芳芳话没落音,整个门市部响起了笑声。弱弱红着脸,拿两根辫梢弹了弹身上,又忙她的去了。
      这还算好,有时,萍萍和芳芳还会对着弱弱摇晃着头上的大波浪,讥讽弱弱那两根落齐屁股的长辫子:“这是马尾的功能……嘻嘻!”
      弱弱到底是弱弱,从来就不为这些闲言碎语跟姑娘们红脸,使气,更没有和顾客吵嘴、扯皮。她那圆圆的秀气的黑里透红的脸蛋,总是挂着微笑。年轻小伙子买东西总免不了要扫她几眼。而对芳芳和萍萍,无论谁看见都会在背后叽咕说:“整天板起个脸,像是哪个欠了她们两角钱一样。”弱弱听了,怕她们又和顾客干起仗来,便双手使劲擦擦有两个笑窝的脸蛋,对她们“咯咯”笑道:“我怎么这么黑?我妈说是她怀我的时候吃多了磨芋,我是磨芋头变的,黑不溜秋的!”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就因为她总是这么谦让,这么宽厚,芳芳她们就总认为她软弱,要惹她发脾气。本来嘛,搞营业员工作,成天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不谦让一些,不宽厚一些,行么?将心比心,你自己不诚心待人,哪个有诚心对你呢?
      凡是营业员,都知道包装物品的纸盒、木箱、麻袋是要回笼的,讲好听点,就是为国家节约,讲得不好听,是要多捞一点奖金。有一天,弱弱拆了几个纸盒,刚丢出柜台,谁知萍萍向围在她柜台边的几个孩子一歪嘴,那几个跳皮鬼就趁弱弱转身之机,飞快地抱着纸盒跑了。弱弱出来见纸盒不翼而飞,自然要问问同伴,萍萍摇头说不知道,芳芳干脆说:“我又不是替你守东西的。”一位顾客听了不过意,告诉弱弱。弱弱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笑,对萍萍她们这种拿公物出私人气的作法,叹息地摇摇头,追出大门,向孩于们轻声细语地要回了纸盒,还把自己的一本小人书送给他们作为交换。
      当然,这不能算弱弱生气,只可以证明她不光会笑。
      后头还有好看的,芳芳不久前在附近工厂里谈了一个朋友,第一次约来玩,不知怎么的,那小伙子却对弱弱一见钟情,大有“不破不立”之势,找机会到弱弱房间里闲扯起来,气得芳芳要撞门大闹。还是萍萍替她出厂个主意,于是,芳芳便从萍萍房里钻到与弱弱房子只有一壁之隔的布匹仓库,偷听弱弱灵魂深处究竟是些什么脏货。
      “弱弱,你怎么叫弱弱?”
      “我就这么个性格。”
      “嘻,你真有柔弱的美,送我这张半身照片怎样?作个纪念。”
      “你倒挺会审美的,那照片丑死了,你大概想写《丑小鸭》,是吧,哎,问你句正经话,你说芳芳怎么样?”
      “哼,她算什么,根本没有女人的温柔。又刻薄,又……”
      “一个人能没有一点缺点么?芳芳那么聪明,活泼,再说,她可喜欢你哩,她说你对人热情,诚恳,还有……反正我不好意思照她的话夸奖你,看你背后议论她,真辜负了人家一片心呵!”
      “算了。”那小伙子把手朝下一劈,好像要把他和芳芳的关系一刀斩断似的,“我就不喜欢她,喜欢你。弱弱,你答……答应把这张照片送我吧。”说着,伸手就去揭玻璃板下面的照片。
      “嚓”!弱弱劈手夺过照片,接着又“哐当”一声推开门,“请你出去。”话虽不高,却透着一股威严,“以后还这样,我一定告诉芳芳,走吧!”
      “好好,我走,算我不对,我不对,你多多原谅。”小伙子灰溜溜地走了。
      人们常常会因为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伤了朋友的情谊,也会因为一句话一件事表弭真心,而结为挚友,这么一来,芳芳和弱弱和好了。
      事情并没有完,那位哥儿求弱弱不得,连芳芳也跟他黄了,一心认为弱弱在跟他过不去,把弱弱恨得要命。伺机要报复弱弱。
      一天逢场赶集,就在弱弱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家伙在大门外一歪嘴,几个流里流气的水佬官就一涌而土,喊的喊买烟,叫的叫买酒,等到弱弱收钱时,一个家伙竟晃晃手里的酒瓶说:“钱我给了。拜拜!”只见弱弱脸带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各位同志,我刚来不久,工作中如果有差错,请你们多提宝贵意见,假若为一瓶酒伤了大家的和气,今后我不好做工作了,对你们也不便,来吧,把钱交了,国家的东西,能不收钱?这是我的工作呀。”
      几个人见她软弱可欺,一齐起哄:“我们就不给钱,要你请客,怎么样?”
      “今天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
      那好吧,既然各位无心买酒,那我就收回了。”弱弱说着,突然把正被挥舞着的那瓶酒接了回来,“下一个,买什么?”她又忙她的去了。
      糯米团也有韧性,几个小伙子见她满脸正气,一股凛然不可犯的神情,吵吵一阵也只好悻悻而走了。
      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等到快要下班,顾客很少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个压低了帽子、戴一副墨镜的人,粗喉 咙大嗓门地喊道:“快给我称糖,不管什么糖,一样称一两,哥们要尝个味。”
      这是从电影《金鹿儿》上面学来的。弱弱就说:
      “好的,马上就给你称。”
      “快点,少给我冒酸气,装斯文。”
      “就称好了。”
      “不行,尾巴扫进了称盘,老子吃你的头发是啵?”
      “呵,对不起,我重新给你称,这糖,我买了,芳芳,你替我收收钱。”弱弱一边叫芳芳来帮忙,一边红着脸将两根辫子甩到背后去,又麻麻利利地重新称起来。正待包装的时候,墨镜伸手一把抓住弱弱的手腕,涎着脸说:“你满哥哥要吃,等吃剩了再包,”嘴里说着,手下使劲,把弱弱痛得满脸绯红。
      “我们下班的时间到了。你要吃,可以到我房里去,倒点开水慢慢吃也行。她俩还有事去,等不得你。”弱弱仍然耐着性子向墨镜解释。
      芳芳早不耐烦不:“你跟他讲什么,关门!”
      墨镜阴阳怪气地说:“到底还是满妹子的良心好,留你满哥哥屋里坐,留不留睡觉。嗯?”
      “你——”弱弱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忙放下那包糖,猛地举起拳头差一点没砸下去。
      “流氓!”她咬着牙骂了一声。
      墨镜恼羞成怒,从腰里“嚓”地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往柜台上一拍,扫一眼惊呆了的芳芳和萍萍,威胁弱弱说:“你想打人?好哇!老子一只手,像抓小鸡儿……”一些围上来的人都气得咬牙,只见弱弱两眼微微一合,立即静下来,她放下手,若无其事地转身把糖哗地倒进糖桶;然后轻轻一摇头,摆过两条长辫,双手深情地抚摸着;又把一处散乱的短发压进辫子。突然,她霍地抓过亮得刺眼的尖刀子,横握在手里,把锋利的刀刃搁在两条油光发亮的辫子上,嘴唇一抿,“嚓嚓”两声,随着人们一声惊叫,两条辫子齐崭崭地割厂下来,紧接着掂了掂匕首,对准大门外的电线杆,嗖的一声抛出去……
      “哼!”弱弱红着脸怡然地笑了。
      “啊!”众人回头,只见匕首牢牢地钉在电杆上,足有寸多深。那家伙一见大惊失色。这时,不知谁赞叹说:“到底是公安局长的女,有一手,嘿……”墨镜一听,更是吓得两腿发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仓惶地钻出了大门。人们像看猴儿把戏一样一哄而出,弱弱走出柜台,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了,门外门内响起了一片开心的笑声。
      吓得气都不敢出的萍萍扑上前去,抓住弱弱的手:“你,你真行。”芳芳竟激动得哭了起来,转而又笑了。
      事后,她们问弱弱:“你父亲是公安局长?”
      “爸早死了。”
      “那,你是从哪里学来那一手的?”
      “下放时,民兵训练练出来的,其实,刀子丢出去,我自己也不知道准不准哩。”她们“哦”了一声,久久地盯着她的那张微黑而秀气的睑。“那你把辫子割了?”
      “不卫生,又影响工作,学你们,烫一个,抱鸡婆,去。”
      “哈哈。”
      “嘻嘻。”
      三个姑娘会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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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3 09: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美丽乡村系列(35):田园诗意话长潭         (2014-04-07 23: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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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签: 麻阳苗族自治县 长潭乡长潭溪村 千亩油菜示范片 美丽乡村系列散文文化        分类: 姚筱琼散文

    2014年3月31日发《边城晚报》



    田园诗意话长潭
    姚筱琼
    去年冬季,我随文友焦玫采访麻阳古村落的时候,曾经多次经过长潭乡,因焦玫是长潭人,每次路过离公路不远的一处老房子,都有人提醒我,那是焦玫的老家。有次晚上8点多钟经过,我真期待焦玫邀请大伙去他老家吃柴火饭,喝酒,吃肉,看月亮,数星星,共叙山村夜话,痛痛快快地浪漫一回。
        焦玫是个内心情感丰富的人,从他的文字里可以感受到,长潭这个地方过去虽然贫穷,但给他留下许多美好深刻的记忆。他有一篇散文,题目叫《爷爷的谷仓》,是我从他博客下载转发《边城晚报》,多年了,想起那些满含深情的文字,我还会眼含晶莹。我理解他近乡情怯的心情,那是把家乡许多难忘的记忆封存在心坎里,需要很长时间发酵,才会弥漫出醇香的一往情深。
        最近,文友刘代兴发起一次到长潭看油菜花的活动,我高兴地应邀而去。因为有过多次路过长潭而没停足的遗憾,使我对它印象深刻而又充满好奇。长潭乡位于麻阳西南部,距县城约30公里,总面积47平方公里,辖11个行政村,我们这次去的是长潭溪村,那里有一千亩盛开的油菜花吸引着我们。记得上次下乡正赶上农民冬种油菜,这才多久,油菜就开花了,想想就让人激动。
        我们是周六上午达到长潭乡,热情好客的乡政府主要领导一个不落地等候在那里迎接我们,让我感到这不仅是长潭人对作家的尊重,更是对文学、对艺术的一种喜爱和敬畏。这次活动搞得有些正式,给每人印发了资料,还安排了一次座谈会,大家互相交流,彼此加深了印象和了解。
        参观的第一站是五龙谷,听名字就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据乡干部介绍,当地政府和开发商正联袂开发五龙谷,打算把它打造成旅游休闲为一体的 “小九寨沟”。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前行,这是新开的一条简易公路,还没铺水泥,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春意盎然的风景让我们这些居住在钢筋混泥土中的城市人很兴奋,一个个发出充满激情快乐的欢叫,纷纷用手机拍下大山的雄姿,森林的剪影,花草的葳蕤。
        在我看来,这条简易公路是人类通往大自然的最后秘径。沿途呈现的美丽风景让人痴迷,但却让人感到隐隐忧伤。过去我们有过种种惨痛经验和教训,一段公路修到哪里,哪里的原生态村庄便不复存在,而哪里的自然景观被开发,也就等于被毁灭。以我的理解,人类的开创性和破坏性这种特有的“双重性格”,一直都是双刃剑,如果“小九寨沟”的开发不加重典保护生态,那么我们今天坐了许久的车,翻越了无数座山所到达的这片丛林峡谷,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就只剩下大家手机和相机里面保留的美好记忆了。
        据说这个峡谷走一天一晚也到不了尽头,我就在想,与其让这条原生峡谷成为我们记忆里的淡淡忧伤,不如让它继续充满一种未知的魅惑,保留在我们的想象当中。作为文人和艺术家,应该保持丰富的想象力,而不是只顾着追求真实的存在和记忆。想到这里,我赖坐在路边石头上,再也不肯前行了。人说这里才是峡谷的入口,那好,就让我们的脚步停留在入口处,结束这次旅行吧,人不要总想着让自己的手伸到最长的地方,也不要让自己的脚走到最远的地方,自然原始的美也是一种隐私,它需要有所保留才会存在,别让“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谈成为一种传说,行吗?
        尽管我扫了大伙的兴,但大家都及时停止了脚步。到底是一帮文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回头,有人依依不舍地提议与这条山谷合影留念,站在原生态的路面上,看着高处葳葳蕤蕤峦峰,近处郁郁葱葱丛林,贪婪地吮吸着清新的空气,我眼睛微微有点儿湿润。
    接下来,我们驱车来到长潭溪村千亩油菜示范片。一下车,大伙就被油菜花的滚滚金浪抓住了眼球。面对突然而至的惊喜,有人尖叫,有人哑口无言,而有的人则只顾对着花海深深呼吸。那些手捧“长枪短跑”的摄影爱好者,更顾不得姿态优雅,三只眼睛全都倾注到美的摄猎中,无论是大板块,大写意,还是油画或泼墨,都恨不得即刻收入“眼”帘,让它们变成一种另类的艺术。看到大家如此兴奋,乡干部们也受到感染,一改平日适度的微笑,热情洋溢地给我们介绍,长潭溪村千亩油菜示范片靠近公路,有专职技术人员负责管理,采取统一品种,合理密植,绿色防控等一系列规范化技术管理措施,每亩产量高达160公斤,是麻阳长潭乡的一道亮丽风景。每年油菜开花季节都吸引很多人来此参观拍照,乡政府很想用心把它打造成旅游产业中的一个重点品牌。
    人的视点越高,视野就越宽广,我为长潭乡的干部有这样宽广的视野而感到高兴。说实话,我很赞同这个项目。另外,从“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个角度,我倒觉得打造“小九寨沟”的项目有些盲目。原因很简单,五龙谷自然风景虽美,但缺水。连一条貌似小溪的沟壑都没有,这适合人们旅游休闲的口味吗?与其投资过大而效益不高地打造自然景观,还不如用心打造人文景观,像长潭溪公路边这片广袤的油菜花海,既符合经济实惠的投资原则,又符合现代人“短、平、快”的旅游心理,完全可以打造成一个具有文化含量的周末旅游休闲盛景。还别说,油菜花的花期挺长的,喜欢“金涛锦浪”的人也不少,为何一个劲地举办桃花节、樱花节,就没想到给土生土长的油菜花也举办一个狂欢节?瞧,地遍黄金有多耀眼夺目,它和远处的粉红桃花、雪白梨花、刚刚吐翠的落叶植物相映生辉,更和蓝天白云交织在一起,动静自如,大气浑成,这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整个世界虚幻成一幅美轮美奂的电脑壁纸,给人形成一种汹涌彭拜的视觉冲击,实在强悍,实在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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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3 09:04:56 | 显示全部楼层
    黄昏雾 白蒙蒙


    作者:姚筱琼   



      六月间,才下潮霉雨,天地一片空蒙。
      雨一口气下了十三天,十四天……十七天,或许还要久一些。
      那雨只是下。
      唯白鹭鸶快活,裹两翅两腿氤氲,翩翩然舒翅,蹑手蹑足踮步。溪水得了这惠赐,竟浑浑然昏昏然全无主意地涨,猛涨。
      午儿披一张透明塑料薄膜下山来。山陡,路窄,两边的杂草蕤蕤莛莛长拢来,只管拼命地在她两腿间抽来抽去,抽得皮肉麻木,紧扎扎哧哧响地肿胀起来,胀得裤腿像一层包着粽子的箬竹叶。草们便放肆地笑。有雨哗哗,有草沙沙,欷嘘欷嘘,似哭,又似浪荡得快活。   
      午儿一个人走路好孤寂。然雨下得热闹,一片响声,有章有节地砸在薄膜上,像唱一支什么歌儿。什么歌儿?午儿云雾里漫想,只是想不出来。嗓子生生痒,索性哼一曲,却与身上的章节配不上,悻悻然,只好住口,一意赶路,有过的和那没有过的思想便一古脑融化在淅淅沥沥的蒙雨中。
      乡卫生院门口,她见姐夫等得一脸焦苦。汗泥溃渍的纱褂子天通地通地显露出淋雨的肉体。这段肉体骑在午儿身上耕耘时,也是如淋雨般大汗淋漓。他是个干什么都肯下力气的粗鲁人,却不乏狡黠人的心计。他在做午儿的活时,显然比做姐姐的活要精心,因为,他懂得午儿终究是别人的地,那活儿总是做不长久。当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做大午儿肚子之后,村中人便说:这人,一口气赶路,只怕雨都淋不湿他。午儿始终想不透这句话,却常为这句话起一身鸡皮虱子。糊里糊涂竟不知又想到什么该死的地方去了。
      姐夫定定盯着由远而近的午儿,目光似呆,似痴,于麻木中透着一股屈从天命的镇静自若。其实,他压根儿想不透,午儿如何死不肯“携胎”出嫁。   
      午儿婆家是本地首富。只是首富的独子是出名的“病泡”,婆家便要求午儿携胎出嫁,这也是本地方的老规俗。
      “穿钉鞋,上瓦屋,猜不着是你毛姐夫……”
      仿佛从遥远传来这童谣。午儿心一懔,只剩几步路,腿竟软下来。
      午儿看上去才十三四岁,柔发,尖颌,身子骨水样若有若无。其实,她快十八了,婆家早瞒着她扯好了结婚证,只等过了这个潮霉雨季节就接她过门。
      医生在镜片中看着她在门口细心地叠薄膜,一团稚气,满脸认真,翻来覆去整弄得人心静静儿舒然,又静静儿悲怆。便怨这雨落久了,叫人变得容易伤感。倏地,镜片光闪。医生用潮湿的鼻音说:护士,给这女孩注射利凡诺。
      风飒飒,雨哗哗。屋檐流水如珠落玉盘叮咚叮咚。
      午儿吮吸着从窗缝中飘进来的雨丝,飘进来的清凉,鼻翼一扇一扇,做着好梦。
      半山腰的破庙响起了脆铃声。是老师站在枫树下摇铃子,摇得那树时而翠绿,时而火红。树下的老师一天天花白了头发。
      午儿在山路上急赶,为了憋足一口气,她走路时嘴里咬着一段草茎,草茎流出一丝淡淡甘甜,渗入舌尖,使她误认为口里出血了。
      山路上的草疯长。午儿想:假如自己不每天坚持走它,踩它,只怕草就长拢来,封住了上学的路,可是草这样甜,花这样香,树这样美丽,都抵不上老师摇铃子的声音,那是一种天上落下的圣音,叫人不可抗拒地要去朝拜。   
      突然,午儿惊醒过来,白晃晃世界仿佛云空缥缈。
      “你是谁?”
      午儿被对面床上的笑声吓一跳,忘记了刚才在梦境中腹疼。那痛就像刀子剜使她从梦中惊醒。
      “我是待产孕妇。”笑嘻嘻,那人一脸坦荡和诙谐。
      午儿眼光继续寻找,没看见姐夫,想必他又躲起来了。当初,午儿被家人绑起来任其所为,之后,他也是久久躲藏起来,由姐姐每日提个饭篮子送吃的。他倒不是受良心指责,而是怕午儿仇恨的眼光。
      “你好能睡,一天一夜不转身,作兴做个梦啵?”孕妇笑话她。
      “你说我睡了一天一夜?”午儿惊得不得了,她也羞惭得不得了。
      “你不相信?”那人也惊讶不止。“许多人可作证的。”
      “有人……来过?”午儿忽觉头大了许多。她想,肯定是姐夫惧怕“首富”,喊来了他家人,还不知人家用什么刻毒话骂人咒人……想到这里,午儿的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咦,你怎么哭了?”那人更惊诧地张大嘴,望着她。
      “我……我的睡相叫人看了……”午儿索性抽咽起来。
      “哈哈……哈哈……哎哟,你都把我笑死了……”那人却嘎地不笑了,她觉得这女孩太认真,认真得不允人嘲笑她。这女孩像谁?太像那个认认真真帮老师收齐本子,擦干净黑板上一丝一毫粉笔残迹的女学生。
      “你,叫什么名字?”
      “叫午儿……”午儿已不哭。怯怯生生回答。
      “噢,午儿。你不能逗我笑,我一笑,就习惯性流产,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如果不是有这毛病,小孩怕有你这么大了。”那人推心置腹地对午儿讲话,使午儿很快忘记一切痛苦烦恼。
      “那我帮你踩生。你请我吃红喜蛋。”
      午儿有些快活,笑眼弯弯如弓虾。
      午儿的笑很受看,尖尖下颌的人笑起来就是好看。
      “午儿,你笑起来像极了我的一个学生,像,太像了……”她从床头跳了起来,激动地坐在午儿床上,攥紧了午儿的一双手。   
      女老师眼里浮起一团白色晶亮的光,那光又变成液体流下来。   
      “可惜她长到十六岁就远走了,她不喜欢自己家乡的民俗。说女儿家腆着肚子出嫁太损人格……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工,在那里她有了自己中意的恋人……”
      “田老师,不是说了不能激动,要静养嘛?”
      说话的是护士,什么时候,她悄悄地站在午儿床头,看午儿的泪水不断地濡湿床头。“去,到我房里去睡一觉,那里安静。”护士送田老师出门。转身把病房门关上。
      “哎唷,你好了?”
      护士揭开午儿身上被子,惊呆了。
      午儿不知什么是“好了”,但觉脖颈窝生生一凉,这才看见自己衣淋淋,裤淋淋,全身如水泼般透湿。天!不是水湿,也不是汗湿,是血湿。殷红殷红的血泡得她浑身发胀。
      午儿两眼一黑,头嗡嗡乱响。
      护士也愣了,呐呐说:“你……怎么不脱了衣裤?这么傻?”
      午儿的确傻。也真的不知道这满床满身的血就是她自己的。听娘说,人身上只有三斤血,流光了马上就死。这么多血,浴遍了全身,绝不会只有三斤,要是自己所流,自己怎么还不见死?
      “怎么我还不见死呢……”
      “你胡说什么,快洗洗。你看你。”
      护士提来两桶水,两桶水里都有午儿在里面摇晃。一会儿脸长,一会儿脸扁,一会儿许多只眼睛一齐幽闪发亮。
      午儿抖簌簌跪在桶前,六月天,那水竟隔桶冒寒气,叫人激灵灵打颤栗。  
      脱了衣服泡进去,水霎时就红得发紫。   
      午儿紧紧闭上眼睛。   
      “你怕什么,那是你自己的血。”  
      护士提醒她,声音柔柔的。   
      一句话使午儿如遭雷击一般,目瞪口呆。   
      呜呜……   
      那年寒冬风雪吼。儿时的午儿听娘说:世间有活无常将人灵性勾去,只给人留下一副木呆呆的空壳,太阳底下,那空壳没有影子,照镜子,里面空荡荡。只有在夜晚,那人的灵魂才会鸣呜哭泣,在溪边,在树下,在屋角,在床前……
      午儿头脑一片空白。   
      “别发呆了,快洗吧。来,我帮你。”
      午儿听得见护士的声音。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护士的声音在四周风一般飘荡。
      “天哟,这人痴迷了。”
      护士见午儿挺挺站着,两眼直视正前方,黑黑的眼珠,白白的眼仁,好似一件雪白的瓷器穿了两个洞。  ,
      护士来不及替她穿上湿衣服,吓得丢下水桶慌慌张张跑到门外,想了想,又推开窗,隔着窗口对午儿说:
      “外面有太阳,好大的太阳,你到背面的山溪里去洗吧,还可到溪滩上晒晒你的衣裤。别穿湿的,闹出病来可不是玩的……”说完,一转眼不见人了。
      午儿拉开门。真的,什么时候,潮霉雨住了,外面有了热烘烘的太阳。   
      太阳,什么时候出来的太阳?并且这么热?
      还有湿气,滚烫滚烫,一直往上冲,从脚底冲到心上。
      午儿轻飘飘腾云驾雾般来到溪边。却茫然不知溪在哪儿,只听见水响哗哗。周围散发着太阳与雾的幽幽清馨。
      溪呢?溪在白雾灰雾严严实实的笼罩下。
      好大雾,把一条溪塞得满满像个棉花口袋。也是如塞棉花一般,一层一层用脚踩进去的?
      午儿倦极了。
      全是那雾在周身缠绕,包裹,蒸腾的。
      午儿只想睡,眼皮一沉就合上。
      她在睡着之前没忘记护士的嘱咐,迟迟疑疑将衣裤脱了晒在阳光下,然后通体晶莹地钻进雾海中,借雾的掩护沉沉睡去。
      梦中又听见学校摇铃声。
      午儿咬着草茎匆匆往学校赶。课堂里有她的温暖,她的追求,她的梦。身外的冷漠和坚硬她毫不介意。
      “哎呀,你是谁,怎么笑起来和我一个模样子”“我就是田老师讲的那个女孩,怎么,不记得了吗?”“记得,呀,真的是你,你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是的,可我的根,我的魂,永远系于家乡这片土地呵。”“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哟,午儿,你还问我?你把自己站在楼顶上呐喊的那番话忘了吗?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壮言呵。”
      女孩来亦飘然,去亦飘然。
      午儿挣身想去追。无奈,她被“首富”及姐夫一千人死死拖住。挣扎中,她被捆绑着剥光衣裤….—不知挨了多少打和骂,她的肚子终于鼓起来,娘脸上慢慢有了喜色,婆家才鞭炮喧天地送来嫁娶酒肉和十二套新衣料子。又恨又恼。午儿突然疯一般砸烂酒缸,将婆家送来的彩礼统统踩在脚下,践踏……她抽出明晃晃的篾刀,摁在自己脖子上,爬上楼顶,对着方圆百里山寨绝声呐喊:
      “还我清白——
      还我人格——
      还我十八年青春美丽的梦……不要因为你们有钱,也不要因为你们愚昧,就可以为所欲为逼死人。我要活下去,你们让开一条路,让我去医院!”
      午儿胜利了。  
      谁说女儿做人难?两山默相对,全凭一声喊啊……
      溪坎上有一只白鹭鸶在踮步,一脚曲起,伸直,轻轻儿落下。又一脚曲起,伸直,轻轻儿落下。跳一种比梦还恍惚的舞蹈。
      只知道白鹭鸶是白的。全身白。哪曾想,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竟完完全全是土褐色。不贫瘠也不富饶酌那种土的颜色。  
      呀!什么时候,那满沟满壑的雾已褪得千干净净,就连草茎上石缝间也不曾缠有一丝粘得一线,唯在午儿身下压着一缕,却一个翻身,也噗地一声腾起,倏然飘逝。
      溪滩上,只留下一个坦荡荡熟睡的午儿。睡梦中,她浑然不觉雾已消失,也不知溪滩上开满野花,落下许多白鹭。
      久雨后的第一个太阳,不到半个时辰就沉甸甸坠人西山。那线天很红,泼血一般。红光一直泻到山脚下的溪底,就再也无力往前伸延。只将一圈淡淡的,近乎浅黄浅紫浅蓝的一种光,镀在午儿周身。那光闪烁,光游移,光圈忽大忽小变幻不尽,实在太美,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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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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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3 09: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芭蕉雨

    作者:Admin   









        清晨。
        浓雾在山林间窜腾。除去一片静谧而喧闹的落雾声,山林没有别的声音。   
        太阳还没爬上山顶。
        “哎——你呀你呀,奴的个挨千刀的你呀,哎哟呀哟,你看我瞪起个贼眼睛呀……”
        栀栀早起挑水,晃着紫红色的水桶,一路唱着野歌儿朝雾里走去。
        栀栀每天清早挑三担水。挑完三担水才放下水桶去做别的。
        或挎小菜篮子去园边上摘豌豆。
        或一头钻进莴笋地薅露水草。薅得手指染上青草汁,绿莹莹的像几根嫩蒜苔儿。
        有时只是没完没了地唱歌。山里雾厚,若没有尖利嗓子将雾层层撕裂,划碎,让它聚集成厚厚的雨云就会阴天。接着,淅淅沥沥的黄梅雨会落得山脉生烟,树生霉菌。
        栀栀唱歌驱雾,晃着水桶,闪着扁担,一双赤足,在清晨的雾里显得既白又水灵。
        栀栀是个苗女。
        苗女儿生下地便是一双赤足。祖先说过,女子如一粒狗尾巴草籽儿,落地生根,淡水薄薄土成就的*命。
        挑第三担水时,栀栀忽然想去看看阿爹装的套索。
        阿爹说过,上回那头白颌麂死不闭眼,是在飘魂儿招伴。想必不出三天,准招来一头菊黄麂。头上长着一个荷包旋儿,身上绒毛寸多厚,一吹一个细窝儿才叫好。
        栀栀想做一个绣荷包,已经有了一块黑白相间的麂子 颌皮做底面,想再要一块菊花旋儿的顶皮做面子,所以,才往竹林深处跑得勤快。
        栀栀的紫红色水桶搁在路中央,过不久,两只桶吸满雾气,像盛满热水一般,蒸气腾腾往上升。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等到热气散尽,太阳已经晒到林梢。
        喊栀栀,栀栀没再应声。  





       
        芭蕉寨的“龙椅”数十年一轮,轮到达璧,达璧忧郁地对师爷说:“我不愿当匪王。”
        这位少年公子读了不少杂书。脑筋也杂乱无章理不清一丝头绪。平时羸弱忧郁,眉头四季深锁,见不到一点阳光。
        师爷跟达璧祖父二十年,跟达璧父亲二十年,打算再跟达璧二十年,可是,见了他手卷残书,眉心提出一溜赤痕的松相,师爷的山羊胡就止不住乱抖。
        达璧是独种,想不做王也不行。况且,这王位是世袭制。
        窗外芭蕉绿得遮天盖地,那种浓厚大块的绿,不仅是一种沉重和压抑,而且还是一种横蛮的象征侵占在心头。
        达璧久久伫立窗前,望着阳光一丝一缕顽强透过芭蕉林,不但没有得到半点清新明朗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悒郁。
        “……你到底要不要栀栀?不要我就把她沉到井底去。”
        师爷站在达璧背后,由于气恼不便勃发,使他腰弯得更深。这一袭虾公背,常使达璧以为他很服帖,可以在他面前发点公子威。
        “我……”
        “你又怎么?”
        师爷打断达璧声音,做了个黑道上通用的手势。
        达璧转过背,看见师爷眼中白光疹然,立即将要说的话和着口水咽回去。
        “你噢,蛮长一双手脚,怎么没点气概?”
        听着师爷教训,达璧似乎真觉得手脚软绵绵长了许多。而且,膝盖处溜酸,好似面对一河急流,脚下踩着悉悉索索细沙,怎么也不敢站直腰身。
        “只……只怕她会恨我。”
        他把残书摁在膝盖处卷成一个筒,两眼便聚成一个羸弱白点陷进书筒深处。
        “谁?”
        师爷问。
        还有谁?桅栀。达璧想到栀栀的眼神就吃惊。奇怪,他见她双手反绑在太师椅背上,好像她不是猎物,而是猎人。而他才是她的猎物。她那恨悠悠,深幽幽的眼神叫什么?叫井。叫绳。井可陷他,绳可绑他。他真怕她嘴里崩出一句“强盗土匪”,那么,他将一辈子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被师爷逼着从窗格子洞里看她—眼,正巧,栀栀抬头一眼看见了他。俩人眼光一碰,他转身就逃。
        “谁呀?你说嘛。”
        师爷焦急地催促他快说。
        “栀栀。”
        他大声喊。自以为用足了声音,而实际上他只不过从心里推出一种压抑成憔悴的气息而已。
        “嗨呀,大少爷,栀栀是豺狼虎豹,她还吃你呐。”
        师爷气得转身就走。
        达璧语无伦次地追至门口:
        “我依你嘛。凶什么凶……”
        达璧的声音渗足了水份,如蕉叶上的露珠凝饱了一滴一滴落地无声。









        眼前反反复复出现挣扎着腿脚的菊黄麂。
        那双倔犟而痛苦、迷惘而哀伤的眼睛深深烙在栀栀心头。      
        她两眼直愣愣盯着窗洞,仿佛达璧的眼睛一直在那里晃动。
        “达璧,放开我,我的手臂好痛……”
        栀栀心想他的眼睛痴迷,感觉却是自已身上割肤般的疼。
        他的眼,还有菊黄麂的眼在她心中交替闪烁。
        她想跪下去帮助它解开套索。想摸它的头,想抚它的背,想脸儿贴脸儿亲亲它沾满青草汁的腮儿。
        “达璧、达璧、达璧哦……”
        她心头呼喊的,却是他的名字。
        她恨芭蕉寨的任何人,就是不恨达璧。尽管小时听爷娘讲得可怕,说芭蕉寨匪王今后不知娶着谁,该谁倒霉。但听说达璧十分文弱忧愁,她便相信他会娶着自己。
        刚才,她在窗洞里看见他的眼睛之后,她疼他,就像疼自己身上一块肉。或者,是那头菊黄麂。
        窗外,风吹飒飒,芭蕉叶摇来晃去发出哗哗声响。看着蕉叶上闪闪的十字光,栀栀觉得很刺眼睛。
        手臂也很痛。痛得不能支撑。
        突然,门洞开。
        栀栀眼一花,只觉得满眼尽是绿色。   
    一块老式蒙帕飞起来。旋着风,闪着光,带着轻微微一声哨音向她头顶飞来。   
        栀栀想偏过头去。听说,偏过头,蒙帕便罩不着。蒙帕没罩着她,她便不会嫁绐达璧。
        这是自古的规矩。因为土匪临时抢来女子,无法推算她的八字与属性,只好采取这种迷信的办法,来满足心理上的平衡。
        栀栀心里有个声音,倔强地告诉她:偏过头去,不做土匪婆。
        栀栀自已也认为头偏了一下。蒙帕肯定盖不到她头上。   
        她这么想的时候直想哭。手臂上的痛也忘记了。
        奇怪。蒙帕灵性,一口气旋了八个圈,不偏不倚,正巧严严实实盖在栀栀头上。
        “哎哟!”
        栀栀来不及回想这究竟怎么回事,后脑勺一阵刺痛,惊叫出声。
        原来,蒙帕四角包着铜钱。其中一枚打中她后脑,从帕角逃窜出去。   
        铜钱滚呀滚,在光线黯淡的地板上滚出大半个圈子,然后,吱扭扭摇晃身子,拍打着地板停下。
        房很大,钱声似在左边,又似在右边,不能确定。刹时,房间静极。
        这时,隔几重房屋传来土炮震响。
        脚下的地也抖动了。栀栀头一低,一串泪珠滚落在衣襟上,衣衫也由此满是深深的星星点点,似绣起朵朵梅花瓣子。   
        她是做了新娘也懊悔,不做新娘也懊悔,一颗心撕碎了怎样修补?   
        衣衫上梅花点子印迹还没消失,栀栀与达璧拜完了天地。









        这一夜,栀栀懵里懵懂爬起几回。   
        屋角柜里有只公鸡,半个时辰打一回鸣,栀栀总认为该起床了。
        后来达壁用手臂圈着她睡,望着他的笑脸,她不好意思再动。然而,公鸡一鸣,她又翻身而起。
        “唉,栀栀,你真是勤快惯了。”
        达璧懒洋洋攀着床沿,告诉栀栀:
        “那柜里是一台座钟。一小时打鸣一次,你这样闹,它可不管你。”
        栀栀半信半疑。分明是大柜里锁着一只公鸡,怎么骗人?
        她站在屋当中,感觉达璧的声音像只毛鼠窜遍自己全身,令她又暖又痒地竖起浑身汗毛。
        达璧下床搂住她,将她抱至柜边,按开门。奇迹出现了。栀栀果然看见一只半掌大的小鸡在一个玻璃框中低头啄食,一下两下三下,不知啄到何时,抬起脖子又叫。
        栀栀越看越奇怪,但也看出了毛病。
        “可惜它不比真鸡灵性。家鸡哪像它这么没日没夜地啄食,不分时辰地打鸣?”
        栀栀说。回头睇望达璧脸,兀自有些得意。
        “这是洋玩艺儿,完全可以调整。”
        达璧笑着伸手在座钟背后捣鼓几下,说:“好啦,你现在可安心睡,不到天亮它不会再叫唤了。”
        看着他关闭柜门,将那玲珑剔透的小鸡锁进深柜之中,栀栀心底升出一丝怅然。
        “这只小鸡真可怜。被人锁在黑柜里,一辈子也不能见天日……”
        栀栀说话无意,达璧听话有心,脸上顿失笑意。
        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真正的雄鸡啼鸣。
        栀栀“哗”地扑向窗口。不及推开窗页,热泪“唰唰”涌到脸上。
        芭蕉林密密森森。看不见家乡的天空,家乡的山水。栀栀几乎容不下这种遮天盖地的碧绿。
        “呸,该死的芭蕉,怎么没人讨厌它?”
        栀栀只喜欢自家窗口的一块蓝天,一块青菜地。天上轻悠悠、慢悠悠飘过朵朵云彩,菜地不时飞起一群叽叽喳喳山鸟。那情景,是何等活泛,何等灵醒。
        栀栀不喜欢这扇窗口的死气和阴森。
        “怎么没人讨厌,我就讨厌它。”
        达璧受了栀栀影响,也学会坦荡表白爱憎。
        “你也讨厌,我也讨厌,明日挖掉它。”
        栀栀更干脆。
        “挖掉它虽好,只怕空落落剩下一片光地更没盼头。”
        达璧忧心忡忡,眼望窗口发愣。
        “种瓜种豆,牵藤的牵藤,开花的开花,不是更有盼头?”
        栀栀想都没想,便冒出农家女儿熟悉的话题。不料,这话题使达璧蓦然振奋。
        “栀栀,你说什么?快快再说一遍!”
        只见他竖直身子,睁大眼,微微张启嘴唇,充满渴望和憧憬地望着栀栀。望着她,望着她就像望着一股汩汩甘泉,企盼她清冽冽淌过他心中干裂的土地……









        栀栀又见到了朗朗的天空和白云。
        一场大雨过后,天晴了。山被洗过,房被洗过,蕉林被洗过,一切都新天新地,干净极了。
        “也哎——咪咪乐乐也也哎……”
        栀栀遥望远山,扯开嗓子。
        那一黛远山真是奇迹。达璧说他分不清云和雾。栀栀便告诉他,奶白色的是云,烟白色的是雾。喏,云在山顶凝结着一动不动,而雾却在山腰冉冉上升,袅袅移动。
        只一会儿,山峦便只剩朦朦胧胧一点轮廓,其余的全让灰蒙蒙白蒙蒙大雾笼罩。一棵远松超越大雾屹立山顶,那么清晰,那么遥远,达璧说他如同置身一个神话境地。
        “快走吧,挖蕉去!”
        栀栀催促达璧。
        蕉林蔫了。见了荷锄的栀栀和达璧,再也抬不起头。太阳与空气调和出一层透明胶质物,涂抹在宽大浓绿的蕉叶上,蕉叶上凝结着银色水珠,不时滚下一颗,又滚下一颗。栀栀伸手一摇,水珠纷纷坠落,砸出一片响声。
        一棵路边黄被雨水冲得七倒八歪,金灿灿的细花儿惹人怜爱,栀栀把它扶起,纠正了雨水冲歪的姿式。
        土地松软极了。锄头下去令人肢体轻松,浑身愉快。
        “这片土地向阳,又肥,种豆种瓜都好。”
        栀栀一锄挖在蕉蔸上,蕉蔸发出撕肉剥骨的“嘎嘎”声,使劲一翻,满脸胡须的蔸根掀出泥土,蕉树像破败的旌旗跌倒下去。   
        看栀栀干活利索干净,心里真是一种享受。   
        达璧跃跃欲试。   
        他捋起宽大松软的白纺绸衣袖,露出手臂让阳光抚得又痒又酸,直想笑。   
        “做活不能笑。一笑浑身散劲,手上没半点力气。”   
        栀栀告诉达璧不要笑。自己却笑倒在地上。   
        她看见达璧拿的是反锄头。   
        “嘻嘻,嘻嘻嘻嘻。”   
        栀栀是头一回看见一个大男人居然不会拿锄头。笑归笑,却真不好意思点破他。要知道,他今天有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师爷昨天还在发脾气。说山寨养不活弟兄们了。有人想倒戈,投往别处山寨。
        栀栀心想:奇怪,一寨子精兵马壮的劳动力,咋养不活人口呢?
        “一寨好山好地,种庄稼不行?”
        栀栀望着两个发愣的男人,睁眼出主意。
        不料师爷狠狠挖她一眼,那目光就像说:抽你筋,剥你皮,刮你骨头磨水喝。真毒。
        达璧终于劳累不堪,挥汗如雨地停下锄头喘气。他哀求栀栀:
        “好人,你教教我吧。”
        达璧温柔目光闪着星星点点光亮,看样子他不是真心苦恼。
        他心里很惬意很舒畅哩。
        打了多少年的眉结展开了。原来他笑起来除了天生有点忧郁,脸上竟是纯纯真真;一派天开地阔。
        “多好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文弱匪王?”
        栀栀心想。
        她嗔笑着替他抹去额上汗珠,挨他坐在一片蕉叶上。
        “歇着吧,听我给你唱歌。”
        和山里女人一样,栀栀结了婚便不再叫唤男人名字。
        她刚张嘴唱出一声“哎——”
        一双山画眉被她惊破胆子,飞出草窝,划一道弧线而去。
        一转念头,她将歌词改了过来。
        只见她撮起嘴巴,学画眉一高一低呜叫:
        画眉画眉,你在哪呢?
        我在深山,芭蕉林里。
        怎么不出来?
        衣衫烂哩。
        怎么不补起?
        工夫忙哩。
        怎么不得空?
        儿女多哩——
        “多哩多哩”,蓝天里多了一个声音,抬头望,一双黑点向远处飞去。









        自从砍光窗前芭蕉林,窗对面的土包上便多设了一个岗哨。
        站峭的是个小后生。包了锅盖大一顶蓝头帕,人字花下遮盖一张圆圆脸。
        砍脑壳的兴许还有两酒窝儿。栀栀想。
        看他杵枪好似杵一根葵简杆。杆尖上挑着蒙蒙日头蒙蒙月,栀栀恨极了他。
        心里只怯他牵的那条四眼狗。
        尖嘴、横背、两耳竖得溜尖,是条恶狗。
        “四眼”严密监视着栀栀,不准她出房门半步。
        “呸,刚刚自由了一天,就受到了软禁。”
        达璧渴望蓝天白云,渴望清新自由的生活。此刻一颗心就像掉进滚烫的油锅。
        “你去找师爷评理去,不让人出门,那不如同关猪关牛。”
        栀栀气愤地怂恿达璧,达璧便不顾一切地跟哨兵交涉。哨兵圆脸红得像一张金纸,低头让达璧出门而去。
        栀栀恨恨不已,两眼喷火地怒视四眼。
        四眼仿佛看穿她心思。蹲在山包上,两眼寒光直射窗口,也回以睁睁怒目。
        人与狗对峙,最终是人败下阵来。
        “四眼!”
        栀栀出其不意地喊它。声音带着装出来的柔情。
        四眼打了个愣,警惕地看她一眼,昂起头,回答她一声“汪”!
        “呜呜。四眼,你过来。”
        栀栀改变方式跟它套近乎。手里拿块烧薯,欲丢过去。
        四眼起身。站在包上昂头挺立好一阵,然后,慢吞吞一步一步走下土包。
        栀栀听它走路的脚步声像敲鼓一样好听。心里不禁狂喜。
        “四眼,你回来。”
        突然,土包上后生一声喊。
        四眼立刻站住。羞愧地摇摇尾巴,它转身往回走。
        “过来四眼,我绐你烧薯吃,喷香的。”
        栀栀故意将薯放在鼻子上嗅,引诱四眼。
        四眼乱了方寸。茫然失措张大眼,见了栀栀顽皮模样,就像见到天性未泯的神仙菩萨召唤,不由自主又跑将过来。
        “嘘——”
        小后生一杵“葵筒杆”,发出一声尖利唿哨。
        这是紧急呼唤。对四眼来说,也就是命令。四眼箭一般窜了回去。
        栀栀气极了臭骂哨兵。一扬手,将烧薯砸了过去。
        四眼清清楚楚看见烧薯成弧线抛落在一片半青半黄蕉叶上,耳朵听见它落地响声,鼻子闻见它焦皮香味,耸耸鼻子,止不住又迷失本性。
        四眼试探地支起后腿,前腿半跪着慢慢爬行,身子往前蹭得一步。
        “啪——啪啪!”
        哨兵击掌三响,发出警告。
        这是他对四眼表示的极大愤恨。
        四眼彻底软下来。
        “呜呜”,一声低咽,它沮丧地垂下头,身子一歪,倾倒在地。









        达璧与师爷交涉回来心情暗淡。                     
        “师爷说什么?”
        “他只说散了几支队伍,怕人心散乱,所以安个哨保护我们。”
        “保?你要人保?保他个活菩萨。”
        栀栀火发。
        “我才不要人保,我说:芭蕉寨绝了烟火才好。我只要上桅桅家倒插门去。”
        “嘻嘻。”
        栀栀转眼又笑,吃了颗顺气胡椒,心里好得意。
        “你想得美哩。我家有担这么大的紫竹桶,桃水挑断你的大腿骨。”
        栀栀娇憨而忘忧。这种快乐情绪很快影响达璧,达璧也变得开朗起来。
       “挑水怕什么,我就怕不会装麂子套。”
        “装麂子套有什么巧。我就怕……那个……”
        “怕哪个?”
        栀栀突然害羞起来。达璧颀长,栀栀踮足与他窃语。
        “生娃子?你……”
        达璧喜不自禁。栀栀赶紧捂住他的嘴。
        “是男是女?快说说。”  
        达璧天性痴蠢,栀栀故意逗他:
        “是个小土匪。”
        “不不。”
        达璧翻身竖起。
        “不!我情愿养女。养个女儿我教她识字、写字。你教她描红、绣花……”
        看到栀栀兀自好笑,达璧急得要命。
        “栀栀,你一定要听我的。我求求你,我们养女,我们只养女……”
        栀栀伸手抹一把达璧脸,竟抹得一手泪水,她愣了愣,顿失笑声。
        这时,一片云飘过天空,遮住月光,房间顿时黯淡下来。
        两个人的心都蒙上一层阴影。
        久久,久久地两人再不作声。
        一阵风吹过,月亮钻出云层,清辉四泻,屋子又变得温馨明净。
        “嗳,开了春,我们沿窗拦一架篱笆。种一排四季豆牵在篱笆上,让它牵藤、开花。我们天天坐在屋里等它熟豆角,好不好?”
        栀栀心思飞向遥远的往事。晶莹月光下,栀栀和阿爹赶夜鱼,一张篱笆似的大网,拦断溪壑。爷俩一边捡石头砸水,一边“嗬哧嗬哧”吆赶,一会儿工夫,爷俩提起网,嗬——
        “就像篱笆上挂满了豆角儿。”
        栀栀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笑的神态便如一钩新月染了温馨的桔黄。
        恰好月光此时从她肩上泻到脸上,她的脸,便美如一件冰冷瓷器,捧在手上,有的只是一种不复存在的滑落感。
        年轻的“王”有些发痴,愣了许久才倏然清醒。
        “唔,很好。就种一排豆牵在篱笆上。”
        他于虚幻中怂恿她。现实中的那根心弦却不能跳动,一跳动,便有一种啃噬般的痛。
        “再搭几个瓜棚,种几棚葫芦和南瓜。”
        “好好,都依你。”
        达璧心酸痛楚地答应。他想:栀栀的心灵就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而他,心灵只不过是一堆灰烬。









        半夜。
        风起云涌。月亮躲进云层,四周一片漆黑。
        栀栀做着好梦。
        竹林桃花,相映生辉。栀栀赤足于林间追逐菊黄麂。
        菊黄麂逃上溪滩。
        栀栀踩着鹅卵石继续追赶。她跑的姿势很美,飘飘然然就像白鹭鸶落地时半收敛翅膀轻轻儿、轻轻儿踮步。
        脚下是青青草地,矮泽兰。草地上开一种单瓣娇弱的小白花,笑在清风里。水杨梅举着初捏成半青半紫的小拳头。几只蜜蜂,几只粉蝶,几只断了钳夹的老黑壳螃蟹,全在溪滩草地上自由痛快。
        栀栀羡慕它们。同时,更羡慕天边几只扇翅的苍鹰。想学它们在蓝天上划来划去,抹几笔彩红,抹几笔石青……
        “你呀你呀……奴的个挨千刀的你呀……
        哎哟哎哟——你看我瞪起个贼眼睛呀……”
        一曲儿唱兴正浓,“汪汪汪”几声恶狗吼吠,将栀栀从梦中惊醒。
        忽见窗口洞开,外面晃着人影。
        窗棂发出一声响,仿佛哨兵的“葵筒杆”搁进窗口。
        惺忪睡眼,栀栀跳起身去关窗户。
        不见了窗栓子窗板子,黑咕隆咚哪里去找?
        栀栀在家就有颠梦习惯,冷丁从梦中惊醒,人便恍惚起来。
        人在地上走,却以为还在做梦。
        做梦就做梦,可分明记起了“铜钱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栀栀于是越发迷糊,人在窗口愣伫,好似远远想着心事。
        这时,悠悠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高亢而悠长的鸡啼。
        栀栀心头一震,蓦然清醒:呵,天快亮了。
        天亮了好上山做工夫。
        或砍柴,或扯猪草。
        或唱一曲山歌也是好的。
        忽黯然伤神。不对,天亮了也还得端坐屋里,不能出去。
        出去山包上有哨兵。
        想到哨兵没日没夜杵着他的“葵筒杆”,栀栀几乎不能容忍地扑向窗口。
        “达璧,达璧,我们为什么不逃出去?”
        她把头伸向夜空大喊。她完全忘了结婚的女子不能叫男人名字。
        喊声惊醒达璧。
        同时,也惊动了哨兵。
        “葵筒杆”从窗口伸进来,“锅盖头”喝令她:
        “快上床去。师爷说:想跑就打死你——”
        栀栀受哨兵胁迫,气得浑身冒冷汗。
        “师爷,师爷,你这个老杂种——”
        突然,栀栀不顾一切地扑身上前,双手紧紧抓住“葵筒杆”。
        哨兵愣住。
        达璧也愣住。
        “栀栀……”
        栀栀哪里知道哨兵的手指正扣着扳机。
        她拼命拉扯枪管,只听“轰”一声响,枪管冒出火舌,将栀栀罩在火光中。
        栀栀猝然松手,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   









        栀栀死了。
        新开出来的芭蕉地成为她的葬身之地。
        春去秋来,满山遍野芭蕉林又聚集拢来,渐渐合围了坟茔地。
        风吹,芭蕉雨一阵阵疾洒,犹如达璧郁愤滞结的泪在这苍茫寥寂的天空下挥洒如倾。
        达璧无力实现栀栀生前诺言。   
        窗前没有篱笆,也没有瓜棚豆角牵藤开花,摇曳在风雨里。
        达璧心灵荒芜,只剩一片死寂。
        他咯血在床,将不久于人世。
        然而,他目光炯炯,一片火光照耀着将行之路。
        死的渴望从他灵魂中升起。生命的源泉正从他肌体里一点一滴地干枯、干涸。
        窗外,芭蕉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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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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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3 09: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是星星,她是月儿


    作者:姚筱琼   


      脸上残留着泪痕返回学校。
      等她坐到教室里时,他已经不在了。她的眼角在搜寻他,但凡能感觉到的地方都没有他。她眉头里的一点朱砂痣,又在随眉峰的蹙起而颤动。
      他来读书之前是县汽车队队长,她来读书之前是农副土产公司的小头头。现在,正时兴办各种各样的学习班,什么技术培训,业务考核,干部文化补习……等等,显然,他们是以青年干部的身分来补习文化的。开学典礼大会上,职教办主任要求他们要解决三大问题:一是文凭问题,二是要提高业务水平和思想水平,三……说到三,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下面的“同学”马上接替说:“第三,就是要解决你们大男大女的婚姻问题……”
      就是这么一个“三大问题”补习班,他来了,她也来了。他叫星星,她叫月儿。一正一负,同在一条座标系里。
      记不清是哪一节课,他毛手毛脚把一点蓝墨水洒在她月光般柔情的百褶裙上。他抱歉地说:“对不起,月儿。”
      “没关系,星星。”
      她似乎还向他笑了一下。比小学生还礼貌。从此,他像开他的日本越野车一样,风驰电掣地追起她来。可是,不知道是她的某一感觉神经不太健全呢,还是她故意调皮不理会他,她总是高挑着眉尖,睁大杏眼跟他说话,用他的话说:那粒动人心神的朱砂痣在她的眉心,使她总不开窍。
      有一天,他请她看电影:《笔中情》。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可是,一直到“再见”了,还没见她。第二天,他不理她。上课时故意用书盖住脸,假装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她把手反过去,揭开书,哈气般问:“你不舒服?”
      “哼!”他在鼻子里粗重地出了一口气。
      “头痛?”
      “上课,请你别讲话!”他干脆埋下了头。
      她被他的凶样“吓”得吐了一下舌头,赶紧坐正身子,专心听课。
      看她那股专神劲,似乎全不知自己的“罪过”,他气极了,真想发誓一辈子不理她。可一节课下来,他就原谅了她。男子汉嘛。
      “月儿,今天是你的生日,送你一只‘玉兔’”。
      “八月十五吗?我都忘了。”
      “可星星记得。”
      月儿不会装聋作痴,窘得脸绯红,扭过身走了。他更窘,手一松,上足发条的‘玉兔’蹦一声跳走了。
      紧接着,他发现她不爱和他挑眉头了,总是锁着两道清淡而幽远的眉峰。他惶惑了,男子汉心里不能装着一个谜。于是,他在河边“截”住了她。
      “月儿,人家都说你像水晶宫一样透明,而我却觉得你像一座迷宫令人莫测高深,你的柔光可以照耀万物,你是皎洁的,唯独我感到你很清冷。我是星星,我愿意做一颗伴月星星。你懂吗?我要做一颗伴月的星星,你同意我这个要求吧……”
      他像按汽车喇叭一样急切地向她发射爱的信息。她在听懂了他的意思之后,十分惊惶地抬起眼睛,但就在与他热切的跟光相碰的一瞬间,她突然安静下来。她冲他莞尔一笑,那笑里明明有一丝歉意,可他就是看不出来。
      “星星,”许久,她仰起脸,看着月亮旁边的那颡星星对他说:“星星,你听我说,一个人征服不了自己的感情,感情就会征服他。任何人不冷静地对待感情,都会伤害别人和自己,星星,你听我说吧。”
      “你会不会说出使我失望的话?”他怯生生地问,见她又蹙起眉头,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说……”
      “我说,最早的人类是夏娃和亚当创造的。传说,他们是一对兄妹。”
      “乱弹琴,这是违犯婚姻法的。”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她苦笑一下,默然神伤地转过脸去。许久,才颤抖着声问:“你知道王霄凌和他的翻译小说吗?”
      “照片登在杂志上,名字写在光荣榜上,谁不知道?他的确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张海迪’。”
      “他是我表哥,姑姑和姑父极早去世,他一直寄居我家。”
      “真可怜……”
      “你这是什么意思?表哥他不仅性格坚强,而且感情极丰富,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残废人看待。记得小时候,表哥总把我比天上月亮,把他自己比做月亮旁边的一颗星星。我懂事地告诉哥哥:月亮虽是完美,但她自己不能发光,星星虽小,却是自己发的光。表哥听了很受感动,说:那表哥就永远做一颗护月的小星星。而我却说:那我长大了一定嫁给表哥……你别打岔,我知道你会说,你这是怜悯,不等于爱情。可我要告诉你,我们一年前就领取了结婚证… …也许,你的说法是正确的,但我敢肯定,你没有替一个残废的人着想,也没有真正理解一个姑娘家的感情……老实说,我没有理由用新法律的堂皇理由抛弃表哥……”
      没等她说完,他就颓丧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月亮给他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她一下子觉得他是那么孤独,可怜。她的心一酸,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
      现在,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都九点了,还不见他来上自习。记得他说过,有两题代数没有做。她悄悄地拿起他的作业本,想想,又轻轻地放下了。她埋下头,把那两题代数反复复做在草稿纸上。目的是想等他来了好熟练地讲给他听。  
      做完数学,还没见他,她有些惴惴不安了。脑子里像闪电似地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她肯定:他一定是酗酒去了。想到这,她一下子觉得这一切太没意思了,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和他谈得那么多。
      “这样的人,也太缺乏理智了……”
      她想得烦透了,真想撕了才做的习题。
      “大两天,就只是多会做两题代数?……”想到自己比 他大两天,她不禁苦笑一声。“也许应该懂得更多一些吧?假如他最初不是喊我月儿,而是喊我一声姐姐呢?”想到这儿,她惭愧极了,赶紧砰地一声关了屉子,一溜碎步穿过榆树荫下的石径,跑出了校门。
      站在大街上,她却犹豫了,一对对来来往往的情侣使她意识到什么,脸红得像一束天竺葵。她装着要在对面书亭里买本书,也不知道究竟买了一本什么书,就低头头匆匆地往回走。刚走进校门,碰到几个跟她打趣的同学:“月儿,找星星吗?”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脑袋像大了许多似的,心口击鼓一样直跳。“月儿啊月儿,你一定是爱上这颗星星了,不然,你为什么老这么心虚?”她在心里问自己,闷闷地靠在一棵榆树上,借着昏暗的路灯。发现是《汽车修理原理》。
      “一定把他拉回学校。”她下了决心。
      “他一定是在‘月亮岛’。”她边走边想。她和他曾经在这里喝过一杯咖啡。(那天晚上,他们一同相遇在书店,她买书,他也买书)她喝一口,全吐了,直叫:苦。他喝干了两杯,出来时,竟递给她一把酸溜溜的话梅。“呸”,她吐掉一口回味的酸水。到了,已经来到了楼下。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她恨半高跟太响,每走一步都要屏住呼吸。一阶,二阶……只剩下最后一级了,可是,她仿佛全力竭尽,再也上不去那最后一级了。她害怕了,害怕这一上去就看见他。害怕看到他因酒精燃烧而扭曲的脸和烧红了变得污秽起来的眼睛。看到这些,她一定会难过和懊悔的,于是,她一步也没停,咚咚地返身跑下楼。
      一口气跑回学校,颓然坐在校门口的石阶上。她还在生气,胸口一起一落的。到底为什么生气,生谁的气,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的表哥也醉过一回酒。要不是她回家得早,他会醉死的了。
      那是她进补习班的头一天,她兴冲冲地跑进表哥的房间,
      “啊?喝酒啦?”
      她怔在他面前,所有的兴致都云消雾散。
      “谁给你酒的?”她气得脸比他还青。然而,不管她怎样撒娇地哭,任性地喊,他都不理会她。他已经失去理智了。她掰开他僵硬的手,砸碎了酒杯,把头使劲埋在他怀里哭泣,正在这时,她的母亲回来了,看见这情形,这位平日慈祥的妈妈却严厉地告诫女儿:“月儿,你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以后你不可以这样子。”
      如同疾雷轰顶,月儿差点昏厥过去。
      她力竭声嘶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
      “你没学习过新婚姻法吗?”妈的口气更加硬了。“是你表哥同意退婚的。”
      月儿恍然大悟,她不再哭,也不再喊,只流着一行行默默的眼泪,俯身背起她快要醉死的表哥往医院走去……
      一阵风吹过,月儿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挂在鼻子尖上的一滴眼泪落在石阶上。
      一个长长的影子向她移来。
      是他,星星。
        他走近了,站住了。她却没有抬起头来。
      “你,怎么坐在这儿?”
      “我,我有责任坐在这儿。”
      “什么责任?”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比你大两天!”她声音冷静而严肃。“你设喝醉吧?”
      他感动了,第一次感到了做男子汉的自豪。“你起来吧,我没有喝酒。”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正视者她闪亮的眼睛,再一次坚定地告诉她:“真的,没喝。”
      她孩子般地笑了,跳起来,“祝贺你,理智的强者。”
      “可是,我的确进过酒楼。”
      “那,为什么不喝?”
      “因为,每一个窗口都透射着月光。”
      这回,轮到她感动了。她的脸上和眼睛都闪耀着圣洁的光。
      “谢谢。月亮并没有光。”
      “有的。她严谨的态度,执着的追求,就是光,你表哥说得对,你就是月亮。无私的月亮。”他动情地说:“我懂了,一个人的感情应该是一种责任,这才是崇高的,你对表哥的感情是崇高的。但愿这种责任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也应该是我们整个社会的责任。”
      “谢谢,谢谢你,星星……想不到,你有这么坚强的信念,看来,我们并不是什么都要补习的……”
      一阵清纯的榆花风吹来,带走了他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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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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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3 09: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女人的土地上



    作者:姚筱琼





      我一直钦佩这个女人——就是在地里劳作的那个背影,第一次见面就称她为妈妈。像她这样长着一双锐利而又单纯的眼睛,一个活跃而又明晰的脑子,一副灵活而又健康的身体,一双勤劳而又粗糙手足的女人,绝对配得上做我的妈妈,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这样的女人,一生注定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但她不会轻易对人诉说她的幸福和痛苦,这些幸福和痛苦,在她眼里都是雷阵雨,过了就过了,不会影响生活。
      生活真的很危险,一生一世都叫人提心吊胆。稍不留神,她便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峦生活了七十余个春秋,养育了一群儿女,到最后,继续留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只是她们夫妇二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这个女人一生没有摆脱的命运。同时,她还无法摆脱一种叫做孤独的命运。她每天都是独自上山下地劳作,夜里独自睡觉。这并不是说他们夫妇不恩爱,而是年纪大了,要遵从正常的生活和劳作习惯。她和丈夫各有劳动分工,多年来一直就是他管农耕,她抓副业,他主外,她主内。一直到死,他们都不会改变这种命运,也不会打破这种平衡。
      她的丈夫是个好人,但却是一个穷人。穷人的父辈在旧社会从外地流落当地,以勤劳可靠的长工身份赢得众人口碑而扎下了根,在此繁衍生息。这个女人也是因为家穷,不得不屈从命运的安排,嫁给了这个扛长工的外地人家。他们的故事里没有爱情,只有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尽做人的本分。
      看到那个背影没有?她面对的是丰收的喜悦,她地里的油菜和玉竹马上可以开收了。她用自己的语言告诉我:土地就是这样忠诚于她,一年一年,回报她对土地付出的真情和汗水。她的背后是一棵笔直的杉树,她也用自己的语言告诉我:这是她将来的寿木。我想不出这棵树木与她之间有着怎样的宿命,但我不难想象,一个人活着,每天坦然面对这样一棵注定要埋葬自己的树木,需要多深的透彻和觉悟,多大的勇气和担当?她曾经很私密地问过我:想不想嫁给她家老大?当得知我的心思后对我说:你可以在这里选一块自己喜欢的土地。我懵懂地问:做什么?她很直接地说:埋你。她说的是阴宅,若干年后。
        我没有答话。紧张地四下观望了一下,选择了那块长着柿子树的坡地。
      但我没有告诉她我内心的害怕。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很惶恐,四肢唰地冰凉。我知道,我生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死也是一个孤零零的鬼。在生,我对于任何一片土地都抱有极大热忱,死后,我对任何一片土地都深感恐惧。我恐惧的是陌生,是内疚。因为我生在城市,一辈子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也没有为任何一寸土地付出过艰辛劳作,女人的汗水和泪水。
      城里人,是没有归宿感的。我将来注定是要火化的。我的骨灰可以放在一个小小的匣子里,做这个匣子,也许只要妈妈身后那棵杉树的一尺左右。我也不要下葬,而是随意找棵树木花草,给它做肥料就行。我更不需要儿女子孙挂亲,一生大爱付诸东流,所谓的眷恋,这种空泛的形式,于我,于别人,都应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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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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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3 09: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花开季节看母亲



    作者:姚筱琼   







    母亲捎来诀别口信


      2008年4月26日是我第二部长篇小说杀青的时刻。算起来,这部名叫《亡命生涯》的小说从2007年12月31日开工,到2008年4月26日杀青,除去冰灾、春节停笔一个月,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当然,这三个月还要除去上班时间,按我上班两天休息一天计算,刚好是一个月。也就是说,我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初稿。
      有人说,现在的人写长篇缺少了精力和心劲,这话我不承认。也有人说,过去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周期需要作家一年甚至数年时间的精力和心血的投入,而现在的人几月甚至几周就可成就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可见其粗制滥造的程度一定惊人。这,好像说的就是我,我脸红。但莫言43天就写出了长达55万字的《生死疲劳》。这更是突破了写作速度的最高纪录。可是又有谁敢说《生死疲劳》是粗制滥造之作?当然,我绝没想过要跟莫言比。
      我在去年12月底决定写这个长篇,自然没打算在春节、清明节回老家看望母亲和祭拜父亲。清明节前,母亲病了一场,打电话要我回去,我没答应。但那天晚上深夜凌晨,我给所有在天的亲人都烧了纸钱,跟他们承认了我的过错,并向他们道了歉。同时,我也真切地感觉到了他们对我的宽宥和眷顾,这让我很受感动。可是,母亲那里出了麻烦。她对我很久没回家表示出不满和怨怼。前两天,她对小妹说:你转告她(我),她再不回来,可别后悔,别怨我不给她机会……这话很有些恐惧成分,而且分量太足了。我心惊胆颤,不知道怎么说好。但我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必须在五一期间赶快回趟老家,安慰安慰母亲。趁着花开时节去看望母亲,这也是一件很美丽,很浪漫的事。我们“不该把最近的爱放在最遥远的心际”,让将来的回首成为遗憾和悔恨。
      母亲是个很不幸很特别又很坚强的人,她一生爱过、怨过的两个丈夫都走了,另外还有很多她一生无法忘记的亲人、朋友也都作古地下。母亲为此郁郁寡欢了一辈子,近来她更是行径古怪,言语突兀,我很担心她心灰意冷,惦记着步他们的后尘……我想,即便我工作有多忙,理由有多充分,我都不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做一个没有感情和孝心的人。为此,我打算在母亲有生之年尽我最大能力弥补。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让冰雪聪明的母亲开心?直接表白我做不出,送钱买礼物母亲不会接受,那么,怎样做才不会让她感觉到我的行为和表现不是画蛇添足,或者弄巧成拙?有了。我想我最好是在近两日内学会一首新歌,回去献给母亲。这首歌的歌名叫《白狐》,现在就让我先把歌词献给我的音乐教师、我的与歌唱家宋祖英同名同姓的母亲——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
      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
      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
      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
      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海誓山盟都化作虚无。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天长地久都化作虚无。


    母亲住在一个叫列朗的地方


      我把五一回家看望母亲的想法告诉了张家界青年女作家姚雅琼,她二话没说,背着背包也要跟我去沅陵。她说:既然认了你这个姐姐,就没有理由不去看望母亲。姚雅琼是土家族人,说话做事都是很爽快的。
      5月1日下午两点多钟,面包车司机按照我的吩咐在凉水井镇一个名叫列朗的路口停下。
      我和雅琼提着大包小包要走几百米的路才能见到母亲。
      阳光炽热,我的心血沸腾。
      雅琼没问这个地方为何叫列朗。问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住在这个叫列朗的地方。
      我和雅琼近距离并肩朝家走去。通往家的路有三条,我选择了我喜欢和习惯的小路。小路林荫覆盖,落英纷纷,香气氤氲,这是我喜欢的英格兰乡村格调,想必雅琼也是喜欢的。雅琼猜想中,我家一定住在农村,而且是在山里。她没想到是一座曾经喧嚣繁华、邮政编码尾数为1的重镇和一所废弃的学校。
      父亲是这所中学的创建人,他死了,这所学校也如他一般,死了。母亲是活着的守墓人。
      老远看见围墙的青砖又黑了不少。这个颜色是在不知不觉中加深的。别人不觉得,我有感觉。父亲种的香樟树长成硕大无比,华盖无朋。好生奇怪,一月冰灾丝毫没有破坏它们的枝丫,而据我所知,城里的香樟树则无一幸免。
      刚接近铁门我就想大声喊“妈”,为了这一刻,我已经准备了好久,酝酿了足够的情绪。我的脚步不知不觉跨到了雅琼的前面。再走几步,离家更近了。偏偏,我就在这一刻忘记了平时是在什么位置叫唤妈,而妈又是怎样应声或迎接我的。作为长女,我无数次看见过弟妹们欢天喜地蹦进家门,也目睹过他们在父亲去世时匍匐着跪爬进门,然我单单就是从来没留意过自己是怎样进出这个家门的……我思考着,强行按捺着激动情绪。一年大似一年,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把握和拿捏得更准确一些,矜持、成熟、深沉,都是我这个年龄所需要的,尤其是当着雅琼的面。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在院门外大叫了一声“妈——”
      妈应没应我不知道,但我看见她跑步出来(这是雅琼后来说的),事实上我连她是否跑步都不敢确定,因为我几乎没有认真看她一眼,我在呼喊了她一声之后,情绪就已经散发了,剩下的就是浑沌和理智。我自然而然地换鞋、进屋、放下东西和招呼客人。毕竟,雅琼是第一次上我家来,我不能忘了礼数,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这个伢儿我喜欢
      早就在电话里跟家人介绍过雅琼了。但我得跟神龛上的父亲打声招呼。趁着所有人簇拥雅琼时,我来到父亲像框前,轻轻地向父亲报告:我带来了雅琼。
      我家神龛很高,我要踮脚才能拿到上面的香烛纸钱,包括跟父亲对话。
      我家神龛也很奇怪,上面敬奉的不是天地君亲师位,而是父亲和父亲的母亲两个人的遗像。这在我看来有些不合常例,甚至不伦不类。同时,这也是我家宽敞明亮的堂屋唯一显得有些阴暗的角落,夜里散发着衰老味道和恐怖气氛。
      我家中堂宽敞、平整、结实,几家邻居的摩托车寄存在我家,骑车人无礼地将车直接开进堂屋,汽油味熏得我作呕,影响了我跟父亲对话的心情,也忘记了给父亲上香烧纸。父亲虽是继父,但我从小跟他长大,比母亲更有感情,他死了,我对这个家的感情也死了一半。
      我仰头对父亲说:我把这个单纯热情,美丽善良,但是偶尔有点儿聒噪的女子带回来了,你治治她,像小时候治我们一样将她变成一个深沉而腼腆的女人。我在跟父亲说话时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他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这个老妪我曾经视她为巫婆,因为她喜欢殴打和谩骂继父前妻的女儿,童年许多闪烁寒光的记忆都是由她深深刻在我脑子里,如今,麻木和苏醒就在一闪念,但我选择了麻木。我定神看着左边的父亲,竭力不瞟右边的老妪。
      父亲看穿我的心思,“吭哧”一声笑了,他高高在上地说:“你带回来的这个伢儿我喜欢,聒噪就聒噪。”我接着说:“那你保佑她一生平安,幸福美满。永远不要因为性格的差异跟我闹别扭。”
      父亲肯定地说:“放心,不会的。”
      父亲这样说是有根据的。2007年,与我名字只有一字之差的姚雅琼认我做姐姐,口口声声说要上我们家认亲,我当时心里很虚,没敢认真表态,因为我怕伤她的心,不敢告诉她我其实不姓姚。后来雅琼在网络上发表文章《亲爱的姐姐我来了》,这更是给了我莫大精神压力和心灵震撼,我不能再一味地态度暧昧了,我必须坚决地表态,在这种情形下,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把雅琼郑重地介绍给父母家人,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父亲正从后园拿了一把青菜,站在客厅门口听我说话,完了他对我说:“这个伢儿我喜欢……”
      雅琼走进我的生活,对我影响很大。首先是她坦荡的胸襟,其次是浪漫情怀。她每次来给我留下的印象都很深刻,就像她说的那些话,鲜活、典型、具有民族特色。她这次看见我发在博客里的文章,知道我遇到了难题,自告奋勇地说:“ 姐,没关系,我这次一去,保证她(母亲)会高兴。因为天上掉下个女儿来,她(母亲)能不高兴吗?”面对这样一个单纯女子,我只能默默地祈祷上苍,让她永远不要知道“我不姓姚”这个事实……


    乡村的黄昏令人迷恋


      母亲为了迎接二琼的到来,宰杀了最后一只正在生蛋的土鸡,将院前院后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到家还不到下午三点钟,母亲和小弟媳已经在准备饭菜了,雅琼看见盆中泡的木耳很好奇,拿起一块大的跑到园子里挨着一棵花树要我给她照相,她的天真活泼吸引了母亲的眼球,母亲不时放下手里的活,出门望着我们笑。我想起博客上许多朋友的留言,对照母亲所表现的情形,真实地感受到母亲是懂得爱、懂得美、懂得生活与感情的。
    母亲洗樱桃,摆水果。又叫大弟媳拿两个高玻璃杯来泡茶。这时我才注意到家里全是女人,算上到怀化接我们的小妹,大小一共七个女人,如果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的话,我们家可热闹了。然而,我总感觉到这个家是冷清和寂寞的。也许是房子太大,环境太安静,也许是所有的女人都不怎么爱说话,总之,整个院子只有雅琼和小侄女的声音在闹。阿弥陀佛,聒噪有时候真是好。请再聒噪一些,使劲地闹一闹,将这个沉寂的院子闹醒,像屋外的季节一样红红火火,朝气蓬勃。
      晚饭后雅琼再也坐不住了,坚持要去屋后的田园走一走,拍些她喜欢的风景照片。她说早就看上那一片黄土地了。母亲说外面还有日头,雅琼说这个时候的光线是最好拍照的,于是我们带上两部相机和一位母亲走进了田野。   
      这个时节,首先进入我视野的就是一望无际的黄灿灿油菜籽。田畴无风,金荚沉甸,显示出一种富庶的霸气。远处有一片大大的蓝天做背景,蓝天下伫立着一座废弃的工厂,高高的烟囱拉长了人们的视线,虽然失去青白色的烟笔直向上伸延的动感,但那种肃穆和破败却显得更加庄严。我看着心头为之一跳,因为曾经的烟和烟囱将我眼里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了,我突然想起一些遥远的故事。譬如这家工厂曾经为父亲创办的这所“子弟学校”捐过很多钱,厂里数千职工不少做过父亲的学生,我的大弟在它麾下学会九级电焊……等等。我还想起父亲去世,很多人跪在这条路上隆重地向他老人家告别,我当时也跪在草丛边很久很久,用弯曲的身躯和低下的头颅向继父表达情真意切的感激和敬意。
      我环目四顾,注意到右边的田畴不在了,问母亲,说是被卖给私人砖瓦厂做砖瓦了。平整的田地里,纵横交错着开采过的大小不一、或深或浅的坑洼,破坏了田地的完整,像一块块难看的疤痕裸露着。如今乡村到处都体现着这样的肆掠,这是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带来的延伸性疮痍和隐患,也是当今最愚蠢莫过的资源掠夺和透支。这些,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到底是人们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呢?我在心里自问自答。因为明白,所以惶恐。
    我对着远远的烟囱发呆。
      我想,附近靠这些田地为生的农人是否都搬到城里去了?只有城里才可以做生意,不然他们靠什么过活?靠卖土地那点钱能维持多久,俗话说坐吃山空。他们走后,一些疯长的野草依然在这块田畴里生长,甚至把带刺的野花开到路中央来了,是向人示威,还是想追赶人的脚步?一台重型挖掘机从身边碾过,为了记忆,也为了证明,我逆光拍下它,不料,无意中竟然将其拍成了艺术品,简直太美了。而我的本意却不是这样的啊,难道一切都是天意?顺天才是无相大美?我不知道。
      在黄昏落日辉映下,新挖出来的金黄色土地美轮美奂,雅琼像个不知餍足的孩子狂拍一气,惊艳般快乐。我想她可能是那种具备案例型的艺术家,为了艺术,可以视鲜血为花朵。
      雅琼起初为了区别于我,叫母亲“妈妈”,后来不知不觉也改叫“妈”。一个字,简短、浓缩,符合人类快节奏的进程。雅琼母亲去世了,也许我与母亲的点点滴滴亲密都会成为她心中的隐痛,时时地,她面色阴郁,笑容牵强,话言话语明显减少。所幸我不是一个不顾别人感受的人,好在我和母亲也不可能像姐妹一般亲热。雅琼就怕这个,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就像亲姐妹。
      雅琼喜欢野生的花几乎成癖,在花丛中留影无数。这可害苦了我,回头我又要过敏了。母亲那天一直在笑,无声地笑,随便我们叫她在哪儿照相她都肯照,尤其是雅琼,对着一个黄土堆左拍右拍,还举着一束野花在镜头前造假景,把母亲笑得头歪过去,脖子上的皱皮都绷直了。哈,我还没见过母亲这个高兴劲,可惜当时忘了偷拍几张,回头自己在电脑上瞧着乐。唉,我这个人,就是死板。雅琼那天突然对我的背影有了兴趣,一连给我拍了好几张,张张都很漂亮,她一再说要拿去卖钱。卖给谁呢?谁会出钱买一个人的背影?我认为她这是说疯话。可她不服气,说“发表在博客上总可以吧。”
      好,那就发表在博客上吧。
      我心里这样说。同时,也在心里感谢网络,让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骄傲的自恋狂。


    变幻莫测的院子


      暮色降临,屋外天空缀上隐约星星,夜色幽静而透彻。雅琼提出到院子里坐坐,娘仨就这样静下心来守着这片刚刚黯淡下来的浅色黑夜,等待着更深的黑夜来临。黑夜里弥漫着柚子花香,香源在屋后的菜地。屋后的菜地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什么时候长出什么蔬菜瓜果我全然不知,就譬如这次回家看见墙角长出两棵枇杷树和三棵沙田柚,我却懵懂地问妈:“怎么不见了那棵梨子树?不是说结的梨子又大又好吃吗?哪去了?”母亲笑着说,早被我砍了,树大了遮荫,把地都挡死了。“呵,又被你砍了。”我笑了一声,心想:你什么时候能不再砍树,你的一切怪毛病就都好了。
      说真的,我们家的院子在我看来永远是变幻莫测,动荡不安的。这种人为的动荡在我有着深刻记忆的就有好几次。起初,我记得前院的西南角有三棵参天的香椿树,笔直地耸立云霄,而且每年都要继续窜出两人高,让人惊讶不已。后来这三棵树不见了,长树的地方配了一个偏筲做厨房。与椿树同期生长的还有东北角的一株桃树,每次我回家桃树早已开过花,要不青枝绿叶丛中坠满果子,就是叶子落光剩下一个丑陋古怪的光树干。记得父亲退休那年我家桃树挂果特别多,一看那密度就想象得出早春繁花似锦的样子,同时也希望到秋天能有一树累累硕果。可是听人说,果子挂得太密不是好事,雨水季节会凋落。我忧心忡忡地对妈说,这满树的果子未必都能成器,雨季和虫害一来,它们怕是要落下很多。我说这话是无心的,可爸在厨房接过话头:落光了才对头,所谓桃李满天下,那是指落在地上的,而不是挂在枝头的。爸的话是货真价实的冷幽默,只有我能品出他的寓意。那时,教了一辈子书的他刚退下来,心里正有许多失意和失落。不料等我再次回家,那株桃树不见了。不见桃树的地方凭空长出一棵葡萄来,很粗大,很虬髯,使人联想到葡萄精作怪的故事,怔怔地回不过神来。如今这棵葡萄树自然是没有了,替代它的是几株带刺的防风,另外,靠墙另栽了三棵香椿树,仿佛从西移到东,印证了那句古话:苍生更替,岁月不变。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迎宾道的石榴替代女贞,月季替代美人蕉……等等,都是常有的事。
      最难受的是母亲这次又砍光了院门口的芙蓉花树,这棵象腿粗的芙蓉被母亲砍了三次,每次它都能在光秃秃的树干顶端冒出密密匝匝的枝条来,而且枝条笔直,当年就会打苞开花。回家的路上我还向雅琼介绍芙蓉花的多彩和美丽,跟母亲自己形容的差不多:芙蓉花开的时候起先是白色花朵,几天之后变成粉红,有的还红白相间,花蕾很多,一拨一拨的,花期特别长……母亲的声音被我打断,糟糕的愤怒情绪让我的脸不知不觉被汗水濡湿,浑身只觉得发燥,毫不客气地责怪母亲:你一次一次砍它做什么?你看现在,它不再发芽生长了……你当它是猫,有九条命让你砍。说到猫,我对母亲养猫也有意见,父亲在世家里从来不养猫,只养狗。父亲说:猫是奸臣,狗是忠臣。这话在我印象中很深刻,记得家里曾经养过一只名叫阿黄的狗,特通人性,每次我回家它都像认识我一样欢蹦着迎接我。父亲养狗很文明,不会放养,而是用铁链拴着养。阿黄从小栓到大,最后绝食而死,据说是到了青春期,受不了身体本能的冲动和桎梏下的煎熬,也算生得悲哀,死得执著。我发了一通牢骚,最后只差没说“养花种草喂宠物也能体现一个人的品位和个性。”母亲很委屈地小声解释,“芙蓉树落叶很多,难打扫。猫是人家送的,特别爱偷嘴,臭名远扬没人要……好歹是条生命,只好养着。”母亲的解释虽然期期艾艾,但却合情合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抬头看看天空,很多星星都在遥远的云层中闪烁,就像小侄女的眼睛俏皮地一眨一闪,很是有趣。平日,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中,虽然也有过仰望星空的浪漫和情趣,但却远远没有这份恬淡和宁静。
      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出了翠绿的叶子,很多花蕾掩藏其中,有的已经咧开嘴,突出火焰般花苗,形成一片薄意的阴凉和适当的热闹,也许,要不了几天,这院子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虽离立夏还有三四天,天气却大热起来,小侄女人精似的,一天要换好几套夏装,摆出各种“妖蛾子”动作,希望我们给她拍照,她在院子里尽情玩耍,母亲也不担心清凉的晚风会让孩子着凉。
      周围田野蛙声嘈杂,听着这聒噪的声音,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觉得很宁静,很天籁,难道真有“大音希声”一说?我问。母亲露出惯常的微笑,脸上不再显得那样忧郁。


    深夜絮话听更漏


      在院子里坐着的时候,忽听屋子里传来“哗啦”一声玻璃砸碎的巨响,母亲身体敏感地一愣,但没有起身去观望。我大声问弟媳是不是小侄女打碎了开水瓶,这时就见小侄女抱着一个挂钟走来“汇报”,说是挂钟自己掉下来打碎了。
      没有谁意识到怪异:挂钟好好的怎么会自己掉下来?再说,早不掉晚不掉偏偏这个时候掉?我回头看了一眼堂屋神龛上的父亲,黯淡的灯光里我看见父亲相框上的玻璃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芒,里面的人却看不清楚。我觉得是父亲在恶作剧,还躲着不让人看见他。心想,死了就死了,赶紧认命吧,去做别的事情,不要老是纠缠着这个世界和过去的亲人,一堆黄土隔开了两个世界,生和死的距离,不是弄碎一个挂钟就能跨越的。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生命降临,也有生命死亡,“4•28”胶济铁路特大交通事故确认遇难者有72人,受伤416人,这些人难道不比任何一种死亡都无辜?安息吧,我的父亲。
      说完这些话我站起来往家走,随后,母亲和雅琼也跟进来,我们在客厅沙发上看母亲绣花。雅琼对母亲绣花饶有兴趣,拿来相机帮母亲拍照。可是我的心情却很沉重,想:母亲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困难,需要通过绣花来贴补家用?
      我们家的女人都在绣这种由某种渠道批发来的十字绣。最初是继父前妻的女儿在绣,她一直住在县城,没有工作,大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后来死了,丈夫不久也得癌症死了,她带着小女儿独自撑了许多年,做过很多杂活,最近嫁了一个好人家,生活过得熨熨贴贴,但却没丢下过去赖以生存的绣活。前两年,我妈生的小妹也嫁到县城去了,她和二姐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平时少不得来往,一来二去,聪慧伶俐的小妹也学会了十字绣,而且比任何人都绣得又快又好。小妹是丁克族,没事总往娘家跑,一来便带着大包小包的绣品飞针走线。想来绣花这玩艺儿是女人天生就喜爱干的活,再说那些设计好的图案只要照着填线,完工就是一幅幅神奇美妙的画面,而且大多是欧陆风光和苏杭景色,很是吸引人,一来二去,我家闲着的女人个个成了绣娘。
      我这人有个怪思想,总觉得年轻女人干点活能让生命丰富多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干这种细活,就会于心不忍,认为是儿女不孝,让老人没法享受颐养天年的幸福。我脸上失去了笑容,心头也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坐了一会儿干脆起身上床睡觉去了。不料,我刚上床,母亲也跟了来,而且不声不响地钻进我和雅琼的被子,我赶紧爬起来,倚在床头软靠背上陪母亲说话。
      事实上我很羞赧。直到如今,我还从来没过问妈的退休工资是多少。我在报社工作很久了,平时工作上没少关注关心过民生问题,但有谁相信我竟然从没问过母亲的生计生活问题?今天要不是看见她七老八十还在绣花,我肯定还会忽略这个问题。我忽然间意识到继父去世两年多了,少了他的退休工资(大头收入),家里的负担却没有减少,那么母亲是怎样应对的?想到这里,我再顾不得“不能过问别人年龄和收入”的所谓顾忌,直言不讳地问妈:“妈,你到底有多少退休工资?” 妈说,有一千四五。我说,怎么会这么少?不是说退休老师的工资很高吗?妈的解释是她当年身体不好,没到年龄就办的病退,所以工资一直没加上来。我又问:那爸爸呢?“他差不多是我的两倍。”听了这话,我呆如木鸡,好一阵子都无法开口。是啊,这个账谁不会算?别说现在的物价比两年前还高了不止一倍两倍……
      我开始在内心自责和筹划。我想我不用向母亲道歉,因为继父在世时父母从来不问儿女要钱,我们压根儿就没养成给父母钱的习惯,而且就是给他们钱,他们也会事后还我们。记得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次是继父去世,母亲坚持只用父亲的抚恤金,不要我们六个儿女一分钱。第二次是母亲生病我寄了两千块钱回家,但母亲转年在我女儿上大学时又回寄给了我。母亲体贴我独自抚养女儿不易,送孩子上大学很花钱。的确,孩子头两年上学弄得我焦头烂额,好在她第二学年就开始勤工俭学,做青春写手,写了好几本书,还进了一家私人文化公司,减轻了我不少负担。当然,我女儿的脾气像我,我的脾气像母亲,我们娘仨一个臭脾气,都是有难处宁愿自己死扛也不吭声的,要不然雅琼不会将我比做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尽管道歉的话说不出口,但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定期给母亲钱。具体多少,我还没想好,但这次我会想方设法开创先例,到年底无论奖金有多少,都一次性交给母亲。这样想,我心里释然多了,与母亲的话题也不知不觉轻松起来。
      雅琼靠里间躺着,乖乖地一声不吭,我以为她睡着了,于是悄悄与母亲讲起了私密的话题。谁知她听了半天终于无法隐忍,翻身起来问我:“两个爸爸都姓姚吗?”起初我没明白她的话,后来她再问了一句,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听见了我和母亲的悄悄话。于是,我只得告诉她:我姓孙。我的亲生父亲姓孙,是个画家,60年代末死于政治迫害。当年非正常死亡的还有我外公,奶奶,甚至包括我弟弟这样吃奶的无辜小孩和很多直系亲人(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我将会以小说的形式叙述,这里不赘)。 雅琼知道我的身世了,但她毫不感到意外,事后她告诉我,其实她早就知道我不姓姚。正如她说的,姓不姓姚无所谓,只要情是真的就够啦。
      夜很深了。聊天聊得忘了时间,夜深人静,几乎能听见更漏的声音。其实哪有什么更漏,是母亲房里漏油的声音,母亲刚刚买了一壶菜油,油壶不知咋的出了问题,漏了满地油,连柜子里的衣物都湿透了。这个时候我动作果断灵敏,母亲则一直被动地站在身后看着,配合我收拾。完事之后,一屋子大大小小女人都安静地睡去了,我悄悄起床,溜到堂屋给继父烧了一堆香纸。
      无论文学家怎样夸张地描写“鬼神有知,灵魂相通”,然而我只信“生死有别”。我这样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传承一种迷信活动,最重要的是希望转移一下情绪,这是生者为求灵魂安妥的一种自救方式。也可以说是自我救赎。


    我将《白狐》献给母亲


      一夜无眠。想了很多事情。
      都是关于家事和母亲的事。据悉我家大事有:今年下半年改修房子,明年给爸立碑。妈的事则是眼下她跟远在四川的大弟关系紧张,弟媳留守在家,婆媳关系微妙。家事很好解决,有钱就可搞定。但母子婆媳之间的矛盾就麻烦了。不过再麻烦也得想办法解决。夜里母亲向我叙述弟弟过错时,我曾硬着头皮批评了妈,我的立场是中间的,态度是坚决的,凡是不利于和谐安定的情绪和事端在我这里统统得不到张扬和发展。我善意地批评母亲,也会婉转说服弟媳,但有一点我无法判断:大弟是个重孝敬的人,弟媳一向也温顺,为何这次会闹得如此不愉快?听妈说,母子俩因为一句话而吵嘴,嘴拙的大弟吃不消母亲的狠话,情急之中抓起板凳砸伤自己头,让母亲悔恨交加,一连哭了好几个晚上……
      从这件事我看出母亲的个性有多刚强,而内心又是多么脆弱和敏感。就拿她不停地折腾院子这件事来说吧,我的一个朋友分析得很对,她说:你母亲内心是寂寞的,骨子里是浪漫的,她在试图用不断地变换庭院里的树木花草的方式来改变或充实自己生活的单调和平淡。朋友还说:当一个人无力改变生活的时候,她(他)就会去通过改变生活中其他的东西来表达内心的愿望和梦想。她要我多理解母亲,“不,光是理解是不够的,还要以心换心地去体味,要是哪天她不再去试图改变什么,而是任一切那样自生自灭的话,那说明她的内心也就真正的沉寂或者说是荒芜了。”朋友的话使我明白了一个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那就是:母亲年老了,孤独了,脆弱了,因为缺乏爱,所以更加苛求爱。她怨怼弟弟过年回家没有像往常那样老远喊她一声“妈”,虽然她没当面说出来,但却耍了不少小性子,她这样做无疑伤害了弟弟,而弟弟采用过激行为为自己申辩抗议,无意中更是伤害了母亲。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母子连心,彼此都不愿意伤害对方,他们所有一切的心结都得靠我来化解。我必须在母亲有生之年做好该做的事、说好该说的话、表达好该表达的感情,才不至于像古人说的“忠孝难两全,回首成遗憾”。我不想在母亲百年之后,儿女们回忆往事,个个内心愧疚。
      清早起来,我围着房前院子转了一圈,意在美好的气氛中酝酿情绪,之后,我站在厨房的窗前,对着开满鲜花的院子把准备了很久的歌——《白狐》唱给母亲听,我先念歌词,母亲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很由衷地赞叹歌词写得好。看见她高兴了,我也打心里高兴起来。我说:歌词写的就像你们那个年代的女人。我没敢说就像写的母亲。母亲没说话,也许她的沉默代表默认。果然,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本书给我看,说是谁谁写的,很感人,她常常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那些往事经历太熟悉和深刻,稍许触碰,灵魂便痛不可支。可是,我和雅琼都翻过这本书,我们俩都没有母亲的那种不寻常感受,最后还是雅琼一语道破天机,她说这个写书的人是母亲的同事,会不会就是你《沅江神曲》里描写的那个“小鲁叔叔”?要真是那个人,那母亲也算得上“超级粉丝”了。看来母亲心情的确不错,她还鼓励我带走那本书。但我临走拿起又放下了,心想还是让它陪着母亲吧。君子不夺人所爱。
      早饭后,在我的倡导下,全家出动,包车进城游玩去了。我这样做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在游玩过程中,大家(尤其是她们婆媳)有机会增进感情,消弭隔阂。
         一家子来到沅陵龙舟大看台,面对沅江,面对县城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的样子好像惊呆了。的确,这几年沅陵变化不小,城市卫生、道路交通,凡是一眼看得见的地方,“美化、净化、亮化、绿化”工程都做得很不错。大家坐在江边的台阶上看风景, 小侄女一会儿拾级而上,一会儿又跑到宽广的广场上去撒欢。
      这时,我偷拍到母亲一个神色很凝重的表情。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江去,原来她凝望的地方是从前的“中南门”和“南岸”。那个地方如今早就不存在了,但母亲依然能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清晰准确地辨认出当年的熟悉场景,抓住一切记忆的凤毛鳞爪。
      当年,年轻、貌美的母亲就是在南岸的一所学校教书,而且是专职的音乐教师,她的风琴踩得好,歌更是唱得好,她的七彩人生年华本来应该从这里开始,却没想到一场浩劫,破灭了她所有的美梦,让她一生命运的悲剧就从这里开始……
      老迈的母亲露出濪冷表情,并且一直再没笑过。她那样子仿佛迷路在黑暗的森林里,十分迷茫和恐惧。她的忧郁症又犯了。照常理,这个表情不应该属于母亲这个年龄段的人,像她这古稀之年的老人,心中的一切恩怨情仇、红尘俗事早就应该尘埃落定,甚至化为乌有,然而,母亲却为何以这样一个濪冷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定格在我的镜头里?难道,她心中的一切沉积和块垒都还没有消弭吗?我的天,那她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我在心里暗自叹息,甚至隐隐啜泣……她的这个表情强烈震憾了我的内心,完全彻底迷住了我的眼睛,今生今世,我的灵魂都将为此而不安,而颤栗。
      默默地,我收起相机,我想我今天再也没心思拍照了。
      我上前扶起母亲。起初,我只是扶着她的臂膀,并且还隔着一层衣服。后来我试探着拉起母亲的手,渐渐扣紧她的手指,我感觉,母亲的手指在我的手掌心无力地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柔弱的心悸,还是一种猝然的感动?我无心去考究了,我只顾抓着她的手,走过广场,走向大街,横过斑马线,一直朝前走去……


      附言:应家乡刊物约稿,也为了答谢众博友对我和母亲深情厚意的关注,我决定写《花开季节看母亲》一文,写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感激网络让我认识了很多像你们这样的热心人,真的,要不是你们这些天一直给我帮助和鼓励,我怎么会这么快改正错误,改变态度,走近母亲,成为一个幸福的女儿??


      ——今天是母亲节,谨以此文献给我敬爱的母亲,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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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14-4-13 09:29: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月的乡愁


    作者:姚筱琼   







      以不变的炽热眷恋着故乡的人文山水。
                —— 题记   
                             
      多年了,家乡一直横亘在我的心头。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细雨飞扬以及阳光明媚常常令我白日走神,夜晚惊梦。
      今年“五一”假期,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我终于回到快要让我思念成疾的故乡。
      当我远远看见苍穹下裹在烟雨中的沅江以及依山傍水的县城时,心跳速度突然加快,雨幕中,我不得不张着嘴喘息,任凭失控的情绪像春天的水蒸气氤氲升腾,像大河一样蔓延开去……
      在汽车北站的停车场,我坐上了开往乌宿小镇的“蚱蜢”(一种经改装后可载人的三轮车)。刚坐上车就发现车主碰巧是过去的同事,当年帅气而又桀骜的他如今推一平头,皮肤黑而粗粝,双手布满疮痍。我们简单聊几句,彼此都有些落寞伤怀,就再也不说话。他开车,我坐车,我们都想忘记曾经的熟稔和此刻的生分。
      自从原单位破产倒闭,我就离开小镇,开始往城市迁徙的行程。我马不停蹄地奔波,雨水一般地渗透,渐渐地,我像一株耐旱的灌木,依托自身的坚韧扎根在城市的中心地带,日益长成枝繁叶茂。
      我在城市拼命学习普通话,学习一切适应生存的法则。我对家乡乌宿以及地处乌宿的文化圣山——“二酉藏书”闭口不谈,甚至从不以“书通二酉,学富五车”的文化背景为骄傲,我只想通过努力学习和不断更新忘记自己过去的生活和经历。
      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不可遏制地怀念故乡,怀念哺育过我的酉水和沅江。在月夜,在梦里,酉水的清澈芬芳,沅江的奔腾喧嚣,就像父母亲的两双手,不停地以各自的柔情与力量对我进行遥远的慰籍和控制。
      “蚱蜢”沿着酉水河行走在雨中。
      故乡的气息随风逐雨愈来愈近,愈来愈浓。
      车上有人高放李琼的《 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 排对排排出了土家人的苦和甜,串对串串出了土家人的悲与欢……这首歌融汇和包涵了很多本土文化和人文情感在里面。那高亢拔尖的声音咋听有些不合品位,但若处在一个特定的地理或环境里,它所传递的气息则犹如烈酒与太阳般火辣,极易穿透人心,从头到脚点燃周身血液。
      雨越来越大,落在长河的雨滴变成了连天雨柱。
      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沅江涨水了,酉水浑浊了,高山挂起了飞帘瀑布。沅陵这个融大江、大川、大山于一体的摇篮漂浮于天地玄黄之间,向世人展示着它遥远辉煌的历史和令人欣慰的现状。
      雨滴敲打着车窗,发出隔绝世间万物的声音。
      这声音有一种“大音稀声”的超越,又有一种比雷电更为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力量。穿越这种声音我看到的是河两岸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库区移民,无论是汉、苗、土家的百姓,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不惜抛家舍业,抛弃水湄平川、良田沃土,去适应艰苦的生存环境。他们就像悬崖上那一株株尽管被雨水冲刷,裸露出所有根须,却仍然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灌木一样,是这个全国移民大县最具独特的风景。试想,如果不是五强溪建电站,乌宿古镇就不会搬迁,不搬迁,许多人的家园就可以继续美丽繁复下去,既美丽繁复,也就用不着如此这般让人怀念和追忆了。
      河两岸阡陌纵横的田畴这个季节照样绿毯茵茵。那绿是恣意生长的野草。那草是鱼虾繁殖的温床。可它又不甘心一年四季沉于水底,偶尔也要浮出水面,一任牛羊水鸟恣意撒欢。曾经有人执意要在这片土地上种一季农作物,结果汛期一到,所有丰收在望的喜悦都无一例外地打了水漂。
      三十分钟的路说话就到了。隔河相望,闻名的“中华文化圣山——二酉藏书洞”正在开发修缮。只见河对岸一派繁忙景象:机器轰鸣铲土填石,劳工吆喝挥汗如雨,一条五米宽的藏书大道展现在世人面前。“二酉藏书洞”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相传秦朝咸阳老儒生因不满秦始皇焚书坑儒,将家藏千卷竹简书籍南运到此,藏入此洞。刘邦建汉后,经典书籍很快受到重视,把二酉藏书洞列为一大圣迹,歌颂“二酉藏书,功德无量”。“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因此被引用为学识渊博的形容词。二酉山也由此成为二酉文化的发祥地。
      说来惭愧,这样一个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圣山就在我家门前,我居然和镇上的许多居民一样,漠然置之,从来没有专程到此山访古朝圣。就连清光绪庚寅年湖南督学使张亨嘉书刻的“古藏书处”四个大字,我也没想过要保存一幅拓印。
      我只是在一个个春夏秋冬的夜里做同样的梦。梦中的我擎着一把红雨伞,沿着芳草没胫的小路,去溪壑看水涨,看野花烂漫。那时,雾霭袅绕的二酉山正是飞花三月时节,山上那些灵性的花朵仿佛还在怔忡之间就被春风喊醒,还来不及思索就“哗”地一下子全然开放,隔着酉水河看对面山上重重叠叠的繁花,推波逐浪似的让人感到惊讶不已。每天早上,酉水河上流动的水雾正好像一带轻纱将这个山水小镇掩盖得影影绰绰,二酉山偶尔在雾中现出一抹轮廓,益发显得神秘飘逸。我熟悉家乡雾的气息,水的气息,就像熟悉我自己身上的气息一样,我知道什么时候那宜人的气息浓,什么时候淡,它是随生理周期转换而变化的,十分微妙。我的家乡哪怕不下雨,空气也会因为酉水河的湿气而湿润清新。尤其在烟雨朦胧的天气,自然的气息和生命的气息相互交织,氤氲变幻,那种和谐舒适的感觉真的十分美妙,使人仿佛又回到没有思想,没有语言,只有欢笑和啼哭的婴儿时代。
      其实,我在小镇生活时也曾到过二酉山。每年春天,我和镇上的女人们乘船过河,来到二酉山下采蕨,回头晾干,寄给远方的亲朋好友,为他们平常的日子添一点乡愁。那时侯,我是一个下岗职工角色,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但不属于风花雪月,只属于卑微和世俗。很多时候我都想独自涉水过河,去那山前静坐,不为别的,就只为看山下的水中晃动着日头的叠影,渔舟静静泊在河中央,支开一张张银白而透明的鱼网,像雾霭一样晒着余晖,晒着阳夕……我想,等到我的人生之秋,我一定会来这里静坐,读秋风秋月秋霜……我自信到那时我一定能读懂乡愁的心语。只是,那些曾经的温柔软语,风花雪月,还有那些雨丝雾霭,执着深情,于山,于水,于我,都成记忆了,我只要把这些记忆像行李一样随身带着,去天涯海角就有伴了……
      车停在乌宿码头。不知谁叫一声:渡船来了!把我从恍惚的梦中惊醒。
      河对面就是让我铭心刻骨的乌宿镇,乌宿镇上就有我的家。虽然我在那里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我想就是用我一生的心血凝成文字都无法倾诉我对它的无限怀念和伤感。我离开那里10年了,至今那里还尘封着一个曾经属于我的家。前些日子得知,如今我的家被一个当地医生买走了,但他无法联系到我,也不敢贸然撬我的门。因为淳朴的他知道那里面锁的不仅仅是几样简单的家具电器,旧书旧稿,那里面尘封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履痕,以及倾尽全部激情浪漫的生命记忆。
      当年,我没有从家里带走一针一线。但10年过去,我还清晰记得我的一针一线放在什么位置。我的家壁三面是窗,窗外临水, 阳光普照的强度曾经使我无法忍受,只好在每一块玻璃上贴一张自己随意临摹的黄永玉的画,并模仿其文风写几句人生警言作为题跋,现在想来觉得可笑,但每每念及却又禁不住泪流潸潸……更搞笑的是,去年我去家乡公干,二酉山旅游景点开发商刘先生盛情邀请我去二酉山游玩,一路上,他把我当外地人接待,详细地给我介绍我家窗外的这座名山。我向来木纳,也不做声,任凭他口水都讲干了。他是希望我听懂些什么?还是希望我写点什么替他在报纸上吹吹?我不时地回头,发现不论是在山下还是山顶,抑或任何一个角度,我都能看见我的家……我的阳台有整座楼那么长,我种在阳台上的花草——从云南西双版纳带回来的奇花异草早没影了,但我还是依稀能辩那些曾经的姹紫嫣红在什么位置,它们在我不在的日子里是怎样一年一岁枯萎的,又是怎样一朵两朵凋零的……我都能看见……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流落心坎的那种热辣,就像那些来自亚热带雨林的花朵那样充满水分和温热……我当时实在是用心在哭,我也懂得这种哭泣只能在心里,但是有谁能看到?人们看到的只是我脸上的笑。因为笑容灿烂,所以内心尤为悲凉……
      机船靠岸了,人群一窝蜂涌上船。在船上,我意外地遇见旧时的玩伴。过去像水鸟一样活泼的他如今在小镇上开渡船,每日见人多了,神情变得木呆冷漠,就连我的寒喧加万分惊喜,他也无动于衷。开了船,他就钻到后舱去了,我只见到一个下颌略尖,头发天生卷曲的女孩儿坐在舱口剥花生吃,估计是他的女儿。还记得当年他为了逃婚,请我为他出谋划策,大家因为他的激情和勇敢兴奋得彻夜未眠,只是到最终还是没拿出好办法帮他逃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难道他就是因为这场婚姻湮灭了激情,改变了人生态度?哦,不不,我宁可不信。我相信他只是因为移民迁徙,生活动荡,辛劳疲惫等种种原因使他丧失了原有的激情和语言能力。这样想,我的心情更加沉重。我向远眺望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乡,心头泛起一种别是酸楚的滋味。我想,过去,酉水河在船夫一篙一桨中变蓝变绿。如今,酉水河在机声隆隆里变得深不可测。
      落在河里的雨滴密不透风。河里生起一片白烟,白烟弥漫,充满了整条河。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烟波浩淼,美丽迷濛……我也从没见过酉水河这样婀娜多姿,丰满充盈。
      机船离岸越来越近,透过雨帘,透过雾霭,我能清晰看见我的小镇,我的街圩,我的灰色楼房,还有房顶上我种的鸢尾,菖蒲,君子兰……它们一一向我扑来,就像这场声势浩大的雷雨铺天盖地,不可阻挡。
      我忽然泪流满面。一场滂沱大雨来得正是时候,我收了伞,任由泪雨交织,流个痛快……  


    (发表在《民族文学》2007年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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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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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5 09:4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缅甸额卫


    作者:姚筱琼   







    怪 人
      
      这是一个日光融尽,群山与暮天衔接一起,大地渐渐黯淡的傍晚。
      缅甸汉子额卫站起身,将水烟筒搁在毗黎勒树根上,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头也不回地朝竹屋走去。
      快走到屋门口,他倏地回过头,用那种只有年轻人才有的闪电目光,白炽地看我一眼,突然嘣出一句中文:请进屋。
      我眼睛意外地一亮。
      想不到额卫会讲中国话,发音又准确,又深厚,那种从胸腔迸出来的腔调,好似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与我有八百磅锤砸不烂的瓜葛情。
      “走,进屋。”
      我碰一下站在毛叶刺麻果篱笆下的岩雨,他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碰一鼻子灰的尴尬之中,疲惫地望我一眼,小心谨慎地移动脚步。
      这一步,是历经四天饥饿疲劳,终于到达缅甸国的靡洛寨所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
      一路上,我们吃过芭蕉芯,鱼腥草,甚至没有成熟的鸡嗉包果,那种还没成熟的鸡嗉包果涩嘴而又刮肠,它本来是一种消食果,而我们腹中空空,差点没把我们消灭在半路上。
      此时此刻,我们坐在额卫家中客厅正中的竹椅上,饥肠辘辘地等待着额卫的妻子们给我们端来好茶好酒,好饭菜。
      在路上,岩雨给我讲述过缅甸是一夫多妻制。我想,像额卫这样殷实富足的人家,肯定娶有三妻四妾,生下儿女成群结队。
      可是,我们在竹椅上坐了半晌,才见额卫笨手笨脚端来两杯自制的苦咖啡上来。
      苦咖啡浓得像原汁酱油,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在我们喝咖啡的时候,额卫依然坐回到院外的毗黎勒树下,微微闭着眼,全心全意地抽着水烟。
      他抽烟的神情已不如刚才那么入迷,而是皱着眉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水烟筒将他的鼻子,嘴巴,以及方圆的下颌全都包藏在里面,久久地,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铜塑。如果不是夜幕已临,看得  见烟筒下半截八字形伸出的枝桠上火星一闪一亮,还真叫人怀疑他是否已坐禅入定。
      半晌,他从竹筒里拔出整张脸孔,悠悠吐一口气。竹筒口,飘逸出一丝淡淡乳白色烟雾。
      “喂,额卫,既然你已接受我们做了你家客人,就应该拿出食物来招待我们,而不是光拿这样的苦咖啡就能填饱肚子。”我扬起脖子高声叫喊。不知为什么,到了这里,我感觉就像在家乡的朋友家做客一样很自然随便。
      额卫第二次放下水烟筒,走进竹屋。
      他将一份非常简单的饭食端了上来。这是一种名叫期玛的肉粥。做这样简单的饭食,显然不是女人的手艺。难道,额卫是个单身汉?
      我狼吞虎咽地吞着肉粥,偶尔抬头瞟一眼站在门首发愣的额卫,心想:这人富得流油,人也长得不错,怎么不讨老婆呢?
      “额卫,你坐呀——”岩雨恨他用直杵杵的目光盯我,将他看成一种威胁,从情绪上产生敌对的抗拒。
      “坐,坐……”
      额卫梦游似的晃荡一下身躯,挥一挥蒲扇大的巴掌,嗡声嗡气地说:酒在皮袋里,皮袋吊在房柱上。这话是对岩雨说的。但他直勾勾的眼睛依然盯着我。我抬头警惕地看他一眼,发现他情绪极坏,好似心灵受到强烈震动,一时无法恢复理智和平衡。
      他有着一张黝黑的四方脸膛和壮实的五短身材。由于生活在亚热带地区,看不出实际年龄,大概是三十出头,五十不到的样子。穿一身中国邯郸出产的深蓝半线涤棉套装,乍眼之下,简直跟中国乡下的农民一模一样。
      可他的的确确是个缅甸商人。
      做玉石生意使他成了富甲一方的庄园主。一个人拥有六片橡胶林和两座铅锌矿山。同时,在大得无法形容的围园中,草深林密,饲养有大象和其它珍禽异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大富豪,却过着一日三餐凄寒的清贫生活。尤其是精神上的孤独寂寞,使他变成一个嗜烟如命的隐君子。但奇怪的是,尽管这样,他居然能在这金三角的边沿做到洁身自好,不吸毒,不抽鸦片,也不贩卖毒品。
    这是一个让人揣测不透的怪人。
       他那双眼睛,包藏着多少亚热带人浓缩成结晶的情和义,爱和恨,狂躁和压抑,热情和忧郁? 不得知。我每每抬头,只敢在这张充满禅意而又俗气的脸上溜一眼。不能久停,否则,被他察觉便有逼人的寒光袭来,刀枪杪子似的让人感到畏惧。
      什么时候,他变戏法似的又抱起水烟筒。就在我打量他的时候,他也目光如电似炬地瞥我一眼。然后,水烟筒发出“咕咕嘟嘟”一阵响, 噗一声,吹灭手中的纸媒,又翻起白眼珠乜我一眼。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难道,我的神情模样叫他看不顺眼?或者,使他想起某个不愉快的故事?我暗自揣度,内心十分懊恼。
      然而,我又想: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自踏上南国佛地,我一路求善而来,想必结下的是善缘,而不是恶果。佛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应是一句可信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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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5 09:45:53 | 显示全部楼层
    神秘东园


      
      吃饱喝足,岩雨悄悄问我是否继续赶路,“如能走就走,这个额卫怪怪的,我们还是改投别处吧。”我抬了抬脚,我的脚背浮肿,连自己的鞋都穿不下,穿了岩雨的登山鞋,而岩雨只好用哥共树纤维裹足,一路走来,植物纤维磨破了脚,鲜血染红了袜底。我冲岩雨歉然一笑,说: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借住这儿吧。
      当夜,我们就在额卫家住了下来。
      额卫一夜没睡。在毗黎勒树下抽了半宿水烟,末了,在东园麻石路棕榈树林带徘徊到天亮。
      这是一个大得显出阴森的林园。由于不善修葺,大部分地方已经荒芜,灌木丛生,藤蔓萋萋,毒虫乱窜,已无法分辨路径与兽迹。尤其是西南方向,树深林密,大白天日头也照不进黑鸦鸦的幽静深处。这块地方,除了飞鸟敢掠过树梢飞向云端,再就是额卫每年进铁网狩猎一两次。
      靠北边是一个干枯的大水塘,不知为什么塘里已无活水,只剩半塘黑浸浸的水草和几棵叫不出名字的阔叶植物。我小心冀翼地绕过水塘,踏过齐腰深的枯草,往东园走去。
      我要看看,东园到底有什么秘密,使得额卫整宿通宵迷失本性,在这里苦苦徘徊。
      这时,阳光透过棕榈树林带,在一片长满奇花异草的开阔地上空笼罩一团奇光异彩,看着就像一幅工笔加泼墨的彩绘。
      我不知这就是亚热带久旱之后,一早一晚常出现的海市蜃楼。只当走进了迷宫,四周是色彩鲜艳的花墙粉壁,屏风似地连成八卦阵法,怎么也走不出去,呆久了头晕眼花,大概是吸了有毒花粉,渐渐地连呼吸都困难了。
      我竭力摒神息气,强迫自己按照恍惚记忆夺路而逃。转过一面女贞墙,走进开满紫黑色花朵的辛夷林,定眼一望,一座巨大的麻石岩坟墓矗立在眼前,神秘地竖着一方无字碑,碑前三柱残香还在袅袅绕绕冒烟,细细一丝快断气的青烟就像孤魂野鬼的泣零。
      我一头撞在碑上才觉醒。这时,我连害怕的神经都麻木了,只是一味地颤抖,发怔。我在这里首先误入迷宫,接着又碰上了孤魂野鬼的石碑。再接着,我看见了比魔鬼还要让人害怕的“金三角死亡之花”——罂栗。那些美丽妖艳的红黄粉白紫的花朵,好似翩翩欲飞的彩蝶,组成一道斑斓缤纷而又毒雾弥漫的花环。
      呵,忧悒的黑色辛夷,妖冶的五色罂栗,翠绿的长青女贞……这样煞费苦心的布局,坟墓里到底葬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此神秘莫测?
      “荒园草木深,请姚小姐不要乱走动。”
      突兀地,身后传来一声恼怒的嗔喝。
      “额卫……是你?”
      猝不及防,吓得我三魂出窍,七魄荡悠,磁着眼,呆呆地看着这个神出鬼没的人。
      额卫张着略厚泛白的嘴唇,抽搐地抖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极力克制住,紧紧合上嘴唇。
      四目相对,我俩保持着相互戒备的缄默。
      渐渐地,额卫眼中有了雾湿凝成的晶亮。他改换了口气,手指着出口,说:你是初来乍到的生人,请不要打扰亡魂的安宁。看着被我踏倒的几株花草,痛惜地皱着眉说,走吧,我带你出园子。
      借着他的指点我朝花坛外走。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的贸然打扰,害得你一夜没睡好?
      额卫望着灰白色的天空,轻轻叹息一声,淡漠地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这是一句古话嘛。
      “哦?你对中国的俚语俗话也懂得蛮多嘛。”我开玩笑地看着他。“古话虽是这么说,可你才三十几岁,壮得像头牛,怎么会睡不着呢?昨晚我分明看见你在这里徘徊,能不能告诉我,坟茔里究竟葬的是什么人? ”我企图用开玩笑的方式冲淡紧张气氛,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不料我的话刚落音,额卫就勃然变色。
      “姚小姐,这里不是你寻找刺激和灵感的地方,你快走吧,不然我唤大蟒蛇出来吃掉你。”
      额卫生气地恐吓我。他拿黑多白少的眼珠瞪我一眼,脸色黢黑地偏过头,径直转身而去。


    翡翠项链
      
      在额卫家住了一晚,岩雨和额卫成了好兄弟。而我和岩雨的未婚妻玉依是好姐妹,额卫由是对我也客气起来。吃了午饭,我们提出要走,额卫执意挽留,说下午陪我们去小勐拉集镇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珠宝城。还说近日靡洛寨有喜事,有小男孩“变人”做“普毫”(出家当和尚),全寨要举行盛大的赕佛活动。
      “倒是机会难得。不妨见识一下这异国情调的赕佛活动。”我和岩雨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
    下午,缅甸时间三点钟,我们顶着白花花的日头来到小勐拉珠宝城。
    说是城,其实不过是由一座边境山寨演变而成的商业街衢。
      小勐拉近几年市场经济繁荣兴旺,交通也发展很快。虽然这个小镇不大,却是通往我国贸易市场的一个门户。它所经销的产品只有一种,那就是缅甸翡翠玉——也就是当地人所称的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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