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应该只关心肿瘤，还应该关心人”

姚波

“我们不应该只关心肿瘤，还应该关心人”

来源:新闻晨报| 2014-06-29 07:36 | 作者：顾筝/顾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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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热衷于“打打杀杀”，立志把肿瘤消灭，但是现在，姚阳很认同这样一句话：“缓解症状是一项日常任务，治愈是人们的殷切希望。然后大概在1990年代中期，我接触到了“姑息治疗”的概念，那时在国外的很多医院中，都在对肿瘤患者提供姑息治疗。”我很认同这句话，现在，我在抗肿瘤治疗的任何阶段都非常看重缓解症状，提高患者生活质量。

　　□姚阳（右）为患者提供咨询   

　　□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　筝

　　人和肿瘤之间，有一个非常漫长而艰辛的博弈过程。
　　怎么样消灭或控制肿瘤？很多专业医生苦思冥想且不断实践，第六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主任姚阳同样如此，他和肿瘤已打了30年交道。
　　以前他热衷于“打打杀杀”，立志把肿瘤消灭，但是现在，姚阳很认同这样一句话：“缓解症状是一项日常任务，治愈是人们的殷切希望。”

　　被套上“晚期”套子的人

　　采访的这天上午，有一个他院的病人家属临时来找姚阳。
　　“姚医生，我妈妈瘫了。”这名年轻的女士焦急地赶来，手上拿着一堆影像片子，“她之前已经查出来是肺癌，没有动手术，住在医院接受治疗。现在，她的整个下肢不能动了，也没有感觉了，该怎么办？”
　　姚阳仔细地看了片子，问：“她什么时候突然瘫掉的。”“一个礼拜前。”“哦，那我马上去看看患者本人。最好还得请长征医院骨科的肖建如主任一同去会诊。”
　　事后，姚阳解释说，肿瘤引起神经压迫导致瘫痪并不少见，它的处理需要争分夺秒，已经瘫痪一周了，情况很危险，不知道是否还会有肌体恢复机能的机会。作为肿瘤内科医生的他，和肿瘤外科医生肖建如，一起合作诊疗过几十例瘫痪或即将瘫痪的肿瘤患者，甚至有患者瘫痪近一个月后，被抢救过来，能完成日常的行走、自理动作。“但是这像奇迹一样，不是每位患者都能达到的，但是对医师而言有一份希望必须百分百努力。一般情况来说，在刚瘫痪的时候就处理，对恢复肌体的功能有一定的保证，时间长了，特别是3天以后，很难确保最终治疗效果。”
　　11点多的时候，赶到了患者所在的医院。患者是一名70多岁的老太太，躺在病床上，鼻腔中插着氧气管。除了身上的病号服，从她的外貌来看脸色还不错。只是医生按触她胸部以下的部位，都没有感觉，双下肢连脚趾都不能动。“太痛苦了，一点都动不了。只要能解除痛苦，我什么都愿意做。”她说。
　　在现场检查了病人，询问主治医生，并看了各种影像资料后。姚阳和肖建如有统一的观点：要解决这个脊椎压迫导致的瘫痪，手术是最有可能的方法，如果不能手术，只能进行内科治疗，但疗效难以确定。外科手术的意义是把压迫解除，这就像石头压了一棵草，必须要把石头搬走。但是手术并不是治愈癌症的概念，它只是解决瘫痪的问题，至于后续抗肿瘤防止肿瘤复发，康复等治疗则需要肿瘤内科来解决了。
　　最后家属和患者都下定了决心，同意接受手术后再进行内科治疗。

　　星期日周刊记者（以下简称“星期日”）：姚医生，我想很多人会有这样的疑虑，这名患者已经是肿瘤晚期，说得残酷一点就是时日无多，那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让她动手术，这不是让她多受一重罪吗？
　　姚阳：很多人确实会这样考虑，但有没有想过后果？不开刀的结果其实大家都能看到，患者就这样全身瘫痪着度过她的余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出现很多并发症：褥疮、感染、肢体萎缩等……在这样的状态下，对患者来说，她还会有生的想法吗？而对于家属来说，要照顾这样全身瘫痪的患者，在体力和经济上要付出更多。
　　而且肿瘤晚期也只是一个民间概念，对我们专业人员而言，只有肿瘤分期的说法。在我们科室内，有很多被称为肿瘤晚期的病人被治愈的病例。有统计表明，骨肿瘤肺转移患者，有28%—32%的机会可以获得再次痊愈。通常当患者被套上“晚期”这个套子后，就会和治愈无缘画上等号，其实这个提法是不正确的，他们中的部分患者还能获得机会。如果不能获得再次治愈，也有可能得到长期带瘤生存的机会。即使到了终末期，我们的治疗不能延长患者生存期，起码可以给患者的有限生命提供较好的生活质量，让患者有尊严地活着直至离开人世。

　　星期日：所以，从你的专业经验来说，肿瘤患者，即使是在比较后期的情况下，也是可以有治愈的机会，能够获得较长的生存期，所以你会认为那样的患者，她应该通过一个手术来改善她的生活？
　　姚阳：在肿瘤的治疗中，我们有一个这样的理念，就是我们所做的治疗和处理，要使病人在生活质量和生存期这两件事上一定得至少有一项获益。坦率地说，做这个解除脊柱压迫的手术并不是治愈她疾病的概念，但是手术成功后或多或少会改善她的生活质量，不排除让她站起来的可能。
　　我的工作中接触了太多的肿瘤患者，在我们看来普通的吃饭、行走的动作，对一些肿瘤病人来说是极大的奢侈。我相信，对瘫痪的患者来说，如果能让她重新站起来，可以自己去上厕所，自己扶着走几步，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对患者家属也是一直慰藉。
　　我觉得，生活质量非常重要，不仅让患者有尊严，有生的信心，其意义有时甚至超过生存时间。

　　加减法一起做

　　姚阳对于肿瘤治疗的理念是变化的，现在他会认为在治疗中，生活质量改善和获得较长生存期一样重要，即使有的治疗并不能对患者肿瘤的治愈有帮助，让其获得更长生存期，但如果能让患者改善生活质量，也一定要为患者努力争取。
　　但是在刚做医生的时候，他的肿瘤治疗理念并非如此。
　　1983年，姚阳进入肿瘤内科工作，“那个时候更热衷于针对肿瘤细胞进行打打杀杀的工作，所有治疗的目的都是为了消灭肿瘤，对肿瘤患者开展了长期、大剂量放疗化疗的工作，忽视了患者和家属的具体感受。但是现在我在治疗肿瘤的同时更加关心患者的生活质量。也就是说过去做减法，现在加减法一起做”姚阳说。

　　星期日：我看过一本叫《众病之王》的书，记录了人类抗击肿瘤疾病的历。，说的是在癌症治疗的最初阶段，医生们非常热衷于消灭肿瘤的“打打杀杀”，有的医生甚至推崇把手术做得越大越安全，化疗剂量越大越能杀死更多的癌细胞。你当时是不是也是类似的想法？
　　姚阳：这本书我也看过，肿瘤的治疗确实经历过这样的发展过程。记得我刚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前辈对我说：“我们工作的首要任务就是消灭肿瘤细胞，其他的，都不那么重要。”
　　刚做小医生的时候，我确实也是这样，一心想着根治、消灭肿瘤。那个时候有个说法，叫“小车不倒，只管推”，意思是病人没死，只管进行抗肿瘤治疗。化放疗确实是在肿瘤治疗甚至治愈肿瘤方面能起到一定作用的手段，但我们那时的一些做法，可能会超过疾病本身的需求，现在我还经常遇到这种现象，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过度治疗，对此我感到无能为力。

　　星期日：在你做小医生的时候，以那样的治疗理念来治疗，你有什么困惑吗？
　　姚阳：当然有啊。放疗化疗确实能起到作用，在做了治疗后，肿瘤消失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心里也是非常愉悦的，兴奋极了，刚开始的时候我可以高兴整整三天。可是问题也随之而来了，可能过了一段时间，患者又来了，消失的肿瘤又出来了，或者是肿瘤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我们做肿瘤医生的，没办法回避的一个现实问题就是，肿瘤的复发和转移。在看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我的内心其实很难过，也很沮丧，而这样的情况，实在是数不胜数。就像乌龟和兔子赛跑，肿瘤细胞这只乌龟无论你在工作还在睡觉它总是在不停歇地跑着，由于我们的化放疗对人体的副作用，则只能像兔子一样跑跑停停，结果总是乌龟赢。对于晚期肿瘤患者，我们必须要正视，就目前科学的发展程度而言，医生并不都能将患者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有时候寻找一种能够抑制其增殖的方法比一味的打打杀杀更加重要。

　　星期日：在你有这样的困惑的时候，你有没有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
　　姚阳：当时我面临的一个很大困惑是，患者的肿瘤复发或转移了，或是有些患者的肿瘤已经在医学上已经无能为力了，在面对这些患者的时候，我仍觉得很无力，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然后大概在1990年代中期，我接触到了“姑息治疗”的概念，那时在国外的很多医院中，都在对肿瘤患者提供姑息治疗。什么是姑息治疗呢？姑息治疗并不是通常所说的“姑息养奸”的意思，也是一种积极的治疗方法，姑息治疗贯穿于所有抗肿瘤治疗。姑息治疗的内容包括控制疼痛及有关症状，并对心理、社会和精神问题予以重视，其目的是为病人和家属赢得最好的生活质量。举个例子，一位早中期的肿瘤患者来就诊，我们首先给予手术、术后化疗、放疗等积极的抗肿瘤治疗。由于治疗和疾病都会给患者带来各种问题及症状，同时予以姑息治疗有利于减少患者的痛苦及增加战胜疾病的信心。此时以抗肿瘤治疗为主，姑息治疗为辅。一旦肿瘤复发与转移，治愈肿瘤无望时，化放疗可能对患者无效，或患者的身体状况已不能承受时，姑息治疗显得尤为重要。积极的姑息治疗可能为患者减轻大多晚期肿瘤带来的痛苦，伴他们完成人生的旅程，让家属宽心。

　　星期日：当你接触到姑息治疗这个概念的时候，你是不是一下子被打动了，觉得自己的困惑有了解决的方向？
　　姚阳：一开始并非如此，是有个慢慢变化过程的。当时在“打打杀杀”，“把肿瘤打消作为第一任务”的想法之下，刚接触姑息治疗的时候，还觉得这种理念“没有出息”，是没事干的人才会干的事情。但是在我接触了解了更多之后，我发现姑息治疗非常有意义。
　　姑息治疗的目标是预防及减轻痛苦，提供所能达到的最佳生存质量，而不受疾病分期或其他治疗的限制。姑息治疗应该在疾病诊断时开始，与各种抗肿瘤治疗同时进行。而当抗肿瘤治疗不能达到预期目标时，姑息治疗应成为主要治疗。像之前那个患者所要做的解除脊柱压迫手术，其实就是一个姑息手术。手术的意义在于使患者减轻痛苦，减少并发症，使生活质量得到提高。

　　星期日：在这样的理念改变之下，你现在对于肿瘤患者的治疗和处理有什么变化？
　　姚阳：具体说到化、放疗，以前的方案是如果这个患者身体有条件，那么化疗会一直做下去。但是现在我会进行预估，通过对他过去的病史进行分析，对以后治疗的效果进行预估，如果这个治疗不能给患者带来任何获益，甚至有可能带来一定的风险，我绝不会贸然行事。在决定一项治疗方案的时候，我一定严格考虑其效果和副作用之比，然后再做决定，而不是再像以前那样，只考虑效果，而不关注副作用。美国1950年代有一位医生曾经说过：“缓解症状是一项日常任务，治愈是人们的殷切希望。”我很认同这句话，现在，我在抗肿瘤治疗的任何阶段都非常看重缓解症状，提高患者生活质量。