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三离故土：国军老兵姚荣华讲述一生

姚波

一生三离故土：国军老兵姚荣华讲述一生[/url]

2014-04-30 22:14:39

归档在 口述史 |

姚荣华今年92岁，生于广州杨箕，黄埔军校第六分校第十七期学生，抗战期间经历长沙会战、株洲保卫战等战役，现在广州与大女儿一家生活。

今年6月4日，来自民政部的一则消息，给在大陆约2万名原国民党军抗战老兵送去温暖。民政部在答复全国人大代表王敏刚的建议中(《民政部对十二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　第8 26 0号建议的答复》)指出，“要求各级民政部门做好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的有关工作，及时将符合城乡低保、农村‘五保’、医疗救助、临时生活救助以及社会福利保障条件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相应保障范围。”

这一消息，对国民党抗日老兵、广州杨箕村姚荣华来说，无法享受。18岁满腔热血投军，抗日战争时期参加多场战役，抗战胜利后回归故乡，新中国成立后被送到黑龙江农场改造，上世纪80年代末移民澳大利亚，晚年回到广州杨箕。

197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决定：对全部在押国民党军官实行特赦释放，并予以公民权。这个决定由最高人民法院执行。当时，身在黑龙江农场的姚荣华也收到了组织发来的通知，他当时心中宽慰：“共产党承认我们打过日本仔，我就觉得心血没有白费。”

多年后，回首抗战经历和个人命运，今年92岁的姚荣华说，“无所谓，若是有所谓，我就活不到现在了”。历史并没散入风中，但他的心中已无烟尘。

铭记抗战老兵之一

1945年9月2日，日本签署投降书，为了这一刻，中国人民浴血奋战，3500万中国军民伤亡。68年前的今天，被定为抗战胜利纪念日；68年后的今天，这个日子成为民族集体的历史记忆，那些胜利的歌谣依旧被人传唱。

在这个宏大的民族集体记忆中，还有无数个个体的历史记忆散落在民间，成为群星闪烁的历史星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抗战中的国民党老兵，就是如此———他们享有曾经年轻的生命和热血根植于民族生命和热土的共同记忆。但是，伴随着他们的苦难和年华老去，历史的风来风去，烟云雾霭，许多份珍贵的过去散入历史的尘埃。有人说如果历史被曲解、遗忘，则意味着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扭曲和中断，一个失忆或记忆错乱的民族不可能具有健全的心智和人格。老兵，国民党老兵，同样不容遗忘。抢救这些记忆，抢救他们的存在与时间，在城乡之间，在历史面前，我们不容有失。

投军 国仇家恨意难消

1921年2月22日，姚荣华生于广州杨箕村，父亲姚保，乡人叫“卖鱼保”。姚荣华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其上有11个姐姐，3岁亡父，6岁亡母。靠姐姐们养大。小学在六十三小学，现在中山三路东皋大道内，初中在登峰路(现在越秀区小北路)大中中学读书。1937年7月，16岁的姚荣华初中毕业，这一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跟许多个体生命一样，姚荣华被卷入这场战争。

1937年，日本军队轰炸广州，他逃难到连县(现在连南)投靠嫁到那里的姐姐。姚荣华18岁时，香港和广州传来姐姐们在战乱中饿死的噩耗。1939年，姚荣华获悉黄埔军校在韶关曲江招生，带着国仇家恨，他报名投军。

当时黄埔军校在曲江招生的是第六分校，招收第十七期学生。姚荣华被录取后，与其他录取者一同到广西桂林李家村报到。姚荣华被编入第17期17总队第一大队第二中队学习。毕业后，他被分到湖南长沙国民党第九战区暂编第二军暂编三团追击炮连任连副。由于有初中的文化背景、基础较好，他游刃有余地在军中担任官职。此后曾调任连指导员、师特务连排长、步兵连连长、副营长，广东省政府干部训练班连长等职务。主要在湖南和广东战区打仗。

1941年9月至1941年10月，姚荣华参加了第二次长沙会战，之后又参加了第三次长沙会战(1941年12月-1942年1月)、第四次长沙会战(1944年5月-1944年6月)、株洲保卫战(1944年6月-1944年8月)等战役，也曾支援香港保卫战(1941年12月)。

抗战 满腔热血转战多地

1941年12月7日凌晨，日本突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敲响。凌晨3点，姚荣华在湖南长沙岳麓山脚驻扎，他接到上级命令：“马上支援香港！”他和战友连夜启程，过湖南株洲、广东曲江、惠州，再准备赶赴香港。可惜，战情瞬息万变，当他们到达惠州七里湖附近时候，香港沦陷了。

之后，姚荣华又随部队回到衡阳，参加株洲保卫战。回忆起这场战役，姚老还心有余悸：“经过激烈战斗，3个团的阵地都被敌突破了。”暂编第七师的指挥所在白关铺面临被敌围歼的危险，他是该师特务连里的排长。所谓特务连，其实就是警卫连。“形象一点说我们特务连就是‘烂头卒’，到了最危难的时候就要不惜牺牲去保卫司令部。”

那天晚上，姚荣华随连长到白关铺师指挥所阵地，他下属30多人。当晚吃饭时，连长王应锻特意来找他。“他很奇怪地问了一句‘你们家有什么人’……”姚荣华明白了，情况有变。随后，连长布置任务，命令姚荣华排为留置部队尽量牵制敌人到凌晨4点。“有无什么要求？”“把手榴弹都留给我们。”

姚老回忆，那晚，风雨大作、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在山岗上，日军追上来。“我们都不开机关枪，就想着来一拨就下去一个手榴弹。”敌人发起进攻，不断往山上扫射，姚荣华和战友们匍匐隐忍，投掷手榴弹拖延敌军。

眼看无法支持到凌晨4点，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战士，姚荣华令部下向姚家坝方向撤退。为了拖延时间，他让士兵们撤离时加大间隔，50公尺一个人。姚荣华沿途在粤汉路渌口河一带把散兵都集中起来，收了百余人，最后归队。

常德会战，姚荣华所在的暂编第七师奉命日夜兼程赶赴常德支援友军。行军中，他看到美国的“B-24”、“B-25”轰炸机向地面俯冲投弹，来回轰炸日军，日军尸体遍布瓜棚、河边、路边。姚荣华此前听人说，打仗若是遇到死人场面，会有很大的尸臭味道，就买好香水以防不时之需。他就靠着裤兜的香水走过了尸横遍野的小道。

姚荣华坦言，当时军中装备很简陋，一个连只有3挺机关枪，士兵手上一支步枪。战友们坚持着抗日。“在枪林弹雨面前，我们就像盲头乌蝇听着指挥前进后退。”姚老回忆道，“我们当时没有报纸，无从判断形势。”姚荣华坦言尽管面对战争他时有无力感，但国仇家恨总让他满腔热血地投入战争。

返乡 妻离子散别乡去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打完日本仔，大家都想回家了，只是不说出来。我和妻子想回家，并让她先走。”1948年七八月，姚荣华随营驻扎江苏镇江，他当时是副营长，但他决定当逃兵。“妻子先回家了，我过了几个月，在1949年2月向上级请假回家，就走了。”

1949年，姚荣华回到故乡广州杨箕村，随后广州解放了。有初中文化的他在杨箕村的私塾教书，但“国民党伪军官”的身份一直跟随着他，也成为他再次背井离乡的“祸根”。

1953年登记居民证时，全家人的证件都发了，唯独他没有。由于当时的环境，在军队结识的妻子与他离了婚。多年后提起这件事时，姚老轻描淡写地说：“她也有她的前途，我不能耽误人家。”

1955年，肃反开始。同年9月的一天，当他在杨箕村附近的空军医院路边摆摊卖糖水、摆缝纫机补衣服时，3名身穿制服的公安和便衣将他带走了，随即他被送到沙河的看守所。姚荣华记得当时有人问：“你在战场上杀死了多少人？”他回答：“我怎么知道，机关枪一响，无法知道死伤多少人。”之后他被判刑10年。

姚荣华有两个女儿，与妻子离婚后大女儿跟他、小女儿跟妈妈。大女儿回忆道，当年姚荣华被抓走时她才4岁，“那时候我和邻居去看守所看爸爸”，之后父女俩一别就是17年。1955年12月，姚荣华被火车运到黑龙江的一个农场改造。

改造 离乡30年

姚荣华先是被送到黑龙江德都县苏家店农场，他对农场的劳作一无所知，就从训练使用农机开始。由于水土不服，他的腮腺炎发作入医院，病好后，他的文字功夫被医院看中了，就留在医院从事文字工作，还办起了《劳动报》。到了1969年3月，他被送到黑龙江嫩江县格球山农场(现在五大连池)。“虽然是背井离乡，但没有怎么吃苦，管食堂、管仓库。”

判刑10年，姚荣华本应在1966年刑满释放。但由于“国民党伪军官”的身份等其他原因，他仍旧留在了黑龙江。他一直都没有再成家，“本来刑满后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而且条件不错，我不想连累人，也就算了”。

那些年，他极少与大女儿通信，因为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直到1972年，女儿从广州去黑龙江，才在懂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1975年，国民党团级人员得到平反。姚老回忆：“可以给我们选择回乡，去台湾或是加入解放军。我三者都没有选。”他宁愿在农场复员，“共产党承认我们打过日本仔，我就觉得心血没有白费。”

再次踏足广州，是1984年，一别就是30年。这一年，他请假回了一趟家。1989年，姚荣华68岁，大女儿想把他接回广州。但事与愿违，手续很难办，于是大女儿找到早已移民澳大利亚的妹妹，通过妹妹申请将父亲移民到澳大利亚。在统战部、省委、市委等多个部门审查后，姚荣华去了澳大利亚。

去国怀乡，姚荣华于1994年回到广州，与大女儿一起生活。如今，他过着怡然自得、弄孙为乐的生活。每天去杨箕村旁的市场买菜，闲暇时晃动着缝纫机为家人缝制枕头、衣裳。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枪炮声早已远去，仿佛一切惊涛骇浪都不曾发生，时光如大江大河般消融着岁月悠长。

姚荣华口述实录

“若是有所谓，就活不到现在”打完日本仔就想回来

   南都：抗日战争胜利后，你怎么想(有什么打算)呢？
   姚荣华：打完日本仔就想回来。行都行到脚跛了，你以为(打仗)开玩笑。不想打了。大部分人都想回家。
   南都：那你后来怎么回到广州杨箕的？复员吗？
   姚荣华：不是复员，是我自己“复员”。1949年一二月份我就走了。我直接(对上级)说请假回家。当时部队在江苏镇江，在江防。当时我在部队里叫做“可以稍微耍一下脾气”。
   南都：你当时是什么级别？
   姚荣华：我是副营长，我的师长是王作华，他归薛岳将军管。薛岳直接归蒋介石管。
   南都：为什么还回来杨箕？
   姚荣华：我的姐姐还在杨箕。
   南都：回来杨箕，有没有人问你这几年去了哪儿？
   姚荣华：都知道的，不用问。大家见面就寒暄一下“华叔回来啦”。
   南都：你的妻子呢？也回来了？
   姚荣华：她比我早几个月回来，她的部队在江苏高邮就先回来。她是我一个战友的妹妹，就是在部队，也很想走。
   当时就是“听天由命”
   南都：你回来后做什么？
   姚荣华：教书，在杨箕凤仪堂(私塾)教书，教了一年多到两年，教到1953年。
   南都：解放后，他们知道你是国民党军官吗？
   姚荣华：知道的，当过国民党军队的兵有登记的。报到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无。到了发居民证，就没有我的份。
   南都：你妻子呢？
   姚荣华：她有。
   南都：后来还继续教书？
   姚荣华：到了1955年肃反，就“蹲监”了(被抓了)。当时就是肉除砧板上，就是“听天由命”四个字。不知道哪一天，但是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那天我在空军医院(附近)搭了个小棚，卖糖水、车衣服(缝纫衣服)，三四个人来找我，有穿制服，也有不穿的。我就(被)带去了沙河的拘留所，坐花厅。他问我，你打死了多少人。我说我怎么知道，机关枪一开，怎么知道呢？
   南都：后来就去了黑龙江？
   姚荣华：去改造。10月份逮捕之后，12月就拉去黑龙江了。同去的人有11卡车，都是犯罪的人，还有吃鸦片，都是判10年以上的。
   南都：你在黑龙江怎么生活？
   姚荣华：去了一个月左右就开始受训，后来因为淋巴腺发炎，就进了医院。医院就发现我了，留着我了。在护理部搞登记工作。后来知道我懂得缝纫，就叫我缝纫白大褂和手术单。一直做这些，每个农场有报纸，就做《劳改报》。
   南都：那就是做宣传？
   姚荣华：我自己也感觉奇怪，四不像。你说我是工人，我也不算。我在农场没有受过苦，要不就是管食堂要不就是管仓库。前后经过两个农场，先是去黑龙江苏家店农场劳改，到了珍宝岛事发之后，当地就调整。将我们的医院分了两部分，一部分，包括我在内，就调去格球山，就是备战。我一直到1989年才离开，去了那边40多年。


   10年又10年

   南都：不是说判了10年？10年后怎么不回来？
   姚荣华：是的，我也想问。
   南都：大约1965年，因为“文革”吗？
   姚荣华：可能是，他们说，要我“留场就业”。
   南都：一直“留场就业”到了什么时候？
   姚荣华：1976年关于国民党原团级以上的赦免令就下来，当时我在黑龙江，组织集合了农场里面国民党的原团级人员，我们农场有30多人。公布我们是原团级人员被释放，我们的工资就100%(发放)。还给了我们几个选择，按国民党原级原职加入解放军也可以，去台湾也可以。
   南都：你怎么选择？
   姚荣华：我们都宁愿复员。但是家庭也没有了，我就在黑龙江呆着。
   南都：妻子呢？
   姚荣华：她也是要前途的，那就只好离婚，1953年就离婚了，在(我)逮捕之前。
   南都：你和女儿一直骨肉分离？
   姚荣华：大女儿1972年去过探我一次，也经历周折。女儿找我的时候，我就刑期满了，我申请让女儿来见我。我在1984年也向农场请过假，回来(广州)探亲。
   南都：1972年刑满，为什么回不来？
   姚荣华：那时候还不行，1976年才大赦。女儿在1981年、1982年接到文件说(我)平反了，可以回来原处，可以留场。1984年我还是在农场工作，所以是请假回来探亲，到了1989年才着手搞回来。
   南都：怎么申请呢？
   姚荣华：1955年9月我逮捕以后就被取消了户口，去了黑龙江。我大女儿到市委、省委、统战部都跑了，走了很多遍，还没能成功。
   南都：后来呢？怎么就移民了？
   (姚荣华的大女儿：舅妈来寻我，我再寻妈妈，原来还有个妹妹在澳大利亚。我这边搞来搞去都搞不回来，就由妹妹在澳大利亚申请移民。)
   姚荣华：澳大利亚大使馆要求公安局找我，我们商量过，黑龙江出国的人少，广东出国的人多，不如就在东北办手续。办了护照，就通知回广州，等候移民官接见。然后就在1989年12月出去了。
   南都：什么时候又回到广州？
   姚荣华：1994年回到广州。
   南都：现在街道有你的档案吗？
   姚荣华：没有的。(我)不是中国国籍。
   南都：有再娶老婆吗？
   姚荣华：还敢吗？不要害人。
   南都：你失去自由这么多年，你在乎吗？
   姚荣华：无所谓了。若是有所谓，我就活不到现在了。

作者：余思毅

本文选自南方都市报

鸿飞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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