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主题:
回忆与周小舟、彭涛、黄敬、郭明秋等共同组织
“学联”;与“左”的“北平临委”的分歧
今天是星期天,下午4时到他家,院里很安静。花草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太平花秀丽典雅,芍药花雍容大方。尤其是院落当中如巨掌般伸长挺立着的一株老雪松,经冬之后愈见巍峨。不知怎么,我感觉这株老雪松是他的象征……
今天他所谈内容十分深刻,他回答我提出的一些问题后,便侃侃而谈,思路回到了1935年之秋。
当时华北形势日趋紧张,日寇借着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何梅协定”、“冀东谈判”,加紧策划侵占华北。国民党坚持反动的不抵抗主义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对敌寇献媚,步步投降;对爱国抗日行动则取缔镇压,华北、北平面临沦亡的严重威胁。
当时我党却正处于第三次“左”倾路线的领导下,1934年春天,中国共产党北平市委已遭敌破坏。党组织中出现了不少叛徒,市委委员均被捕,组织破坏极严重,一直未能成立北平市委。但共青团北平市委未被破坏,依然在战斗。天津的河北省委决定在此关键时刻让共青团北平市委代理党工作,成立了中国共产党北平市临时工作委员会,简称临委。当时共青团市委书记姓王,人呼小王,东北中山中学学生,是个共产党员(解放后名王学明,曾任财政部副部长,“文革”后期逝世)。小王以共青团市委书记之职担任了临委书记。
自卫会的几个人,彭涛入党较早,是临委委员。周小舟未参加临委,师大毕业后任女中国文教师,逐步脱离了自卫会,专门去做教师工作,后成立起“教职员抗日救国联合会”。周小舟在转走前,于1935年夏介绍姚依林入了党,并告诉了他当时北平党组织被破坏的严重情况,用意是要他警惕叛徒。周小舟曾指给他看一个叫高佳流的师大学生,说是此人即是叛徒,极坏。这个叛徒是世界语班的。由于高佳流的出卖,不少进步同学被国民党抓走,直到已无人可出卖时,便想法制造假的。高佳流自称是共产党员,骗取进步学生信任,吸收他们“入党”,然后出卖,把那些同学抓走。此人当时已有三期肺结核病,后不知下落。
临委成立之后,面临一个重要问题:在“黄河水灾赈济会”的救灾工作结束后,如何把北平学生更好地组织起来?北平学生在募捐救灾活动中已显示出了团结奋斗的力量。彭涛为此找姚依林和黄敬、郭明秋商议,他们主张组织一个公开合法的群众抗日组织“北平市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扩大原赈济会的组织力量,使之转变为政治活动。彭涛把这个建议带到临委会上讨论,临委对此却有了争论,一度争论得使临委会只好休会。
要不要搞一个这么庞大的合法群众性抗日组织,实质上涉及要不要搞统一战线的问题。他们认为成立这一群众性抗日组织已是当时群众的客观迫切要求。那时已成立的非党革命团体,如共青团、左联、社联、自卫会等等,国民党对之打击镇压与对共产党一样,当时能参加这些革命团体的人也大都具备了党员的条件。这些组织都不能公开活动。成立这些非党革命团体无异成立第二党。鉴于抗日形势发展,成立非党革命团体不如成立合法群众性抗日组织更有实际意义。但是,临委中以书记小王为代表的多数不赞成搞这一合法群众性组织。他们认为把党员分散到合法组织中去工作是降低了党,而且,势必会降低了党的口号。如“打倒国民党”便无法提,“拥护苏维埃政权,保卫苏联”便无法提,只能提出为广大学生群众能接受的口号。于是,双方争执不下,在口号问题上发生激烈争论,彭涛成为临委会议上的极少数派。他们所研究提出的口号,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临委多数派则认为这是右倾口号;又如:“要求言论、出版、结社自由”,临委多数派则认为国民党不会给自由,这是社会民主党的口号;又如提出:“蒋委员长如抗战就拥护,不抗战就不拥护!”更加被临委多数派认为是右倾投降的口号。凡是提出为当时广大学生群众可以接受的口号,以小王为代表的多数派都不赞成。临委会议上意见分歧,无法决定行动。
彭涛只好在会后找姚依林和黄敬、郭明秋多次研究,又找周小舟去商量。当时黄敬是1931年在青岛入党,担任过青岛市委书记、组织部长,搞群众运动较有经验。1933年他被国民党逮捕,1934年保释出狱后考入北大数学系。那时尚未恢复他的组织关系。18岁的郭明秋还没有入党,任共青团组织部长。姚依林则是18岁刚刚入党的一个新党员。但他们思想认识一致,不可动摇。彭涛由此下了决心,不管临委会多数派意见,他们志同道合的几个人干起来再说,成立了无名义的四人领导核心小组。因彭涛是共产党员,参加过1931年前的抗日同盟军,三人推选彭涛当了组长。“一二·九运动”就是在这个甩开临委领导的情况下搞起来的。
他们这个党的领导小组研究筹备了两三个月,11月18日正式成立了“北平市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简称“学联”。学联会不久就在中国大学召开了成立大会。大中学生闻风而起,纷纷成立了自己的“学生救国会”、“抗日救国会”等来参加学联,其中10个平津大中学校的救国会,领导权是由共产党或共青团或外围组织掌握的。“一二·九运动”前夕,10校遂以北平学联名义发表了《平津十校联合宣言》。
省委听说了临委的分歧,曾派委员李常青来北平调查。李常青找彭涛及领导小组其他人个别谈过话,和两边的人都谈过,对他们的做法未加干涉,采取了中立态度,态度暖昧。后来才知当时河北省委和党中央已失去联系,仍在执行“左”的路线,仍遵循王明的《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中所谈的一套做法。当时李常青下来了解情况后,既不否定他们的行动,也不敢加以肯定。河北省委书记高文华(解放后任湖南省委书记,水产部副部长,政协常委),河北省委委员、组织部长柯庆施(解放后任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八大后任中央政治局委员,1965年逝世),河北省委委员、宣传部长李大章(解放后任四川省长、省委书记,“文革”中逝世)等同志在“一二·九运动”后,12月下旬才代表河北省委肯定了他们的做法,肯定了“一二·九运动”的战斗作用。河北省委派遣林枫为特派员来北平,同时决定撤销临委,成立北平市委,委派林枫为北平市委书记(林枫同志解放后曾任人大副委员长、中央党校校长等职,1977年逝世)。
“并不是谁有什么高明见解。”谈了这段斗争实践后,他深沉地说:“当时我们没有听过,也并不懂得什么叫路线问题。只是因为我们本身就在群众中生活,很了解广大群众的思想情绪,知道什么是群众那时可以接受的,实事求是地反映了客观的真实情况而已。……而彭涛是一个踏实肯干、善于独立思考,敢于坚持真理的好党员。”
“假如彭涛不敢坚持,怕就成立不了学联,也就没有‘一二·九运动’了吧?”我问道。
“贵在坚持!”
“这样的党员应该多一些。”我对六兄说,“后来的党员不敢讲话,不敢坚持真理的太多了。”
“那时候我们没有什么顾虑。为真理而斗争,不靠党票吃饭,靠党票还吃不好饭。”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有力:“一个党员是要为真理而斗争的。组织路线是要服从政治路线的。”
我感受到他这两句话绝非泛泛地老生常谈,而是他的经验教训所凝结的肺腑之言。这话是有很大分量的。
他惋惜地告诉我,1961年7月,他乘火车到汉口、又坐轮船到九江,在上庐山开会的途中曾和彭涛重逢。彭涛那时也是八大候补中央委员,他们恰巧在火车上住隔壁,两人曾在一起饮酒谈心。彭涛当时还不知自己身患绝症,他只感到身体不适,上山前去照了X光片,才发现肺有阴影,确诊为肺癌晚期。彭涛未参加大会即赴沪治病,11月便病逝。彭涛是江西鄱阳人,大他6岁,去世时年仅5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